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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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黄色的发须, 蓝色的眼睛……

    与之前那些刽子手拥有相似容貌的人,此时却救了他的性命……

    这样的认知让谢尔比刚刚清醒一些的大脑再次变得混沌。等再回过神时, 他已经被带到一处营地里。

    空地中建起的临时营地中有很多人。

    大部分是伤患,失去手臂的,失去腿脚的,有人全身绑满绷带,有人正在因为接受手术发出痛不欲生的惨叫……

    可这里也有四肢健全的人,他们正在伤者间四处忙碌。

    大部分是与他相貌相似的中陆人,但也有不少与那个男人相似的人……他们为他包扎好了伤口, 为他准备了食水, 甚至给他铺好了床铺……

    「放心吧,孩子。你已经安全了。」

    一t名头上缠着绷带的女人笑着对他说:「那些人不敢硬闯拉斯爵士的营地,有他在我们就是安全的。」

    拉斯爵士——那个将他带回来的男人,此时也与其他人一样,正在为营地中的伤员忙碌着。

    他时而搬运货物,时而与伤者交谈。

    可他的塔里默语相当差劲,更多的时候只是紧握住伤者脏污的手,目光坚定地看着他们。

    明明与那些人长得一样……为什么这个人要帮助他们……

    此时谢尔比脑中的场面是混乱的。

    一边是笑着杀死母亲和村民的恶魔,一边是“拉斯爵士”单膝跪在亡者身前,亲吻他们手指时的痛苦神情。

    他们是一样的,他们是不一样的……

    两种截然不同的认知分别在脑海中喧嚣,直到他痛苦地抱住脑袋仍然无法得出一个统一的结论。

    于是理所应当的,来到营地的第一个晚上他没能睡着。

    黑夜中,他看到那位“拉斯爵士”与另外一人悄悄走出营地,与一位穿着帕鲁本军服的男人会面。

    ……他们果然是一样的。

    那一刻, 汹涌的愤怒直接压垮理智。

    谢尔比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在想什么,可意识再次回笼时,他已经跳到了“拉斯爵士”的背上,无师自通地用手臂死死勒住对方的喉咙。

    可一个常年吃不饱饭、不到十岁的孩子力气能有多大?

    他像个布娃娃般被人轻松扯下来,按倒在地,一把雪亮的刺刀已经指向他的鼻尖。

    要结束了。

    那种被无数双手缠住的感觉再次出现……

    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明白那些“手”的来源,只认命地闭上眼,等待刀尖刺入的那一刻。

    但并没有。

    一声暴喝打断了士兵的行动,同时一把握住那把刺刀,将它狠狠甩开。

    是拉斯爵士……他再次救了他,把刚刚从背后袭击他的人护在了身后,大声斥责对面的士兵。

    谢尔比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对面的帕鲁本士兵露出一个轻蔑的笑。

    士兵拿起落在地上的文件袋,拍了拍上面的尘土,笑着留下一句话后就转身离开,只剩下他们还站在原地。

    「你真是疯了!」

    站在“拉斯爵士”身边的中陆男人一把拽起他的手臂,低声训斥道:「拉斯爵士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他才不是!」谢尔比听到自己凶狠地反驳道,「他和那些人都一样……你也一样!骗子——」

    也许是觉得他声音太大,那人赶紧捂住他的嘴,又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与那位“拉斯爵士”说了些什么。

    语言有时候根本不需要翻译。 、光是听语气谢尔比就能听出那人在道歉,这让他心中那团怒火烧得更加旺盛,再次拼命挣扎起来。

    男人有些控制不住他的动作,渐渐不耐烦,抬起手就要给这个不讲道理的小孩一个教训。

    「不要,阿里。」

    “拉斯爵士”终于开口了,且这次他说的是谢尔比能够听懂的语言。

    「我,来跟他,说。」他不太熟练地用塔里默语说道,「让我们,聊聊,单独。」

    原本担任翻译的塔里默男人离开了。

    距离营地不远处的空地上,“拉斯爵士”干脆坐到地上,尽量与跌坐在地的谢尔比保持同一高度。

    这是谢尔比第二次与他如此近距离地接触。

    “拉斯爵士”有着一脸不知多长时间没有打理过的胡子,与那些成绺的头发一样,胡须在整张脸上肆意生长。

    如果不是身上的衣服还算得体,任何人见到他都会以为这是个流浪的野人。

    可与谢尔比过去见过的流浪者不同,那浅淡的发色和瞳色在中陆这片土地上就会让人产生畏惧。

    尤其是在二人的距离这么近的时候,谢尔比忍不住想要向后退缩。

    就在这时,坐在对面的男人开口了。

    他先是指了下自己,又摇头摆手,同时缓慢说出一连串的单词。

    「我,不是,帕鲁本人。」他一边比画一边用已知的单词表达自己的意思,「我是,罗兰人。」

    罗兰?

    那是谢尔比第一次听说这个地名,完全没有一点概念。

    “拉斯爵士”大概是看出他的迷茫,继续解释:「在,西边,比帕鲁本,更西边……不是敌人。」

    他的吐词并不准确,谢尔比其实听不太懂。

    好在人类的肢体语言总是相通的,“拉斯爵士”又在地上简单画了几个圈,表明几个国家的位置,总算让谢尔比弄明白他的意思。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即使对方说自己并非帕鲁本人,他的相貌还是让谢尔比心生警惕:「你刚刚还在跟那些帕鲁本士兵说话!」

    「我,给他们钱。他们,允许,我带你们,离开。」

    “拉斯爵士”努力用为数不多的词汇组成句子:「我想,救你们。带你们去,拉罗达。你们的,神庙,愿意收留,你们。」

    尽管他说得磕磕绊绊,谢尔比还是捕捉到“拉罗达”这个地名。

    那并不是塔里默的首都,可在某些塔里默人心中那是比首都更重要的城市,因为那是白鸦神玛乍神庙的所在地。

    「……你真的愿意带我们去拉罗达?」

    谢尔比听着自己用稚嫩的声音问道:「为什么……我们什么都给不了你……」

    “不是什么都需要报酬。因为我觉得我该做,所以就会去做……”

    男人直接用母语说出一段话,却让男孩再次面露迷茫。

    他又用塔里默语试图解释一遍,可因为他的词汇量实在有限,越说谢尔比越迷茫,最后男人只能放弃。

    「因为,做好事,会有好事发生。」

    “拉斯爵士”最后这样解释道。

    「……你在说,''善有善报''?」

    「没错。」男人似乎很高兴,“善有善报,要做好事。”

    谢尔比看着男人一直在用另一种语言重复着这一句话,可他笑不出来。

    于他而言,所有给予他善良的人都在那个晚霞满天的傍晚死掉了,这让他无法说出赞同的话。

    “拉斯爵士”确实按照约定将营地中的人全都送到了拉罗达,之后便彻底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他就像是黑夜中的一道流星,在短暂照亮夜空后又迅速消失,连同他所说过的那些话一样,对正身处苦难中的人来说实在不值一提。

    国王软弱无能,作为神明代言人的阿卡德们站了出来。

    他们安抚失去家园的民众,为幸存者们安排住所,组织募捐,本该由王族做的事都由他们做了。

    于是,当割地赔款的消息再次传回后方时,所有人都愤怒了。

    他们的亲人被国王赶上战场,尸骨无存,他们世代生活的家园被外族侵占,现在国王还要从他们身上刮下最后一层皮——没有人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汹涌的民意在和谈的一个月后到达顶峰,之后的一年里塔里默境内发生了数次叛乱,有一次乱民差点冲进了首都。

    而最后让暴乱平息下来的,还是神庙的阿卡德们。

    几乎所有边境区的难民都受过他们的恩惠,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对阿卡德们举起武器。

    骚乱暂时停歇,阿卡德们回到神庙,却向一部分信众道出了他们的苦楚。

    白鸦神的右眼,能够预言未来的“预言之书”早在帕鲁本和塔里默的第一次战争中失窃。

    阿卡德们从中看到了很可怕的预言,看到更多的塔里默人会遭到杀害……如果想要改变未来,就必须把他们的“圣书”从西方的强盗手中夺回。

    只要“预言之书”回到神庙,阿卡德们就能从中窥视未来,进而找到收复失地的方法。

    这不是一个逻辑严密的说法,甚至在后人看来有些可笑。

    可对那些深陷泥沼、失去一切的人来说,就算是一条脆弱不堪的蜘蛛丝,他们也愿意抓住。

    谢尔比也一样。

    最开始支撑他活下去的是动物最原始的求生欲,而接下来支撑他活下去的是满腔无处发泄的仇恨。

    过去那些美好的记忆在此时化作利刃,每一次想起心脏都有被刺穿的痛感,时刻催促着他去做些什么。

    可即使自己全都按照阿卡德的说法去做了,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被拴在手术台上的谢尔比看着那闪着蓝光的液体一点点注入体内,再次产生迷茫。

    当身体的每一寸都被疼痛侵蚀到无法发出声音时,他惊讶地发现眼前出现的不是父母,不是阿卡德们,更不是神庙中的神像,而是一张并不算熟悉的面容。

    一个男人,一个用胡子遮掩t了真实相貌的男人,正在用那双深邃的蓝色眼眸注视着自己。

    他曾经说过的话,那些他听不懂的话,那些他以为自己从没放在心上的话,此刻却无比清晰地在脑中反复回荡。

    “善有善报”……那只是一句谎言。

    在他离开故乡后的每一秒,他的人生都在证实这是一句谎言。

    善良无法带来好报,恰恰相反,善良者总是最先死掉的人。

    那时他以为自己也要死了,可最后他还是活了下来。

    即使是头上悬着一把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但那也是活着。

    既然活着,那就要继续。

    终于,在他成为“基金会”的正式成员后,他获得了能够自由在庞纳城中行动的权力,再次联系上了远在塔里默的阿卡德们。

    那时他真的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吗?

    谢尔比觉得有那么几个瞬间他是察觉到了,可本能让他选择无视。

    每个塔里默人从小都听说过“预言之书”。那并非凭空虚构的传说,起码在两代之前,“预言之书”还存放在神庙之前时,阿卡德们的预言全都成真了,确确实实帮助塔里默人避免了无数灾祸。

    那是属于他们的东西,夺回是理所应当……不管它是否能真的像阿卡德们说的那样……

    他只能这么走下去,即使内心已经开始对行动的本质产生怀疑也只能走下去……否则他之前经历的那些算什么?他的一生又算什么?

    可每当他开始心生恨意时,那句绝妙的谎言总会趁虚而入,反复锤击着内心最脆弱的部分。

    那么一天,很平常的一天,谢尔比突然很想再见一次那位“拉斯爵士”。

    他突然很想知道他当时除了那句“善有善报”外还说了什么……他有预感,如果不能再见那人一面,他的话便会像一个解不开的魔咒,他终身都无法摆脱那句话带来的影响。

    于是他去查了,却发现罗兰境内并没有所谓的“拉斯爵士”。

    罗兰这边的线索断了,可当初“拉斯爵士”牵头建立的慈善组织还在运转。他顺着蛛丝马迹查找,将所有可能的人从时间上进行筛选,总算确定了那个人的真实身份。

    马黎的怀特伯爵——一个在马黎国内并没有太大知名度的贵族。

    曾经担任过现任马黎国王乌尔里克二世的启蒙老师,风评还算不错……但除了这些也没有其他信息了。

    因为他已经死了,就在谢尔比调查出结果的不久前,一位家仆在他的酒中下了毒,一家三口死了两人,只有年轻的长子因为救治及时保住了一条命… …

    谢尔比得知这个结果时既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

    那位崇尚“善有善报”的“拉斯爵士”最后的结局居然是这样,这更加证明了那句话是个谎言。

    他最终没能再与“拉斯爵士”交谈一次。

    也如预料般,不但是那人当年对他说过的话,还有他这些年调查到的、有关“怀特伯爵”曾经说过的话,都对他产生了抹不去的影响,以至于他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当他第一次在黑卡尔庄园遇到所谓的“小弗鲁门先生”时,他便隐隐感受到了那股来自命运的拉扯感。

    她明明与她的父亲不同,可在某些时刻,他们又是那样相似。

    他们的眼神都是那样坚定而明亮,没有一丝阴云,他们坚定地相信自己坚持的东西没有错。

    连带着他也开始想要去探看……想要一直看下去,看到那双眼睛中的坚持是否真的有意义。

    第一次和第二次是任务所需——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他帮助她是理所应当。

    可之后的几次呢?他的底线在遇到她时似乎总在向后退。

    为了不让他人发现她的身份,他甚至直接出手搅乱了萨哈木的任务,亲手将自己的同胞送进大牢。

    从那时起一切就都乱套了。

    一次又一次的接触和对话,让他本就松动的信念开始动摇……最后会变成这样完全是他咎由自取。

    那些举动究竟是在报恩,还是因为他打内心不想从那双烟灰色的眼眸中看到失望,谢尔比早就分不清了。

    在他向E018举起枪的那一刻起,前十年的坚持彻底崩塌,就算E018没有销毁他的药剂一切也都回不去了。

    戈壁滩中的那场救助到底改变了他。

    他无法像E018、像阿卡德们那样,为了一个可能性便杀死一个无辜者。

    即使那个人与他并不是同一种族,即使那人也许真的会在未来夺走无数人的性命——只是此时此刻,在对方还没有做出任何事前,他终究无法狠心夺去一个孩子的父亲、一个女人的丈夫。

    这就是他失败的原因。

    在他把目标看做与自己同样的“人”时,等待他的结局便只剩下一个了。

    谢尔比再次睁开眼时,面前的场景再次发生变化。

    炙热的阳光,沙土的味道……高大的立柱撑起整座神庙,一切都是那样熟悉。

    他看到了父亲和母亲,儿时的玩伴,还有很多记不清名字的人。

    他们的身上都有无数伤口,有的是枪伤有的是刀伤,有的甚至只有一团糜烂的血肉,却诡异地站立在那里。

    他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那个还没有被给予“谢尔比”这个名字,还被周围人称作“萨博利”的自己。

    「你后悔吗?」

    对面的“萨博利”走到他面前,面无表情地仰起头:「当时就该杀了达特爵士……不,最开始就不要跟利昂娜·弗鲁门扯上关系,放任她被萨哈木带走,事情都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一步。」

    谢尔比静静与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眸对视着,最后发出一声惨笑。

    「然后呢?我的结局会有任何变化吗?」他的笑中带着些许悲哀,「榨干所有利用价值后去死,还是在还未充分榨干前死去,我根本没有选择……也没有人在乎。」

    「你们也是……是生是死从没有人在乎……」

    他的视线扫过面前的每一个人,眼中的悲哀更浓:「卡西莫·达特也跟我们一样,他的生死除了他的家人根本没人在乎……即使没有他,西陆上的武器还会继续更叠,杀死一个人根本无法解决根本问题,阿卡德们的命令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你竟敢质疑阿卡德的预言!」他的“父亲”斥责道,「他们说得没错,你这就是背叛!」

    「背叛……叛徒……」

    「你忘记了我们,你背叛了我们……」

    一件件白色长袍慢慢出现在众人身上,不过数秒,他们几乎都变成了同样的模样。

    「你背叛了我们,萨博利。」为首的阿卡德抬起头,兜帽下发出威严低沉的声音,「你背叛了伟大的玛乍,你该死——」

    「就算我真的该死,我的生死也不该由你们定夺!」

    愤怒让谢尔比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用更高的声音压过他们的话:「我怎么能在明知道一件事是错误的还要继续盲从下去?我有眼睛,我有我的判断,我也有我的底线!我不是你们手中的箭,不是你们的枪!我也是一个人啊——」

    说出这句话时他似乎被自己吓到了,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

    「我是人……」他不断重复着,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我也是一个人啊……」

    模糊的视线随着泪珠滚落而变得清晰,可眼前的一切再次发生变化。

    神庙消失了,阿卡德们也消失了。

    他又回到了那个无比熟悉的村庄,回到了那个由黄土盖成的房子前。

    房门前,父母身上的血污和戾气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正带着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笑容看向他。

    距离他最近的“萨博利”也跟着笑了。

    “他”的皮肤变为蓝色,五官慢慢融化,最后只剩下一个发着蓝光的人形剪影。

    “即使你醒过来,世界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人形的剪影走向他,走到近前时已经变得与他一样高:“你厌恶的东西不会消失,你毕生的追求注定无望,你一生的努力也有可能只是无用功……即使这样,你还想要再次睁开眼吗?”

