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哎,别啊,好不容易才散了怨气,把鸟妖定住的。”
谢义山一把拉住老者的魂,想将其从招魂幡中拉出来。
“您老就可怜可怜我这个后辈吧。”谢义山抱着老者云朵似的身躯,哭嚎道,“我要死在这儿,老谢家就绝后啦!”
斐守岁在旁直呼精彩。
老者却死死不愿留下。
“我谢家没你这么没气节的后辈,放手,放手。”
说完还要往谢义山头上砸,可惜老者的手仅仅穿过谢义山的脑袋。
招魂幡幻出的魂魄是无法伤害招魂幡的主人,这是规定,也是交易的筹码。
毕竟幻出的魂魄可以借此机会吸食主人魂力,用以超生。
见着谢义山哭丧般不肯放手。失去鸟妖控制的池钗花慢慢恢复意识,她转动身子,想要离开招魂幡的威压。
女儿家边动,边朝斐守岁那处看,看到斐守岁优哉游哉地抱着个孩子,心里生出些莫名其妙的嫉妒。
那是她说不出的情绪,为人时没有,成鬼后滋生,如有魅惑的声音在勾着她这么去想。
因此消散不去,看到便心梗着难受。
她有时半夜飘过灯火人家,总停下脚去望一眼,看到屋子里的合家欢乐,然后默默离开,什么也不做。
斐守岁自然注意到池钗花的动作,老妖怪有了些力气,背手执扇等着池钗花的下一步。
可惜池钗花只移了几步,就停下了。
女儿家垂眸,呆呆然看着斐守岁,歪了歪空空的脑袋,语气浑然柔和,全然没有纳命来的凶恶。
“我的心……难受,”她伸手捂住自己残破的躯壳,像个犯了心悸的小媳妇,问斐守岁,“你可知这是为何?”
斐守岁未答,他怀里的小孩却开了口。
“难受就去看大夫!”
“噗……”斐守岁忍笑。
池钗花怔怔地站在原地,手渐渐从胸口移到了她那暗红的灵魂,她看着陆观道,又去看斐守岁。
“小娃娃,这也能治吗。”
“唔……”
陆观道仍旧闭着眼,他未看到池钗花的样貌,只得说:“不去治怎么知道,陆姨说,有病看病。”
池钗花想着陆观道的话,随即垂下脑袋,她在打量自己。打量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似乎是释然一笑。
“小娃娃你说得有理,不过小娃娃还是快离开这吧,你穿过她给的寿衣,就是她下一个目……咳咳咳……”
女儿家话说一半,忽然蹲下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没有面目的她,用魂灵诉说。
“看来,我又要不是我了……”
见此状,一旁静坐的斐守岁挑了挑眉,他见池钗花弓背咳嗽,盘算起谢义山所提的鸟妖。常日里能用眼睛看到的妖怪要不修为极高,要不便是没有修为。仅少数妖会隐藏自己的痕迹,目的有很多,例如夺舍。
斐守岁想到这一点,闭眼片刻,再睁眼时他幻出了妖身灰白的瞳。终是在池钗花挣扎之际,看到了谢义山与老者说的东西。
是一只极其夸张的乌鸦,张开翅膀像傀师一般附在钗花纸偶身上。眼下乌鸦因招魂幡的存在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钗花纸偶的关节处,露出一条又一条的丝线。丝线的尽头是乌鸦的喙。不过现在有的丝线断开了,飘浮在空中,仅一部分被乌鸦叼在嘴中,硬生生地拉扯着。
顺丝线往下走,斐守岁看到女儿家伸出秸秆所制的双手,抓住了自己残破的头,一缕又一缕的丝线将她的指节缠住,在眨眼间又断了几根。
这般惨状之下,女儿家还在反抗。
斐守岁难得有些佩服一个凡人,更何况是个大门不迈的妇人。他从前也接触过当家的妇道人家,她们大部分从不争辩,吃了苦头也总垂手不语。
反倒是池钗花,被妖怪控制了,还在想着挣脱。
女儿家没了五官的面容,无法做出让人怜悯的表情,只听到来自魂灵呜咽的调子。
是山岚与坟地里的悲凉。
陆观道扯了扯斐守岁的衣角。
“是谁在哭?”
斐守岁松开手:“喏,生病的那个。”
陆观道等着斐守岁的手移开才睁眼,他在斐守岁的指引下,看到了池钗花。
愣了半晌,陆观道什么感叹都没有,只道一句。
“她病得好严重。”
“嗯。”斐守岁问,“你有办法治吗?”
“我?”
陆观道再去看池钗花。
在小孩的视角里,池钗花早就不成人了。似乎很为难,但还是回应了斐守岁的话。
“我不知道,她……看上去好难受。”
目及,池钗花近乎弯曲了背,跪在地上,头抵着地板。似是在哭,似又说不出的声音。
只有斐守岁能看到池钗花在一次次试图扯断乌鸦的丝线,却又一次次徒劳无功。
奋力之后,池钗花屏着气般,猛地一吼。
旁边争论的谢义山与老者,因这一声吼叫震得停下了拉扯的动作。
谢义山见池钗花如此悲嚎,与老者说:“您看看她。”
老者不语。
斐守岁沉默良久,他是在思索后起身放下陆观道,站直身子朝老者作揖,是极其标准的礼节。
陆观道看到也跟着模仿,拙劣地鞠躬,拱手。
老者见着这一大一小,转过头,对谢义山骂道。
“你们小辈,这是、这是逼着老朽呢!”
