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弯刀刀柄砸在空芯的铁段上,一段长久的回响徘徊在走廊,李子越眉头紧锁,这声音难听又扰人心弦,稍不注意就会走神。

    下一瞬,他弯腰下侧,给身后的黑影让出一条道来,随机长腿横扫,肉/体碰上钢铁,小腿处的骨头受到冲击,那处肌肉迸发出一阵酸疼。

    不对劲。

    李子越退到过道另一边,而他视线所及之处,两抹高大的身影正朝他缓步移来。

    仅比划了两招,李子越就明显感觉到眼前的巡查者较昨晚又有不同。

    它整体好像是被回炉强化了一般,锋利的弯刀切上去不见一点痕迹,整个外层铁皮在过道昏暗灯光下亮着点点阴森的银光。

    打斗场面吸引了直播间大多数人的注意,某个顶着粉丝灯牌的观众探出头来。

    【越越为啥不跑啊】

    要放在平时,李子越肯定转身就走。硬碰硬曾经是他的强项,但现在“遇异常先逃难”才是他的首选。

    然而,两个巡查者意味着两瓶负反应消除液。

    他想到遇到点事就大呼小叫的孙远诚,默默叹了口气。

    【我懂了,保姆命保姆魂,我哭死】

    李子越揉了揉因为长时间挥刀而有些酸胀的手腕,单手插兜,面色平静地站在原地,等着那两个拿着笔长骑士剑的巡查者步步逼近。

    巡查者大概也是看出了他的不抵抗,它狰狞地笑了,扁长锐利的骑士剑在空中闪过一道明亮的长线,直逼李子越心脏处。

    他身体侧偏,随即弯刀旋转在掌心,巡查者疾步跑过他的身侧,他斜踹到巡查者弯曲的膝盖窝,用力往下压,它平衡不稳,看似就要倒过去,而下一刻,李子越只手抓住巡查者的后颈,将它狠狠往后一提,而他在这番运动下似乎也来不及躲避——

    “嗞啦——”

    另一个伺在暗处的巡查者b瞄准时机,长剑急速刺过,李子越以身做饵,容错率极低,尽管他速度已是飞快,依然无法全身而退,骑士剑扫过之处,白茫中闪过着猩红的亮光,李子越闷哼一声,咽下口中的鲜血。

    失去平衡的巡查者a几乎将整道攻击全部吃下,巡查者b尽管已经开始回收,但剑力依然止不住,将那巡查者a的后背硬生生捅出个约有婴儿拳头大小的黑洞来。

    上端有带着火花的电线蹦出,李子越顺着长剑边缘电线一扯,一直旋转的尖刀终于停下,随即他手一滑,电线顷刻间碎成几段,巡查者a缺了动力来源,登时倒地。

    李子越面色惨白,额角溢出密密细汗,脸上却挂着堪称和善的笑容。

    他将刀身已然弯曲的弯刀扔在一边,捡起巡查者a落在地上的骑士剑,手指快速揩过嘴角溢出的暗红血液。

    长剑被他横举在胸前,剑尖指着另一端的巡查者,他说话的声音低沉沙哑。

    “好了,武器相同,现在对决公平了。”

    ……

    余宇实力不算上乘,好在旁边还有个偶尔冒个鬼点子的孙远诚,两人声东击西,你来我往,合力打迂回战,将巡查者绕地头晕眼花。

    尽管实力确实不敌,打斗过程中略显狼狈,最终也成功让一名巡查者倒地。

    待李子越找到孙远诚,孙远诚正气喘吁吁地躺在余宇身侧,眼眶已经红了,看上去又要哭出来。

    他两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挂了彩,李子越简单看了两眼,都只是些皮肉伤,并无大碍,遂扔了一瓶刚才从偷袭他的巡查者身上摸出来的负状态消除液给他们。

    “哥,”孙远诚看到李子越,就像饱受苦难折磨的老百姓看到人民解放军,瞬间胳膊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连滚带爬地过来一把抱住李子越大腿,痛哭流涕地倾述,“哥,你不知道刚才多惊险啊,要不是我灵活走位,你只能黑发人送娇美笨宝啦……”

    李子越听到那四个字,差点两眼一黑。

    【哈哈哈什么时候了,孙远诚还惦记着他那本自传小说呢】

    【你懂什么,我要是孙远诚,我看到李哥我也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也要抱着李哥腿(流口水)】