    “…………”

    “想。”

    “你确定吗?”镜像般的蓝色人影歪了歪头,“你也许会很痛苦,过去的麻烦会一件件找上门,你人生会再无宁日……”

    “……那我也想要看到最后。”谢尔比注视着那道剪影,眼中的迷茫尽数褪去,“这样我才不会后悔。”

    蓝色的剪影与他对视数秒,终是叹息一声。

    它抬起手,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在谢尔比的眼前挥过。

    “t那就去吧。”剪影指向一旁,“你的生路就在那里。”

    谢尔比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扇飘浮在半空的蓝色门扉。

    他最后向后看了眼剪影,以及站在他身后的“父亲”和“母亲”。

    眷恋的视线在他们身上停留片刻,这才转过头,毫不犹豫地踏进门扉。

    “你该感谢她……没有他们的努力你无法见到我……”

    “代我向她问好,如果你还记得……”

    ***

    谢尔比猛地睁开眼,下一秒却被刺目的阳光闪到闭上眼。

    他偏过头,适应了一下此时的光线亮度,这才重新缓缓睁开眼。

    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家具,陌生的窗框……连外面的景色都是陌生的。

    意识还处于混沌时他还无法思考太多事,目光只是依照本能四处探寻着。

    而在触及到某一点时,他的视线再也无法移动。

    写字台边,穿着黑色马甲的小绅士正一只手托着腮,一手用笔尖点着信纸,好像正在烦恼什么。

    午后的阳光落下,似乎给她整个人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

    “……不对不对,这肯定不对……”

    她把桌上的白纸揉成一团,直接扔进身边的纸篓,同时把着椅背向后转身:“波文,再把原本给我看一下,你这字也太难认了……”

    视线相撞时,带着懊恼的声音戛然而止,谢尔比眼睁睁看着那双烟灰色的眼眸在阳光下慢慢睁大。

    “他醒了!”他听到她激动地喊道,“快!让格林医生过来一下!这管子我可不敢自己拔!”

    …………管子?

    谢尔比的意识刚刚回笼,五感也在逐步恢复的阶段,直到听到她的喊声才慢慢注意到自己的喉咙里似乎有什么异物……

    “咳————”

    猛然感觉到胃管的存在,谢尔比的身体当即对其产生了排斥感,忍不住想要干呕。

    “别别!你忍一忍!”

    波文已经跑出门,利昂娜只能走到床边安慰道:“医生马上就来了,你再忍一下,这个不能随便拔!”

    可她的安慰显然起了反效果。

    当谢尔比的触觉完全恢复后,察觉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再看利昂娜还在向自己靠近,不由咳嗽得更加厉害。

    这个插进喉咙的管子已经无所谓了……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全身上下什么都没穿? !

    第242章

    242

    在知道自己昏迷了整整七天,并弄明白自己光着身子躺在床上是为了方便看护后,谢尔比彻底自闭了。

    而匆匆赶到侦探事务所的格林医生完全没有照顾病人心情的意思。

    在彻底检查过他的身体情况后, 格林医生不由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惊呼。

    “真的退烧了!”他惊讶地看着手里的体温计,转身看向波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波文正从行李箱中翻出一件衬衫,起身时顺便打开怀表看了眼:“上次量体温时是在三个小时前,那时候他还有些低烧……”

    “奇迹……这就是奇迹!”

    格林医生一边检查谢尔比胸前的伤口,一边还不忘与他互动:“你现在感觉怎样?能不能说话?”

    谢尔比张张嘴,发出了一个简单的音节。

    但发声的同时喉咙处传来一阵刺痛,让他再次捂着脖子咳嗽起来。

    “你还是先不要说话了……谁来给他倒杯热水?最好加点蜂蜜……”

    格林医生边说边坐到床边,试图把人扶起来,却发现病人居然抱着被子躲开他伸来的手,还一个劲地摇头,不免有些疑惑:“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看着他红透的耳朵和不断躲闪的眼神,利昂娜大概猜到了什么。

    她心中有些好笑的同时倒也没趁机调侃这位还在卧床的病人,摆手道:“我去厨房那边找烧点热水,你们先忙。”

    她一走,波文也意识到了谢尔比这怪异的举动是怎么回事,不由在心中冷笑一声。

    “这都多少天了?该看的不该看的早就看过了。”他直接把手里的衬衫抖开, “能不能坐起来?还是要我给你穿?”

    谢尔比哪里还好意思麻烦他?

    之前是自己陷入昏迷意识不清,现在已经醒了当然是要能做的都自己做。

    衬衫下边的扣子都已经扣好,谢尔比只需要套头穿上, 再把剩下的扣子系好就行。

    这是一套非常普通且简单的动作,可他做起来却非常缓慢——这倒也正常,卧床的这段时间波文也就能给他翻翻身,身上的肌肉和关节都没有活动,会僵化也是理所当然。

    于是格林医生教给谢尔比一些活动关节的基本动作, 让他有时间就练习一下。尤其是手指,不能说话还可以用纸笔沟通,像他现在这样连笔都拿不住可不行。

    不过现在人刚醒,格林医生也知道病人不能太过劳累,没有逼得太紧,简单交代一下饮食还是要以粥之类的流食为主后便打算让对方休息。

    却不想刚走出房间,正巧碰上拿着热水壶回来的小弗鲁门先生。

    “请您稍等一下,格林医生。”

    利昂娜叫住正打算离开的格林医生,先把水壶送到室内后重新回到走廊,顺手关上了房门。

    “感谢您的帮助,我的朋友能醒来这多亏了您的,我实在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表达我对您的感谢……”她郑重向医生道谢,同时拿出一张支票簿写下一串数字,向前递去,“这是我一点心意,希望您能收下。”

    格林医生一开始没在意,以为就是普通的给诊费,没有推辞,直接笑着接过。只是那笑容在看到支票上的数字后突然僵住。

    “……我其实也没做什么……您的朋友能醒过来,大部分原因也是他自己的身体够好。”格林医生有些忐忑地把支票递还回去,“您不需要给这么多…… ”

    “不,这是您应得的。”

    利昂娜上前一步,将医生的手推回去的同时小声说道:“另外,也是有一件小事需要您留意一下……”

    她在格林医生耳边说了些什么,见医生虽然脸色有些变化却没有立刻拒绝,便知道这有戏。

    “……您也知道他能活下来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奇迹。我想,也许这也是父神的旨意,希望他能与过去做出切割……”金发的小绅士继续压低声音道,“他还那么年轻,才十五六岁……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

    格林医生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眼中也露出些许不忍,却还是谨慎道:“不是我不愿意,弗鲁门先生,你说的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在此之前,我必须知道其中的原因,以及这样做会不会给我带来麻烦……”

    这就算是答应了。

    利昂娜压下心中的喜悦,面上依旧十分凝重:“他被旧大陆上的一个极端组织盯上了,在船上与他们的人产生冲突。结果就是他受了重伤,对面的人死亡… …这件事你去外面打听应该能听到一些风声,''爱丝塔斯城堡号''在来到新大陆的前一天发生了枪击案。”

    医生点点头。新大陆上也有不少这种极端组织,而且因为政府松散无能,那些暴力组织的人比旧大陆上的还要肆无忌惮。

    听说这些组织要是想要杀一个人就会不断派出杀手,一旦被盯上确实很难办……

    “那是个很狡猾残忍的组织,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无所不用其极……现在我的朋友还反杀了他们的同伴,如果不假死逃生,之后也许会引来更多麻烦。”利昂娜编起故事时完全没有一点卡顿,表情和语气都十分到位,“不如说,您如果能帮忙掩盖这件事,证明他已经死了,那帮人也许会就此罢休。可要是知道他还活着,之后找到您这里……我也不知道他们那些人能做出什么……”

    话说到这里,格林医生才终于确定手中的支票哪里是什么诊费,明明是一笔封口费。

    不过会生活在新大陆,又常年与马希侦探事务所有来往,格林医生倒不是胆小的人。

    所谓“冒险才能获得饼干”——既然对面给出了不错的报酬,目前的情况也符合自己的利益,那他还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

    “……我知道了,近期我会留意一下。”他收起支票,同样压低声音道,“有具体的期限吗?”

    “最好七天内解决……不过,如果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尸体也可以往后推。”利昂娜抿抿唇,补充道,“t我想要救人,却也不想因此牵连其他无辜的人。”

    即使只在这座城市生活了短短一周的时间,也足够让利昂娜看到“新伦纳”这个新大陆城市的一角了。

    虽然规模和人口都不及庞纳城,可已经完全工业化的城市都大差不差,隐藏在这座城市的罪恶也不会比庞纳城中少太多。

    当一座城市中的人口太多,人命也会被有心之人标上价格。

    就像庞纳城中的监狱会把死刑犯的尸体“□□”给医学院一样,很多想要钻研人体却苦于没有实物“练手”的医生并不在少数,尸体在城市中一直是一种抢手的“商品”

    倒卖尸体的事从几十年开始就没有断过,甚至盗墓挖走尸体的事都在持续发生。但十年前的一桩特别的“卖尸案”让利昂娜至今还记忆犹新。

    庞纳城中每天因为饥饿、生病,甚至是交通事故死亡的人有很多。

    这些人中大多都是穷人,已经贫穷到吃不上饭的人一般也不会在乎亲人的尸体,如果将其交给“尸体贩子”就能换到一顿饱饭,大部分人都不会拒绝。

    这是相对“文明”的做法,起码死者的家属还能得到一点金钱补偿。

    更多的“尸体贩子”都是在做无本买卖,即假装一些单身汉的亲属,冒领死者的尸体后贩卖给黑心的医生……可这都比不上十年前的那起“卖尸案”犯人的所作所为。

    医生们要做相关研究时往往会对尸体有指定的要求,比如性别,比如年龄。

    可即使是庞纳城中天天都会死人,也不会那么巧,能在短时间内出现符合顾客需求的尸体。

    在这样的背景下,这种有特定条件的“订单”往往标价更高,这便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没有符合条件的尸体3也可以制造尸体——这可是拥有200万人口的庞纳城,其中住在贫民窟里的要占一大半,即使少了一两个人又有谁会在意呢?

    这样可怕的想法孕育出了一个可怕的杀人魔。

    当庞纳治安所抓住他时,死在他手中的人已经超过二十人。

    这个案子惊动了马黎政府,当年的议会紧急通过了一项法案,直接从法律层面上否定了私人间尸体买卖的合法性。

    可就算这样,尸体交易还是没有在马黎境内完全消失。这本就是一项见不得光的买卖,只是立法也无法解决根本问题。

    马黎那边的治安所系统起码还有些作用,新大陆这边的治安所就真的能力有限了,利昂娜毫不怀疑相同的事也会在这里发生。

    如果是过去,利昂娜也许并不会在这种事上如此犹豫——毕竟要彻底切断谢尔比与“基金会”的关系,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很多人看到了他重伤昏迷的样子,而这个时代因为高烧去世实在太过正常。

    错过现在的机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下个时机……

    可在经历过莱姆河屠夫的案子,真正与贫民窟的孩子接触过,听到小艾莉在吃饭时用非常平常的口吻说起周围失踪的人时,她才真切意识到那些印在纸上的铅字并非单纯的故事,而曾是一个个鲜活的人命。

    一旦认识到这点,情感就会压制理智,让原本简单的判断出现动摇。

    利昂娜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原本以为自己为了查明真相,为了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她什么都可以去做……可事实上,知道的越多、看到的越多后她的内心反而变得软弱……这实在不是一个好迹象……

    格林医生看出她的纠结,脸上的表情却松快不少。

    如果这位弗鲁门先生是个不择手段的人,他才需要更加谨慎……现在对方的反应反而让他更加放心。

    “不用担心,先生。您这种情况,其实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医生指向南方:“过去新伦纳城中爆发过一次瘟疫,一下子死了上千人。因为当时的尸体太多,我们又怀疑那些可怕的病会从尸体传染给活人,政府在郊外建了一座火葬场……”

    “火葬场……”利昂娜跟着他的话重复着,双眼忽地一亮,“你是说……”

    “因为城中的墓地不够用了,政府这些年也一直鼓励大家去火葬……”医生轻咳一声,“如果用火葬,就不需要那么严格了……但这样也有弊端,我知道有些固执的人不见到尸体不肯罢休……”

    对普通人来说,朋友死后不把尸体运回国,反而在本地的火葬场火化确实有些奇怪,可这种事发生在谢尔比身上反而很正常。

    利昂娜还记得他说过,注射了“药剂”的人死后皮肤会出现异化,尸体会变得相当可怖。

    那当地医生觉得“他”染上了来历不明的怪病,为了全城民众的安全强烈要求将其送到火葬场,也会是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这是一个绝妙的主意。”利昂娜郑重与格林医生握了下手,“请让我跟我的朋友商量一下,明天必定给您一个答复。”

    第243章

    243

    利昂娜还在与格林医生窃窃私语时, 一门之隔的二人也在进行无声的对峙。

    其实也没什么不得了的原因,只是谢尔比觉得一件衬衫并不能满足一位正常人的尊严,想要向波文要条裤子。

    可此时的波文充分展示了什么叫“成年人的幼稚”,任凭谢尔比怎么比画都当做看不懂,就是不给他拿裤子……两人就这么僵住了。

    对方不给裤子,谢尔比也不好意思自己下床翻找。

    而且从利昂娜那里他知道这些天一直是波文在尽心尽力照顾自己,再加上之前的隐瞒,这让他在对方面前一点底气都没有,只能抓着被子坐在床上,低头保持沉默。

    而另一边, 见他摆出这种仿佛受了委屈的样子,波文的心情更加不爽。

    他就是故意的又怎样?

    这家伙不但男扮女装诓骗了他们这么久,还是个来自旧大陆的危险家伙,没有从身体上折磨他那都是他善良!

