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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1 章 葬剑

    “事情便是如此。”

    司空阙将阵法之事详细告诉了杜衡,对方倒是收敛了脸上戏谑的表情,静静地听完了他与姬璇的一番推测。

    “原来是这样,”杜衡听罢思索道,“先前我与见微亦入过两处阵法,你们也可前去一探。”

    说着将地名告知了二人。

    “尊者对此阵毫不知情么?”姬璇问,“莫非千年之前,此阵并不曾出现过?”

    司空阙知晓姬璇可窥天机的能力,既然他口称尊者,那杜衡果真就是……

    他忍不住打量杜衡,那人除却额间花纹印记,面容与之前无二,不过若是细看,便能发现其眉间少了先前那般的戾气,多了几分平和。

    “你当真是优昙尊?”司空阙仍是不太相信。

    “你不信么?”杜衡笑着与他对视,而后道,“这么说罢,我是优昙,却非是千年前的优昙。”

    司空阙似懂非懂,他知晓分别的这段时间杜衡必定有什么际遇,但对方看起来并不想深谈,他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杜衡又将话题引回:“是,千年前,凝玄虽也能操纵魔气引人堕魔,但未曾用过此等阵法,不过…”

    他说到这里神情似乎带了些悲伤:“如今听你们所分析的阵法效力,我倒是明白了一些事……”

    司空阙见他眸色沉沉,似是想起了旧事,又或是在追忆某个人。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让人觉得仿佛他是穿越了千年的光阴,周身沉淀着岁月的沉重之感。

    姬璇看不到这一切,追问道:“凝玄?千年前被封印的魔头?”

    “正是他,”那感觉只存在了一瞬,杜衡再开口时,已恢复了先前那副模样,“千年前他突然出现,放出魔气祸乱九州——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人知晓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那时虽然没有这样可以连下数城的‘逆灵’阵法,但凝玄正是实力巅峰,仅凭他一人之力也可引导成百上千的修士堕魔,是故魔门势力愈发壮大,横行九州,魔者因魔气而丧失心智,几乎无恶不作。”

    “仙门百家及广野上的普通百姓不堪其扰,各家修者亦奔走于九州之上除魔驱邪,然终究治标不治本。”

    “凝玄实力恐怖,更在十神之上——十神当中有人曾挑战过他,结果竟不敌——是故当时的十神之首‘孔雀明王’召集十神,率领妖族大军并仙门百家,发起了封魔之战。”

    “结果便如后世所知,凝玄麾下尽数被灭,仙门及妖族损失惨重,凝玄重伤,十神合力将其封印于首丘。”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对面二人被迫快速消化着来自千年前的讯息,司空阙顺着他的话道:“但是封印被破了…为何会破?那可是由十神亲自下的封印。”

    “嗯…所谓封印,乃是由十方神器结成阵法,”杜衡说着看向正仔细听讲的姬璇,“正是这位小朋友的祖师爷,同为十神的‘连山君’亲自设下的阵法。十方神器说到底只是十神应连山要求,将承载各自神力的器物作为阵法的阵眼罢了。”

    姬璇听他所言,脑中却想到了“太卜”中后半部分的卜词,一时陷入了思索。

    司空阙在一旁欲言又止,杜衡一挥手道:“我知晓你疑惑什么,封印是没有问题的,千年前凝玄确实被彻底封印了——一丝魔气也没落下。”

    “那他又如何…”司空阙只觉心下发寒,“是有人帮他破了封印,对吗?”

    “是‘十神’中的人,”姬璇冷冷道,“‘连山君’的阵法非常人可解。”

    “我也是这么想的,”杜衡道,“司空道长还记得在沧洲城时,趁见微与‘空桑君’对战时偷袭他的那个人么?”

    “我记得,他当时抢走了神器‘长岁’…”司空阙说到这里猛然惊醒,“他难道也是‘十神’之一?!”

    “不错,我二人后来又与他对峙过,此人正是‘杳冥君’虞渊。”杜衡说到这里,神情转冷,凤眼微眯,这一刻他身上又有了些昔日魔门左护法的影子,笑着道“说起来,我与他有许多帐要算呢。”

    司空阙这下有些相信杜衡不是千年前的优昙尊的说法了,毕竟人家优昙尊可是佛门大师,必定是不会张口就是爱呀恨呀要和别人算账之类的。

    不过话说回来,他也不知道千年前优昙尊是什么样的,万一也像杜衡这般有些疯魔……

    司空阙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下去了,心中默念罪过罪过。

    姬璇接着道:“若真是他与凝玄勾结,为何不早些动作,却等到这么久之后,反而留给九州一丝喘息之机呢?”

    “这只能问他们自己喽,”杜衡无所谓道,“不过我猜测,封魔之战后,众人皆损失颇重,十神折损过半——唔,当然也包括我,额不对,是千年前的优昙尊——而凝玄与虞渊怕是也因重伤而不得不蛰伏。”

    “当然这期间他们定然暗中有许多动作,这阵法便是证据。”

    话又转回了阵法,三人皆是无语,片刻后,杜衡突然开口对姬璇道:“小弟弟,你家天枢台擅长阵法,不知可有甚么破解此‘逆灵’阵的头绪?”

    “暂时还没有。”姬璇闷闷答道,“如今虽能破解单个阵眼,但阵法在九州之上已成,魔气四溢之势已无法逆转。”

    “不必气馁,我看好你,况且你家祖师爷必定留有后手。”杜衡鼓励他道。

    姬璇一愣,忽而想到什么,问道:“尊者可知‘太卜’卜词?”

    “哦?是什么?”

    姬璇便把他破解的卜词告诉了杜衡。

    “连山君果然留有后手,怪不得…”杜衡若有所思,“看来十方神器仍是关键。”

    “尊者方才说,封魔之阵乃是‘连山君’聚集十神器而设?”姬璇仿佛抓住了什么。

    “正是如此。”

    “如果是这样,”姬璇心中一动,“或许可从封魔之阵入手,寻找破解‘逆灵’阵的方法。”

    想到这里,他脸上显出了些少年人才有的雀跃神情。

    “可以一试,不过有关封魔之阵,还得从天枢台中寻找记载。”

    杜衡见他可爱得紧,忍不住抬起手来想摸摸这小朋友的头,中途收到司空阙警告的眼神,硬生生地拐了个弯搭在司空阙肩上。

    司空阙很不给面子地打掉了他的手:“既然如此,那我二人这便去查探了。”

    “好嘞,若有线索便再联络。”杜衡立马答应,他还赶着去看他家见微。

    司空阙拿着杜衡给他的传信纸鹤,眼看对方转身就要离开,斟酌再三还是将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你会为了九州而奔走,我信你便是优昙尊…”

    杜衡脚步一顿,回过身来看他。

    “你说错了,”那人笑得温和,“我不是为了九州。‘护世’不是我的道,不论优昙尊还是杜衡,从始至终,不过是为了一个人的念想罢了。”

    苍梧山今日下起了连绵的雨。

    门人弟子除却在各处执守之人,皆齐聚后山葬剑林中。

    苍梧山历任掌门与长老皆葬于此处,他们生前或于剑道上独树一帜,开创一家之法,或于修行上造诣颇深,桃李满布天下,或于倾危之际力挽狂澜,护苍梧不衰,或于万人之前仗剑当关,退邪魔而立,虽未及证道成神之境,却都在九州仙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若见微立于最前方,看着眼前新立的墓碑。

    若关山的棺椁已经下葬,他却觉得心中缺了一块,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埋入尘土的漆黑长棺一同离去,再也补不全了。

    主持仪式的长老还在一旁唱念着墓主人一生的功绩,身后若瑾被江上雪与颜沉夜搂着,几乎泣不成声。

    再往后,是前来悼念的山中弟子,若关山与“崔嵬”剑是每一位修剑者心中高不可攀的山峰,无人肯相信,那座山就这样突然崩塌。

    没有惊天动地,没有殊死一战,甚至许多人尚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那立于修者顶峰的人便如任何一个寻常人一般,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若见微听着耳畔的雨声,一时间仿佛神魂出窍,冷眼旁观着这场肃穆又稍显冷清的葬礼。

    他看到师弟师妹脸上的悲伤,看到诸位同门难掩的惋惜,也看到了面无表情的自己。

    若见微想起很久以前,他与师父也曾立于葬剑林边,一同注视着这成片的墓碑。

    “师父,”年幼的若见微受不了这里的压抑,抬头看向身旁的长者,“凡人一生的尽头在何处?”

    “凡人一生百年,最终不过肉身归尘土,魂灵入轮回。”白发剑者声音淡淡。

    “那吾等修道者一生,有尽头吗?”

    “修道之人,若坚守己道,或得天道眷顾,证道成神,若丢失本心,则堕而为魔,”若关山循循善诱,目光却逐渐变得幽远,“但多数终其一生修炼而未能窥得天机神道,则如凡人一般,数百年后,身躯消散,魂入轮回。”欞魊尛裞

    “那…成神之后会如何,”若见微不依不饶地追问,“神道也有尽头吗?”

    若关山少见地沉默了,半晌轻叹道:“这个问题…或许,连神者自己也不知晓。”

    若见微瘪了瘪嘴,显出几分孩子气来:“那世人总说,修道成神,便可长生,是骗人的了?”

    “傻孩子,”若关山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世人皆惧怕死亡,故而将长生之愿寄托于难以实现的神道之上,只是,你须谨记…”

    若关山低下头看着他,眼中是看透生死的淡然:“世间万物,凡有灵者,总难逃生死,此乃天之道也。”

    是了,少时若见微不懂,可随着年岁增长,阅历增加,见惯世事变迁之后,才知所谓生死之事,最是轻如鸿毛。

    管你身前荣华富贵,名动九州,还是庸庸碌碌,醉生梦死,死后万事成空,皆化作一抔黄土,只留神魂转入轮回,从此前尘旧事尽如云烟消散,谁也不能幸免。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仪式已到了最后,那长老拖着长调唱道:“拜——”

    若见微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任冰冷雨滴顺着面庞流下,他死死咬着牙,对着面前碑上几字,俯下身去,磕了三个响头,涩声道:“弟子若见微…恭送师父!”

    身后众人紧接着他跪下拜别,若瑾先前一直小声啜泣,此刻终于压抑不住,呜咽着道:“恭送…师父…”

    江上雪与颜沉夜被他感染,皆忍不住落下泪来。若见微跪在最前面,两眼通红。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从此以后,他们是没有父亲的人了。

    众门人上前依次悼念,不少人亦走上来低声安慰几人,若瑾情绪平复了不少,站在江上雪身边低声回应着。

    若见微沉默地站在一旁,他的视线穿过人群,看向末尾站着的女子。

    穆晚今日穿了件白衣,未作多余的打扮,一头乌发简单盘起,身旁一位侍女为她撑着伞,二人随着队伍向前缓缓移动,不一会儿便到了若见微身前。

    若见微上前一步,挡在穆晚面前,一双眼冷漠地看着她。

    穆晚抬头与他对视,叹了口气道:“我知晓你心中怨我,但你别忘了,我亦是他的师妹。”

    若见微神色微动,与穆晚无声对峙片刻,最终侧过身来让开了路。

    穆晚慢步走到若关山墓前,看着这座孤寂冷清的坟,微微红了眼圈。

    其实少时若关山亦对她照顾颇多,从前贺越总是隔三差五被父亲派去山下,她便跟在若关山后面读书练剑。

    若关山虽不如贺越般体贴入微,却也是尽力待她。

    穆晚还记得二师兄板着脸监督她练了一天的剑,最后硬邦邦地往她手里塞了一堆她最爱吃的零嘴。

    她在墓碑前站了良久,最后开口低声道:“二师兄,下一世…莫要再遇见他了。”

    说着转过身向来处走去,后半句话隐没在雨声中:“…也…莫要再遇见我了……”

    第 72 章 披星

    苍梧山经历变故,山门前驻守的弟子也无精打采。

    “唉,萧师弟,你说,若长老怎么就…唉…”

    “王师兄,你快别说了,我现在心里慌得很,如今九州魔祸四起,我们却在此刻失了两个高手…”

    “你们听说了吗,前几日,昆仑山也被攻破了…”

    “不仅如此,我还听闻那恒山的赵蒲弑师入魔,如今已是幽都山座下走狗了…”

    “听说恒山并非所有人都愿意跟随他,而那疯子竟将反对者全杀了!”

    “当真疯狂…”

    “话说幽都山现任掌门是叫什么来着?”

    “你连这都不知?是凝玄!有传言说,他乃是千年前那被十神封印的魔头…”

    众人越讨论越觉如今形势危急,虽说魔门尚未进攻苍梧山,但谁也无法预料他们会何时出现。

    先前起了话头的王师兄想到这里,无不担忧地抬头向山前望去,顿时大吃一惊。

    只见乌压压的一片人正朝苍梧山而来,他全身血液冷了一半,再定睛看去,不由瞪大了眼,忙拽过一旁的师弟道:“快去找掌门,赵蒲带着恒山弟子来了!”

    来者不善,苍梧山弟子反应迅速,不过片刻已有大队人马聚集,将恒山众人拦在了山门之外。

    上官筠越众而出,向对面为首之人拱手道:“见过赵师兄。”

    赵蒲眉间尽是黑气,半张脸爬满了魔纹,闻言邪笑道:“上官师弟有礼了,我正是奉掌门之命,来劝尔等归入我幽都山门下的。”

    萧师弟听了他这番话,忍住呕吐的冲动悄声对身旁人道:“堂堂仙门弟子,竟将自己与邪魔归于一类,认贼作父,当真虚伪!”

    上官筠面上表情未变,不卑不亢回道:“多谢抬爱,不过我等手段不及赵师兄,怕是入不了掌门之眼。”

    赵蒲脸上顿时一阵红白交错,狠声道:“不识好歹!不过此事可由不得你。”

    “叫若见微出来,”他周身魔气翻腾,“让他与我比一场,若是我赢了,便要他若见微为你等失礼之言给我跪下磕头赔罪,苍梧山也要归入幽都山门下!”

    赵蒲说着仿佛已经见到那种情景,眼中闪着诡异的兴奋,片刻后才发现对面之人正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望着自己。

    “看什么看!没听懂吗?快叫若见微出来!”

    “咳,”上官筠忍不住打断他道,“恕在下多言,赵师兄似乎还没说完,若是若小长老赢了又该如何?”

    “赢了?呵呵呵…他不可能赢过我的!”赵蒲兀自沉醉在自己的想象中。

    苍梧山弟子中终于有人憋不住了:“你算老几?也配与若小长老比试,做你的美梦去罢!”

    “我苍梧山不可能与邪魔同流合污!”

    “劝你早日收手!”

    “诸位恒山弟子!眼前此人乃是弑师堕魔的叛道者,尔等真要与他为伍,助纣为虐?!”

    “想你恒山也是名列仙门大派,如今却堕落至此!”

    原本噤声的恒山众人听了这些话,不少人脸上发热,人群中开始骚动起来。

    赵蒲见势不妙,气急败坏道:“多嘴!”

    “莫听他们所言,这九州迟早是吾主之天下,届时尔等皆是功臣!”说着一把拔|出手中剑,喝道:“众人随我攻上苍梧山!”

    有人踌躇不决,赵蒲眼神一暗,威胁道:“若是不听号令,尔等该明白下场如何!”说着便提剑冲向对面。

    便见恒山众人脸色皆变了一变,而后纷纷跟在了他身后,苍梧山弟子早就憋着口气,不待上官筠再多说,便与对方交起了手。

    上官筠心知形势已难控制,默默叹了一口气,也拔剑迎了上去。

    苍梧山门前顿时一阵剑影交织,剑刃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上官筠一边交手一边斟酌:“恒山弟子似是未被魔气控制,只是方才赵蒲威逼利诱,迫使他们跟随自己……”

    当今仙门两大剑修门派交手,双方实力皆不容小觑,弟子各有伤亡。

    不能再这样下去,上官筠暗道,凝玄分明居心叵测,让苍梧山与恒山斗得两败俱伤,如此他便少了许多阻力,赵蒲是个没脑子的,须得尽快阻止。

    他这厢正绞劲脑汁,忽听“嗡”一声剑鸣响彻云霄,而后一道银白剑光挟破空之势,直直插|入胶着的人群之中,将混战的众人强行分了开来。

    上官筠也被剑气扫得退后了几步,待站定看清眼前之人,心中一喜——师兄总算来了!

    但见战圈中心赫然插着一把长剑,剑身雪亮,嗡鸣不止,剑气四溢,正是“照夜”。

    赵蒲方才狼狈举剑抵挡剑气,此刻见到“照夜”,不免咬牙切齿:“若、见、微!”

    一人白衣翩翩落于人群正中,缓缓拔|起“照夜”,冷声开口道:“缘何在山门前相斗?”

    “呵呵呵…你这缩头乌龟终于躲不住了么?我跟你说,若你再晚来片刻,你这山门便要被我踏平了…”赵蒲语气辛酸刻薄,极尽挖苦之能,期望能从那人脸上发现一丝狼狈。

    谁知若见微并未看向他,对方提剑在手,正听上官筠汇报恒山进攻之事。

    赵蒲脸上表情顿时精彩极了。

    上官筠将恒山挑衅的缘由经过细细讲了,这才咳了一声看向赵蒲,露出个抱歉的神情。

    赵蒲险些炸了,就要再次发作,却见若见微转过身来,墨色眸子看着他道:“你要吾与你比试?”

    他的表情冷得像是能冻人,赵蒲一口气梗在胸口,半晌才道:“是。”

    “输了向你赔罪,苍梧山归幽都?”

    “…是。”

    “赢了呢?”

