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卿舟雪当即握剑挡在身前,往后瞬挪一步。
她抬眸,对上顾若水的眼睛。
顾若水抱着剑,靠在石壁上,似乎是刚从洞天里出来,恰巧碰见了她。
“许久不见。”顾若水依旧面无表情,直直地盯着她。
“嗯。”
本是准备听取下文,但却良久不见她再开口。卿舟雪莫名地看着她,“顾道友,有什么事么?”
“叫我顾若水就好。”
她握紧了手中的宝剑,冷声问道:“多年前我与你一战——你为什么要输给我?”
“……”
倘若让旁人来听,兴许会以为这只是借机羞辱。不过卿舟雪却隐约听出,她当真是在询问。
亦或是说质问。
她更是莫名道:“我当时不如你,自然会输。”
“不可能。”
顾若水却笃定地摇头:“至少你不该输在那一剑下。那日我轮空时,观你其他比试,剑法精妙,是难得能与我一战的同辈。可是你对上我,却直接敷衍了事,没过几招就倒了下去。”
那分明是她期待已久的比试,可是卿舟雪却没有使出全力,甚至最后一剑,她不知为何,草率得竟没有躲开,马上就下了场。
赢这个字对于顾若水来说,并没有多稀奇,也不值得高兴。甚至可言,她一路光辉灿烂地走来,在同境之间从无败绩。
但是对手难得。
对手故意输给她,还是以那般拙劣的方式。
像是哄骗小孩子过家家一般。
顾若水认为这是对自己的羞辱。
卿舟雪不明白她为何这么不满,便直言:“我不喜雷电,会被这些影响。”
其实她说这话的神色很真诚,但是鉴于天生没什么多余的神色,顾若水审视片刻,总觉得她还是在敷衍自己。
顾若水的面色冷凝,“问仙大会,你总要出招的。不是么?”
丢下这句话,她甩袖而去,卿舟雪的面前甚至掀起了一阵清风。
奇怪的人。
虽然输赢不重要。不过赢了总是能高兴一些,不是么?
卿舟雪摇了摇头,她瞥了一眼天色,发现太阳已经西沉。和顾若水耽搁了许久,她忽然想起林师姐的约定的时辰,这下赶过去,肯定是快到了。
不若下次再来。
她记了一下那洞天的大致方位,便决意折返。
回到居处,林寻真她们已经在等着她了。阮明珠笑道:“干什么这么久?你该不会真去外门食堂品尝了?”
白苏捧着一摞丹药,分瓶装好,给她们一人一份。“好在没有糊——我看这柜子里没有保命的药,你们先备着。这是我师尊常炼的那种。”
“问仙大会,还会有性命之忧?”
“谁知?凡事皆有例外。”白苏蹙眉道:“你们听说了吗——几百年前,问仙大会的核查还未如此森严,直到有弟子在赛场上中了暗算,最后当场毙命以后,才落得如今这般。”
林寻真点头道:“她说的没错。规则也说了,在这块儿地盘上自炼的丹药,皆是可以带上去的。我们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那副挂画被灵力催动,其中缭绕的山水云烟顿时动了起来。
这种小型演武阵法的入口,还当真是别致。
阮明珠率先走入其中,不过一瞬,人已经消失。
余下几人对视一眼,亦跟着走入。
卿舟雪觉得自己的身子轻飘了一瞬,而后扭转成了山水图中的一股轻烟,就此钻入其内。
她再次睁开眼时,面前一片烈焰涛涛,几乎无落脚之地,如坠阿鼻地狱。
融融火光映亮了她的瞳仁。
卿舟雪忍住不适,向左右望去,只见脚底下的阵法分为四方,土相居中,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环境。
她置于最烫的一片火海之中,而阮明珠跪在冰层上,身上骤然覆上一层薄霜。
她忍受着这种灼烧之痛,窒息的苦楚,忽然明了——此等阵法正是揪准了相克的灵根,企图逼人适应。
卿舟雪尝试着让自己坐下,她感觉整个人都快化成灰飞。这是许久以前,和阮明珠并肩作战时会产生的难受感,于此时蜂拥而至。
在极度痛苦时,她的呼吸都停一阵,续一阵,灵火不会烧坏她的身躯,但此种难受,更像是将魂魄炙烤于烈焰之上。
相比她与阮明珠的苦楚,水土木灵根相对而言温和许多,与其余相性相克,便不会那么严重。
林寻真和白苏远不如她们二人惨痛。
卿舟雪现如今修为远比从前高,她闭上双目,努力平稳着周身灵力的运转。无处不在的烈焰几乎要将冰灵根逼上梁山,但是……唯有忍耐。
唯有适应。
渐渐地,她寻回一些和谐共生的感觉。像是粗粝的刀锋被磨石碾去血肉,这才变得精准锋利。
意识在渐渐远去。
仿佛做了黄粱一梦。
不知几时,白苏醒得最早,她发现大家全都从山水图中重返居处。横七竖八地昏死在地上。
她头一趟便想着检查她们,有无受伤。
但是那阵法之中的感觉,似乎都是幻象,对于人身起不了影响。
随后转醒的便是林寻真,她抚着额头坐了起来,缓过了一阵子。瞥见眼前景象,不禁愣然:“都晕过去了?”
“无碍。许是累晕。”白苏安慰道。
“这阵法果真不错。”林寻真瞥头看向那副绘卷,轻轻点头,“待到我们更适应一些,再加上我当年琢磨出的土相用法,灵根相克可能就没什么影响了。”
白苏也点点头,随后,见卿舟雪与阮明珠毫无清醒的迹象。她们便将人扶着送回了房。
卿舟雪醒来时,周围一抹黑,伸手不见五指。她将帘子打起来一看,外面的星光都渺茫。
浑身还是疼得有点疲软。
她已经不记得被那火灼烧了多久,此等酷刑仿佛没有尽头。
现在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但是一时半会儿又睡不着。
卿舟雪索性点了灯,在桌面上铺开一张信纸。她刚拿起笔,在下笔的前一刻却顿住。
好像没有法子寄给师尊。
窗户上被叩得几声轻响,笃笃地敲个不停,在寂夜中显得尤为突兀。
她奇怪地扫了一眼,走过去再将帘子打起来。一只扑腾的小生灵,正在窗户旁边反复徘徊。
借着灯火一看,是只毛绒绒,白滚滚的小银雀。殷红的鸟嘴上,叼着一卷纸张。
卿舟雪一开窗,它便飞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她取下那卷,展在手心,微微一愣。
是师尊的笔迹。
果不其然,她从这只小雀上感受到了亲切而熟悉的气息。想来应是信使了。
墨字分分明明,简短几行。
【派一只小鸟陪着你。倘若要给我送信,也可以用它。】
卿舟雪将手抬起,那只小银雀很快跳到了手上,圆滚滚地像个元宵。但是实际上并无多少肉,全是雪白蓬松的羽毛。
她微微弯起眼睛。
嗯,有点可爱。
可惜大半夜的她无处去寻鸟笼,但这只小白啾异常地听话乖巧,卿舟雪躺下时,颈窝便蹭了一团软绵绵的元宵,动也不动。
那一夜她睡得出奇地好。
次日早,卿舟雪又与师姐妹往那阵法中,自我折磨了许久。训练并无什么区别,唯有头顶上的一只小白鸟,异常显眼。
“师妹,这是什么头饰?”白苏还未问完,那白团子忽然睁开了两个乌溜溜的眼睛。
卿舟雪轻咳一声:“它上了我的头,便不肯下来。”
“扫一下就好。”阮明珠拿起刀柄作势要拍它,白雀一下子飞起来,敏捷异常,朝她手背上便是狠狠一啄。
阮明珠始料未及,连忙抽手,揉了揉:“怎么比我家雕还凶!”
无人能赶得动它。
这位祖宗盘踞在卿舟雪头顶,异常地执拗且神气。过了半天的瘾后,才慢慢跳到卿舟雪手上。
卿舟雪的拇指张开,抚了一下,那颗小脑袋便自发凑了过来,似乎很是受用。
卿舟雪今日决意去后山再一观,拿上了清霜剑。那一处寒气逼人,她怕把这只鸟冻坏,于是就寻了一只小笼,趁其不备将它塞了进去。
门一关,那只白团子炸了毛。
蓬松得愈发像个雪球。
卿舟雪用小指戳了戳它,“我很快回来。”
出乎意料的是,清霜剑如今并不指路。卿舟雪循着记忆,来至那一方幽蓝闪烁的洞府。
她俯身进去,入口有些狭窄,但是越往里走就越开阔。寒气也愈发透骨,但这对于她而言,并不算难捱。
幽蓝是因为一些会发光的灵植,密密麻麻地生长在洞穴口附近。但是里面寸草不生——因为整一块地面,全是千年万年不化的寒冰。
包括四壁,包括远处。她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冰雪所著。
这应该就是冰灵根修行之处。
卿舟雪拿剑柄叩了叩一旁的坚冰,在洞府中发出阵阵回音。
无人应答。
这其实是在意料之内,因为冰灵根本就稀少。
意料之外的应该是此处。明知稀少,流云仙宗还专门开辟了一个洞府。其中的陈设和浓郁的灵力,想来不知要花多少心力才能维持。
这地下可能是埋着灵矿。
卿舟雪在里面转了一圈,除却发现相当适合修炼以外,并未有特别之处。最里头的坚冰很厚,她无法穿透,已是没了路走。
但是不知为何,卿舟雪来到此处,却有一种命定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呼唤她,又有何物在牵引她。
冰雪笼罩的天地,一切都肃杀而毫无生机,也听不见任何声响,但蛊惑着她一步步向里走去。
她抚上清霜剑,轻声问道:“你要带我来寻何人?只是因为寒气么。”
清霜剑没有回声。
但是最厚一层的坚冰之中,却骤然响起一道飘渺清冽的女声:
“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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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感谢!!
其实这一章师尊是有出场的。嘿嘿。
第142章
“请问是何方前辈?”
她瞬间便蹙了眉,手一伸,握住清霜剑,在虎口捏紧的这一刻,剑身的轻鸣戛然而止。
那冰层幽幽答道:“将死之人罢了。不足挂齿。”
清霜剑似乎认识此人。
卿舟雪记得师尊与她说过,清霜剑的前任主人是神山庶——陨落的剑仙。
“您是……神山庶前辈的亲友么。”
“神山庶。”女人的声音平静,“那是我的第一个弟子。”
卿舟雪当即愣住,她从未听说过那位大名鼎鼎的剑仙有师父。在修仙界流传的诸多记载之中,似乎都一致认为,神山庶是天资卓绝的散修。
“无需挂怀,都过去很多年了。我在此也清修多年,和流云仙宗亦无甚干系。”
她的声音平静地响在洞府之内,不疾不徐,虽很冷淡,但是听着莫名让人心静。
卿舟雪靠着墙盘腿坐下,安静地听着她讲话——她能感觉到,此人虽然来历不明,但是并无恶意。
说完这一句话后,整个冰洞又陷入一片肃杀的死寂。
卿舟雪本也是来修行的,她阖眸打坐,运功良久。
任透骨的凉气一点一点地滋润自己的丹田。但是此处似乎太过寒凉了一些,她宛若被丢进鱼群的水鸟,随口一张便足以饱腹,整个人的经脉都支撑得过于盈润,乃至于胀痛。
她隐隐蹙眉。
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声再度响起:“凝气静心。聚于丹田,不止有一种聚法。”
卿舟雪迟疑了片刻,觉得她说得有点道理。于是她将灵力分为两股,尝试着运转了一下,一开始还有点应接不暇,但是一周天以后,因为渐渐熟悉,两种走法被她操控得较为自如,不会相互影响。
整个人都舒畅了起来。
也正在此刻,她心中微惊,从前倒是未听说过这样的修炼法门。
这样满当当地修行了一日,她看时辰已晚,便止了打坐,站起身来,对冰层道:“谢谢。”
冰层并无回答。
像是没有人一样。
卿舟雪等了片刻,便拿着清霜剑走了出去。
她走出洞穴,因为在寒冰之中浸得太久了,连寻常而和煦的晚风,都显得有些燥热。
流云仙宗的阵法密不透风,笼罩于浮石之上。没有四季,永远都是一副常青的模样。
卿舟雪赶回居处,与同门按照惯例开始训练。
又是一番痛苦的挣扎,她虚弱地从阵法之中走出,靠在桌子上,吐出一口热气。
那只小白鸟正在啾啾地直叫唤,因为想要钻出来,但是羽毛太过蓬松,直接卡在了笼子的缝隙之间。
卿舟雪好心地捏住它的几片羽毛,将其拽了出来。
她面前闪过一个白影,脸颊上被蹭了蹭,软绵绵的。小雀别开了尖锐的嘴,只用毛绒绒的脑袋贴她,似是安慰。
蹭了一下,它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卿舟雪面颊一痛,被狠狠啄了一下,但是没有破皮。
这种喜怒无常的小鸟,它好像师尊。
卿舟雪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将师尊与面前这个小圆啾联系起来。
念起她,卿舟雪再度撑着疲乏的身子,拿着笔,在纸张上写了一封信。
她动笔时,那只小雀跳上肩头,似乎是想看看她在写些什么。
卿舟雪本是写了一大篇,余光丈量了一下这只鸟雀的大小,忽然叹了口气,又将之前的揉皱烧掉。
小银雀眼睛微微睁大,忽然扑扇起翅膀,似乎在抗议。
“太多了你叼不动的。”
卿舟雪想了很多,也写了很多。但是若让她简短地总结,着实没什么特别值得交代。
于是就落下四个字——【一切安好】。
那张小纸条卷了又卷,直到确定不会松开以后,她递给了小银雀。小银雀叼着飞走了,宍留下一个无比惆怅的鸟影。
卿舟雪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
流云仙宗观不见四季之变,时光的流逝,显得愈发漫长一些。
卿舟雪站在浮石边缘,拨开一团云气,遥遥往向人间。其下的白雪似乎已是化尽了。
春日将近。
这个时候,鹤衣峰应当仍是半身白雪。但底下的小草尖已经蓄势待发。
她这几月,除却和师姐妹紧张地准备赛事,便是去那寒冰洞府打坐修行,相当单调。
冰层之中那位奇怪的前辈几乎不会与她闲聊,也不与她论道,只是偶尔会指点她一些修行技巧。
大部分的时候,仍是清寂无声。
今日卿舟雪修行完毕,正准备告辞,却听到冰层之中传来一声轻叹:“为何而修道?”
她盘腿而坐,答道:“当年是为生存。”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本无何欢,亦无所苦。”卿舟雪想了想,再补上一句:“后来……我方知晓,若有其欢,便有其苦,如同阴阳。”
那声音沉默片刻:“是乐世人之所乐,悲众生之所悲?”
“不是。”
卿舟雪垂眸道:“是私情。”
“不及情,情之所钟,而后忘情。此乃三境。忘情之道,即为寂灭,也非寂灭。”
卿舟雪微微一愣,空灵的回音落于冰室,冷与冷意相碰,愈发染透骨髓。
她思索许久,不禁蹙眉:“……这是何意?”
但是又无回应。
卿舟雪只好抱着清霜剑走了出去,她刚出洞口,又碰上了不算太熟的旧人。
顾若水在后山的一块空地上舞剑。她身旁站着的三人,应当是准备与她一同参赛的同门。
昏暗的光线里,银亮的电光十分刺目,卿舟雪才看一两眼,便觉眼睛生疼。
这么多年过去了,迅捷如昨,一如雷灵根的风骨。每一招一式都没有多余的赘余,利落果断,甚至带了一些肃杀的意味。
卿舟雪立在远处,看了许久,拇指摁上剑柄,缓缓地摩挲着冰冷如玉的清霜剑。
的确是个劲敌。
顾若水最后一剑刺完,是个收势,正在这时,雷光自她脚下而起,一道一道在四周炸开,密不透风,形成一个电圈。
若要躲过这招……得提前起跳,立马以修为护体,隔绝雷电。
卿舟雪看得很认真,正在心底里盘算着,顾若水身旁的一位女子瞥见她,忽然柳眉倒竖,几步走过来,不满地打断道:“你看什么?”
这女子倒也有些印象。
卿舟雪打量一二,那日在酒馆下菜时,初见顾若水,还与她身旁的师妹因为清霜剑起了争执——
正是那个态度有点刁蛮的师妹。
卿舟雪道:“看她练剑。”
“马上就要比赛了,你这时候偷看我们师姐练剑,意欲何为?”
“此处并非私人所有。”卿舟雪淡淡道:“何来偷看之说。”
言罢,她不欲争执,转身离去。
“走什么走?”那姑娘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往自身方向扯住——
清霜剑瞬时在手间转了一圈,划出一道优美的长弧,竟成握匕首的姿势,正欲防护。
卿舟雪没想将人如何,但是眼旁却飞来一个红影,迅如野火。一脚踹上那姑娘的腰身,将人踢了个踉跄,随即也松开了卿舟雪。
卿舟雪一愣,侧头看去,却是阮明珠,她将手中的刀往地上一插,冷冷道:“少对我们这边动手动脚的。难不成经过你家师姐,我们都得闭眼不成?”
阮明珠才刚刚走出火灵根修行的洞府,便瞧见了卿舟雪。正准备上前结伴而行,却恰好看完了全貌,听完了所有,最后那人一拽,她实在是看得心头火起,一时没忍住。
修道之人被不带任何灵力地踹一脚,谈不上伤躯体。
但她愣了片刻,许是伤到了自尊,直接哭了出来,扭头朝顾若水道:“师姐!”
顾若水揉了揉眉心,她倒没觉得有什么不能看的。刚想将那家伙——小师妹关浅浅训回来,结果事端忽然变动。
她先是瞪了关浅浅一眼,那丫头抽噎着止了哭。而后顾若水直视着阮明珠:“既不在擂台上,动手有违规则。”
“分明是她先动手的!”
阮明珠怒极反笑:“她那姿势——习过武的人都知晓,下一瞬就要出掌了不是?”
“可她到底还没出。”顾若水平静道:“你已经先踹了她。”
卿舟雪蹙着眉:“纵观事因,率先还是这位姑娘失礼。”
“问仙大会,明令禁止挑事生非。”
正在此刻,关浅浅冷冷一笑:“你若不给我道歉,我这就去禀报掌门,到时候你们这一组——可能连上擂台的机会都没有,不是么。”
“你就是卿舟雪?”
关浅浅似乎也听闻过她,瞥她一眼,又紧盯着阮明珠:
“我明几日要去听课修行,暂且没有时间。三日以后,此时此刻,再来此地,到时候若是看不着你的人,就莫要怪我了。”
阮明珠微微眯着眼,她的手指捏得死紧,都能把刀柄握出一个坑。
关浅浅似乎还有些发怵,略往后退一步,而后她挽着顾若水,吐了吐舌头,嫣然一笑:“走,师姐,我们换个地方。”
后山那一块空地上,人烟散去。顾若水回头看了她们一眼,而后又转过身去,带着她剩下两个同门,消失在夜幕之中。
晚风微凉。
阮明珠的手骤然一松,长刀拖在地上,也懒得收,她一剁地,转身便离去,一路上再未讲话。
而卿舟雪亦一字未言,她紧蹙眉梢。
回到乾坤阴阳形的庭院。
林寻真和白苏二人,正坐在灵泉边上,裤腿挽起,将小腿浸没在池水之中,有说有笑。
她们齐刷刷朝这边看来,只见两人的面色都如凝霜,一时诧异。
林师姐面上的笑容淡下来:“怎么了?”——
第143章
顾若水被关浅浅挽着同行了一阵,她忽然顿住脚步,捏住师妹肩膀:“你今日与她们胡搅蛮缠,到底想要干什么?”
关浅浅笑了笑:“顺水推舟不是?她们若乖乖服软,正好挫一挫锐气,谁叫那女子抢了你的剑。倘若和我硬来——这里是流云仙宗的地盘,取消参赛资格,不就是我爹一句话的事情。”
“顾师姐,倘若我没看错,卿舟雪她和你修为一样,那几个也很不俗。”
关浅浅忽然正色:“没了她们,问仙大会的魁首,我们就毫无悬念了。”
顾若水先是神色淡淡地听着,直到最后一句,她骤然寒了脸色:“关浅浅,你以为你是掌门的女儿,就可以在问仙大会上胡来?”