    再退一步说,这人要是还在执迷不悟,发现自己还活着就想把他们这些知情人灭口怎么办?

    不能把人直接绑起来的同时还要限制他的人身自由……那不给他衣服穿确实是一条可行的方法。

    这么想着,波文都快要把自己说服了,甚至有点想把谢尔比刚穿上的衬衫扒下来,目光逐渐危险。

    好在没有等他真的去实施脑中的构想, 利昂娜已经与格林医生谈完,再次推门进入室内。

    察觉到室内诡异的气氛,她的视线在两人间逡巡一圈, 最后落到了没有挪动过的水壶上。

    “这是怎么了?水还没喝?”利昂娜顺手拿起水壶倒了杯热水,走到床边递给床上的病人, “那根胃管在你喉咙里插一周了,确实需要好好养一养。不过也幸好你醒了,再拖两天格林医生就要把管子改成从鼻子里插……听上去就很吓人。”

    被困在床上的谢尔比摸摸还有些痛的喉咙, 双手接过她递来的水杯,小口小口喝起水。

    等他喝完,利昂娜再次提起水壶,直接就着他拿杯子的手往杯中倒水。

    “我很高兴你能醒过来,谢尔比。”她一边倒水一边说道,“说真的,昨天晚上你的情况格外糟糕,我都已经做好你不会醒过来的准备了,没想到你真的能挺过来……”

    杯中的水位慢慢上升,到距离杯口只有两厘米处停下。

    “…………”

    “我也,没想到……”谢尔比握着水杯,用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谢谢您,弗鲁门阁下。”

    说着,他也转向站在一旁的波文:“您也是……谢谢,利文朗先生……”

    “不需要你道谢,只要你今后不要再对我们说谎我就要感谢吾主了!”

    波文“哼”了声,阴阳怪气道。

    对此,谢尔比可以说是相当理亏。

    只是现在说什么保证听上去都很单薄,他的嘴唇无助地开合半天,也只吐出了一句“对不起”。

    “你没有什么可对我道歉的。之前我也说过,我不介意你对我说谎。”利昂娜放下水壶后,拉了把椅子坐下,“我喜欢公平交易。你虽然对我说谎,但在E018和我之间你选择了我,那之前的事我也可以不在意,也愿意救你一次……”

    “谢尔比,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她立起一根食t指:“第一种,你把船上发生的事跟基金会说明,包括E018是塔里默派来的奸细这一点。我不知道飞船图纸丢失的事你们查没查出一个结果,如果没有也正好能推到他头上……不过关于你身体上发生的异状你就需要自己解释了。还有E018的死亡,他死了可你还活着势必会引起塔里默那边的注意,接下来你是要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给''基金会''换取信任,还是选择继续隐瞒都由你自己决定。”

    这话别说谢尔比了,波文听完都大惊失色:“可这样……”

    他的话刚开了个头便被利昂娜一个眼神制止,不得不闭上嘴。

    “第二种,我可以帮你假死逃脱。”

    坐在床边的小绅士竖起第二根手指:“你重伤昏迷有很多人看到,就算挺不住死掉也很正常。我会找一具跟你身量差不多的尸体,伪装成你的样子火化,然后写信给马黎方面报告这件事。”

    “这样,''S033''这个人就算是死了,不管是''基金会''还是你口中的''阿卡德''都会得到你的死讯,你今后想要去哪儿都是你的自由……”

    “我看就留在新大陆就不错。这里户籍管理混乱,似乎还要打内战了,想要混个身份不要太容易。”

    她对上谢尔比不可置信的表情,轻笑一声:“以你的本事,参军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就算之后被人发现,你有军人这一层身份做保障,你的上级也不会轻易放你走……”

    “不过这条路也有一定风险。这个月你算是挺过来了,但我们谁也不知道你在不注射那种''药剂''的情况下会不会有其他问题。”她意有所指道, “但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不是吗?”

    利昂娜话说得很委婉了,谢尔比明白她的潜台词。

    放眼整个世界,目前对结晶矿的研究最深的当数马黎王国。

    至少在谢尔比所知的情报中,除了“基金会”外还没有第二个国家或组织进行过类似“春神计划”这种实验,那就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研制出他常年注射的“药剂”。

    更重要的是,谢尔比都不知道自己一直在被注射什么。

    有关“春神计划”的一切都属于绝密,现在他所知的信息还是在“基金会”被重组前听那些无良医师聊天、从一些细枝末节推测而知,与现在打进他体内的“药剂”是否是同一种他都不能确定。

    简而言之,就算他假死骗过“基金会”和阿卡德,他的身体依然是个不确定因素,说不定哪天就会猝死——这就是他重获自由的代价。

    “我选第二种。”

    谢尔比再次饮下一口温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干脆利落地作出选择。

    “我现在回去,''基金会''不会放过我,阿卡德们也不会……”

    他苦笑一声,感受着喉咙传来的刺痛,缓慢而坚定地说道:“而且,我已经无法赞同他们的做法了……”

    “如果让自己幸福的代价是在他人身上制造出更多悲剧……如果我那样做了,我又跟当年的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谢尔比越说眼中的光越亮,沙哑的声音也难掩情绪的波动。

    他抬起头,毫无保留、毫无遮掩地对上利昂娜的视线。

    这是利昂娜第一次在那双深褐色的眼中见过如此强烈的情感。

    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好像一个死气沉沉的木偶慢慢活了过来。

    “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做……但一定、一定会有更好的方法……”

    “预言之书展现出的未来不是天灾,不是杀死某个人就会解决的问题……”

    他咽下一口唾液,艰难说道:“就算、我找不到,我也想依照自己的想法,依照自己的意志做出决定……哪怕只有一个月、一周……就算是一天也可以……”

    “这样……至少我在再次闭上眼时,不会那样后悔……”

    坐在床上的少年深吸一口气,向利昂娜低下头。

    “这就是我的想法,弗鲁门阁下。”他说道,“我确实需要您的帮助……我也愿意为此支付报酬,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真没想到,他居然是个相当坦率的人。

    利昂娜看着那黑漆漆的发顶,这样想道。

    在之前的几次接触中她也能感觉到,谢尔比很喜欢用低头回避他人的视线。

    每次看到他垂首站在那里,利昂娜都能隐隐感受到对方并非在表达顺从,恰恰相反,那更像是一种拒绝的姿态。

    拒绝任何人靠近,拒绝任何人触碰自己的真实想法——那时利昂娜就意识到,对方应该是一个相当孤僻、并有着强烈自尊心的人。

    这种人一般很少会低头求人……这一刻前她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见到他真心实意向自己低头的样子。

    “…………”

    “我说了,之前你选择救了我,那我也愿意救你一次。这是场公平的交易,你不需要额外支付什么报酬……”

    利昂娜跷起腿,单手撑起下巴:“……不过呢,你现在的状况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好,情况又特殊……如果我前脚把你去世的消息传回马黎,过两天你不知道在哪里死掉了,尸体上的异样被人发现并传出去,那我帮你打的掩护不就暴露了?”

    本来就刚从昏迷中苏醒,刚刚又说了那么一长串话,此刻的谢尔比脑筋转得明显没有之前快,等利昂娜说完好一会才慢慢意识到她的意思。

    “所以,您是要……”

    “至少我在新大陆的这段时间,你必须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活动。”坐在椅子上的小绅士放下手,向他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反正你也要养伤,身边有熟人照应总是比一个人好,你说对吧?”

    第244章

    244

    8月30日, 位于新伦纳城郊外的火葬场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一具尸体在被送入焚化炉后,炉内突然传出一声闷响。

    这声音不大,但也足够吓人。

    管理焚化炉的工人赶紧切断了气阀和燃料供给,等里面的温度降下来才战战兢兢地打开查看。

    焚化炉中确实有类似爆炸的痕迹,但威力很小,连炉体本身都没造成什么影响,只是尸体胸口附近的骨骼出现了移位的情况。

    火葬场的日常工作本就无趣且无聊,这场小小的意外立刻在场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谣言愈演愈烈。

    等时间过去两天, 威廉·伍斯特来与利昂娜辞行时, 外界流传的版本已经变成“一具吸血鬼的尸体在燃烧后突然爆炸,导致半个火葬场被炸毁”。

    利昂娜:…………

    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的老同学,所谓的“吸血鬼”本尊就在隔壁的房间进行康复训练。

    “你不要不相信,虽然事实没有报纸上说得那么夸张,但那具尸体真的很诡异!”见她一脸无语,威廉·伍斯特还争辩道,“我可是特地去那个火葬场问过!他们说那具尸体运来时看起来就很怪,脸白到皮肤下的血管都特别清楚,还是颜色很诡异的蓝色!据说就是医生认为这人有什么传染病,确认死亡后就立刻拉过来火化,结果又发生那种事……说是吸血鬼也不是不可能啊!毕竟正常人的心脏哪会爆炸?”

    面对他的激动,利昂娜只是笑着摇头:“是你哥特小说看多了,世上哪有真的吸血鬼?”

    两人就吸血鬼的话题又聊了一段,直到他们在咖啡厅用完午餐, 威廉·伍斯特这才依依不舍地打算起身告辞。

    “我之前听马罗尼先生说了, 之前一直跟你走在一起的那个人,姓琼斯还是约翰的那位……他是不是受了枪伤?”

    提到这个,小弗鲁门先生嘴角的笑也跟着落了下来。

    “是……他已经在两天前去世了。”

    “啊……”高大的马黎青年立刻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小心翼翼道,“我……我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那个……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没什么。拖了这么多天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他的后事我会好好安排。”

    利昂娜:“该道歉的是我。在船上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走了,这些天也没去拜访你那边……你已经与你的外祖父联系上了?”

    “嗯,本来我还以为能再在新大陆待上一段时间,没想到外祖父这么着急,已经提前订了船票,明天就要出发了……”棕发的青年有些苦恼地笑笑,顺口问道,“那你呢?你打算什么时t候回去?”

    “我就算想立刻回去,现在也买不到合适的船票啊。”利昂娜笑道,“而且来都来了,南方去不了,我在附近逛逛总可以吧?我在船上还答应布朗齐小姐去看她出演的新话剧呢,可不能食言啊。”

    威廉·伍斯特:“好吧,我说服不了你……但你一定要小心,注意点报纸上的动向,看到不对劲也别管头等舱三等舱,赶紧回马黎才是最重要的。 ”

    利昂娜谢过他的关心,起身结账后又似是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对了,我刚想起来……还真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她将一封盖着火漆印的信递给对方,解释道:“我原本是打算找其他回马黎的船帮忙捎回去……既然你现在就要回去,交给你比交给其他人更让我放心。到达南诺特普港后就帮我把它送到海关办公室,交给一位名叫''温斯特·格雷''的先生,转告他这封信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送往艾安萨宫就可以了。”

    威廉·伍斯特接过这只有些厚度的信封,前后查看一番后放进怀里:“放心,保证给你送到。”

    “麻烦你了,威廉。”

    “顺手的事。”棕发青年笑了下,拍拍利昂娜的肩膀,“等你回马黎后也别忘了给我写封信,有时间我们一起出去喝一杯。”

    “当然。”利昂娜也扬起一个笑,“我也很期待你写的剧本,到时候可要好好跟我讲讲。”

    ***

    送走老同学,利昂娜继续准备好一番新的说辞,让波文在9月5日代自己去一趟港口,与“爱丝塔斯城堡号”的主人商谈一下对E018的处理。

    让威廉·伍斯特带走的那封信是她写给大公主玛格丽特殿下的,上面除了有关谢尔比的消息外基本是实话。

    玛格丽特公主本身就知道“基金会”的存在,把信的内容转达给那边后,带着E018尸体和相关证物的“爱丝塔斯城堡号”应该也快到马黎了,到时候马罗尼先生只需要在港口与海关那边交接一下就好。

    当然,小弗鲁门先生之所以不能跟着邮轮立刻回马黎也要找好理由,且理由不能像是跟威廉·伍斯特说得那么随意。

    在波文交给马罗尼先生的信中,利昂娜表示自己也很想回去当面解释清楚,但新大陆实在是个民风豪放的地方,她刚来新伦纳城便遇到三起抢劫案。

    前两次还没出什么事,可第三次的歹徒拿刀伤到了她。

    之后不知是因为受了伤导致破伤风还是水土不服,小弗鲁门先生昨天下午便开始咳嗽发烧,当然也不能跟着邮轮一起回去了。

    这番说辞也是有真有假。

    利昂娜确实遇到了真的抢劫者,事情发生在谢尔比处于昏迷那段时间。

    当时她想着之后怎么都需要用到钱,便带着埃斯蒙德的信去找银行经理办理账户,准备兑换一点新大陆的货币,结果正好看到一行歹徒持枪闯进银行。

    好在歹徒的数量不多,银行的安保人员也很靠谱,很快将人制服并抓了起来。

    也是真正目睹了新伦纳城中的混乱,利昂娜才想出一个能让自己留在新大陆的完美借口。

    之后她听从了侦探事务所中探员的建议,穿着高调的衣服跑到最容易被抢劫的区域,为的就是想随机钓一个倒霉蛋,给自己弄点不轻不重的伤。

    结果自然是不太好——由于还不了解本地的特殊情况,得到的结果也与预想大相径庭。

    前面刚有人跳出来打劫,后面的热心路人就一声尖叫引来了住在附近的社区民兵。

    谁都知道新大陆上治安差,且政府组建的治安系统十分无能,可如果治安真的差到普通人无法生活,那这个城市也算是废了。

    既然政府的治安所管不了事,生活在各个社区的人们就开始自己想办法。

    最普遍的做法是把生活在社区内、体格健壮的男性居民们组织起来,接受训练或给予武器,按情况排班巡逻。一旦有人在其管辖内的区域闹事,直接用武力制服对方。

    于是利昂娜就看到了无法在庞纳城中看到的一幕——她还没来得及被抢劫,身侧的四层楼房中便有人一把推开窗户,一根黑漆漆的枪管从窗口伸出,直接冲着抢劫者的方向开了两枪。

    两声枪响后,抢劫的人已然跑得不见人影,只剩下一个叼着卷烟、精神十足的青年坐在窗口扛着枪,用口音浓重的马黎语朝利昂娜喊了句“别客气”。

    真是……非常有新大陆的风格。

    波文听说后对她的做法非常不赞同,出主意的凯恩探员也被刚回来的阿瑟·马希先生臭骂一通。

    最后在马希先生的指导下,小弗鲁门先生还是在9月3日观看完演出后被人“持刀抢劫”并划伤了手臂,回到住所后就开始“生病”。

    这场来势汹汹的“病”持续了一周左右,直到“爱丝塔斯城堡号”离开新伦纳港,小弗鲁门先生的病情总算好了一点。

    只是“稍微恢复健康”的小弗鲁门先生有些厌倦在新伦纳城中的生活,某一天带着自己的随行医生来到了人满为患的火车站,从此失去踪迹。

    而另一边,两名衣着简朴、随处可见的青年从马希侦探事务所的后门走出,汇入来来往往的行人,走入火车站。

    两拨人分别在车站买好票,最后在同一节一等车厢相遇,四位带着行李的人刚好填满一个小车厢。

    最后进入车厢的波文顺手关上门,以此向外界表示间车厢已经坐满。

    等火车的汽笛响起,窗外的景色开始移动后,火车运行发出的杂音完美掩盖了他们的谈话声,凯恩探员便开始向几人介绍起有关欧尼尔夫人,也就是道格拉斯夫人的近况。

    “您要找的道格拉斯上校夫人居住在希图科姆,那是一个距离诺特堡很近的小镇。那里一开始人口较少,邻里之间都很熟悉,大多是两三代前就生活在那里的。”

