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梦是什么?
这是一个人类探寻了千百年的课题。
有人说那是神明的启示,有人说那是潜藏于大脑深处的记忆在作祟,是自我欲望的延伸,是自己与自己的对话。
有人说那是无意义的幻想,有人说那是治疗心理病的线索……身处这个神学和科学互相纠缠的时代,人们能听到的声音太多太多。
真理与谬论一起叫嚣着,反而成为探寻真相的阻碍。
可此时,身处梦境中的贝拉实在无暇思考这些。
她很清楚自己正处于梦境中,还是一个非常熟悉的梦境——不如说,任何人在十几年里不断做同一个噩梦,就算是傻子也会记住它。
但还如往常一样,即使思想是清晰的,她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在梦中的行为。
她站在一个昏暗狭窄的走廊里,不管是前方还是后方都隐没在更深的黑暗里。
两边的房门如她苍白的双唇般,安静却紧紧闭合在一起。
突然,随着“吱呀”一声响,其中一扇门开了条缝,窄而长的红光照在走廊上。
贝拉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尽管已经知道接下来的发展,尽管已经在过去见过无数次,她还是不可抑制地害怕起来……
她不受控制地握住把手,将门一把拉开。
吱呀——吱————
昏暗的房间里,陈旧的木梁不断发出呻|吟。
臭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污秽的液体不断滴上地板,渗入周围的缝隙。
夕阳的光辉透过玻璃窗,直直照进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里。
火红的太阳被一道黑影分割。向左摇晃,向右摇晃,仿佛巨大的钟摆,永远不会停止……
“滴哒、滴哒、滴——老鼠爬上钟!”
窗外,或者是更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童音,用欢快的声音唱着童谣。
贝拉却失去全身的力气,双眼紧盯“钟摆”,顺着门框跌坐在地。
“钟儿敲一下,老鼠又溜下!”[*1]
房梁上的老鼠发出“吱吱”的叫声,顺着吊在半空的绳索爬下,擦着女孩的腿边跑出房门。
“滴哒、滴哒、滴——”
“滴哒、滴哒、滴……”
孩童们的欢笑声渐渐远去,吊在房梁上的尸体也慢慢停止晃动。
鲜红的血液顺着双腿流下。
一开始只是一道,却在短短几秒变成数条。染红了下垂的双腿,染红了漆黑的影子。
忽然,软趴趴的脖子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好似对上轮齿的机械开始缓缓运转,低垂的脑袋一顿一顿地向上抬起,露出脖颈上的巨大血洞……
背对着夕阳,贝拉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只有一双眼睛,一双猩红的眼睛睁得很大,与呆坐在门口的女孩对上视线。
「嗬……贝…贝……拉……」干裂的嘴唇张开,喉咙深处传出断断续续的质问,「为……为什么…………」
那张嘴变得越来越大,大到女孩的视野里只剩下那张大张的嘴和里面的小舌头……
「————为什么要跑!!」
“————啊!”
贝拉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猛地向前晃。
“小心!”