“流云仙宗乃名门正宗,还不需要用这种手段取胜——我也不需要。”
顾若水甩开她的手,扭头便走,看似是想要去主殿先禀告掌门。
关浅浅哎了一声,脸色顿时垮下来。
她几步追上她,凄声问道:“师姐,能保驾护航有何不可?你难道不知道……你难道不知?”
“仙宗的脸面系于此处,”她直直地盯着顾若水的眼睛:“我们身为天下第一宗,近来本就有被太初境赶超的趋势。”
“这一次,我们不可以输。”
顾若水顿住脚步,她抬眸扫向余下的两个师弟,“你们也觉得?”
他们面面相觑,而后齐声道:“师姐,关师妹说的……有道理。”
关浅浅的眼眸中现出一分希冀,她仔细观察着顾若水的神色变化,里头隐约含了层薄雾。
顾若水忽然対她笑了笑。
关浅浅愣了片刻,她很少见师姐这般対她笑,唇角微妙地勾了勾,模样好看得很。
但她的笑意不达眼底。
顾若水微微昂着头,一字一句地道:“我不会输。流云仙宗也不会。”
关浅浅的神色愕然,她的肩膀被人推了一下,抵着远去。
顾首席收手转身,背影依旧如往昔那般冷傲:“况且,要光明正大地赢下她们,这才可谓之荣耀。你的那些手段,还是收一收为好。”
她依旧是这般,眼底容不得沙子。
关浅浅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她摩挲了一下腰间,那点子泥印,浅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
林寻真坐在灵泉边,认真听着卿舟雪讲了一遍经过。
她顿时头疼起来。
“能和顾若水一队的,大抵出身都不凡。”林寻真瞪了阮明珠一眼,“你怎么非得惹上这种麻烦?”
“本就是她无理取闹。既然是在外头练剑,也不是什么人少僻静之处,她还能怪别人看几眼?若只是嘴不干净也便算了,她当时可是想动手的。”
林寻真深吸一口气:“可你那一脚先踹过去,有理都没理了几分。阮明珠,说不定她就是在故意惹恼你们,意不在此,而是问仙大会——她是关掌门的女儿,你觉得流云仙宗会不会借题发挥?”
“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凭什么看不起别人?”
白苏在一旁道:“坐下来好好商量吧,别吵了。”
林寻真紧紧盯着水面:“我不与你争论此中道理。一时逞快倒是爽快,我们准备了这么久,宗门也出了这么多心力。到时候连擂台都没有上,便直接打道回府,丢尽了太初境的脸面。我们対得起长老和掌门么?”
阮明珠的眼睛骤然抬起:“你的意思是……让我去道歉?”
林寻真没答话。
她笑了几声,眼底漫上一层薄泪,勉强道:“……好,去就去!”
最后一个字,尾音已有点走调,阮明珠转身时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回到室内,紧碰上了房门,声音很响。
白苏蹙眉,哗啦一下自水中抬起来脚,她赤足踩在池边沿,匆匆忙忙穿鞋,然后跑去了紧闭的那门。
卿舟雪盘腿坐在池水边:“还有别的法子么。”
林寻真蹙眉,“要是有就好了。”
“既然如此。”卿舟雪若有所思,“此事因我而起,我去更好。”
林寻真叹了口气:“其实她刚才能答应,我都挺意外的。这么多年了……到底也变了一些。”
她拿小腿轻轻拍了一下水花,沉默许久:“师妹,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人,太过自私?”
林寻真现如今也有点低落,“我虽是那般说辞,但其实上……是我很想参加问仙大会,我不希望为了这些事失去机会,宁愿忍辱负重。”
明月清风之下,她仰起脸颊,看着卿舟雪。
“你是云师叔的唯一弟子,她甚是宠爱你,不会有任何压力。而白苏,阮明珠的天资都很高,她们的师尊自然会重点栽培。”
“我的资质虽不算差,不过上头几个师姐师兄更好一些。所以……什么都要去争,拼尽全力,不敢踏错一步。”
卿舟雪小时候也有会被师尊丢出去的忧虑,不过现如今没有。
她点点头,“师姐无需自责。从道理上来看,皆是人之常情。”
白苏敲门半天不开,而后又走了回来,叹了口气。
但是另一边敲门声,又在夜风中突兀地传来。
方向是院落的大门。
她们三人诧异地望了一眼,此时夜深,还能是谁?
卿舟雪将门上的两个兽头转了一圈,推开了沉重的大门。
门后现出一双眼睛,其中隐约有银色的电光窜过,在黑夜中看起来很亮。
直到卿舟雪将门全开以后,顾若水才负剑走进来。她看了看卿舟雪身后的两人,又重新将目光落在卿舟雪身上。
“可以和你单独谈一谈吗。”
夜风中,她的语气很轻。
卿舟雪没有多言,走出去,将大门一合,“有何事?”
顾若水带着她走出很远,临到一片池塘前,才止住脚步。
“我师妹有点任性,请勿见怪。她说的话不能当真的。”她回过身子,“比试在即,我想着,亦无需多生枝节。”
“今日一事,都当并未发生好了。”
言罢,顾若水看着她,“你以为如何?”
“的确不值得纠缠。”
卿舟雪自然希望如此。
这种事本就莫名其妙,有违她们来参加此会的初衷。
“我会拦住她。不过,”顾若水忽然微妙地顿了一下,而后颔首:“不过我亦想再见识一下你的剑法。我认为此等要求,以作了事的交换,不算过分。”
是不算过分。
卿舟雪心想。
一阵长风起,那身白若霜雪的衣裳动了动,如旗帜一般招展开来,下一瞬,清霜剑已经出鞘。
顾若水眼神中闪过一丝快意。
林寻真在庭院内和白苏屏息听了许久,忽然听到外面剑刃与剑刃的击撞声一起,异常刺耳。
她们连忙打开门,循声过去。
黑夜之中,两名女子的身影皆看得模模糊糊,快得几乎已是残影。
只有几道留下的银色电纹,与冰凌折射出的冷光,晃在一起,叫人眼花缭乱。
白苏刚想制止,林寻真却看出了一来一往的平衡,不似打架,更像是切磋一下,于是她朝白苏摇了摇头。
池塘的水面被波及一番,波澜横生,再过不久,剑意几乎炸开了那点儿可怜巴巴的浅塘,池水悉数被卷入上空,寒气一冻,全都硬邦邦地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风声呜咽。
下一声嗡然剑鸣时,突然止息。
只见卿舟雪的剑尖停留在她喉间一寸,而顾若水指着她的心口,亦不相多让。
二人飘扬的发丝,最终渐渐垂下。
平局。
顾若水将剑收好,身形亦站直,轻轻呼出一口气。她面上竟现出一抹释然的笑意,不过很快就收了起来。
她终于注意到了一旁观战的白苏与林寻真:“这两位,应当不是剑修。”
“你的同道,都是剑修?”卿舟雪奇道——一个敢问。
“不是。关师妹与余下二人,皆主修术法。”顾若水坦言,一个敢答。
一般而言,参赛者都会避免暴露自身,以占先风。
很少有人似她们二人这般,三言两语之间,畅快地将家门抖了个干净。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才是你的实力。”
顾若水的身影消退在黑暗之中。
“再会。”
卿舟雪看着她消失。
她回过身来,林寻真和白苏一齐涌上来,关切问道:“这是怎的了?你们谈着谈着,倒还打起来了?”
兴许这就是剑修的谈话,常人很难理解,但是意外地管用,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过几招所解决不了的。
卿舟雪道:“嗯。顾若水的意思是,与她比过这一场剑,她会拦着关浅浅。”
白苏愣道:“啊?”
*
顾若水与她的境界应当是相差无几,她沉下心来比剑时,眼睛之中只有招式的变化,专心致志,可当回房之后,才发现手腕处震得生疼。
拖着一身疲惫,随口念了几个术诀简单清理以后,卿舟雪巴不得倒头便睡。
可她才刚欲躺下,便发现自己枕头上掉了一只小白啾。
那家伙睡得正香,缩成了一个小球,毛茸茸的。
果然,书案之上,摆着一张信纸。
【无论多长的信,这鸟都能送来,无需顾忌。】
……看来是师尊対自己简短四字不甚满意。
她决定明日再写一封长的。
卿舟雪才刚刚躺上床,那白团子便睁了眼,而后宛若一团绵软的糯米一般流动过来,黏上她的颈脖。
痒痒的,像草尖儿拂过。
次日,卿舟雪将长信写好,却突然发现一桩奇事——小白啾自打被她养后,粒米未进,滴水为饮。也不知是怎么活蹦乱跳了这么些天。
灵兽的习性一般很难改变,哪怕饿不死,长久不进食还是会没精打采。
卿舟雪蹙眉,努力回想阮师妹的雕在吃什么。
吃肉。
在凡间寻些肉食,是并非难事的。
但在流云仙宗异常艰辛。
于是那外门食堂终归派上了一些用场。
可无论是干肉还是鲜肉,哪怕撕成了碎末,送到嘴边。
这鸟儿只是干脆地扭开脑袋。
“你不饿吗?”卿舟雪小心翼翼地揉搓着团子,轻蹙眉头:“是不是不合口味?”
卿舟雪总觉得它瞧着虽圆,但那大都是羽毛,其实不剩多少肉,滋补营养迫在眉睫。而后的几日,修炼琐事之余,她一直在留心脚下,时不时翻找一番。
于是——
小银雀惊恐地看向卿舟雪挑来的一盘虫,种类各异,五花八门,正缓缓朝它凑来。许是慌不择路,一时竟向卿舟雪飙飞过去,反而被眼疾手快地捏住了翅膀。
一条白白胖胖的虫君被卿儿夹起来,怼在鸟嘴边。
它先是一愣,而后开始剧烈挣扎,雪白的翅膀几乎全部伸张开来,抖得像筛糠——
第144章
卿舟雪看这只小鸟多日未进食,怕是连张嘴的气力都勉强,便体贴地喂到了它嘴边。
小白啾一瞧见虫子,便激动得浑身发抖,目光顿时炯炯有神。
她甚是欣慰,看来没有喂错。
“莫急,这些都是你的。”
听了这话,那汤圆不知为何,抖得更厉害。
正当鱼死网破之际,它狠下心,往那白嫩手背上用力一啄,当即破了皮。
卿舟雪不得不松开手,看着那只小白团子飞到墙边,紧紧贴在壁上,竟发出一声清脆的“啪”。
她疑惑地抚了一下手背疼痛处,那道破口在一瞬愈合,仿佛从未存在过。
“再不吃食,会饿出病的。”
卿舟雪愈发忧心,端着盘子向它走去。
若是无力送信,她要如何联系师尊?
团子由炸开的球变成了摊平的饼,黏在墙角,似乎她再往前走一步,这小东西便要当场自裁。
她略略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它……
好像怕虫。
*
九州之北为北源山,终年积雪覆盖。
倘若再越过这群山,便来到了地火最为炽热之处。
即为——修道之人从不涉足的魔域。
此处草木不多,况且常年阴郁不见光,茎叶细瘦柔嫩,不便用于锻材。
女希氏世代繁衍生息的这片土地上,房屋居舍常用金石,镂空浮雕亦是寻常式样,相当华美。
一处宅邸之中,梵音正与云舒尘谈着这几月她在伽罗殿留心的一些见闻,她说着说着,却总感觉她的姨母——神色正僵。
“……怎么了?”
云舒尘企图忘掉识海之中卿舟雪端来的一盘生猛野味,她揉着眉心,忍住胃里的翻腾。
自打卿舟雪踏上流云仙宗的地盘,她心里终究放心不下,于是化出一只小雀儿作分|身,瞅瞅她在干什么。
结果就遭到了徒弟残忍的迫害。
逆徒。
“没什么。你继续说。”
梵音嗯了一声,她仔仔细细瞥了一眼云舒尘的脸色,手心竟在方才那一瞬略有些发汗。
这个女人心思深不可测,她完全摸不清她在想什么。
庆幸她们站在一条船上,也庆幸……自己的血脉还有一丝利用价值。
梵音低眉道:“这几年来,她对我还算信任。因为只我一人,孑然一身,身后并无任何势力。”
“那郁离如何?”
“王座上是谁,她便效忠于谁,一向如此。”
并不意外。
云舒尘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早在很多年,她就看出其中分毫了。
“也就是说,倘若你能取代唐无月,她就会为你所用,好在不算太糟。”
梵音却低声问道,“我比她晚生了这么多年,姨母,我真的能——”
云舒尘轻轻一笑:“你现在取代她的确有些勉强,不如一步一步地,慢慢取代郁离。总之,不止是她的信任,还有伽罗殿中所有人的信任。”
“终会成为坦途的。”云舒尘道:“兴许……也不远了。”
*
“你家的鸟不吃肉,不吃虫。”
阮明珠这几日一直有点郁郁寡欢,不过卿舟雪来问,她还是答道:“小果子之类的,也拿去试试。”
“大果子行吗。”卿舟雪认真道。
“大果子切成小片,不就是小果子了。”
“那怎能一样?种类是不一的。”
“……”阮明珠烦恼地抓住脑袋,趴在桌子上:“走走走,我又不是鸟。我只会喂雕!”
“不可。”卿舟雪坐在她对面,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林师姐说,看你最近心情不怎么样,是为了关浅浅那事气着了。白苏师姐说,此般症状,与人交谈会有好处。”
“你今日修行完了么?”
“嗯。”
“你可以去练习一下。加油!”
“练完了。”
“……卿舟雪,那你就去灵池泡着怎么样?”
“师尊曾言,与别人共浴不妥。”
“你一定是她们两个派来折磨我的。”阮明珠彻底趴在了桌子上。
“虽说近日关浅浅碰见我,总要莫名瞪我几眼——但此事已经过去。”卿舟雪沉吟片刻,“你还有何事想不开的?”
“我以前总想着修为高了,便再不惧何人,也不受要挟,一切皆凭自己心意。”阮明珠闷声道:“不过,林寻真说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
“一路向上走,受的恩惠多,束缚反倒愈发大。”她竟然沧桑地叹了口气:“我的确要顾着师门,要顾着同道,做何事之前都得思虑后果,哪怕本就不公……我若是个没门没派的散修,定要将那丫头揍得连她爹都不认识,大不了这问仙大会不参啦。”
卿舟雪轻咳一声,她亦未曾料到短短几日,阮师妹直来直去的思维都能拧成麻花。
她不擅长安慰人,沉默许久:“无事。倘若比试时再与她对上,你既可以参加问仙大会,也可以成其夙愿。”
她本是随口讲着,连语气都干巴巴的,但此言不知道戳中了阮明珠心底的哪一处,起先一直无精打采的人顿时支起耳朵,眼睛微亮。
桌板顿时被一拍,阮明珠咬牙道:“也是啊!”
卿舟雪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一道纵深的裂纹直抵达她的茶杯,顿时碎成了粉末。
“……”
兴许是因着此事彻底引燃了心中火气,欲与流云仙宗争个高下。自从阮明珠有所好转以后,她的杀气似乎也带动了林寻真与白苏,每日皆是以最高要求来苛待自己。
在卿舟雪与顾若水的一番交流之中,无意中得知,对面有三位皆是法修。
“主修术法,能带够三人,兴许是要结阵。”林寻真蹙眉道:“顾若水——她的灵根特异,很有可能便是其中核心。”
“我们依然是沿袭第三次选拔的打法,阮明珠最前,卿舟雪居其中,我与白苏站在之后,一个干扰后援,一个做好医修。”
“师姐。”卿舟雪道:“你主要用顾看阮明珠就好,我的伤——你只需做一做样子治疗。”
“嗯。”
卿舟雪体质太过特殊,白苏看着师尊研究她研究了这么多年,平日下手打得多了,自然是知晓的,她的愈合速度远超于常人,现在已经达到了相当恐怖的地步。
艰苦奋斗了几月,她们寻回了先前的默契,再加上修为上皆大有长进,在许多方面,都要精细很多。卿舟雪甚至无暇再去寒冰洞府修行,每日几乎都留在山水画留下的阵法之中。
今天是太初境的月灯节,虽然遗憾于看不见万家星火点点,但该过的节日不能落下。
所以休整一日。
卿舟雪终于抽出空来,再次拜访洞府,修行一日,也未听闻任何人声。
“即为寂灭,也非寂灭。这是何意?”
她犹豫良久,但是莫名的求知欲还是牵引着她,问出了此问。
卿舟雪在太初境中见过许多修炼功法,奇奇怪怪,五花八门,甚至在藏书阁的犄角旮旯里悄然收藏着合欢道的修炼功法——这起源于妖族的法门,一向为修仙者所不齿。
由此可见,太初境对一些外道的功法也较为包容,只要修炼不致死致残,一般都会囊括其中。
但她从未听说过这种——以情入道。
“你以后会明白的。”
那声音答道,回声又荡在四方,反反复复,一遍更弱于一遍,宛若蛊惑的低喃。
卿舟雪一愣,像是有人在她头上罩了个钟,轻轻一撞,嗡然作响。
她双眸微睁,这次没有礼貌地告辞,而是脚步匆匆,踉跄几下,朝冰洞之外快步走去,心跳如擂。
横亘于胸腔之内,几乎快要跳出。
她扶着洞口的石壁,忽然觉得石头有点儿滑,抬起手一看,才发现是自己出了一层冷汗。
……这是怎么了。
她站在洞口,当暖风熏遍她的周身时,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
卿舟雪心情复杂地回了居处,她无法解释为何在那一瞬,自己有相当强烈的危机感,但是最终又什么也没有发生。
可能是这几天训练太累,心神不太安宁。
当她的目光落到桌上那只鸟笼时,注意力忽然被挪过去。
小银雀正蹲在笼内的枝头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似在假寐。而它底下盛着的水果碎块,似乎少了一部分。
原来是食素的。
卿舟雪一下子松了口气,她将笼门打开,将它从树枝上摘下来,抚摸着羽茸茸的一小团,方才的隐忧渐渐被抛在脑后。
这小东西果然很治愈人心。
譬如两只手捧着,用拇指摁上胸羽,再一点点地匀着力气打着旋儿揉开。
捏住柔若无骨的翅根,爱不释手地盘个半天,这时便能感觉到团子的放松与随和。
时不时还发出一声唧。
卿舟雪用温凉的手心揉搓着它,感觉它似乎便鼓了一点,兴许是刚才终于吃了食。
那只银雀睁开眼睛,歪着脑袋看她。
“你这神情,怎的有几分像她。”
卿舟雪一指抚点点它的头,又浅浅一笑:“怕虫这一点,竟也有些像她。真奇怪,还有这样的生灵。”
那小雀忽然僵住,一动不动。
它任由卿舟雪将它放到被褥的一处缝隙之中,而后灯火尽熄,站在床边的女子脱了衣物,盘腿上床,又揉搓它一阵,直至心满意足,这才安然躺下。
“每日只看着你,心里空荡荡的。”
卿舟雪侧着身子,将那团白色放在视线中央,慢慢阖上眼睛:“此种感受,我在她那年外出访友时才头一次体悟。这便是想念么?”