    “不过因为前年那里通了铁路,政府有了扩建的想法,房地产商在镇中盖了些新房子。现在很多在诺特堡工作的人会在那里买房,镇子上的新面孔也多了不少,道格拉斯上校夫妇就是那时候搬过来的……”

    “这不是巧了,我们确实需要租个房子。”

    利昂娜指了指身边的谢尔比又指了指自己:“我这位朋友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而我的''病''也没有完全好,一个距离诺特堡很近的小镇刚好可以让我在''养病''之余还能出门溜达……不过我倒是有些担心你。之前马希先生说当时你是与他一起去拜访了道格拉斯上校,如果之后遇到不会被认出来吗? ”

    凯恩探员闻言却笑了。

    他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身高不高身形还偏瘦,属于扔到人群里都不会找到的普通人。

    唯一会让人产生深刻印象的是他的皮肤较深,笑起来露出的一口白牙格外醒目。

    “不用担心,先生。我们之前也是做过伪装的。”

    凯恩探员拍着胸脯保证道,并向小弗鲁门先生展示了自己的“道具箱”。

    不得不说,小小的箱子里藏了不少好东西。

    不仅有款式不同的两顶假发,还有好几副样式不同的眼镜,以及一些假眉毛和假胡子。

    但其中最醒目的,当属一只用橡胶制成的大鼻子。

    “这可是我最棒的作品!别看现在有点假,真正贴上再铺一层粉,那就是能以假乱真的鼻子。”凯恩探员将大鼻子放到自己脸上比画一下,“戴上它,下面粘几片胡子,就算是我的亲生母亲站到我面前都认不出来。”

    “嗯……确实……”

    利昂娜看看凯恩探员,又扫了眼想把自己缩进斗篷的谢尔比,忍俊不禁道:“……确实很难被发现。”

    第245章

    245

    有些事因为印象太过深刻, 就算过去十几年也会在脑海的某个角落留下痕迹。

    有时候你以为你忘记了,可只需要一个物品, 一个暗示,你便会重新在梦中见到它……

    “全体都有,听我的命令!”

    一片寂静中,一个坐在马背上的人影从身边人手中接过一杆旗,高高举起,直指亮到刺目的天穹。

    “跟我冲————!”

    旗帜指向前方的瞬间,这个世界也重新有了声音。

    马蹄声, 枪炮声, 人们毫无意义的呐喊声……那些原本以为早已忘却的声音又回来了。

    声音拥有t人们想象不到的魔力。

    在那些声音的指引下,所有人忘记恐惧,忘记思考, 连心跳都出奇的统一。

    往前冲,往前冲,看着那面旗帜,跟着往前冲……

    只要向前冲就会得到土地,只要向前冲就会得到财富……只要向前冲就会胜利!

    冲、冲、冲————!

    只要跟着旗帜向前冲,只要向前——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骤然在耳边响起,视野中心那高举着旗帜的身影似乎静止了。

    下一秒,眼前的一切突然变为黑暗……

    “唔————”

    躺在床上的男人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猛地睁开眼。

    “……杰克……杰克?你还好吗?”

    站在床头、已经换好衣服的妻子微微俯下身, 手指碰到他汗津津的额头时又快速收回,赶紧转身找起手帕。

    “你这是怎么了?”女人一边帮他擦汗一边关切问道,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

    “没什么……”

    躺在床上的男人——杰克·道格拉斯上校接过手帕, 快速擦了擦额头和胸口的汗,这才有时间看了眼还有些昏暗的窗外。

    “你怎么这么早起了?”他观察着妻子的面色,发现对方眼下也有些乌青,“是我吵到你了?”

    “不不,是我自己的问题……”

    女人——也就是道格拉斯夫人按按额角,朝丈夫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反正也睡不着,我去准备下早餐……你如果不舒服就再躺一会儿。”

    这对中年夫妇间的话不算多,说完后女人已经转身离开,男人捏着手帕缓缓躺回床上。

    他原本只打算闭眼假寐几分钟,却不想居然睡了过去。等再睁眼时灿烂的阳光已经从窗口照进屋里。

    神色恍惚地看向窗外,道格拉斯上校这才意识到之前都只是梦境,眼前看到的这幅乡间景色才是现实。

    希图科姆是个很典型的北方小镇。

    它距离大城市诺特堡不到三十公里,附近又有不少农场,相当于一个大城市与乡村之间的枢纽。

    这里既没有像诺特堡那样人满为患,也没有农庄或农场那般荒凉。

    不但有与城市相近的基础设施和各类工匠,还拥有城市居民日思夜想的清新空气。

    大概也是这个原因,自从诺特堡到希图科姆的铁路开通客运后,这座小镇中顿时涌入了不少外地人,也多了不少过去从未有过的小店和娱乐场所。

    总体来说,道格拉斯上校对希图科姆镇是比较满意的。

    不但是生活比较方便,他也终于不用一直困在家里,每天都能去酒吧或是俱乐部与人聊天或打牌。

    今天也如往常一样,道格拉斯上校遵循着生物钟起床后便下到一楼,与其他家庭成员一起用早餐。

    清晨的道格拉斯家十分吵闹。上校前妻留下的一对双胞胎今年还不到十岁,正是孩子话最多,也是最难带的时候。

    因此,家中除了妻子,还有一位专门负责照顾她们的保姆兼家庭教师。

    双胞胎很喜欢这位相貌和年龄都更接近自己的家庭教师,总是要把自己喜欢的东西与她分享。

    今天也不例外,早上的餐桌上,双胞胎又对着早餐开始自己的“演讲”。

    “煎蛋卷要加糖才好吃!”双胞胎中的姐姐将自己面前的陶瓷小罐推向对面的少女,“你就尝一次嘛,肯定比撒盐好吃!”

    “尝尝尝尝——”她的妹妹跟着用小手把那敞着盖的陶瓷小罐向前推了点,用细软的声音撒娇道。

    “……格温,海蒂,不要没事找事。”

    道格拉斯上校一双浓黑的眉毛不悦地拧到一起,满脸的胡须随着训斥声跟着一颤一颤:“我说了多少次,乔伊丝想吃什么自己会拿,你们不许强迫她做这个做那个!”

    听他的声音非常严厉,作为家庭教师的乔伊丝小姐赶紧打圆场道:“没关系的,上校。她们这也不是强迫,只是在向我分享……”

    她都这样说了,道格拉斯上校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警告地瞥了眼还不安分的双胞胎:“专心吃饭,吃完你们的早餐前不许说话。”

    “唔……”

    “好吧……”

    父亲严厉的斥责让双胞胎变得有些蔫蔫的。

    但孩子的坏心情来得快走得也快,吃完盘中的煎蛋后,两颗小脑袋又聚到一块说起悄悄话,时不时还发出“嘻嘻”的笑声。

    孩子们感受不到今日桌上的古怪,但敏感的乔伊丝小姐明显感觉到今天的上校和上校夫人都有些不对劲。

    平时上校不会因为一句话就发火,上校夫人也不会这么沉默。她甚至在吃饭的时候发起呆,让人看不出在在想什么……

    少女的视线在两人间转了圈,确定这对夫妇应该不是吵架了,这才关切地看向道格拉斯夫人:“您看起来有些累,昨晚没睡好吗?”

    坐在她身边的女人愣了下,习惯性地露出一个笑:“昨晚做了个噩梦……已经没事了。”

    “做噩梦就该说出来,否则会变成真的。”

    双胞胎中的姐姐——格温妮丝突然抬起头,晃着双腿道:“奶奶以前是这么说的。”

    对上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睛,安娜·道格拉斯不知为何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足足愣了好几秒才回过神。

    “抱歉……我不记得了……”

    她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借着吃饭的动作再也没有聊起这个话题。

    身边的乔伊丝小姐看出她的窘迫,也没有拆穿,反而是与双胞胎聊起其他话题,慢慢把两个小孩的关注点移到别处。

    这期间,坐在首位的道格拉斯上校再也没有说任何话。

    他只沉默吃着自己的早餐,看上去对餐桌上这些没有营养的对话毫无兴趣。

    吃完早饭,他就像过去的每一天那样展开刚送来的报纸,开始阅览上面的新闻。

    只是也与之前两个月一样,上校在一目十行地看完报纸后面色阴沉地将报纸拍到桌上,看上去十分不悦。

    他可怕的神情吓到了双胞胎,乔伊丝小姐招呼两个孩子上楼。

    姐姐跟上了她,妹妹海蒂却快速把放在桌上的三只调味料盖子按照颜色分别盖好,这才跳下椅子离开餐厅。

    “……你把她们吓到了。”道格拉斯夫人一边收拾碟子一边小声说道,“别找了,说不定是哪个我们不知道的小报,早就报道过了……”

    “不可能,他们明确说过自己是《诺特堡日报》的记者!”

    道格拉斯上校狠狠拍了下桌子,粗重的喘息带着唇须一起抖着:“看来我必须去一趟报社问问了……这绝对有问题!”

    “没必要计较这种小事吧……”道格拉斯夫人小声道,“只是一篇报道而已……”

    “小事?这可不是小事!”上校明显有不同的看法,声音霎时拔高一个度。

    即使结婚近三年,道格拉斯夫人还是不太适应丈夫的大嗓门,只感觉脑子被震得“嗡嗡”响。

    她感到一阵心烦意乱,几种不同的思绪在脑海里乱撞,可身体还是按照习惯为丈夫倒好一杯咖啡。

    “如果那两人不是真的记者,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另一边,道格拉斯上校还在喋喋不休地说道:“如果不是记者,他们特地找到我说不定是为了刺探情报……没错……他们来了不久后安纳萨会战就打响了!那两人说不定是南方派来的间谍,想从我口中套取什么情报!不然他们为什么要那么讨好我?还免费给我们照了相片——”

    哗啦————

    道格拉斯上校正说到激动处,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杯碟碎裂的声音。

    转头一看,咖啡居然洒了一地,而他的妻子正愣愣看着手里的咖啡壶,完全没有要收拾的意思。

    “安……安?”

    上校唤了几次妻子的名字,见她始终没有反应不由提高声音:“安娜!”

    “啊……哦!圣母在上!”

    他的妻子总算被他唤回神,赶紧放下咖啡壶,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满地狼藉。

    “你最近是怎么了?每天都心不在焉的。”

    道格拉斯上校打量着妻子:“要是你感觉不舒服就别做这些了,雇个全职女仆一年也花不了多少钱……”

    “不、不用。我做这些都习惯了,要是不做反而会不舒服……”道格拉斯夫人快速把杯子的碎片捡干净,又为丈夫新倒了一杯咖啡,“我只是被你说得吓到了……南边的人真的会做……那种事吗?可那次采访你也没说什么啊?”

    “谁知道那些南方佬在想什么……”

    上校嘟囔一句,视线扫过桌上那三只装着调味料的小罐。

    这是三只南瓜形状的t陶瓷小罐,是不久前一家人在镇上的秋季展销会上买的。

    不但造型可爱,橙色、白色和绿色的盖子上还分别有着“盐”“糖”和“胡椒粉”的字样,非常方便人们使用。

    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打开写着“糖”的小罐盖子,舀出一小勺放入咖啡,搅拌均匀后喝了口,口中充斥的怪异味道让他瞬间把嘴里的咖啡全都喷了出来。

    “咳咳咳……该死!”

    道格拉斯上校立刻意识到什么,检查过白色南瓜罐上确实是“糖”而不是“盐”,立刻起身走到门口,大声朝二楼吼道:“格温妮丝!海蒂!你们两个给我立刻下来!!”

    男人的怒吼只换来孩子们调皮的嬉笑,道格拉斯上校能听到小孩们跑上楼的凌乱脚步声,顿时气血上涌。

    他想直接冲上楼给那两个小家伙一个教训,却在刚踏上台阶的时候突然咳嗽起来。

    道格拉斯夫人见状小小惊呼一声,赶紧把人搀扶回餐厅,打开窗户后又从柜子里翻找出嗅盐,放到丈夫鼻下。

    “哎呀……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格温之前把盐和糖装反了,橙色那只才是糖罐……”她一边拍着丈夫的背一边劝道,“你也不要总是情绪激动,这对你的病没好处,你得心平气和一些……”

    刺鼻的气味让道格拉斯上校连打了两个喷嚏,总算感觉好多了。

    “心平气和?就是因为你总是对她们心平气和他们才会变成这样!那两个小家伙早就该好好管教了!”

    缓过气的上校气冲冲地说道:“我就该把她们送到寄宿学校!格温妮丝和海蒂年纪也不小了,去学校上学还更省心!”

    “你又说气话了……”

    “这次我是认真的!”

    上校憋着气走到门口,拿起帽子和外衣:“转告乔伊丝,我回来前必须见到她们写的检讨书!”

    “你这是要去哪儿?”

    道格拉斯夫人回过神后赶紧帮他穿上外套。

    “去诺特堡的报社确认一下,报道那事不搞清楚我不能安心。”

    “这么急?”道格拉斯夫人惊讶之余又像是想起什么,赶紧提醒道,“对了,之前忘记跟你说……之前我收到了你妹妹梅丽莎的来信,她说近期想来拜访…… ”

    听到妻子说出“妹妹梅丽莎”时,上校的脸色明显更加不好。

    “她肯定又是来要钱的……去邮局给她寄点钱就好。”男人深吸一口气,接过妻子递来的手杖,“我估计中午不会回家吃饭了,不用等我,我尽量在晚餐前回来。”

    ***

    诺特堡距离希图科姆很近,坐火车一个小时就能到。

    反正道格拉斯上校平时也没有什么事,临时决定去一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就在他踏上月台的同时,利昂娜一行人正好从火车站的另一侧出站。

    九月是丰收的季节,他们一出站就碰到好多人在搬运农产品,其中一个个橙黄色的大南瓜格外醒目。

    “快到秋季展销节了。”凯恩探员向三位面露好奇的外国人解释道,“每到秋天各地的乡镇都会举办一场这样的大型集会。不但附近的农场会把各家的农产品运过来展览,还有很多当地的手工艺品展览,剪羊毛比赛之类的……”

    波文恍然大悟:“我们那边的乡村也有,不过我们叫''收获节''。”

    “没错,就是差不多的活动。”

    凯恩探员见利昂娜还盯着那些大南瓜看,笑着补充道:“那些南瓜应该是为了南瓜大赛举办的,这也是近些年刚刚兴起的比赛……附近的农场会把自家最大的南瓜搬到展销节上,其中的最大会被赋予''南瓜大王''的称号。”

    “听上去挺有意思的……”利昂娜的视线从那些闪亮的南瓜上移开,又颇有兴致地看向一群绵羊,“所以这个展销会要在希图科姆举办吗?大概办多少天?”