    【李哥腿,嘿嘿,嘿嘿,腿……嘿嘿(流口水)】

    他低头看了一眼哭得人鬼难辨的孙远诚,刚想骂几句,却在看到孙远诚脸庞一抹暗红伤痕时哑了声音。

    良好的学生素质让李子越决定不伤口撒盐,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将话咽下。

    他看了眼房间悬挂的电子屏幕,离第二晚结束只剩一分钟。

    一连串怪事袭来,好在刚才半小时内没有听到新的语音播报,就大厅电子屏幕看来,玩家数量和伪人数量还是保持一致,如果等下要加时……

    口腔里涌来的阵阵让人忍不住呕吐的血腥味,李子越将弯刀冰冷的刀尖贴着腰腹处因为发炎而逐渐滚烫的伤口。

    也没办法了。

    他一个人在无限流副本里摸爬滚打好几年,身体和精神状态被无数次高压力、高强度的关卡磨练地极其优越。

    但这次。

    他低垂了眼眸,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第一次没有在空余时间抓紧补作业的想法。

    手腕酸疼,刚才被巡查者切到的侧腰伤口又溢出了血液,他草率缠绕的绷带已经全被浸红,李子越只手撑住滚烫的额头,感受体内的混乱与燥热。

    一向冷静的大脑更是一团乱麻,两边的太阳穴胀痛难忍。

    然而意识越昏沉的人思绪越杂,李子越的大脑是没空停下来的。

    所有的已知条件都摆在了面前,但他却觉得一切像是浓雾初起。

    做题人最烦的不是做到难题,而是那种题干模糊不清,这样理解可以,那样理解也可以的题,还有算到一半,监考老师急匆匆跑进来说题干条件给错了的题。

    这种题遇到一两次还好,满篇试卷都是这样的异常,难免不让人感到心力憔悴。

    李子越眼神空洞地望着房间一角,内心默默倒数。

    他的心依然是紧绷着的,因为还有最后一点他不确定——今晚是否会结束游戏。

    系统资料还未更新,显示的依然是初级伪人副本只进行一夜,而现实早已脱轨,他现在像是蒙着眼睛在钢索上行走。

    风吹、草动、鸟鸣、地裂,每一点都够他喝上一壶。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拉着孙远诚躲在走廊里,孙远诚期待地问他。

    “你一定有某个特别强的金手指吧。”

    李子越眼眸微合。

    如果是18岁的李子越,会很自傲地揽住孙远诚的肩膀。

    少年意气风发,不计未来,只顾夸下海口,“你只管放心跟在我后面,我能力比你想象中强不少,金手指什么的,我想要多少就会来多少。再不济,我还有带我的学长学姐嘛。”

    身旁学长在偷笑,学姐在打趣:“月月,你可不能一直靠我们,万一有一天我们死在副本中怎么办?”

    “诶,”李子越不以为意,“武器之首在我手上,谁打得过我?你们又这么有经验,我们团队是文武皆佳,怎么可能遇到这么一天,即使有这么一天,肯定也还早着呢,等你们老到拄拐杖的时候还差不多。”

    18岁的李子越,正义、勇敢、坚定又带有点幽默的中二,爱笑又爱闹,喜欢撒娇和向亲近的人示弱,身边所有人都喜欢他,都惯着他,没让他受过一点无限流副本中的苦。

    那时的他,带有少年最单纯的懵懂和自信,以碾压所有副本规则的能力傲视一切关卡,一时间只要是玩家,无人不知“李子越”这个名字。

    他是天降的紫微星,是无限流副本中堪比神明的顶级玩家,是被无数npc畏惧的怪物。

    然而,烟花还没有在深夜美丽绽放,便被掐死在了点燃的那一瞬间。

    一切来得太快,所有的荣光瞬间熄灭在他们踏入高级伪人副本的第一晚。

    仅需一晚。

    一同前来的同伴前一秒还和李子越有说有笑,下一秒就人首分离,极其惨壮地死在李子越眼前。

    这样的事情重演了三起,而李子越除了怒目圆睁。

    没有一点办法。

    武器被夺,保他的同伴当场死了三个,被抓走一个,一向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李子越却只能跪倒在地,沿着同伴用死亡为他铺就的一条求生之路极其狼狈地滚出高级伪人副本。

    那年李子越刚满20岁,还处在“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天真阶段。

    他还未来得及从失去学长学姐的悲愤中走出来,瞬间,铺天盖地的嘲讽将他淹没,先前得到了多少仰慕,此刻就被吐了多少口水,所有人将他看作扶不起的阿斗、饭后谈话的笑料。

    他们都说他没有金手指、没有武器、没有学长学姐的保护,什么都不是。

    李子越低垂着头,身旁拳头握紧,一向善谈的他竟然哑了声音。

    他们说的没错,一点也没错,他没办法反驳。

    内疚、自责、自我怀疑、自我唾弃、失意……

    所有的负面情绪堆叠在一起,李子越曾想过随便死在一个无限流副本中,然而,当他坐在教室中,听到周围人在讨论未来的大学、工作、生活和与朋友之间的期许时,李子越又发现自己没办法去放弃这一切。

