第二十三章
教务办公室里死一样的沉寂,而林冬的出现,就像一把冰锥刺破了凝固的空气——
“警察同志!你问问学校的老师们,那佟蔓蔓嘴里有一句实话么?前些日子不还说校长强/奸她嘛!”
“林警官是吧?你得给我儿子做主,我儿子品学兼优,怎么可能干出她说的那种破事!”
“现在的女孩子这么不要脸了么?到处指控说别人强/奸!”
“她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儿子强/奸了她!她自己行为不端还好意思诬陷别人!”
……
一群家长慷慨激昂,当场给林冬来个下马威,阵仗堪比当年队上人出事后他被记者们怼脸质问。而在此之前唐喆学已经经历过一遍了,实在是扛不住这帮歇斯底里的男孩家长才打电话找场外支援。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在唐喆学的追问下,佟蔓蔓指认了初二和初三年级的四个男孩,说他们对自己实施过侵害。
唐喆学立马就去找了校长。一开始校长并不重视,毕竟佟蔓蔓是有“前科”的,又刚闹过自杀,他怀疑这孩子是担心受到处罚,再一次用不实指控转移家长和学校的注意力。但唐喆学通过孩子讲述的事情经过来分析,条理清晰,没有明显的逻辑漏洞,基本确认这一次佟蔓蔓没有说谎。迫于他给的压力,校长找到那四个孩子的班主任,让他们分别联系孩子的家长到学校来沟通。等家长们陆续抵达,一听校方讲述的缘由,顿时一个炸得比一个厉害。
家长们你一言我一语,音频越吵越高。本来锁骨窝就一直隐隐作痛,再被他们这么一吵,林冬头都快炸了,忍无可忍厉声断喝——
“都安静!”
屋里瞬间静音。此时此刻林冬展现出强大的控场力,视线犀利扫视,语气中满是审讯时的严厉:“今天叫你们来,是法律规定,警方在调查牵扯到未成年人参与的案件时,需要有监护人的陪同方可进行询问,清者自清,没有做过的事情,谁也不可能硬往你们孩子的头上安!还有,少在我面前提受害者有罪论那一套,我不爱听!”
要说这话一点个人情绪不带,那是瞎说。来学校的路上,林冬又和唐喆学通过电话,大致了解了一下事情的缘由,顿感本就不怎么光明的三观再次震碎。他相信唐喆学的判断,对于佟蔓蔓证词的真实性,基于一个不满十四岁的女孩子所能描述出的事发经过和细节——
班里组对子,成绩好的带一个成绩不好的,她是成绩好的,组对子的男生叫郭嘉琦。寒假的第一周,郭嘉琦约她去家里一起做寒假作业,说爸妈给自己请了一对一的补课老师,也可以帮她带带成绩。她去了,却没一对一老师,而是四班一个和郭嘉琦在小学是同班同学的男生,谭笑,再有谭笑上初二的堂哥谭辉和谭辉的好哥们赵翼鹏。
郭嘉琦的父母都不在家,本来家里还应该有一名日间保洁阿姨,但那天阿姨请假了,就他们四个男孩子和佟蔓蔓一个女孩子。佟蔓蔓说,写了不到十分钟寒假作业的时候,郭嘉琦给了她一听饮料,她喝完就睡着了,等醒了,浑身疼,然后回家发现内裤上有血。跟妈妈说,妈妈以为她来例假了,还买了一大堆的卫生巾给她。她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是后来看手机刷到一篇未成年少女被□□的报道,再联想之前的事情,才明白自己是被强/奸了。
和大多数受害者一样,她胆怯到不敢跟妈妈说,因为妈妈每天工作已经很辛苦了。她望着妈妈疲惫的侧脸,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另外家里还有个拿她当累赘的后爹,见着她一点笑模样没有,从来没有关心过她一句话,她甚至都不敢主动和对方说话。
她悄悄自己上网查,查到的结果和唐喆学讲座时说的一样,未满十四岁不用承担刑事责任。事发在她读初一时的寒假,当时那四个男孩两个初一,两个初二,都未满十四岁。她鼓起勇气去问郭嘉琦那天发生了什么,没想到对方直接威胁她说,自己还不到十四岁,杀人不犯法,她敢说出去就杀了她和她妈。她害怕,于是去找了班主任。又不敢直说是谁,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前来调查的警察身上,期望他们能明察秋毫,探知真相。
而当班主任听佟蔓蔓说被性侵了,第一反应是孩子身边的成年男性,见她支支吾吾,只好一个个说名字,从体育老师到校长,但凡是能想到的和她有接触的男的都点了一个遍,包括她那个后爹。后面的调查结果自然是不了了之,首先那些人都是清白的,其次,接受警方的调查时,佟蔓蔓在母亲情绪复杂的注视下胆怯得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前言不搭后语,无法取得有意义的证词。
后面就有点以讹传讹了。关于佟蔓蔓诬陷学校的男老师强/奸的事情,丁老师也只是听同事们提起过,具体细节并不是特别清楚。所以,在她的潜意识里,佟蔓蔓就是一个为了博取关注度而满嘴谎言的说谎精。
犯案的是未成年,但如果有一个成年人肯对这个女孩子说的话认真负哪怕一点点责,她的委屈绝不至深藏到此。来学校的路上林冬就揣了一肚子的气,进屋再被那群家长们一闹腾,血压顿时爆表。
时间缓慢流逝,被林冬气势压制的家长们又开始躁动不安。其中一位一直坐在沙发上、完全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的中年男士站起身,走到林冬面前,递他一张名片:“林警官,你好,我是郭嘉琦的父亲,我本人是一名律师,照章办事,我没意见,但我希望,不管最后的调查结果如何,这件事都要绝对的保密,因为涉及到未成年人的隐私,不管是佟某还是我们这四个孩子的。”
——这就开始拉战略同盟了,还“我们这四个孩子”?
