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乌斯到来的最大好处, 就是大大省略了郦黎找到霍琮的时间。

    “主公,不好了!”

    来报信的士兵跌跌撞撞地冲进账内,朔冬寒风随着夜晚空气中散落的雪花一同卷进帐内。

    狂风呼啸, 十几支燃烧的明烛被瞬间吹熄, 帐中陡然昏暗下来。

    黑暗中传来一声叹息。

    霍琮眼疾手快地护住了桌案上的最后一盏油灯, 捏了捏眉心, 斥责道:“莽莽撞撞的, 有什么事好好说。”

    那士兵猛地半跪下来, 脸色苍白地仰头望着他。

    “主公, 陛下来了!”

    霍琮瞳孔微缩,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还在晃动的帐帘被再一次掀开,郦黎提着一盏灯笼大步走了进来。

    他的脚步急促,貂皮披风的下摆犹如惊涛骇浪般随着步伐滚动,也不知赶路究竟用了多久,毛绒的领口处已经落满了细密霜白的雪花, 呼吸间, 阵阵白气模糊了被冻得酡红的脸颊。

    郦黎带着一身还未散去的凛冬寒意,越过那名还半跪在地上的报信士兵, 站在帐中, 定定地与霍琮对视。

    他的目光专注, 像是要把霍琮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仔仔细细地打量一遍。

    霍琮的表情只在看到他时变了一瞬间。

    但等反应过来后, 他立刻站起身,下了严禁任何人透露陛下出宫来到这里的死命令,又让那名来报信的士兵去送些热水进来。

    霍琮走到郦黎面前, 帮他掸了掸领口的积雪,抓起他冰凉的双手, 随手将灯笼放到一边,一边帮他搓着十指哈气,一边轻声问道:“怎么突然来了?也不给我写封信,我这边什么都没准备。”

    郦黎红着眼睛注视着他,双眼中满是血丝。

    他嚅动了一下嘴唇,刚要开口,两行滚烫的泪水却先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霍琮的手背上。

    “你……没事?”

    霍琮僵硬片刻,松开手,张开双臂,将他搂进了怀里。

    “没事,”他低声道,“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好不容易见一次面,哭什么。”

    郦黎用力戳了下他左胳膊上的某个位置,霍琮本能想躲开,但最后一刻还是停住了。

    “你虽然努力在掩饰了,但这边关节的动作还是不太自然,”郦黎闷声道,“真以为我这么多年的医生是白当的?”

    霍琮慢慢放松下来。

    “郦大夫果然神医,”他唇边噙着浅浅的笑意,退后半步看着郦黎,“那要不要看看伤口?基本已经结疤了,也就是天气冷,不然早就好了。”

    郦黎自然愿意。

    检查完伤口后,他发现确实和霍琮说的差不多,伤口本身并没有什么大碍,连骨头都没伤到,估计过段时间就好得差不多了。

    郦黎用指尖抚摸着结痂的地方,轻微的麻痒感觉引得霍琮不禁蹙眉,眼神也变了,反手扣住了郦黎的手,低头轻轻吻了一下他的指节。

    郦黎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没成功。

    霍琮咬住了他的一根手指,还顺势把他抱进了怀里,像是抱汤婆子一样,从胸膛里挤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干什么……”

    他眼神闪烁着嘟囔,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和霍琮说五蕴炽苦蛊的事。

    郦黎猜测,蛊虫这种东西应该算是寄生虫的一种,作为神经外科医生,他对这个领域着实有些苦手。

    他方才观察霍琮的面色,除了苍白了些,倒也没看出对方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说不定只是天气冷加上行军劳累导致的。

    所以,乌斯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霍琮究竟有没有中蛊?

    假如是真的话……那他知道这件事吗?

    郦黎在霍琮怀里心不在焉,自然被霍琮发觉了,他不满地轻哼一声,捏着郦黎的下巴吻了上去。

    “唔……”

    冬日帐外寒风凛冽,郦黎这一路过来也被冻得够呛,脸颊都是麻木的,几乎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

    也就这一会儿,在霍琮帐篷里的暖盆温暖下,他才渐渐缓了过来。

    霍琮含住他的唇时,郦黎的脊背僵硬了一秒钟,也没抵抗,靠在男人胸膛上,仰头与霍琮接吻。

    不多时,他就气喘吁吁,渗出的泪水湿润了眼角,却仍不肯轻易认输。

    郦黎放在膝盖上的五指被霍琮的大手从身后覆住,缱绻地十指相扣,郦黎眼皮轻颤,睁开眼睛,看到霍琮那双眷恋温柔的黑瞳正静静注视着自己。

    似乎……真的与往常没什么区别。

    郦黎决定先不告诉霍琮五蕴炽苦蛊的事,反正如果真的有情况,那只需要作为医生的他来烦恼就好了,霍琮没必要知道。

    如果霍琮有什么意见的话——

    郦黎心想,就算有意见也没用!

    自己都是跟他学的!

    霍琮不知道郦黎心中的小九九,他一边亲,一边揉着怀中人冰凉的耳垂,一直把两朵白玉似的耳垂都弄成温热微红,才心满意足地重新直起身子。

    “今天怎么这么乖?”他哑声问道,嗓音中带着沙哑的情.欲。

    “想你了。”

    郦黎选手直球出击,瞬间将霍琮选手击倒得分。

    霍琮扣着郦黎的手指陡然用力,但还不等他做些什么,正巧此时士兵在帐外通报,说送来了热水,他只好遗憾松开了手。

    泡进热水桶的那一刻,郦黎发出了一声畅快的叹息。

    “对了,还没问你呢,”他说,“怎么好好的跑到这种地方来了?青州……差不多就是山东这边吧?这地方我还真不怎么了解。”

    对于青州,郦黎只知道,在先帝时期青州曾发生过一次叛乱,后面又紧接着几年天灾,连番打击下来,青州在中央的地位已经大大下降了——连税收都收不上来多少,还指望什么呢?

    “左有负海之饶,右有山河之固,”霍琮说,“这是古人对青州的评价。青州的地理位置很重要,现在只是暂且因为天灾人祸在休养生息,待将来大景经济发展起来,一定能成为关防要地,制约地方藩王势力。”

    郦黎了然。

    原来霍琮还是为了削藩,还有海运港口才来的青州。

    “那兖州那边怎么办?”郦黎还有一点不明白,“樊王这段时间一直在叫嚣说你死了,你不打算和他开战吗?”

    “没有必要,”霍琮冷静道,“如今对我来说,青州比兖州更重要。”

    郦黎很想问为什么,无论青州未来潜力多大,从大景目前的实力分部和经济地理位置来看,但凡是个人都会认为兖州比青州重要得多。

    但他最后想了想,还是咽下了到嘴边的问题。

    郦黎简单洗漱完,换上了霍琮递来的衣服,煞有其事地在主帐内参观了一圈。

    帐内大约有二十来个平方的面积,两侧和正中都摆着桌案,方便霍琮和手下将领谋士商讨议事,主座后方摆放着一扇木制屏风,后面是一张一米多宽的软榻,应该就是霍琮平时休息的地方了。

    郦黎非常自然地躺了上去。

    霍琮本想紧随其后,可惜被郦黎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公务处理完了没?”

    郦黎盯着霍琮,催促道:“没处理完就赶紧去!我先休息一会儿,在这儿等你。”

    霍琮沉默片刻,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就是离开的时候脚步沉重,周身气压有些低。

    待他离开后,郦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想起刚才握着霍琮手腕时感受到的脉搏跳动,脉象细数,阴虚火旺,跳动的频率也比从前要快上不少,和乌斯所说的第一阶段完全切合。

    但在来的路上,郦黎已经考虑好了,对于这种蛊虫,要么在他进入患者体内的第一时间做手术将其排除——这是最管用且伤害最低的法子,要么就只能等了。

    因为乌斯告诉他,这种蛊虫会潜伏在身体里产卵,产卵后,原先的母蛊会自然死去,被人体消化排除。

    真正致人死亡的,是后续孵化出来、需要大量营养的新蛊。

    这些新生的蛊虫会在身体里到处流窜,没有办法一次性清除,但当两个月后,蛊虫已经无法从虚弱的人体中汲取到养分,就会选择进入人的大脑,最后饱餐一顿。

    这也就意味着,只有在这个阶段,才有将它们一网打尽的可能性。

    这次过来,郦黎几乎把太医院里的古籍搬空了,他就连在马车里赶路时,都在疯狂查资料,查得头晕眼花好几次都只能喊着停车去路边干呕。但等缓过来后,还是继续上车看书。

    可惜大景的医书都写得太过抽象,皇宫中治疗蛊虫的病例又极为罕见,他至今都一无所获。

    目前郦黎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由他主刀,为霍琮做开颅手术。

    可这种办法在古代的死亡率极高——高到就连他这个做过无数台开颅手术的主任医师都不敢保证,存活率能不能有百分之二十。而且最让郦黎感到头疼的是,乌斯所说的那个时机只是个大概,究竟什么时候开始手术,这个还需要他自己摸索。

    早或者晚几天都不行,太早了,蛊虫还没完全进入脑部,开颅等于白开;太晚了,蛊虫已经开始啃噬大脑,那也不用救了,直接等死吧。

    因此,等到霍琮用平时两倍的速度做出决策,绕到屏风后查看郦黎的情况时,看到的就是好郦黎一身安详摆烂的气质,平躺在软榻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头顶的帐篷,看上去倒像是失了魂似的。

    霍琮随着他的视线一起向上看了看,上面除了帐篷的顶,什么都没有。

    “你在看什么?”他问道。

    郦黎沉默许久,幽幽回答道:

    “我那在天上的院士导师。”

    第102章 第 102 章

    霍琮被郦黎的话逗笑了, 从鼻子里发出一道气音。

    他掀开褥子,钻进了被我,侧躺在郦黎身边看着他, 捏了捏郦黎重新变得温热湿软的指尖, 语气温和地问道:“想家了?”

    郦黎抿着唇摇了摇头, 转身钻进了霍琮怀里, 紧紧搂抱着他。

    “给我讲讲你受伤那天的事吧。”

    霍琮露出了略显为难的神色, 显然他不想在郦黎面前多提这些, 但郦黎坚持想听, 他也只能简略地讲了一下当日的经过。

    郦黎听完,大概还原了当时的全过程——

    霍琮率领大军经过一处山谷,这地方是前些年地震整出来的,当地向导告诉他们,如果从这边过去能够至少节省一日半的行军时间。

    在深思熟虑后,霍琮选择了相信这位向导。

    其实他已经足够谨慎,不仅提前派斥候将山谷上方的优势地形探查了一遍, 还大致摸清楚了整个山谷的地形, 防止有军队在此伏击。

    只是没想到,居然有人提前埋伏在了山壁上只有一人通过的狭窄夹缝内, 而且目标很明确, 就是针对他来的。

    “是乌斯。”郦黎说, “他来找我了。”

    霍琮立刻皱起眉头, “他主动找的你?说了什么?”

    郦黎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在确定霍琮是真的不清楚后,才说道:“他来投诚, 问我借兵回草原。”

    霍琮:“他想做单于?”

    郦黎点了点头。

    “乌斯如果当上单于,那对大景来说, 可能不算是一件好事,”霍琮沉吟道,“他对中原文化太了解了——少数民族如果有一位这样的领袖,文明程度会在极短时间内快速发展。按照历史规律,大景强盛时还好,一旦衰落,他们就会立刻举兵进攻中原。”

    “我也想过这一点,”郦黎表示了同意,别看他来之前和乌斯相处的还行,但在这世上他只会对霍琮一个人吐露心声,“不过,从另一方面看,如果乌斯真的这么做了,也算是变相帮着我们传播中原文化,不是吗?”

    “他们现在是匈奴,未来被同化后,就会成为少数民族的一员。”

    霍琮觉得他说得都挺有道理,所以也就没多再干涉郦黎的想法,由他自己做出决定。

    郦黎又戳了戳他的伤口,看似无意地问道:“你中箭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感觉?”

    “疼。”

    郦黎:“…………”

    他执着地问道:“那除了疼之外呢?伤口有没有异物感,疼又是哪种疼,钝痛,还是针扎的疼痛?那箭头上应该不会被人放了什么东西吧?”

    霍琮想了想:“异物感肯定是有的,当时箭头还扎在皮肉里呢,至于具体是哪种疼痛……不记得了,就记得伤口火辣辣地疼。”

    “而且我现在还好好的在这里,所以放心吧,那支箭上没毒。”

    他在意的可不是毒!

    郦黎不死心地把霍琮的胳膊扒拉出来,对着放在软榻边上的油灯看了半天,没有发现任何其他开放性伤口的痕迹。

    “好了,不用担心了,”霍琮轻声安抚他,“你从京城一路赶过来辛苦了,跟你一起来的那些人,我也都把他们安顿到偏帐住下了。在这里不用担心任何事,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一晚上吧。”

    “我不累……”

    “我累,”霍琮打断他,“行军很辛苦,明天还要赶路,今天晚上就陪我一起早睡吧。”

    郦黎还是第一次听到霍琮说这种话,立马躺平拉好被子,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在被窝里闷声道:“那你赶紧过来睡!”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半夜霍琮再折腾折腾他的准备,还在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如果他□□的话,能不能动摇霍将军那坚如磐石的意志力。

    然而霍琮还真的没有做什么,什么都没有。

    他吹熄了油灯,在黑暗中并肩与郦黎躺在一起,十指相扣,没多久,呼吸就变得均匀起来。

    霍琮睡着了。

    但郦黎睡不着。

    他的身体确实疲惫,精神却前所未有地亢奋——因为霍琮方才的一系列表现,着实让郦黎有些摸不着头脑。

    要说霍琮对于自己中蛊的事情完全不知晓,那他这半月来的一系列迷惑行为,又是给宫里拼命送野味,又是偷偷跑到青州来,连招呼都不跟他打一声,算什么?