谁知谢义山看着吊儿郎当,转头也朝老者行礼。
老者纯白的魂灵,有些不知所措,他看向池钗花。女儿家正被乌鸦一点点蚕食意识,要是再不救,或是真来不及了。
“你……哼!”老者嘟囔着一甩袖,傲气道,“救啦,救啦,真的是,没一个省心的。”
老者说完在空中飘了几圈,目视池钗花的样子,再次飘飘然地看了眼斐守岁。随后绕上谢义山的后背。
“后生仔,你可承受得住?”
谢义山背手拿招魂幡,摘下一枚黄铜钱,笑道:“尽管来吧,无需担忧。”
随后。
在斐守岁与陆观道的注视下,还有池钗花的惨叫之中。
老者幻成一团掀开笼屉的时涌在空中的蒸汽,这团因风流动而全无规则的气绕在谢义山身上。
谢义山一咬牙,气涌入他的五识,他如纳入百川的瓷瓶,将老者送进自己的身体里。
顺势,见他把那枚捏在指间的黄铜钱贴在额头上。一根红绳从铜钱的天圆地方中穿出,打一个结,稳稳当当地绕在额头中央。
这招式,江湖有流传,名叫请神上身。
请神之后,谢义山的姿态动作就不再是自己。是一位老人家的习惯,捋着没有的胡须,笑眯眯道。
“鸟妖,你时日已到。”
说完,再一甩袖。
谢义山眯眼捻指在空中画出一道符。符咒闪了下白光,代替铜钱,池钗花被团团包围。
池钗花没有反抗,她跪在地上,做出呕吐的动作,好似是想把身体里所有的污秽都吐出来。
但什么都没有。
她暗红的魂灵被纯白所困。谢义山一舞招魂幡,她便不停地干呕,好不容易是吐完了,又一顿一顿机械地转头,呈现一副生产后虚弱无助的样貌。
“你要救我?”
“是。”
话毕。
池钗花像是听到了个笑话般,咯咯地笑起来,她捧腹将头转了回去,一边笑着一边伸出秸秆所制的手,击打自己的腹部。
“你知道吗?本来怀了的,可谁料想与我同床共枕的,竟然是个断袖。”池钗花捂着小腹的位置,惨笑着,“啊……我恨啊,我真恨啊……”
她仰起头看了眼迟迟未动手的谢义山。
“我不想再入世间轮回,这可算救我?”
“这……我决定不了。”
谢义山撇头看斐守岁,斐守岁朝他摇摇脑袋。
池钗花轻笑一声,她仿佛早知如此,也看向斐守岁。
“你对亓二姑娘说的话,我也听到了。”
斐守岁忆起棺材铺外的鬼新娘:“呵,我说了什么?”
池钗花仰首长叹。
“你说‘若有来生,还是不为人的好’,说得真对啊。”
斐守岁用眼神暗示谢义山不要放松警惕,嘴巴却没有停下来,继续与池钗花搭话。
“那会儿你在我旁边?”
“不是我,是妖怪,妖怪的记忆我知道些。”说着,女儿家用秸秆手指点了点自己残破的头,“那会妖怪的重心还不在我身上呢,应该才附在……”
池钗花看了眼黑羊,语气有些愉悦。
“当只羊也挺好的。”
黑羊咩了声,再次躲在斐守岁身后。
斐守岁很客气地笑了笑:“你方才说到寿衣,难不成寿衣是附身的媒介?”
池钗花捂着小腹,缓缓站起。
斐守岁能看到乌鸦仍旧闭着眼,并未控制池钗花,他自然也知道这话的真假。
“算是吧。我祖父是因为贪财,黑牙也是。我呢……我被她盯上了,没得选。”
斐守岁:“为何会被缠上?”
“啊……她说我可怜呢,说我被骗了还被蒙在鼓里,说是要给我报仇。”
池钗花轻笑。
“代价是我的性命。”
“不值得。”旁边许久没有动静的陆观道摇摇头,“一点都不值。”
“小娃娃你……”
池钗花很是温柔:“放心吧,你不会有事的。”
女儿家话尽,伸出秸秆手在空中一旋,似乎是扯着一把什么东西。
斐守岁清楚地看到,池钗花与乌鸦连接的丝线被池钗花一手握住。灵魂因丝线割下类似与血的痕迹来。老妖怪没料到这点,他知道魂体受损,就真的不能点化与超脱了。但他没有开口点名这事,只是眉头微皱,露出颇有些不满的表情。
“池钗花,你要作甚。”
“哼。”
池钗花明明没有面容,却让斐守岁联想到那幻境里绣花的女儿家,一副姣好的脸。
此时,钗花应当抿嘴,是一副顽皮之相。
“三思。”
池钗花拧紧手中丝线,笑道:“我思虑良久。”
陆观道躲在斐守岁身后,他看了看池钗花,又看看斐守岁,问斐守岁。
“她是要起舞吗?”
池钗花一愣,释然轻笑。
“对。小娃娃你说得对,我要跳支舞给你看。”
说着,她拍了拍秸秆上残留的纸片,像是掸去裙摆的尘埃,猛地一拉,朝陆观道。
“你要看吗。”
陆观道纯粹的眼睛盯着池钗花,又下意识拉住了斐守岁的衣角。
“不要。你生病了,脸色不是很好。”陆观道小声道,“惨白惨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