    赵蒲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这样罢,”若见微抬起剑来,四周的人皆感受到了他剑上的寒意,“若吾输了,任你处置,若吾赢了,你与你的人皆归苍梧山处置。”

    “不…”赵蒲还要再言,就见对面人影一闪,再眨眼时,已掠至他身前!

    “铛!”赵蒲提剑就挡,心中跟着手中剑一同颤了颤,好快!

    众人只听“铛铛铛”几下,眼前剑光交错。若见微剑招疾变,身法迅捷,逼得赵蒲不得不左右抵挡,连连后退。

    “照夜”剑光如月,剑势如风,引得周围山石树木皆隐隐颤动,竟是被浩然剑意所震慑。

    不过几十回合,交战与观战之人都已明了,赵蒲已落下风,此战结局已定。

    若见微暗暗皱紧了眉,对方显然身负魔气已深,却仍有自主意识,与先前所见修者被魔气侵染后全无神智,仅知杀戮的情状不尽相同,这是为何?

    赵蒲手上疲于提剑应对,心中早被怒气与不甘占满。

    凭什么?

    同是仙门大弟子,若见微便是年少成名,早早位居长老之位,九州之人无不称道,而他赵蒲勤勤恳恳这么多年,却总被师父拿来与若见微比较,最后换来一阵唏嘘。

    在师门中,他是个“虽勤奋有加,然天资稍差,仍逊若见微不止半分”的笑话,在外人眼中,他是个“资质平平,却自视甚高,总妄想与若见微一较高下”的笑话,他的前半生都活在若见微的阴影里。

    凭什么?!

    若见微又怎么样?不过是天资卓绝,比他多了些功绩,就被世人捧为除魔驱邪的少年英雄,剑术高超的若小长老。

    他凭什么!!

    赵蒲心绪不稳,若见微捉住机会,凌空一剑斩下,将对方压得半跪了下去,原地砸出个大坑。

    “咚!”

    “咳咳咳…”赵蒲唇边溢出鲜血,压抑不住地咳了起来。

    若见微的剑压在他的剑上,一双黑眸冷冷看过来,仿若看到他的心底:“你为何入魔?”

    “咳…你不是明知故问么?”

    “你身上有魔气,不是正常堕魔,”若见微径自说下去,“但被魔气侵染却仍能保持自我意识绝非易事,你不简单。”

    “呵呵呵…你是在夸奖我,还是在嘲讽我?!”赵蒲说着激动起来,“是!我是被魔气侵染!不过上天总算眷顾我一次,让我未能被完全控制,反而能自己操控魔气!”

    他话音方落,眼中厉色一闪,脸上魔纹颜色骤然加深,周身爆开无数黑色魔气,直向周围人群冲去。

    若见微躲过当面而来的攻击,反手挥剑扫开身旁包围的魔气,就见原本被压制的赵蒲已落于恒山弟子最后方,阴冷笑道:“给我杀了他!”

    恒山众人被魔气操控,冲向若见微及苍梧山弟子,场面再度变得混乱。

    若见微一边抵挡袭击,一边沉声道:“诸位小心魔气!”

    之前只有恒山之人,众人尚能应对,此刻不仅要对抗被魔气操控的人,还要时时提防魔气侵袭,苍梧山门人皆显出疲惫之相,甚至有修为较低者,已被引至堕魔。

    若见微看向远处赵蒲,心知若要逆转形势必先擒住此人,然周身皆是魔气与魔修,又有苍梧弟子于混乱中入魔,敌我不分地攻击,他竟一时抽不开身。

    “诸位长老呢?”若见微架住一人的剑,转向上官筠问道。

    “已在来的路上了。”上官筠气喘吁吁,又喊道,“众人撑住!”

    眼看时间拖得越久越不利,若见微狠下心来,不顾身旁同门,欲以剑开道,忽见一道青色剑光掠过,为他扫开了前方的魔气。欞魊尛裞

    若见微向来处看去,饶是他也难掩此刻的震惊:“夫人……”

    “叫师叔,”穆晚手持一柄细剑,一身简洁衣袍此时竟衬得她显出几分凌厉,“我虽不管山中事务,但亦不许他人犯我苍梧。”

    “我为你开路。”

    穆晚持剑在手,一套剑法舞得行云流水。

    她为情所困,隐于人后太久了,剑法却并未生疏,行招之间,犹见当年盛气凌人却独具风华的身影。

    世人只记得她是苍梧山掌门的夫人,却早忘却了她的另一个身份——昔日一剑舞丹霞,实力仅在贺越之下的“绮罗”剑穆晚。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意料之外的身影所震撼了,苍梧山弟子大多年轻,少有知晓当年旧事的,心中皆是激动:“掌门夫人原来这么厉害!”

    若见微因师父之事,对穆晚并无好感,此刻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实力确实不凡。

    穆晚一把“绮罗”逼退群魔,若见微趁势跃出包围,提剑直向赵蒲而去。

    赵蒲本以为胜券在握,哪知苍梧山上还有此等高手,不免心中惊慌,又见若见微攻势甚猛,自己已是难以招架。

    他心下一狠,竟弃剑直接驱使魔气袭向对方,若见微挥剑荡开,淡淡道:“修剑者弃剑,你已输了。”

    “你胡说!你知道什么?!”赵蒲情绪激动,招式却乱了章法,只一昧吼道,“凭什么?凭什么!”

    若见微只想速战速决,抓住他分神之机,一剑刺入对方肩胛骨,将赵蒲钉在了山门前的巨石上。

    “收了魔气。”

    赵蒲挣扎道:“不…不可能!”

    “如此,”若见微说着就要抽剑,寒冷杀意充斥周身,“杀了你,也是一样。”

    “你!”赵蒲眼见若见微来真的,忍着剧痛开口斥道,“呵呵…这便是人们口中仗剑除魔,驱邪护世的若小长老?原来…原来不过是随意操控别人生死之人!”

    “……”若见微面无表情地将剑横在他颈前,“你不就是邪魔么?”

    赵蒲顿时涨红了脸,片刻后道:“…我收了便是。”

    魔气被收回,苍梧山众人少了侵扰,顿时占据优势,不多时便制住了恒山弟子。

    “赵师兄,按照约定,你恒山之人皆由我苍梧山处置,眼下尔等体内仍有魔气,为防万一,便先关在苍梧山中罢。”

    上官筠收了剑,站在远处客气道。

    赵蒲心中是不服气的,然而“照夜”剑架在自己脖子上,也由不得他不服气。

    “吾有话问你,”若见微道,“为何你不受魔气控制?”

    “我为何要告诉你?”赵蒲翻了个白眼。

    若见微双眼微眯,剑刃微动,在对方脖子上留下血痕:“为何?”

    “我…我也不知道。”

    若见微动作一顿,似是在确定他话中真假,片刻后突然抬手朝他左胸击去。

    “啊——”惨叫声顿时响彻四周,赵蒲忍不住又吐了几口血,怒道:“若见微你!”

    若见微却忽然打断他道:“是佛印。”

    “啊?”

    “你身上有佛印,什么时候的事?”

    “佛印?哦…我想起来了,我儿时曾生过一场大病,父亲便请寺中方丈为我布下了驱邪法印。”

    若见微若有所思。

    却见赵蒲突然默念口诀,召起自己丢在地上的佩剑,径直向若见微背后刺去。

    若见微右手挥剑格挡,左手伸出欲制住赵蒲,不想对方竟以手掌挟强大魔气与他悍然相击。

    “唰!”两面夹击使若见微不得不侧身卸掉魔气余劲,而赵蒲则趁势拿了佩剑,不顾被擒的恒山众人,独自遁逃而去。

    两人交手不过转瞬,待远处众人反应过来,赵蒲已不见了踪影。

    “这…师兄,我们就让他跑了吗?”

    “他既费尽心思脱逃,恐怕难以再追上,”若见微转过身,手上还残留着魔气,“先安顿受伤弟子及恒山之人罢。”

    “师兄,你不要紧么?”上官筠小跑几步跟上他,“方才魔气……”

    “无事。”若见微抬起左手,方才他被迫承接了赵蒲蓄力已久的一掌,几乎将强大魔气全盘接纳,可不过片刻,手中魔气已然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吾有个想法,”若见微沉思道,“或许可以破除魔气的侵扰控制。”

    “师兄是说……”

    “佛门是关键。”

    入夜时分。

    若见微助上官筠安顿好恒山众人,回到了自己所住的小院。

    恒山弟子虽被魔气侵染,却尚有几分自己的神智,故而上官筠与诸位长老商量后,只将他们与之前苍梧山中堕魔的弟子关在一处。

    而若见微指出佛门术法似能压制魔气之后,上官筠便立马派遣颜沉夜前往无量山,请佛门之人襄助。

    虽然苍梧山上仍残余着魔气,但众人经历此战胜利,皆受到了鼓舞,更何况穆晚亦坐镇山中,门人见识了其实力,心中都多了几分底气。

    如今山中暂且安定,只要找到了解决魔气侵扰的方法,便有办法扭转局势。

    若见微在院中桌边坐下,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先前他一直为诸事操烦,无暇他顾,现在静下来之后,竟发觉自己心中空落落的。

    他望向夜空,傍晚下了些小雨,此时云开月明,冷月当空,平添了几番萧索之意,不远处传来巡山弟子低低的交谈声。

    若见微这才感到心里一阵迟来的钝痛。

    啊,他想,师父已经走了。

    是被他亲手送走的。

    从此世间他与若关山唯一的联系,便只剩下背后这把“崔嵬”剑了。

    若见微愣愣地抬着头,感到眼眶有些发酸。

    忽然,天空中有什么亮了起来。

    似乎是一颗小小的星星,不忍孤月寂寞,便降临于无边黑暗给予对方默默陪伴。

    不,不是星星。

    若见微“腾”地站起了身。

    在那最初的亮光旁边,接连亮起了一个又一个金色光点,像是有人在天河之中放了一盏又一盏的明灯,将整片寂静的夜空都照亮。

    不过片刻之间,漫天都已是金色的亮点,而后金光纷纷而下,如流星坠落人间。

    远处有惊喜的声音陆续响起:“快看那是什么?!”

    “下雨了?!”

    “金色的雨!”

    金色光芒荡涤山间魔气,洗净灵台蒙尘,无声无息落在苍梧山每一处。

    金色的雨落在四周,若见微伸手去接,才发现那并不是真正的雨水,而是细小的金色花朵。

    金色小花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一个温热的躯体贴上了他的后背,带来熟悉的气息与温度。

    杜衡双手自身后环住若见微,说话时的热气喷洒在他耳畔:“一别数日,见微可有想我吗?”

    若见微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眨了眨眼,发觉视线竟有些模糊了。

    他转过身,一把拥住了杜衡。

    第 73 章 禳灾

    这一次的相拥承载了太多。

    于若见微而言,是在甫失去自己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之一后,终于能向另一个可以支撑他的灵魂诉说自己的悲伤与脆弱,他空了许久的心直到此刻才又有了着落。

    他将头伏在杜衡的肩上,身子微微颤抖着。

    “见微……”感受到来自肩头的湿意,杜衡一颗心也跟着酸胀地疼,他轻轻将手放在若见微后脑,闭上眼无声叹了口气。

    他的心绪同样难以平复,对杜衡来说,他与若见微不过分隔半月有余,可对优昙尊来说,他却等待这样的拥抱等了千年之久。

    怀中是熟悉的气息,恋慕之人容颜依旧,前世所有的求而不得,思之如狂,都在这一刻变成了隔世相逢的喜悦。

    若这便是因果,那今生经历的所有苦痛,我都甘之如饴。

    金色花雨之中,漫天乌昙华里,他们无声地相拥,躯体驱散寒冷,灵魂抚慰伤痛,短如一刹,长如千年。

    过了许久,若见微渐渐平息了情绪,这才抬起头来,细细打量着眼前人。

    “你……”他抬手接住一片金色花朵,看向杜衡额间神印,心中似有一瞬的抽痛。

    “阿衡,你…果真就是优昙尊?”那感觉只存在了一瞬,快得犹如幻觉,若见微抓不住头绪,只好先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是啊,”杜衡嘴角微微翘了起来,“怎么样,你道侣可是十神诶,是不是很厉害?”

    “厉害。”若见微由衷道,虽然语气还是很平淡。之前他便猜测过这种可能性,这时只有种果然如此的感叹,“是转世吗?”

    “对,你也知道,优昙尊的神器是‘转轮’嘛,有个转世也不奇怪。”杜衡笑道。

    “所以…‘转轮’到底是什么?你身负‘转轮’之力…便是因为是优昙尊转世的关系么?”

    “唔…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转轮’到底是什么,”杜衡道,“我今生只是承载了它的力量,只知它可以渡化亡者神魂,助其顺利进入轮回。不管怎样,如今我已可以掌控‘转轮’之力与体内的魔气,你不必担心了。”

    若见微察觉他话中的搪塞之意,看向他道:“莫要敷衍,你如何压制体内魔气的?尔是山上发生了什么?”

    “我上了尔是山,找到了‘溯世’中提到的那棵优昙钵罗树,”杜衡一脸真诚地看着他,“我没忍住上手摸了一下树干,就发现自己体内多了优昙尊的神力。”

    “那神力与魔气融合,二者反倒达成了平衡,我就可以同时操控神力与魔气了。”

    “我就想着,这可是买一赠一的好事啊,不要白不要。”杜衡说着冲若见微眨眨眼。

    “那你又如何得知自己是优昙尊的转世?”

    “就是摸了树后,脑子里多了一道意识,告知我说我便是十神之一‘优昙尊’的转世,因此才会身负‘转轮’之力,还让我替优昙尊他老人家完成除魔的任务。”

    “没别的了?”若见微略带疑惑地看着他。

    “没了。”

    “莫要欺我,”若见微面无表情,“你这番话与话本上写的除魔故事一模一样。”

    “哎呀,我真没骗你,”杜衡说着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不信你自己摸摸看,我真的没事了,甚至还能一拳打十个。”

    若见微当真认认真真查探了一番,发觉他体内躁动的魔气确实平息了,另有一股强大的神力游走于全身。

    “看起来当真无事了。”若见微道,自动忽略了杜衡的后半句。

    “那当然啦。”杜衡捧起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口,被若见微抽出手来糊了一巴掌。

    手掌掠过面颊,更像是一个缱绻的抚摸。

    “这花…叫什么名字?”若见微收回手,垂眸看向另一只手的掌心。

    “乌昙,”杜衡却没有看花,他定定地看着眼前人,语气中似是含着无限的深情,“他的名字,叫乌昙。”

    “其中有你的神力,”若见微在想别的事,努力压抑着自己心中那怪异的感觉,“你可以祛除魔气。”

    “若只是祛除魔气的话,佛门高手都可以做到,”杜衡随他转移了话题,“而我只不过是力量强一点,祛除范围广一些罢了。”

    “只是普通佛门术法只能抵抗魔气侵袭或是祛除侵染人体内的魔气,若要将这些魔气彻底消灭,再次转化为灵气,则需神力相助。”

    “方才这阵雨便是在祛除转化苍梧山上的魔气罢,”若见微道,“现下山中灵气充裕了不少。”

    “正是如此,”杜衡拉过若见微,环着他向屋内走,“先不说这些了,我瞧着你又瘦了不少,最近定没有好好休息。”

    “山中生变,贺越失踪,魔祸四起,我如何休息得下。”若见微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顺着杜衡坐在了桌旁。

    “那你如今可以好好休息了,”杜衡点起桌上的烛灯,温柔火光映出两人眉眼,“魔祸之事大可交给我,不过贺越是怎么回事?”

    “他杀了师父。”若见微语气冰冷,“我定要找到他问个究竟,为师父报仇。”

    “找人亦是我之专长,”杜衡伸出手去,抚平若见微皱起的眉,缓声道,“明日便去如何?今日便先休息罢。”

    “阿衡,”若见微忽然出声道,“师父走了。”

    他的语气是少有的颓然,甚至还带着些无措。

    杜衡知晓他自小离了双亲拜入苍梧,若关山于他而言算是半个父亲。若见微的一言一行无不受着若关山的影响,两人对彼此而言已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所以他只是握住若见微的手,柔声道:“我知道。”

    “我会陪着你。”

    若见微被杜衡哄着去洗了漱,和衣躺在床上时,竟感到了久违的安心。

    “阿衡,”他扭头看向枕边人,想起了之前没问出口的事,“你说你是优昙尊的转世,那你…可曾记得前世之事?”

    “…不记得了,”杜衡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你惦记他作甚…”

    “那…他的相貌你也不知晓么?”

    “不知晓,”杜衡语气泛着酸味,“他不也是个人么?无非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还能如何?”

    若见微被他这莫名其妙的醋意弄得哭笑不得,解释道:“我前几日做过一个梦,梦里我似是在等一个人,那人相貌模糊不清,可我却记得,那人戴着串与你我腕间一般的菩提佛珠,我以为……”

    “以为优昙尊是你前世的相好?”

    “不……”这想法也太跳脱了罢。

    若见微还要再与他说明自己的推测,不想杜衡突然面向他转过来,一把将若见微搂在怀里。

    “见微,”若见微额头贴着杜衡的胸膛,感受到对方有力的心跳,杜衡沉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前尘如何,皆已成定数,如今你在我身边,这便已经足够了。往后种种,你我一同面对,好吗?”

    怀中人沉默半晌,而后轻轻抱住了他:“好。”

    翌日一早,山中晨雾还未散去,小院的宁静便被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

    “若小长老,代掌门请您去大殿一趟。”

    一个年纪稍浅的苍梧山弟子立在若见微院门前,规规矩矩道。

    不一会儿,院门被人打开,走出一个陌生的身影来:“嘘,小声些,你们若小长老还睡着呢。”

    那弟子见到来人顿时变了脸色,一把抽出手中剑喝道:“你、你、幽都山左护法!你为何在此?!”