卿舟雪又喃喃自语道:“我真是想她了,看只鸟儿都觉清秀。”——
第145章
相思像是在心口上突然噬了一个小洞,缓慢地延长着岁月。
这一年很长,卿舟雪每日将自己投入至暗无天日的修行之中,才能让山下秋黄的树叶凋零得更快一些。
金黄色遍布人间。
一场北风起,寒冬又至。
问仙大会还有一日召开,外头的天气出奇寒冷。不过流云仙宗之内,永远四季如春,是一副生机勃勃而又死气沉沉的样子。
卿舟雪攥着手上传来的信纸,一行行读过去。
【卿卿:
近些日子都很好,无需太挂心。今年鹤衣峰的雪格外大,倘若不理,兴许连凉亭都要埋掉。我外出的一段时日,阿锦已经连做了几日苦工。
不出意外,这便是我今年寄给你的最后一封,还有几日,你便能归来。
想到此处,落笔也轻快了一些。
此刻瞧不见你的神色,也不知你是否会紧张,不过既已努力良久,总不会差到何处去,放宽心就好。
不过有一件事,近日我那些远方亲戚出了些乱子,恐怕得再出远门一趟,相当紧急。
若能在你比试结束之前赶回,那便好了。尽量早归,兴许还来得及给你庆个生。
】
没有署名,也无日期。
写时应当很赶,多处勾连。
卿舟雪将信纸卷起,心中虽然略有点失落,不过转念一想,到时候定是一场苦战,只能保证不出人命,场面却难免血腥……若说有可能,她反倒不愿让云舒尘瞧见自己头破血流的模样,哪怕只一瞬。
师尊定然要记很久。
她写了一封回信,交给那只小银雀,看着它的身影扑簌簌弹起,最终消失在日空之中。
卿舟雪立在浮石边沿良久,她将底下满地霜雪收入眼底。
无波无澜地来到了第二日,流云仙宗的最大的一个擂台已经开放。该有的气派一个不落,锦缎全部升了起来,在微风之中招展晃动。
卿舟雪与同门来到会场时,已经乌压压一片人海。哪怕流云仙宗地势平坦开阔,亦挤得有些勉强,还是有一部分弟子御剑飘在了空中,企图占一个好位置。
所有门派的长老,凡是前往者,不会挤在人堆里。此刻他们应当是聚集于主殿,有类似于映天水镜的法器投影。
赛制依旧是传统的抽签,抽完以后按顺序来分。
每人只可佩戴本命的兵器,灵宠之流禁止参赛。除此之外,这一年于流云仙宗境内炼制的丹药,在上报核查之后,也可以适当携带。
季临江飞于高空,此次大会由她主持与监督,她将规则三言两语提点过去,便二话不多说地宣布开始。
看在白师姐平日积德行善的份上,所有的签子都照例交给了她那一双悬壶济世的手。
能看得出,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毕竟——运气好也有轮空的可能。
这把运气显然没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
白苏将目光投向凌虚门那一支,朝他们礼貌地点点头,其中有几个还是熟面孔,应当是与魔族一战之中记住的。
凌虚门的实力远弱于太初境,第一场还算轻松。卿舟雪在与对面剑修过招的一瞬,能感觉出较为明显的修为差距。
最终以林寻真发动一个水相术法,将他们束拢在一起,打包丢出赛圈告终。
第二场抽到了无涯宗。
卿舟雪貌似只记得一些无用的……印象,譬如他们家的宗主一口气娶了八个,可谓之博爱。
无涯宗弟子穿着一身道袍,看起来正气凛然。他们门派的八卦剑阵似乎相当有名——这需要多个灵根相性不同的剑修来完成,与云舒尘那种并不大一样,不过其中原理倒是很有些渊源。
最好不要让他们摆成阵形。
阮明珠蹙眉,当机立断,一刀横扫过去,其上粹着的火焰向前猛然推进了几丈远,燎着了道袍。
一般而言,为了极大程度地避免意外,大家的衣裳皆是不易点着的布料,不过那把火是雨水一时都难以浇灭的凤凰火,很轻盈地燎着了对方,甩脱不掉。
那群剑修很坚毅,见此已经无暇顾及自身,兴许尽快结阵才是唯一出路。一方剑阵之上弥漫着火焰,吞没了几人的身影。
但是不同颜色的灵光从他们脚底下亮起,火焰炙烤的剧痛之下,竟丝毫不受打扰。
他们的面前有一道影子闪过。
眼看着剑阵快要结成,卿舟雪直接飞起,乘轻灵之便,刺向其中的一人,那人咬着牙硬生生受了这一剑,居然纹丝不动,在下一瞬,光芒亮起,剑阵已成。
卿舟雪飞快地将剑拔出,反震的力度相当之大,就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口,她感觉喉头腥甜,嘴里含着一口血咽了下去。
场外已有人在感叹无涯宗的几个真是厉害,风雨不动安如山。
此般忍耐力,相当惊人。
密密麻麻的剑影顿时从其中爆发,铺天盖地,如雨一般落下来。
阮明珠一愣,下意识往后撤去,好在她反应够快,被削下来的一缕头发卷入其中,在一瞬断成千片万片。
倒吸一口冷气。
一道水幕自她们身前撑开,很快被默契地染成霜色,自下向上蔓延,一块坚冰很快驻扎于地面。
在两三场剑雨过后,冰层上传来轻微的碎裂声,不过随着水流一层一层的保护与加固,只生裂纹,并未完全破碎。
这与她们当年的第三次选拔有些类似,师兄几个剑修纠合在一起,也会形成剑阵。
此次已经有了应对经验。
不过太初境的数路似乎与无涯宗不太一样。
无涯宗对于剑修灵根要求更高,需各色不一,在这一方面堪称专长。
但天下阵法……形式不一,总能有所互通之处,按照现在这般情形,必须得如把脉一般扣住阵眼,而后破阵。
卿舟雪的伤处在快速愈合,有白苏的木相术法覆于其上,显得不算很是突兀。
上次林寻真通过控水先乱了对方的阵脚,此次亦然。
她尝试着用水流缠住对方,但是还未进一寸,便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剑影削成水汽。
他们防守得太严密了,还不如正面进攻。
阮明珠道:“不若我先破冰出去……到时候让白苏治一下。”
“不行。”
卿舟雪在自愈力的加持下,也无法保证自己飞过剑雨以后,还是一块完整的肉,更何况阮明珠。
“你不能直接去。”林寻真语气稍快,她咬着下唇想了一下,看向那冰罩,“倘若将她包裹起来,再送过去?”
这需要二人配合。
林寻真很快用一团中空的水将阮明珠彻底囊括进去,卿舟雪一面撑着冰盾,一面借着水生成相当厚实的冰壳。
倘若太薄,还未滚过去,便会在剑雨中碎成泥屑。倘若太厚,阮明珠出来又得费一番工夫。
这个度在何处,谁也说不准,只能勉力一试。
无涯宗的弟子们见她们缩在盾后不肯出面,一些试探的反攻皆被密不通风的剑雨压下,不禁相当得意——这是无涯宗的看家阵法,一阵剑随这一阵,只消四人,完全可以一直循环,从不外传,足以将她们拖到灵力耗尽之时。
卿舟雪蹙起眉梢,透过朦胧的冰层,判断了一下那几道虚影。
光线透过冰层,与双眼可见,应是有一定的偏挪,还需注意。
整个会场只听到一声巨响,水雾弥漫四方,像升起了一阵滚滚白烟。
白烟之中,忽然滚出来一个硕大的冰球。
无涯宗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那冰球上头相当厚实,自头滚到尾,剑雨已经将起表面层层削掉,来至他们面前时,刚好能看见里面有一朦胧身影。
阮明珠往最薄弱处瞪了一脚,自碎冰中破出,滚了这么多圈儿,她头还有点晕。
不过抬头一看,对方更是没反应过来。
她在地面扫其下路,一刀带着烫伤砍上对方膝盖,却被灵力震开。
但是这一分神,完全扰乱了阵法的运转。
阮明珠人尚且在地上,往上一瞅,四面长剑都向她头顶戳来,不禁一时背脊发寒。
她再次躺倒争取空挡,长刀转了一圈儿圆,铿铿锵锵一阵,不知挡下多少。
再不来支援,就要变成筛子了。她心中正这般想着,边挡边侧头看,剑雨已经无有继力,慢了许多。
一切又回到她们曾面对过的领域上。
伴随着水流轻盈地窜入,再是狠狠凝结,巨大的冰网笼罩其中,将那几人全部圈住,连手中的宝剑也冻严实了。一环扣着一环的冰链也自末端延伸,正好落在阮明珠手上。
卿舟雪松了口气。
这一式其实并非突发奇想,当时她和师尊乘舟共游东海,心血来潮,便捕了几条鲛人。
这样施法可以减少损耗,虽然到处是漏孔,却相当结实。
阮明珠终于爬起了身,趁着机会,将冰链攥住狠狠一拽,将他们甩出了赛圈。
第二场虽有波折,却也赢得漂亮。
这一上午,太初境的比试已经告一段落。
她们下场时还有点疲惫,靠在擂台边缘,吃了几颗回复精力的丹药。
顾若水她们还未打完,休息时,正好观摩下一次比赛。
为了抢到最好的席位,她们不得不支起身子往擂台附近靠去。
卿舟雪忍着不适应挤在人堆里,呼吸一口都略感困难。
暖煦的日光照彻之下,顾若水一人立在三位法修当中,她面上无甚表情,手中的剑尚未出鞘,似乎并不打算消耗太多精力——
现在师尊和卿卿都在打架ing可以养一养
第146章
云舒尘取下小雀叼送过来的信,尚无暇去看,她弹指一挥,那只鸟影顿时消散。
她冷淡地站在伽罗殿前,看着四周冒起的销烟滚滚,几乎要将这座矗立在魔域之极的宫殿吞没。
云舒尘身旁站着梵音,身后是一众乌压压的人马,正一波一波地涌上,试图将伽罗殿最后一层禁制突破。
梵音出身于郁离的部下,这些年来,她一直歇力收买自己的势力,丰满羽翼。
云舒尘给她指了一条大的方向,在诸多细节之上皆是她自己掌控。
结果这个丫头完成得相当不错,短短几年,也能和郁离分庭抗礼。
按理来说,本不该如此。
云舒尘只是猜测,唐无月因为当年摔猫一事,打心底里不信任郁离。
那个女人亦很多疑。
此时能有第二个干干净净的人用,她绝对会将郁离调动一众魔兵的权力分开些许,这点儿好处也就落到了梵音头上。
一个梵音的确不能成事,但由于这些年的残暴统治,貌合神离的臣下不在少数,本就有聚集的趋势,只是碍于君上修为高深,手段毒辣,才一直没敢掀出什么风浪。
这位幸存的遗脉,是压倒伽罗殿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过——
“不是说再等几日么,为何挑在今日?”云舒尘眉梢微蹙,她不得不留于此处,盯着看着。
此次估计要完全错过问仙大会。
然而卿舟雪留在流云仙宗,她并不能把心全部塞回肚子里。
可此战急迫,唐无月的修为与她差距不大,她实在没有精力再分出一只小雀来护着她了。
“最近她忽然屡次试探我,然后……似乎郁离也知晓了一些风声,与她说了什么。昨日唐无月召我回伽罗殿。”
梵音抬起眼睛,低声道:“此一趟便是鸿门宴。姨母,我若不背水一战,此次怕是走不脱了。”
云舒尘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忽而笑了笑:“你之前不是不怕死的么。”
那双眼睛在多年前还是纯粹的,只暗含着复仇的一腔殷血。
现如今,这丫头步步逼近唐无月,步步靠近君上之位,这些年的握权,这些年的锦衣玉食——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上破土而出,眉梢眼角都浸染着一种压抑又想爆发的意味。
那是一些被良好掩饰过的野心。
她不想死。
她想坐上那个位置。甚至有一日,她也可能视云舒尘为眼中钉。
这点倒是不怎么好。
云舒尘眉梢更蹙,她宁愿选软弱听话一些的。
不过她现在不得不帮她,毕竟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
梵音闻言,连忙低眉:“姨母,我别无二心。只是怕有负你说过的话。”
云舒尘点点头,“郁离的人呢?”
梵音道:“所剩不多了,此刻估计都在殿中。”
“她的修为很高,待会进去,你莫要轻举妄动。”
“是。”
待到外头死的死,伤的伤,声音消融在所有烟灰之中,彻底安静下来,伽罗殿的门却自发敞开。云舒尘只带着梵音一人,缓步从容走了进去。
这倒是第一次仰着头进去。
上一次是低着头进来的,上上一次甚至是跪着进来的。
云舒尘没有看坐在王座上的女人,她第一眼,反而是望向王座背后华美而妖异的娲神人首蛇身浮雕。
“你还是回来了。”
唐无月冷冷一笑,她支着下巴靠在一旁,另一只手抚在膝盖上,不屑道:“你以为死几个外头的杂碎,又烧一把伽罗殿,便能掀起什么风浪?”
她又将目光瞥向梵音:“看来是养不熟的狗。”
“自家姊妹,何必将话放得如此难听。”
云舒尘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你若怨我也罢,我兴许真不知那是你唯一的宝贝女儿。”
这话直往人心窝子上戳了一刀,下一瞬,云舒尘便感觉一道掌风朝面门袭来,她的手指微动,瞬息之间,往后挪了几丈远。
衣摆定住之时,她手中忽然多了个折扇,扇面一开,堪堪挡住唐无月。
云舒尘勾着唇角:“表妹这君位坐得久了,是不是还忘了些规矩。嗯?”
魔域之中,向来以实力讲话,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倘若有人敢单挑胜过此一任君主,且取而代之,众目睽睽之下,会恭顺地承认新主。
这也就是为何,历代少君都是从修行最有资质的孩子中选——不然根本守不住君位。
唐迦若还在世时,是魔域之中修为最高者,她死后,唐迦叶便成了顶梁柱,顺理成章地接管伽罗殿。
包括唐无月,云舒尘虽然不喜她,但也不得不承认,若论实力,她是此境的佼佼者,镇守此处不受外人侵扰,当之无愧。
嗯,至少在自己回来之前如此。
唐无月闻言,微微眯了眼:“修道之人,没有这种资格。”
云舒尘也冷笑了一声,她将目光挪向一旁随时准备护主的郁离,挑眉道:“不配么?”
郁离错愕了一瞬。
初代女君的后人,在郁离心中,只要她实力足够,自然是有资格一战的。
而当云舒尘这种要求抛出来以后,唐无月不能拒绝,君主之位就处于一个变易的时期,谁输谁赢还不知晓。
郁离与剩余的残部顿住脚步,静观其变,自动为她们二人让出一个圈。
云舒尘收回目光,她知道她不会再出手了,她转眸再次看向唐无月身后的神像浮雕。唐无月似乎也瞬间冷静下来,戒备地估量着她。
心在这一刻再度沉静下来。
如同多年前的复仇一样,上次为了师娘,这次为了自己,可是她仍然没有什么大仇得报的畅快之感。
……是了。早日结束这一切纷争,还有个傻姑娘在眼巴巴等她回去看比赛。
她闭上眼,定了定神,手掌之中五个光点一盏一盏亮起。
此刻无风,满头乌发却自发散开,飘在身后。
*
天高云淡,微风不燥。
面临决赛,场外的气氛相当浮躁,甚至有人私底下开起了赌盘——押大押小,被流云仙宗巡查的弟子训斥了一通,而后那帮子人手忙脚乱地收了起来。
巡查弟子随便一看,并不意外。
问仙大会,流云仙宗从未输过。
几乎所有的银票都押注了他们,也不知这赌盘开来到底有何意义。
不过巡查弟子走后,赌盘又被默默翻了过来。
“别看了。”林寻真拍拍阮明珠的肩膀,那家伙正恼着想要自己在太初境那边添上一笔,谁都拉不住。
最终林寻真反而被她摁着手再写了一个,她索性随她去了。不过多时,白苏也执笔轻轻落下一款。
卿舟雪本觉得这种赌局无甚意义,不过她忽然想起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有时是师尊回忆的神色,轻叹只是差了一招,偶尔也零星闪过掌门的脸,还有越师叔扬言要揍扁他们那帮徒子徒孙……
她想了想,留下了自己的名姓。
总共才四人十一个字,瞧着孤零零的。但还未干涸的墨痕被日光一照,边缘熠熠生辉,无端地显露出一股子意气风发来。
就算没有人敢押,自己押上自己,总不算是输。
顾若水等人已经在场上候着,没过多久,卿舟雪她们也站上了擂台。
卿舟雪再次于擂台之上,对上那双冷傲的眼睛。上一次这般对视时,她尚惧怕雷鸣,因此错失先机。
后来她戴着镣铐在天雷下舞剑许久,随后突破时又斩下一道雷劫。
雷火几乎淬炼了她的全身,而当一次又一次直面恐惧以后,此刻只剩下心如止水。
卿舟雪再无什么波澜,静待比试开始。她的冷淡更多的时候总是掺着柔和,不像对面那般刺人,安安静静的待着,气场要平和许多。
故而无人能想象到,面前这个年轻姑娘曾经斩下过九重雷劫之中的最后一击。
顾若水也想象不到,但她知道,和卿舟雪她们这一战,肯定会艰难许多。
一声鼓擂响。
宛若春雷顿生,在流云仙宗之上,缓缓荡开,四面八方都泛起波纹。
问仙大会定音的一战,终于拉开帷幕。
阮明珠一直站在最前,她将刀尖点地,习惯性地在地上留出一道火线。
关浅浅笑了笑,她抬起了手,嘴中念了一句什么。但是奇怪的是,众人却一时瞧不见她施法产生了什么痕迹。
可就在此时,那道凤凰真火留出一线烈焰却势头大涨,反朝卿舟雪这般涌来。
好在她退得相当迅速,才未让火星跳上自己的衣袍。
阮明珠一愣,这是……
竟是风灵根?
风相由木相衍化而来,不属于五行之中,也是相当罕见的一种。
难怪……除却顾若水,这一路过关斩将地来,那几位法修藏着掖着,几乎只用纯粹的灵力压制对方。然后顾若水也不出剑,一道落雷,把别人电晕过去,直接甩出了圈。
她们观摩了许久,流云仙宗都是这种粗暴到直接靠修为碾压的打法。因此一连很多场,都叫人看不出所以然来。
她的火焰吹不熄,但是却容易反扑自身。阮明珠还没自大到能与法修比控法,她索性将火苗压小了一点,在地面像一层茸茸的伏草,以便自己控制。
顾若水依旧没有出鞘,她立在原地,甚至往后退了一步,似乎在保留实力。
三位法修分布站着,关浅浅为首,为防对方近身突袭,一座小型的龙卷在擂台中央立马成形。
这是很传统的打法,所有的法修总是想着和对方拉开距离。
在这种距离之下,对面能控法者众多,会处于绝对的优势——
第147章
为防对面法修偷袭后方,林寻真的水幕一直在均匀稳定地悬着,稍有波动,都会泛起层层涟漪。
一朵透明的莲花忽然在空中悄然绽放。
柔曼而有生命力的水在一瞬凝结,变为坚实的冰瓣。旋转停滞一瞬,随即化作千万片迸射开。
关浅浅以为这碎片是冲着自己来的,连忙用一阵风将其卷起来,却未曾想到,在狂风之中,一道利落的身影已经顺着扶摇直上。
一脚踏住一片花瓣,微微借力,而后又踩中另一瓣。
阮明珠看不见风,但是能“看”见灵力的流淌。
她艰难地避开了所有的漩涡,将刀尖对准了关浅浅,此刻已经无暇顾及胳膊上划开多少道口子。
但风无形无定,轻巧灵敏。甚至赋予了风相灵根者随意浮空的能力。
一阵细小的风围绕着她,关浅浅在此刻飞了起来。
高空之上,她要比阮明珠轻盈很多,相当自如,她躲过每一次火焰逸散的凤影,依旧和她保持着距离。
那女孩儿微微弯起眼睛,似乎在嘲讽。
阮明珠有点累,于她而言,显然更擅长踩在地上的打斗。好在白苏一直在治愈她身上割出来的细小伤口,这才能放宽心去追逐。
顾若水望着天空,宝剑还是没有出鞘。
其余两个法修有任何细微的动作,都足够让卿舟雪警觉。
她之所以不去援助阮明珠,也主要是因为他们二人,意向不明。
那两位弟子一人白袍,一人黑袍,杵在一块儿像是勾魂的黑白无常。
黑袍弟子抬手合掌,闭上眼睛。
他正欲施法时,一道冰凌朝他面门射去,正要命中脑门时,却堪堪止于原地。
白袍弟子居然控制着那道冰凌,将其原模原样地射回来,卿舟雪一剑弹开,声音相当清脆,冰凌插在擂台上,嵌入其中。
他也是冰灵根?
卿舟雪顿时愣住,为何自己在寒冰洞府中修行,从未见过此人?