    他死了意味着他所在的虚拟世界后续没有积分补充来维持平衡,意味着整个世界所有人都要跟着他一起死去,他们的时间会和他一起永远停止。

    无数次课间休息,无数次晚自习下课,他都恍惚觉得学长学姐就站在人群中,对他微笑招手,叫他准备一起闯关副本。

    或许是热血动漫看多了,站在前面保护所有人好像已经成为他刻在命运道路的执念,他没办法舍下这份责任。

    他还要维持世界,将被抓走的学长带回来,他甚至还想凑齐真实世界的碎片,他不能一直活在虚拟世界,他想回到自己真正的家,即使之前的一切他已经忘记。

    这里的一切都让他太累了。

    之后的六年里,李子越没有引路人、没有天赐的能力,只有无数白眼和冷嘲热讽。别人一周下副本两天,他就下五天,彻底日夜颠倒,在副本中受伤,回到虚拟世界后又整天发烧,李子越手里握着一把他仅有的弯刀。

    硬生生走到了这里。

    李子越意识愈发昏沉,最后几秒还在想。

    如果孙远诚遇到的是之前的他就好了,他……

    系统提示音如约响起,孙远诚一脸愁容地走过来:“哥,还有第三天……”

    他的话突然止住,狭窄昏暗的墙角,李子越孤单地靠在那边,面色发白,额前的长发被虚汗打湿,他微咬着逐渐无血色的下唇,眼眸合上,已然睡去。

    李子越做了个梦。

    梦里,倾盆大雪迎面袭下来,四周一片雪茫,双眼扫过去只有惨白。

    他的四肢缩到很小,小到整个人一半的身体都陷入了地上的厚雪里。

    他的嘴唇被冷刀似的风切成了碎片,鲜红的珠子落在软绵的雪地。

    他的意识是迷茫的,正如这雪,所有的行动仅凭借想要生存的本能驱使,大脑已经冻得仿佛从身体剥离,他没法思考了。

    可是耳旁还是热和的。

    那孩子蜷缩在他的后背,被雪冻得红扑扑的脸蛋贴着他的后颈,两只小手紧紧地环着他。

    他听到小孩仿佛睡梦中的喃语。

    他叫他。

    “哥……”

    风呼啸着,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却没被掩盖,他的眼眶润着,泪水蓄在里面。

    听那孩子在这样的雪天,一遍遍唤着他。

    唤他:“哥……”

    可他知道那孩子要死了,可他不能不管他。

    茫茫天地间,有骤雪,有狂风,有枯树,有血痕。

    没有活路。

    “叮——”

    刺耳的下课铃声将本来就没睡安稳的李子越猛然惊醒。

    一睁眼,窗外晃目的光线刺激地他双眼一疼,控制不住的生理反应让他落下两滴眼泪来。

    李子越只手撑着还在昏沉的脑袋,看着掌心残存的水渍,微微发呆。

    旁边英语课代表见他醒了,悄悄戳他。

    “作业,”课代表将怀里的作业放在他桌上,“英语试卷,就差你的了。”

    李子越从课桌里摸出英语试卷,刚准备交上去,却突然愣住。

    上面基本都是张敛做的,他先前还想着早自习把试卷重新做一边,没想到临离开副本时受了伤,一直昏睡到现在。

    李子越默了两秒,还是任由课代表把试卷交了上去。

    刚交完作业没几秒,依然没撑过身体的疲惫,李子越头低垂着,再次睡过去。

    再次睁眼时正值晚自习结束,他一个猛抬头,就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纸张摩擦声,随即一堆黄色八面长卷飘落在地,李子越愣了神,将那些试卷捡了起来。

    周围有同学在抱怨。

    “张老外已经完全发疯了,我不开玩笑,一个晚自习布置五张英语试卷,还要写作文,他当我是八爪鱼还是百目鬼?”

    “唉,那节课你请假了你不知道,昨天布置的那道完形填空,班上只有一个人全对,他心爱的课代表都错了近一半,不发飙才怪。”

    李子越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试卷,一边竖起耳朵偷听张老外的闲话,同时心里暗暗吃惊。

    英语课代表都能错那么多,到底是哪个英语奇好的“外国友人”做到全对?

    李子越在心里猜了几个人的名字,他手一个握不稳,一张先前卡在一堆新卷子中的试卷滑了下来。

    正好滑到他面前。

    他只是不经意一睹。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张老外为什么发飙了。

    那全对的英语奇好的“外国友人”不是别人,正是平时只能在英语单科拿十分的李子越。

    不对,“外国佬”应该是张敛。

    李子越将那试卷看过来看过去,忍不住吃惊。

    难道……张敛那小子真的是个天才?!

    时间紧迫,李子越一边在掌心梳理伪人与玩家数量,一边等待副本开启。

    他将这三次数量变化罗列在一起,随即脑海中闪过一个按道理来说不可能的想法。

    而顺着这个猜想,一切竟然都算合理。

    李子越眉间微蹙,望着掌心沉思着。

    关于“多余的13”、“回来的12”,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现在只差一道验证。

    然而还来不及让他去大厅验证,刚进副本,他还未看清自己被随机分配到了哪个地方,一道宽面大刀便朝他迎面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