一只手及时按住她的肩膀,总算没让这位可怜的女士出糗。
贝拉的双眼睁得很大,缺氧般大口大口喘息着。
那只扶住她的手没有动,静静等她回过神,能够自己坐直才收回手。
梦魇带来的耳鸣慢慢褪去,她重新听到汽笛的声音,以及动轮滚过铁轨是发出的巨大声响……
“我……对不起……我刚刚睡着了……”贝拉扶了下有些歪斜的帽子,慌忙朝对面的男士颔首执意,“谢谢您,先生。”
出于礼节,她没有仔细端详对面这位男士的外貌,更没有与其对视。
视线匆匆在他那有些蓬松的金色卷发上扫过,便安静地回道自己交握的双手上。
但仅是一瞥,她也能获得一些信息。
对面坐着一对主仆,这点从服饰和肢体动作便能看出。
其实两人都不算矮,只是坐在主人身边的男仆身材格外高大,显得他的主人个子有些瘦小。
且比起“男士”,这位面容上有些稚嫩的“主人”更像一位刚从公学毕业、还未进入大学的小绅士。
“没事就好。”
“小绅士”的声线略沙哑,低缓而带有磁性,再加上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吐词腔调,让人听着很舒服:“格林菲尔德就要到了,您如果需要下车可要快点做好准备。”
此时贝拉已经完全镇定下来,朝对面这位漂亮的年轻人笑了笑:“谢谢您的提醒,我还要再坐一站。”
金发的年轻人轻轻挑了下眉,没再多说什么。
见贝拉确实没什么事,他便重新靠回座椅,从身边男仆手里接过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继续阅读。
贝拉注意到,那并不是一本经过精心排版、装订的正规书籍,而是一本造价低廉,被主流社会称为“流氓文学”和“低价毒药”的廉价恐怖小说。
她实在难以想象,一位佩戴蓝宝石袖扣的体面绅士居然也会阅读这种街边售卖的非法小册子。
不仅不排斥,似乎还看得津津有味。
好奇心驱使着贝拉微微偏头,终于看清了小册子的封面。
《沉默的云雀》——一本以第一人称视角叙述的悬疑小说。
讲述的是一位有名无实的男爵“文森特·阿劳达”,因为受不了大城市的喧嚣不得不搬到一座乡下小镇居住。可他却没想到,这座看似宁静的小镇也并不安宁,每天都在发生各式各样的恐怖事件……
贝拉看清封面后呼吸有一瞬的停滞。下一秒便坐得笔直,把视线移到窗外。
火车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最后在标着“格林菲尔德”的站台停下。
正值一年年末,许多在城市工作的劳工得到难得的假期,可以与久别的家人团聚。
有人手里提着大行李箱,匆匆往站外赶。有人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家人,欢呼着拥抱在一起,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
贝拉看着这样的画面,眼睛飞快眨了眨,将那些差点涌上的水汽驱散。
很快,随着站台旁响起一阵嘹亮的哨声,滚滚浓烟从烟囱喷出。
气缸被蒸汽推动,摇杆带起动轮,钢铁铸就的巨兽再次苏醒,在喧闹中缓缓驶出站台。
冬天的原野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即使今天的天气不错,可枯黄的野草和棕褐色的树干并没给贝拉带来好心情,只定定看着窗外出神。
“……呵。”
不知过了多久,她飘到天边的思绪突然被对面人的笑音打断。
果然,那位漂亮的年轻人还在翻看《沉默的云雀》,精致的五官却比刚刚舒展很多,嘴角的笑意都没能完全褪去。
“…………”
“恕我失礼,请问您为什么会发笑呢?”贝拉双手握住手提包的把手,突然说道,“我……我也曾读过这本书,并没有发现其中有会令人发笑的桥段……”
闻言,金发的年轻人忽地抬眼看向她。
这次贝拉看清了,他的虹膜是格外浅淡的烟灰色,靠近瞳孔附近还有一圈不太明显的金色。
直接与之对上视线,贝拉居然感受到一丝压迫感。
“真难得,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愿意跟我讨论这个……”漂亮的年轻人合上手里的小册子,脸上的笑意却真诚了不少,“说实话,我很喜欢这个故事,没有一点轻视的意思,希望你不要对此产生误解。”
“我只是对作者本人很感兴趣。”
紧握包带的手刚放松一瞬便又握紧。她听到年轻人又不紧不慢地把书翻到封皮,直接念出上面的名字:“‘文森特·阿劳达’,既是作者的笔名也是主角的名字,又用第一人称来叙述整个故事……不得不说,这是个非常大胆的做法。”
“尤其是故事最后,揭晓了发生在小镇上的所有恐怖事件居然都是主角本人做的。是他制造了一场又一场意外,一一杀死自己的仇人们,我很喜欢这样的反转……”
“但作者本人,他的文字透露出了很有趣的信息。”
“他似乎掌握了很多知识,却总会在不该犯错的地方露出自己的不足。”
金发的年轻人向后靠到座椅上,用小册子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上弯的眼眸:“两次大胆使用毒药杀人的‘残忍家伙’,却有可能是个没有任何医学经验的小少爷……你不觉得这种反差也很‘可爱’吗?”
他刻意咬住最后一个词,音调微微上扬,传入贝拉耳中却像极了调侃。
女人的脸突然涨得通红,上身不禁往前倾:“您是怎么看出他没有医学经验的?”