    他脑中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更差了:“你把若小长老怎么样了?!”

    “额…这位小道长莫要惊慌,在下并无恶意,”杜衡好笑地看着他道,“你们若小长老真的只是在睡觉而已。”

    “那你为何在此?竟敢擅闯苍梧山!我、我、我这就去禀告代掌门!”

    那弟子心知自己打不过眼前人,转头就要跑去寻求帮助,不想脚下刚迈出一步,便被人按住了肩膀,顿时动弹不得。

    “唉我说道长啊,你如此惊慌,若是换了别人,此刻这脑袋怕是已经与身体分家了,”杜衡不管手下人的挣扎,接着道,“好在你是苍梧山弟子,算是侥幸捡回一条命。”

    “你你你你你别想乱来,这里可是苍梧山!”那弟子挣扎得更厉害了。

    “我没想乱来啊,”杜衡将人吓唬够了,这才悠悠道,“你说要去禀告你们掌门,我正好找他有事,便请道长为我带个路了。”

    苍梧山大殿之中,几个门人正合力制着一个堕魔的恒山弟子,那弟子看起来已被魔气侵蚀心智,正狂乱地挣扎着。

    上官筠坐在主位上一脸无奈地揉着眉头,下方几位长老却各个怒气冲冲,瞪视着正中央吊儿郎当站着的人。

    “见过苍梧山代掌门与诸位长老,”杜衡朝那几位一拱手,“在下杜衡,今日来是为…”

    “不是叫你去找若见微么!”脾气火爆的潘长老打断杜衡的话,朝一旁战战兢兢的弟子喝道。

    “回…回潘长老,弟子去时并未见到若小长老……”那弟子一大早受到连番惊吓,简直欲哭无泪。

    “哎呀何苦为难这位小道长呢,”杜衡两只袖子一拢,“是我看见微仍睡着,便没叫人打扰他。你们找见微要做什么,找我也是一样的。”

    “简直荒唐!你是若见微什么人?也敢……”那潘长老还要据理力争一番,被旁边人扯住退到后面去了。

    上官筠趁机开口道:“多谢阁下美意,只是如今山中多有堕魔者,而魔气来源又与幽都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恕在下不能轻易相信阁下。”

    “掌门思虑周全,”杜衡早料到这种情况,搬出准备好的说辞,“不过幽都山已经易主,我也与如今的幽都山再无干系,今日是真心前来相助的,况且……”

    他话未说完,却见一旁被压制的魔者挣脱了束缚,猛然朝离得最近的几位长老攻去!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那首当其冲的长老正要拔剑迎敌,对面失控的人却像突然被定住了一般。

    只见杜衡双手掐诀,周身出现无数金色梵文,结成道道锁链缚住了那狂乱的魔者。一道咒文锁链穿过那人心脏,逼出了躁动的魔气。

    紧接着,魔者全身与梵文接触的地方冒出丝丝缕缕的黑气,杜衡手势变换,一道紫色阵法浮现在那人头顶,将黑气尽数消弭。

    随着魔气被消除,狂躁的人渐渐安静了下来,待到黑气消失殆尽,他已闭上了眼,面容安详,像是睡着了一般。

    咒文消失,杜衡接住那人,将他轻轻放在了地上。

    殿中安静了一瞬,一位长老难以置信道:“你为何会佛门的渡化之法?”

    更为甚者,后面的阵法分明来自神器“转轮”的神力!

    “你究竟是什么人?!”

    “唔…实不相瞒,”杜衡摸了摸鼻子,“在下其实是‘优昙尊’的转世。”

    殿中静如死寂,众人都觉得这事情太过荒唐,可细想之下又觉有几分情理。

    早先便听闻幽都山左护法身负“转轮”之力,只是因为其先前出手皆是一身魔气,更是传言手段极其残忍,仙门之人只以为他是魔门用了什么方法造出来的怪物。

    可今日仔细再看,此人周身却再无魔门那般深重的戾气,一身佛门术法又使得得心应手,这便让他的话也多了几分说服力。

    身负“转轮”之力,术行渡化之法,额间紫色神印,若真是“优昙尊”再临……

    ……无疑是九州之幸。

    上官筠思忖片刻,开口道:“既是如此,便有劳…尊者为我门中弟子祛除魔气。”

    “那再好不过了,代掌门请吧。”杜衡说着就要跟着上官筠离开。

    那潘长老还在执着先前的问题,此刻一把推开旁边拦着的人,冲到杜衡面前来,颇有一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气势:“等等!你还未回答,你与若见微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是吾之道侣。”一道清冷声音自门口传来,几人回头看去,若见微一袭白衣负剑,缓步走到杜衡身边。

    潘长老呆立当场,众人安静如鸡。

    大庭广众之下,就见先前还一本正经讨论除魔之事的尊者转过头,在若小长老脸颊亲了一口。

    苍梧后山,几人聚在暂时关押堕魔弟子的殿中。

    杜衡抬手掐诀施法,脚下显出巨大紫色阵法,正在为众人祛除魔气,几位入魔尚浅的弟子已经恢复了过来,脸上无一不带着感激的神色。

    潘长老似是还没有缓过来,木头一般站在旁边,杜衡叫他为弟子护法,他应了一声便同手同脚地走过去照做了。

    “咳…”上官筠默默移到若见微身旁,慢吞吞开口道,“师兄,想不到你竟已与杜…咳…尊者结为了道侣。”

    若见微耳上还泛着薄薄的红,听了他的话后回道:“我们是年少相识,再者,阿衡已见过师父了。”

    “哦…”上官筠露出了然的神色,“那我先恭喜师兄得偿所愿。”

    佛门渡化之法加上神力护持,不过半个时辰,苍梧山及恒山堕魔的弟子全都恢复了正常,身上的魔气也皆被转化。

    众人只觉呼吸间都变得通畅了不少,心中对杜衡“优昙尊”身份亦信了几分。

    若见微能察觉此番重逢之后,杜衡周身气质都变得平和了不少,先前那个表面跳脱混混实则内心善良的杜半仙又回到了他身上。

    但他心中却隐隐意识到,杜衡身上还有另一个人的影子,或是受到“优昙尊”的影响,他的背影总是带着一股穿越岁月的孤独意味。

    若见微注视着正使用“转轮”之力转化魔气的身影,画着乌昙华的阵法围绕在杜衡周身,他沐浴在紫色的光芒里,恍惚下一刻就要消失在光中。

    若见微忽然很想知道,“优昙尊”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有一种奇异的直觉,这件事一定很重要。

    杜衡的态度摆明了不想让他知道前世之事,不管他本人是否有优昙尊前世的记忆,若见微心知自己必须将此事弄清楚。

    他想到那串菩提佛珠,若梦中人真是前世的优昙尊,那今生还可能有线索的地方…只有当年杜衡求得菩提珠的那座寺庙了。

    第 74 章 游山

    “见微?你无事罢?”

    “嗯?”若见微回过神来,见杜衡已到了身旁,正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回道,“无事,此间魔气已祛除完毕了么?”

    “是,你师弟正带着长老们安顿弟子。”

    “此番辛苦你了。”若见微拉过他往外走。

    “是啊,累死我了,”杜衡说着作势往若见微肩膀上靠,“要见微亲亲才能好。”

    “……”若见微嘴角抽了抽,脚下步伐未变。

    “唉…见微你好无情。”

    杜衡嘴上这么说,却趁若见微不注意,凑过脸去在他唇上啄了一口,“看来我只能自己讨些甜头啦。”

    “!你做什么!”若见微余光瞥见路边几个惊呆的弟子,脸上方才消下去的红又泛了上来,咬牙小声道,“就不能等到无人时再……”

    “反正你都当着大家的面承认我们是道侣了,”杜衡像个无赖似的贴在他身上,“那我当然要与你做些道侣之间才做的事了。”

    “……”若见微被他一通歪理说得没脾气,只好将这狗皮膏药从身上扒下来,拉过杜衡的手快步离开了大殿。

    待到了无人处,两人脚步才慢下来,杜衡得了空,望向路两旁道:“见微呐,这是我第一次来苍梧山,昨晚赶得匆忙没能仔细看看,不如今日你带我逛逛罢。”

    “…好,但你先从我身上下来。”这样我们怎么走动。

    原是杜衡趁着没人,又像个树袋熊一般挂在了若见微身上。

    几日不见,此人脸皮愈发厚了。

    “方才关押入魔弟子的地方是苍梧山后殿,”若见微边走边道,“平日里若有弟子犯错,皆在那里听候发落。”

    “嗯…怪不得有些阴森森的。”

    说话间两人来到半山腰处的一间五层阁楼前,有身着苍梧山服饰的弟子正背着剑,手捧书卷进进出出。

    “这里是听剑阁,弟子读书练剑之地,”若见微道,“后面还有一间同样制式的阁楼,乃是放置藏书的地方。”

    “见微以前也在这里读书吗?”杜衡看向一旁树下正捧卷朗读的几个身影,“如今九州动乱,这里却还一派宁和。”

    “听剑阁乃苍梧剑道传承之地,自然受到重视保护。我也曾在此修习经书,至于剑法,乃是师父亲自教导。”

    那些读书的少年不一会儿便围在了一起,似是为了某个问题而争论不休,各个面红耳赤。

    院中可见几个修者正互相切磋剑法,时不时引起围观之人的叫好声。

    一个老道长正悠闲地提着喷壶,给几株月季浇水。

    杜衡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想着少年时的若见微也曾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他一定是独自坐在树下默默看书,或是在他人前来挑战之时全盘接下,而后拔剑将对方打得连连求饶,最后在一片喝彩声中潇洒离去。

    “你在想什么?”若见微看到他嘴角莫名其妙的傻笑,忍不住问道。

    “我在想你。”杜衡笑着看向他。

    离了听剑阁,二人继续向山上走去,快接近山顶时,看见一处圆台,上有一座两层的四方形建筑。

    “这是论剑台,苍梧山中的剑道高手常聚于此处,或切磋剑招、或体悟剑法、或观摩他人论剑,师父生前也常常带我来此。”

    若见微说到最后,语气难免带了几分落寞,“他与贺越从前也常在此论剑,谁知最后他们却…”

    最后却在最熟悉的地方,一剑永诀。

    杜衡默默拉住他的手,轻声道:“我们去下一处罢。”

    接下来的一路皆是无话,到了山顶,若见微才又开口道:“掌门住处,从前贺越住这里,现在是上官筠在打理。”

    看出他不想在此多留,杜衡忙开口道:“这里无甚好看的,我想去师父那里。”

    “嗯,”若见微拉着他,从另一条路下山。

    待到了一处山崖,若见微神色间透出些怀念,带着杜衡走进了崖边的小亭子里。

    “悟剑崖,师父教我练剑的地方,他平日里也总在此悟剑。”

    山壁上还留着不少剑痕,有前人留下的,也有师徒二人留下的。

    彼时若见微还小,跟在若关山身后,舞着快与自己一般高的剑,认真模仿着师父的动作。

    一招复一式,一年复一年,从懵懂小儿到意气少年,再到沉稳青年,若见微承师道,悟己招,不断追随着若关山的脚步。

    他诉说着自己练剑的往事,不免沉浸在那些回忆中,忽而听得身边人一声轻笑。

    杜衡拉起他的手,摩挲着他指尖的厚茧,叹道:“世人总是赞叹苍梧山若见微天资卓绝,年少有为,却从不说他们口中的‘天才’付出了多少努力。”

    “证道之路,总是艰苦,”若见微说着看向杜衡,“说起来,你可知‘优昙尊’成神所证之道为何?”

    “……”敢情在这儿等着他呢,杜衡沉默一瞬,道,“成神么,无非是为了平世途,护苍生,他是个佛门之人,自然也不例外。”

    “成神之道皆是如此么?”若见微沉思道,“如此看来,那位‘琅環君’确实是个奇葩。”

    “……”别这么说,我和瑶帙那家伙不一样。

    两人走走停停,一路下了山,来到葬剑林。

    一眼望去,一排排墓碑林立,显得沉闷又肃穆,每座墓碑前,皆立着一把剑,唯有边上一座墓前孤零零的,只摆着几株白梅。

    杜衡马上明白了过来。

    若见微带着他在若关山墓前站定,视线被那白梅吸引了过去,眼中带着些疑惑。

    杜衡没多想,当即跪下去对着墓碑拜了三拜:“师父,我来晚了,不过您放心,往后我会照顾好见微的。”

    他心中默默道,师父,多谢您将见微教得这么好。我为他求来转世的机会,本不奢求其它,您让他今生能以若见微的身份成长、生活,真的谢谢您。

    如今的若见微只是若见微,我一片私心,不欲他再沾染前尘,若是天意不可避,仍将因果降于他身…这一次,我会陪在他身边。

    他深深朝若关山墓碑拜下去,今生结下如是因缘,迦叶盼下一世能与您再相见。

    若见微亦与他一同拜了一拜,杜衡不愿他再伤心,拉起他来道:“走罢。”

    两人转身离去,却见身后若关山墓前,正有一点紫色光芒浮现。

    那光点先是绕着白梅转了几圈,而后微微停顿,像是叹了口气,接着又飞至半空,朝杜若二人离去的方向飞了几下,最后终是放下了生前种种,缓缓飘向了遥远的天际。

    当时风华、剑惊天下,红尘百年归白发,谁言缘法、恩怨流沙,此一去、情仇皆罢。

    杜衡由若见微带着,将苍梧山各处都转了一遍,至于他记没记住这些地方的名字则另当别论,倒是山中上下皆知晓了若小长老有个道侣的事情。

    晚些时候,江上雪特地请山上的厨子做了顿大餐带到若见微住处去,原因无他,乃是门人们掷骰子让他作为代表,去打听打听若小长老这位道侣的事情。

    就连上官筠都默认了这件事,几位长老自是没有多说,至于潘长老——潘长老一整天都精神恍惚,弟子们纷纷猜测,这怕是有史以来他话最少的一天。

    于是便有了现下的情景。

    江上雪坐在桌子的一边,面无表情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饭。杜衡坐在若见微身旁,一边给若见微夹菜一边絮絮叨叨个不停。

    “你们苍梧山伙食挺不错的啊,见微你怎么不多吃点。”

    “这个凉糕我竟没有吃过,不错不错,甜度刚刚好。”

    “见微你吃这个,每日若都是这样的饭菜,你怎么还能瘦了,唔……”

    若见微夹了一块排骨,堵住了他说个没完的嘴,轻笑道:“既觉得好吃,便少说多吃些。”

    杜衡朝他眨了眨眼,而后乖乖地啃排骨去了。

    江上雪表示他真的没眼看。

    你俩这不吃得好好的嘛,干嘛非得叫我留下来吃饭?还美其名曰是辛苦我送饭,拜托我真的不辛苦,请放我走吧!!!

    一顿饭吃完,江上雪根本没机会插|进两人的对话,更遑论打听更多的八卦了。

    各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我真的尽力了!

    江上雪跟两人道了别,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家大师兄的小院。

    夜色渐浓,苍梧山一扫魔氛环绕的沉闷,终于有了几分初夏夜晚的清爽。

    杜衡晚上不出所料地吃撑了,此刻两人并排坐在屋顶上看月亮。

    夜风送来几声虫鸣,杜衡没骨头似的歪在若见微身上,叹道:“苍梧山的月亮果真如白玉一般。”

    这样的月亮若见微看了许多年,从前觉得山中月太过孤寂清冷,如今竟也品出了几许温柔。

    他伸手抱住杜衡,在对方鬓边落下一吻。

    怀中传来闷闷的笑声,杜衡道:“我们今晚是不是吓到你家师弟了,看他走时脸色不太好。”

    “无妨,阿雪平日里胆子就小,时间久了就会习惯了。”

    “哦?”杜衡抬起头来看他,“这么说若小长老是要让我留在苍梧山了?”

    若见微抱紧怀中人:“我答应过你。”

    “可是…我看山中人并非全都会同意啊?”杜衡心中高兴,嘴上却还想逗逗这人。

    “你此番救了苍梧山弟子,他们不是不辨是非的人,总会接受你的。”若见微认真道。

    “是他们接受?还是若小长老让他们接受?”杜衡坐起身来,挑起若见微下巴。

    若见微墨色眼中映出他的倒影:“是若小长老说他们会接受。”

    杜衡笑了,他倾身上前,吻住了那片水色的唇。

    ……

    若见微按住对方乱摸的手,眼中暗潮涌动。

    杜衡偏过头,在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

    下一刻,他被若见微打横抱起,顿时慌张道:“见微!你、你做什么?”

    若见微抱着他跃下屋顶,声音沉沉:“做道侣之间该做之事。”

    ……

    日头渐高,小院中禽鸟啁啾,树影婆娑,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杜大哥!”忽来一道俏皮的声音,打破了院中的一方宁静。

    若瑾满脸惊喜,一路跑进若见微院中,看到一个熟悉的紫色身影。

    “嗯……”杜衡正靠在一张躺椅上晒太阳,闻言侧身向来处看去,眉眼还带着些倦意,像一只懒洋洋的大猫。

    “你怎的来了?”若瑾好奇道,她前两日皆在山下帮忙安置附近村民,今天听弟子们讨论才知道杜衡来苍梧山的消息。

    “自然是来看我家见微了,”杜衡说着打了个呵欠,“小瑾有事么?”

    “倒是没什么大事…哦对了,听说你成功压制了魔气,还是优昙尊转世,那你现今岂不是很厉害?”