    要说霍琮知道,可他表现出来的,又是一副全然不知的状态。

    从一开始见到他的惊讶和喜悦,以及后续的担忧追问,都十分自然。如果要说这是演技的话,那郦黎觉得,霍琮都能和自己上辈子那位话剧社的社长有的一比了。

    他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又忍不住分出了一些心神,给了外面的军营。

    军营的环境自然不比皇宫,夜晚并不意味着沉眠。

    相反,往往代表着更加紧绷的神经。

    郦黎听到了帐篷外士兵巡逻的脚步声、听不清具体内容的交谈,还有夜晚那持久而凄厉的朔风,驱赶着盐粒子似的霜雪,噼里啪啦地打在帐篷上。

    他躺在霍琮的臂弯里默默地想,是下冰雹了吗?

    幸而暖盆和身边人的怀抱足够温暖,伴随着黑暗中的白噪音,郦黎还真迷迷糊糊有了些许困意。

    北风依旧呼呼吹着。

    翌日。

    月亮还挂在山间,天仍蒙蒙青着,霍琮就把郦黎喊了起来。

    他们今天还要继续行军,大约傍晚时能到达下一座城池,但好消息是据说这座城的城主已经暗中给霍琮寄了投诚信,所以今天晚上他们不必睡在帐篷里了,可以进城休整一番。

    “别告诉他们我的身份,就说我是你的贴身军医,”郦黎叮嘱霍琮,“我从太医院带了一些药,可以给伤兵治疗,还有一些用来预防寄生虫的,我都叫人试验过好几次了,很有效果。”

    以吸血虫病为代表的寄生虫疾病,本就是农耕社会一大顽疾,幸好郦黎知道青蒿素能够治愈疟疾,还有一些别的药材,也都提前让太医院研制准备了。

    虽然不够十几万人的军队人人预防,但治疗个千八百人,还是没有问题的。

    在提到“寄生虫”时,霍琮的表情一如往常地平静,看不出任何区别,“好。我这就吩咐他们配合你,不过我们吃完早饭就要开拔了,如果天黑再进城,我担心会出现什么变故。”

    两人一拍即合,郦黎抄起筷子,望着帐篷外抖落的皑皑白雪,呼噜呼噜把碗里那点只加了盐巴和两块牛肉的热腾腾白水面吃了大半——霍琮碗里只有一块,他平时一般都是与士兵们一起吃大锅饭,这还算是加餐了。

    “你给我送了那么多野味,也不知道自己留点,哪怕留只鸡炖了喝汤也好啊。”

    郦黎看着他碗里的面条,既心疼又无奈,最后干脆一抹嘴巴起身,决定眼不见心未净,“我吃饱了!先去忙了,你慢慢吃。”

    他留下了小半碗面和一块牛肉,快步走进了清晨微凉的山间。

    霍琮在后面叫了他两声,郦黎权当没听见,探头把还在呼呼大睡的安竹从帐篷里喊醒:“醒醒,英侠来看你了!”

    安竹吓得在被窝里一哆嗦,上半身倏地弹起:

    “谁?谁?阎王爷啥时候来的!?”

    一睁眼,就看到陛下逆着光抱臂站在面前,安竹讪讪一笑,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但不重,“陛——少爷,您起的真早,瞧我这眼力见,您都起了我居然还睡着,该打!”

    “行了,知道你这几天赶路还要伺候我,也累够呛,没怪你,”郦黎看着安竹睡得乱糟糟的鸡窝头,笑了笑说道,“马上要走了,随我一起去发药吧,这几天我打算开个问诊,你先洗漱吃点东西,然后随我到伤兵营转一圈。”

    安竹立马手忙脚乱地开始穿衣服,因为早上温度太低,还啊嚏啊嚏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倔强道:“少爷稍等片刻,马上就来!”

    郦黎没忘记自己来的目的,但霍琮现在的状态还算不错,能吃能跑能跳,暂时不需要人操心。

    作为医生,郦黎见过太多重症病人,来看病的时候还好好的,一听诊断结果立马吓得不行,没几天就虚弱得下不来床了。

    所以他还是坚定自己保密的想法,打算先摸清楚军营的大概情况,与霍琮身边的亲兵和手下将领打好关系,借机打探情报,再根据他的身体状况对症下药。

    霍琮也由着他去,无论郦黎做什么他都不阻拦。

    只是等到了午后,军营里生火做饭时,一个亲兵偷偷找上了他。

    “主公,咱们军营里新来的那个年轻军医,真是您的亲戚吗?”他语气有些迟疑地问道。

    霍琮盯着他:“是,怎么了?”

    “可能是属下多心了,”亲兵犹豫道,“但这个人,我觉着,有点儿像是那樊王派来的细作。”

    霍琮:“……为何如此之说?”

    亲兵道:“属下数年前见过樊王的长子,说实话,与此人的眉眼有几分相似。”

    “天下容貌相似者很多。”

    “但他身为您的贴身军医,不跟在您身边保障,反而一上午都泡在伤兵营里,还一个劲儿地向我们旁敲侧击您前几日的身体状况,这难道不是细作的表现吗?”亲兵质疑道。

    像是怕霍琮不信,又苦口婆心地劝他,“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主公!您是三军主帅,大景功臣,陛下对您如此信重,必定前途无量,要是我,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不如您把这军医交给我审问吧?”

    霍琮费了一番功夫,把人打发走后,将这番话转述给了郦黎。

    郦黎瞪大眼睛:“这人早上还跟我闲聊,夸我一看就是个干大事的,竟然转头就跑到你面前告我的黑状?居然还说我是细作!”

    他气得不行,要去找那人算账,被霍琮拦下来了。

    “我已经与他说了,你是我表弟,”霍琮微微笑道,“倒也不必这么计较,他是一路随我拼杀出来的兄弟,生死之交,在不知道你身份的前提下,有顾虑也是正常。”

    郦黎斜眼瞥他,“我怎么觉得,你在偷着乐呢?”

    “怎么会。”

    霍琮唇边的笑意消失于郦黎端来的一碗苦药前。

    热腾腾刚煎好的中药,扑面而来一股令人胃部收缩的清苦味道,光是看到那黑漆漆的汤汁,就能想象它在舌尖回荡蔓延的口感,一定叫人此生难忘。

    他试图婉拒:“我平时又不喝生水,就不用了吧……”

    但郦大夫铁面无情,丝毫不为之所动。

    他直接把碗怼到了霍琮的唇边,斩钉截铁地命令道:

    “喝!”

    第103章 第 103 章

    霍琮最终还是被迫喝完了那碗药。

    刚喝完, 他就立马把碗放下了,毫不动摇地绕过郦黎笑眯眯递来的蜜饯,伸手把郦黎捞进了怀里, 用力吻了上去。

    “唔唔唔嚎哭(好苦)!快松手……”

    郦黎瞬间炸毛, 止不住地挣扎起来。

    但他的手腕被霍琮别在身后, 动弹不得, 随着那苦中带酸、酸中带涩的诡异滋味被霍琮通过唇舌渡了过来, 郦黎被迫仰起头, 喉结滚动, 咽下了一大口苦药。

    那味道入口的刹那,就像是一股电流从脊背窜上头顶,郦黎气得在霍琮的唇上狠狠咬了一口,推开对方,抹了把嘴,“都多大人了,吃个药还耍小孩子脾气!”

    霍琮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 丝毫不把郦黎的埋怨放在心上。

    “感觉也没那么苦, ”他甚至有些意犹未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郦黎, “要不, 再来一碗?”

    郦黎:“……你少来!”

    别以为他不知道霍琮在打什么主意!

    他冷着一张脸大步走出了主帐, 差点与折返的亲兵撞个正着, 还不等亲兵朝他打招呼,郦黎就重重地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亲兵回过头来:“这是……?”

    “闹脾气, ”霍琮若无其事道,“待会拔营的时候, 派人去知会他一声,别走丢了。”

    亲兵挠了挠头发:“主公,属下要不要跟这位小兄弟道个歉?”

    他有些愧疚地说道:“亏我上午还以为他是樊王派来的细作,但我方才去伤兵营转了一圈,发现那边的兄弟们都对他赞不绝口,说霍小兄弟是个有真本事的军医,人也好,脾气也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会转达给他的。”霍琮说。

    他之前没有替郦黎过多解释,因为霍琮相信,以郦黎的本事,他一定会凭借实力和行动征服自己的这些下属。

    这比他下达一千一万句命令都有用。

    等到了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告诉下属们,郦黎其实是陛下派来的监军。自古以来,在外征战的士兵们都对监军有着本能厌恶,认为这帮人除了指手画脚没有任何用处。

    但郦黎这个监军,如果能先在军中得到人心的话,磨合起来就会容易上许多。

    即使自己将来有什么不测……

    这支行令禁止的精锐部队,就是他留给郦黎最大的依仗。

    霍琮收回心神,走出帐篷外,望着灰蒙暗淡的天空,下令道:“休整结束,准备出发!”

    行军途中,他身为一军之帅,骑马率领三军,自然没法带上郦黎,再说了郦黎也不会骑马。于是霍琮给郦黎找了一辆板车,还给了他一个负责监督押运粮草的活计。

    下午的山林间,又渐渐飘起了小雪。

    浑浊的日光透过云层,尚未日暮,远山的轮廓便已有些模糊不清,长长的队伍内旌旗飘扬,马儿嘶鸣,士兵们吆喝着赶车,也没有给马束口禁声。

    因为今日无需打仗,他们只要在天黑前到达城中,便算完成任务。

    郦黎盘膝坐在板车上,手上一刻不停地捣着药。

    只是天气严寒,捣一会儿,他就要摘下手套,朝冻僵的双手哈上两口气,搓搓冻红的脸颊,然后如此循环往复。

    唯一知晓此次行程目的的安竹就坐在他对面,帮着他处理药材,也冷得不轻,一个劲儿地吸着鼻子。

    他望着身边如洪流般滚滚前进的粮草车队,良久,收回目光,忍不住问道:“少爷,咱们要在霍大人这儿待多久?”

    郦黎头也不抬道:“军中条件的确不比宫内,你想回去了?”

    安竹叹气道:“少爷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这点苦比起当初进宫时吃的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只是想着,京城那边,陆大人一个人顶着,怕是怪辛苦的,也不知道能不能镇得住满朝文武。”

    而且……

    安竹瞧着陛下这小脸冻得,嘴唇都苍白得不见血色了,唉,陛下也真是倔,和霍大人说一声,搞辆遮风挡雨又暖和的马车坐坐不好吗?反正陛下现在的身份也是霍大人的亲戚,何苦非得受这个劳什子罪。

    “陆元善他鬼主意多,不用担心他。”

    郦黎嘴上说着,但心里还是有所担心的。

    陆舫在他来之前就告诉他,若是郦淮久攻兖州不下,大概率会将目光投向京城。这种时候,如果皇帝不在,一旦京城失守,樊王身为宗室甚至能直接宣布他病死,顺理成章地继承大统。

    届时再想要翻盘,可就难上加难了。

    安竹又试探性地问道:“霍大人这精神头,我看也挺足的,不如等两日后看看情况,没什么大碍的话,咱们就回去吧?”

    郦黎:“至少再等半个月。”

    他下午又给霍琮把了一次脉,这次的脉搏给他的感觉,比昨晚他刚见到霍琮时还要强健,但却让郦黎的心渐渐沉入了谷底。

    不应该是这样的。

    霍琮昨晚休息的时间并不算长,赶路了一上午,身体就算不疲累,也绝不应该是这种脉象。

    只可惜他不是学中医的,只是跟隔壁中医院的同行学过一些基本的脉象知识,不然一定能发现更多本质上的问题。

    “霍小兄弟!”

    正想着,前方打马来了个牙门将,吁了一声勒紧马头,手握长鞭朝郦黎一拱手:“山路坎坷,伤兵行军本就不易,多亏霍小兄弟上午的诊疗,大家伙儿现在都还能撑住。主公感念小兄弟的救治大恩,特赐随身暖炉一只,你可以揣在怀里,方便取暖。”

    郦黎站起身,接过那沉甸甸的铜炉的瞬间,温暖从指尖一直传递到心窝里。

    他珍惜地摸了摸霍琮送来的暖炉,感受着体温渐渐回暖,抬头看着那牙门将的双眼,由衷感激道:“多谢,分内之事,当不得什么大恩。”

    “这是哪里的话,就连咱们这样的军中大老粗都知道,遇上一个好军医有多难得,那是真能救命的!”

    牙门将咧开嘴巴露出两排大牙,毫不遮掩地笑起来。

    虽然他生得粗犷,但骑在马上时别有一番壮志豪情,瞧着郦黎的目光,更是跟看到自家兄弟一样亲近,“我一个远方兄弟也在伤兵营,他前些天攻城时从云梯上掉下来,摔断了腿,连发了几日高烧,之前那军医都说治不了了。结果上午涂了小兄弟你的神药,嘿,病一下子就好多了!也不烧了!”

    郦黎心道那是,这可是他改良过两代的新版青霉素,治疗古代这种细菌感染那不是手到擒来。

    “那种药,其实并不是我自己的家传秘方,而是朝廷的方子,”他承诺道,“将来大景的每一个军营里,肯定都会配备上的。”

    牙门将并不相信,只觉得这霍小兄弟实在是太谦虚低调了。

    “那便期待有什么一日了!”他哈哈笑道,“主公还在等我回禀,我就不多留了,先走一步!”