    “这个还要去问问。一般都是九月开始,持续一两周吧……”

    几人一边闲聊一边走出火车站,很快就在凯恩探员的带领下来到一处房屋中介所。

    因为不想一上来就吓到道格拉斯夫人(欧尼尔夫人),利昂娜几人已经在火车上给自己编好了假身份。

    利昂娜是刚从马黎公学毕业的小少爷,因为听说诺特堡大学的商科学院比马黎大学的还要好,特地跑过来看看,顺便也能在新大陆上好好游玩一番。

    波文是她的家庭医生兼监护人,谢尔比和凯恩探员则是她的男仆。

    中介所的雇员对这样的说法完全没有怀疑,极其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在听说他们是想要在镇上短租一段时间,考虑到他们的人数较多,立刻拿出一个记录独立房源的小册子。

    想要接近道格拉斯夫人,自然是住得越近越好。

    几人中唯一知道道格拉斯上校一家住址的只有凯恩探员,利昂娜干脆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摆手让自己的男仆一号去挑选住房。

    凯恩探员非常有职业素养地在中介介绍房子时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先提了几个明显不合适的房子,再否决,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才在利昂娜的催促下敲定要去看的房子。

    “……您的眼光很好,这处房子的主人一家刚刚去旧大陆探亲了,说是要到明年春天才回来。家里的大型家具都允许租客使用,不过一些贵重的物品已经被收起来了,地下室不能进,您搬进去后可能需要自己添置一些日用品……哦对,这里还自带一个小花圃!这里的花可是杰林斯夫人的宝贝,我们每周会雇一位本地的园丁来整理,您不用担心……”

    中介所的人一边介绍着房屋基本信息,一边带利昂娜一行人绕着整个房子转了一圈。

    当他们转到房子的后方时,刚好看到隔壁的人家走出一位戴着帽子的中年妇人。

    对方似乎与中介相熟,看到这边有人还朝众人微微颔首致意。

    “那是道格拉斯夫人。”

    中介朝对面的妇人挥挥手,这才笑着向众人介绍道:“道格拉斯上校和上校夫人都是风评很好的人,有他们做邻居您尽可放心。”

    “上校?”金发的小绅士似乎对这个头衔很感兴趣,“一位军官?陆军军官吗?”

    “应该是吧,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听说他曾经参加过十年前那次边境战争,立下不少战功,还曾经亲自带领过骑兵冲锋呢!可惜后来得了哮喘,不得不退役… …”

    中介的心思还放在租房上,简单介绍了一下邻居的情况便从怀里取出钥匙,打开大门邀请几人入内。

    第246章

    246

    房屋中介的介绍倒是很靠谱, 这栋位于道格拉斯上校家旁边的二层小楼确实是栋不错的房子,只是它的格局与马黎的房子稍有不同。

    厨房、会客厅和餐厅都在一楼, 地下室则是用来专门储存杂物,现在已经被主人家锁上了。

    二楼有浴室,以及主卧、客卧和儿童房三间房,在房屋中介看来怎么都够这主仆四人分配了。

    最主要的是房子里的大部分家具都能用。

    虽然床单被子之类的私人用品和较为贵重的瓷器碗碟都被主人收起来了,但起码大件家具都可以用,这对几人来说已经足够。

    利昂娜这次来到新大陆只带了两个手提箱的行李,与那些旅行如搬家的人不同,可以说是除了换洗衣物等必需品什么都没带。

    房屋中介自然也注意到了, 当即向他们列出几种解决方案。

    “如果诸位不嫌弃,我们公司可以在租房期间提供干净的被褥和其他缺少的用具,这笔费用会直接加到房租里……但我必须提前声明, 这些都不是新买的,带来之前我们确实会仔细清洗,可如果您不放心也可以在镇上自行购买。”中介介绍道,“您来的时间正好,镇上的市集这周刚刚开始, 想要采购现在是最好的时候……”

    “那就这里吧。”

    利昂娜没等他说完,直接拍板道:“正好我也想去看看新大陆这边的市集是什么样的,快点定下来我们也能在午饭后去看看。”

    别说砍价,居然连价格都没问就直接定下来, 看来确实是个不缺钱的小少爷。

    中介在心中腹诽一句,面上却笑得十分真诚,立刻就从怀中的文件夹中取出预先准备好的租房合同递给利昂娜。

    两边签好合同,中介收到“兰纳德·约翰斯”先生爽快支付的一个月租金和押金,带着满面笑容离开了。

    波文刚把人送到门口, 关上外门后回来,一眼就看到利昂t娜正在搀扶她的“男仆二号”坐到沙发上,登时瞪圆了双眼。

    “您、您……他……”

    “你没发现他都快站不住了吗?”利昂娜完全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什么奇怪的,把谢尔比扶到沙发上坐好才对大惊小怪的波文使了个眼色,“过来看看怎么回事。不是说已经可以正常走动了吗?”

    波文一开始还觉得谢尔比就是在装。毕竟之前的康复训练他一直陪在旁边,他是确定了这家伙可以承受正常人一天的运动量才敢把人带出来。

    但真走到沙发前,他才发现对方的情况确实有些不对劲。

    现在已经是九月,就算中午的气温还有些高,但谢尔比额头上的汗实在多到有些不正常。

    此时他面色发白,嘴唇抿得很紧,上身佝偻着,双手按压在膝盖上,明显是在极力忍耐某种痛楚。

    “……膝盖疼?”察觉到对方的身体也许真的还有问题,波文的神色也正经很多,直接把他的裤子撸到膝盖就开始详细检查起他的腿,“如果我按到的地方你感到痛就告诉我。”

    这边两人在这里检查身体,凯恩探员和利昂娜也没闲着,开始总结房间中需要采买的日用品。

    按照利昂娜的计划,她并不打算直接跑到道格拉斯上校家里询问当年的那件事——毕竟就算欧尼尔夫人(道格拉斯夫人)拥有很大的嫌疑,目前唯一能证明她与谢恩·霍顿有关的物证就是男管家霍顿自杀前留下的那张废弃支票。

    这张支票的原件之前已经在纽克里斯那起案子结案后被庞纳治安所回收了,现在利昂娜手里只有一张印在黑铝板上的支票照片。

    但用这张照片直接去询问道格拉斯夫人也不太可取。

    毕竟她有一个很现成的借口:支票上的收件人并不是她本人,而是她已经去世多年的儿子“乔治·欧尼尔”。

    她完全可以推说那是霍顿写错了人名,自己完全不认识对方——诸如此类,可以找理由的地方太多了。

    而一个明明有不愁吃喝的钱后还是选择背井离乡前往新大陆定居,甚至还再婚了的人,道格拉斯夫人大概率是想要与过去一刀两断,现在这么直接凑上去对方不会说实话。

    而从另一方面考虑,利昂娜也确实不能百分百确定这位夫人是不是真的与男管家霍顿有关。

    也许她确实在三年前意外得到了一笔遗产,又因为儿子的死想要离开马黎这个伤心地,开启新的人生。

    而霍顿先生也真的是写错了名字,当时小镇上的邮递员也记错了……就算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那也是不确定因素,利昂娜不能完全忽视。

    如果不能直截了当的登门求问,那就只能慢慢来了。

    利昂娜打算先从镇上住民的口中打听一下道格拉斯夫人的行事作风,之后有机会还可以以“邻居”的身份找理由上门做客,慢慢摸透她的性格再行动。

    她现在本来就顶着马黎人的身份,跟道格拉斯上校聊聊今年马黎王国内的趣闻也很正常……到时候只需要观察道格拉斯夫人的具体反应就能看出一些问题了。

    只是这样,他们居住在这间房子的时间肯定少不了,那简单的采买还是必要的。

    “我觉得枕头被褥什么的用中介所提供的就能解决……我们现在最该去买的就是食物。”

    凯恩探员在屋中逛了一圈,最后对着只有调料瓶的橱柜无奈笑道。

    “今天的午餐就先在附近的酒馆买点三明治吧。”利昂娜掏出一张纸币递给他,两人径直走回会客厅。

    会客厅中,波文已经把谢尔比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没有外伤也没有红肿……不应该啊。”

    利昂娜和凯恩探员走回大厅时,他们同时听到了波文那带着困惑的声音:“只是站久了导致的肌肉酸痛不该这么痛……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感到腿格外疼的?之前几天有这种症状吗?”

    谢尔比注意到利昂娜投来的视线,赶紧把裤腿放下:“前些天就有了,但不是那么严重……”

    “那你当时怎么不说?”波文皱起眉,看上去已经有些生气了,“我之前不是说过,你身体出现什么症状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们!”

    “……之前不是很疼,而且只有晚上会疼一点,白天就好了。”

    在波文的凝视中,谢尔比的声音也有些飘忽:“抱歉,我以为这不是什么大事……”

    如果放在其他人身上,那确实不算什么大事。

    但谢尔比过去的经历太特殊,他现在的身体就像一个蜡烛放在装了半桶油的油桶上,谁也不知道蜡烛会不会在某一天掉到桶里……因此,任何在他身上发生的异状利昂娜和波文都格外关心。

    可这些凯恩探员完全不了解。

    在他看来,这位小伙子只是大病初愈有些虚弱,好好休息就是了,实在不需要这么大惊小怪。

    “我表弟以前也这样。一到晚上就叫唤腿疼膝盖疼的,一到白天跑得比谁都快。”临走前凯恩探员顺口说道,“那一年他足足长了十二厘米,医生说那叫什么''生长痛''……”

    他话音未落,围在沙发边上的两人忽地转头看向他,把凯恩探员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

    利昂娜若有所思地眨眨眼,脸上的凝重突然一扫而空。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说得有道理,是我们有些大惊小怪了。”她笑着朝凯恩探员摆摆手,“先去买午饭吧,吃完我们就去市集上看看。”

    凯恩探员的话不仅给利昂娜一个全新的思路,也让她想通了一件事。

    其实不管是不是所谓的“生长痛”,谢尔比此时的身体状况也不是他们担忧就能有什么改变。

    谢尔比自己早就想通了,所以除非痛到实在忍不住,他并不想说出来。

    因为说出来也没有什么用,他们的手里又没有万能药,疼痛无法缓解,说出来只会让更多人跟着一起担心。

    可想通这点后,利昂娜再次看向谢尔比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时,对他的观感更加复杂。

    利昂娜不知道如果这些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此时会变成什么样。

    脑中的假设终归无法与真实的经历相提并论,没有相同的经历就无法真正感同身受,更谈不上完全互相理解……反复思考过后,利昂娜觉得最好的方式还是忽略掉对方身上的异样,就当他真的是个还在经历“生长痛”的少年。

    有了这样的想法后,之后的行动也变得自然起来。

    四人吃完简单的午饭后,利昂娜把房中缺少的日用品列出一个单子,打算去一一采买。

    至于谢尔比……虽然膝盖和腿疼在休息过后有所缓解,但他的左胸处的肋骨是实打实骨折了,短时间肯定不能拎重物。

    正好房子总需要一个人在家看着,他被理所应当地留了下来。

    “如果你有时间,可以观察一下道格拉斯上校家的情况。”

    临走前,利昂娜随意指了下隔壁的屋子,也算是给他安排了一个任务。

    谢尔比明白这是她在照顾自己的身体,也明白自己确实需要休息,可看着三人慢慢远离的背影时心中还是不免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他在房内转了一圈,发现厨房内虽然没有面粉,但烹饪工具和调料很齐全,甚至有一个烤炉。

    一个想法突然在脑中一闪而过,恰在此时,窗外突然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

    透过窗户,他看到两个女孩从隔壁的后门跑到花园,他们身后还有个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少女跟着,大概是他们的保姆或是家庭教师。

    之前出现在脑中的想法顿时有了具体的形状。

    谢尔比当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装,从后门走到花园,顺着两个孩子的嬉闹声走去。

    ***

    早上刚刚被道格拉斯上校警告过,乔伊丝也不敢忽视。

    她一上午都在教育双胞胎们不要再做恶作剧,并压着他们写好了道歉信,这才允许他们出来玩耍。

    双胞胎本就很好动,被迫写了道歉书后更加需要释放积攒的坏心情。

    今天干脆连午觉都不睡了,刚吃完午饭,姐姐格温妮丝就拿起自己的小铲子,带着妹妹一起跑到外面玩。

    乔伊丝只能跟着双胞胎跑到后院,看着他们不要跑到太远的地方。

    “打扰一下,女士,请问您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吗?”

    突然传出的沙哑的嗓音让乔伊丝转过身t ,当即看到一位陌生的黑发少年正站在花园的栅栏外。

    “……不,我不是。”见到陌生人的乔伊丝十分有警惕心,“你是谁?我从来没见过你……”

    “我与我的雇主今天刚刚搬到隔壁,大概会在这里短住一段时间。”少年的声音虽然很哑,但吐字的韵律很好听,是典型的马黎口音,“我的雇主不久前出门了,我想为他准备一下下午茶……可我们刚搬进来什么都没有,我又不能离开房子太久,不知能不能从您这边买一点面粉和鸡蛋?”

    他这么说的同时还拿出了两枚金币,态度相当真诚。

    快中午时房屋中介带人来隔壁看房的动静乔伊丝也听到了,听他这么说心中也信了大半。

    “您稍等,我需要问问道格拉斯夫人。”

    她说着,又匆忙看了眼正在不远处铲土的双胞胎,确认他们不会跑出院子,这才从后门回到室内。

    少女的身影刚刚消失半分钟,原本还在花园里玩土的孩子立刻跑到后院的栅栏旁。

    “我刚刚听到了,你是新来的邻居?”

    左边的女孩仰着头,脏兮兮的小手指向谢尔比身后的房子:“你要住在杰林斯阿姨家?”

    “是的,小姐。”谢尔比上身微微前倾,恭敬道,“我和我的雇主会在这里短住一段时间。”

    双胞胎顿时发出小小的惊呼,两个相似的小脑袋凑到一起不知嘀咕了些什么,发出一阵笑声,又几乎是同时抬头看向谢尔比。

    “那我们能不能去你那边玩?”站在右边的女孩眨眨眼,声音要比另一个女孩更细弱,娇娇气气地说道,“我们一直很想去杰林斯阿姨家的花园玩… …”

    “格温,海蒂!”