    “那也没见微厉害。”杜衡嘟囔道。?若瑾还在疑惑,就见杜衡从躺椅上慢慢坐起身来,动作间本就散乱的前襟松开来,露出了锁骨上大片的痕迹。

    “……”若瑾默默咽了咽口水,看来确实师兄更厉害一点。

    “说起来,”杜衡撑着头看向若瑾,“小叶子回去了吗?”

    “他离开苍梧山已有十数日,”若瑾回道,“算算应该快到涿光山了。”

    “你俩怎么样?”杜衡冲她眨眨眼,小声问道,“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没…没怎么样啊…”若瑾说着红了脸。

    “噗嗤,”杜衡了然道,“没想到小叶子居然开窍了,不简单呐……”

    “叶舒怎样了?”若见微方踏进院子,就听到杜衡在与若瑾聊天。

    若瑾回过头去,看见若见微翩然而来似画中仙,一时又想到方才所见,难得磕磕巴巴道:“没…没有怎样…”

    说完红着脸朝若见微行了一礼,而后跑出了小院。

    “……”若见微疑惑地看向若瑾离开的身影,而后又回过头以眼神询问杜衡:小瑾怎么了?

    “别看我,我也不知道。”杜衡表示他很无辜。

    “你们方才在聊什么?”若见微替杜衡拢好衣襟。

    “在聊叶舒…对了见微,你知晓如今尚未现世的神器,只剩下一个了吧。”

    “是‘古月’剑,清虚君的佩剑,清虚君又师出涿光山…你的意思是…”若见微暗暗心惊。

    “不错,”杜衡叹道,“沈言当真是一片苦心。”

    “那叶舒……”

    叶舒现在很不好。

    他在客栈房间的床上缩成一团,战战兢兢地看向紧闭的门。

    “砰、砰、砰”房间的门从里面上了锁,却有什么东西仍旧锲而不舍地在外面大力地撞着门。

    那东西一边撞门一边幽幽开口道:“师弟…叶师弟…快开门呐…我是你师兄啊……”

    “不要过来!”叶舒喊道,“你…你不是我师兄!你这魔物快离开这里!”

    “我是你师兄啊……”

    “你不是!”

    且说叶舒自下了苍梧山,一路向南,跟着引路纸鹤往回走,却因九州之上骤然增多的魔气与由此引起的祸患而耽搁了脚步。

    他在途中遇到许多村庄受到了魔气或魔修的袭击,村民流离失所,更有甚者堕而为魔,丧失心智。

    叶舒第一次亲临这种场面,遍地尸骸、亲人相残、群魔乱世,心惊胆战有之,悲悯不忍亦有之。他一路上靠着自己所学的一点剑法,也消灭了不少魔物。

    如此断断续续而行,总算快到涿光山了,却突然遇到了据说是来找他的“师兄”。

    叶舒甫见对方,心中便泛起古怪之感,那人说师父有令,要带着他回山门。他留了个心眼,假意答应,而后多方试探,终于找出了对方的破绽。

    那魔物见自己的假扮被识破,难免有些气急败坏,就要抓了叶舒离开。

    叶舒见自己不是魔物的对手,缠斗之下侥幸逃脱,却被魔物一路追随,最后到了这客栈中。现在可怎么办?

    叶舒看着将要被撞开的门,心中掠过无数个念头,他一边担心着涿光山如今的状况,一边又焦虑于如何拜托自己的困境,当真是调动了为数十几年的智慧,绞尽了脑汁。

    实在不行…就跟他拼了!

    少年总是热血上头,叶舒下定决心,提起剑来暗暗给自己打气,就要去开门跟对方拼命。

    却听“嗖嗖”几声,而后一阵剑光掠过,门外的撞击陡然消失了。

    发生什么了?叶舒靠着门疑惑地想,那魔物…被消灭了吗?

    他将门悄悄扒开一条缝,而后凑上前往外看去——

    一张放大的脸赫然出现在他面前!

    第 75 章 玄机

    涿光山。

    凝玄落于山门前,对着这一片断垣残壁挑了挑眉。

    有脚步声靠近,他抬头看去,对来人道:“如何?”

    孔宴在凝玄身前停下,摇了摇头,他目光沉静,面上衣袍上沾了血,衬得整个人愈发妖异。

    “唉…虽然如今你这么听话,我很欢喜,不过我已许久没听过你的声音了,”凝玄伸手欲擦去孔宴面上的血迹,被对方偏头躲开了,他也不恼,自顾自道,“千年前你带着那么多人围攻首丘,圣君银袍加身,声如朗玉,万军阵前指挥若定,身先士卒,那番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

    孔宴蓝绿色的眼睛静静望着他,对他话中所言无动于衷。

    凝玄感到有些无趣,正在此时,有两人一前一后自另一个方向走来:“拜见掌门。”

    这二人乃是虞渊的部下,一名木萧,一名辛夷。

    若是仔细观察,便可发现两人身上皆有魔气,他们千年前也算是实力不凡的仙门修者,如今却跟着主子与魔头同流合污。

    凝玄收回手来,问道:“你们可有何收获?”

    “回掌门,并无神器的线索,”木萧抱拳回道,“那掌门嘴硬得很,吾等未能问出‘古月’剑下落,他便先自尽了。”

    “哦?”凝玄神情并无太大波动,只喃喃道,“竟不在此处么…”

    “不过,”木萧接着道,“我等清点山中人时,发现门人之中少了两名弟子,皆是掌门之徒,吾已派人去找寻了。”

    “呵,这倒是有趣,”凝玄玩味地看向二人,“二位竟能让两个毛头小子从眼皮底下溜走。”

    “回掌门,我等进攻涿光山时,并未看到有人逃出,想来那二人是先前便已离开了。”

    “不管如此,务必将他们找到,”凝玄悠悠道,“这应该难不倒‘杳冥君’的部下罢。”

    两人垂着头,恭敬道:“谨遵掌门之命。”

    “说起来,”凝玄转了话头,“你们主子去哪儿了?”

    “回掌门,”一旁辛夷开口道,“主人协助恒山掌门去攻打苍梧山了。”

    “哦——”凝玄拉长了语调,眼中暗芒闪过,“是么…”

    虞渊当然没有去苍梧山。

    他自幽都山与凝玄分开之后,便让两位部下跟着凝玄,自己却悄悄动身来了琅環阁。

    其实起初十方神器的封印确是完整的,只是他战后受伤颇重,未曾防备凝玄将一丝魔气留在了自己刀上。

    后来他调养之时,凝玄便试图通过这缕魔气影响他,对方对付“空桑君”时也是如法炮制,只不过空桑君不甘堕落,他却主动与凝玄谈起了合作,甚至出手伤了实力大减的空桑君,让其堕魔。

    之后他解开了“晦昼”的封印,让凝玄得以重回九州,不过彼时双方功体皆损伤颇重,凝玄只得以谢涔的身份留在琅環阁,后来通过手段做了阁主。

    说起来,他已与这个令九州闻风丧胆的魔头相交了近千年,怎么说也对凝玄有些了解。

    正是如此,他才发现对方身上的些许古怪之处。

    凝玄的来历一直是个谜,仿佛凭空就多出这么一个强大的魔头,但这显然不合常理,以当年十神的实力,若有魔头现世,不该没有察觉。

    且凝玄出手次数虽少,却表现得好似对刀、剑、术、阵、机关等等皆有涉猎,然虞渊仔细留意过,对方在所有仙门道法中,对剑道的了解最为深刻。

    莫非此人以前是个剑修?

    虞渊曾不止一次想到了一个人,却又立马被自己否决了。不、不会是他,且不说二人容貌性格无丝毫相似之处,当年那人可是被他亲手处决…灰飞烟灭了。

    而且后来见到了苍梧山上那位——这确实出乎他意料——他也可断定凝玄并非是那个人。

    那凝玄究竟是什么身份呢?

    千年来虞渊一直在收集线索,留意凝玄的举动——他当然不可能永远居于凝玄之下,心甘情愿替他人做嫁衣,他要找到对方的秘密,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几百年来虞渊一直在暗处偷偷观察对方,凝玄的警惕性很高,故而他能获得的讯息并不多。

    但是就在不久前,他有了重要的线索,说起来还要感谢那一位——

    数日前。

    虞渊在幽都山上碰到了孔宴正在处理几个反叛的魔门首领,忍不住上前嘲讽了几句:“昔日以‘仁德’著称的明王大人竟变得如此心狠手辣,真是让人唏嘘呐。”

    孔宴面无表情地扭断了手中人的脖子,并未回答他。

    虞渊夸张地啧啧了几声,又道:“不过这些人还不够看,毕竟…明王大人可是亲自了结了恋慕自己的凤止,还将尸身投入了黑水河,如此行为连我也不忍心回想呢。不过,亲手杀死心爱之人的感觉一定不好受罢,你说是不是……”

    他说着看向身后之人:“…贺掌门。”

    贺越一身玄衣立在原地,眉间血色剑印分外醒目,背后“昭明”剑魔气缭绕。他面上黯然,笑容苦涩:“神者何必挖苦我,还请带我去见掌门罢。”

    “呵,”虞渊撇嘴,一边绕过了孔宴继续向山上走去,“随我来吧。”

    二人来到掌门住处,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怎会?”虞渊喃喃道,“他竟不在这里?”

    贺越跟在他身后,谨慎地打量着四处:“掌门可是有事离开了?”

    虞渊沉思一瞬,转身对他道:“你随我来。”

    虞渊领着贺越来到了琅環阁,听着身后人苦笑着道:“未曾想连琅環阁也在那位的掌控之下……”

    虞渊在心底冷笑,脚下步伐不变,向顶楼走去。

    两人在谢涔居室外停下脚步,虞渊能感知到凝玄正在里面,奇怪的是对方似乎并未察觉到自己的到来。

    瞬息之间,虞渊心中计较一番,眼中冷光闪过,直接上前伸手推开了房间的门。

    短短一瞥间,他看到凝玄背对着房门,手中拿着一把剑,动作似是正在细细擦拭着那把剑。

    下一瞬,他眼前乍然白光大盛,不及反应,便听得“当啷”一声,随即感到两股浩然剑意相撞,而后巨大波动迅速扩散至四周。

    虞渊背后沁出了冷汗,再定睛之时,只见贺越持“昭明”剑挡在他身前,而凝玄已收剑回鞘,将剑隐去了身形。

    “你来了。”凝玄振袖将屋内被剑气波及的物件回归原处。

    “是。”贺越随凝玄示意坐于下首,两人默契地没有提方才交手之事。

    虞渊坐于另一侧,耳边是另外两人交谈的声音,心中却翻起惊涛骇浪。

    那股剑意绝不简单!方才一击在场三人皆看得明白,凝玄手中剑意比之“昭明”更盛,这样恐怖的实力,除却在十神之前证道成神的先人,他只见过一个人。

    剑修之剑是与性命相当之物,更是能证明实力、辨明身份之线索,他之前从未见过凝玄拿这把剑傍身,可见对方是将剑放在了某个地方。

    刚才电光火石之间虞渊下了一步险棋,他将自己“晦昼”刀上一抹刀气附上“昭明”剑,借着两剑相击之刻,隐秘地留在了凝玄那把剑上。

    而现在他感应到……那把剑就在这间屋子里,离他不过几步之隔。

    真是…意外之喜,虞渊眼底暗光流过。

    以前凝玄以谢涔身份行动,常年呆在琅環阁中,故而他始终没有机会进入那房间。

    如今凝玄占了幽都山要进攻仙门百家,这对他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于是虞渊暗中嘱咐木萧与辛夷两人拖住凝玄,趁着几人去寻最后一件神器,自己来查探那把剑。

    琅環阁如今仍如世外之地一般一派宁静祥和,阁中弟子井然有序地打扫书阁、整理书架。

    虞渊无声无息地掠过一层层的书架,来到凝玄居处。

    他试着感应了以下,惊喜地发现那把剑仍在房间内。

    虞渊借着对刀气的感应来到一个角落。

    这里有个密室,他前几次来时,已试探出了开启之法。

    随着密室之门在面前缓缓开启,虞渊几乎摒住了呼吸。

    他就要揭开九州千百年来最大的谜团了。

    “咔哒”一声轻响,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不算太大的房间,屋内四壁墙上皆划着深浅不一的剑痕,地上散乱着一些被撕成几半的泛黄书籍,还夹杂着一些竹简,看起来年代颇为久远。

    虞渊捡起一张纸,依稀从上面辨认出“乐游”、“弟子”等等字眼。

    他拿着纸的手不住颤抖起来,表情中夹杂着激动、慌张与难以置信。

    他看向房间最里面的桌案,那上面放着一把剑。

    虞渊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仿佛要亲手推开一道禁忌之门。

    他已隐隐预料到门后是什么,理智告诉他应该停下来,离开这里,然后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事实上他在一步步靠近那把剑,他把步履连同呼吸都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到盘踞在这屋子里不散的阴魂。

    在看清那把剑时,虞渊心中竟升起一股荒谬的理所当然之感。

    剑的形制他早已在书册间见过无数回。

    应该说,在他那个时代,没人不认识这把剑。

    这把剑叫“问天”。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叶舒被吓得后退几步,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陈平也被叶舒吓到了,想要推门而入发现门被锁上了,只好在外面问道:“小叶子?你没事罢?”

    “师…师兄?”叶舒声音发着抖,“你…你怎知我在此?”

    “我不知道,”陈平的语调中难掩疲惫,“我只是恰巧感受到魔物的气息…此事说来话长…小叶子,你没事吧?让我进去慢慢说给你听。”

    “好…好,”叶舒确定门外真是陈师兄了,这才坐起身来,去给陈平开了门。

    “师兄,你不知道,那魔物扮成二师兄的样子要带我走,被我识破了,就对我穷追不舍。幸好师兄及时赶到,否则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叶舒一边给坐在桌边的陈平倒了杯水,一边像倒豆子般不停地说着,以此来掩饰之前的胆怯:“师兄你怎么从涿光山下来的?师门如今怎么样了?我私自下山…师父…有没有生气?”

    他连着说完一大串话,这才察觉陈平自进门后便少言寡语,情绪十分低落。

    叶舒莫名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他小心试探着道:“……师兄?”

    “师弟,”陈平抬起头来看他,眼睛红得吓人,“没有师门了。”

    叶舒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下意识反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有师门了?”

    “小叶子…”陈平不忍再看他,低下头将脸深深埋在手掌中,他憋了一路的情绪在此刻爆发出来,哽咽着道,“涿光山被幽都山之人占领了…门中人皆被杀…二师兄死了…师父也……你懂了吗…你懂了吗…涿光山没了…什么…都没了……”

    “没了?”叶舒喃喃道“…没了?”

    怎么可能?一同翘课、下山、罚抄书的师兄,做饭很好吃但脾气很火爆的饭堂大娘,温和朴实却常被他们气得暴跳如雷的师父……都…没了?

    “…怎么回事?”话一出口,叶舒才发现自己嗓音哑得可怕。

    “几日前,幽都山新任掌门亲自率部下攻上涿光山,”陈平哭了一阵,此时情绪稍缓,“他所派出的皆是魔门高手,师门之人如何是对手,更何况那些人冷血狠毒,嗜杀成性……与其说进攻,倒不如说是…单方面的屠杀,师父心知难逃毒手,拼了命地叫我逃出去,找到你……”

    “陈平,”漫天血雨中,陈平被沈言推着向前跑,“逃出去!一定要找到他,然后带他走!走得越远越好!”

    耳畔锐器划开□□的声音不绝,脚下是同门死不瞑目的尸体,陈平感觉到背后的力道消失,是沈言留在了原地为他抵挡追击,他却不敢停下脚步。WWw.lΙnGㄚùTχτ.nét

    他一直跑一直跑,直到那杀伐之声隐隐约约听不到了,才敢回过头去最后望一眼涿光山——

    他看到一个人站在树下,冲他露出个诡异的笑容。

    “那人没有立刻追上我,”陈平道,“我便一直向北走,直到天黑才敢停下歇息一会儿。后来我顺着小路走,一边躲避追兵一边找你,偶尔遇到魔物也会顺手除去,没想到竟会因此意外碰到你。”

    “这么说…师父尚不知生死……”叶舒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强压下那种眩晕的感觉,努力理清陈平的话。

    “小叶子,我知道你担心师父,”陈平叹道,“我何尝不担心呢?但如今仅凭你我之力,回去也是送死。”

    “可是师父他……”

    “小叶子,别哭,”陈平看向他,脸上带着忧伤,“师父让我带你走。”

    “可是…可是没了涿光山,我们又能去哪里呢?”叶舒往脸上胡乱抹了几下。

    陈平沉思一瞬:“你先前下山是去了哪里?”

    “……苍梧山。”

    “好,我们去苍梧山。”

    “山中之事如何?”杜衡眯着眼趴在躺椅上,若见微正给他揉腰。

    “上官筠已安排妥当,我离开后,师叔会代为负责我在山上的事务。”

    如今苍梧山上魔气已除,山下仍魔祸横行,若见微今日正是向上官筠禀明,自己将与杜衡下山除魔。

    苍生罹难,无论是“崔嵬”剑还是“照夜”剑,皆不会袖手旁观。

    更何况杜衡既承“十神”之命,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亦要担起“护世”之责。

    “如此,我们明日便下山罢。”杜衡觉得舒服了,便翻过身来。

    “小瑾也与我们一同,如今山下的情况她比较了解。”若见微扶着他坐起。

    “也好…咦?”说话间,只见一只千纸鹤闪着淡淡的紫光,向两人飞来。

    杜衡抬手接住了纸鹤,只见纸鹤在他手中化为一段文字,他读过之后,眼中现出些了然,喃喃道:“原来如此…”

    “何事?”若见微问。

    “先前不是与你说过,我来时曾在路上遇到司空阙么?”杜衡道。

    “是,你说他还领着天枢台弟子姬璇,正一同破除‘逆灵’阵。”

    “不错,”杜衡说着语气带了些促狭,“他家小朋友确实厉害,不过数日,已找到破阵之法了,啧啧啧,司空阙可以啊…”

    “姬璇乃是天枢台百年来天分最高者,虽然年少,于占卜阵法一道已是少有匹敌。”若见微努力将话题引至正经,“所以如何破阵?”