    郦黎朝他拱拱手,目送着他骑着马,顺着蜿蜒山路,一路越过长长的押运粮草队伍,飞驰来到霍琮身边。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到那牙门将似乎附耳与霍琮说了两句话,霍琮听了一会儿,回过头,精准地望向他所在的方向,动作间毫不迟疑,一看就是一直有在留意挂心的。

    郦黎朝对方扬起一抹笑容,尽管知道霍琮大概不太可能看见。

    车马滚滚向前,他在板车上站起身,高高举起怀中铜炉,朝远处的霍琮晃了晃。

    霍琮也朝他挥了挥手,身影消失在翻卷的旌旗大纛之中。

    郦黎怅然若失地垂下手,抱着那个暖炉,低头看了看,又重新盘膝坐下,开始一下一下地捣药。

    但这一次,他的心情莫名平静了许多,鼻尖嗅到的不再是尘土、腥铁和潮湿马粪的味道,而是冬日山林霜寒的气息,混着淡淡的苦涩草药香……就像是上辈子霍琮身上的味道。

    没关系,他想。

    没什么可怕的。

    因为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会陪着霍琮一起。

    *

    京城,诸位大臣府上。

    小黄门来传达宫内旨意:“陛下要闭关一段时日,让奴婢来告知诸位大人,近期早朝,就不必上了。若是有公务,直接交由六部按规处置便是,六部尚书处理不了的,先交给陆大人,由陆大人转交给他。”

    “闭关?”

    大臣们听到这个理由,第一反应都是坏了,陛下该不会是信了哪个牛鼻子道士的鬼话,也开始炼丹修仙不问国事了吧?

    其中以何兑的反应最为激烈:“陛下在哪儿?我要见陛下!”

    “除陆尚书和李道长外,陛下暂且不见任何人。”

    “李臻?”不出陆舫所料,何兑的思绪果然被带歪了,“他不是之前比试都败了吗?……不对,那乌斯好像死了,不过他也没当上国师,陆舫那小子也就罢了,好歹也算是尚书,可凭什么陛下宁愿见李臻都不见我等?”

    “呃,是李臻道长建议陛下这段时间不要见外人的,”小黄门想着来之前陆舫教他们说的话,盯着何兑犀利打量的视线,冷汗涔涔地回答道,“说是,陛下这段时间水逆,需要闭关渡劫……”

    “狗屁!”

    何兑破口大骂:“妖道误国!他不好好搞他的反迷信宣传,倒忽悠起陛下信起了这些无稽之谈!老夫一定要弹劾他,若是陛下被他带坏,他李臻就算有九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啊嚏!啊嚏!”

    被陆舫以陛下名义“请”到宫中的李臻,又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陆尚书陆大人,”他揉揉通红的鼻子,苦笑道,“您这次可算是把贫道害惨了。朝堂之中那些个言官,非把贫道骂死不可。”

    陆舫摇摇头,纠正道:“不过一时骂名而已,若是李道长能与舫共同承担起陛下离京时守卫皇都的重任,别说言官史笔了,后世千百年都会记住你的功德。”

    李臻干笑:“希望如此吧,哈哈。”

    别让他搞个遗臭万年就行。

    但李臻心中始终有个当上国师的梦想,就算他已经看出来了,陛下对这些江湖术士的把戏十分不喜,李臻还是不想就这么轻易放弃。

    而且最重要的是,李臻其实还挺信自己的本事的。

    他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骗人,各种什么斩妖宝剑上古神书不要钱似的掏,但李臻家中,还真有一本古时候传下来的玄学书籍。

    据说只要精通上面的一半术数,就能前后知三千年,等同于半步神仙。

    可惜李臻能看懂的不到十分之一,但就算这样,也足够他初入江湖时打出名气了——能忽悠那么多王侯将相公卿大臣,没点真本事怎么行?

    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陆大人,贫道昨晚卜了一卦,是关于接下来一年内大景的国运,你可要听听?”

    第104章 第 104 章

    陆舫陷入了沉思。

    陆舫婉言拒绝了李臻的提议:“多谢道长, 但还是不了。”

    李臻:“陆大人不信这些?”

    “非也,”陆舫的视线越过他,望向殿外空庭之上飘散的乱琼碎玉, “信也罢, 不信也罢, 不过是谋事在人, 成事在天。”

    他收回目光, 却忽然对着李臻提起了另一个不相干的话题:“陛下自亲政以来, 最重视的是粮食安全, 批的第一份奏折,也是有关在京城周边建设粮仓的谏言。李道长可知道,如今京畿一带,共储备有多少粮草?”

    李臻不解陆舫问此事的用意,但还是猜测道:“贫道只知道陛下在国内新建了三座粮仓,东北定海仓,西北天狼仓, 京城的话, 应该就是正北边的天安仓了吧?”

    他一甩拂尘,笑道:“至于这天安仓里具体储备了多少粮食, 这种国之机要, 贫道自然就不知了。”

    “李道长说得没错, 也不妨叫你知道, ”陆舫颔首说道,“天安仓是由原先两座老粮仓合并而来,内有粮窖三百余座, 合计四百余万石,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粮仓。”

    “为确保粮草数量和安全, 建仓之日陛下还下旨,以仓刻铭砖记录庾斛之数,入仓年月日,以及负责的粟官吏姓名,确保无一疏漏,责任分级。”*

    陆舫越过李臻,漫步走到屋檐下,伸手接住一片悠悠飘落的雪花,“若是这雪继续下下去,我有七成的可能性,今冬樊王定会率军来犯。樊王筹备几十年,若是运气不好,遇上了百年难遇的雪灾,走投无路之下,一定会铤而走险。”

    李臻悚然一惊,急忙快步走到陆舫身旁,“那岂不是应该在天安仓附近设重兵把守?如此重要的粮仓,怎能落入乱臣贼子之手?”

    陆舫:“不可。樊王隐忍图谋多年,京城之中,各大臣府上,早就处处都是他的耳目眼线了。陛下不上早朝,又平白无故调动重兵把守粮仓,只会叫樊王猜出京城有变,大举进攻。”

    “……那可如何是好?”

    “天安仓,不但不能守,还得放,”陆舫用肯定的语气说道,“把粮食分发给百姓,总比被敌军全占了要强。还能借此迷惑樊王,叫他以为陛下不在意天安仓。”

    他拍了怕李臻的肩膀,重新恢复了那副笑眯眯的狐狸模样:“这件事,还需要李道长配合舫,联合起来做一出戏了。”

    李臻震惊道:“啊?我?”

    陆舫用信任的目光注视他,鼓励道:“对,就是你。”

    李臻:“…………”

    他算是明白了,陛下临走前让他配合陆元善,敢情就是让他来背锅的!

    出宫前,他还在念叨:“怪不得昨日推算出来的国运这么奇怪,睽孤见豕负涂,载鬼一车……不祥啊不祥。还有双日耀空,一日陨落,奇也怪哉……”**

    李臻祖上是齐人,这辈子的梦想就是当上国师领皇粮,这样一辈子都不会担心失业了。

    现在虽然没实现目标,但也算是吃上了皇家饭,每个月朝廷都会发放俸禄给他,大小也是个官儿了。

    但这卦象一出,他又开始忍不住想:

    好像就算领了皇粮,也不能确保下半辈子无忧无虑啊。

    自己是不是,该继续找下家了?

    他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走过拐角,因为没注意前路,李臻险些迎面撞上一人。

    在看到那人面孔的瞬间,他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开口:“陛——不对,你是……乌斯!?”

    乌斯抬眼,冷冷地看向他。

    “你怎么在这里?”李臻睁大眼睛问道。

    “干你何事。”

    乌斯丢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李臻望着他的背影,眉毛狠狠跳了一下。

    虽然民间早有风闻……但这人居然真的没死!还大摇大摆出现在宫中、出现在他这个对手的面前了!

    陛下留着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

    当陆舫积极想做一件事的时候,他的行动力绝对是令人叹为观止的。

    很快,满朝文武又听到了一则让他们血压飙升的消息——

    “什么,陛下要开仓放粮!?”

    何兑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倒没跟之前一样开口就是鸟语花香,反倒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今冬这天气,虽然各地还没上报灾情,但肯定有因为大雪饿死冻死的百姓,陛下仁慈,体谅民生疾苦,开仓放粮也不是说不过去……这是谁的提议?”

    另一位来他府上拜访的同僚道:“听说,还是那李臻。”

    何兑不愿说这牛鼻子道士的好话,重重哼了一声:“就算他终于说了句人话,老夫该参他的还是会参他!丁是丁卯是卯,别想着靠这点小计俩,就能洗脱教唆陛下不上朝的罪过了!”

    他说完,又心急如焚地问道:“陛下这都要开仓放粮了,还是不愿上朝吗?你可知道陛下何时愿意见我们?”

    同僚无奈道:“我又不是陛下身边近侍,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这该死的牛鼻子道士!”

    但朝廷之中,可不都是像何兑这样一心围攻为民的臣子。一听说陛下要放粮,原本囤积居奇准备好好赚上一笔的粮商们都坐不住了,纷纷找上门来——只不过找的不是皇宫的门,而是邵钱这个白鸽商会会长的门。

    “陛下为百姓开仓放粮,这是义举,吾等自然是敬佩有加,”为首的一位商人坐在邵钱右手边,焦急道,“可邵大人要知道,谷贱伤农啊!百姓辛辛苦苦种了一年地,就等着收成后卖个好价钱,今冬还有战事,若是陛下放粮,那百姓手里的粮,又怎么卖得出去?”

    邵钱老神在在地坐在座位上,端起茶抿了一口,心道你们几个想说的怕不是万一百姓手里有粮,你们囤的粮食卖不出去了怎么办吧。

    在一众商人目光炯炯的视线中,邵钱不紧不慢地把茶杯放下了。

    “诸位的顾虑,我都了解了,”他说道,“不瞒各位,其实陛下也有考虑过这点,想着万一心里想着为百姓好,到头来却害了人,那就不美了。”

    厅堂内顿时响起一片奉承声,什么“陛下深仁厚泽”“陛下思虑周到,吾等不及”之类的。

    “但是,粮食这种东西,毕竟是国之命脉,总不能随便叫涨就涨,叫跌就跌,那天下百姓就更没活路了。”

    邵钱话锋一转,视线扫过在座的每一位商人,“所以,各位若是想卖粮,我管不着;可以适当涨价,但是得有限度;若是被朝廷发现趁着欠收受灾的时节,给百姓卖高价粮、放高利粮贷……”

    众商人屏住了呼吸,一眨不眨地盯着邵钱。

    其实他们几乎每年都会被朝廷这么敲打一番,早就习惯了,甚至还有人猜测,无非是邵钱想要背后向他们要点好处,等过后私下找个机会,送送礼攀攀关系,哪儿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然而邵钱接下来的话,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如果有以上这些行为,”他笑了笑,“我们会适当处罚,并且在各位商号的门头挂上一幅‘黑心商家’的牌匾,为期一年,等到第二年考核过关,再摘下来。”

    他还宽慰大家:“没事的,只是挂个牌匾而已,陛下都说了,就算百姓不来你们这儿买卖粮食了,你们大可以降价嘛。”

    众粮商:“…………”

    杀人诛心啊!!!

    古时人最好名声,许多人就算不要钱也不要命,也想要博得一个青史留名,后世传颂。

    这牌匾要是一挂,那还得了?

    先不说生意就先没得做,同行怕不是要笑死了;就光是这个名头,估计都能叫这家人登上县志甚至是史书,遗臭万年!

    所有人都艰难挤出一抹笑容,忙不迭地跟邵钱保证,他们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绝对没有趁机发国难财的想法,绝对没有。

    邵钱了然点头:“我想也是,诸位对我大景的忠心,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对了,你们今日一齐上门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有!”众人异口同声道。

    “我们就是来探望一下邵会长,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没错!看到邵会长身体康健,在下比赚了钱还高兴呢!”

    然后没说两句,就纷纷找借口告辞了,一个溜的比一个快。

    邵钱对此心知肚明,嘴上说着挽留,倒也不送他们。

    等最后一名粮商离开后,他挥挥手让管家关了院门,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从怀里取出了一封来自青州的信件。

    熟悉的字迹,却让他越看越严肃,最终霍然起身,大步走向了门外。

    “老爷,怎么了?”

    府上的管家间邵钱脸色不对,连忙问道。

    “把太医院……不,算了,太医不要,”邵钱厉声道,“从今天起,就说我妻突发重疾,悬赏千金,求取民间神医偏方!一旦有人来就立刻用快马连夜送到青州去,越快越好!”

    “是,是!”

    管家领了命,慌里慌张地走了。

    但临走前他还在想,老爷的妻子,不是还和孩子一起待在老家吗?

    什么时候跑到青州去了?

    第105章 第 105 章

    入城第三日晚。

    北海太守于府上第三次大宴宾客, 依旧是郦黎代替霍琮参加。

    “小军医还真是深得霍都督信任啊,”北海太守举杯朝郦黎示意,笑眯眯道, “虽然在下也有不少子侄亲戚, 可也不敢随便叫哪位代替我参加这等场合, 这么一看, 小军医日后必定前途无量——来, 在下敬你一杯!”

    尽管仍是言笑晏晏, 但他的语气已经不复前两次的恭敬, 反而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

    郦黎平静地端起酒杯,“太守大人谬赞,我也是前些时日才得幸与兄长团聚,他对我是溺爱了些,让您见笑了。这一杯,合该我敬您才是。”

    他站起身,不等北海太守继续说些什么, 便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郦黎抹了把嘴,将杯底当众倒了过来, 一滴不剩。

    在场一众将士们齐齐叫好。

    倒是以北海太守为首、坐在他们对面的一群太守府幕僚文士们, 表情不太好看。

    这已经是郦黎今晚喝的第不知多少杯酒了, 他们北海太守府全体出动, 轮番朝这毛头小子敬酒,居然都没把他干趴下!