    看到两个孩子居然在跟陌生人说话,去而复返的乔伊丝不由惊呼出声,赶紧上前将孩子与陌生人隔开。

    下一秒,她身后走出一位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妇人,手里还拎着一个小篮子。

    妇人身材消瘦,有一头棕灰色的长发,整整齐齐盘在脑后。她穿着一件深蓝色长裙,从布料上看也能看出这家人的生活并不差,只是不管是眼神还是一举一动中都透着拘谨,显然并不擅长与外人打交道。

    她的一只脚有些跛,尽管掩饰得很好,但还是能从下台阶的动作看出来些许端倪。

    不需要介绍,这位大概就是道格拉斯夫人了。

    “欢迎你们来到希图科姆。”中年妇人将挂在手臂上的小篮子递到花园外,客气道,“您的事我听乔伊丝说了。这里是一些面粉和鸡蛋,我想你那边大概也没有黄油和奶酪,就切了一点……”

    花园外的少年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道谢接过后便要把手中的金币递过去,却遭到了女主人的拒绝。

    “邻里之间没那么多讲究,您拿着就好。”妇人不由分说地将小篮子再过去后就收回手,推拒道,“你们刚搬来,应该有很多东西要准备,要是还有什么需要跟我说就好……”

    谢尔比原本还想继续把手中的硬币塞过去,可似是想到了什么,最终收回了手。

    他再次向对方表达感谢,径直走回租住的房屋。

    第247章

    247

    秋季集市在乡村是很常见的活动, 利昂娜小时候也在梅太太的带领下去纽克里斯参加过秋收节。

    但纽克里斯附近的农庄主要以畜牧业为主,秋收节上除了动物比较多外就是各种手工艺品, 规模也相对较小,像希图科姆这种大型展销会她这也是第一次见。

    这里不但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手工品,还有不少人带来了新式农具,自家酿造的葡萄酒、巨型奶酪还有各种各样的新鲜农产品看得三人目不暇接。

    当然,最引人注意的还是颜色最抓眼球的南瓜。

    自从几年前兴起的南瓜大赛后,南瓜在新大陆上就渐渐成为秋季的代表,大大小小各种南瓜在集市上随处可见。

    也许是受到了现场气氛的影响,利昂娜对这些颜色纯度很高的橙黄色果实也产生了不少好感。

    三人在集市上采购好必要的日用品、正要离开时,不巧被一位热情的摊主拦了下来,极力推销起自己摊位上的产品。

    利昂娜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还真在他的摊位上买了一只南瓜,并一路亲手捧着回到住处。

    “……您买这个干什么?”波文双手拿着大包小包,有些无奈地说道,“而且我记得您不是很爱喝南瓜汤啊?”

    “南瓜又不是只能做汤。”利昂娜捧着手里的南瓜转了半圈,“没听那人说吗?还能做南瓜派,南瓜面包,南瓜饼干和南瓜蛋糕。”

    “可这里也没人会做啊……”

    波文看向身边的凯恩探员:“你会做吗?”

    作为马希侦探事务所中的众多单身汉之一,凯恩探员唯一会做的食物大概只有三明治了,让他去做糕点只会白白浪费粮食。

    “你们不会,可有人会啊。”

    走在最前面的小弗鲁门先生拍了拍怀里的南瓜, 转身朝波文露出一个笑:“别忘了,''他''之前还在黑卡尔庄园的蒸馏室工作过呢, 你当时不也尝过他的手艺吗?”

    波文足足愣了几秒才意识到雇主口中的这个“他”是在指谁, 脸上的表情顿时十分精彩。

    完全不知情的凯恩探员倒是很感兴趣:“您是说琼斯先生?他以前居然还在庄园厨房工作过?”

    “是啊,这方面他可是个全才。”利昂娜表情自然地点点头, “他不但会做糕点,调酒的手艺也不错呢。”

    波文:…………

    如果说往酒里下药也算调酒,那谢尔比确实很擅长……

    三人就这么一路闲聊着回到租住的房屋前,打开大门,一股香甜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谢尔比已经一边解围裙一边走到客厅。

    “您回来得正好,下午茶刚刚准备好。”

    他把围裙折叠两下,整齐搭到手臂上:“还有,我已经见过了隔壁的道格拉斯夫人,她免费送了我一些面粉和鸡蛋……稍后也许您可以以此为借口上门拜访。 ”

    ***

    从进门闻到那股香甜的气味开始,凯恩探员肚子中的馋虫就被勾了起来。

    等真正吃到传说中“全才”做的小甜饼,又听着他讲完之前如何用借东西的名义与道格拉斯家的人搭上话,忍不住竖起一根大拇指。

    “你可真厉害!”

    嘴里还塞着没咽下的食物,凯恩探员用有些含糊的声音发出邀请:“你要不要来我们事务所?像你这样的人才马希先生一定会很喜欢……”

    “别这么急,先把食物咽下再说。”利昂娜面带微笑地给他递了杯水,转过头后一秒岔开话题,“当时是道格拉斯夫人亲自把东西给你的?你觉得她是个怎样的人?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说不上来……我感觉她是个普通人。”

    谢尔比仔细回忆了一下两人那场短暂的互动,评价道:“道格拉斯上校家的生活应该不差。不光是她,她家里的两个孩子和带孩子的那位女士身上的衣服都很好……我与她没说几句话,也并不确定她们之间的关系。”

    毕竟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谢尔比如果一上来就问很多问题反而会引起对方的警惕。

    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找理由与对方进行接触,甚至还给利昂娜留了个回访的理由,这已经是在他能做的范围内做到了最好。

    利昂娜当然不会浪费这样的好机会,她之前就有带礼物去隔壁拜访邻居的想法,谢尔比的举动让她的拜访理由变得更加充足,真是刚想睡对方就递来了枕头。

    简单与几人吃了两口饼干,等另一批刚烤好的饼干放凉,她便把一小包饼干包起来,挑出一条从集市上买的手工挂毯作为礼物,准备为自己仆人的失礼行为向邻居致歉。

    走到门口时她突然想到什么,转身看向谢尔比。

    既然是道歉,最好还是带着“失礼者”本人一起去比较好吧?不然总感觉有点没有诚意……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她双手都拿着东西,只能用下巴朝隔壁的方向扬了扬,“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再过两三小时就要到晚饭时间了,估计不会在那里待太久……”

    “我可以。”

    谢尔比站起身,直接三两步走到利昂娜身边。

    “真的?你要是不舒服可不要逞强……”

    “刚刚休息后已经好多了t。而且您是去道歉,不带上我也许会给对方留下一个坏印象。”

    这正是利昂娜担心的地方,见他也想到并直接指出来,胸口顿时有种格外舒畅的感觉。

    “这次辛苦你了。不过要是撑不下去一定要告诉我……”

    “是,请您不用担心……”

    波文愣愣看着谢尔比接过利昂娜手中的礼物和饼干,看着两人并肩离开,直到大门“砰”的一声关上,这才猛地站起身。

    故意的!那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故意留下那样的伏笔,好让利昂娜在此时带上他!

    可偏偏他的理由很正当,还是利昂娜自己主动邀请,让他挑错阻止都没有理由……

    凯恩探员还坐在沙发上吃饼干,见波文先是突然站起身,又是跑到东边的窗户,一脸咬牙切齿地看着马上走到邻居家的二人,完全搞不懂他有什么可激动的。

    他看不懂,也就直接问了出来,却见波文的表情更复杂了。

    “我的位置被取代了!”波文站在窗边愤愤道,“过去弗鲁门阁下出门都会带着我,现在却带着那家伙!”

    凯恩探员:…………

    作为在新大陆出生并长大的人,他有些不太能理解马黎人这种赶着给人当佣人的想法。

    不过换个思路思考,这大概就是原本属于他的工作凭空被抢了吧?

    毕竟要是弗鲁门先生长时间带另一个人带顺手,也许就不需要波文跟在身边了。

    “他抢了你的位置,你也可以抢他的啊。”

    凯恩探员一边继续啃饼干一边建议道。

    本是随便说的一句话,却让波文眼前一亮。

    他没有再管还“咔哧咔哧”吃饼干的凯恩探员,反而快速走到厨房,对着端端正正摆在桌上的南瓜深吸一口气。

    做饭而已,他从小就经常看姨母做……饼干做起来很简单,只需要把面粉、糖和鸡蛋混到一起,放到烤箱里烤就可以……

    但现在大家已经吃过下午茶,再做甜点难免会被与之前的那顿比较……那就从晚餐下手……

    那个摊位老板提到过的南瓜派就是个不错的选项,听上去就跟姨母做创世节布丁的步骤差不多。

    脑中回忆着梅太太做饭的动作,波文撸起袖子,先从操作台上取下一把厨刀。

    ***

    道格拉斯上校家的房子与利昂娜现在租住的房子非常近,两人很快就来到门口。

    就在他们即将敲门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们是谁?”

    一位手持手杖、头戴高礼帽的男士站在台阶下,带着疑惑打量着两位陌生人。

    男人留着一脸浓密的络腮胡,但修剪的很整齐,一看就是每天都会打理自己胡子的人。大概也是因为这把胡子的原因,他看起来年纪不算小,身体略微发福,脸型像书本一样方正。

    他似乎经常皱眉,一双浓眉间已经形成两道深深的眉间纹,一眼就让人觉得这是个不好惹的角色。

    利昂娜几乎是一秒意识到对方的身份,立刻端起一副标准的社交笑容。

    “日安,想来您就是道格拉斯上校了。”

    小弗鲁门先生摘下帽子,笑着说道:“我是今天刚刚搬到您隔壁的。刚刚我出门采买东西时,我的仆人擅自向您的夫人讨要了不少食材……这并非我的本意,我必须为此向您和尊夫人表达我的谢意和歉意。”

    被她这一串话砸下来,道格拉斯上校反应了好几秒才明白发生了什么,随之露出了然的神色。

    “您不用这么客气,安娜就是那种性格……”男人豪爽地摆摆手,几步上了台阶后敲开门,顺势向两人做出邀请的手势,“如果不介意的话,进来喝杯茶吧。”

    在男主人的热情邀请下,两人顺理成章地进入房间,并与出来迎接丈夫的道格拉斯夫人撞个正着。

    与谢尔比描述得差不多,这位道格拉斯夫人不管是外貌还是行为举止都是一个十足的普通妇人。

    从她细声细气的说话方式,以及收礼物时都不敢与利昂娜对视来看,这还是位性格相当传统的女性。

    在利昂娜与道格拉斯上校进入会客厅后,她立刻去厨房准备了茶水,亲自将茶端到两人面前。

    “您千万别这么客气,请坐下来休息一下吧。”见她端完茶就要离开,利昂娜赶紧笑着说道,“刚刚还听上校提起,据说您也是马黎人?”

    突然提到这个,道格拉斯夫人的脸上明显出现了尴尬的神色。

    可眼前的客人只是在说了一句很平常的客套话,她只能笑着点点头:“是的,先生。您也是马黎人?”

    “是啊,这真是太巧了!”在异国遇见同乡,金发的小绅士显得十分激动,“您的口音听上去有些耳熟,您也是怀特郡人吗?”

    道格拉斯夫人的表情可见地僵硬一瞬,但很快摇摇头:“不,我在马黎时住在莱兹……”

    莱兹城……二十一年前,男管家谢恩·霍顿的一家人就是在那场席卷莱兹城的瘟疫中丧生,他曾经在那段时间去过一次莱兹照顾家人,也是为他们收尸。

    二十年前,还是“欧尼尔夫人”的道格拉斯夫人生下了她唯一的儿子——乔治·欧尼尔。

    好巧不巧,这个名字最后出现的地方是男管家霍顿签署的支票……而现在,她又直接说出自己来自莱兹城……

    利昂娜脸上的笑意加深,刚想说什么,却听到外门再次被敲响。

    像是听到了来自天堂的圣乐,道格拉斯夫人留下一句“我去开门”就匆匆走出会客厅,连手里的托盘都没来得及放下。

    “圣母在上……这一路简直累死我了!”

    刚一开门,一个戴着波奈特帽的女人就一手提着裙子,风风火火地冲进门。

    见为她开门的道格拉斯夫人还在愣神,她又相当不悦地高声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眼力见?快去把马车上的行李拿进来啊!”

    女人的声调较高,又是个大嗓门,很快就引起了会客厅中人的注意。

    道格拉斯上校向利昂娜说了声“失礼”,赶紧起身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当他到达门口时,聚在门口的两个女人已经吵了起来。

    “你、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怎么能这么失礼!”道格拉斯夫人看看女人和跟在她身后的少年,气得脸颊泛红。

    “天哪!什么时候这里是由一个女佣做主了?我可得好好问问我的好兄长!”

    站在玄关的陌生女人不但没有道歉,反而极其嚣张地仰起下巴,看到道格拉斯上校走出后双眼霎时一亮。

    “我亲爱的兄长,你原来在家啊!”

    她直接用身体挤开道格拉斯夫人,带着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扑向道格拉斯上校:“我总算见到你了!”

    上校一脸惊恐地躲开她,脚下吓得连退两步,利昂娜都看到他半个身体已经退回到了会客室。

    “你是……梅丽莎?”上校稳住身形后总算冷静下来,上下打量了女人一圈,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怎么?这么多年过去,我都不能来看看我的亲哥哥了?”

    被叫做“梅丽莎”的女人抽出手帕,点了点并不存在的眼泪,又转身朝站在门外的少年挥挥手帕:“快过来,吉米!快来跟你舅舅打招呼!”

    第248章

    248

    就算是利昂娜也不会想到,自己只是来“摸个底”,居然能这么巧碰到一场“认亲大戏”。

    现在会客厅门口一片混乱。

    一名脸上画着浓重妆容的中年女人正在向道格拉斯上校哭诉着什么,她身边还站着一个看上去十一二岁、身材略胖的少年,一开口就是朝上校喊了声“舅舅” 。

    道格拉斯夫人此时已经被这母子二人完全挡到了身后,道格拉斯上校此时背对着利昂娜,她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但光从肢体语言上看,上校在看到“妹妹”和“侄子”突然出现在面前时,震惊远比喜悦多。

    “你、你们怎么来了?”上校似是不可置信般,再次重复了之前的问题, “你们为什么要过来?安娜不是给你们寄……寄信了吗?”

    上校的妹妹,梅丽莎·卡明夫人似乎是被这句话伤到了,双手捂住胸口,声音都不由拔高:“现在眼看着南边要和北边打仗了,我们住的那地方你也知道,上次开火的地方距离村子就只有十公里……你知道那些天我们是怎么过的吗?我们每天都能听到炮响声,地面都在颤动……现在村里能t跑的人都跑了!”

    女人的话语中带上了真切的恐惧,声线都忍不住发着抖:“幸好现在停火了,我才赶紧带着吉米过来……要是真等打起来,我们孤儿寡母可是连逃都没机会逃啊!”

    听到她真情实感的诉苦,道格拉斯上校的表情也跟着松动了一些,到底没有像之前那样绝情。

    他低声安抚了妹妹几句,表示她可以带着侄子想住多久住多久,总算没让她真的当众号哭出声。

    “……对了,安娜呢?我亲爱的嫂子今天不在家吗?”卡明夫人一边用手帕点着眼角,一边抽泣着说道,“你们结婚的时候我没来,可她这些年一直这么关照我们母子……这次我一定要好好向她道谢……”

    她话音刚落,室内突然诡异地安静下来。

    “怎、怎么了?”注意到兄长似乎又与自己拉开距离,卡明夫人连点眼角的手都顿住了,“我、我说错什么了?”

    “妈妈妈妈——”

    “安娜妈妈!”

    楼梯处突然传来一阵又快又重的脚步声,没一会儿,两个小孩就从楼梯上一溜烟跑下来,齐齐聚到道格拉斯夫人身前。

    “我们今天的功课都做完啦!说好的布丁呢?”