    “姬璇在天枢台找到了连山君留下的线索,”杜衡道,“原来十方神器尚有玄机。”

    “神器承载神者之力,彼此联系,若以特定阵法方式排布应用,则可发挥巨大效力。”

    “千年前封印凝玄时,便是连山依据此理,设下封魔之阵。”

    “然而当时的阵法意在封印魔头,故而范围较小。如今凝玄在九州之上设下阵法,实为炮制连山的构想,以九州为阵,十方神器为眼,逆转九州灵气。”

    若见微眨眼之间想通了关窍:“所以凝玄才要夺了凤止的神器。”

    幽都山易主之事已然被证实,他们尚不知更多内情,只能依此猜测凝玄是为神器而夺位。

    “恐怕不至于此…”杜衡想到他在幽都山洞穴中看到的那个阵法,总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总归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见微道,“姬璇既推断凝玄欲以十方神器作为‘逆灵’阵眼,那想必破解之法也…”

    “正是如此,”杜衡与他对视,“顺水推舟,就以神器为阵眼,由他测算出新的布阵方位,再次设下新的逆转阵法,将九州上现存的魔气转为灵气。”

    “但是此法有一个最重要之处,”若见微皱眉,“十方神器需得掌握在我方手中。”

    “不必担忧,”杜衡看起来丝毫不担心,“如今凝玄手中神器并不完整,我们不是没有机会逆转当前的形势。”

    “但仙门百家经此魔乱,已然元气大伤,破阵之法若要实行,想必要耗费许多人力与灵力。”

    “且凝玄本身实力强大,我们如何从他手中拿到神器?”

    “不要这么悲观嘛,见微,”杜衡笑道,“你面前好歹站着个十神之一,况且凝玄如今实力早已大不如前,真要硬碰硬我也未必没有胜算。”

    若见微不知“优昙尊”实力如何但他分明记得“溯世”中的记载,“优昙尊”并不在十神前三之列。

    故而他看向杜衡的眼神愈发狐疑了。

    “额…好吧,我也不是很有把握,但是,”杜衡道,“我们当务之急也不是消灭凝玄,而是想办法用神器改变九州坠魔的结局——凝玄一个人的魔气哪能影响如此广的范围,终究还是‘逆灵’阵逆转灵气所致。”

    “而将神器搞到手的办法可多了去了,”杜衡冲他眨眼,“没必要与他正面对上。”

    “确实如此,”若见微沉声道,“那你可有什么办法了?”

    “暂时没有,”杜衡说完便收到了对面一记白眼,摸摸鼻子道,“我如今也不知幽都山状况,如何能有办法嘛。”

    “那此番下山,便又多了几件事要做了。”

    “不如…我们先去一趟涿光山。”

    第 76 章 神魔

    “唰”地一声,一道雪亮剑光划过,将蜂拥而上的魔物尽数斩落,若见微收剑在手,与杜衡背抵着背,冷眼看向四周不敢轻举妄动的残余魔物。

    “这些魔物已无渡化之可能了么?”若见微问道。

    “是,”杜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凡人遭受魔气侵袭,堕为魔物之刻便已然身死,只余被魔气侵染的魂魄了。”

    “如此,”若见微眼神一凛,看向再次袭来的敌人,“便以吾剑终结汝等痛苦。”

    若见微提剑上前,转手挥出无数剑影攻向四周,明明仍是同一把“照夜”剑,如今却被他使得愈发凌厉。

    杜衡抬手结阵,脚下现出巨大优昙印记,阵法流转间,配合若见微的攻势,将绞杀后的魔物残魂与残留的魔气一一渡化。

    两人配合无间,不过片刻,所在之处已重现生机。

    负责照看受伤村民的若瑾这时才跑过来,对若见微道:“师兄,我已将村民们都安顿好了。”

    “嗯,辛苦你了,小瑾。”若见微将剑归鞘,露出些欣慰的笑意。

    “你二人都辛苦啦,”杜衡在一旁道,“且在此处歇息片刻,我们再出发。”

    说着拉着师兄妹两人在不远处的树旁坐下。

    若瑾轻轻舒了口气:“现在这附近的魔气已然都被净化,再加上苍梧山的护持剑阵,村民们应当可以安心一段时日了。”

    “若要彻底解决,仍需从根本上逆转魔气。”若见微凝眉,他们一路走来遇到太多被魔气侵扰而堕魔的修者与凡人,杀之不尽,渡之不完,而仙门百家元气大伤,幽都山魔修四处滥杀,九州情势已至存亡之刻。

    “不仅如此,”他接着道,“幽都山四处进攻百家之势,也须遏制。”

    否则仙门被尽数消灭,便再无余力于九州上布置逆转魔气的阵法了。

    若瑾的心思随他的话飘远:“唉,不知涿光山如何了……”

    “小瑾不必担心,”杜衡安慰她道,“我给小叶子留了纸鹤,若是他遇到性命危险,纸鹤会告知我的。”

    说话间,但见他眉间紫色光芒一闪,杜衡嘴边笑意顿时凝固了:“额…他好像真的遇到危险了?”

    若瑾“腾”地站起了身,焦急道:“他怎么样了?现在在哪儿?伤得重不重?”

    若见微轻轻按住她肩膀摇了摇头,示意她将杜衡的话听完。

    杜衡忙接着道:“放心,我的纸鹤可以为他抵挡一次攻击,他应该不会受伤,我们只需尽快过去找到他,他的位置在…嗯…就在离我们不远处?”

    叶舒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难以置信地望着地上横亘在自己与陈平之间的一道剑痕。

    方才袭击之人攻来之时,陈平眼疾手快地将他推了开来,而后他感到自己身上爆发出一道巨大的力量,待他反应过来时,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对面陈平与他是一般地震惊,听到来人剑尖划过地面的声音,才陡然惊醒般喊道:“快跑!”

    叶舒几乎能感受到不远处有如实质的杀意,他身体先于脑子一骨碌爬了起来,而后被陈平一把扯过狂奔了起来。

    “师…师兄…”叶舒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次袭击之人…似是比之前的都要强啊…”

    陈平心里一片凝重,他没有把握带着师弟逃脱这次的袭击,这样恐怕两人都到不了苍梧山了。

    身后剑气再次袭来,陈平想也不想就拉着叶舒躲开,不想仍是被剑气波及,两人被余波推出老远,撞到了一颗树,而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叶舒背上一片火辣辣地疼,险些流出泪来,他人生十几年间还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咬着牙转过头去,就看到陈平左肩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是方才替他挡了大部分的剑气所致。

    “师兄!”叶舒撑起身子,见陈平面色苍白,毫无反应,顿时慌了神,他抖着手将陈平抱住,眼泪再也忍不住,“师兄…你别丢下我…师兄……”

    “咳…你吵到我了…别嚎了……”陈平吐出一口血来,动了动快要散架的身子。

    “师…师兄…你没死!”叶舒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没忍住激动的心情,将怀中人使劲抱住,“太好了……”

    这小子这会儿力气怎么还这么大,陈平被他勒地快要喘不过气来,无奈道,“你…你先松开…不然我就真的…要被你勒死了……”

    “哦哦我这就松开对不起师兄。”叶舒语无伦次地松开了手,让陈平重新躺好。

    两人说话间,那追击之人又逼近了,叶舒感受到背后的寒意,转过身来将陈平挡在了身后。

    退无可退,不如拼死一搏,身上的伤口仍流着血,他已顾不上了,一把拔|出了手中剑。

    这把剑还没有名字,叶舒想起沈言那时对他说的话:“徒儿,剑修之剑,是为明志,是为鉴心,是为证道。”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参透师父的话,就要……

    叶舒咬牙迎上了对方挥来的剑,带着发狠一般的决绝。

    “当啷”一声,他只觉自己被一阵轻风拂开了攻势,再回神时,眼前只余一只雪白的衣袖。

    叶舒眨了眨眼,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地上掉着一把剑。

    方才袭击之人的剑。

    身体落地的沉闷声此时才响起,叶舒一口气未来得及舒完,就听到一道焦急的声音自远而近传来:“小叶子!你没事吧?”

    “阿瑾?!”叶舒喜出望外,待看清来人眉眼时才迟钝地感到紧张,“我…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还说没事!”若瑾看着他被鲜血浸湿的后背,心疼道,“快让我看看伤口!”

    “我真没事…啊…师兄!”叶舒也顾不上其它了,忙领着若瑾去看陈平的情况。

    若见微收剑回鞘,问道:“如何?”

    杜衡细细观察了一番那倒霉刺客,回道:“我在幽都山时不曾见过此人…也许是某个魔门的掌门?”

    “但他服饰确是幽都山式样,身上魔气也十分浓重,”若见微语气微沉,“魔门已尽数归于幽都山之下了么?”

    “说不准。”两人说着往回走,若瑾已为叶舒与陈平治了伤,三人正在树下交谈。

    听完叶舒和陈平所说涿光山的状况与一路的遭遇,杜衡与若见微对视了一眼,已然明白沈言之用意。

    “若小长老,”叶舒扯着若见微的袖子,哽咽着道,“师父他还生死不明,可否…可否…带我们去涿光山看一眼……”

    “叶舒……”若瑾心中亦是不忍,但也知晓此刻前去定是危险重重,她又向陈平看去,对方红着眼沉默着,却也不愿放弃一丝希望。

    若见微少见地没有发话,反是杜衡先开了口:“你们师父既然选择叫你们离开,自己留下,想必不愿再让你们冒着危险回去找他。”

    “可是…可是…”叶舒抽泣着,“那是师父啊……”

    若见微浑身一震。

    “阿衡,我们去看看罢。”若见微抬起头,眼中似是有些湿润。

    若是换做他…若是他知道师父也有可能活着…哪怕只有一丝可能……

    是不是就能挽回了呢?

    杜衡叹了口气,拉住他的手轻声道:“我知道了。”

    叶舒就要起身出发,不想又被杜衡一把按下:“你们两个给我好好养伤。”

    “?”叶舒疑惑地看向他,就听杜衡接着道,“既是知道有人追杀你们,还上赶着给人送回去么?我们分两路,你们由见微送回苍梧山,我替你们去涿光山看看。”

    “啊?杜大哥你一个人?”陈平没忍住脱口而出道。

    “我怎么了?你不相信我的实力?”杜衡伸手搭在他肩上威胁般笑道。

    “额…我…”就是觉得你不太靠谱。

    若见微也道:“如此不妥。”

    “好啦好啦,你们一个个的都什么印象啊,”杜衡道,“我如今好歹是个神者诶,虽说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成分,但绝对很能打——至少去帮你们救出师父是没问题的。”

    说的也是,若见微眉头稍微舒展开,看向他道:“那你定要小心。”

    “放心好啦,”杜衡在他眉间落下一吻,“你们休息好便先回去罢。”

    说完便要转身离开,却又被若见微拽住了衣袖。

    “?见微?”杜衡转回来,唇上猝不及防地触到一片温凉,他看进那双盛满自己倒影的黑眸里,听到对方说:

    “我等你。”

    涿光山上,已是疮痍满目。

    杜衡将身形隐于一座塌了一半的房屋后,警惕地打探着各处的情况。

    一路行来山中皆是死去多日渐渐腐烂的门人尸体,魔气缭绕各处,生机消弭殆尽,唯有黑鸦盘旋不止,发出瘆人的哀鸣。

    涿光山千年前曾出了两位神者,后来更是作为“清虚君”广寒的道场闻名九州,未曾想千年之后,圣人不往,荣光不在,最后竟被魔者践踏至此。

    有幽都山部下在四处巡逻,杜衡知道他们在等什么,他们在等那件神器自投罗网。

    这也是他坚持独自前来的原因。

    杜衡是从后山潜入的,寻过山中各处,皆不见沈言的尸体或是踪迹,他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而后这预感在他看到山门时终于应验了。

    那一生兢兢业业、为山门付出无数心血、守护神器秘密直至最后一刻的中年人,被人随意丢在山门前,乱发遮面,衣袍破烂,胸口赫然插着自己的“抱朴”剑。

    还是…来晚一步么?

    杜衡心知不能久留,就要转身离去,却倏然感到一阵强劲的掌风向自己袭来!

    来不及细想为何会被发现,他立刻抬掌迎上对方的攻击,却在看清来人面容之时惊道:“…孔宴?!”

    孔宴恍若未闻,提掌又是一击,杜衡忙以掌相对,两人交手数个回合,而后各自退开来几步。

    “你是怎么回事?”杜衡觉察出了对方的古怪之处,“你…堕魔了?”而且似乎不止于此。

    说话间对方又以猛烈攻势袭来,杜衡交手间伺机探寻孔宴周身气机,心中渐渐明了。

    “哈,”杜衡立于断壁残垣中,看向落在山门前的孔宴,冷笑道,“你身上有阵法的痕迹,怪不得神志不清、敌我不分…看起来,凤止那家伙被人驴了吧。”

    “呵呵呵…看他平日里一副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模样,竟也会轻信他人,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掌握在别有居心之人手中,还真是蠢得可以。”

    孔宴眸中冰冷,挥手带起风刃攻向杜衡。

    杜衡侧身躲过,眼中似有紫色光华流转:“看起来今日是无论如何也要与你打一场了……”

    他此刻神情中带着些疯狂之意,嘴角噙着笑,所谓佛者的慈悲与安详皆隐而不见。

    杜衡一直明白自己已经与前世不同了,他承了因果,历了劫数,未进佛门,却入魔道,纵然最终找回自己的神力,压制了体内的魔气,此身也早已神魔难辨。

    优昙已非前世之优昙,明王亦非昔日之明王。

    所谓十神,终究是永远消散在了千百年的光阴里。

    他抬手掐诀,挡住孔宴的攻击:“……也罢也罢,你要杀我,我也要报仇,当时在阵中早已说定,你我今日便将一切在此了结!”

    刹那间金光大盛,梵文佛印现于杜衡周身,对上孔宴的魔气与神力,只听轰然声响,周边房屋山石草木尽数湮灭。

    两神相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神力魔气携浩大声势席卷四周,原先在山中巡逻的魔众皆退居远处,遥遥观望着这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

    若是放在封魔之战之前,优昙尊绝不是孔雀明王的对手,然而千年过去,明王元气大伤,又堕神入魔,优昙尊则历经转世,神魔一体,此刻两人竟也打得难分难解。

    百十个回合之后,双方身上皆添了不少伤口。

    孔宴运使神力驱动风刃,但见杜衡置割裂身体的尖刃于不顾,竟闪身直逼自己近前。

    孔宴抽身欲退,却被咒文锁链困于原地,只好生生受了杜衡当胸一掌。

    “咳…”孔宴咳出血来,鲜血染红了衣襟,他蓝绿色的眼瞳中似有亮光闪过。

    杜衡也受伤不轻,整个人已是血色,正要退后,动作却在一瞬间定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去,却见一把染血的利剑无情地洞穿了自己的胸口。

    “噗…”杜衡蓦地吐出一大口血,喃喃道,“是你…凝玄……”

    “如何,是不是很惊喜?”凝玄将剑抽出,任由眼前人如断线风筝一般自半空落下,摔在了地上。

    “你真是不小心,”凝玄对孔宴道,“怎么硬受了他一掌?”

    他直直盯着孔宴的眼睛,语气里是关切,眼中却全是冰冷的试探。

    孔宴静静地与他对视,忽然抬手一把将他推了开来。

    但见两人原来所在之处被紫色阵法尽数包围——竟是杜衡先前留下的“转轮”之力!

    “这小子果真狡诈。”凝玄皱眉,随即带着孔宴落于倒在地上的杜衡面前,“若不是为了‘转轮’,先前那一剑便要了他的性命。”

    他伸手欲提起昏迷的杜衡,忽感一阵巨大妖力扑面而来,连忙护着孔宴后退了数步:“谁?”

    妖力接连袭向凝玄,他悉数抵挡之后终于露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你?!你没死!”

    杜衡自地上艰难站起,看向眼前的红衣之人,露出个嘲讽的笑:“呵…你还活着啊……”

    凤止双目赤红地看着对面的两人,怒道:“凝玄!我杀了你!”

    “杀了我,”凝玄不屑道,“凭你还做不到,更何况……”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身后:“你要面对的不只是我啊。”

    凤止的手一瞬间握紧又松开,他刚刚恢复不久,方才不过占了凝玄没有反应过来的先机,真要硬碰硬恐怕……

    “老疯子,”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你没事跑这里凑什么热闹?”

    “哼,”凤止冷笑道,“这便是你对救你一命之人的态度?”

    “救我一命?哈哈哈哈…”杜衡笑得几乎咳出血来,狠声道,“那我还真是谢谢你啊。”

    凤止不理他发疯,上前迎上对面凝玄的攻击。

    先前他曾与凝玄对阵过,勉强能取巧接下对方几击,但交手中他亦发现,凝玄手中之剑蕴含威力无穷,而其人于剑法一道更是精通,一人一剑实力恐怖,长久下去绝不是办法。

    他不过是想来带走君上,顺便探寻让对方恢复的方法,与凝玄对上确实是自己冲动了。

    更何况——

    孔宴自身后携着风刃袭来,凤止避无可避,方才恢复的身体又多了几道伤口。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君上……”

    一瞬的分神之机,凝玄已挥剑而上,然而孔宴比他离得更近,一掌便将凤止打落在地。

    “咳咳…”凤止趴在地上,看向眼前不断逼近的人,曾经满是自负的眸中含着悲戚,“…您不要您的小凤凰了么?”