扫了眼名片上的“郭敏丞”三个字,林冬忍住内心的不悦,正色道:“既然郭先生懂法律,那么对警方的办案流程想必也很清楚了。”
“我是民诉律师,不接刑案,不过我有很多朋友在司法系统,白衬衫还是认识几位的。”
郭敏丞的语气毫无攻击性,但话里话外透着股子“行内人”的傲慢,林冬岂能听不出来?还敢拿“白衬衫”威胁他,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到底是他林冬看见白衬衫腿软,还是白衬衫看见他林冬挠头?
四目相对,两人之间的火药味浓的其他人都闻见了,唐喆学刚要说话,就听校长站起来打圆场:“各位家长,我们得尊重警方依法调查的权利,这样是非曲直才能有个定论,我个人的意见是,就按刚才唐警官说的,尽快安排孩子们接受询问,你们看,今天时间也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商量一下——”
“就从放学开始,一个个叫到教务处,分开询问。”
林冬及时抢下话头。要让这帮家长商量,那他妈就没谱了。打就得打一个措手不及,做家长的指定会想方设法维护自家孩子,绝不能给他们留串供的时间。
又听郭敏丞轻飘飘的:“林警官,没有立案手续,你没权利限制孩子们的人身自由吧?或者,你至少拿个强制传唤的文件出来?我们这些监护人一定配合。”
屋里的家长纷纷附和,有律师撑腰,他们个个底气十足。
真特么腻味这帮懂法的。林冬暗暗压下口气,转头用“你应该提前把事情说清楚,这样我也好有所准备”的责怪眼神看向唐喆学。他并不赞成这么早就把家长们叫来,先秘密取证,等攒到足够的证据可以立案拿手续,再跟这帮家长们对峙。
唐喆学自知这事儿办的不够妥当,被林冬拿眼神刀也只能闷声认错。听完佟蔓蔓的证词,他是真被气炸了,又想到同样遭遇过校园霸凌、委屈在水泥墩子里十年之久的樊丽,整个人就跟被绑在了火箭发射器上一样,一头冲进了校长办公室。被家长们围攻时更是血冲上头,一个电话就给林冬摇来了,却不想害对方陷入了尴尬之境。
眼下问题抛到了林冬这边,但他的神情泰然,语气也让在场的人都感觉到了实打实的压迫感:“我现在就回去补手续,各位家长,请保持通讯顺畅,随时等我电话通知。”
林冬说完转身离开,唐喆学赶紧跟在后面追了出去。不出意料,他刚一抓对方的胳膊,“唰”的,被大力甩开。生气了,唐喆学明白,说到底是自己的冲动造成了林冬的被动,这是林冬在工作当中最深恶痛绝的情况之一——被程序卡脖子。但对方还是信任他的,无条件信任,不然也不会撂下电话就赶过来帮他撑场子。
两个人各自堵着口气,一前一后走出教学楼。走着走着,林冬突然站定。在旧伤之痛和办案阻力共同的作用下,心头那股无明业火再也压制不住,回手一指唐喆学的鼻子,语气稍显激动:“我告诉你二吉,现在有一个在逃二十多年的犯罪嫌疑人等着我们去抓,明天一睁眼他不知道又跑哪去了!那几个狗屁孩子,你晚几天收拾他们怎么了!?”
幸亏唐喆学收腿及时,不然得被林冬的手指头戳中眼珠子。很少见林冬失态,他不禁错愕了一瞬,话也磕巴了起来:“不是我……我想到樊丽了……我没控制……控制住情绪……”
然而林冬想听的压根就不是借口,而是唐喆学是否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所在:“你不是刚到悬案组的那个毛头小子了!你是副队长!你不能感情用事!更不能让组员们为你对樊丽的愧疚买单!”
四周人来人往,路过的都探头探脑。大庭广众被指责已经让唐喆学面子上挂不住了,又听林冬如此上纲上线,瞬感搓火:“是!我感情用事!你当年不也一样?就算知道自己会死还是义无反顾地追踪毒蜂!我也是你的组员,你考虑过我了么!?”
“——”
此话一出,林冬的呼吸瞬间静止。以前他们就算为工作起争执,唐喆学也从来没提起过这件让他不敢触及的伤心事。可今天,这个曾经和他坚定并肩面对一切的男人,居然一把撕开了那道早已尘封结痂的伤口。
风是热的,周身却微微泛起寒栗。无声的对峙中,他退后半步,缓缓背过身,望着华灯初上的街道,轻抽鼻息,无力而叹——
“你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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