    自己这边还先倒了两位呢。

    北海太守也有些醉了,强撑着喝完这辈酒后, 摇摇晃晃地坐下,死死盯着郦黎, 目光因为醉意显得不太遮掩。

    郦黎知道,他是起疑了。

    霍琮这两天时常头疼发作,只在入城当晚接见了他一面,连这位太守准备好的接风宴都没吃上,就不得不匆匆闭门送客;

    而自己身为军医,这几日又与霍琮寸步不离……

    就算郦黎提前一步未雨绸缪,将府上北海太守准备好的下人全部遣散,从里到外都换成了他们的兵士,但身为地头蛇,霍琮要是入城后一直不露面,未免也有些太说不过去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郦黎明白,这太守心中肯定也是有所猜测,不然这几日不会每晚向他们发出请帖,一门心思想要灌醉他套话。

    要不是他提前配置了解酒药,这个时代的酿酒技术又远没有后世成熟,这几天晚上的车轮战下来,估计早就撑不住了。

    但是无论如何,他都绝不能让这帮人知道霍琮的真实情况。

    郦黎一面心中转念,一面再次端起酒杯,毫不畏惧地迎上了又一位不死心想要前来灌醉他的文士。

    “好!不愧是将军的弟弟!”

    虽然胃中翻滚隐痛,但这几日下来,也不是没有好处。

    至少霍琮手底下的这帮将士们,对郦黎现在都是心服口服。

    不仅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仙手段,还读过书,长得也俊,虽然看起来文文弱弱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但在喝酒的时候却半点不马虎;

    还愿意在霍将军身体不适时毅然顶上,力战群雄,手段果决地犒劳三军整顿城中秩序——就问谁不喜欢这样明事理的老板亲戚!?

    等到郦黎又一次让太守府全军覆没后,一群人在北海太守铁青的脸色中哈哈笑着告辞,尽兴而归。

    然而郦黎刚坐上马车离开太守府门前,就哇的一声对着安竹捧着的木桶吐了个昏天黑地。

    黑暗中,他的脸色惨白一片,脸颊却又浮现着不正常的浮红,浑身都被虚汗浸湿——这是郦黎配置的解酒药的效果,把大部分喝下去的酒通过汗腺排出来,就不会那么容易醉了。

    但这办法虽然有效,却伤身。

    “陛下,快喝点醒酒汤吧!”

    安竹拍着他的背,心疼得眼泪都快飚出来了,“您何必亲自跟他们喝呢?那帮大老粗那么爱喝酒,您让他们跟太守府的人喝就是了。”

    郦黎摇了摇头,拒绝了醒酒汤,只是用热帕子胡乱擦了把脸。

    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径直把帕子盖在脸上,呼吸急促地喘着气。

    好一会儿,浑浑噩噩的大脑才缓过劲来。

    “解望和霍琮的副官都不在军中,”郦黎扯下冷却的帕子,瞳孔涣散地注视着前方,哑声道,“所以有资格和他们喝的,只有我。”

    北海太守的立场,在一定程度上就代表着青州的归属。

    虽然他名义上已经归顺了霍琮,可显然,这位也是两头下注。

    在霍琮最初起兵时,郦黎就收到过不止一次他上表给朝廷、请求出兵清剿霍军的奏折。

    若不是他与霍琮是这样的关系,他也不会清楚,这大景境内的官宦世家,究竟是怎么做到一面对皇权虚与委蛇,一面又对着霍琮所属的势力各种讨好逢迎的。

    月色凄清,郦黎坐在颠簸的马车里,又想起了前几次跟这老狐狸打交道的记忆。

    “太守大人还是请回吧,”他站在府门口说道,“我兄长这段时日有些水土不服,需要卧床静养几日,暂不见客。”

    “既然霍都督有恙,那我便更要前去探望了!”北海太守拧起眉毛,热情又不失关切地说道,“我虽然为官多年,但也略通医术,不如让我去替霍都督看看,回去后对症请来青州名医,免得耽误了诊治。”

    “……多谢太守大人,但兄长只是没休息好而已,静卧调养一段时日就行,无需请什么医师。”

    当时北海太守说了一句什么话来着?

    哦对,他说的是“那就好,霍都督可不能有事啊。若是他有事,那这青州士族,下官可就没法给他们一个交代了。”

    霍琮完好无损的时候,他就是士族豪强投奔的对象,可以帮郦黎清理隐田隐户、办朝廷办不到的事、下达朝廷没法下达的命令。

    可若是他有事……

    就像那北海太守说的一样,那这些士族为了利益,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倒向樊王。

    朝廷从来不在他们的选择范围内,他们宁可给地头蛇交五成的保护费,也不会把收成的十分之一上交给朝廷的。

    “他怎么样了?”

    郦黎支着脑袋,揉了揉胀痛的额角问道。

    安竹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郦黎问的是霍琮,他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应该没什么大事吧?霍大人今儿个下午不是还在制定行军路线嘛,虽然被陛下您勒令躺床上休息了。”

    “他现在需要的就是静养,”郦黎冷声道,“不活动状态下心跳速度都那么快了,再费脑子,还想着要陪我一起来挡酒,是想早死吗!”

    安竹不敢搭这个茬,只是小声提醒道:“可您若是天天这样带着一身酒气回去,霍大人肯定也会心疼的。”

    “反正也在北海待不了多久了,他心疼就心疼吧,总比心肝脾肺肾一起疼好。”郦黎冷哼一声。

    但他回到府上后,还是先去洗漱了一番,还熏了香,尽可能地淡化身上的酒气,这才去主卧见了霍琮。

    刚走到门外,就看到屋内光亮瞬间熄灭。

    郦黎紧绷着下颌线,举到半空中准备敲门的手猛地松开变掌,一把推开了房门。

    霍琮正穿着一身亵衣,听话地躺在床上休息。

    ——看似听话。

    “掩耳盗铃有意思吗?”郦黎翻了个白眼,将一室挡在了门扉外,走到床边,打了个哈欠,“让让,我困死了。”

    霍琮立马给他让开了位置。

    滚烫的被我让吹了半天冷风的郦黎幸福地眯起眼睛,一双粗糙带茧的大手从旁边伸过来,一下一下地帮他按摩着脑袋上的穴位。

    霍琮没问他出去做什么了,郦黎也不希望他问。

    就这样,挺好的。

    “晚上有头疼吗?”

    按了一会儿后,郦黎轻声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倦意。

    如今霍琮只需要负责和幕僚制定行军路线和攻城计划,剩下的军需、内政、与京城方面的联络,全部都交给了郦黎——当然,这些都是在郦黎本人的强硬要求之下才实现的。

    “大概三小时一次,一次五分钟左右。”

    霍琮也不隐瞒,很坦然地回答道。

    郦黎微微点头:“我记住了,看来那药是有用的,明天坚持继续吃。”

    霍琮:“有点苦。”

    “良药苦口,谁叫你不小心受伤的?”

    “对不起。”

    “……你该说对不起的是你自己!上辈子就算了,天生的我也不好说什么,这辈子倒好,又打算让我体验一次是吧?”

    “对不起。”

    郦黎背对着他,枕在枕头上低声嘟囔:“我才不要听对不起。”

    霍琮的胳膊伸过来,将他紧紧抱在了怀里。

    奇怪的是,尽管这是一个再坏不过的坏消息,在真的确认之后,他们的心情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郦黎没有再流泪,霍琮也没有伤感,他们甚至都不觉得这是再一次的离别——可能因为彼此已经确定了心意,即使在一起的时间如此短暂,也胜过从前寂寞的漫长一生。

    霍琮轻轻吻着郦黎沐浴后微微湿润的后脖颈,月光透过窗棱洒下稀薄的霜白,青年瘦削的颈侧泛着羊脂玉似的温润光泽。

    “困了?”

    这一次,郦黎许久才回答。

    “……嗯。”

    “那就睡吧,明天天亮我叫你。”

    蛊虫的发作可不按照睡眠规律来,自从霍琮第一次出现了头疼的症状,他这几天几乎就没睡过一次完整觉。

    但他从没抱怨过,也没跟郦黎喊疼,甚至偶尔郦黎在看到他额头的虚汗时,才反应过来刚才他发作了一次。

    等确认郦黎睡着、并且睡得很沉后,躺在床上的霍琮这才睁开假寐的双眼。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郦黎的背影,漆黑的瞳孔深处漾着缱绻温柔的情愫,如同月夜无风的海面,静水深流,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霍琮缓缓阖眼,敛去眼底一切复杂情绪,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穿衣披挂,带上郦黎送给他的那把弓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寂静房间。

    第106章 第 106 章

    “所以, 他就这么直接领兵走了?连声招呼都不打的?”

    郦黎脸色铁青地站在书房里,狠狠一拍桌子,咆哮着质问道。

    他另一只手里, 正死死捏着一封霍琮临走前留下的信——某人在信里说, 为了以防北海太守临阵倒戈, 决定先把周边的城镇收拾一遍, 尽量将官府能主事的都换成自己人, 还在末尾宽慰他说不用担心, 自己十天后回来。

    可郦黎怎么可能不担心!

    鬼知道他大清早一睁眼, 看到安竹哭丧着脸说霍大人留下遗书跑了是怎样的心情!

    那一刻郦黎甚至都起了杀心,心想霍琮要是真敢搞这一套,在蛊虫发作前,他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要干掉对方。

    冲心窝子扎!

    当然,后来事实证明是安竹理解错了,霍琮留下信只是为了跟他解释去意,并不是什么作死的遗书。

    不过郦黎依旧气得不轻。

    “可能霍大人也是心疼您, 才会不告而别的, ”安竹一歪头躲过飞来的一只笔筒,颇有眼力见地躲到了一株盆栽后, “那北海太守不是一直想打探霍大人的情况吗, 若是大人领兵的消息传回北海, 他一定能安分不少。”

    “朕留着那北海太守, 不过是因为还需要几天时间来过渡,等摸清北海的布防情况粮草贮备,还要他何用!”郦黎恨声道, “真当朕是好捏的软柿子吗!?”

    “陛下英明,”安竹赶紧送上一记马屁, “反正也就十天,霍大人一言九鼎,定不会违背承诺的,陛下不如先处理好这边的事情,等他返回后再专心为霍大人治病,如何?”

    郦黎知道安竹说得有道理。

    如果霍琮留在北海,他的心神一定会被对方的身体状况时时刻刻牵动,无法全力应对各方势力的刺探;针对北海太守的计划,也只能延后,保不准还得再与他们虚与委蛇一段时间。

    一旦青州这边大局已定,另一边的樊王行事也会顾忌许多,而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时间是比什么都要宝贵的东西。

    霍琮这样,也是变相帮了他一把。

    但还是那句话,道理他都懂……

    可是郦黎就是很!生!气!!

    他走到书桌边,撸起袖子,提笔刷刷刷写满了一页纸。

    介于他暂时没法找霍琮算账,所以……

    ——有人要倒霉了。

    安竹莫名打了个寒颤,正好对上了郦黎那双目光沉沉的黑眸,他把那页写满了姓名的纸张交给安竹:“去把这名单上的人都叫来,记得,要掩人耳目,不要打草惊蛇。”

    “……是。”

    离开书房后,安竹来到阳光下的空地,回头看了眼蹙眉站在书架前身形瘦挑的青年,忽然想起,陛下从前也和自己说过类似的话。

    上一次说完后不久,一手遮天的严相和其麾下党羽便一朝土崩瓦解,紧接着便是陛下以雷霆手段亲政,把朝堂上上下下都整顿了一遍,从此皇命在京畿一带畅行无阻。

    安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名单,这上面写着的,都是霍琮军中高层将领和幕僚的名字。

    ——看来,陛下这次是真准备下狠手了。

    “驾!”

    霍琮策马扬鞭,带着精锐骑兵疾驰在茫茫荒原之上,苍鹰在空中唳鸣一声,盘悬着飞向天际线。

    突然,霍琮握着缰绳的手狠狠颤抖了一下,随行的亲兵被郦黎透露过一些内幕,见状忙上前关切道:“主公,还好吧?需不需要叫将士们停下来歇息片刻?”

    “不必,”霍琮强忍着头疼眩晕的感觉,用力咬了咬舌尖,“我们的时间不多,十日之内,必须折返回北海!”

    亲兵被他眼中孤注一掷的厉光震住了。

    愣怔数秒后,他浑身肌肉绷紧,血液上涌,在马背上的呼啸风声中大声道:

    “是!”

    *

    京城,尚书府。

    “你说谁找我?”

    陆舫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诧异地又问了一遍来禀报的下人。

    “回大人的话,是一个自称姓解名望的男人,”那人转述道,“他说曾与大人是同窗……”

    不等他说完,陆舫就大步越过他,迫不及待地奔向了屋外。

    “解游云!你怎么来了?”在门口,陆舫果然看到了那张熟悉的俊朗面孔,但下一秒他就猛地停下了脚步,失声道,“你的腿,怎么会……!?”

    郦黎还没跟他讲述过解望和乌斯的纠葛,以及解望如今早已不良于行的事情,因此陆舫只知道这位好友跑到了霍琮手下当幕僚,还想把他挖过去继续当同僚。

    陆舫对解望的记忆,仍停留在对方大婚迎娶娇妻那天。他还经常在信中调侃解望是不是已经妻妾子女成群了,酸溜溜地挤兑两句话,说人生赢家不过如此云云。

    解望一次都没反驳过。

    但他经常会在信里询问陆舫打算什么时候与那位义勇双全的莫姑娘成婚,狠狠扎一波陆舫陆大人的小心脏。

    可能是冬日阳光刺眼的原因,解望的脸色显得微微苍白病气,听到陆舫的声音,他抬起头,噙着淡淡的笑意冲陆舫颔首:“元善,好久不见了。”

    “你、你……”

    陆舫走到他面前,许久说不出话来,只是狠狠咬着下唇。

    “不必挂怀,我很满意自己现在的状态,”解望洒脱一笑,“怎么,不请我进去吗?”

    陆舫这才恍然醒悟,“来人,上茶!”

    他亲自把解望推进了府中,又为解望斟了一杯热茶,等看到解望一杯茶下肚,那张被寒风吹得霜白的脸颊微微恢复了些许血色,陆舫打结的眉头这才稍稍放松了些许。

    他很想问问解望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的,但陆舫默了片刻,只是问道:“你突然来京城,是为了你家主公来找陛下的吗?”