    孔宴步伐未变,一步一步走至近前,凤止仍执拗地看着他,妄图找到一丝一毫昔日的身影。

    倏然后方一道法印袭来,孔宴挥袖抵挡,被逼着退了回去。

    杜衡跑来一把扯起了凤止:“现下可不是与他说这个的时候,小心丢了你的性命!”

    凤止挣脱了他的拉扯,收敛了自己的情绪转头看向杜衡:“你待如何?”

    “与你所想相同,”杜衡道,“你我联手,你拖住孔宴,我引开凝玄,你我方能伺机脱逃!”

    凝玄的攻势已然又至,杜衡回身结印抵挡,又被剑气划了几道伤痕。

    “……”凤止伸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你如何确定我能拖得住君上?”

    “我确定,”杜衡在他耳边道,“因为……”

    凤止猛地瞪大了眼睛:“你……”

    “这可不是为了你,”杜衡道,“他好歹是十神之首,是不可多得的战力,况且‘俱缘’还在他手中。”

    凤止抿了抿嘴,斟酌几下还是道:“那你……”

    “呵,不必多虑,”杜衡嘴边还留着血痕,却冲他笑道,“我虽然打不过凝玄,逃还是逃得掉的——这一点,你不是深有体会么?”

    凤止还要再说什么,杜衡却已回头对上了凝玄,他感受着指尖乍然流逝的体温,第一次想道——

    若是,若是没有神器之事,这小鬼其实看着还挺顺眼的。

    第 77 章 转轮

    若见微领着三个小辈往苍梧山而去,一路上却总觉得不安。

    近来他常做梦,梦中都是一些模糊的片段,他置身其中,既像一个疏离的看客,又会在某一刻恍惚觉得自己便是梦中身、戏中人。

    这使得他白日里也心绪纷乱,只想着要尽早将叶舒等人送回山中,再前去与杜衡会合。

    唯有在他身侧,自己心中才是真正安宁。

    行至离苍梧山不远处,若见微对若瑾道:“你带着他二人上山去,向上官筠说明情况,让他安置二人即可。”

    若瑾将他一路上强行按捺的担忧看在眼里,于是回道:“我知道了,师兄,你快去吧。”

    若见微嘱咐好三人,正要离开,却在看到突然闯入视线之人时顿住了。

    不止是他,就连若瑾在看到来人时也红了眼:“掌门……”

    “贺越!”若见微冷声道,“你还敢回来!”

    眼前之人容貌装束皆未改变,身上还隐隐带着掌门的威严,唯有眉间印记红得刺眼。

    贺越看着若见微背后的“崔嵬”剑,眼中是如往日一般对后辈的慈祥:“师侄,好久不见。”

    回答他的是长剑铮然出鞘的声音,若见微剑势凛然,竟是毫不犹豫直取贺越命门:“你怎敢!你杀了师父!你怎敢出现在这里?!”<a href="http://www.biqiku.net" target="_blank">www.biqiku.net</a>

    若瑾在一旁看着情绪失控的若见微,脑中亦是嗡嗡作响——竟是真的!掌门…掌门真的杀了师父!怎么会……

    陈平与叶舒对这突然的变故大为震惊,却也不敢妄动,只好呆呆地站在若瑾身边。

    贺越闪身避开刺向自己的“照夜”剑,面色黯然:“是。是我…杀了他。”

    若见微眼眶发红,调转剑身继续向贺越攻去:“为什么?为什么!”

    他发了狠地刺向贺越周身,带起血滴落在脸上,声音却逐渐哽咽:“他那么好…你为什么…?!”

    贺越抽出“昭明”抵住他劈向自己面门的一剑,眼神落在“崔嵬”上,缓缓道:“…没有为什么。”

    叶舒听着他们的对话,背后却阵阵发冷,若关山死了?还是被贺越亲手所杀?!

    若见微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两人剑身相抵之处传来金石相击的细微声响。

    他咬紧嘴唇,使劲用剑撞开了贺越的抵挡,再次提剑刺了上去。

    “昭明”剑魔气环绕,贺越终于不再保留,挥剑划出万千黑色剑影,阻挡若见微的攻击。

    若见微动作稍顿:“‘昭明’剑怎会……”

    “师侄,你知道么,”贺越一边持剑挡开若见微的攻势,一边道,“这把剑中藏着一个魔物。”

    若见微剑意不减:“莫要为你堕魔之事开脱!”

    “好罢,”贺越的语气像个纵容的前辈,话头一转,“说点你想听的,你知道凝玄为何攻打涿光山么?”

    “……”若见微咬牙对上他逐渐凌厉的攻击,“为了夺取神器。”

    “不错,”贺越眼中带了些赞赏,“可你也该知道…他还剩下两件神器没有到手罢。”

    若见微瞳孔骤缩!

    “纵使他攻打涿光山本意是为了‘古月’剑下落,但你可亲自将‘转轮’交到他手中了。”

    “优昙尊实力不差,你们却算错一点——他要面对的,可是凝玄本人啊。”

    确实是算错了,杜衡想道。

    他本以为攻打涿光山的顶多是与他实力相当的高手,在见到孔宴之后,便以为已经算是出乎意料了。

    “咳……”杜衡又吐出一大口血,抽身避开凝玄挥来的一剑。

    不曾想凝玄竟会亲自来此。

    若不是凤止意外闯入对阵,他一定毫无胜算。

    “扑哧——”凝玄一剑刺入杜衡胸口,将对方钉在了地上,眼中发狠:“你这小子还挺能跑的。”

    凤止在另一处牵制孔宴,瞥见杜衡的情形,心下一凉。

    杜衡身下慢慢溢出大片的血迹,似是开出一朵凄绝的花。

    凝玄掐住他的脖子,冷笑道:“原本在此处等着,是想等到‘古月’剑自投罗网,不曾想竟等到了‘转轮’。”

    “咳咳……”杜衡无力挣扎着。

    “凤掌门,”凤止动作一顿,听到凝玄冰凉的声音响起,“你不是一直疑惑,为何‘转轮’之力无法从他身上剥离,反而最后被他炼化了么?”

    电光火石间,凤止忽然想通了其中关窍,心中升起一丝荒谬。

    “哈哈哈哈哈…”凝玄看向地上的人,笑得讽刺,“因为当年,优昙尊就是以自己骨肉为形,神魂为引,亲手将自己炼化成了神器‘转轮’!”

    他缓缓低头靠近杜衡:“‘转轮’之力,在于渡魂往生,轮回转世,故而他转生之后仍旧携带‘转轮’的力量,却又因为转世失了记忆,才让你有机可乘,再次炼化……”

    凤止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杜衡。

    “……他和你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凤止抽身往杜衡那里去,却被孔宴挡住了去路。

    他望进对方那双安静的蓝绿色眼睛里,开口道:“君上……”

    忽闻“砰”地一声,随即是凝玄的一声惨叫:“啊——”

    竟是杜衡趁对方分心,运使“转轮”之力打伤了凝玄的双眼。

    待到烟尘散去,原地只留凝玄的长剑,杜衡已不知去向。

    凤止知晓离开的时机已到,正要退后,就见面前孔宴向他挥来一掌——

    “……”凤止顺势被拍得退到半空,然后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原处。

    虞渊来时,正见凝玄坐在树下,一旁孔宴正为他治疗眼上的伤。

    “发生何事?”他越过一地的碎石断枝,来到树下。

    凝玄蓦然睁眼,眼下还留着血迹,一双血眸却冷冷地盯着他:“你来了?”

    虞渊有种被蛇盯上的感觉,默默咽了咽口水,回道:“路上有事耽搁了……”

    他不愿与凝玄对视,眼神往四周瞟去,却在看到插在地上的那把长剑之后生生止住了继续出口的话。

    虞渊的大脑一片空白,耳畔声音如潮水般退去。

    片刻之后,才有一个念头随着冷汗冒了出来:

    他…发现了?

    还是他根本早就知道?

    外界的声音此时才回到他耳边,他听到凝玄冷漠地下令:“去把‘转轮’追回来。”

    “……是。”

    虞渊的身形不受控制般地晃了晃,而后提步离开了原地。

    “孔宴。”凝玄制住孔宴为他疗伤的手,转眸上下打量着对方。

    孔宴面无表情,在试着挣脱无果之后,便一动不动地任他打量。

    “呵,”半晌,凝玄咧开嘴笑道,“此番是我大意了,你也一样是不是?”

    孔宴静静地望着他,不发一言。

    凝玄倏然出手,并指抵住孔宴额间已成黑色的神印。

    丝丝魔气顺着注入孔宴体内,他不堪重负般地吐了口血。

    黑色的血。

    凝玄的话回响在他耳畔,如挥之不去的阴影:

    “下一次,不要再大意了。”

    第 78 章 晦昼

    “轰隆隆”雷声大作,豆大的雨点落在地上,晕开鲜红的血迹,闪电如雪亮刀锋划破天际,照见这一片无常人间。

    “呼哧、呼哧…”杜衡艰难地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地在林中奔跑着。

    他全身雨水与血水交织,头发胡乱贴在脸上,形容狼狈不堪,一双灰眸却仍旧明亮。

    鲜血不断从他身上流下,滴在地上、草叶上,将要倒下时,他伸手扶住一旁的树干,留下一个个血掌印。

    不可以…不可以倒下…

    杜衡运使神力勉强压制身上伤口,咬牙加快了速度。

    要…回去…回到他身边…

    杜衡眼中恍惚现出分别时若见微望向他的神情。

    我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才让他重新回到这人间。

    好不容易才与他再次相见。

    他用了一千年等待重逢,又用了五十年奔向对方。

    我好不容易…才将上次未能说出口的话告诉你。

    好不容易…等到了你的回应。

    我说过会陪在你身边。

    因为这一次你说,你会等我。

    “唰——”

    长刀割风断雨,直直挡住了归心似箭之人的前路。

    “呵…”杜衡嘴角淌着血,露出个嘲讽的笑看向来人,“是你啊…虞渊!”

    虞渊阴沉着脸,抬手抽出刀来:“好久不见,优昙。”

    “确实是好久不见。”杜衡勉强支着身子看着他,“没想到你竟与凝玄同流合污——我早该明白你居心不良!”

    “你!”虞渊有一瞬的恼怒,随即又平复心情道,“你已是强弩之末,徒逞口舌之能罢了。”

    他抬刀指向杜衡:“再说,堂堂佛门尊者今生还不是任由魔门凤止摆弄,困陷囹圄数十年,如今你怕是连此仇也未能得报了罢。”

    “呵呵呵…”对面的人闻言却低低地笑了,“此生命途多舛,入疯入魔,说起来是我的因果…你说得对,我确实已是强弩之末,此时此刻连凤止炼化剖心之仇都可以放下…”

    杜衡说着,眼中倏然迸发出强烈的恨意,教虞渊心中一惊:“…唯有你,我恨不得千刀万剐!”

    “砰”地一声,虞渊疾速后退,只见他原本所在之处爆发出无数紫色咒文锁链,径直向他所退之处袭来!

    虞渊提起“晦昼”刀抵挡,心中惊诧于杜衡重伤至此竟还有如斯神力,更略过深深的疑惑。

    他迅速回忆了一遍自己从千年前至今与优昙尊的交集,实在不知自己与对方有何深仇大恨。

    “喝!”杜衡身上伤口不断增加,动作间鲜血飞溅,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似的,掠向对方的攻击反而愈发狠厉。

    虞渊于对阵中与他对视,被他眼中的疯狂与冰冷浇得心头一凉——他是真的拼死也要置我于死地!

    “你…疯了!”虞渊少见地感到了害怕,他可不想与疯子搏命,“我与你无冤无仇……”

    他趁杜衡体力不济之时一刀刺入对方胸口,将杜衡钉在一旁树上,试图阻止对方不要命的攻击,狠声威胁道:“…只想取得你身上‘转轮’之力,我还未想过要杀你,你不要逼我!”

    杜衡低垂着头,鲜血顺着他手腕流下,浸湿了腕上的菩提珠,而后随雨滴落入身下的土中。

    “嘀嗒、嘀嗒……”

    虞渊察觉到了一丝不妙,他竟清晰地分辨出了雨声中血液滴落的声音。

    一股令他毛骨悚然的阴冷之意慢慢攀上背脊,虞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似是要说服自己般又重复了一遍:“我可与你无仇无怨,你这疯子别想拉着我一起死……”

    笑话,若是在此与杜衡两败俱伤,岂不是遂了凝玄之意?

    他已掌握了凝玄最大的秘密,虽然尚不知对方是否知道自己的动作,但这秘密本身就是他最大的筹码。

    ——可以威胁凝玄的筹码。

    他可不能死在这里,他要活着,等到所有人都陨落——

    优昙、孔宴、凤止、凝玄……

    这些人如今疯的疯、魔的魔、伤的伤、死的死,纵是千年前惊才绝艳,也逃不过衰弱零落。

    到那时,天上天下,九州四海,还有谁能压在自己头上?!

    他虞渊才是要笑到最后的人!

    却听到对面之人痴痴笑了起来:“呵呵呵…无仇无怨……”

    四周骤然升起无数咒文,将两人层层围住,虞渊的动作陡然僵住。

    杜衡缓缓抬起双手,死死扣住插在自己胸口的“晦昼”刀,眼神穿过晦暗雨帘,盯住对面沉浸在自己幻想中的神者。

    “…多么可笑,你竟忘了他,忘了自己对他做的事么…”

    两人周围咒文组成的阵法逐渐成形,杜衡一字一顿地道:“…那就让你再经历一次罢!”

    虞渊的脸色在这一刻彻底变了。

    这是——“辟邪诛圣”之阵!

    凤止在大雨中狂奔。

    他在心中冷笑,自己与杜衡竟有联手的一天,而他此刻竟还在寻找对方的路上。

    你可不能有事,他暗道,不管是为了君上,还是为了……

    “魔头凤止!哪里走?”

    周围突然涌出无数的修者,将凤止团团围住,手中兵器纷纷指向他。

    “幽都山灭我师门,杀我弟子,我誓要取你首级告慰师门众人!”

    “幽都山作恶多端,魔头更是人人得而诛之!”

    “何必与他多言,众人齐上!”

    凤止冷冷打量这些人,推测他们应是附近的一些中小仙门之人,大多被凝玄派人灭了门,残余之人又联合起来杀了回来。

    他们实力顶多算中流,放在以前凤止不会多留意一眼,但如今自己伤势未愈,实力大减,真被这么多人围攻,只脱身也要费些工夫。

    “呵,尔等搞清楚,”凤止开口道,“灭你师门者乃是凝玄,与吾无关。”

    “荒谬!”人群里不知谁喊道,“你凤止往日没少残杀我师门之人,再者天枢台是你所灭,姜掌门是你所杀,神器是你所夺,魔门之人滥杀无辜是你纵容,你如今竟有脸面说一句‘与你无关’?!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其余人纷纷应和道:“不错!魔头杀人无数,九州如今魔乱之局,你如何也逃不开责任!”

    “我师妹便是死于你掌下!”

    “以你罪孽,万死难辞!”

    “杀了他!”

    人群蜂拥而上,凤止在抵挡间终于感到了一丝可笑。

    他曾以为自己为了心中的执念可以入魔、可以堕落、可以将一切置之不顾。

    只要目的达成,其他人与他何干。

    他亲手造就了炼狱,如今终于被这炼狱反噬了。

    “不…不可能!”虞渊无力地倒在地上,颤声道,“你怎知…啊我懂了…是你复活了他!”

    他心中的一点疑惑随着透入骨髓的撕裂般的疼痛解开:“你…你这个疯子,啊——”

    又一阵刀剐般的疼痛袭来,虞渊忍不住地惨叫着,难以置信地看着同处阵中的另一人。

    “你…快解开阵法……这样下去…你也活不成!”

    “疼吗?”杜衡眼中似是染了血色,“疼就对了……”

    “我也好疼啊…”他抬起手捂住心口,菩提珠于动作间滑动,喃喃道,“原来…这么疼…原来他曾这么疼……”

    虞渊心惊胆战,他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慢慢流逝,而他却抓不住:“你…疯了…你复活了他…又要和我一起死……”

    “阵法无解,你不是最清楚么?”杜衡抬脚踢起他掉落在一旁的刀,一步一步靠近。

    虞渊瞳孔骤然放大了:“你…我不会放过你……”

    “这是你欠他的,”杜衡眼中是嗜血般的疯狂,语气却冰冷无比,“还有,谁说我要和你一起死?”

    “咯咯……”虞渊已经开始翻起了白眼,他心中是满满的不甘,他要活、他要活到最后、他要……

    “扑哧”一声,长刀刺入心脏,一切疯狂与罪孽都戛然而止。

    早已堕落而不自知的神,被自己的佩刀了结了性命,在亲手创造的、曾造就无数罪孽的阵法中闭上了双眼。

    杜衡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而后跌坐在雨中。

    “哈、哈,”他喘着粗气,身上已无一处完好,却笑得疯狂,“我终于…为他报了仇……”

    他慢慢撑起身来,一瘸一拐地朝前方而去。

    方才的阵法确实快要将他一同吞噬了,但他在赌,赌自己能杀了虞渊,赌自己能回去。

    其实他自千年起就在赌,师父既说因果难逃,那他便赌这因果,赌这轮回。

    他用一切,赌一场重逢。

    他赌赢了。

    毕竟曾答应过那个人,要回到他身边呀。

    除此之外,我哪里都不去。

    大雨丝毫没有停的迹象,掩盖住了所有的焦灼、不安、愤怒、以及…暗流。

    杜衡“扑通”跪倒在地,溅起无数血色的水花。

    “你真是出乎我意料,”凝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伤重至此竟还能反杀‘杳冥君’,该说是他太蠢,还是十神实力排名本就是个笑话呢?”