    双胞胎中的姐姐拉住道格拉斯夫人的左手,撒娇似的摇晃。

    她的妹妹也不甘示弱,拉住继母的围裙,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细声细气地喊道:“布丁布丁——”

    道格拉斯夫人被两个小孩弄得哭笑不得,抬头看向楼梯处时,见本该看着双胞胎的乔伊丝正站在楼梯口朝她微笑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这就去做,但你们不能多吃,晚上还要吃饭呢。”

    她摸摸两个孩子的发顶,没有去看那两位不讲礼貌的“不速之客”,只对丈夫微微颔首:“那我先去厨房了,你们慢聊。”

    道格拉斯夫人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卡明夫人则是等一大二小三个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在反应过来,不由蹙起眉头。

    “我……我是认错了,可她怎么能这样……”

    卡明夫人转身看向自己的兄长,尽管什么都没说可表情和声音里都写满了委屈。

    可道格拉斯上校却像是没注意到般,抬手比出一个“稍等片刻”的手势,这才转身走回会客厅。

    “很抱歉,约翰斯先生,我实在没想到会突然发生这种事……”他面带歉意地向利昂娜道,“现在家里有些不方便,等过段时间我会亲自上门致歉。 ”

    利昂娜在旁边看了这么久的戏,其实也感觉自己该走了,立刻顺着道格拉斯上校给出的台阶走下来。

    “您千万别这么说,是我今天贸然叨扰……”

    她起身与上校握了下手,余光在另外两人身上扫过一圈后从谢尔比手中接过帽子,笑着朝上校点点头作为道别,径直走出大门。

    ***

    “……道格拉斯夫人是您在找的人吗?”

    刚走出门没两步,谢尔比就在利昂娜身边小声询问道。

    “多半是,不过还需要再看看……”

    利昂娜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三层小楼,手指压了压帽檐。

    其实最好的方法是自己这边能有一位女性成员……道格拉斯上校家除了上校本人,其他成员不是小孩就是女人,对陌生男性的警惕心都很重。

    可女人就不同了。

    如果此时他们中有一个女人,不管身份是女仆还是女主人,都可以以烹饪或编织之类的话题与对方产生联系,打破双方的边界感,继而不断加深关系,想要打探消息自然容易得多。

    可现在想到已经太迟了。

    她自己已经作为“约翰斯先生”在道格拉斯上校面前露脸,凯恩探员和波文就算能套上女装,多年养成的行为习惯也不是那么容易改掉,强行女装只会让人觉得怪异,更不要说他们对女性感兴趣的话题根本一窍不通……

    想到这,她的视线不免开始向走在身边的人偏移。

    不得不承认,“基金会”在刺探情报方面确实有经验,有些时候女人的身份确实要比男人方便。

    不过现在谢尔比已经与道格拉斯夫人见过面,就算能戴假发乔装成女仆也难免有暴露的风险。

    最重要的是,他肋骨上的骨折还没养好,左臂基本不能活动……利昂娜还没有无耻到把最重要且最费心神的任务交给一个伤员。

    “怎么了?”

    察觉到小弗鲁门先生的视线,谢尔比立刻转过头:“您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你的伤怎么样了?”利昂娜的视线挪到他的左胸处,“波文不是说你的左手近期不要经常活动吗,结果你还做了那么多点心……伤养好之前你还是不要再做什么家务了。”

    谢尔比听懂她的言下之意,可还是摇摇头:“我自己的身体我很清楚,阁下。”

    “可是……”

    “如果您什么都不让我做,我反而会很不安。既然我现在跟在您身边,那就请让我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事……”

    他抿抿唇,习惯性微垂的眼眸忽地抬起:“我希望,我依然是一个有价值的人。”

    对上他执着的视线,利昂娜一时也无法继续反驳。

    她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她的老师——阿梅希斯女侯爵与她的一场谈话。

    几乎是从会说话之后,利昂娜就是那种最让成年人烦恼的孩子。

    她的脑子里总会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不但要求大人回答,得到答案后还经常会找一些古怪的角度进行质疑,这让她在遇到阿梅希斯女侯爵前便拥有了连续气走两位家庭教师的辉煌战绩。

    这种情况在少年时期更加明显。

    与许多得到答案就习惯性记住答案的孩子不同,“怀疑”似乎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东西。

    不但是物品和现象,就算是长时间与自己相处的人,她都会习惯性地带上一种审视的态度观察对方。

    阿梅希斯女侯爵是一个发现、并指出这点的人。

    不过女侯爵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反而引导着她去接受。

    “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是吾主给予你的礼物,你本就不需要排斥它。”

    “有人天生就喜欢与不同的人打交道,有人则喜欢打毛线做家务……很多你看上去会无聊、甚至是麻烦的事,也许就是别人获得满足感和安全感的方式。”

    “不要用自己的标准去约束他们,那才会让他们感到痛苦……”

    记忆中,女侯爵的表情似是带着一丝哀伤,偏头看向远方。

    “不要试图改变一个人,利昂娜,你做不到的。”她看向窗外的虚空,喃喃道,“谁都改变不了谁……看上去有些人是能改变其他人,但那其实只是对方自己也想要做出改变……不要强求,不要强求……”

    “…………阁下?”

    “弗鲁门阁下?”

    谢尔比的呼唤总算让利昂娜回过神,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走到了租房门口。

    “……您在这里站了一分多钟了。”谢尔比看看她握着门把的手,又看看她恢复焦距的双眼,“您还好吗?”

    “…………”

    “嗯……我想到了一个不耽误你养伤的工作。”

    思绪回转间,金发的小绅士再次眯眼笑起来:“之前在邮轮上我们不是说好了,你要教我织毛衣。现在都过去半个多月,这项任务也该提上日程了吧?”

    谢尔比愣了下,努力从脑海里搜刮着相关记忆,这才隐约想起是有那么回事。

    当时他跟利昂娜提了几个“基金会”暗中传递信号的方法,其中就有做编织物这一项。

    中间经历了那么多事他以为她早忘记了,没想到居然在这时候翻了出来……

    “您想看懂正反针很容易,我给您演示一下就行,不需要真的去学……”

    他刚说了一半,就见利昂娜眯着眼朝自己看过来:“你是觉得我学不会?”

    感受到她话中的危险,谢尔比赶紧摇头:“不、当然不是……”

    “那就这么说定了。”利昂娜眯起的双眼顿时向上弯起,用力扭开房门,“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就去集市上买点毛线……”

    话音刚落,才推开一半的大门内突然传出一声惨叫。

    门口的二人神色一凛,几乎是同时冲进门,向声音的来处——厨房跑去。

    厨房内,一把厨刀带着不少橙色的南瓜皮狼狈地躺在地上,旁边还有一个正在捂着手哀嚎的波文和正在找包扎布的凯恩探员。

    利昂娜:…………

    第249章

    249

    看着眼前这闹剧般的一幕,利昂娜有些难以形容此时的感受。 t

    她带着十分无语的心情找到波文的医疗箱,拿出绷带给他包扎好才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南瓜皮……”凯恩探员指着砧板,无奈道,“利文朗先生说要做南瓜派,我就说,总不能把南瓜皮一起作为馅料切进去吧?那样也太脏了……”

    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南瓜皮没削掉多少,“”厨师的手反而先遭了殃。

    波文想要做南瓜派的抱负在负伤后化为泡影,一片狼藉的厨房最终还是被谢尔比接手。

    当然,让一位伤员独自给他们这些健全人做饭利昂娜并不赞同。

    在确认波文的手没事后, 她自然而然地溜达回厨房, 以自己感兴趣为名开始给谢尔比打下手,总算没让那只被完全切开的南瓜浪费。

    波文在看到两人一起端出南瓜派时的心情如何利昂娜并不知道,也不是特别在意, 她的大部分心神依然放在隔壁。

    可惜这里房子与房子间的距离并不算近,虽然每天都能看到道格拉斯夫人到花圃浇水除草,或者双胞胎跑到后院玩耍,偶尔也能听到一些争吵声,但到底是搞不清楚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双方都不算熟悉,上校家里还住着客人,按照正常的社交礼节利昂娜也不好贸然登门探听。

    好在过来打理花园的老园丁是个本地人,利昂娜与他聊过一阵后两人便熟悉起来。等到园丁的工作结束后她便找借口请对方去镇上的酒吧喝一杯,间接也与酒馆中的一些人混了个脸熟。

    之后的两天, 除了白天会跟谢尔比学习如何编织,她所有的时间几乎都泡在镇上的酒吧和俱乐部里, 试图收集有关道格拉斯上校家的情报。

    比起新伦纳城和诺特堡这种已经工业化的城市, 希图科姆虽然这两年人口增长了,有了不少从外地搬来的人, 但说到底还是个乡下的小镇。

    与大城市中那种生疏的邻里关系不同,乡镇中的居民大多是几代前就住在这里。他们彼此熟悉,生活节奏较慢,整体氛围十分安逸,一年到头也听不到多少大新闻。

    大概也因为这点,一旦镇子里的某家惹出点什么事,差不多两三天就能传遍整个镇子了。

    比如利昂娜一行人,在他们到达镇子的当天下午,镇中唯一的酒吧里就有人谈论起他们来。

    而随着“道格拉斯上校的妹妹带着儿子投奔兄长”的消息传出,镇上的八卦重点渐渐移到了道格拉斯一家人身上……这反而方便利昂娜收集消息。

    道格拉斯上校的全名是杰克·道格拉斯,与利昂娜之前的猜测一样,他曾经是一位陆军军官。

    大概十年前,他所在的部队被调到了合众国的南方边境,正面参与了与南方邻国间的边境战争。

    正面作战的部队往往是伤亡数最多的,可道格拉斯上校手下的骑兵队十分勇猛,他本人也会在每一次出兵冲锋时冲在最前面,且堪称奇迹般每一次都能毫发无伤地回来了,打了不少以少胜多的漂亮仗。

    按照酒馆中醉汉们的说法,道格拉斯上校如果能坚持服役到战争结束,之后留在军队晚点退役,说不定还能捞到一个准将之类的头衔。

    可天不遂人愿,他偏偏在战局稳定后患上了严重的哮喘。别说继续带头冲锋了,待在后方指挥都十分困难。

    大概是身体实在支撑不住,道格拉斯上校在边境战争胜利前不得不转到后方疗养。之后回到自己的家乡,与多年未见的妻子和母亲团聚。

    他的第一任妻子在他回来没多久就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但因为产后生了一场重病,不久后就去世了。

    之后他便一直与年迈的母亲一起生活了近五年,直到他的母亲在三年前去世才再次离开家乡,带着两个孩子搬到了北方城市诺特堡。

    也是在那里,他遇到了现在的妻子——当时还叫安娜·欧尼尔的道格拉斯夫人。

    那时他们住在同一栋公寓楼,道格拉斯上校的一对双胞胎非常顽皮,总是喜欢上下楼地跑,惹恼了不少邻居。

    可欧尼尔夫人很喜欢孩子,经常让两个孩子来自己的房间玩,自然而然就和退役的上校产生了联系。

    两人年龄相仿,都是配偶去世多年的寡妇和鳏夫,没多久便走到了一起。

    婚后不久他们就从诺特堡搬到了附近的乡下小镇希图科姆,一直平平安安住到了现在。

    小镇中的居民对上校夫妻的观感很好。

    上校本人不用说了。他是个英勇的军人,而军人不管在哪里都会受人敬重。

    搬到希图科姆近三年,除了有人说他嗓门太大,有些过于喜欢谈论时政上,经常会看到他训斥自己那两个孩子外,倒也没发现有什么不良嗜好。

    道格拉斯夫人也一样。她是个标准的家庭主妇,每天的生活都围绕着家庭展开,平时很少出门。

    与她接触的人都觉得她是个好人,就是胆子比较小,经常会因为别人大声讲话就受到惊吓……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跟大嗓门的道格拉斯上校走到一起的……

    利昂娜听着酒馆中的人说笑着谈论这些,再次颇具引导性地抛出下一个问题。

    “道格拉斯夫人好像跟上校那两个孩子关系很好,这真的很罕见。”她带着感慨说道,“我从没见过像她那么称职的继母……不过她年纪也不小了,在之前的那段婚姻里就没有自己的孩子吗?”

    与她同桌的几名镇民面面相觑一阵,纷纷摇头。

    “不知道,这个好像从没听上校提起过。”一人说道。

    “就算有,现在也应该在马黎吧?”另一人举起酒杯喝了口,“她会一个人来新大陆,说不定是跟她的孩子关系并不好……”

    桌上的第三人正是之前来利昂娜租房工作的老园丁。他没有像前两人那么武断地下定论,反而挥手招来酒店的老板:“亨利,这边再来一杯……顺便,你听没听说过上校夫人有没有亲生的孩子啊?”

    “……你别说,好像真有一个。”

    酒店老板拿着一杯啤酒放到桌上,抱臂想了会:“我老婆听她嫂子说过,道格拉斯夫人一直戴着一个项链盒,里面有幅男孩的画像。当时有人问她那孩子是谁,道格拉斯夫人说那是她的儿子,不过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听他这么说,桌上喝酒的几人也不免发出一阵唏嘘,对这位命运多舛的女人更多了一层同情。

    “上校夫人就是为人太温和了……明明是主人,却被那对来投奔上校的母子欺负成那样……”老园丁叹息道,“前两天我帮杰林斯夫人整理花圃的时候发现又生了蚜虫,想着去上校家借一点杀虫剂,结果就见到那位卡明夫人不依不饶的样子……”

    “你是说道格拉斯上校的妹妹?她做了什么?”

    “具体我也没听清,好像是卡明夫人的儿子往海蒂那孩子身上扔了虫子……上校夫人看到后让他道歉,可卡明夫人却护着儿子,嘴上还不干不净的……”

    众人听完都有些愤愤,其中一个与上校关系好的人更是脱口而出:“这哪是来投奔亲戚,怕不是来讨债的吧?”

    “哎你别说,还真不一定……”

    与其他皱起眉的人不同,一位年轻人转了转眼珠,带着兴奋压低声音,向酒友们分享自己听到的八卦:“我听说道格拉斯上校的那个妹妹擅自联系了少校的律师,把人找了过来,要逼着上校更改遗嘱!”

    “……这是什么意思?上校的遗产关她什么事?”

    “好像是她在来之前收拾过母亲的遗物,发现了一个秘密——”

    诉说者再次压低声音,直到把周围人的好奇心全都勾起来才公布:“上校家的那对双胞胎是他第一任妻子在上校服役期间跟人生下的野种,她们根本不是上校亲生的! ”

    此话一出,聚在一起的几人呼吸皆是一滞,继而发出一阵高低不同的惊呼。

    不管是按照世俗习惯还是法律,一个人死后的遗产一般都会由直系亲属,即妻子、儿女和父母继承。如果直系亲属已经不在了,就会由旁系的亲属继承。

    不过这是在没有遗嘱的情况下。现在很多人为了以防t万一,会在活着的时候提前立下遗嘱,以免自己死后财产会落到自己讨厌的亲戚手里。

    道格拉斯上校估计也是提前立好了遗嘱,内容也不用想,大部分必定是要留给前妻为他留下的那对双胞胎……可现在,要是他知道那两个孩子不是他亲生的,还会把财产留给她们吗?