“这位‘文森特·阿劳达’……哦,这肯定是个假名,但我们姑且称呼他为‘阿劳达先生’吧。他也许学识不错,也善于观察总结运用自己所掌握的知识,但很多知识他也仅仅是知道或是听说过,并没有实践过……”年轻的绅士注意到女士的表情不太对,立刻抬手解释道,“当然,我很庆幸他没有去实践。”
贝拉却不在意这个,反而催促道:“是谋杀的手法出漏洞了吗?”
“唔……也算不上。”年轻人随手翻开手中的小册子,“只是这里,第二个被害人是吃了掺杂着夹竹桃叶子的沙拉,没过多久就当场毙命……”
“夹竹桃全株都有剧毒,且毒性发作很快。”贝拉蹙眉看着那行印刷模糊的铅字,“我在……我的外祖父就是一位药剂师,他的笔记绝对不会有错!”
“这点我也肯定。但女士,问题不是出在毒物身上,而是受害者中毒后的表现。”
年轻人竖起一根手指:“夹竹桃中含有多种毒素。一旦进入人体内,除了能让心跳失常、呼吸麻痹外,还会刺激肠胃,造成生理性呕吐和腹泻,一部分毒素会随着排泄物排出体外。尤其是健康的青壮年,仅仅吃了几口没有经过提纯的叶子、且周围还有人的情况下,一般不会直接倒地死亡。”
看年轻绅士这样说着,坐在他身边的男仆却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
不但在公共场合阅读那样不入流的小说,还不停说这种死不死的话题……但凡对面的女士精神脆弱一点,估计都要尖叫着跑出车厢吧……
还好,贝拉显然不是那种精神脆弱的淑女。
听着对面小绅士的分析,居然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点点头。
“我确实没想到这方面……”她回过神,又匆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看过的书本上都说这是会立刻毒发的剧毒,但没想到还会这样……”
闻言,小绅士支着下巴笑起来。
他本就年轻,脸上也没有蓄须,阳光打在他光洁白皙的脸颊上更给人一种“花花公子”的错觉。
“另外便是,把律师的尸体伪装成‘吸血鬼’作案……大动脉出血确实会让人体内的血液快速流失,但只要到一个临界点人就会因失血死去。”他指向其中一页,重述这上面的语句,“‘躺在那里的尸体皱皱巴巴地瘫成一团,仿佛一个漏气的气球’……我承认这是个有趣的想法,但凡是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人血的凝血功能很强。尤其在死亡后,体内的血液就会停止流动并凝结,不管怎么放血都无法把人变成这种形态。”
“如果一定要尸体呈现出书中描写的‘干尸’状态,便要在对方还活着的时候动手,一边往他的体内注射抗血凝的药剂一边抽血。但即使是这样,据我所知现在市面上也没有那么有效的……”
“先生!”
坐在“小绅士”身边的高个男仆高声打断主人叠叠不休的话语,终于让对方回过神。
“嗯……话是这么说。但小说嘛,看着开心就好,计较那么多细节就不有趣了。”
年轻人回过神,对脸色苍白的女士笑道:“我是个不讨喜的读者,但请相信我,我确实喜欢这位‘云雀先生’的故事,也衷心希望能见到他的下一本小说。”
他那双烟灰的眼眸调皮地眨了眨,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让人无法生出反感的讨好:“刚刚是我失礼了,希望我那些无用的言论没吓到您……”
贝拉对上那双漂亮的灰色眼眸,也终于回过神。
看着年轻人那带着歉意和小心试探的眼神,她有些哭笑不得地摆摆手:“不不,我只是有些惊讶……我以为人们只会关注杀人手法和凶手的心理活动,没有想到还会有人关注尸体……”
她调整好自己的状态,脸上的笑容不再是客套的面具:“能注意到这样的细节,您是医学院的学生吗?”