    他走上前去,将那力竭之人自地上提起,靠近杜衡耳畔道:“可惜,到此为止了。”

    凝玄笑道:“你替我杀了那个蠢货,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呢,迦叶。不如…替你将不完整的‘转轮’之力凑齐吧?”

    杜衡浑身一震。

    “呵,果真如此,早先便觉你的力量不完整,我如今可是确定了,”凝玄将手伸向杜衡心脏,“我便先取出你的力量,再找到另一半‘转轮’,你看如何?”

    他的手被杜衡握住了。

    “呵…呵呵呵呵……”杜衡虚弱地笑着,语气却异常坚定,“你休想。”

    凝玄瞳孔皱缩:“你?!”

    但见杜衡抬手,毫不犹豫地朝自己心口拍去:

    “转轮·碎魂!”

    他竟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

    巨大力量轰然炸开,凝玄撤身后退,眼中是十分的震撼:“当真是个疯子……”

    杜衡靠在树旁,感受到自己的骨血随神魂一同被撕碎,眼神逐渐变得悠远。

    泪水混在雨水中滑过脸颊,他笑得癫狂又满带悲伤。

    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不是他赌赢了。

    他以为因果已结成,轮回不可逆,他终是从老天手里讨回了人。

    却原来…这才是他的因果么?

    天道终究是公平的,他向天道要了一个人,就要拿一条命去还。

    一命换一命,这才是因果。

    何至于此?

    我不甘心!

    他两世与对方相伴不过百年,于上千年的岁月里,只如白驹过隙的转瞬。

    天意怎至于此?!

    肯许我来生相逢,肯许他长命百岁,却不肯许我一场成全、一世相守。

    如何能…教我甘心呐!

    倏然间神光大涨,血色梵文携浩瀚‘转轮’之力涌向四周,凝玄面上大惊,不再多做停留,转身离去。

    雨势更盛,金色、血色的雨不断飘落,显得庄重又悲壮。

    杜衡恍然间伸手,似是要抓住什么,却只得一场空。

    他的身形消散在滂沱大雨中,腕间珠串“啪”地一声断开。

    血色菩提落了满地。

    神者陨落,天地同悲。

    风雨如晦。

    “唰唰——”

    若见微在林中飞掠,心脏不受抑制地狂跳。

    一定要赶上……

    若瑾几人奋力追上他的脚步,沉默着不敢发一言。

    前方骤然金光大作,若见微猛地停步,面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不会吧…?”他喃喃道。

    压抑的气氛在几人中漫开,他们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沐浴在金色的雨中向前走去。

    若瑾看到若见微身形晃了一瞬,而后难以支撑般地跪在了地上。

    惨烈的景象随之出现在她面前,她忍不住小声惊呼着捂住了自己的嘴。

    叶舒与陈平紧随其后,也被眼前所见惊呆了。

    血,满眼都是血,大片的血混在地上的雨水中。

    断了线的菩提珠落得到处都是,上面染红的血色仿佛洗不干净似的。

    四处皆是被巨大力量摧毁过的痕迹,然而举目之内,却独独不见最熟悉的人影。

    “骗…骗人的吧……”若见微的声音沙哑地可怕,他踉跄着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又再次跌倒在地。

    “杜五,你给我出来。”他狠声道,“我知道你在这里,你给我出来!”

    叶舒张了张口,小声道:“若小长老……!”

    下一刻,他被若见微双手掐着脖颈提了起来!

    “还给我……”若见微如困兽般冲叶舒吼道,“你把他…还给我!”

    “咳咳…我……”叶舒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心中又惊又怕,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若见微的手逐渐收紧,像是真要将这少年置于死地。

    “师兄!”

    若瑾见他这副失了理智的模样,满是心疼,她忙跑到叶舒身边,使劲扒开若见微的手,“师兄先放手!这…这不是叶舒的错!”

    陈平也跑过来架住若见微:“若小长老冷静啊!”

    若见微倏然转头,若瑾在与他对视的瞬间忘记了要说出口的话。

    师兄…哭了?她想道。

    若见微面色凶狠,嘴唇抿得死死的,唯有一双眼通红,透露出一丝脆弱。

    雨水划过他的眼,顺着面颊落下,他倔强地瞪着若瑾,又仿佛狼狈得无所遁形。

    “师兄…”若瑾哽咽着道,“你先放手,先放手好不好……”

    若见微红着眼看向叶舒,半晌慢慢松开了手。

    “咳咳咳……”叶舒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心里却委屈的很,低着头不愿起来。

    “你还不明白么?”若见微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冰冷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为何幽都山进攻涿光山?”

    陈平在一旁道:“小长老先前不是说为了神器‘古月’……”

    “为何沈掌门一定要陈平找到你,然后带你走?”

    陈平后知后觉地止住了话头。

    “你还不明白么?”

    叶舒抬起头,愣愣地看向对方,脑中乱成了一片浆糊。

    若见微一字一顿地接着道:“叶字为古,望舒御月,叶舒之名,正是‘古月’之意。”

    这一番话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响,令其余三人当场呆在了原地。

    半晌,若瑾才难以置信道:“小叶子…就是‘古月’剑?”

    陈平则喃喃道:“所以师父才…可是他是人,怎么又是神器?”

    他的疑问没有得到解答,因为方才说出这惊天秘密之人,此刻又转回去蹲下了身。

    若见微俯首,将地上掉落的菩提珠一颗一颗地捡了起来。

    他捡得十分认真,将每一颗珠子都用衣袖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而后收在怀中。

    若瑾三人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一时不知是否该上前去。

    “啪哒”一声,若见微指间拈着的一颗珠子落在了地上,他似是愣了一瞬,而后又抖着手去捡。

    若瑾眼里含着泪:“师兄…”

    就见若见微忽然动作一顿,接着吐出一大口血来。

    “师兄!”

    “若小长老!”

    若瑾与陈平手忙脚乱地去扶要倒下的若见微,却有人比他们抢先了一步。

    若见微只觉眼前发黑,脑中是阵阵如针扎般的疼痛。

    他本就缺了口的一颗心彻底破碎,漏出的巨大的悲恸要将他淹没。

    遗恨、后悔、自责、痛苦,无数的黑影将他包围,新生的心魔就要破茧而出。

    他耳边嗡嗡作响,若瑾等人的呼喊声仿若隔着很远,使他听不真切。

    忽然间,一道纯厚灵力随掌风注入他的后心,平复了他体内躁动的气血。

    像是有人在他脑中敲响了梵钟,余音不绝,将他的意识引入无尽的深海。

    他感受到自己在快速地沉没,无数的记忆随洋流涌向自己,曾经迷离的梦境,永远隔着雾的面孔,时而似曾相识的感觉,都随之变得清晰起来。

    他被裹挟着,回溯至久远之前的悲欢之中。

    一千五百年前,九州广野,汴河城中。

    夜色降临,街上火树银花,凤箫声动,鱼龙正舞。

    酒馆二楼临窗而坐的白发剑者倏然睁眼,将热闹繁华的红尘之景收于清冷的眼中。

    身边人温和的声音此时传入耳中:“…不愧是有‘天上白玉京’之称的汴河城,有此好景在前,仙人在侧,当是人生一大美事…”

    他扭头向说话之人看去,正见银发佛修转过身来看向自己,脖间菩提佛珠在灯火中晕出暖光,一双如紫水晶般的眼瞳含着盈盈笑意:

    “你说对吧…阿昙?”

    ——《卷六·群魔乱》完——

    第 79 章 海妖

    六月的午后又下起了倾盆大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渔阳城中的街道上,溅起无数的水花,一刻前还在吆喝生意的小摊纷纷收了行当,去屋里避雨。

    客栈中亦聚集了不少暂避此处的行人,他们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攀谈起来。

    “今日的雨似乎更大了些…”

    “这日日的暴雨不知何时才能停止…”

    “唉,还不是因为那群作乱的海妖…听说近日又袭击了几个出海的渔民呢…”

    “城主不是说已经请仙门修者前来处理了么,怎的还没…”

    “嘘,小声些,”蓦地有人按下了那不满的话头,压低了声音道,“没看到那边几桌的人么?虽则没有穿着仙门服饰,但背上的刀剑可透着寒意呢…”

    “嘶…”先前抱怨的人不免打了个寒颤,“罪过罪过,还望修者莫怪…”

    “哼。”钱来听着不远处几人的交谈,不屑地从鼻中冷哼了一声。

    他伸手拈起桌上盘子里的花生米,一边放入口中嚼着,一边眯起眼打量着身边几桌的人。

    却说这渔阳城乃是九州中临近东海的一座城池,城中人有半数是靠着打渔为生,东海之中灵气充盈,水产自然也丰富,是以渔阳也算是一座富饶之城。

    只是靠海吃饭,难免要看海的脸色,近几个月来,这片素来平静的海域却掀起了波澜。

    先是几个渔民失踪,再来是出海寻找他们的人受到了海妖的袭击,而后便是愈来愈狂躁的海域和整日整日的暴雨。

    当今九州之上人族与妖族共存,算是相安无事,渔民也并非不知海妖的存在。

    妖族信奉弱肉强食,故而人族渔猎之举他们也并未放在眼中,平日里两方多是井水不犯河水。

    谁也不知为何这隐居海上的妖族为何忽然变了性情,以致搅得这方水土不得安宁。

    渔阳城陆续失了不少渔户,加之暴雨天愈发无常,城主终于写了信寄往各大仙门,请修者前来弥平祸乱。

    钱来便是被师门派来处理此事的。

    至于为何是他——长留山可是当今九州第一大派,渔阳城的情况对于他们来说还轮不到门中高手出手,故而派了几个低阶弟子前来探明情况。

    若是寻常妖物作祟,他们几人足以应付,若是应付不了再派人前来收拾不迟。

    大门大派总是有这般故作姿态的骄矜自持。

    也莫怪长留山如此态度,如今九州修道之风气盛行,各门各派百家争鸣,道佛皆讲求入世,将自家道法心经宣扬于世。

    又兼不断有大有所成者证道成神,妖族圣君“孔雀明王”、长留山“杳冥君”、涿光山“空桑君”……

    神者风姿实力更引得众人对于道途趋之若鹜般的追捧,人人皆幻想亲自扣开那扇神道的大门,坐拥无上修为,千年长生,世人拜伏。

    长留山有“杳冥君”坐镇,面对其他门派时总是多几分底气,也就是涿光山弟子总要与他们争一争。

    说到涿光山,钱来往右手边的那桌一瞥,正见到几个涿光山弟子围在一起讨论现下的状况。

    他又环顾四周,剩下的就是一些小门派弟子,还有几个顺着消息前来的散修,这一行人加起来大约二十来人的样子。

    “…如此你看怎样,师兄…师兄?”

    一旁师弟的呼唤拉回了钱来的思绪,他心不在焉回道:“嗯…好。”

    周山见他这副模样便知他什么都没听进去,叹了口气道:“我说…我总觉这处海域透着古怪,待这场雨停了,我们还是随众人一同出发的好,你看如何?”

    “…哦,我自然是没问题的,”钱来回过神来,接道,“只是其他人未必肯与我们一起啊。”

    “我已与那边几桌的道友说好了,”周山道,“只余涿光山…师兄你看?”

    钱来看着他试探的眼神,便知这面露怯懦的师弟是将说服涿光山弟子的重任推给了自己。

    “…我试试看。”钱来面无表情地起身,正要转向右边桌走去,那暴雨中紧闭的客栈大门却忽然被推开了。

    大厅内众人皆向门口看去——暴雨已持续了一段时间,街上早就没了人影,怎会还有人在此时到客栈来?

    钱来的动作也定住,看向门口之人。

    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白色僧袍,再往上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撑着一把稍褪了色的纸伞,伞沿低垂挡住了来人的面容。

    屋外电闪雷鸣,狂风骤雨,这人手中的伞却丝毫未动,若是细看,便会发觉他衣袍上一滴雨水也未沾,仿佛隔绝在这一方天地之外,遗世而独立。

    有修者察觉了这点,正是惊诧之际,但见那伞被人轻轻收起,露出一张俊秀温润的脸。

    大厅中顿时响起一阵抽气之声,来人一头异于常人的银发披散在肩,更为奇特的是,那双凤眼之中竟是如紫色水晶一般的眼瞳,眼神流转间,似是满天星辰都碎在了其中。

    这般的发色与瞳色,钱来只在妖族身上见过。

    来人似是被满堂惊疑的眼神引得动作一顿,而后自然地将带来的伞搁在门口,起身朝众人露出个温和的笑:“打扰诸位了,风大雨急,在下来此处避个雨。”

    堂中之人这才仿佛从梦中惊醒,兀自转回头去继续手头上的事,只拿眼角余光暗暗打量这奇怪的人。

    那人似是无所察觉,眼神在大厅中一扫,便朝长留山师兄弟二人处走了过来。

    钱来愣愣地站着,那人走到近前,开口询问道:“这位道长,堂中座位皆满了,可否让在下拼个桌?”

    “哦,好,自是无妨。”

    对方道了谢,便自顾自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动作间有“咔哒”的轻响声。

    钱来随他坐下,闻声不免好奇一瞥,这才发现对方脖间挂着一串菩提念珠。

    那人兀自斟了一杯茶水喝了,又自来熟地开口与二人攀谈起来。

    “敢问二位道长也是来此处探查海妖之乱的么?”

    “正是,”钱来又端起人前那副架子,“我们乃是长留山弟子,奉师门之命来此调查,你是哪一派的?”

    “在下无门无派,”那人笑道,“游历途中听闻渔阳城中妖祸,便斗胆来一观究竟。”

    原来是个闲散的歪瓜裂枣,钱来眼中带了丝轻慢:“那你可得小心些,仔细丢了性命。”

    “自是要量力而为,”那人也不恼,倒是将话题一转,“二位既来自长留,想必修为了得,不知可否让在下与二位同行?”

    “当然可以,”钱来有些飘飘然,“不过你可要跟紧了,若是被吓破了胆,我可救不了你。”

    “这点二位不必担心,”那人一笑,“说起来还未请教姓名。”

    “钱来,”钱来一扬下巴,又看向身侧,“这是我师弟周山。”

    “原来是钱道长与周道长,”那人道,“我名迦叶。”

    迦叶性情温和,言辞幽默风趣,一点也不见平常佛修的古板无聊,不过片刻就和堂中一众修者打成了一片,还说服了众人待雨停后便一同出海。

    “要我说,妖族不会无缘无故袭击渔民。”一位中年散修开口。

    迦叶先前已在交谈中得知,此人与妖族打交道经验丰富,便耐心请教道:“那依道长看是如何?”

    那人却皱了皱眉,似是斟酌下面的话是否该讲出口,迦叶便道:“此次众人一同出海,总要心中有些准备,好过昏头昏脑受对方掣肘。”

    “你说得对,”那人眉头松开些,却仍是压低了声音道,“我之前遇到过几次妖族袭击人族之事,皆是因为妖族堕魔所致。”

    身边几人心中皆是一惊。

    世人皆知,修道者若道心不稳,难免道途崩塌,经脉逆转而堕入魔道,堕魔之后大多性情大变,不过也有少数控制己身,反而于魔道一路有所成就。

    而妖族本就天生实力强大,堕魔之后更是魔性使然,凶残嗜杀,少有能控制者。

    若真是堕魔妖族,此事便有些棘手了,迦叶沉思,能够搅动一方海域的风云,这次的妖族绝对实力不凡。

    寻常妖族尚且能讲道理,若是入了魔,怕是杀起人来眼都不眨一下。

    他将心中所想讲出,奉劝各门派之人回去请高手前来坐镇,未料竟遭到众人一同反对。

    “不必如此麻烦,”钱来道,“师门既然派我等来,便是对我等实力放心。”

    “说的不错,”那涿光山弟子也应和,“我等承师门厚望,必要除了那作乱的妖魔再回返。”

    迦叶不知一大门派里有多少勾心斗角、暗地较劲,只疑惑极了:诸位是给点颜色就要开染坊么?他不过是随口夸了几句,这些人莫不是当真了?!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好说歹说也劝不住一意孤行之人,反被对方嘲笑:“你是怕了那妖魔了罢,如此畏畏缩缩,我们就不带你去了!”

    迦叶颇为无奈,又不能真放着这群人不管,只好随着他们上了船。

    只是心中直纳闷:这些仙门弟子怎么各个眼高于顶又阴阳怪气,这…这与师父说的不一样啊!

    第 80 章 红尘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山叫天竺山,庙叫无名庙,老和尚不知由来,只有个小徒弟。

    这小徒弟天资聪颖,自小被师父养在身边,传授他些佛法心经,不出几日便能诵读领悟。

    不过他天性散漫,是不肯日日伏案苦读的,往往上一刻被考校完功课,下一刻便脚底抹油溜到山里四处撒野,决不愿让师父多留自己片刻。

    老和尚与徒弟斗智斗勇多年,算是摸清了他的脾性,后来也就放任这小皮猴玩闹去了。

    他是个随性的人,并不苛求徒弟非要传承自己的意志,常言各人有各人的道法,一念一行无不顺及因果,一切随缘即可。

    于是山中日常便成了小徒弟上树下河,摸鱼打鸟,种花摘果,骑鹿吹笛,老和尚则端坐院中呷一口茶,慢悠悠开口:“迦叶,慢些,小心摔着。”

    “诶,师父。”方摔了一跤的迦叶自地上爬起来,露出一张沾了泥巴的脸,笑着答道。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溜走。

    有一次,迦叶爬上屋顶,莫名对着天空发起了呆。他这一坐便是一下午,等到老和尚出来叫他吃晚饭时,便看到他面朝山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迦叶?”老和尚看着年迈,却身手矫健,他跃上屋顶,坐到徒弟身旁。

    “师父,”迦叶撑着脑袋,“您说,山外是什么呀。”

    老和尚一顿,他避世已久,这些年只顾教徒弟修行,倒是没注意这小子生出了别的心思。

    “是红尘。”

    老和尚抬手摸了摸徒弟头顶,眼神变得悠远起来。

    “红尘?”迦叶眨眨眼,这字眼他在书中见过,“比山里好玩吗?”