    解望放下茶杯,也不和他兜圈子,直截了当道:“我知道陛下不在皇宫中,也不在京城。”

    陆舫:“……哦,是吗?”

    “看来元善你也找到了愿意为之效命一生的对象,”解望并没有介意他的打马虎眼,相反十分欣慰地笑了起来,“万幸,那人是陛下。”

    “我知道陛下目前正和主公在一起,”他继续说道,“不瞒你说,正是主公让我来京城的。”

    “你一个人?”陆舫下意识道,“可你不是他最器重的谋士吗!青州那边如果没有你帮着参谋,光靠霍琮一个人怎么……可能……”

    说到一半他就闭上了嘴巴,因为陆舫想起了自家不省心的陛下现在也在青州。

    想到这里,他注视着解望的目光不由得又增添了一丝同情:很好,同为天涯沦落人。

    他和解游云两人,都是为了不省心上司擦屁股的牛马。

    解望摇了摇头,倒是没有陆舫那么多感慨:“相比起主公那边,京城更需要我。”

    “我们在樊王军中的眼线传来情报,樊王已经下令,准备拔营调转方向,剑指京城了。”

    听到这个消息,陆舫不禁坐直了身体,但却并不多么吃惊,只是沉声道:“我就知道。如果我是他手下的谋士,也一定会建议樊王这么做。”

    “听说你叫人开仓放粮,现在天安仓的库存还有多少?”

    “不足三分之一。”

    “再放两日,剩下的,宁可一把火烧掉,也别留给樊王的军队。”

    陆舫露出了心疼到扭曲的神色,但他也明白解望的判断是正确的:“我知道。不过你来就是为了提醒我这个?不应该吧。”

    这种小事,飞鸽传信就是了,哪里值得解望这样的谋士亲自跑一趟。

    解望低着头,盯着空荡荡的白瓷杯底,许久后,缓缓吐出一口气。

    “其实我来京城,还带来了一样东西。”

    “什么?”

    “圣旨。”

    陆舫下意识想说“陛下有什么旨意我不知道”,随即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你家主公自己写的圣旨!?”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郦黎对于霍琮究竟有多信任的人,尽管陆舫再三告诫过郦黎人心易变,保不准哪天霍琮的野心膨胀了,就会拿着御玺想要当个皇帝玩玩。

    但郦黎只用一句话就堵住了他的后续全部劝说:“朕早就跟他商量过,可惜怎么说他都不干,朕没办法啊。”

    陆舫一面想着这俩人真是天生一对,堪称天底下亭亭玉立的两支奇葩,一面慎重问道:“圣旨的内容是什么?”

    “若是匈奴南下,召季将军率军回京,解京城之围。”

    陆舫的脸色瞬间变了。

    “情况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了吗!?”

    解望淡淡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舫不是没想过,樊王这么多年来,以孔雀税等名目在藩地大肆敛财,又往大景各个地方不断安插自己的暗探人手,即使现在对方占领的地方不算广,真要消灭起来,绝对是比通王棘手数倍的硬茬子;

    但他还是低估了对方这么多年在大景境内外的“深耕”——今年匈奴可没有白灾,甚至因为与雁门的茶叶贸易,说不准还能过上一个丰年。

    在这种情况下,匈奴人居然会愿意配合樊王,南下进攻中原……

    “你可知道,樊王给了他们什么好处?”

    陆舫捏着拳头,眼神犀利地问道。

    解望轻轻摇头。

    “我不知道,”解望低声道,“但或许有一个人会知道。”

    “你是说……乌斯?”陆舫拧起眉毛,“他最近都不见人影,也不知道陛下究竟跟他达成了什么交易,听说本来人都半死不活了,不仅出手救治了他的伤势,还允许他在皇宫内到处乱跑。”

    解望捏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僵。

    “他受了重伤?何时的事?”

    陆舫看着他,忽然有种想要叹气的冲动。

    其实他很想问一声解望:

    老友啊,你可知道你现在的表情,就与当初陛下听闻霍琮出事时一模一样?

    第107章 第 107 章

    “他具体是怎么受伤的, 我也不太清楚。”陆舫说。

    “我只听说,乌斯那天是单枪匹马来的京城,执意要求单独见陛下, 如果你想知道背后缘由, 怕是只能当面问他了。”

    解望沉默了一会儿, 并没有提出要见乌斯的请求, 转而语气如常地问道:“京城布防图在哪儿?”

    陆舫挑眉, 心道这个话题转移的可够生硬的。

    但他没点明, 不答反问道:“怎么, 你终于想通了,准备回来当京官了?先说好啊,你要是进工部的话我可就是你上司了,谁叫你当初说辞官就辞官,潇洒得很呢。”

    “好叫你知道,我现在已经是官身了。”解望微微一笑,“主公向陛下为我谋了个官职, 我现在是彭城太守。”

    陆舫:“…………”

    “这不公平!”他嚷嚷道, “陛下太惯你们了!连太守之位都说给就给!”

    但陆舫也明白,以解望的才华, 别说太守了, 就连州牧也是当得的, 所以也就是作玩笑之语随口一说。

    解望跟他当过几年同窗, 也清楚陆舫就是个口无遮拦的性格,对这番言论自然也是一笑了之,“不过是太守而已, 哪里比得上六部尚书之一?元善折煞我了。”

    “可别,你说得我浑身发毛, ”陆舫夸张地搓了搓胳膊,又追问道,“那你可知道你家主公的状况?陛下可有说过何时回京?”

    现在最重要的已经不是匈奴和樊王可能联手了,是这两方联手,最关键的皇帝却不在京城坐镇!

    这要是真打起来了,满朝文武吵着要见皇帝,结果发现郦黎人不见了……陆舫光是想想都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早知今日之祸,我就不该揽下这桩差事!”他悔不当初,拍着大腿长吁短叹道,“亡国之相啊亡国之相,可惜被陛下忽悠上了贼船,如今天下人都知道我陆元善是铁板钉钉的忠臣了,这要是城破了,樊王肯定第一个拿我祭旗!”

    解望笑问道:“你难道不是吗?”

    “这个也说不好,”陆舫一本正经道,“说不定到时候我还真就贪生怕死,见机不妙直接献城投降了呢。”

    “你陆元善不会。”解望用笃定的语气说道,“陛下对你有赏识之恩,莫姑娘的事情,背后应该也有陛下的手笔吧?用自己的名声成全你们这对有情人的姻缘,光凭这一点,你陆元善就一定会为了陛下、为了大景甘愿肝脑涂地。”

    “就算六部大臣都降了,你陆元善也一定是战死殉国的那一位。”

    “行了行了,别把我说得这么伟大。”

    陆舫老脸一红,赶紧打断他的话,“既然你现在是彭城太守,那来京述职再正常不过,这段时日你就住在我的尚书府吧,我叫下面人给你收拾间客房,或者你我许久不见,抵足而眠秉烛夜谈也可——”

    “大可不必。”解望微笑道,“望住客房即可。”

    “……好吧。”

    陆舫站起身,轻快道:“我先去兵部侍郎和穆将军那边转一圈,晚上回来再跟你讨论作战计划。正好,顺便给他们提个醒,免得穆老将军天天因为天安仓放粮的事情对我吹胡子瞪眼。”

    京城布防图是机要中的机要,除了郦黎外,全天下有资格查看这张图的人不超过五指之数。

    解望虽然是霍琮最信任的谋士,但他的官职只是彭城太守,所以显然不够这个资格。

    “你准备偷回来?”解望抬头看着他。

    陆舫自信一笑:“舫虽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多看几遍,回来临摹一张还是不成问题的!”

    于是解望也不再说话。

    他推着轮椅到了门口,目送着陆舫的身影渐渐远去。

    他们谈话时,外面的天悄悄阴了下来,雨水顺着屋檐上方的滴水瓦叮咚滴落,如珠串坠地,在潮湿的青石石阶上溅起细小水花。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雨腥气,寒风穿堂吹拂在脸颊上的滋味并不好受,但解望还是坚持叫人把自己推到了屋檐下。

    他不爱呆在屋内。

    这是那次大火给他留下的阴影,哪怕屋门大敞,窗户洞开,那种无法逃离的窒息感仍环绕着他,久久不散。

    解望静静望着檐下的雨帘,静静思考着一件事——

    这一次,主公究竟为什么不让他随军?

    他身为彭城太守,在京城无法掌军,还是靠着跟陆舫的关系才能看到京城布防图,能起到的最大作用,也只是帮着禁军出谋划策守城……如此鸡肋,真的有来京城的必要吗?

    能让陛下在如此紧要的档口离开京城,主公那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大事,现在兖州的消息已经很难传递过来了,也不知道樊王那边究竟攻占了多少城池。

    解望其实第一时间就给霍琮去了信,询问他,是否需要召集各地的暗桩。

    这批人马数量虽不算多,但加起来,也足足有两三万之众,放在一场战役中,甚至都足够改变战局了。

    但他得到的回复是不必。

    并且霍琮让他一定要把这些暗桩隐藏好,除了他和陛下的命令外,谁也不许调动他们。

    解望从这个命令中嗅到了不祥的意味。

    但他相信主公会有解决的办法,主公还有大业未成,他曾亲口对解望说过,自己会帮助陛下,成为大景的中兴之主,再造盛世。

    在此之前,他一定不会死。

    解望一向是理性压倒感性的人,他能做到摒弃一切情感为霍琮出谋划策,只因为霍琮是他认定的主公,又对大景——或者是说陛下所在的大景忠心无二。

    但唯独在霍琮会死这件事上,他完全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只有和霍琮深入接触的人才会发现,这个男人身上的人格魅力究竟有多么强烈。

    抛开一切的智慧品格与能力不谈,能让解望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心甘情愿地称呼一声“主公”,霍琮靠的,可不是什么舌绽莲花的说服技巧,也不是任何金钱和权势外力。

    因为这些东西,对于当时惨遭背叛失去一切的解望来说,统统毫无用处。

    归根结底,原因只有一条:

    那时候,解望从霍琮身上看到了一种信念。

    这个沉默寡言被一众人奉为首领的年轻人,就像是一颗顽石,永远坚定、执着、一往无前,不会软弱,也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动摇。

    当他看着你时,你会不自觉地信服他的话,而事实也证明了,他往往做出的选择,都是最为理性和正确的那一条。

    ……当然,这些都是在主公见到陛下前的事了。

    他又想起今日收到的几条情报:

    青州那边的大小城池,在短短几日内,被一支神出鬼没的骑兵收拾了个遍,所到之处贪官污吏人头滚滚,百姓欢呼雀跃夹道欢送.

    吓得青州州牧立马给原本想要嫁给樊王儿子的女儿谈婚论嫁,最后匆匆嫁给了当地的一户士族人家;

    另一方面,北海太守被下属告发谋反,想要带兵反抗时,被霍军军中谋士就地诛杀,一夜之间查出上百同党,堪称雷霆手段。

    虽然京城这边还没听闻消息,但来送情报的探子告诉解望,北海当地都在传,那位谋士不仅足智多谋,心狠手辣,还是很早就跟着霍琮狼狈为奸的创业元老之一。

    大家都觉得,这位元老肯定指的是那位曾任京官的解大人。

    除了解大人以外,谁还有这样的手段呢!

    解望本人听说后:“…………”

    行吧。

    陛下想拿他当靶子,他这个做臣子的,也只好苦笑着背了这个黑锅呗。

    这一刻,解望倒是能理解,为什么陆舫经常在信里抱怨陛下动不动就胡来让他擦屁股,却每每都表现出乐此不疲之态了。

    听着院中雨打芭蕉之声,解望仰头望天,眼眸中思绪翻腾。

    半晌,他轻轻笑了笑。

    有这样的陛下,乃大景之幸啊。

    *

    十日后,深夜。

    北海太守府。

    霍琮翻身下马,阻止了见到他后露出惊喜神色、立刻想要转身去向郦黎道喜的安竹,还特意朝对方比了个保持安静的手势。

    然后以最快速度卸下身上盔甲,又洗了个战斗澡冲干身上的灰尘汗土和血腥,这才朝着卧室的方向大步走去。

    他的脚步略显虚浮,眼底浮现着浓郁的青黑和疲惫色彩,接连征战了十日,每天的睡觉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铁打的人也撑不住,更别提霍琮现在还中了蛊虫的负面buff。

    但霍琮暗自用指甲掐了掐掌心,还是逼着自己打起精神来。

    他答应过郦黎十天后回来,可也不想让郦黎担心。

    卧室里一片漆黑,霍琮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安竹快速把霍琮的盔甲和佩剑放好,一路小跑着赶过来:“霍大人,您也走太快了!刚想跟您说,陛下还没睡呢,一直在书房等您……”

    霍琮立刻转身朝书房走去,甚至都来不及多问两句。

    书房内果然灯火通明,他推开门时,郦黎正埋首在浩如烟海的医书古籍之中,眉头紧皱地翻阅着一宗宗病例,试图从那些晦涩的字词语句中找到一个可行的药物杀虫办法。

    他看得太投入了,霍琮在他面前站了近一分钟,郦黎都没发现。还是从门外透进来的风吹得烛火晃动,这才恍然回神。

    护住火焰时,郦黎的余光瞥见了霍琮的身影。

    “你……”看到霍琮的那一刻,他的脸上瞬间焕发出了无限的惊喜光芒,但下一秒就被他强行抑制住了。

    “你还知道回来?”

    霍琮走到他面前,想要取走郦黎手中的书册。

    他低声道:“我很想你。”

    郦黎躲开他的手,把那册书卷反手扣在桌上,指了指墙角的跪垫,冷哼一声:“我可不吃你这一套。这都过零点了,说话不算话,今晚你就睡这吧。”

    说完他就端起烛台,径直走出了书房准备回去睡觉。

    过了一会儿。

    黑暗中,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郦黎刚想发火,就听霍琮从身后搂着他,哑着嗓子道:“疼……”

    “哪儿疼!?”