虚空之中,一道缝隙被猛烈撕开,卿舟雪忽然听到了一些戾叫嘶吼,好像有不寻常的动静。
四周之人皆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擂台中央。
一道黑烟自里头燎烧窜起,隐见火星。
但不像火灵根那样温暖的炙热,猩红一片,却感觉寒凉入骨。清霜剑在此一瞬似乎嗅见了阴冷的气息,在卿舟雪手中发出颤动。
一缕两缕,千万缕残魂自缝隙中飘出,好像是刚从奈何桥里捞起来一样,怨气森然,如黑风一般席卷过来。
此种术法,能驭动者鲜少。
黑袍弟子是暗灵根。
暗灵根亦不在五行之中,常会召出冤鬼残魂,向地府借一通阴兵。
林寻真蹙眉道:“我可算知道他们为何非要藏着掖着了。卿师妹,那位白袍弟子恐怕与你并不一样。书中所载,多年难得一遇的空灵根,似乎是遇火则火,遇冰则冰,宛若镜面一般。”
嗯,花里胡哨的。
风声有点大,她们在后面说话听不太分明。
卿舟雪心跳声格外清晰,她正对上一只爬起来的恶鬼。
清霜剑作为诛邪匡正之剑,面对冤鬼残魂,自当斩之。
一剑刺出,正是千山万径的绝技。
只见一道剑意,伴随着整个隆冬的寒意缓缓荡开,起初平和如水,在贴近鬼魂的一刻顿时凌厉起来。
化为千万道剑影。
嘶吼愈发骇人,黑袍弟子面色一惊,眼睁睁看着刚刚召唤出来的玩意儿全部碎成了一溜儿轻烟,他被法术反噬,猛然吐出一口鲜血,险些倒下。
季前辈本是坐在看台之上,结果一时激动,竟站了起来。
卿舟雪在前几场比试中大多使用的是太初境相当扎实的《归一》剑法,以不变应万变。
她自己后来深造的那一些剑招,为了决赛,还没有真正发挥出来过。
这一式剑法。季临江看得眼眶微红——有剑仙凌厉的风骨,也有这丫头自己的平和淡泊。
但是大部分弟子看不出这等微妙,只是纷纷惊呼好厉害。
关浅浅东躲西躲,也逐渐累出了一身大汗,她暗暗心惊,似乎低估了面前女子的气力——哪怕身处劣势,她亦像疯了一样追着她不放。
在林寻真精妙的配合之下,阮明珠借着水流在高空中打斗,虽然总慢一步,但是并不显得累赘笨重。
正所谓气势压人。关浅浅怕疼,不想受伤,但是阮明珠似乎毫不觉得疼痛,哪怕冷风如刀,将她割得满手是血,她每一刀砍下来都毫不含糊,刀尖上的火焰几乎能窜多丈长。
她逐渐对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有些害怕了。
此女的修为好像比她低一些,不过化神前期,按理来说,应当是阮明珠会惧她三分。
林寻真一面注意着卿舟雪,一面留神着阮明珠。这时卿舟雪正试图绕过顾若水,攻下那两名法修,不过总是会被几道雷炸退些许。
卿舟雪于是往后退了一点儿,以待方才时机。
卿师妹稳重,她会慎行。
林寻真对她还算放心,将注意力全部挪向天空。
关浅浅已经想要尽快结束这场打斗,又一次将阮明珠甩开以后,她在风中稳住自己的身形,双手微抬,口中飞快地念着法诀,正欲再唤来一阵龙卷风刃将她击败。
阮明珠被风打中,托举她的水流也在此一瞬消散,又很快续上,但是还是让她下落了些许。
离关浅浅有点远,她无力再打断她施法了。
但是阮明珠死死盯着那个身影,她知道——若等关浅浅这一招放出来,她避无可避。
现在有两个选择,其一是尽快下落寻求庇护,其二是……再赌一把。
放弃以后,便不会有这么空档的机会了。
上头的日光晃得眼疼,林寻真微微眯着眼,看向阮明珠,她忽然对她做了一个手势,朦朦胧胧的影子在晃。
她是说升高。
默契犹在,林寻真下意识用水花将她抬上些许。
阮明珠借力向她飞去,关浅浅四周的罡风有环合之势,她正好乘着一阵气流,终于够着了她的裙摆。
顾若水看出不对,她化身为一道电光,瞬时闪到了阮明珠背后。
她出剑的速度相当迅捷,林寻真还来不及为她布防,那把黑色的长剑就直接从身后没入阮明珠的腹部。
蚁走感酥酥麻麻地窜入全身,她愣了一瞬,手上一松,长刀脱了手。
铿锵一声砸在地面。
这一瞬太快,全场几乎都没反应过来。
下一瞬,阮明珠意识回拢,身旁的罡风凌厉起来,她感觉自己身上喷出的血雾在眼前弥漫开,一时什么都看不清。
相当浓重的血腥气充斥着口鼻。
她自小对气味很是敏感,这种浓郁的味道在脑内重重一拨,让她在目不能视时,骤然想起那时……自己还不够强悍时,被摁在沙地里揍得像只夹尾巴的狗。
血味带来恐惧,亦是兴奋。
像是有何物觉醒了一般,她不去管腹部的剑伤,而是用尽全力攥住关浅浅的裙摆,任利风剜开自己,像一只咬住黄羊腹部,下半截被踢断也死不松口的沙狼。
关浅浅忽然被拽住,她身为法修,完全不擅长近身,脑内顿时一片空白。一时惊恐至极,连叫都叫不出来。
两人疾速坠落。
顾若水垂下剑尖,不再去追,依她判断,阮明珠已无再战之力,关浅浅身为修道之人,摔一下并不碍事。
林寻真稳着神去接阮明珠,卿舟雪则先一步御剑飞起。
在她们三人越来越近,险些就要擦身而过时,卿舟雪伸出了手。
不。
阮明珠将关浅浅死死扯住,她意识朦胧地想,哪怕卿舟雪将她接下,自己已经身负重伤,哪怕有医修在,一时也元气大损。
她虽然没赢,但是也绝不能输。
卿舟雪眼看便要拉住她,结果阮明珠将浑身最后的灵力聚拢于双腿,蹬了一脚清霜剑,反将卿舟雪弹开几丈远。
阮明珠借力一记鞭腿,直接旋身踢上了关浅浅的颈部。
关浅浅当场陷入昏迷,亦被这股力气弹飞,直接摔出了圈外,砸得人群一片惊恐。
——随后是第二声重物坠地的声音。
卿舟雪被一脚果断踹开,她稳住清霜剑,自高空上缓缓盘旋下来,目光看向擂台中央,一时愣住。
一旁的大鼓被狠狠一擂。
季临江转过身来,“关浅浅出局。”
方才整个过程,都几乎发生在电光火石一瞬间。
顾若水微微睁大了眼睛,她看着擂台中央血迹和红衣分不清彼此的身躯……竟未想到,她能决绝到这种地步。
白苏正在加紧抢救阮明珠,她拼命以木相灵力缝合着她腹部一道最为致命的剑伤,还有一些关窍处的内伤。
问仙大会有规定,短时间内倒地不起的,也算作出局。
季临江每数一声,白苏额上的汗便多一层,她的手已有些抖了,期盼着阮明珠能有点动静。
可是季临江最后一声数完,相当遗憾,她似乎还是没有任何爬起来的希望。
许是伤势过重,简单的治愈已经无法奏效。
最后季临江又敲了一声鼓,宣布道:“阮明珠出局。”——
第148章
玉石碎裂之声,宛若盘裂。
浮雕上的半条蛇尾被不甚打破,几乎化为粉末。
云舒尘捻住一道细线,像是拽着绣品布帛,手腕微动,往后轻轻一拽,唐无月的胸前渗出一道深伤,直接透骨。
她的身后盘踞着一条硕大的水龙,地上大大小小垒着土块,那是后土存在过的痕迹。
云舒尘拢在袖口中的手正微微发颤,隐约有血迹流下。
五个轮转的光点,至此已有三个晦涩不明,几乎消耗至尽。
损耗至此,五行阵法已经失去平衡,只剩下水土勉强支撑着。
而唐无月也并未轻松到何处去,她的面颊上尽是伤痕,胸口伤得最深。
四周的魔女肃然而立,无人出声。
云舒尘面前又袭来一阵风,她的身影顿时消散,化为万千光点,而后再度重新聚拢于不远处。
久攻不下,唐无月心中恼怒至极,却无法奈何她。
云舒尘亦有些焦急,卿舟雪此刻应当是在打斗,她脚腕上的红绳并未褪下,每每受伤或是危急之时,她心中亦有所感知。
自打问仙大会开始后,那一缕若有若无的神识总是时时刻刻影响着自己,像是催命符。
可是她不能乱,至少在唐无月先乱之前。
这一局从开始便没有回头路。
云舒尘的身影忽隐忽现,形同鬼魅,只留下玄冥和后土牵制唐无月。
她手上缠绕着的水线已经被唐无月用魔气逼退,又只能寻找下一次机会。
唐无月以指尖为利刃,再度袭来时,云舒尘亦再次隐退,如同潜入水底的蛇,优雅地盘曲起来,静静等待下一个破绽的到来。
*
阮明珠紧闭着双眼,她的力气已经竭尽,兴许摔下时已经无法用灵力护体,故而内伤颇重,她被候在一旁的医修弟子们抬了下去,连同那一把血迹斑斑的刀。
擂台表面还留存着一些凌乱的血痕。
白苏眼底浮出一丝薄泪:“我……”
林寻真深吸一口气:“方才她胸口有了起伏,你无需太担心。我们尽力就好。”
单论修为,关浅浅只比顾若水稍逊色一些,以一换一没有吃亏。
顾若水的脸色微凝,黑色长剑已经出鞘,她将其牢牢握在手中,手腕微抬,这是准备出剑的姿势。
卿舟雪将清霜剑从脚底下抽出来,顺着身躯下坠之力道,宛若拢翼的白鸟,朝顾若水俯冲过去。
与此同时,她的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冰霜的纹路已经蔓延至指尖。
当两柄长剑相撞时,掀起一阵气浪,吹得卿舟雪的发丝飘扬,衣袖亦猎猎作响。
顾若水几乎已经感觉到了指尖的僵硬,她正在一点点地被封冻。
脚腕在此般力道下下沉,甚至将擂台踩出了一个坑。
关键之时,顾若水松了力气,改了剑招,身形一灭,化为一道电光,极快地窜向她身后。
随着她连续几剑刺出,几乎快出了残影,落雷在身旁一圈圈炸起。那位空灵根当即驭雷,为之助益。
雷鸣声不绝于耳,让卿舟雪浑身紧绷起来,眼前只瞧见了银色的电纹,如蛇如蚯蚓一般,在空中弥漫。
似乎与什么碰撞在了一起,发出了极为耀眼的光芒。
一旁观战的弟子们双目刺痛,几乎要在这一瞬失明,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稍微离擂台近一些的,已经感觉到胸闷气短,似乎受到了一些波及。
现在是什么情况?林寻真站在后头,需要随时察觉动向,但她此刻亦什么也看不清楚,心猛然提了起来。
阮师妹已经出局,卿舟雪不能再有事了。
不然此战难以为继。
可是她现在看不清,不敢贸然帮忙,只好纵观整个擂台。
她眯着眼睛,瞅准了对面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顾若水与卿舟雪在打斗时波澜壮阔,以致使他们往后退了一些,离边沿又近了一步。
在电光骤然亮起时,一股涓涓细流自虚空中生出,隐秘地飘向那团光芒后方。
细微的银纹缠绕在水流之中,一点一点,搭上了黑袍弟子的肌肤,但他方才受了伤,此刻反应略有迟钝。
然而斗法之中,容不得这种闪失。
他感觉自己突然被暴涨的水流包裹住。
光是这般,不足为惧。
可林寻真将水流生成于雷暴之中,越来越多的银色电光遇水则兴,噼里啪啦地围绕在他周身。黑袍弟子见状不对,想要反抗护身,可是顾若水带出的雷电修为深厚,他无能为力,浑身瘫软,痛苦地颤抖着。
但这水流本是林寻真的灵力所驭,被雷电缠绕周身,她自己也会遭到反噬。
一旁的白袍弟子反应较快,他大喊一声顾师姐,而后停了驭雷。可惜光影闪烁之中,顾若水和卿舟雪的身影来来去去,不甚分明。
也无人应答。
他咬咬牙,只好重新将目光投向林寻真。
林寻真额上漫出一层冷汗,在头顶的雷光突兀砸落时,她竭尽全力唤起最为坚实厚重的土相,护住自身和白苏的周全。
也正在此时,中央的刺眼光芒已经暗淡,顾若水的剑是横着的,卿舟雪仍在与她相抗。只不过清霜剑踩在她脚下,让整个身躯腾空,卿舟雪的手上——似有似无,一把虚剑,竟然压住了最为锋利的实剑。
且不让分毫。
“你之前是在藏拙?”顾若水略感吃力,自唇缝中溢出这么一句。
卿舟雪直直地盯着剑刃相撞之处,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她不敢如阮明珠一般与其拼命,并非因为娇生惯养禁不得疼痛。
而是……她不能受太重的伤,至少不能远超出白师姐的愈合力。不然自己的特殊体质便解释不清,会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故而卿舟雪若不能确认安全,每一剑都藏有谨慎,不敢全力砍下,为自己撤开留有一定的余地。
现如今两人都被圈在雷暴之中,环境反而单一,加上她曾与顾若水战过两场,留存过一些模糊的只光片影的回忆,心中有数。
出剑的攻势才顿时凌厉了一些。
身后传来一声土裂山崩之声,卿舟雪下意识地弹开顾若水,扭头看去——
林寻真的灵力也快损耗至尽,从大大小小的水莲花瓣,水盾,铺开遍地的水幕,在暗处一次又一次地挡住攻势,再到升起土堡罩住白苏,她现在感觉自己的身体轻得像一张薄纸,随便一戳,便能漏出一个洞来。
她是太初境这一方唯一的法修,比起对面,承载了难以想象的压力。
白苏只能医治伤痕,无法填补她丹田内的空虚。在施放完最后一道术法后,林寻真站在原地,手却垂了下来。
水流在空气中骤然飘散,黑袍弟子从水中掉下来,重重摔在地面,只剩一口气,还在哆嗦着。
现如今,卿舟雪这边可谓之劣势。
林寻真几乎无力再参战,白师姐是医修,比起术法来说更擅长治愈,在打斗上帮不了什么忙。
而反观流云仙宗,那位空灵根却并未透支。加上一个顾若水,单凭卿舟雪一人,怕是有些困难。
顾若水是剑修,术业有专攻,她的师弟宛若一片镜面,似乎打算拼尽全力,成此一击,他将法术一扩再扩,竟然已经引动天象变异。
此刻已是决战之时。
卿舟雪立在原处,她身上的衣裳沾着点点血迹,微风一吹,如银龙攒动,在云层之中流畅地穿行。
人虽未动,但清霜剑却重新握回手中,那把寒气缭绕的虚剑用来损耗过大,她暂且先将其驱散。
地上的坚冰还未化却,也没有留下一丝裂纹。
而卿舟雪头顶的乌云却再度聚拢了,整个会场上空都灰暗下来。
卿舟雪仰首看向天空,目光微沉。
*
伽罗殿内。
唐无月终于看准机会,一手扼住了那条水龙的命脉,用团团魔气将其缠住。她尖锐的指甲每深进一寸,水灵根的光芒便要愈发暗淡。
以岩泥为骨肉的后土大蛇,无声地裂开了硕大的吻部,要自唐无月身后窜出,将其吞没。
唐无月反手一掌隔空打上蛇身,那一处顿时凹陷下去,也正在此时,玄冥从她手边突破重围,似乎想要溜走,她下意识伸手,欲将此龙彻底撕碎成两片水流。
白雾之中,一双弧度姣好的眼睛悄然睁开。
机会来了。
*
在至为阴沉之时,流云仙宗的天亮了一线。
几乎有十几道雷一齐落了下来,不止将冰层拍裂,亦将擂台中间劈成两半。
这种旷古到震耳欲聋的声音,让卿舟雪寻回了一丝熟悉的回忆。她眉梢一蹙,清霜剑已经因为灵力溢满而发出一阵剑鸣。
头疼,欲裂。
双耳几乎失聪。
一场春雪飘入雷暴之中,柔软冰凉的洁白与银亮的电光相撞。
纷纷扬扬的大雪起兮,于她周身飞速旋转,顺手将白苏和林寻真纳入其中,当晃成一片重重虚影时,密不透风到连雷暴都能隔绝。
三人的呼吸声彼此相闻。
林寻真虚声道:“师妹,你莫要分出精力再护着我了……这般顾头顾尾,胜算只会愈低。”
卿舟雪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对,她巴不得捂住耳朵,紧闭双眼,一时也无暇顾及林寻真在说什么。
对雷鸣的恐惧……不是早治好了么。刚才还没有事的,分明刚才的几道雷声都……她甚至能冷静地与顾若水周旋单挑。
她的指甲默然嵌入掌心,紧得竟然流下了一道红线。呼吸又渐渐急促,心中像有一百口钟在撞,一口撞着另一口,沉闷空旷。
但是渐渐地,随着呼吸愈发急促,她的四肢中骤然汹涌起一种渴望与自信——
也许是她估量错了,这并非是害怕。
白苏最先觉察到不对,“师妹,你怎么了?”
卿舟雪再度抬起眼时,里头已经染尽霜色,微微发亮,在尘灰与混沌之中异常耀眼,呈现一种极为冰冷的银白——
第149章
在下一道雷狠狠砸下来时,竟真的有了一丝渡天劫的气魄。观者早就自发退避三舍,在破烂的擂台之上,还在进行着最后的角逐。
白袍弟子脸色苍白至极,巨大的法力亏空让他腿脚发软,但他的嘴边逐渐扬起一抹笑,那是即将得胜的骄傲笑容。
逐渐地,那一抹笑意微僵。
顾若水本想着卿舟雪用了许多术法,但她不相信擅长术法的剑修能够比过天生的法修,于是再让师弟将其耗空——这样便可赢下此局。
但她万万没想到,卿舟雪竟然没有防守,而是从雪花飘成的屏障之中,缓步走了出来。
不会怕死么?
顾若水微微一愣,待到看清卿舟雪的模样以后,她往后退了一步。
一道雷劈过,白衣女子身上便糊了一半的血,面颊亦然残破不堪,但是她双眼里呈现一片银色,似乎也感觉不到疼。
下一瞬,那焦烂的肌肤又重新愈合,依旧是出尘绝艳的美人面。
霜色的长剑拖在地上,因为灵力暴涨,只是轻轻一挨,便划出了极为纵深的冰痕。
因为惊惧,雷势愈发大,整个会场昏天暗地。
季临江再度站起身来,她有些犹豫,此般烈度显然已经超过寻常打斗,若换一个人来怕是已经碎成渣滓,可是卿舟雪——她似乎毫不在意。
季临江看着她身上一瞬裂开又快速复原的伤口,一时竟觉得甚是诡异。
后面那丫头的医术有这么强么?
*
唐无月露出的一瞬破绽,让水龙分为三股,直接贯穿了她的双肩与腹部。
殿内光洁的地面上,涂着层层魔血。她现在折损羽翼,元气大伤,眼底已经渐渐染上一丝嗜血的猩红。
云舒尘的身影出现在远处,若有若无,相当渺茫。其实她现在心中已有了七分把握,这样慢慢耗下去,迟早能将她的最后一口气放尽。
眉梢微松,云舒尘的心中忽然又咯噔一下。
神魂的牵引让她心脏发疼。
卿儿……她怎么了?
怎么一比试就喜欢出事?