“唔……原本有这样的打算。只是我身体不太好,可能无法上完所有的课程。”年轻人的身体向后,放松地靠到椅背,把那本廉价的小册子合上,放在自己交叠的腿面上,“这些知识也只是从书本或家中的医生的口中得知的……”
说到这,年轻人又眨了眨他那漂亮的烟灰色眼眸,轻快道:“说起来,我和那位‘云雀先生’一样,只是一位知识的道听途说者。”
贝拉再次被他逗笑。
她好久没这样笑了,连压在心中的阴云都随着轻笑散去不少。
两人就这样围绕着各种哥特小说的情节聊了起来,直到列车员再次走过车厢,用自己嘹亮的嗓音提醒乘客火车即将抵达站台时,贝拉才猛然从热烈的讨论中醒过神。
“要到站了。”
贝拉对着车窗玻璃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帽子,起身对小绅士颔首致意:“与您聊天非常愉快,先生。”
年轻的绅士浅笑着回礼:“我也是,女士。”
这么说着,他又看了眼身边的男仆。
高大的男仆似是小小翻了个白眼,却还是站起身,帮贝拉取下行李架上的行李。
当把行李箱拖下来时,男仆的身形都因手中的重量晃了下,好险没握住箱子的把手。
“请小心脚下,女士。”他把足有一米长的行李箱放到地上,并为对方拉开小隔间的门。
“谢谢。”
贝拉再次向两位男士道谢,等列车彻底停稳后便单手提起行李,快步走出车厢。
“布莱克斯顿!布莱克斯顿站到了!!”
在列车员大声的提醒声中,贝拉拎着行李箱踏入站台。
还好今天有风,及时带走了火车带来的浓烟和烟灰,总没有让周围的空气太糟糕。
布莱克斯顿是个乡下小镇,站台也不大,她很快就找到了一辆灰扑扑的马车。
“贝琳达……帕兹、帕斯特尔小姐?”
马车夫似乎是个外国人,尽管他已经在努力纠正发音,话说出口时音调还是有些古怪。
他接过女士递来的信件,确认背后的火漆印章无误,这才点头让她上车。
“还好您到了。要是再晚半小时,我也只能明天再来接您了。”车夫大咧咧道,“这里不是庞纳那种大城市,夜路可不好走。运气不好的话还会遇到狼呢!”
对此,贝拉只能笑着应和着。
看着车夫把自己的行李放到车顶后,这才低头钻入马车。
“喂!前面的家伙小心点!!”
刚坐稳,她就听到车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辆豪华的四轮马车几乎是擦着她所在的马车飞掠而过,转眼间只留下漫天烟尘和一串带着戏谑的回音。
「哦!马特那个自大的混蛋……」
杂音中,贝拉似乎听到车夫用外语骂了声什么,又对她高声道:“我们也要抓紧时间了,帕兹特尔小姐!”
还不等贝拉反应过来,她所在的马车也启动了,全速跟在前面的马车后。
乡间小路本就不平整,开始时贝拉几乎以为自己要被颠出马车,要双手用力扒住窗框才没在车厢内摔倒。
直到前面马车不知为何慢了下来,她的车夫也跟着恢复了正常速度,一前一后地在土路上行进着。
可即使这样,在马车停稳后贝拉也觉得自己全身都要散架了。
她一路根本无暇观赏窗外的风景,稳住自己的身体已经耗费了全部的精力。
捂着还有些晕眩的额头,这位可怜的年轻女士在车夫的搀扶下才勉强走下马车并站稳。
双脚踏到地面上,贝拉才终于有心情抬头看向自己的新雇主——希尔科罗男爵的居所——黑卡尔庄园。
贝拉过去一直住在南方,从未来过这么北的地方。陌生的环境和即将面对的一切让她的心脏忍不住怦怦直跳。
将带着新雇主名讳的信按在心口,贝拉深吸一口气,这才拎起大行李箱,向高大的宅邸走去。
不成想,她才刚走了几步,还没踏入仆从的迎宾范围时,前面那辆华丽马车的车门已经被人打开。
先下来的是一位眼熟的高大仆从。紧接着,一名带着黑色高礼帽的年轻人握着手杖走下马车。
站定后,年轻人似有所感地向贝拉看来。
“哎呀……这真是太巧了。”
那双漂亮的烟灰色眼眸带着惊讶睁大一瞬,又愉悦地向上弯起。
金发的年轻人压了下帽檐,歪头笑道:“一天居然能遇到两次,这算不算是吾主的安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