    郦黎立马转过身来,紧张万分地盯着他,还要伸手给他把脉:“我就说你这是作死!都这样了还要去打仗,也亏得青州这边没什么硬茬子,否则能一直磨死你!”

    月光下,躺在身侧的俊秀的青年披散着长发,一身雪白亵衣,神情惶惶地看着他,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虽然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霍琮是顶不住。

    他垂下眼眸,顺势把郦黎的手牵过来,伸进了被窝里。

    感受着掌心中炽热的跳动,郦黎木然道:“……你该不会告诉我说,是这儿疼吧?”

    霍琮:“嗯。”

    郦黎心平气和地深吸一口气,指着门外说道:

    “——给我滚出去。”

    第108章 第 108 章

    霍琮没说话。

    他赌郦黎不忍心。

    ……赌对了。

    沉默了几秒后, 郦黎果然只是在黑暗中瞪了他一眼,就强硬地把霍琮按在了床上。

    他凶巴巴地说道:“睡觉!大晚上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睡不着。”

    “那就闭眼躺着。”

    霍琮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松开郦黎的手, 把脸埋在了郦黎的颈侧, 像是上瘾似的, 深深吸了好几口。

    温热的气流拂过敏.感的肌肤, 刺激得郦黎瑟缩了一下。他伸手掐了一把霍琮的大腿——有点儿硬, 然后又觉得自己下手有点儿重了, 心虚地拍了两下。

    “睡、觉。”他一字一顿道。

    霍琮:“想跟你聊聊天。”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粘人了?”

    “怕死。”

    郦黎万万没想到, 自己居然有一天会从霍琮嘴里听到这两个字,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许久后,才低声道:“放心,不会让你死的。”

    “嗯,我知道。”霍琮轻轻摸着他的脸,放在被子里的手勾住郦黎的小拇指,“不过,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的话……”

    “那我也会陪你一起。”

    郦黎粗暴地打断他, “这次别想再丢下我!不可能的!”

    霍琮叹气道:“谁给你的错觉,以为我还会像上辈子那样大度?我怎么舍得……”他说着说着, 声音渐趋于无, 呼吸声反倒变得粗重起来。

    感受到唇上的刺痛, 郦黎轻轻闷哼一声, 带着一丝埋怨,但被霍琮直接无视了。

    细微的水渍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内,间或夹杂着“果然你来青州是不坏好心”、“要是有什么万一, 我总得为兄弟们留些退路”之类的含糊对话。

    尽管谈论着沉重的话题,但郦黎和霍琮的心情却格外轻松。

    万籁寂静的深夜, 他们静静地十指相扣,额头相抵。

    郦黎还气喘吁吁笑着对他说:“要是我真能把你救活了,一定要写篇论文,从此成为后世广大学子医生逢考必拜的学术祖师爷。你说,他们会给我的雕像前面摆苹果还是橘子?——我个人比较喜欢巧克力。”

    霍琮的脸色微微苍白,他的胸膛起伏的频率比方才更快了些,但因为在黑暗环境中,郦黎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只是觉得霍琮的心跳快得厉害,还以为是因为亲吻导致的。

    霍琮强打起精神接话道:“其实奶茶也不错,我记得你喜欢喝甜的。”

    “那是以前,上年纪之后就是三分糖了。”

    郦黎感叹道:“时间真的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我都快想不起来我上学那会儿的痛苦了,自从带了学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他们写论文……”

    霍琮忽然咳嗽起来。

    郦黎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撑起半边身子,一把抓住霍琮的手腕,一言不发地把起了脉。

    “没事,被自己呛到了。”霍琮解释道。

    可惜瞒不过郦黎的眼睛,他直接翻身下床,重新点燃油灯,弯腰静静地看着霍琮片刻,伸手拭去了男人唇边还未来得及吞咽下的一丝鲜血。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天前。”

    郦黎点了点头,“算算看时间也差不多了,我配置的草药有减缓病程的作用,但没办法根治。”

    他这样的反应,反倒叫霍琮有些不安起来。

    霍琮被他按在床上,看着郦黎从抽屉里翻出早已配置好的药丸,连同热水一起端到他面前。

    “你不怪我?”

    “怪又有什么用,我学这么多年医,看多了像你这样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病人,”郦黎淡淡道,“要是每一个都怪,我早就气死了。”

    霍琮端着碗的手顿了顿,以前所未有的快速动作,仰头把药吞了下去,还特意给郦黎展示一下干干净净的碗底。

    “水而已,下次喝药记得也这样。”郦黎毫不客气道。

    霍琮默默点头,又问道:“还要喝别的药吗?太晚了,要不先睡吧。”

    这会儿他倒念叨起来了。

    郦黎又好笑又好气,但看着霍琮苍白的脸色,到底还是没忍心说什么重话。

    他说:“晚上要是有哪里不舒服,就叫我。”

    然后重新吹灭了油灯。

    霍琮抱着他,将下巴搁在郦黎的肩膀上,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一刻,霍琮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

    如果自己真的只是大景的将军,那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舍不得留下郦黎一个人这种话,甚至还会强忍着内心煎熬,劝陛下不要因为此事太过悲伤;

    如果他没有和郦黎互通心意,那他们的结局,或许也和上辈子没有任何差别。

    还好,还好。

    虽然身体的痛苦无法忽视,但霍琮的精神上,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人在快要死的时候,从前对于世间万物的观念总是会被改变一些的。

    就像霍琮很清晰地明白,真实体验过死亡过程后的自己,人格的某一部分早已悄悄扭曲。

    他不是圣人,也并不是真的大度,不甘、遗憾、痛苦、挣扎、依恋……这些常人都会有的情绪,他自然不能幸免。

    只是这些情绪都被他压在了心底。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郦黎面前隐瞒得很好。

    霍琮甚至都能想象郦黎是怎么看自己的——无非就是偶像、好兄弟、挚友、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或许现在还多了一个伴侣的身份。

    但他是怎么看郦黎的呢?

    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小跟屁虫、连爬个树都会被吓哭的爱哭鬼、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他、永远笑容灿烂无忧无虑的竹马,还有……一个从来不信鬼神,后来却为了他逢庙必拜的唯物主义者。

    霍琮曾经听过一句话,人格是记忆的集合体,人则是记忆的载体。

    而他人生的所有记忆,点点滴滴,几乎都与怀中这个已经熟睡的青年有关。

    所以……

    霍琮的唇轻轻扬起一丝弧度。

    他与郦黎之间,大概已经不止是爱情了。

    他们是彼此的一部分。

    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人生的顺境还是逆境……霍琮慢慢闭上眼睛,默默地想。

    他们都会坚定地站在彼此身侧。

    就连死亡和命运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

    “殿下,陛下数日不上朝,白鸽商会的会长又以妻子患病为由召集天下名医,”军帐之中,樊王的谋士双眸放光地拱手献策,“这是殿下的大好机会啊!”

    “若能一鼓作气,入驻京城,为陛下镇守四方,那世人定会心向殿下,千百年后,后人传颂,成就不世之名!”

    但一向管用的马屁,今天却并没有得到樊王太大的反应。谋士诧异抬头,发现郦淮坐在座位上,似乎有些神情恍惚,不禁疑惑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不,还好,”郦淮回过神来,艰难扯动了一下嘴角,“你方才说的,孤都听见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殿下,机不可失啊!”

    谋士焦急开口劝说。

    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停下了继续说服郦淮的打算,开始谨慎地察言观色——这段时间樊王的脾气反复无定,就连亲儿子也是非打即骂。

    唯一能近他身而不遭叱责的,只有殿下一手培养起来的亲信,阿禾姑娘。

    正想着,一道温婉女声在帐中响起:“殿下累了,诸位,不如先说说各自想法,若是有了结果,我再转告给殿下,让殿下定夺如何?”

    樊王的脸皮抽搐了一下,他攥紧扶手,死死瞪着坐在角落里、看似毫无地位的侍女,露出了一种混合着凶狠和恐惧的眼神,宛如一头即将要被夺走兽王地位的雄狮。

    “殿下可有意见?”阿禾还笑着问他,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哦,她是半瞎,确实是没看见。

    郦淮却在这毫无威慑力的一问下,浑身的力气犹如瘫痪般尽数泄了个干净。

    “……没有,随你们吧,孤累了。”

    他转身回到了休息的营帐之中。

    阿禾非常满意他的顺从,还没等郦淮开口,就递来了今日份的解脱——一个小小的白色瓷瓶,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回到主帐内与他的下属们继续议事。

    郦淮望着她的背影,几乎想要大笑出声了。

    辛辛苦苦谋划几十年,到头来,却是为了他人做嫁衣!

    他麾下几十万大军,粮草兵械具充足,就连朝廷禁军百战将军,恐怕也得忌惮万分,谁能想到,最后却败给了区区一个女娃子……还是他自己亲手养大的毒妇!

    郦淮想过死。

    但这个毒妇说过,如果他敢寻死,下一个中蛊的人就是他儿子。

    没办法,郦淮只能咬着牙听从命令,当她的傀儡,把手中大军的指挥权交给她。

    或许他的下属中已经有人看出来了,但相比起已经垂垂老矣、性情残酷的郦淮,大家都默认这位阿禾夫人更体贴、更大方、更能带领他们获得胜利。再说了,现在樊王名义上的继承人依旧是他的儿子,不过一个女人而已,再有野心,还能翻了天不成?

    ——可他们不知道,这个女人,就是一个疯子!

    郦淮恶意地想,等到她真的坐上那个位置,所有知道她曾经的人,都会被一一清洗。

    她是绝不可能放过他们的。

    郦淮厌恶她,憎恨她,却也了解她。

    他不得不承认,相比起自己一手教导起来的废物儿子,这个女人,才是这个世上与他最像的人。

    没有之一。

    “我要死了,”他躺在榻上,用浑浊的眼球执拗地盯着帐外空地上搬家的蚂蚁,神经质般地嘿嘿笑起来,“我的下场,就是你将来的下场……不,你会比我凄惨百倍!你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在下面等着你……”

    一阵阴风刮过,守在帐前的两名士兵听到身后怨魂般的诅咒,大白天都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阿禾回来时,听到守卫的士兵向她报告了这件事。

    这么多年,她在郦淮军中也培植了不少自己的死忠,面前的士兵就是其中之一。

    听完郦淮对自己的诅咒后,她毫不介怀地笑了笑,勉励了这个士兵一番,款款走进了帐中,向郦淮“汇报”议事的结果。

    名义上让对方决断,实则只是向战败者宣告胜利而已。

    阿禾特意摘下了蒙着眼睛的白布,看着榻上老者一副想要把自己生吞活剥的表情,尽管眼睛在烛光下仍觉得刺痛不已,她还是露出了畅快无比的笑容。

    “将士们还是想要进京,守卫皇城号令四方,一朝闻名天下。还嚷嚷着说,要让殿下取霍琮而代之,成为大景的中兴之臣,哈!个个道貌盎然,其实心里都盼着那小皇帝早死呢。”

    郦淮不答,她便继续说道:“只是可惜了霍琮,我其实还挺欣赏他的,如果他能为我所用就好了。没办法,谁叫他与陛下是那样的关系呢?虽说这世上就算夫妻,同床异梦者也不在少数,但是……”

    她的眼神微微黯淡了一瞬,手指动了动,下意识想要去摸挂在腰间的绣囊。

    但下一秒阿禾就想起来,那东西,已经被自己丢在了地道里。

    她的神情瞬间冷淡,闭上眼睛,重新为自己蒙上白布。

    郦淮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拼尽全力,用自己苍老的身躯扑过来死死掐住阿禾的脖颈,压在她身上,想要与她同归于尽。

    “去死吧!”他怒吼道。

    “咳咳!咳咳咳……”

    猝不及防之下,阿禾被他制服了,白布从她手中飘落,阿禾脸色在窒息状态逐渐涨红,但她甚至没有反抗,只是用一种让郦淮感到极度愤恨和恐惧的戏谑态度,躺在地上,看着他微笑起来。

    仿佛高高在上的路人在对着一头无能狂怒的老狗,露出悲悯的怜惜。

    ——不,不可能!现在要死的人是她!

    “真可怜啊,”阿禾声音嘶哑地说道,“我都要开始同情你了,殿下。”

    郦淮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间,突然,他痉挛似的颤抖起来,再也控制不住双手的力道,倒在一旁,抱着脑袋身体蜷缩着哀嚎起来。

    “把帐帘拉上!”

    这次阿禾倒是反应很快,立刻朝外面呵令道。

    不管怎样,对于军中大部分士兵来说,他们追随的都还是樊王。阿禾不能叫他们知道郦淮如今已经被她折腾成了这副鬼样子,否则一定会造成哗变的。

    她捂着喉咙,咳嗽两声从地上爬起来,居高临下地冷冷注视着郦淮因为蛊虫发作而痛苦得在地上不断挣扎抽搐,无奈道:“何苦呢?”

    她就知道,郦淮是不会甘心的。

    她给郦淮送来的那瓶药,根本不是什么能让他得到一时解脱的好东西,相反,是刺激他身体内部蛊虫活动的。

    “你应该为我的仁慈跪下来,给我嗑三个响头,殿下,”她用温柔的语气说道,“虽然固有一死,但你还有我为你配制缓解痛苦的解药,那位霍都督,可是要硬捱过去呢——但也许他不会像你这样,毫无尊严地满地打滚?哈哈,真想见识一下啊。”

    郦淮痛苦得几乎不能思考,阿禾的话像是风声一样从他耳畔溜走,在蛊虫发作的这一刻,他脑袋里唯一的念头就是:

    让他死了吧……

    太痛了!