卿舟雪周身的灵力已经紊乱,将要失控,这种摇摇欲坠感也让云舒尘无所适从,仿佛随时一脚便要踏空。
然而心脏的疼痛已经化为了实质,窒息感淹没了她。
就这一个慌神的工夫,步伐慢了一瞬,唐无月忽然袭至眼前,终于寻到一个近身的机会,她一把扼住她的颈脖,阴冷的魔气瞬顺势钻入她的心脏,通身的气势骤然大涨。
*
顾若水的心脏亦是一悸,她甚至往后退了几步,手中的剑握得极紧。
然而卿舟雪还是在逼近,因为雷劫在不断劈打,她的步伐不算很快,甚至偶尔几步显得不稳,但是异常地具有威压感。
顾若水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只有当灵力运转到极致时,瞳色才会变化。
卿舟雪异常平静,她的双目看不见面前的问仙大会,而是,满地的血……师尊的血……长老们的血……暗不见光的天,震耳欲聋的雷鸣。
凡人惧怕雷公电母,怕遭天谴报应,修道之人相信雷劫可以淬炼自身,终有一日得道成仙。
唯有她仰头看天时,不敬亦不信,甚至每每一対视,皆是殊死搏斗。
白袍弟子已经想要收手,但似乎来不及了——
他那一处是雷声的源头之一。
白袍弟子的身影仿佛变成了雷暴之中的漩涡,宛若她当年刺中的一道裂隙。
她刺中了那道巨眼。
周围一阵喧哗,有高声呼唤的,亦有惊诧万分的。卿舟雪刚才好像出了一剑,架势便是太初境之中最为简单的“轻云出岫”——第一剑。
普普通通的一剑。
但是顾若水没有挡住。
她手腕一松,那边缠绕着数不清剑灵的黑色长剑被压了下来,一把震开。
而她的师弟只好眼睁睁瞧着那把直剑朝自己胸口送来。白袍弟子用着还剩的那点儿灵力,企图映照出卿舟雪的灵根,自己尚且能短暂与她抗衡。
镜子的确可以映照世界万物,遇风则风,看水是水。
但一遭打碎,万象皆空。
清霜剑拔出时,带出的碎屑血肉,掉落在地上,很快又被一层白茫茫的细雪盖上。
*
云舒尘感觉冰雪覆上了自己的颈部,一瞬间的寒凉让她不适地仰了仰头。
“当年就不应该让你活着走出去。”那女人扬起一个笑。
云舒尘虽现下身处劣势,但她闻见此言,颇为嘲讽地笑了笑:“当时……可并非是你说了算,你的母亲大人要她我一命。”
那双眼眸愈发充血,云舒尘腹部一疼,她闷哼一声,感觉到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穿了身躯,剧痛袭来,她的身躯开始颤抖:“表妹……觉得她偏心我?嗯?她自小対我严格管教,有什么做得不対的地方,非打即骂。但却半点不在意你干了些什么,哪怕骄奢淫逸……你曾经以为那是她宠爱你。”
“其实是——”
她的面色苍白如纸,但话语却像利刃,面上若有若无的笑意,则将这把刀彻底开了锋。“其实是……这些东西,伽罗殿,或是整个魔域,她根本没打算留给你,対么?”
一声低吼终于爆发了出来:“……闭嘴!”
她险些破功,将云舒尘单手拎起,一把怼上墙面,这一下砸得颇狠。
背后一片粘腻。
一把匕首自云舒尘袖中伸出,她紧紧握住,趁此机会,浅浅刺了一刀,又极快地缩了回去。
这刀上缀了点儿料,约莫是从糕点里扒拉出来的。
玲珑子。
修道之人用之无害。
但能让魔族血脉动荡,丹田生乱。
唐无月本处于心绪不宁之时,又处于打斗之际,她愈想运功,便愈发危险,随时都有可能被自己反噬。
云舒尘本也只是留作一个最后手段。毕竟她从未想过在斗法之时,还能与别人贴得如此之近。
当刀尖割破肌肤时,玲珑子很快随着她浑身的血液开始蔓延。
云舒尘紧紧盯着她,不过多时,她面上魔纹开始生长,神情逐渐丧失理智。
*
这人的神色自若,但不知为何,顾若水总是觉得她已失了理智。
按理而言,她们修为相仿。但是由于雷灵根天生的迅捷,顾若水有自信卿舟雪赶不上她,之前看来也是如此。
可现在,她几乎还没看清她是如何出剑,自己便被剑一式破开,而师弟直接身负重伤,面临淘汰。
此时雷声已经歇小很多,但是时不时还能电上几道。卿舟雪的伤口愈合得愈发快了,反反复复,就如同不死不灭之身。木相灵力温和地笼罩着她,致使她整个人还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
顾若水冷静下来,她的目光看准了白苏。
不能留这个医修了。
她化为一道电光在卿舟雪眼前虚晃一招,准备绕过她而去。
卿舟雪目视前方,不像是在看她,但当那道电光来至眼前时,她的眉梢紧紧蹙起,忽然一剑斩出,将那道电光毫不犹豫地切成了两半。
顾若水吐了口血,跌落在地上。
是雷……卿舟雪眯着眼睛,眼前的景象又开始扭曲。她的眼眸愈发明亮,浑身的灵力皆开始乱窜,愈是强大,也愈是危险。
此般症状,疑似走火入魔之相。
林寻真看得分明,走火入魔的确如同这般,实力猛然大增,但是……但是会因为灵力的反噬而倒下,经脉寸断。
“卿舟雪!”
一剑往地上刺去,顿时竖起层层冰棱,狰狞盘曲地横亘在地上。
顾若水还未缓过劲儿来,她有惊无险地躲开,锋利的冰锥几乎便要卡上她的喉咙。
……她要清除十面八方之雷。
顾若水身上的雷灵根刺激到了她,那双无情无欲的眼眸瞥过来,対着顾若水,手腕晃开,密不透风的剑法悉数使了出来。
顾若水天资过人,自小战绩赫赫,难免心底里存了些许傲气。如今被人打落在地上,她在一瞬诧异以后并未胆怯,反而握紧了手中的宝剑。
那把纠合着无数剑灵的黑色长剑,不知融掉了多少柄名器,堪称举世无双。
在一片彻骨的寒意之中,她咬牙一剑抵上她,亦做了鱼死网破的决绝姿态。
*
唐无月在丹田剧痛之时,不知云舒尘有什么后招,玲珑子的毒性让她思迅混乱,身负几处重伤以后,唯一一线清明的是——
就算大限已至,她要拉着云舒尘同归于尽。
她不管身上流血的深伤,指尖方才已经刺入云舒尘的腹部,正卡着一点点往下,想要直接捏碎丹田,而后拍散她的元神,让她自此魂飞魄散,再入不了轮回。
留存在土灵根里的一丝护体灵力,于其中死死抵住唐无月的手,两人就这样僵持住。
唐无月周身的魔气愈发狂躁凌乱,力气也渐渐大起来。云舒尘的唇动了动,血自喉头溢出,又缓缓流了下来。
一滴,两滴。
而她的心脏还在抽疼着,眼前一片模糊时,反而凸出一抹白色身影,朦朦胧胧,竟像是幻觉。
*
场外的人也以为自己看见了幻觉。
四分五裂,中间凹陷的擂台之上,顾若水的黑色长剑忽然开始□□,宛若千手观音一般,分出了密密麻麻的剑影。
每一把都不甚相同,但每一把都是流光溢彩的宝剑。
她抬手迎上卿舟雪那一剑,所有的剑影都顺着她的手而舞动。
“这一场,已经将近三个时辰。”季临江道:“双方仍然旗鼓相当,不让输赢。按往年规定,最后半个时辰若还未分出输赢,便按场上人数来算。”
顾若水挡下了卿舟雪一剑,手腕震得发麻,并不恋战,反向白苏和林寻真那边窜去。一个是医修,一个已无法力,若要将她们逼出圈外,甚至是易如反掌。
林寻真只觉一道电光闪过,她双目再不能视。
心中不禁一沉,卿师妹现在的模样……似乎两耳不闻,估计连季前辈的最后通牒都听不清楚。
她方才一剑重伤白袍弟子,雷声停歇后却从那人身边走过,像是看不看一样。她似乎已经不是在比试,而是在清除一切她自以为威胁的——雷鸣电光。
而顾若水清醒得很。一黑一白二人,目前正惨兮兮地互相掺扶着,但不会出局。
她只需要将白苏和林寻真逼下场,再与卿舟雪耗光这个半个时辰……足矣。
顾若水的剑太快了,她手起剑落,直接斩下,利落得近乎残忍——
林寻真紧紧闭上了眼睛,但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
亦不见微风。
她诧异地睁开眼睛,却发现白苏指尖掐着诀,面色苍白,一滴汗水自她眼睫上悄然抖落。
林寻真一时愣愣,她睁开眼睛,瞧见了极为惊人的一幕。
顾若水举着剑,缠绕的电纹几乎已经挨上了白苏的颈脖。
下一瞬,她就能将她弹飞出去——
可是那把剑被顾若水握在手中,纹丝不动。
林寻真离得很近,她几乎能看见顾若水手臂上因为过于用力而显出的线条,但是那把剑就是堪堪悬停住,怎么砍也砍不下来。
白苏紧紧闭着眼,她以灵力牵引着顾若水的躯体——将其中一丝丝肌理遏制住,然后一点一点地牵拉回去。
师尊能做到,她虽然没成功过……现如今,唯有相信自己。
白苏浑身的灵力都被竭尽全力地调动起来,自丹田之中汩汩流泻而出,她浑身散发着浅色的光晕,甚至自擂台之上,蔓生出一丛一丛鲜艳的花草。
顾若水的剑没有退回去,只是让她顿在原地,暂停了一瞬。
人生之中,一瞬有很多。
但往往定胜负的,也只是靠着这一瞬的工夫。
下一瞬,顾若水突破了扼制,手上的电光耀眼了一瞬,但是随着一声清晰入骨的血肉摩挲声,她睁大了眼睛。
她感觉腹部凉飕飕地,似乎被冰刃划开了一个口子,然后塞满了雪,凉得彻骨,冷得钻心。
她一寸寸扭头,身后的白衣剑修面色未变,眼神漠然,看她仿佛只是一块石头,顺手劈裂了而已。
忽然一夜春风来,纷纷扬扬的大雪再次自地上飘了起来,旋转起舞,声势过于浩大。
顾若水被她单手扼住提起,卷入一片飞雪之中,期间她的雷纹闪了闪,光芒已经暗淡,又被一剑震向虚空。顾若水吐了一口血,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召来佩剑,指尖掐诀,身影渐渐虚化。
她化为一道雷光,伴随着万重惊雷落下。
这是最后一次反击了。
而卿舟雪眼中光芒愈胜。
天上的飞雪依旧肆意疯狂。
旁人只觉温度降到极点。
雷光落下的一瞬,厚厚的雪层之中,竟然钻出了一根又一根的冰苞,极速生长,层层叠叠,这里一簇那里一簇,极其富有生命力地抖动着。
冰莲抽开了第一瓣,第二瓣,三四瓣,千万瓣,于一瞬时——
在至寒之中葳蕤怒放。
晶莹剔透,纯净无暇。当悉数绽放以后,花瓣却如利刃一般射向四面八方,冰片削出来的冷光一时竟然比雷光更加凄美耀眼。
待到那场浩瀚的星雨落下以后,全场陷入一片静谧。
天地茫茫一片白。
一个人影现出,而后慢慢单膝跪了下来。她撑在地上,猛烈咳嗽起来,一口殷红的血吐在雪地之中,冰莲染上凄艳的大红。
顾若水杵着剑,半跪在地上,慢慢阖上眼睛,在风雪之中,仿佛化为一座凝固的冰雕。
在一片死寂之中,季临江的声音慢慢响起,她依旧数了十声,而后扫了一眼流云仙宗。再看了一眼全场唯一站着的卿舟雪。
“流云仙宗可还有能出战的?”
白袍弟子和黑袍弟子矗在原地,他们虚弱地搀扶着,又看了一眼莲花中心,大片大片的血迹,还有杵着剑昏迷的顾若水。
的确没有人能出战了。
一声的雄浑钟声缓缓荡开,先是一层,推过流云仙宗翘起来的屋檐角,又层层叠叠地化为千万回音。
卿舟雪站在原地良久,她眼中的光点一点一点熄灭,最终回归了正常的瞳色。
雷鸣已歇,她心底里骤然松懈下来。所有的危险都被覆盖于皑皑白雪之下。
她仿佛如梦初醒一般,慢慢回身,耳旁什么都是静悄悄的。
大雪还在下着,将卿舟雪一头乌发染得雪白。
她猛然回首,対上了白苏和林寻真如释重负的笑容——
第150章
云舒尘感觉自己的力气正在一丝丝被抽空。
但眼前女子的身影却愈发清晰。
凄迷大雪之中,卿儿站在残破不堪的擂台上,长身玉立,宛若天上仙人。她缓缓一笑,而后立在原地:“师尊,我赢了。”
云舒尘的脑海中骤然闪过这样一丝画面,她清晰地知晓这都是幻觉。
云舒尘纹丝不动地抵抗,唐无月便更要运功。
但玲珑子易从中作乱,慢慢的,她面上的魔纹炙热到一定程度,几乎将肌肤烫伤。
现下已没什么惊心动魄的场面,两人在暗地里僵持着,比的无非是谁先断气。
刀尖攥在手中,几乎亦要蹭出鲜血,往里头怼深了一寸。
唐无月反攥住她的手,眼睛睁开,又再度阖上,忽然笑了笑:“杀了我又如何……有些人就和那只猫一样,生前一身好皮毛,到头来还不是粉身碎骨……”
她的笑声愈发肆意,像是诅咒。
云舒尘又往里刺了一寸,手指在颤抖。
唐无月再次艰难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四周静默的魔女,曾经追随的手下,她忽然冷笑一声,似是嘲讽。
下一瞬,魔气已经聚拢。
云舒尘意识到她要干什么时,闭上了眼睛,将残存的灵力都用来护卫自身。
胸口骤然一疼,鲜血溅了她满脸。魔君的身影化作业火焚烧,她自爆丹田造成的湮灭,气浪冲天,几乎震碎了迦罗殿的浮雕,在此一瞬碎成了粉末。
云舒尘再撞到一根岩柱上,又吐了一口血,她来时的一身衣物,此刻几乎已经化为血衣,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护体灵力在此刻全然碎掉。
殿内塌了一半,不过好在由最后几根柱子稳住,传来一些惊慌的声音。梵音忽然扬声道:“慌什么慌!肃静!”
摇摇欲坠的半边大殿之中,她的喝声很是显著。
郁离转过身子,慢慢地单膝跪地,朝着靠在岩柱上的女人俯首道:“恭迎新君。”
云舒尘勉力睁开眼睛,垂眸扫了一眼郁离,忽然勾起唇,笑了笑。“你……要效忠的新君,在你身后。”
她的血脉不纯,又是一身仙家道法,何况身为太初境的长老,云舒尘不能与魔族有明面上的牵连。
郁离当即愣住,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看了一眼梵音,云舒尘撑起精神,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对梵音讲话,只不过声音略低,旁人听不分明。
梵音道了声是,她将面上遮掩的术法撤去,与祖母极为相似的妖异纹路,从脸上露了出来。
正是唐迦叶一脉正宗而尊贵的莲纹。
现任的大祭司是前任祭司的后人,她本是对云舒尘有些微词,毕竟,毕竟她再怎么说也是仙家之人。只不过唐无月的手段实在过于残暴,她看不下去,迫切地希望有人来取代,于是暗地里帮了梵音一把。
现如今她得知此事,正是大喜过望。云舒尘既然斗败了唐无月,身为唐迦若之女,的确有资格继承君位,但她现如今当这一日魔君,自然也有资格再度传位给梵音,这虽然听着荒谬,但挑不出错处。
正当众人神色各异时,云舒尘踉跄着脚步,略有些匆忙,从这一片狼藉中试图穿行过去。
她的脚步很是虚浮,似乎急着要去寻什么人。
梵音还未反应过来,她看着云舒尘摇摇欲坠的身影,还未走几步便要倒下,她一惊,连忙过去扶住了她:“姨母!”
*
流云仙宗飘扬的旗帜上也被雪压弯了后,欢呼声才骤然起来。
哪怕赔了些银票,但太初境的夺魁堪称那些新生宗门的一颗定心丸——长江后浪拍前浪,并非是势大的老牌宗门能固守魁首。
他们也有希望。
天下之大,英才辈出,不会埋没于隐秘之处。
卿舟雪与白苏还有林寻真慢慢走下来时,又瞥见了一抹火红的身影。
阮明珠的面色还有点苍白,额头上缠着一些白布,胳膊上也是,像是刚苏醒不久。她的笑容却是极为明媚的,像是雨过天晴后冒出来的大片金灿灿的野花。
“赢了?”
阮明珠嚼着绑带,自顾自地答:“赢了!”
当季临江宣布了本次比试到此为止以后,四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自擂台一齐走了下来,其中两人脚步虚浮,一人尚还瘸着,另一人似乎还有些僵硬,她们伤痕累累,神色疲惫,如同暂且敛起锋芒的宝剑。
人群自动为之让出一条道,目送着她们远去。
问仙大会的赛事暂且告一段落,但是论庆贺宴席还得过一段时日再开。以往都是流云仙宗自家人给自家人办,今年却半路杀出一个太初境来,到底是不尴不尬的。
主殿之中,由于太初境近日有些动荡,共只来了二位长老,柳寻芹静静从头看到了尾,点头的弧度甚为轻微,越长歌眼眸早弯了:“唉呀,瞧着她们几个,我怎么感觉比自己夺魁还高兴呢。”
他人纷纷在与她们道贺。这些寒暄,皆被越长歌挡下,三言两语聊了许久。流云仙宗掌门说了一些场面话,便暂且先移步他处——
赛后还有诸多之事得收收尾。
况且流云仙宗要在三日以后召开宴席,广邀各大宗门长老,庆贺此次问仙大会完满落幕。
卿舟雪四人作为问仙大会这出戏的主角,自然不能缺席,还得在流云仙宗之内暂住几日。
她们走过人群,独自回到了寝居。白苏虽是累极,还是挡住了卿舟雪,“你刚才在比试中,是怎么了?”
旁人只感觉卿舟雪修为深厚,唯有她们瞧出了一些不对劲的端倪。林寻真与白苏一颗心七上八下悬到比试结束,好在卿舟雪除却瞧起来茫然了些,也并未走火入魔,也并未经脉寸断。
白苏本想探查一下她到底如何,结果把了半天的脉,总觉得不对劲,险些摸出了喜脉……而后经林寻真提醒,她才发觉自己的指尖抖得厉害,一身灵力早已经消耗至尽。
白苏轻咳一声,只好将手放下来。卿舟雪摇了摇头,“无须担心,我没事。只是方才之事……我也不知,当时听见雷鸣,心中便带了些许戾气。”
可是你的体质。
白苏再看了她一眼,略感担忧,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一直有在掩护卿舟雪,但是她冲出几道炸雷之间时,反复伤愈,也不知旁人是否瞧出不对来。
但愿他们只是认为自己医术精湛……可是那么多双长老的眼睛,她们当真能糊弄过去么?
卿舟雪亦然神色微凝,方才从台子上下来便没说过几句话。
阮明珠在一旁扶着椅子,慢慢坐下,看起来她的手脚还有些不灵便。但她的语气很轻快,“这个宴席是什么样子?很盛大么?”
林寻真闭着眼睛,瘫软在桌上,“估计就是意思一下,还有夺魁的奖励……”这句话还没说完,她就已经快睡了过去。
卿舟雪独自走向自己居处窗边,推开了一道缝隙,那只小白雀还不回来,师尊有收到信件吗?
这几日心头也是隐约不安,一阵心悸强过一阵。她本以为是因为比试而紧张,但似乎……似乎并非如此。
脚上的红绳愈发生烫。她总感觉师尊现在的情况很不好。
况且先前来信笔迹匆忙,又言亲戚,估计是遇上了魔族的事。
可是这还有三日功夫,她才能顺当出去。
卿舟雪心中焦急,有些后悔没有去寻柳长老和越长老,这会儿的工夫,她们肯定已经回太初境向掌门报喜了。大家都要三日以后才能相见。
她还能等上三日么。
卿舟雪当即下定决心,她闭目调息打坐,恢复了些许精力,约莫半夜以后,她便拿着清霜剑,从窗户上翻了下去。
流云仙宗境内不许御剑,卿舟雪飞得很高,底下的人几乎瞧不见,她在冷风中疾驰,毫无阻隔地飞过了这一大片浮石。
她将红绳取下,握在手心里。用温凉的肌肤紧贴着滚烫,试图让它回归正常。
她顶着风飞了许久,约莫一夜再加半个白天,一路上拎着几只奇形怪状的小魔问路,好不容易寻到了去往幽天的路途。
一座高大的城门,赫然然出现在她眼中,用光润的整块石料砌成,在昏暗不见天光的地盘上里显得极为肃杀。
唯一可见的光源竟然来自于地下,裂缝之中隐约渗出来一些地火,滚烫生辉。
城门口几个古朴大字,“小西北幽天”。
她还未进去,两个守城的魔女便拦住了她。其中一个姑娘,面色诧异,上上下下打量了这孑然一身的修道之人,“有什么事?”