    “真的假的?你不要瞎说啊!”

    “千真万确!那女人今天上午亲自去接那位律师,在马车里跟律师聊了一路,拉车的老汤姆来我家买烟时亲口跟我说的!”

    “可这还是没道理啊……就算上校知道了,把那对双胞胎刨除到遗嘱之外,那他的遗产还是该归他的妻子吧?”

    “这你就不知道了。道格拉斯上校和道格拉斯夫人结婚时签过协议,双方都不会在各自的遗嘱中留对方的名字……”

    “这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但好像这是道格拉斯夫人提出来的……可能是不想要让别人认为她是为了上校的钱才嫁给对方……”

    众人聊完又是一阵咋舌。

    上校夫人主动放弃了财产继承权,上校的母亲已经在多年前去世……如果上校不愿意把遗产留给那对前妻所出的双胞胎,这就意味着道格拉斯上校的遗产继承人很有可能变成他的妹妹和侄子。

    “能这么笃定地把律师叫来,她是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吗?”

    “那就不知道了……等着吧,这几天上校家必定没什么安宁……”

    那人这么说着,眼珠一转,看向认真与几人一起聆听的金发青年,笑着道:“说起来约翰斯先生租住的房子就在上校家隔壁,也许这两天就能听到动静了。”

    对上众人八卦的视线,利昂娜也回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八卦是人的天性,在这个娱乐活动匮乏的地方,八卦也是人们重要的消遣方式之一。

    不过要是从被消遣的那一方看,这绝对不会什么好体验。

    利昂娜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只笑着继续点了些酒水和餐食。直到这一桌的人都酒足饭饱,这才结了账,悠悠哉哉地往回走。

    ***

    9月16日下午,新伦纳港。

    随着一艘艘来自旧大陆的货船与客船纷纷靠岸,这座新大陆的港口城市再次繁忙起来。

    由于现在诺瓦合众国的政局很乱,北方联邦政府不久前刚刚下达命令,要求各海关的工作人员不能像之前那样懈怠,每一个进入合众国领土的外国人都必须出示自己的护照。

    众多从船上下来的客人中,一位身板笔挺,眼神格外犀利的中年男人引起了海关人员的注意。

    刚刚接受过上级训话的工作人员不敢怠慢,仔细检查了这位中年男子的护照,对职业一栏书写的“商人”字样表示怀疑。

    海关与同事使了个眼色,把人带到一旁的小屋,开始进一步盘问。

    “您说您所在的是一家贸易公司,具体是做什么生意?”

    “主要是木材。”中年男人显然是有备而来,“我们公司之前就与博利安-泰拉木材厂签过协议。但本该今年8月交付的订单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公司派我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海关的工作人员倒是知道这个木材厂,也大概清楚为什么木材厂会交不上货。

    今年上半年,南边的几个州突然宣布退出合众国,成立了自己的政府,这与位于北方的联邦政府起了正面冲突,双方也都开火了。

    为了支持大总统的决定,北方的很多企业都为联邦政府出了不少物资。

    而木材作为战争时重要的资源之一,位于北方的几大木材厂都临时调配了自己厂中的资源,用于支持北方政府。

    护照是真的,理由又正当,海关实在没有其他理由扣押这位马黎人,只能盖好章后把人送走。

    “对了,我想向您打听一件事。”

    即将走出小屋前,男人似是不经意地询问道:“我走之前听说,上个月月末来到新伦纳港的''爱斯塔斯城堡号''上死了一个人,这是真的吗? ”

    海关愣了下,皱眉思索片刻后摇摇头:“我只记得是有个人受了很严重的枪伤,船靠岸后就被匆匆抬走了,之后死没死不清楚。”

    “那就好,我还以为是港口内出了暴乱呢。”

    男人那张始终紧绷着的脸部线条顿时松快不少:“这是我第一次来新大陆,在马黎时总是听旁人说这里的治安有些差,经常出现枪击事件,我以为港口就……”

    他这一句话终于打消了海关的全部疑虑,也跟着笑起来:“倒也没那么夸张,您只要不在晚上去那些危险的街区就行。白天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还是很安全的。”

    男人点点头,接过护照后便离开了港口,上了一辆出租马车。

    “下午好,先生。”车夫操着浓重口音的马黎语询问道,“您要去哪儿?”

    “距离这边最近的火葬场在哪儿?”

    “啊?”车夫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询问了一遍确认才讷讷道,“这个……新伦纳附近的火葬场只有一个,南边的哥伦桥火葬场……”

    “就去那儿。”

    男人直接开门上了马车,催促道:“尽量快一点,我希望能在火葬场关门前到达。”

    第250章

    250

    时间不知不觉走到了九月的下半旬。

    就在利昂娜收集到越来越多有关道格拉斯一家人的信息时, 一个让她有些在意的日子也愈加临近。

    9月18日的一早,谢尔比像往常一样准时起床, 轻手轻脚准备下楼做早餐时,突然发现有个身影已经坐在餐厅内。

    利昂娜手中翻阅着一张报纸,桌上还摆着好几份报纸和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杯,显然是已经在这里坐了有一段时间。

    看到谢尔比出现在厨房门口,她抬头认真打量了一番对方。

    确定谢尔比脸颊红润、并没有出现像之前那种惨白的脸色,才笑着向他招招手。

    “每天都起这么早,你都不困吗?”她折叠了两下手中的报纸,向对方递去, “来看看这个。”

    谢尔比不明所以地走过来,朝她手中的报纸看去。

    《新伦纳邮报》——一份会在诺瓦合众国全国发行的报纸。

    不过因为报社的总部在新伦纳城,要运到希图科姆这种小地方通常都会比发行时间晚一两天——比如利昂娜手中的这份,上面就印着前一天的日期。

    而她想给谢尔比展示的便是《新伦纳邮报》上的一则寻猫启事。

    一只名为“麦福兰”的白猫于9月16日在新伦纳城的布兰尼克街附近走丢,猫的主人表示愿意为找到猫咪的人提供一笔感谢金。

    自从报纸印刷的蓬勃发展,各大报纸纷纷无师自通地开辟了广告专栏。

    像是各行各业的招聘广告、租房广告,亦或是这种寻物或寻人启事,只要到报社缴纳相应的费用,就能在专栏上买到一个宣传位。

    虽说花大价钱打广告就是为了找一只猫确实十分罕见, 但新伦纳城中的有钱人不少,看报的人顶多是会扫一眼,并不会真的在意。

    “这是我与马希先生约定好的互通暗号之一。意思是他在9月16日发现有马黎那边的人来到新伦纳港,并开始在城中打听有关你的事。”利昂娜把报纸放到他面前,抬起杯子喝了口茶, “既然他选择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而不是直接发电报,很有可能是具体情况不是三两句能解释清楚的,或者详细信息不适合用电报传递。”

    见谢尔比的表情愈加凝重,她又补充道:“不过你不用太担心。因为说你有传染病,火葬场中的人都没打开裹尸布检查,单子的记录都是我们自己填写的。知道你还活着的只有格林医生和侦探事务所,他们都站在我们这边。”

    谢尔比捏着报纸的手松了又紧,最后抬头郑重道:“如果我活着这件事还是暴露了,您不用有什么压力,直接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就好,我会承担所有后果……”

    “那是当然。”

    利昂娜不等他说完就打断道:“你身上的事太大了,就说目前为止对你的帮助已经足够让我背上叛国罪,暴露后的后果我承担不起。”

    看着对面的少年愣怔的双眼,她忍不住笑了声,抱起手臂道:“我不是我的父亲,谢尔比,我没有他那么善良。因为你救了我好几次,所以这次我愿意为你冒险,可我也不会因为一个认识没多久的人完全断送掉自己t的前程。”

    明明是足够理智且冷酷的一段话,谢尔比却笑了。

    “嗯,我知道。”他的嘴角跟着桌对面的小绅士一起上扬,“这样是最好的,弗鲁门阁下。”

    信息交流完毕,利昂娜也没有再浪费时间。

    最近这些天她也不少给谢尔比打下手,现在觉得区区一顿早饭已经难不倒她了,兴致来了便打算亲自为几人准备一顿早餐。

    谢尔比无法阻止突然对烹饪产生兴趣的小弗鲁门先生,只能在旁边帮她生火。

    等另外两人听到动静起床后,看清厨房中忙碌的人究竟是谁后都吓了一跳。

    尤其是波文,看到利昂娜不但端出四盘煎蛋和煎吐司,还有几片硬度刚刚好的培根和一大碗沙拉时,表情格外复杂。

    在马黎,每个人要做的事都与自己的职业和身份相对应。

    厨师的工作是做饭,家事女仆只需要打扫房间,贴身男仆和女仆会在一天的最后为雇主熨烫好衣物——每个人的工作都是固定的,谁都不能越位。

    而作为所有仆人的主人也一样,他们通常都不被允许进入厨房,更不要说给其他人做饭了……利昂娜这种行为要是传到马黎,即使不会受到什么太大的实际影响,但肯定对她的名誉有一定伤害。

    比起他的种种考量,凯恩探员就没那么多想法了。

    这位年轻人还没完全睁开眼便闻着味坐到了餐桌边,毫不讲究地率先叉起一片培根塞进嘴里。

    在看到凯恩探员这如同野狗抢食般的吃饭方式后,波文也只能暂时放下快到嘴边的说教,快速把属于自己的那份培根先抢到盘子里。

    饭桌上,利昂娜把刚刚从报纸上获得的消息告诉了凯恩探员,后者立刻表示他稍后会去邮局看看,快速吃完饭后便离开了。

    一天的日常再次开始。

    波文洗完碗后来到客厅,立刻发现利昂娜正在和谢尔比一左一右地坐在沙发上,手里的棒针和毛线快速翻动着,看上去十分熟练。

    波文:“……您之前不是说只是学学吗?这都是第四条围巾了……”

    “一条我用,一条给梅太太,一条给你,这条是给玛格丽特殿下的。”利昂娜朝他看来,手中的动作却还在继续,“再多织几条也无所谓,可以给莱勒科侯爵和侯爵夫人,还有切尔曼伯爵一家……能送的人很多呢。”

    波文欲言又止:“可要是被人知道您亲手做了这种事……”

    “织个围巾而已,是那些老头子太大惊小怪了。”

    想起议院里那些张嘴闭嘴大道理的伪君子,利昂娜不由冷哼一声:“而且我发现做手工能让我的脑子放松不少,是个调节心情的好方法,你要不要来一起试试?”

    波文其实并不是很想尝试,但看到谢尔比在旁边小声提醒利昂娜某个地方少了一针后,之前那种憋屈感再次涌上心头。

    看了数秒后他终究没忍住,冷着脸把二人扒拉开,一屁股坐在中间。

    感受到左右两股视线同时落到自己身上,波文动作僵硬地从编织小筐中拿起一团红色的毛线:“所以,要怎么开始?”

    于是,当凯恩探员带着一封信回来后,发现坐在沙发上编织的人数从两个变成了三个。

    消息来了,利昂娜直接把学徒波文扔给了谢尔比,自己则拆开信,一目十行地阅读起来。

    “…………”

    “一个好消息,你的''死讯''暂时瞒住了。”

    利昂娜把信递给谢尔比:“不过这个人来的时间太快了。按照时间来说,''爱斯塔斯城堡号''会在14号到达南诺特普港,可这个人16号就到达了新大陆,说明他是在威廉到达马黎后就被立刻派来新大陆调查的。之后等马罗尼先生船上的''东西''运过去,估计还会再派一拨人来……”

    这些早在谢尔比的意料之中。

    虽说在“春神计划”中他只是一个失败的实验品,可那到底也是一个活下来的实验品。

    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尸体,在那些人眼中都是非常重要的“资产”,不可能随便就放过……

    不得不说,格林医生提出的“火葬”实在是个天才般的提议。

    一把火烧了就什么都没了。而且“传染病”这个理由非常充足,参与了“春神计划”的研究员知道与他同批次的“失败品”死后是什么模样,即使利昂娜回国后会被质问,她也能理直气壮地说出“尸体”上的异状——如果那不是“传染病”,“基金会”便必须给出另一个解释。

    而谢尔比觉得他们并不会向利昂娜解释这件事。

    只要他们想将“春神计划”继续下去,他们就不可能直接说出来。

    因此,现在只要让“基金会”派来调查的人相信被火化的人确实是“谢尔比”就可以了。

    为此利昂娜也做了能做的一切准备。

    “基金会”的人再厉害也是马黎人,新大陆不但不是自己的地盘,还因为一些历史渊源,这里的政府对马黎政府相对强势。

    比如谢尔比的那根有着马黎王室徽章的金发针,也许在旧大陆上有些用,可要是被合众国的政府官员看到,那也许会起到截然相反的效果。

    “基金会”的成员必须低调行事,相对的,阿瑟·马希在新伦纳城扎根十数年,想要混淆几个外国人的视线、用隐晦的方式给对方提供假消息他有的是办法。

    只要格林医生和马希先生配合好,他们有八成把握顺利掩盖过去……

    “对了,你们猜我刚刚出门碰到了谁?”

    跑到餐厅给自己倒了杯茶的凯恩探员又端着茶杯跑了回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道格拉斯上校在镇上租了个房子,准备把他那个难缠的妹妹和侄子赶到外面住了!”

    利昂娜稍稍有些诧异,却也不算太意外。

    托那位“卡明夫人”的福,现在整个小镇上的人都快知道“上校家的那对双胞胎不是上校亲生的”了。

    大家当然不会当着上校一家的面说,可暗中的讨论可一点都不少。

    不管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道格拉斯上校只要是个智商正常的人就不会站在妹妹的那一边。

    就算他之前不知道,可之前近十年的相处也不是假的。

    退一步,就算上校真的不喜欢那两个孩子,这种时候也不会把她们赶走。否则这跟当众承认自己被前妻绿了有什么区别?

    凯恩探员:“而且不仅如此,我听说他们最近还要举办一场晚会……”

    他还没说完,大门突然传来几声有节奏的敲门声。

    作为“男仆”的凯恩探员立刻去开了门,惊讶地发现门外站着的人正是他们刚刚话题的主角——道格拉斯上校。

    利昂娜听到声音后也走到玄关处,正好看到上校打算把一张请柬递给凯恩探员。

    “早上好,约翰斯先生。”道格拉斯上校礼貌地摘掉帽子,“很抱歉,之前说要来您这边拜访,但最近家里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实在没有时间……”

    “我理解。现在是秋天了嘛,大家总是会很忙。”

    利昂娜笑着比出一个邀请的手势:“您要不要进来坐一下?”

    “谢谢,但今天就不了,我还有些别的安排。”上校这么说着,转而将手里的请柬递给利昂娜,“不过两天后我家会举办一个小型晚会,庆祝秋季展销会圆满结束,也是为了给我远道而来的侄子过个生日……如果您有时间可以来看看。”

    “哦,当然!”

    利昂娜开心地接过请柬,笑容十分灿烂:“感谢您的邀请,我一定准时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