    这种痛苦根本无法用言语去表达,郦淮此前的几十年人生养尊处优,根本没体验过什么伤痛,人生中受过最大的伤就是小时候撞到一个拎着热茶壶的下人,被几滴滚烫的茶水烫伤了脚。

    当时他哭了整整一个时辰,换来了父亲命人将那个下人拉到院子里,活活打死替他出气。

    神智混沌间,一颗药丸被喂进了嘴里,感受到熟悉的形状,郦淮被痛苦折磨得不堪一击的身体下意识追逐着它,下意识张开嘴巴囫囵吞咽下去,连水都来不及喝就一口将它咽下了肚。

    果然,不消片刻,那股几乎要把人折磨疯的疼痛渐渐褪去,变成了身体内部隐隐的钝痛。

    郦淮虚脱似的躺在地上,半阖着眼睛,生无可恋地看着阿禾把公文搬来,模仿着他的字迹,一本一本地批改着。

    他看了一眼,索性闭上了眼睛,眼不见心为静。

    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你以为,领兵作战能凭借这些小伎俩就能成功吗?就算陛下真的病了,他文有陆舫,武有穆玄,天安仓现在不知还剩下多少,你想要进京,无异于天方夜谭!”

    “这就不劳殿下烦扰了,”阿禾头也不抬道,“我自有办法。”

    郦淮皱眉:“什么办法?”

    阿禾落笔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目视着前方,嘴角缓缓扬起一个弧度——

    “你知道,为什么你那些手下都愿意听我的话吗?”她不答反问。

    郦淮的脸色瞬间又变得漆黑一片:“因为他们都被你这个毒妇蒙骗了!狡诈险恶,果然最毒妇人心!”

    阿禾淡淡笑道:“错了,是因为我能给他们最想要的东西。”

    她把批完的公文放在一边,最下面压着一封情报,是从京城送过来的密信。

    拆开后,阿禾从上至下匆匆扫了一遍。

    在看到落款的道号时,她合上信纸,满意地笑了笑,将密信丢进一旁的炭盆里,任由纸张被火焰吞没。

    ——她赢了。

    第109章 第 109 章

    “金钱草, 地榆,方冬子……方冬子又是个什么东西!?这帮大夫在写医书前就不能先写个草药字典吗!”

    郦黎翻着一卷古籍,抓狂地挠了挠头发。

    旁边的霍琮捧着一碗刚熬好的苦药, 同样是一脸生无可恋。

    邵钱给他请的名医已经和郦黎展开了几轮会诊, 其中一半是江湖骗子, 被郦黎直接刷了下去;剩下的一半则来自不同流派:有自学成才的, 有祖上世代行医的, 还有半道得了个偏方, 一辈子只会治一种病的。

    这帮人学的都不一样, 杂乱无章,手上奉为圭臬的医书更是不知道是来自哪个年代,同一种草药在不同书里能叫上三四种不同名称,还有药性、用量、配方也完全不同……

    而这些都需要郦黎来研究,并且做出最终决定。

    尽管时间紧迫,郦黎暂定的还是保守治疗为主,手术治疗为辅的方针。

    如果不到万一, 他不会给霍琮开刀。

    在古代动手术的风险太大了, 郦黎已经做好了如果真的救不回霍琮,就先把樊王收拾皇位交接完就去陪他的准备。

    但要是霍琮真的死在他的手术台上……

    郦黎怀疑, 自己的心理状态很可能撑不到那一天。

    但他没有把这些忧虑告诉霍琮。

    “Lily……”

    身后传来霍琮沙哑虚弱的声音, 郦黎头也不回道:“不许卖惨, 不许撒娇, 喝。”

    霍琮:“…………”

    “实在喝不完,我可以一口一口喂你。”

    霍琮试图垂死挣扎:“这已经是今天第四碗了,再喝的话, 我晚饭都吃不下去了。”

    “那就晚点再吃。”郦黎端起一盘蜜饯,笑眯眯地推到他面前, “喝完药就吃点甜的,心情会好一点。”

    霍琮纠结良久,还是捏着鼻子喝完了药。

    他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等着口腔中那阵子令人眩晕的苦涩味道散去,但脑袋并没有休息,还在思考着这段时间青州和大景境内的战局。

    青州这边,北海已经被郦黎收拾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被他带兵上门打过一圈招呼,还安排了亲信领兵驻扎在几个要地,基本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来;

    眼线传来情报,说樊王主力于昨日开拔向京城进发,但速度比想象中要慢,估计是吸取了通王的教训,担心他们会在行军途中设下埋伏采取疲军之策。

    霍琮不是没考虑过,但同样的策略用上第二次,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樊王的实力也远比通王要强得多,无论从粮草供给还是兵将人数,都要远远胜过当年的通王。

    季默那边还没传来匈奴的最新动向,是先斩断樊王的后路,还是北上驻扎以防万一?还是说选择第三条路,夺回兖州?

    一条条路线和山川地形图纵横交错,霍琮不断推演着双方兵力的拉锯,还有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最终,箭头指向了——

    霍琮猛地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向推着他胳膊的郦黎,郦黎正紧皱着眉头盯着他,嘴巴一张一合,但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似乎是发现了什么,郦黎停顿了一下,放慢了口型问道:

    “我在跟你说话,能听到吗?”

    霍琮沉默片刻,轻轻摇了一下头。

    郦黎紧紧攥住了他的手,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又突然反应过来,霍琮现在已经听不到了。

    “不要担心,”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不要担心……我会治好你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把自己的耳膜都震得嗡嗡直响。

    但霍琮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笑了一下,低头吻了吻郦黎发颤的指节,然后很自然地松开,拍了拍郦黎的胳膊,示意他可以回去继续看书了。

    郦黎勉强回应了一个笑容。

    他脚步沉重地走回座位,在位置上坐立不安了一会儿,不知从那里找来了一个铃铛,用红绳穿着,系在了霍琮的左手腕上。

    “有事,就用它叫我。”他用口型说道。

    霍琮点了点头。

    郦黎正准备转身回去继续看书,就听到身后传来“叮咚”的一声脆响,他立刻转身,紧张问道:“是又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霍琮说,郦黎这才想起来他只是听不到,并不是哑巴了,“只是想看看你会不会回头。”

    郦黎:“……别闹。”

    他无奈转身,结果又听到身后传来“叮咚”的清脆声响,这回还是两下。

    郦黎:“…………”

    再有多少伤感情绪,被霍琮这么一折腾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郦黎干脆把书都搬到了霍琮的床榻边上,自己拿了个软垫垫在腰后,低头翻阅起来。

    霍琮也没有再继续摇铃铛,他抚摸着手腕上的红绳,视线落在郦黎清瘦的背影上,无声而满足地笑了笑。

    第二日傍晚,郦黎满怀期待地看着霍琮喝下自己配制的新药,尽管知道药效不可能有这么快,但还是问道:“感觉怎么样?”

    霍琮回味了一下,犹豫着说道:“……还好?但味道倒是比之前的好多了,感觉没那么苦了。”

    “不可能啊,我这里面放的可是黄连!”

    郦黎刚说完,就面色一僵:“你的味觉是不是也在衰减?”

    霍琮由衷道:“这个可以有。”

    “有个屁!”郦黎恨不得锤他一顿,“为了不吃药连味觉都不想要了,姓霍的你要死啊!”

    但霍琮目前刚刚失去听力,还做不到凭借口型就能完全判断出一句话的意思,因此从他的视角,只能看到郦黎表情愤怒,嘴巴拼命开合朝他说些什么——大概率是在骂人吧。

    作为被骂的对象,霍琮的世界一片清净,表示接受良好。

    没多久郦黎就骂累了,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对着一个聋子骂街实在没啥意思。

    他丧气地一屁股坐在床边,垂着头盯着地面发呆,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灰心丧气的意味。

    一只大手从身后搂住了他的腰,郦黎闭上眼睛,将后背靠在霍琮温热的胸膛上——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霍琮瘦了许多,但隔着胸膛传递而来的心跳频率,依旧平稳、有力而坚定。

    感受着那稳定的心跳,郦黎的心情也随之慢慢平复。

    他放松身体,仰头靠在霍琮的一侧肩膀上,看着带着几分病气的男人披散着长发,垂眸温柔望向自己的模样,忽然伸出双手,泄愤似的用力揉搓了一通霍琮的脸颊。

    “我怎么就碰上你这个冤家了呢!”他愤愤地嚷嚷道,“还告白!告你妹!还不如当兄弟呢,存心叫我守活寡……”

    隐隐的震动声从耳膜处传来,这么近的距离,霍琮隐约听到了一些声音,也从口型中大概明白了郦黎的意思。

    他任由郦黎把自己的脸颊揉到通红,等郦黎发泄完、气喘吁吁地躺在他怀里装咸鱼时,才安抚地捏了捏怀中人的右手。

    “对不起,”他说,“我太自私了。”

    郦黎哼了一声,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怪霍琮自私?他自己都承认了,而且那时候久别重逢,谁能想到未来不久就会再经历一次生离死别;就算知道了……

    郦黎绝望地发现,就算那时知道了,自己大概也不会后悔。

    “如果按照现在的速度,我的五感大概会在一星期后全部丧失,”霍琮见他不说话,又冷静地做出判断,“但军队不可能一直驻扎在这里,去兖州还是去京城,由你来决定。”

    “我?可我又不会领兵打仗……”

    “那也比到时候是个废人的我强,放心,下面的人都会听你的。”

    郦黎一瞬间心里堵得难受,他很想大声质问霍琮什么叫废人,可又明白霍琮说的是事实——五感尽失,连生活自理都做不到,怎么可能作为三军统帅领兵出征?

    “那、那你现在就得教我,”郦黎紧张道,“这可是十几万人命,我万一走错一步,他们就都要跟着我这个主帅丧命了!”

    “不要害怕,”霍琮看出了他神色中的仓皇,伸手覆在郦黎的额头上,“我从前已经教了你很多,足够用了。你只需要冷静下来思考利弊,从那些谋士的献策中选择对我们来说利益最大化的那一条,就可以了。”

    说起谋士,郦黎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为什么把解望派出去了?这种时候比起我,他在军中坐镇指挥不是更好吗?”

    霍琮默然片刻,说:“他在京城,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郦黎不解:“什么作用?”

    霍琮的视线越过他,望向帐外缀满枝头的雪白梅花,但无论郦黎如何追问,他都不再回答。

    “可怜梅花各心事,南枝向暖北枝寒。”

    乌斯站在宫中一树盛放的梅树下,望着那在日光照耀下近乎刺目的无暇雪白,仿若自言自语一般地念道。

    随即他转身面向来人,语气无波无澜地问道:“陆尚书找我何事?”

    陆舫审视地看着这位陛下的同胞兄弟,面上仍是带着笑,双手插袖,客客气气道:“舫确有一事相求,不知殿下可否答应。”

    乌斯用嘲讽的语气说:“我可不是什么‘殿下’。”

    “殿下说笑了,”陆舫说道,“以殿下对陛下的心意之深厚,将来封王自然不在话下。”

    “我可不要当你们中原的王,”乌斯冷笑一声,“从通王,到樊王,再到接下来的什么西北王西南王,你自己看看,哪一个能有好下场?”

    陆舫摇摇头:“殿下不必如此情绪激烈,我们并不是敌人。我知道您想要回草原,但樊王背信弃义,不仅不遵守承诺,还派刺客伏击你。如今你手上没兵没将,就连黄龙教也已经分崩离析,能依靠的,唯有朝廷的援助了。”

    “……这是郦黎的意思?”

    “不,是霍大人的意思,”陆舫狡黠一笑,“‘那位’让我转告你,如果答应了,等到大景安定后,他愿意随你去一趟草原。”

    乌斯的喉结瞬间滚动了一下,他显得有些焦躁,或者说,是紧张,“姓霍的想让我做什么?”

    陆舫拍拍手,跟在他身后的小黄门深深弓着腰,快步上前,将东西递到了乌斯的眼皮子底下。

    那是——

    一件龙袍。

    第110章 第 110 章

    “军医, 为什么不让我们见主公?”

    郦黎刚出军帐,就被一名将士拦了下来。

    他身后还跟着几名身量高大的军汉,个个佩剑, 不动声色地包围了郦黎, 堵住了他的所有去路。

    为首那人盯着郦黎的眼神都十分不善, “我们已经快三日没见到主公了!军中所有命令都是你来传达, 就算你是主公的表弟, 也不至于越俎代庖至此吧?还是说……”

    他的视线扫过一圈周围, 见四下无人靠近, 这才向前一步,语带威胁地问郦黎:“——是你将主公软禁起来了?”

    郦黎并没有因为这几人的来势汹汹而慌张,他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因此已经提前与霍琮手下几名重要人物打过了招呼。

    至于这位的话……

    应该是某个对霍琮忠心耿耿、消息却不太灵通的中层将领,郦黎只记得他姓谭,具体姓名忘记了,印象不算太深刻。

    不过看在他对霍琮的一片忠心上, 郦黎并没有生气, 而是好声好气地解释道:“你们主公身体不适,所以让我代为行使一些权力, 不过你放心, 这些命令只是由我代为下达, 绝不存在什么软禁一事。”

    “你说没有就没有了?”那将领却丝毫不信, 咄咄逼人道,“叫我见主公一面!不然我今天就要——”

    “就要什么?”

    他身后传来一道呵斥:“谁准许你对小军医无礼的!混账东西,快给我把剑放下!”

    几人猛地转身, 发现竟然是自己的上司,郦黎看到来人, 也惊讶地挑了挑眉——是那位当初霍琮派来给自己送暖手炉的牙门将。

    那牙门将先是一脚把领头闹事的踹到在地,随后又用刀鞘狠狠抽了跟在他身边的几个军汉,怒骂道:“老子都还没找人家小军医要说法,轮到你们来出这个头吗!”

    “可是大人……”

    “大你个奶奶的球!”