“我寻师……”卿舟雪改口道:“云舒尘。”
那魔女一愣,“放肆!你是何人?她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另一个蹙眉观察片刻,又扭头低声道:“……好像真的有大人的气息,这合该是认识的。”
她们商量一番,便对她说:“你先等一会儿。我禀报一下君上。”
她一路进了城门,脚步匆匆,穿过几片繁华的居处,七拐八拐,来到了一处庭院前。
伽罗殿损毁严重,需要重修。这一些时日,君上都留在另一处地方。
她和守门的姑娘知会了一声,而后又见几人进去几人出来。梵音正留在正厅,将这一场变革后留下的心腹势力一一清点,她听人来通报,掀起眼皮:“怎么了?”
“君上,这城门外有个白衣女子,乃修道之人,她说她要来寻人……”
梵音闻言一顿,她的眼睛转了转,思忖道:“白衣女子?是不是还佩了一把银亮长剑,冷气逼人?”
“是。”
倘若她没有猜错,这应该是姨母很是疼爱的那个徒儿。梵音尚还年轻,修为不算深厚,她若想将此位坐稳,便少不了云舒尘的帮扶。
但是她总感觉云舒尘心思很深,自己咂摸不准,所以如何讨好她,堪称一大难事。
借着卿舟雪来倒是不错。
梵音颔首:“此乃贵客,速将她请来。”——
第151章
卿舟雪跟着那位侍从,一进城门,便是香风扑面。
左街坊,几个少女聚在一起挑饰品,嘻嘻哈哈,好不热闹,右边儿是一家客栈,来来往往,进出的无不是女子。
成年的魔女艳丽非凡,身姿妖娆,正携伴从她们身旁经过。甚至有几个小孩在人群中打闹,以目光揪开来一看,仍是眨巴着眼睛的姑娘家。
虽说卿舟雪早有耳闻,但头一次见着这么多的女人,她还是讶然了一把。
卿舟雪负剑走进来时,便已经获得了许许多多道注目。
那群魔女似乎未曾见过如此大胆的修道之人,甚至许多都停下来,目光如丝如缕,若有若无地打量着她。
卿舟雪直视前方,跟着侍从一路走过去。这里的魔气很浓,挥之不去,几乎让人头疼,清霜剑一直在隐约颤抖,只好被她安抚着握住。
她走入一方华美的庭院,进入正厅,只见梵音正静坐在椅上,闻人又抬起眼睛。
卿舟雪一见是她,冷声问道:“我师尊呢?”
梵音眼眸微弯,轻啧一声:“本座好歹也是一方之主,你怎么还是如此无礼……你先把你那把剑摁回去,没瞧见这里的人都神经紧绷么?”
卿舟雪闻言,将清霜剑握在手中,一旁几个护驾的魔女脸色愈发凝重。结果她只是低头将剑完全塞回了剑鞘,铿锵一声便已合缝。
“姨母受伤颇重,还未醒来。”梵音叹了口气:“不过这会儿已性命无忧。阿渠,你且带着她去看看。”
一位门口的女子低头应了声,便将卿舟雪带离了此地。
卿舟雪随着那人再走向一处房间,门缓缓打开来,她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淡淡的血腥味,仍然留存了一些,若有若无地留存在四周。
卿舟雪的呼吸渐渐屏住,她瞧见了榻上平躺着的人,面色苍白,嘴唇因为忍痛被咬破了些许,安静得让她心惊。
但是她的心跳很平缓,肌肤仍是温热的。
卿舟雪宛若长途跋涉以后,自湍流坠入湖面的一缕水,终于将自己整个人放平摊开。
卿舟雪静静在床边靠了一会儿,她的精力还未完全恢复,已经相当疲乏了。
偶一静下来,一时还睡不着,思绪微乱。
她胡乱想着,自纳戒中摸出一瓶丹药来,掀开了云舒尘身上盖着一层薄被,又小心地将她身上几处粘腻见红的布料掀开。
这丹药是白苏师姐在近几日炼出的,该是用的柳寻芹的方子,内服外敷皆可以。
问仙大会上战意正酣,她还没有来得及用。
云舒尘的腹部有一处深伤,皮肉已经翻开,卿舟雪看得眉梢紧蹙,她将丹药搓成粉末,在上头抖了抖,掉下来一些白色药粉。
云舒尘在昏睡中,感觉自己腹上疼了一阵,又逐渐转入清凉玉润。她动了动手指头,总感觉上下眼睫都粘腻在一起,她蹙着眉努力睁了半天,总算在黑暗之中见着了一些微微明朗的光线。
“师尊。”
她抬起千斤重的眼睫,而后模糊的光晕全部涌了进来。
面前映入一张脸,竟像是徒儿。
云舒尘睁着眼睛,似乎还有些愣怔,轻轻眨了一下眼睫,像是以为自己看错了。
确认了是卿舟雪以后,她慢慢阖上眼,唇边勾起一个放松的笑,“你怎么来了。”
她微微咳嗽着,声音还很低哑。似乎想要支着身子坐起来,但又被卿舟雪一把摁住,“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云舒尘睁开眼,柳眉微蹙,仿佛全天下的委屈都教她一个人受了似的:“有个坏女人想要我的命。”
“……谁?”
云舒尘捏住她的手,“晦气,不想说她。对了,你……咳,问仙大会如何了?”
“挺顺利的。”卿舟雪盯着她腹部的伤,心不在焉地答:“赢了。”
云舒尘一愣,而后笑了笑:“高兴么?”
卿舟雪对上她的眼睛,瞧见里面的一星半点温润光泽。她自己的神色也情不自禁放松了些许,冲她浅浅一笑:“赢了自然要高兴的。”
“高兴就好。”云舒尘还有些困倦,她再次闭上眼睛养神,“卿儿,那这几日你便留在此处?”
“嗯……我还得回去参一趟宴,这个应当是推脱不掉的。”
云舒尘默了片刻,才突然想起此事,叹了口气:“每一届的老规矩了。既然如此,你早去早归,之后随着同伴回太初境就好。”
“……我用不了多久也会回来。”
云舒尘说着说着,声音愈低,全身就此一点点放松,攥着卿舟雪的一片衣角睡了去。
呼吸平稳且均匀。
卿舟雪一直看着她睡着,渐渐地,她的眼眶有些发疼。于是她挪开目光,轻声问道:“是真的没有事了么?”
阿渠正站在门口,闻言又推门进来,“丹田无损,大人修为高深,无需担心身躯之伤。”
卿舟雪点点头,她又看了眼云舒尘,再瞥了一眼天外的颜色。
此刻三日已经过去一半,她不得不赶回去了,路途上还要花费一些工夫。
确定她无虞,卿舟雪拿着佩剑站起身来,自门口悄然离去。
她再次重回高天,此刻已是日暮时分。
若飞得快一些,恰能踩着点回到流云仙宗。
待到此事一了。
卿舟雪飞在风中,望着天边的晚霞,难得泛了些紫。
这到底让她再惦记起鹤衣峰的风景,一年未去,应是依昔美丽多情。
待到此事一了,应当便可以和师尊碰面,重回岁月静好的日子。
日后也没有什么下山的烦忧。
她的思绪稍微放松了一瞬,然而耳旁忽然传来一声利刃破空的声音。
什么人?
卿舟雪回头一望,还未看清人影,眼睛微微睁大。
事发突然,清霜剑还来不及反应,她只觉得胸口挨了一重击,正欲反击,大乘期的威压让她动弹不得。
她的心头顿时涌上一股凉意,从一处蔓延到四肢,整个人都坠入彻底的寒凉。
一根红绳被草草扯下,自碧空之中悠然飘落。落入山凹之间,被风吹得动了动。
天空一碧如洗,仿佛无事发生。
*
自那日卿舟雪翻窗走后,一去不回,再无人知晓她的踪迹。
眼看着明日便是宴会,林寻真几人心急如焚,几乎用了一切可供联络的法子,告知了流云仙宗,传信于太初境。
一时仙宗动荡不安。
太初境那边最是焦急,掌门和诸位长老愁眉不展。云舒尘的去向,掌门是知晓的,对外宣称她已经闭关。
但是卿舟雪又去了何处?
问仙大会当日比试,所有的通讯法宝悉被没收,卿舟雪没有法子联络到太初境,也没有任何声息。
云舒尘在魔域休养了几日,一直闭门不出,因此并不知晓仙宗的变故。
梵音也听到了这些风声。她犹豫片刻,觉得此事不能再拖,便告诉云舒尘这样一个噩耗。
一碗热茶当即泼了下来,溅得满地深色。
云舒尘愣了一瞬,顿时一把揪住了梵音,疾声道:“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不见的?!”
梵音被她攥得死紧,一时喘不过气,无辜挣扎道:“姨……母,我怎会知晓!”
她的话像是一记雷霆,自天上劈下来,整个世界都昏暗了些许。
云舒尘眩晕了一瞬,她松了梵音,扶住了桌椅,勉强站稳。
思绪中胡乱地盘算着任何蛛丝马迹,这几日她一直都在睡着,问仙大会……卿儿做了什么,谁人能对她下手,云舒尘一时慌神,纷纷涌了上来。
她心乱如麻,分明小心谨慎了如此之久,只因这几日魔族事乱,又因为问仙大会声势浩大,图谋不轨者,再怎么也不会挑这几日生事。
难得松懈了些许,卿舟雪便直接被掳走,死生不明。
她稳着呼吸,本是想立马赶回太初境,结果丹田之内灵气衰微,还未彻底复原。
但是不能等了——这一段时日卿舟雪身在何方,会面对什么,云舒尘不敢往下细想。
“你拨一些人手,送我回太初境。”
梵音一愣,点头道:“这自是可行。但这几日探子来报,寻人的仙家弟子很多,多是太初境和流云仙宗的,我们很难避开。若是被人瞧见姨母与我族一道,这……”
梵音自然有一些私心,她担心云舒尘日后无法在仙家立足,又将目光放眼魔域来,那自己……自己于她而言反而是障碍。
到时候她能顾得了什么情分?
唐无月都能屠戮同胞姊妹,自己于云舒尘而言只是一个便宜外甥女。
她不想拿自己的命赌。
“修书一封,暗地里寄去太初境,让他们派一些援手来。”云舒尘胸口起伏几下,握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攥紧,“的确没必要回宗。”
她冷声道:“迟一分便危险一分,直接去寻!”
*
卿舟雪消失的地方,于他们而言恰是流云仙宗。
太初境的弟子和流云仙宗的弟子,在浮石周遭徘徊了一路,掘地三尺,也没能寻到一星半点痕迹。
但是梵音知晓,卿舟雪放心不下云舒尘,是来了一趟魔域的。
她很有可能是在返途时失踪。
于是魔族的人都在沿着流云仙宗和小西北幽天这一路寻觅。
云舒尘在一处山凹里,捡到了那一根断成两截的磨破红绳。那几日自己感应不到徒弟的确切方位,她还以为是自己灵力亏空之故。
她摩挲着卿舟雪从不离身的红绳,一时茫然。
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掐灭。
这些年来,不是未曾经历过。师娘的死,母亲的恩怨,魔族,仙家,修炼上的不易,托着弱体病躯,反反复复折腾这些年月……云舒尘从未被真正压倒过,她如一颗雪压霜盖的竹,虽是纤长细瘦,血泪斑斑,但是坚韧得令人心惊。
但她此时真的有些撑不住了,长途跋涉以后,好不容易寻到一片皈依处。
命运却仿佛是与她作对一般。
梵音看着女人静立良久的背影,在凉风之中宛若一片即将倒下的枯树,显得单薄孤弱。
“梵音。”云舒尘深吸一口气,“我要卜一卦。你去拿几片筹策来。”
梵音微微一愣,占卜卦象于寿元有损。
尤其是有关于卿舟雪的卦象,她处于六界五行之外,每算一卦,消耗可谓是不小。
但是云舒尘现如今没有别的法子,她只能勉力一试。
筹策摆在地上,她口中默念了几句,再度睁开眼睛,将它们握在手中,抛向天边。
筹策上泛着灵光,清脆地砸在地面上,落地时并未止息,而是飞速旋转起来,隐隐约约,呈现一个八卦图样。
云舒尘划破手指,如丝如缕的血,逐渐凝成一道线。
血线盘踞,兜兜转转,最终告诉了她答案。
方位正南,直指流云仙宗——
第152章
卿舟雪再度清醒之时,手脚皆被玄铁一般沉重的物什束缚住。
她抬眼看去,四周皆是昏暗与虚无,仿佛盘古还未劈开天地那般的混沌。
混沌而空旷。
“她醒了。”一道声音说。
“可以开始了。”又一道声音淡淡道。
陌生人的气息让卿舟雪浑身紧绷,她下意识想要运功,但却发现那锁住她的链条似乎有些古怪——她运不了功,浑身经脉堵胀。
这声音……倒是耳熟。但未见其人。
卿舟雪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眼前忽而电光一闪,她闷哼一身,浑身都颤抖起来。不知从何方引来的一道雷电,直接劈在了她的身上。
焦糊的味道弥散开来。
但她的身躯很快愈合。
接下来是连着的十几道雷电,接连不断地落下来。
卿舟雪忍受着浑身因为剧痛而止不住的颤抖,尽量平缓着呼吸,没有出声。
疼到后来,她意识昏沉,但是被雷光淬炼过一遍又一遍的身体仍然迅速愈合着,宛若不死不灭的神明。
“这就是剑魂之躯么。”
“坚韧强悍,惊艳绝伦,果真不错。”那道男声喃喃道,“可惜,当年怎么没快太初境一步。”
“本是想宴席之后再收拾你的,呵,不过老祖要提前出关,不能再拖了。”
男子的声音亦如一道雷劈在了卿舟雪身上,她一个激灵,终于想起,这声音听着——倒挺像流云仙宗的掌门人?!
卿舟雪在铁锁之间挣扎起来,晃得哐当作响,面前雷光一道道闪过,她虽然躯体虚弱,但是不退反进,浑身的灵力已经汹涌。
“……她根本杀不死。”
“换一种法子试试。”
引业火焚烧。
炙热的火焰顿时吞没了她整个身躯,血肉在滚烫之中煮的烂软,但只要火焰一撤,鲜血淋漓的伤口又马上结痂,瞬息剥离,留下一层洁白光滑的肌肤。
她的身躯不腐不化。
他们没了辙,将她的丹田一寸寸打碎,元神捏散,此乃深入神魂之痛,卿舟雪浑身都在发抖,束缚着她的铁链绷直,撞得哐当一声巨响,几乎随时都要断裂。
不过多时,丹田和元神却又如水滴一般聚拢。
有人啧啧惊叹道:“这真是……”
“她肉身一日不死,剑魂便无法易主。怎么办?”
“怎么办?”关掌门冷笑一声,低声呵斥道:“太初境拿的是真剑魂,我们手里却只是个冒牌货。眼看着老祖就要出关,到时她怪罪下来,你们谁人担得起!”
粘腻的鲜血从铁柱上缓缓淌下。
在经历过诸多尝试以后,卿舟雪一开始隐忍,后来痛得不得不出声,随后意识已经在痛苦中渐渐混沌,头垂在一边,一动不动,像是死去了。
酷刑。
漫无止境,但又无法反抗的酷刑。
此地暗无天日,她的一切声音都被吞没。
有那么一个瞬间,卿舟雪险些被逼疯,甚至希望自己能如他们的意就此无知无觉地死去,可是自己的身躯反复愈合,哪怕被剜到半边白骨赫赫,也能在几个瞬息间骨肉重生,如同死木复苏。
活着就会一直受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思绪渐渐混沌起来,连疼痛都变得麻木。
时间在此刻仿佛被拉长了很久很久。
她的意志渐渐有些松懈了,身上愈合的速度也已放缓,一直处于浮沉的昏迷之中。
那帮子人似乎察觉到这一点,更加乘胜追击。
被扣押在一旁的清霜剑,却忽然发出一声悲鸣。
卿舟雪听到呼唤,手指呈握拳状,而后又一点一点张开。她嗫嚅着咬得血肉模糊的嘴唇,“剑……”
灵剑爆发出一阵光芒,但是显然有人更加眼疾手快,将清霜剑踩在脚底,以修为压制。
朦朦胧胧地,卿舟雪又听到身旁有很多剑灵的声音在说话。
她意识模糊,听不清在说什么。剑鸣声短促高昂,似乎在悲痛,似乎在怒斥,偶尔听出“僭越”,“天罚”一些零碎话语。
“剑……”
她含糊道:“来……”
剑鸣声一阵高过一阵。
“剑……来……”
一人手持诛仙绳,正狠狠勒着她的颈部,听见她嘴唇中嗫嚅出几个破碎音节,模模糊糊,一时引以为怪,“还能说得出话来?”
卿舟雪的手指彻底张开。
“剑来……剑来,剑来!”
她颤抖着身躯,竭尽全力呼唤着。
人心诡谲歹毒,难以预料。
但剑灵永远是忠诚的。
在最后一个“来”字掷地有声地落下,他们身上所戴佩剑都显出异常之相,竟不受控制地从主人身上出鞘,齐齐斩向——
卿舟雪手上的锁链。
她飞快地自上头坠了下来,随手拿起一把,还顾不上手心刚长好的皮肉,如同惊弓之鸟一般,一剑斩向来人,却被轻而易举地躲开。
白袍曳地,为首的人朝她缓缓走来。
卿舟雪又动弹不得,对方比她的境界高出太多,兴许和云舒尘差不多。她勉力撑起自己的身躯,匍匐在地上,抬起眼睛,攥紧了手中的剑。
一击必杀的机会太过渺茫。
四周的人似乎再次准备布下阵法,周围一道一道灵光亮起,卿舟雪动了动手腕,忽然用尽全身之力,掐了一个剑诀,多把灵剑腾飞起来,刃尖儿上闪烁着冷光,竟违抗天性,齐齐朝自己的主人刺去!
场面陷入混乱。
但是关掌门并未失色,轻轻一笑,瞧着她的神情有些庆幸:“好在现在时候还不晚,再过一些年,兴许没人能制得住你。”
他的剑还握在手中,纹丝不动。那一剑再次从背后刺入她的丹田,引起的剧痛几乎可以让神魂颤抖。
卿舟雪紧紧抠着地面,想要挣扎摆脱那把利刃,但是一动便会引发绞痛,于是只能被牢牢钉在地上。
在长时间的锐疼之中,她的意识再次回归混沌,但正当此刻,唇边似乎嗅到了一丝魔气。
黑暗的裂隙敞开,一道天光射了进来。
关掌门忽然觉得心口有些发堵,他回眸一看,却来了些不速之客。
一戴着蛇形面具的女人,手持一把弯刀,如疾箭破空一般向他射来。就在这一个照面之间,关掌门感觉到了浓郁而阴冷的魔气。
魔族?
魔族怎么也会想来分一杯羹。
他一时百思不得其解,但那魔女的修为深厚,一时将他震退了三五步远。
越来越多的魔头涌入其中,与几位仙宗人士混战,以拖延时间。
卿舟雪混沌之际,她感觉自己身上那把利剑被极快地抽出,而后被人一把扶起,很快坠入一个充满熟悉气息的怀抱。
“快走!”
郁离朝云舒尘那边看了一眼,继续牵制着战局。趁着群魔气息掩护,云舒尘携着卿舟雪,自那道裂缝之中窜出。
这是她这些天第一次见天光。卿舟雪感觉到了久违的暖意。
但她的身躯仍然因为剧痛而发抖,云舒尘抱她太紧,她下意识惊恐地挣扎起来。
两人重重跌落在一处流云里,梵音才刚从后头跟出来,便听见仙宗的钟声已经敲响,又高又急,有人在后头喊道:“魔族来犯——”
这一钟声荡开很远,估计不过多时,附近仙门的家主,流云仙宗的长老全都会向这边聚集而来。
梵音往后一望,果不其然,仙宗的人乌压压一片,几乎已经围拢了整个地盘,密不透风。
云舒尘抬头望天,若往上走,怕是走不脱了。
梵音急道:“他们过来了,姨母,我们不能和你待在一处,不然是有的是把柄!”
“你先走。”
流云仙宗下方的群山,乃是一片灵力虚空之地,因为所有的灵脉都已经被阵法抽上了浮石。
只要入了那一处,任何人都不能轻易寻到她们。
倘若带上梵音,虽说多一人助力,但是魔气容易暴露方位,反而得不偿失。
云舒尘几个呼吸之间,心中已有了定夺,她点了点头,再看了那帮人一眼。
卿舟雪半靠在她身上,她木然地看着梵音消失在原地。
“卿儿,待会你闭上眼。”
卿舟雪抬眸看她,眼睛一眨不眨。
云舒尘感觉她现在状态很不好,但此刻无暇顾及太多,她眼眶微酸,将卿舟雪扶稳,二指并拢,尽力御风飞了几步远。
身后追兵很急,郁离似乎已从裂隙中出来,关掌门紧随其后,却不欲去追魔族,他看向卿舟雪这边,冷冷一笑,当即喝道:“把这两个勾结魔族的叛徒先捉住!”