    “自是比山中有趣多了,”老和尚捻着胡须,“所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红尘中众生百态,喜怒哀乐,最是生动鲜活。”

    “昔日教你读《九州》,你该知晓这天竺山是在九州西南,天竺山往北,有长留山,是道门所在,再往北是广野,那里是凡人聚居之地,其中有数百城池……”

    迦叶听师父将九州格局、人间风物、奇闻轶事娓娓道来,不觉有些痴了,眼中现出向往的神色。

    “师父,你知道这么多呀!这些地方你都去过吗?”

    “当然去过。”

    “那为何不留在红尘中呢?”迦叶不解,“我在山中这么些年,从未听师父提起过山外的事。”

    “傻徒弟,”老和尚对上他一双不染俗尘的眼,叹道,“师父于红尘中修行数百年,体味人事有尽,方修得‘因果’道。却也由此明了,红尘虽好,却不是我的归处。正因阅尽红尘,才要脱离红尘…”

    “…须知入尘容易出尘难啊。”

    彼时迦叶还看不懂师父眼中的沧桑,他心中只是好奇。

    对未知的红尘,对山外的俗世,对自己的前路,他只有少年人最纯然的好奇。

    待到山中过了一十八载春秋,老和尚将徒弟唤至面前,要为他“授道”。

    迦叶知晓这乃是佛门传统,由师父观察弟子心性之后为其指明一条道途。

    虽说仅由师长一言便决定弟子此生道路难免有些独断之处,但总归有前人指点好过没有方向独自摸索。

    迦叶难得收敛了几分玩性,一本正经地跪坐在师父面前,听老和尚道:“你在山中长大,不染俗尘,天性不受拘束,是难得的璞玉。我便为你指一条‘自在’道,师父不求你证道成神,但愿你一生能可来去自如。天大地大,任尔遨游,莫偏执一方,以致心境狭隘,千万谨记。”

    “是,谢师父教诲。”迦叶规规矩矩给师父磕了个头,心中却忍不住嫌弃师父真是多虑。

    他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什么事一学就会,却也不会太上心,不管做什么都只有三分热情。

    就像他喜爱山中万物,但也没有过于追求其中一者,这样的他又怎么会偏执于某事某物呢?

    老和尚却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微微叹了口气道:“迦叶,你尚且年少,涉世未深,未曾体味过红尘,不知人活一生,‘自在’最是难求…这条道途,你须好好体会。”靈魊尛説

    迦叶却未想过那么多,得了“授道”第二日,他便收拾行囊下了山。

    待到老和尚寻到他屋里,便只看到书桌上留着的一封信:

    “师父,我去寻我的红尘啦。”

    迦叶别了师父,转身扑进这滚滚红尘中。

    他此前一直在天竺山上生活,又兼年少无忧,难免显出些天真懵懂,对人世的一切都十分感兴趣。

    今日于坊间茶楼听些神怪志异、名人轶事,明朝在城镇村庄里随修者除恶驱邪,兴致所至则到名山大川间纵情放歌。

    倒确是循了师父所说“自在”之道,好个肆意快活的人间客。

    此次便是迦叶在附近停留时,听人谈起了渔阳城海妖作乱之事,故而打算来凑个热闹。

    却说他先前亦有替人除魔的经历,不过那些都是堕魔的修士,身上人性尚存一二,这堕魔的妖族他却只在他人口中听说过。

    妖族生性好强,又具有超人的力量,迦叶于自己为数不多的经历里认为他们都是些不好惹的角色。

    是以听闻所要面对的可能是妖魔之流时,他才要劝说同行修者找些支援来。

    迦叶虽然只在九州行走了三个月,但他心思通透,交谈间差不多能识清这些修者哪些是有真本事的,哪些又是故弄玄虚。

    而这一行人看起来靠谱的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可惜无人愿意听他的劝告,于是心里没底的迦叶与同样没底的一众修者在一个时辰后登上了出海的船。

    彼时暴雨已停,丛云流散,阳光于其中穿透而出,在天边悬起一道彩虹。

    渔船载着一行人向彩虹落处、海天相接之地驶去。

    迦叶初时还心存担忧,不过他到底是少年心性,转眼便被海上瑰丽壮阔的景色吸引了目光,趴在船边兴致勃勃地看起风景来。

    先前那位年长的吕道长见他这副模样,难免生出些长辈对后辈的疼爱之情,问道:“迦叶小友是第一次出海?”

    “是啊,”迦叶眼中带着兴奋,“我第一次见到大海,比书中写的好了千万倍呢!”

    钱来站在不远处,看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屑地嗤笑一声道:“哪里来的小妖修,还以为有多厉害,看他年岁,估计毛都没长齐罢——竟然敢怀疑我的实力。”

    周山站在他身旁,闻言忍不住反驳道:“可是师兄…我并未察觉他身上有妖气啊。”

    “许是用了什么方法压制吧,”钱来无所谓道,“反正只是个愣头青,无需多虑。”

    他又转向师弟低声嘱咐道:“倒是仔细注意些涿光山几人的动向,莫被他们将功劳抢了去。”

    船行多时,一切风平浪静,似是暴雨过后,所有魑魅魍魉皆随之退去。

    船上几人慢慢放松了警惕,开始彼此攀谈起来。

    迦叶在船边吹着海风,忽觉船行的速度似是慢了下来。

    他疑惑地对身边人道:“吕道长,你是否觉得…这船的速度在减慢?”

    “我并未察觉,”那吕道长却纳闷道,“许是行至远海处…”

    他话尚未说完,变故便在一瞬间发生。

    但见平静的海面之下陡然跃出无数黑影,未待看清,便向船上众人迅速袭来!

    吕道长抽剑挡住面前海妖的利爪,反手将身旁迦叶推开,同时喝道:“众人迎敌!”

    他到底是经验丰富些,虽然最初有些惊讶,但马上便镇定下来,一面抵挡攻击一面指挥众人迎战。

    钱来等人皆被海妖的突袭打了个措手不及,此时听到吕道长吩咐,忙各自拿起手中武器与冲上船来的敌人打作一团。

    一时间船上修者与攻上来的海妖战得难解难分,自妖者身上冒出的魔气渐渐将船周身包围。

    海浪翻滚而起,拍打在船身上,让人觉得几乎下一刻就要将这木舟击得粉身碎骨。

    方才还晴朗的天空眨眼间黑云密布,隐隐携着风雷之势压向这茫茫海域中的蜉蝣扁舟。

    又一道海浪袭来,迦叶方扶着船舷勉强稳住身形,就见一满身魔气的妖怪无视这摇晃不止的船身,径直冲到自己面前。

    “!”来不及闪避,迦叶忙以手结印,险险在那妖怪出招的前一刻将其定在了原地。

    身旁人还在厮杀,这波妖怪的进攻异常凶猛,妖力裹挟魔气袭向众人,招招皆是致命。

    加之船上修者分为几波,各自为战,又暗地里互相较劲,唯恐对方将功劳抢去,战况一时之间十分胶着。

    之前还在猜想海妖伤人是否是因堕魔而致,没想到这么快便被证实。

    面前被制住的海妖仍在不断以魔气冲击封印,试图脱身,迦叶一边加深封印,一边以术法试探这妖怪身上的魔气。

    一般修者堕魔之后,体内经脉逆行,致使灵力倒冲,从而产生魔气充斥经脉,轻则损伤功体,重则扰乱心智,有控制不住者,便会使魔气爆体而出。

    而他所修佛门术法之中恰有克制的渡化之法。

    当下所谓渡化之法,其实不过是将魔气祛除体外,再以温和方式修复受损经脉,虽然无法使已经逆转的经脉复原,但却可以很大程度上避免堕魔后体内气息紊乱以致心性动荡的后果。

    迦叶驱使自身灵力在对方体内查探,发现魔气并非全然存在于逆转的经脉中,而是弥漫于全身各处,他微微皱了眉,待尝试祛除之时,发现那魔气竟隐隐有反噬之势。

    怎会如此?若仅仅是堕魔产生的魔气,如何会……

    他到底是见识尚少,一时不知这异常之处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且眼下情势危急,四周众人苦苦支撑,却不能逼退众妖。

    迦叶心念急转,收回了欲继续深入的灵力,将自己已经发现的突破口告知众人:“攻击他们心口处!那里是魔气聚集所在!”

    不待犹豫,吕道长即刻调转剑锋,寻隙刺向对手心口,但见那被刺中的妖怪挣扎了几下,便渐渐失了生息。

    他又闪至迦叶身边,起手了结了那被定在原地的倒霉妖怪。

    旁边之人见状,纷纷改变攻势,专门使招攻向对面心口薄弱处,局势瞬间便成了一边倒。

    片刻之后,最后一只海妖终于被斩落,众修者将海妖尸体抛入海中,这才纷纷如劫后余生般出了口气。

    “好险,”周山道,“这些海妖为何如此凶猛?”

    “堕魔之妖大多凶残嗜杀,难以接近,”吕道长方才耗力甚多,此刻盘腿坐在一旁调息,解释道,“此等妖魔若要对付费时费力,此番多亏迦叶小友及时发现对方弱点,我等才能迅速击退妖魔。”

    迦叶正以术法为一位受伤的修者治疗,闻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这没什么的,我不会打架,只能以自己所学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哼,”钱来在不远处看着迦叶为那修者治了伤,对方眼中充满了感激,心中不免气结,“他不过是动了动嘴皮子,若没有我们出力,恐怕此刻已是海妖的口中餐了。”

    迦叶不欲与他争辩,于是笑道:“自然是诸位出力更多。”

    他起身环顾四周,方才一顿争斗之后,船身已有些破损,而海面依旧波涛汹涌,更衬得这小船已不堪一击。

    天边黑云非但没有随海妖退去,反而更加逼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对,”迦叶沉声道,“诸位不要放松警惕,恐怕后面还有厉害的角色。”

    他话音甫落,众人便感到船身一阵剧烈的摇晃,随后听得一声嘶吼响彻海面。

    黑色的海水中骤然冒出一根狰狞的巨大触手,携无匹巨力向船上众人而来!

    迦叶事先有戒备,此刻一把拉住身旁尚在发愣的钱来,迅速向船一边掠去,避免了被拍成肉饼的惨剧。

    “轰隆”一声巨响,那破损的船身终于被劈成了两半,有几人不及反应,被不断挥动的触手波及,不幸坠入了水中。

    其余之人皆被困在了另一半船上,眼见那触手逐渐猖狂,要再向两人袭来,钱来一咬牙,狠下心来提剑迎了上去与那触手缠斗。

    此刻又听身后风声将至,而后一人自身侧将他撞了开来。

    “啧,”钱来后背磕在船边,对着身旁尚在揉着脑袋的人怒道,“你发什么疯?!”

    迦叶方才磕到了头,此时说话也难免带了些火气:“我是在救你啊!”

    钱来回头,只见他方才所在之处,赫然是一根与先前缠斗的触手一模一样的巨物。

    “这…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只听“唰唰”几声,海面上骤然冒出七八根巨大的触手,纷纷向已被分成两半的船上的人们袭去。

    吕道长似有所感,战斗间隙瞥向正在咕嘟咕嘟冒着泡的海面,心中不祥之感逐渐加重:“糟了,恐怕是……”

    说话间,天边忽而电闪雷鸣,紧接着风雨同至,将他后半句话淹没。

    但也无需再说。

    因为众人皆看见了,雪亮的电光中,一颗巨大的长满肉瘤的丑陋头颅张着血盆大口浮出了海面。

    “好…好大的章鱼!”

    下一刻,那章鱼再次挥动着巨大触手攻向众人。

    吕道长挥剑抵挡间,说完了自己的猜测:“恐怕他才是这些海妖的首领,首领入魔…难怪这片海域会如此不安宁!”

    说话间手起剑落,一根触手被削断,切口出溢出了浓重的魔气。

    众人皆露出钦佩的眼神,纷纷效仿他对付那些缠人的触手。

    钱来冷哼一声,亦举剑冲向一根触手意欲斩之,却在剑刃触及到章鱼皮肉之时发觉了不妥之处。

    原是那章鱼妖被砍掉了一只触手,竟加固了皮肉的防御,钱来一剑下去,惊觉剑下有如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

    他脸色一变,却不愿后退,反而加强了剑上灵力继续向那处砍去,只听“当啷”一声响后,触手丝毫未伤,他手中之剑却多了几道裂缝。

    钱来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正在此时,忽听迦叶喝道:“小心!”

    钱来心知不妙,即刻撤身后退,面前乍然又袭来两根触手,他凭直觉举剑抵挡,不意竟被对面直接将手中之剑缴了去。

    他这才明白此回妖物强大,不是他们几个能敌,侥幸被迦叶拉开避过眼前攻击后,便手忙脚乱地在袖中翻找起来。

    迦叶尚喘着粗气,见他慌乱的情状,问道:“你找什么呢?”

    “信号弹,”钱来拿出一个小球掷向上空,“师门看到了会来援助我们的。”

    “……”早干什么去了,迦叶没忍住朝天上炸开的烟花翻了个白眼,“你现在发出求救信号,等你师门之人来了,我们早已是那章鱼妖的口中餐了。”

    钱来被他用自己的话噎了一口,脸色变了又变,最终仍是愤愤道:“那不然怎么办!”

    两人在这厢发愁,忽然感觉船身再次摇晃了一瞬,而后迅速往下沉去,钱来跑到船边往下看,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不好了,船要沉了!”

    那章鱼触手挥舞间毫无章法,将破损的船身穿了几个大洞,霎时海水灌进船身中,将这一半小船渐渐吞没。

    迦叶没想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看向对面另一半的船身,发现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众人心中焦急,出招也变得急躁,就听此时吕道长沉声道:“众人御剑!我们弃了船往回走!”

    他俨然已成了队伍中的主心骨,其余人不疑有他,马上御起各自手中刀剑飞至半空,调头向来时的方向而去。

    钱来失了剑,迦叶根本没法器,两人在原地干瞪眼,眼看船身将沉,而章鱼妖已经逼近。

    忽闻半空有人喊道:“快拉住我!”

    钱来抬头一看,原是已经飞走的吕道长又折返回来,御剑在半空向他们伸出了手。

    其余人顾惜自己性命,早已向来处逃离,也唯有他一人愿意返回。

    迦叶伸手欲抓住吕道长,不想竟被身旁钱来抢先。

    “你的剑呢?”吕道长疑惑道,他本以为两人迟迟未跟上,是钱来不愿御剑带着迦叶,两人为此起了争执,故而折返欲帮帮这年轻人,不想却是这番情况。

    钱来借力跳上他的剑,没好气道:“被那妖魔缴了,快走!”

    剑身陡然承重,吕道长忙双手掐诀御剑,不能再拉一人,只好对钱来道:“你拉住迦叶!”

    钱来不情不愿地伸手,待迦叶也站上剑身后,三人一剑晃晃悠悠地升至半空。

    然而吕道长剑身较轻,御剑载人,一人正好,两人已是极限,三人实是超出负荷,他们艰难地在暴雨中缓慢前行,却见下方章鱼妖的触手已近在咫尺。

    “唰唰唰”,触手再次袭来,吕道长勉强御剑躲避,却因行动滞缓,被那触手拍得偏离了方向。

    钱来被晃得一阵恶心,喝道:“你就不能再快些!”

    吕道长不满他这颐指气使的模样,反叱道:“剑上载着三人,如何能快?”

    “……”钱来没了声音,忽而心中一动,一个想法不可抑制地浮现出来。

    迦叶本就头上受了伤,又在方才屡次被触手波及,不免头晕脑胀。

    此刻方从一阵眩晕中缓过来,忽见身前钱来似是重心不稳,脚步一错就要掉下剑去。

    迦叶心中一紧,凭本能去拉住钱来的手,却在与对方对视的一瞬,在钱来眼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恶意。

    他只觉自己身体陡然腾了空,睁大眼睛难以置信道:“不……”

    他话未说完,便觉手上一松——钱来主动放开了拉着他的手。

    减了一人的重量,剑身平稳了不少,一下远离了触手的纠缠。

    “这!”吕道长气急,“你怎能……”

    “道长还是快走吧,”钱来止住他要再次下沉的动作,在他身后冷笑道,“你不也明白三个人是走不了的,除非我们都死在这里。”

    “我不过是做了你想做又不敢做的事罢了,不怪你我,要怪就怪那小妖修自己没本事。”

    “你已仁至义尽了。”

    “你…唉!”吕道长气得一拂袖,却也知此刻再下去救人只会让三人皆处于危险境地。

    他心中一番挣扎,最终仍是御剑升空,向岸边飞去。

    “啊啊啊啊啊——”

    迦叶在空中下落,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心中难免泛起一阵悲凉。

    没想到自己方下山不久,诸般景色还未看够,就要葬身在这妖魔口中了。

    唉,师父说的对,这世间人情冷暖,果然最难看透。

    可惜他怀着无限热情下了山,还未能好好看看这红尘,便先在红尘中栽了个大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