    牙门将毫不客气地又踢了他一脚,还正正好好踢在腹部,疼得那人立马哎呦喂捂着肚子叫唤起来,“你们是睁眼瞎?看不到这段时间小军医为伤兵营的兄弟们在这儿忙前忙后?不说别的,你那二姑妈的三表嫂的侄子,不也被小军医治好了腿吗!你小子不但不知道感恩,还在这儿堵人家,就问你丧不丧良心?”

    “我,我知道!”那人艰难地抬起头,梗着脖子说道,“但是一码事归一码事!我就想知道主公这段时间为什么一直不肯直接下达命令,难不成是……”

    他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了惶恐之色。

    “这事不归你管,闭上你的嘴巴,”牙门将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他冷冷道,“再让我在军中听到你,还有你们几个到处乱嚷嚷这些有的没的,我就先割了你们的舌头,再按军法处置!”

    “…………”

    “行了,”郦黎站出来缓和气氛,他瞥了一眼躺在地上,垂着头一动不动的军汉,对那牙门将说道,“他们也是好心,提点一下即可,处置便不必了。”

    牙门将叹道:“小军医你还是太好心了,我是知道主公有多信任你的,可你对待下面这些不服气的,也得用雷霆手段好好树一番威信才是。”

    “我没有吗?”郦黎反问道,“前段时间北海太守的事情,你们难道不知道?”

    “什么,北海太守那混球是你把他给办了的?”

    不等牙门将说话,倒是那军汉先叫起来了。

    他的眼睛刷的一下就亮起来了,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冲到郦黎面前,死死抓着他的肩膀问道:“军医,真是你把他给干掉的?真的?”

    牙门将怒道:“老子在你面前,你还敢动上手了!?”

    “没有没有,我就是想问问军医!”那军汉赶忙撇清自己,又扭头满怀期待地盯着郦黎,“军医,我父亲就是因为北海太守私吞良田,才带着我们一家逃荒到徐州的!这事儿要真是您做的,那您就是我老钱一家的恩人呐!”

    郦黎被他突然转变的热情态度吓了一跳,犹豫道:“呃,是我做的,不过……”

    没等郦黎说完,那军汉就当着众人的面,噗通一声给他跪下了。

    “恩人!”他嗓门响亮得差点把郦黎的耳膜都震破,“我钱老三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老人家,还误会了您,实在是该死!”

    他先啪啪狠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又对目瞪口呆的郦黎铿锵有力地说道:“您要是不解气,再抽我两巴掌也成!我钱老三皮糙肉厚的很!”

    郦黎:“……倒也不必。”

    他把人扶起来,笑了笑道:“既然误会解开,那就没事了,你也不必叫我恩人什么的。我此前并不清楚你与那北海太守的恩怨,我除掉他,也只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

    “不,您就是我钱老三的恩人。”

    但那军汉是个认死理的,硬是不改口,坚持说要报恩。郦黎没办法,只好拍了怕他的肩膀:“报恩就不必了,你只需要替我办一件事就行。”

    “别说两件事了,两百件也办得!”

    军汉立马拍着胸脯保证,换来牙门将一声冷哼:“少吹牛了,你小子几斤几两我不知道?别把小军医给你布置的事情办砸锅了就成。”

    他担心下属不牢靠,所以也没离开,而是站在原地听郦黎讲究竟是什么事,要是这小子不靠谱,自己说不定还能在旁边搭把手。

    “替我找根结实点的细木头来,削成大概这么长,”郦黎比划了一下,大概有一米多的长度,“表面打磨成没有倒刺的光滑样子,两头都紧紧缠上布条,能做到吗?”

    “这简单!”

    军汉一口答应下来,没过一个时辰,就把东西送到了郦黎手上。

    “多谢,”郦黎由衷道,“帮大忙了,我最近忙得厉害,实在没工夫做这事。”

    别说他了,就连安竹都忙得脚打后脑勺,郦黎这边主要负责霍琮,伤兵营的事情就被交托到了他手里,各种药材的处理分类、伤兵的诊治处理等等,可以说除了吃饭睡觉,一天七八个时辰都泡在伤兵营内。

    “哪里,能帮上恩人的忙就好。”那军汉憨厚笑道,又忍不住问道,“恩公要这个,是用来做什么?”

    “我有个怪癖,睡觉不抱着棍子睡睡不着,”郦黎睁眼说瞎话,“但又怕木棍上的刺儿扎到自己,所以自大来到这儿之后,一直很苦恼。”

    军汉:“啊?……哦、哦。”

    他虽然不理解,但试图尊重恩人的喜好,带着一脸迷惑不解的神情离开了。

    等他走后,郦黎带着那棍子回到帐中,献宝似的递到霍琮面前,还半跪下来,抓住他的手握在那棍子上,“当当——我亲手给你做的拐杖,怎么样?”

    霍琮微微眯起眼睛,不仅是听力,他的视力这段时间也衰退得厉害,看东西已经像是近视几百度一样模糊了。

    但拐杖这东西,只要摸摸就知道长什么样了。

    他用手抚摸着那木棍的表面,随口问道:“你自己做的?”

    “对、对啊。”郦黎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但很快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自己要是没下令诛杀那北海太守,那军汉就不会把自己当做恩人;不把自己当做恩人,就不会给霍琮做这个拐杖。

    所以四舍五入一下,怎么不算他自己做的拐杖呢!

    “刀法很老道,”霍琮夸赞了一句,又捏着郦黎双手看了看,“嗯,还很天赋异禀。”

    郦黎眨了眨眼睛,用口型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霍琮勾唇:“第一次做木工活,居然没有割到手,手上也没有任何痕迹,不是天赋异禀是什么?”

    郦黎老脸一红,像头恼羞成怒的小牛犊,低头把霍琮顶回了榻上。

    “就你话多!”

    霍琮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咳嗽几声。

    他的眉毛拧起来,苍白的脸颊上露出一副隐忍的神情,郦黎的心一下子就绞在了一起,他飞扑道一旁给霍琮递来缓解痛苦的药丸,颤抖着手喂进了对方紧抿的双唇之中。

    但可能是因为病程快到后期的缘故,这次蛊虫发作得格外激烈,霍琮虽然一言不发,但他的双手死死地攥着身下的被褥,浑身已经紧绷得像是一块石头。

    小小一颗药丸,郦黎硬塞了半天也塞不进去,好不容易成功了一次,过了两秒又被霍琮吐出来了。

    霍琮紧咬着腮帮,额头脖颈上青筋乍现,就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做出吞咽动作了。

    郦黎心急如焚,最后没办法,心一横,把药丸先含在唇间,俯身嘴对嘴给霍琮喂了进去。

    霍琮浑身一震,猛地睁开双眼,只那一刻的松懈被郦黎果断抓住,用舌尖将药丸顶了进去。

    这回成功了。

    霍琮胸膛的起伏渐渐放缓,但他的脸色却比方才更加苍白了些,郦黎也急出了一头冷汗,他用袖子擦了擦,把霍琮的脑袋搬到自己腿上,一下一下地替他按摩舒缓着疼痛。

    这几天来,郦黎几乎每天都要经历好几次这样的过程。

    霍琮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我送你的那枚玉琮,还带在身上吗?”

    郦黎没说话,只是轻轻敲了一下霍琮的额头。

    这是他们不久前商量好的暗号,敲一下,代表“对”“好”或者“同意”的意思;敲两下,代表否定含义。

    “那就好。”

    霍琮轻声道。

    他恢复了一些力气,睁开眼睛,想要看看郦黎的样子,宽慰宽慰这孩子——其实没必要太焦虑的,真正看破了,无非就是生死而已。

    只不过命运比较偏爱他,每次都让他先走一步。

    但眼前的一片漆黑,却让霍琮愣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不是自己没睁眼,也不是外面突然天黑了,而是他已经看不见了。

    如果只是听不见,对霍琮来说其实没多大影响;失去味觉,也不过是尝不到食物的味道,换来喝药时的轻松,也是一笔合算的交易;

    但当世界陷入一片无声黑暗时,饶是霍琮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心脏还是控制不住,因为惶恐疯狂跳动起来。

    他喉咙发紧,一把抓住了郦黎正在按摩的手,死死攥在掌心。

    他想要通过感受肌肤相贴的触感和温度,来汲取存活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丝证明。

    “怎么了?”郦黎疑惑问道。

    “……没什么。”

    霍琮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松开了手,哑声道:“可以了,我已经不疼了。”

    “再按一会儿吧。”郦黎说道。

    但霍琮听不见,也没办法通过口型判断他在说什么了,方才的回答,只是他通过平时对郦黎的了解而做出的预判。

    所以霍琮只是沉默。

    郦黎并没有发现霍琮把脸颊贴在自己的腹部,感受着他说话时腹腔的震动,还以为是这人又在想那档子事了,笑着哼道:“我看你还是疼的不够狠,这还没缓过来呢,就又不安分了。”

    他坏心眼地戳了戳霍琮的那个部位,果然换来男人的一瞬间紧绷——不过霍琮居然没阻止他,真奇怪。

    “郦黎。”霍琮的声音低沉。

    “干嘛,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告诉你啊,现在说不许趁人之危也晚了!”

    “待会你要出门吗?”

    “对啊。”郦黎并没发觉他们的对话有什么不对。

    两个字的发音,霍琮猜应该是肯定的意思。

    他现在一刻也不想离开郦黎,失去大部分五感的感觉,就像一个人沉沦进夜晚无边无际的黑色海底,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身边人的这份温暖。

    但霍琮的理智告诉他,郦黎必须要代替自己在军中露面,稳定军心,指挥作战,否则他的计划将会全部崩盘。

    “好,那早点回来休息。”

    他语气如常地说道,就像是从前的每一次分别那样。

    但私心还是让霍琮又补充了一句话:“如果有什么事情要处理,尽量带回来,可以吗?”

    “可以啊,”郦黎觉得霍琮今天有点儿特别依恋他,但说实话,他还挺喜欢这种感觉的,于是俯身奖励了对方一个亲亲,“我就去一个时辰,别太想我啊。”

    霍琮安静了一会儿,又嗯了一声,说:“我等你回来。”

    等郦黎走后,他握紧那根拐杖,就像是握住了郦黎的手一样,直至骨节泛白,用疼痛将自己从四面八方包围的寂静黑暗中强硬拽了出来。

    霍琮拄着拐杖,慢慢站起身,开始在帐中凭借记忆四下摸索起来。

    这里是书架,这里是桌案,这里是……

    他触碰到了一件冰凉的、冷硬的物体,霍琮从头摸到尾,心中了然——这是一把剑。

    熟悉的手感,应该就是自己的佩剑。

    鬼使神差地,他将佩剑拔了出来,指尖划过剑锋,刹那即的刺痛让他的心脏再一次剧烈跳动起来。

    这种强烈却不痛苦的痛觉,对于一个既聋且瞎、只能勉强称得上“苟活”二字的人来说,不亚于上瘾。

    于是霍琮又尝试了一次。

    这次大概割得深了些,他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霍琮想到郦黎回来后万一发现的反应,立马把指尖含在了嘴里止血。

    浓郁的铁锈味弥漫在唇舌间,剧烈的心跳渐渐平息。

    但过了一会儿,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感又卷土重来,他站在原地,身体晃了晃,靠着拐杖站稳了,又把手腕朝着剑锋的方向伸去——

    但这一次并不痛。

    有什么东西被割断了,从手腕上坠了下去。

    霍琮呆了一秒,等反应过来后立刻蹲下身,慌张地四处摸索起来。

    他几乎把整个军帐都翻了个遍,最后,终于在桌案下面终于摸到了那个小小的圆形物体。

    是郦黎亲手系在他手腕上的铃铛。

    他说如果有什么事,摇一摇它,他就会过来。

    霍琮在黑暗中摸索着,笨拙地将它重新系在手腕上,摇了摇。

    听不到任何声音,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郦黎不在帐内。

    但霍琮也没有再尝试任何自.残行为,他拄着拐杖,慢慢走回床榻边,靠在床头,时不时拨动一下没有声音的铃铛,安静地等待着郦黎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时间的流逝仿佛凝固,霍琮觉得,可能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一只手放在了他的额头,把他从无间深渊的折磨中,一下子拉回了人间。

    “我回来啦!”郦黎高高兴兴地说道。

    “今天提前了一刻钟,你也没发烧,真不错——不过你怎么一副呆呆的样子,做噩梦了吗?”

    他疑惑地问道,但没得到任何回答。

    霍琮一把将他拽进了怀里,用几乎要把郦黎勒到窒息的力道,死死地抱紧了他,像是虚脱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郦黎艰难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背。

    “真做噩梦啦?”

    “我做了一个噩梦,”霍琮说,“梦里你不见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我找了很多地方,喊了你很多遍,但你都不回应我。”

    郦黎似乎说了什么,但霍琮听不见,他只是紧紧抱着青年,自嘲地想,自己好像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

    怪不得黑牢被誉为世上最残忍的刑罚,关进去的人大部分都疯了,他这样的状态,与那些犯人又有什么两样?

    郦黎叽里呱啦讲了半天,结果发现霍琮压根儿都没看自己的口型,也就说等于他刚才都白讲了。

    他翻了个白眼,没办法,只好愤恨地在霍琮的脑门上用力敲了两下。

    不、会!

    霍琮的身体一僵。

    郦黎又敲了两下,比方才还要用力,然后两下后又是两下,两下后又是两下……一直敲到霍琮松开他,捂着脑袋躲开为止。

    “明白了?”

    霍琮点了点头。

    嘶……

    下手真狠啊,比刀子割手还疼,估计明天都要肿了。

    霍琮摸了摸额头隐隐作痛的位置,心口那空荡荡的裂缝,却像是被什么软绵绵热烘烘的东西一下子填满了。

    他想,如果硬要拿个东西来打比方的话……

    大概就是刚刚晒过太阳的棉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