四方子弟有些疑惑,卿舟雪不是那失踪的魁首么?何时又成了魔族叛徒?
只不过他们来不及细想。
掌门一声喝下,众人终于寻找了方向,朝云舒尘和卿舟雪这边赶来。
他们如遮天蔽日的鸦雀一般,天上围得水泄不通。
她们被追赶到浮石边沿,前方已经无路。
两人灵力皆已亏空,又不得御剑,堪称绝境。
云舒尘顿在原地,她扶稳卿舟雪,紧紧握住她的手,回过身来,看着一步一步紧逼的流云仙宗。
风声,喧闹声。
兵戎相接之声。
声声入耳。
这一刻她的心里其实很静,至少卿舟雪还在旁边,徒弟还没丢。
紧张了一路,甚至险些崩溃,在看见卿舟雪的那一刻,她的惶恐顿时落了地,已经别无所求。
太初境那边已经传信,其余的事再看造化。
前方已无路。
卿舟雪麻木地看着身前涌上来的追兵,她心里谈不上何感受,仿佛整个人已经被抽去了灵魂。
眼帘前挡了一只手,帮她遮住了一切。
卿舟雪感觉自己被拽了一下,而后与人紧紧撞在了一起,耳旁风声大作,突如其来的失重袭来。
她睁着眼睛,下意识地抱紧了唯一的依靠。
也正当此刻,四面八方的修道之人猛然俯冲,宛若利剑一般射向中心。
几道零落刀光剑影。
直直朝她们划来。
卿舟雪的眼眸之中闪过一片白刃,她的瞳孔微缩。
此刻她虽然思绪混沌,却一把拥住云舒尘,本能地抱着她转了一个圈。
她将后背对着利刃,又是一声闷哼,一汪鲜血自碧空洒落。
“卿舟雪!”
云舒尘惊怒之下,朝一人猛然打了一掌,反震开她们自身,迅速往万丈深渊下落去,毫无留恋。
关清维只差一步便能赶上她们。
他立在浮石边沿,胸口起伏不平。
那手顿在空中,而后不甘心地垂下来,紧握于袖中。
“没有修为逃不远的,派人去追。”——
第153章
鸟声啁啾,自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一声,又一声,吵得头疼。
她们二人自浮石上坠落,掉入群山之中,云舒尘用一丝才存蓄起来的灵力护住她与徒弟,以作缓冲,结果还是从山坡上滚了很远,现在不知道落在了何方。
云舒尘动了动手指,她再次醒来时,四肢酸疼无力,每一根骨头都要散架似的。
但她身子底下垫了层软物,仔细一压,甚是有弹性。云舒尘摸索半天,好歹支着腰起来些许,眯着眼垂眸看去——
卿儿?
卿舟雪倒在地上,胸口呼吸有些急促。借着一丝夕阳射进来的微芒,云舒尘感觉她面色不太对劲。
手探上去,轻轻一摸,让她彻底心凉。
卿舟雪的额头滚烫,像是一块烙铁,烧得厉害,整个人都在打冷颤。
然而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灵力相当稀薄,几乎聊胜于无,一身修为都奏不了效。
卿舟雪手上的纳戒不知甩去了何处,玉镯本就是没有带来的。
带来也无用,此处穷山恶水,法宝都很难打开。
云舒尘沉默了片刻,好在她已向太初境那边传信,掌门他们应当会朝这边摸索过来,不算全然没有希望。
只要比流云仙宗快上一步就好。
灵力的缺失也是天然的掩护,在此般恶劣的环境之中,哪怕他们修为通天,在此处也像是嗅觉失灵的鹰犬。
卿舟雪一直在颤,意识昏沉。云舒尘叫了她几次,也没任何反应。她只好将徒弟抱紧,借着昏暗的光线,向四周看去。
她们躺在一方瀑布的脚下,旁边应当是一方河流。
瀑布旁有一棵参天的古树,其上枝节盘绕,再看不分明。而后便是重重叠叠的杂草,不知藏着些什么东西。
夕阳很快就要落下,唯一一丝光芒也湮灭,四周愈发昏暗。夜晚极为寒凉,伴随着瀑布水汽掀起来的湿气,几乎能透入骨髓。
云舒尘茫然了一阵。
她还从未在野外过夜,毫无修为,如同凡人一般。
怀中的姑娘烧得不省人事,夜风一吹,便愈发抖得厉害。
云舒尘直觉这样下去不行,她暂且将卿舟雪放平,而后去四周转了转。
此刻光线很暗。
但是魔域常年也是阴暗不见天光,她的眼睛在夜晚瞧东西还算分明,这一点要便利许多。
天无绝人之路,那棵古树后似乎破开了一个洞,相当狭窄,不过正好可以挡一挡自东边吹来的凉风。
云舒尘撑着乏累的身子,再度回去抱起徒弟——也只能是半抱起来,慢慢挪腾。
她从未感觉卿舟雪有这么重过。
终于一点一点地将她搬回了树洞。她将那些枯枝腐叶踢了出去,而后和卿舟雪挤在一处,明显感觉暖和了很多。
卿舟雪在做梦呓语,口中含糊不清地念着些什么。
云舒尘往她背上一摸,濡湿一片,再抬起来时已是满掌鲜血。
那满手的红刺痛了她的眼。她微微一愣,小心地将卿舟雪搂过来一些,掀起她几片残破的衣料。
剑伤深可见骨。
愈合的速度缓了很多,像是要油灯枯尽一般,断断续续。
云舒尘看得揪心,她不知徒儿为何会如此……难不成这种疗愈的能力,亦有尽头么?
她自怀中寻了寻,将一枚丹药拿了出来——此乃上次击杀虫母而获取的妖丹所炼制而成,十分珍贵,甚至可保渡劫之用。
云舒尘向来是随身携带,从来不会示以外人。
她将药丸捏在手心,那硬物硌得有点疼。
这一卦算下来,加上多年前所算的一卦,寿数损耗如此之大,她本不剩多少年好活。
唯一的生路便是突破渡劫期。
而她手上造了太多生杀血孽,每一次渡劫都分外艰难。
这枚丹药是生路之中的生路,倘若给出去,她很难在短短几年间再寻到一只合适的妖兽,也很难再炼成这样一枚丹药。
可能真的要止步于此了。
她握着这枚丹药,静得像一座雕像。
云舒尘看着卿舟雪的脸庞,却忽然想起了自己年轻拼命苦修的模样,一时恍惚,握着丹药的手松了些许。
但她揪着徒儿那片衣料,隐隐约约的血渗在手上,触目惊心的伤处合拢愈发缓慢,直至静止。
不能再拖了。
云舒尘垂下眼眸,紧紧阖上,她将丹药含在舌尖,寻准了她的嘴,缓缓地推了进去。
丹药滑进卿舟雪的喉咙,被她下意识地吞咽。
那点呓语尽数被云舒尘堵住,让她再发不出什么声音来,卿舟雪慢慢蹙紧了眉,下意识揪住了面前的人。
云舒尘一时并未离开,她的手绕到卿舟雪的背后,虚虚罩住,此药见效奇快,不过多时,便能感觉那道伤已经不再渗血,渐渐合拢。
辗转厮磨,她喘着一口气,抵住卿舟雪的额头,定定瞧了她半晌,心中百般复杂滋味涌上,到底还是一笑了之。
甘心么?的确遗憾。
但人生在世,也只求一个情愿。
就这样相当狼狈地挺过了一个早晨,天边露出一些微芒。
光线还是不多,勉强能够视物。
卿舟雪烧了一夜,气息奄奄,直到此刻,没有要清醒的迹象,高热仍然未下来。
唯一能让云舒尘感到些许慰藉的是,她已不再浑身发颤。
只是她的嘴唇上因为过干而裂口,隐约有些血丝渗出。
云舒尘蹙着眉梢走向河边,裂帛之声骤起,她自衣袖上撕了条布,而后沾了一些凉水,润湿她干裂的嘴唇,又盖上那滚烫的额头。
卿舟雪从小几乎没生过病。
更加麻烦的是自己这身子,但凡天气忽冷忽热些,每个月都能折腾几回。
久病自成医。
她隐约知道,不再发抖以后,应当就不会更烧了。云舒尘又将布帛拿开,反复沾着水,给她来回擦着身子。
这一方树洞很小,紧窄温暖,是避风的好地方。云舒尘擦着擦着,自己的眼皮也像承了千斤,手上动作渐渐慢下来,不多时,借着这点暖意,再次靠着卿舟雪睡了过去。
卿舟雪这一长觉,并非美梦。
起初,她的世界是一片混沌。
没有光,也不是黑暗——若有黑暗,至少说明出现了空间。没有开始,也不知何时会湮灭,若有结束——至少出现了时辰。
可她确切地知道她的存在,正如浮沉在风中的孤叶,摇摇欲坠,但与周围的混沌相比,却是如此鲜明而突兀。
除了意识,别无所有,无喜无悲,唯有等待。
等到这方世界逐渐清晰起来,犹如盘古开天地般,逐渐出现了一些喋喋不休的声音,日日在她身旁吵嚷。
嗖嗖剑鸣声,此起彼伏,她尝试发出任何声音,周围便一呼百应。
在无止境的喧嚣中,终于有一天,混沌中裂开了一道口子,她感觉到一瞬间的万籁俱寂,但随后是震耳欲聋的剑鸣,一齐爆发。
这方世界开始颤抖,崩塌,改天换地。万剑齐出,卿舟雪感觉到它们的跃跃欲试的兴奋。
卿舟雪蹬了一下腿,自梦境中跌落,而后茫然睁开眼睛,四周又是一片昏暗。
这种场面让她的胃抽搐紧绷,她下意识地颤抖,又发觉身边还靠着一个人。
云舒尘好不容易睡着,又被猛然一把推醒。她莫名其妙地睁开眼睛,卿儿缩在树洞的一隅,紧紧抱着自己。
醒了?
这点子欣喜还未浮起,又被徒弟的略有些惊恐的神色摁下。
“怎么了。”她的手顿在空中,而后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碰了一下卿舟雪的额头。
她能感觉到卿舟雪在发颤,抖得像朵秋风中的残花。
云舒尘本以为她还在烧着,可是额头分明不烫了。于是她柔着语气道:“卿儿,你看看我是谁。”
“你……”她似乎意识还有些混沌,又紧紧闭上眼睛,最后嗫嚅道:“师尊。”
“师尊。”她一连叫了很多遍,似乎有点麻木,最后被云舒尘一把抱住,眼角的湿润才渐渐溢出来。
她醒悟过来,回抱住云舒尘,嵌得死紧,此后便再未轻易撒手。云舒尘摸了摸她的背,“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疼。”
云舒尘紧张起来,将她上下摸索了一遍,可是只见浅疤,未有破口。
“何处疼?”
云舒尘感觉自己的肩膀上,有眼泪淌下,一滴一滴,热得惊心,“……浑身,浑身上下。”
她这时才晓得呜咽出声,怕极了在发颤,半天也只憋出几个字,“师尊,疼。”
云舒尘抚着卿舟雪身上的衣料,上面有被刀捅破的痕迹,也有电焦的痕迹,亦有火烧,这是鲛纱纺的衣裳,竟然能破成这样。
他们几人见杀她不死,但是却发现痛苦会让这剑魂意志溃散,愈合能力逐渐减缓。摸准方向后,便一直致力于虐待她。
云舒尘只能庆幸狠心算了一卦,她和梵音摸准方向,甚至还未等到太初境赶来,便迅速破开了流云仙宗底下一个隐秘的阵法,已经尽可能地快。
再慢一步,再晚几日,又该是何等模样?
流云仙宗。
于她而言,可谓是仇上加仇。
云舒尘睁开眼,眸中冷意一闪而过,但察觉到卿舟雪往她怀里缩的趋势后,她又将一切放得柔和。
“不去想。什么也别想。”她轻声道:“闭上眼,困了就再睡一睡。”
卿舟雪忽然揪紧了云舒尘,“……我是不是不该参加问仙大会。”
问仙大会虽是在流云仙宗上举办,但究其根本,此乃修仙界公认的大比,和流云仙宗干系不是很大。
云舒尘后来想通了,她不能因着可能的威胁,就将卿儿一辈子关在鹤衣峰里,令宝珠蒙尘。
问仙大会只要能多盯着点,想来流云仙宗再大的胆量,也不会在太初境长老眼皮子底下抢人。
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
梵音一下子面临事迹败露,唐无月开始发难,云舒尘不得不去一趟魔域。
此事难免波及到了太初境,唐无月前一段时日纵着一群魔来频频骚扰,掌门和其余长老为防魔族来犯,镇守于宗内六方,以护弟子周全。
问仙大会如此庄重的赛事,也只派了两位长老去一趟,走也匆匆忙忙。
本是可以妥善周全的两件事,偏偏撞在了一起,两边都抽不开身。
也是命。
云舒尘唯一后悔的是,她不该让卿舟雪孤身返程的。当时自己伤重……身心疲乏,还是算漏了一步。
“这些事也不要想了。”
云舒尘抚过她的背脊。
她感觉到身前的人在点头,眼泪又蹭开了一大片,两人静静靠了一会儿,卿舟雪又不受控制地紧绷起来,低声道:“我想……听你说话。”
卿舟雪醒来的第一日,时不时会陷入那些痛苦的回忆之中,只有云舒尘与她说话时,才能暂时从其中抽离出来。
云舒尘不知给她讲了多少个故事,远古的,近些年的,最后在记忆里搜搜刮刮,实在想不出什么趣事了,只好哼起了一支在女希氏族中流传的童谣。
这一日她索性什么也没做,待到次日天边再度现出微茫时,卿舟雪的心绪终于稳定了许多,精神气也拾回来了一点。
她慢慢从云舒尘肩前抬起头,朝外头眯眼望去。卿舟雪吐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肚子内如火烧般难受,再仔细一听,两人腹中似乎都传来一些窸窣声响。
云舒尘也愣住。
此处灵力稀薄,让她们形同凡人,衣食住行,缺一不可。
卿舟雪这两日发烧,而云舒尘做修道人做久了,竟然忘记了一件相当要紧的大事。
她们眼下任何——
用以果腹的东西也没有——
第154章
修道之人可以吐纳天地灵气而活。
凡人不懂得其中窍门,只能靠其他靠摄食天地灵力而生的血肉或蔬果米粮为生。
此地灵力稀薄,不足以供应行动所需,进食是在所难免的。
卿舟雪才刚刚好转,浑身一点都没力气,此刻正恹恹地靠在树洞内。她从未发烧过,今日头重脚轻,仿佛整个人丢了三魂七魄,才知如此滋味原是这么难受。
云舒尘看着卿舟雪饿得脸色苍白,只好仰头看着树上的果子——一溜碧青,也不知道是何种类,更不知晓能不能入口。
但更要紧的是,她……
摘不到。
云舒尘默默看了它们一眼,而后低下头,将目光瞥向四方。
草。
草丛与灌木。
无边无沿的绿,满山遍野的草,但不见一点活物。
云舒尘甚至再借着微光去水边瞧了瞧,里头的确有一些小鱼在动,看似触手可及,但却相当灵活,她将手浸在凉水中,每每一动,那些鱼反从手指缝中溜走。
卿舟雪扶着地站起,脚步还有点软。
她看了在溪边对着鱼群陷入沉默的师尊一眼,不由得轻叹一口气。
这么多年练剑,不能用修为,她还有一些武艺在。
卿舟雪抱着树干,一点一点地挪了上去,她现在还有点头晕,不敢动得太快,免得一把摔下来。
云舒尘听到身后一阵树叶窸窣声,再次回头时,她一愣,卿舟雪竟然已经挂在了树上。
卿舟雪贴在枝干上,用手够着果子,摇摇晃晃,让人瞧得胆战心惊,其上掉了一些熟果,还有另一些青涩的则被她摘了下来,一齐扔向地面。
她同样缓慢地退了下来,脚踩实了地面,身子却如水中的倒影一般晃悠,云舒尘连忙扶了她一把。
两人捡了几个熟的。
卿舟雪尝试着咬了一口,牙这一闭,险些卡在里头,勉强吃下一块,又酸又涩,难以下咽。
“好像……还能吃。”
结果酸得她眉毛蹙成一团。
云舒尘亦蹙着眉,攥着手里硬邦邦的那个,毫无胃口。
她放眼满目青翠,头一次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硬着头皮草草尝了一口,“还不知是否有毒,少食一些。”
卿舟雪点了点头,这一口下去,酸涩盈满口腔,实在称不上好吃,但她能感觉自己整个身躯如朽木逢春水一般活泛了些许。
灼烧感逐渐减轻了。
似乎可食。
卿舟雪正准备再去拿一些,余光瞥见云舒尘低下了头,似乎在隐忍着什么。她腹部那一道深伤还未好全,先前搬动卿舟雪用了些劲,似乎隐约有开裂的趋势。
“师尊,这几日你别乱动了。”
对上徒弟担忧的目光,云舒尘自知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嗯了一声,于是又乖乖地靠回了避风的树洞。
她这两日几乎都没怎么休息,这一靠,又半阖着眼睛想要睡觉。朦朦胧胧地,感觉卿儿拿着些枯草往她身上放,云舒尘骤然睁大眼睛,她嫌弃道:“……脏。”
卿舟雪手一顿,她将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外袍解下来,盖在她身上,算是隔了一层,而后继续堆那些枯草。
云舒尘抬眸看着她单薄身影,将那外袍抽出,扔了回去:“罢了,就这样。”
“师尊,我去再寻点吃的。”卿舟雪将袍子捡起,却并未穿上。
云舒尘眉梢微蹙,“你……别走太远。”
卿舟雪点点头,她转身拨开错综的草丛,慢慢地,一步步在地上搜寻着。
万籁俱寂之中,任何一些声响都极为刺耳。
卿舟雪似乎听到了窸窣声,草木动了几动,借着微明的光线,她看清了地上那一团盘着的物什时,瞳孔微缩。
一截蛇尾,翘了翘。
很快又没入草丛,消失不见。
倘若此刻有一把剑,她的下一顿便有着落了。
卿舟雪有些可惜,咽了一下口水,清霜剑还留在流云仙宗,此刻她只剩双手可用,相当不便,万一中毒反而得不偿失。
如是搜刮了一圈,她只捡着了一些草籽,还不够一口的。
旁的一无所获。
当最后一丝光曦湮灭以后,卿舟雪及时回到树洞,却发现云舒尘醒着。
她抬起眼睫,无辜道:“果子吃完了。饿得有点睡不着。”
坠入山林的这几日,曾经的光鲜亮丽仿佛已经不再,只剩下一地狼狈。
“卿儿……也不知他们何时能来。不若我们明日,先摸着往有光的地方走。”
“可是,”卿舟雪低声道:“师尊,你腹上还伤着。真的能走么?”
云舒尘苦笑一声,“留在此处,可能过几天愈发走不动了。”
卿舟雪沉默了片刻,她走向水边,摸黑寻觅了一阵,终于捞到一些锐利的石片。
那一夜她不休不眠,一直在磨着石头。
云舒尘靠在一旁,听着窸窸窣窣的声响,直到微明的光晕再次笼罩于溪边的卿舟雪。
云舒尘看见她手上多了一把石刀,似乎是准备打猎去的。
她轻声唤住卿舟雪:“和我一起去。”
树林阴翳,鸟雀啁啾。
以往觉得小鸟儿叫来叫去好听,像姑娘们用清脆的嗓子歌出的小调。
人若是饿得狠了,听这种声音只觉得更饿,由鸟声想到鸟肉,由鸟肉想到大鱼大肉满汉全席,这时候旷达天地之间只两种物什——可入口,以及不可入口。
整整几日了,唯一正经的吃食算是野果子,硬邦邦毫无汁水的那种。
云舒尘还未走几步便觉得头晕,她扶着树干,心里有些恶心,干呕了许久,也吐不出任何东西来。
胃里火烧火燎的,且开始疼。
卿舟雪连忙扶住了师尊,与此同时,她忽然顿住脚步。
她抬头看着树梢,目光紧紧粘在了上头。其上筑着一鸟巢,有几个圆润的卵躺在里头。
树梢不算很高。
卿舟雪踮起脚尖,摸索着剥开一层绒绒鸟毛,将那几个尚带着温热的蛋握在手心。
她顿时握紧了云舒尘的手。
天无绝人之路。
只不过这点儿好运气,也并未持续多久,除了这几个鸟蛋以后,再无收获。
“没有火。”云舒尘握着一个,捏在手心里。
“兴许只能生吃了。”卿舟雪认真道,“蛋应当……不要紧。”
兴许她是高估了师尊的身体。
云舒尘难以言喻地磕破一颗,咽了下去,忍住了那股腥味,当时并无问题。
直到入夜以后,那股腥味还是一直没有压下去过。她胃里在抽搐,最终实在忍不住,趴在溪边咳了出来。
这一下甚是吓人,这几日吃的些野果碎茸也一并吐了出来,咳到最后,竟然带了丝丝血迹,反而是得不偿失。
云舒尘好不容易折腾完后,浑身已经没有半点力气些,脸色苍白得惊人。
她神色恹恹地靠在卿舟雪肩膀上,低声笑了笑:“饥荒年,的确都挺难的。这辈子能有一次也不枉。”
卿舟雪什么也没有说。
云舒尘靠着睡了过去,她的身体很虚弱,现在睡觉的时辰一次比一次长。
半梦半醒间,唇上似乎有什么滴了下来。
当她尝到一丝甜腻的咸腥以后,云舒尘错愕地睁开眼睛。
卿舟雪将石刀的尖端扎入手腕,也不拔出,阻止那一处的愈合。
她单手握拳,挤出一道汩汩不息的血线,如落珠一般断续,滴染在云舒尘的嘴上。
云舒尘忽然恼了起来,她一把推开卿舟雪,几滴鲜红也坠入地面,啪地一声掉在草尖上。
“你这条命就那么不值钱么?”
卿舟雪愣愣地放下手,“你饿了,我寻不到吃的。”
“你也一样。”云舒尘眉梢微蹙。
“我雷劈火烧都死不了的。”卿舟雪勉力对她笑了笑。
那笑容不像是真的轻松,反倒是像挤出来的。
云舒尘轻轻撇过头,没有看她,眼角不知为何,浸出来一丝盈润的泪光,只一点点,又被她垂眸隐去。
她将那把刀□□,一把甩在地面。看着卿舟雪的手腕很快愈合。
她抚着卿舟雪的手,也只能轻声道:“……明日会好的。”
*
明日,明日也并未好上多少。
她们二人都没有在野外过过。卿舟雪勉强拿着两根木头钻木取火,但是花最大的力气也只能轻微擦出来一些烟灰,不见半点可燃的火星。
无火,无暖。
再尝试任何生食,都需得冒着风险。那日云舒尘反胃得相当难受,咳得久了喉咙似乎都已见血。
卿舟雪想着那触目惊心的一丝鲜红,她眉梢紧紧蹙着,一腿踏着干朽的粗木,另两只手来回滚搓,企图自其中钻出一个洞来。
树上的野果子一颗颗减少,熟的吃完了,生涩的也啃了,眼看着就要惦记起那树叶能不能入口。
卿舟雪试了许久,拿着不同的木材,一点一点地磨着。
云舒尘看她的姿势便未曾变过。
终于在天光完全暗淡时,窜出了一缕火星。
她先是一愣,而后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将那撮灰丢到枯草长,火星燃了一点点,卿舟雪用手心护着,以免它被风熄灭。
现在她总是会顿在这一步。
好不容易擦出了火星,每每还未引燃,便会突兀地熄灭,好像是在与她开玩笑。
这一次……
卿舟雪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一声,她紧紧盯着那一簇小苗。
眼中忽明忽暗地,仿佛如群星闪烁,也仿佛随时都要陷入暗淡——
第155章
这一刻,风也止息。
而火苗悬停。
卿舟雪眼中的那道明焰愈发耀眼,光晕在一瞬扩大,照破了茫茫的黑夜。她心中一突,生怕引来敌袭,用手心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一缕烟灰,将光拢弱了几分,放在地上,用一些湿木掩了一半。
她大松了一口气,“……师尊。”
云舒尘半梦半醒地看了她一眼,翻了个身。卿舟雪拿了根木棍,缠着布条点上火,将火苗挪过来了一些。
云舒尘放松了很多,寒意被一点点地赶走,火光是暖的,这样映下来,竟显得她的脸庞也红润了几分。夜晚无风,但是四周雾重,因而这火燃得相当隐秘,一直低低迷迷地烧着,需得仔细护着才不能全灭。
这是她和卿舟雪睡得最好的一晚。
也正在这一日,果子彻底薅完。最后一份果腹的来源也直接断掉。
而前几日的蛋壳扔在草地上,竟然引来了两只鸟雀,大早上地来啄人,自半空中发出凄厉的鸣叫。
索性卿舟雪睡得不沉,她偏头躲过,那尖嘴险些啄上她的眼睛。她没有看清,当即抄起一个石头扔过去,准心很稳,一只灰扑扑的身影掉了下来,砸在地面。
卿舟雪愣在原地,她伸出手,缓慢地揉了一下眼睛,疑心这鸟是从梦中掉出来的。
她尚以为自己在做梦。
余下的那一只忠贞不二,盘旋在上空叫得愈发泣血。
卿舟雪紧紧盯着,目光挪也不挪,此刻无暇感叹鸟中自有真情在,于是又一个石头扔了过去,连忙送了它们夫妻团聚。
她几步过去,颤着手捞起了两只鸟儿,斤两虽不算很足,鸟毛蓬松,身上瘦巴巴地紧。
可她来不及嫌弃,飞快地将其扒了羽毛,支在火堆上烤了起来。
云舒尘才朦胧着眼坐起来,人还未醒,便被香得无以复加,她吸了一口,当真以为自己大限将至,是以生出了一丝美好的幻觉。
直到一根纤细的鸟腿贴于她的唇边。
云舒尘靠在卿舟雪身上,任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将肉撕碎喂给自己。她实在是太饿,直至吃完一只半,才恍然惊觉徒弟一口没动。
她摁住卿舟雪的手,“你也吃一些。”
卿舟雪又检查了一下她的伤口,愈合得很缓慢,“不饿。”
不过最后还是没拗过师尊,只得草率地将剩下的吃掉。
地上散乱着一些碎骨鸟毛。
而下一顿还不知在何处。
待到师尊的伤好一些,她就打算往外界光亮处慢慢挪腾过去。
卿舟雪看着架势,还得再撑几日。她只好每日忙碌起来,在四周不断地搜寻着,哪怕捡一些草籽果腹,也聊胜于无。
她们应当还是在浮石边沿,每日早晨或傍晚光曦斜射进来,偶有光照。在浮石下方对应的地盘,估计是没日没夜的全黑。
若无光,便不会有花果植被,动物也少。
好在是浮石边沿,她还能找到一线生机。
如是又勉强度了几日,云舒尘走起路来已经不会再扯裂伤口,但是虚弱得走不了很远。
每日下肚的东西根本不足以恢复精力,更不足以让那一道深伤愈合得快一些。
卿舟雪日日翻着她腰间那一块衣料,但是依旧没什么长进,变化相当细微。
眼看着靠那两只鸟撑过了几日,现如今又开始陷入窘境。
卿舟雪发起愁来,她在将周围能食的草籽,可疑的洞穴,全都扒拉了一遍,直至山穷水尽,再也找不到任何东西。
她开始盯着水中的鱼儿发呆。
要如何捕鱼?用棍子打过,打不中,拿手捉过,除却将自己淋得一身狼狈,什么也摸不着。这群鱼儿不大,只有拇指粗细,浑身都是滑溜溜的鱼鳞,卿舟雪只能干看着。
她头一次觉得平日里念的道法经文无甚用处,饱暖时一切皆好,结果真到紧要关头,却一条鱼都奈何不了。
这几日低落久了,又诸事不顺,莫名的自我厌弃感骤然袭来……若不是她,小时候才不会克死那么多人;若不是她,师尊的峰也不会被劈开,也无需去扛下那几道雷劫;更不会有今天这一难,流落野外,活得颠沛流离。
卿舟雪尽量不去想那一日的事情,她就只能围着往事点点滴滴打转。可是想着想着愈发觉得……
说什么机缘。
倘若没有她,师尊明明过得更好。其他人……也会过得更好。
云舒尘多数时候在休眠节省力气,但她朦朦胧胧醒了几回,发现卿舟雪就坐在水边没有动过,侧着的半张脸宛若雕塑般沉静。
卿舟雪难得陷入了思绪的死胡同,一时半会走不出来。她垂下眼睫,顿了良久,轻声问道:“……师尊,你捡我回来,可曾后悔过?”
云舒尘倏然睁开眼,她转眸看向她。
卿舟雪捏紧了衣袖,“既然天地不容我,我本不应存在,我当年……若是死在雷劫下,你……你……清净许多。”
她的声音越说越轻,最后如晚风一般散在风中。
云舒尘闭上眼,干脆地岔开了话头,“与其在这儿东想西想,卿儿不如想着法子捉条鱼来,实在饿了,没力气讲话。”
卿舟雪的低落一时被她打断,她愣了一瞬,点点头,又往河边靠了靠。
水流的哗啦声搅来,云舒尘却并未假寐,她又睁眼盯着卿儿的背影。
也只那丫头是真纯粹,在她心底师尊是千种万般好,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是如此看法。
可是天底下哪里有什么大善人,愿意平白无故地捡一个麻烦小孩来养。
云舒尘没有这种多余的慈悲心,至少在一开始时的确如此。她只是……为了可能的机缘,为了那位流云仙宗的老祖宗。
她本质上和外头窥伺剑魂的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手段温和一些,先吓着要丢掉她,再慢慢对她好。
这点子谈不上是愧疚的愧疚,到底被她埋在心底。
然而这种事,她自然也……不愿言之于口。云舒尘又一想,自嘲地笑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得过多少年,她竟还在想着要在她心中留个好印象?
只余一声轻叹。
到底是执念过重。
上次吃剩下的鸟儿,还剩一些羽毛,沾着点血肉,怕生异味,被远远地丢着。
卿舟雪沿着水边来回走着,不慎瞥见了那两只死无全尸的碎鸟。
这本不足为奇,但是边上竟然沾着几朵梅花一样的爪印,凌乱不堪,消失在树林口。
有……别的活物?
卿舟雪想了想,回头拿起一根火把,顺着爪痕处走进丛林。
她凭直觉走了很远,些微的晃动总是扰着她的听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很快她听到了更多动静,哼哧哼哧,几声兽类的呜咽与咆哮,似乎是在抢食吃。她将呼吸屏住,躲在树后,侧眸看去,瞧见了惊人的一幕——
几只模样似野狼或是野狗的生灵,正撕扯着一只倒在地下的幼鹿,血肉翻飞,已经被啃了一半。
它们的尾巴摇曳得飞快,看得卿舟雪的心也微微跳起来。
这是哪里来的鹿?这附近竟有鹿群?
卿舟雪来不及欢喜,她将手中的火把捏紧,快步钻了过去,想在狼嘴下抢食。火星儿一挥,险些燎着了野兽的皮毛,它们怕烫,一时纷纷散开,此刻卿舟雪迅速弯腰将一只鹿腿牢牢握在手心里,往身后拽去,另一方护食的紧,不断冲她咆哮,又畏于火光不敢上前。
她彻底将鹿肉抢了过来,脚步轻快,在山野之中左窜右窜,异常敏捷,几匹狼追赶了几步,驻在原地。
最后不甘心地看着她消失在树林另一端。
卿舟雪急匆匆往回赶,拎着那鹿腿,甚至感觉饥饿感都减轻了许多。
云舒尘再次睁开眼,便瞧见了她拖着半只死鹿,丢在溪边,任活水冲了许久。
血腥味顺着飘了一路。
这水偏咸,涮一涮再烤,味道会好一些。这些日子卿舟雪在地上翻翻找找时,无意发现一种野花,将根茎折断,里头会浸出花蜜。
当鹿肉浸在凉水中时,她一直在低头找这种小花。
云舒尘看得好笑,徒弟每拔几根,就要回头瞅一眼那半只鹿还在不在,紧张得很,似乎生怕弄丢了口粮。
而她……也不知为何,经此一遭,反而对死生看淡了很多。
卿舟雪的厨艺并不如何,但对吃食还算有些追求,她在鹿腿上面抹了花蜜,粗犷地架在火上烤着,每熟一层肉,便用刀片割下一层。
她现在的模样实在算不上好看,衣裳破破烂烂,本是白色的,现如今已经灰蒙蒙一片。长发上还粘腻着几缕干涸的血迹,随便束在后面。
面颊上也沾着灰和草,只有轮廓依旧清艳脱俗。
卿舟雪垂眸用石刀麻利地切着肉片,将整个没有被狼咬坏的鹿皮都剥了下来。
这个场景很家常,却莫名有一种赏心悦目的生命力,吸引着云舒尘打量她良久。
卿舟雪还在为寻到了鹿肉高兴,眉梢眼角都挂着轻快,与前几日瑟缩在师尊身上的模样大不一样,方才莫名的低落仿佛一扫而空。
现如今她的乐趣已经简单至此。
云舒尘看得舒心了很多,盼着她少思少念,能将那些莫名的想法自记忆中扬掉,徒儿本是清淡的性子,诸多烦扰于她而言,总不在挂怀之中。
希望此次也能如往常一般。
这半只鹿是她们挣扎求生如此多天,所食的第一顿饱饭。
吃完以后,甚至还剩了一些。卿舟雪自然舍不得丢,但又不知往何处放。
“架起来,用烟熏干,可以藏久一些。”云舒尘在一旁道。
“过年吃的腊肉便是如此?”
卿舟雪恍然大悟,她用石头砸断了两根较粗的木头,一左一右竖着,上头用力劈出两个枝丫,中间再横一根。
剩下的一些碎肉被她切成了条,晾在上面。底下不温不火地燃着点火,袅袅烟雾就此往上熏。
那张皮子卿舟雪也没有扔掉,总之一并晾在了上面。晒干了以后除却异味,盖在身上可供保暖御寒。
眼看着日子被她收拾得愈发火,云舒尘却道:“卿儿。”
她扶着树干一点点支起身子,尽量稳着走了几步,腹上伤口已经结痂,偶尔牵着有点疼,但比起之间,已经好了太多。
云舒尘指着这片巨大阴翳的里头,浮石之下,至阴至暗处。
“将这些肉干熏好以后,”她捂着唇轻咳了几声,“我们往里面走。”
对上卿舟雪疑惑的眼神,云舒尘笃定道:“等到他们之前,先去寻剑冢。”——
第156章
在极端的黑暗之中,树影变得朦胧,枝丫趋于狰狞,像是利爪一般。
忽明忽暗的光,如鬼火一般,摇曳在草丛之中。
那草丛动了动,光亮敞开,露出两个相互搀扶着的人影。
这一路走走停停,累得脚脖子颇酸,剥开一层又一层的的蓬茂草丛,踏过一条又一条的小溪,卿舟雪愈靠近那块地盘,便能愈发清晰地寻回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但这山,这水。
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分明是一个让人颇为印象深刻的地方,她不可能忘记……但她怎会来至此处?
当最后一块小肉干也吃完时,师徒二人恰好来到一处巨石山前。
“此处即为剑冢。”
云舒尘抚上那块斑驳的石刻痕迹,粗犷而草率的笔锋,不像是人为,更像是剑风刷刷落落写出来的两个大字。
每一个字个头硕大,火把燃起的光竟然都照不全一个笔画,瞧起来道道皆有千斤重。
卿舟雪观完全貌,她瞳孔微缩,往后退了小半步,眉梢紧紧蹙起。
耳旁忽而响起几声勾魂似的呼唤,不过瞬息,又飘渺无踪地散去。
“来”
卿舟雪略略一惊,冷声道:“谁?”
只有云舒尘讶然回头:“嗯?”
卿舟雪一愣,疑惑道:“师尊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除却风声,再无其他。”
兴许这天下,也只有她听得见。就和只与她讲话的剑灵一样。
卿舟雪闭上眼睛感受了片刻,再睁开时,眸中现出意外之喜:“这里头有灵脉。”
云舒尘刚想开口,手被一下子握紧,被她拉进了那一石洞。在钻入洞口一瞬间,两人宛若那逢春枯木,一时东风迎面,从身到心皆是快活舒畅的。
只是洞内有些高低不平,云舒尘不慎撞上卿舟雪,这脚底下的石头是湿润的,布了好些青苔,两人不慎从其上滚了下去,卿舟雪感觉面上热气一扑腾,大片哗啦啦的水响震耳欲聋。
云舒尘下意识地攥紧了卿舟雪的衣裳,却听见一声裂帛,手中一空,什么也未捉住。
她眼前烟雾蒙蒙的,眨了眨,向池水中看去,卿儿的那身破烂衣裳被她一扯,直接一整件拽掉了下来。
泉上点点浮着一些溢散出来的灵光,像是星星簇拥在一起。
水中一大捧乌发丝在动,不过多时,卿舟雪冒了头,一身湿淋淋地,眉梢眼角皆是水珠,如透明的玉石一般在身上滚落。
她揉了一下眼睛,感叹道:“这泉水灵力相当充沛。”
云舒尘却一把摁住她,蹙眉道:“我们是怎么进来的?”
卿舟雪道:“用脚进来的。”
对上师尊无言以对的神色,卿舟雪讶然道:“……不应该用脚进来么?”
云舒尘记得当年这进门的结界,教她费了很多力气,却怎么也破不开进不去。
结果这下被卿舟雪轻轻松松一脚迈进,还将自己一把拽了进来。
她百思不得其解,胡乱嗯了一声,最终只能归功于剑魂体质特殊。
灵泉中掉了两个人灰扑扑的人,但是依旧一尘不染,这得益于先天灵气的净化。
在此中运功片刻,那些将云舒尘折磨了数日的皮外伤很快愈合。
丹田里甫一充盈,她腹中的饥饿感也减轻了许多,慢慢地,逐渐趋于消失。
修道之人不能没有灵力,就像鱼儿无法窜出水——缺损太久,譬如缺损个几十年,他们的骨肉也是会如凡人一般老化的。
云舒尘从未感觉如此轻松过,这几日奔波的尘劳在此扫断。她再次睁开眼睛,咫尺之间,又对上了另一双乌溜溜的眸子。
“干什么?”
云舒尘笑了笑。
卿舟雪凑近了盯她,“这些日子过得太黑,我许久没有这般好好看你了。”
云舒尘这次只顿了一瞬,忽然捧起卿儿的脸,将她拉得更近一些,抵着她的额头:“……那你好好看清楚,记清楚,无论如何也莫要忘了。”
卿舟雪微微一愣,云舒尘的神色依旧柔和,眼底却莫名润亮了一些。
她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
云舒尘很快收回了目光,仿佛刚才什么也未曾发生过。她轻轻眨了一下眼,又将下巴搁在卿舟雪的肩上,对她侧耳说道:“你可知,这剑冢之中有一至宝,名为星燧。”
星燧贸迁,意为岁月变迁。古册上记载,能够以生命为代价,逆转光阴。
但也只是传说而已,无人用过。
虽是有剑修机缘巧合下进了剑冢,但是自古以来,从未有一人拿得动这“星燧”。
卿舟雪忽然了悟:“师尊当年来过此处?是为这宝物而来?”
“嗯。”云舒尘抚上了她光溜溜的腰,手感颇好,忍不住多揉了揉,“但是我那时候进不来,索性放弃了。”
卿舟雪总觉得腰间痒痒的,下意识地和她靠紧了点儿,“这个有何用处。”
“可供岁月轮转的逆天之物。”
云舒尘的手绕到她腹上,一动不动:“我那时想要回到过去,将师娘救下。”
听到此言,卿舟雪一愣,“命轨还能更改的么?”
紧接着,卿舟雪的嘴上被温软地啄了啄,女人柔声道:“卿卿,我不知道。”
卿舟雪觉得自己面颊上的软肉一紧,师尊竟忍不住轻轻咬了一口她。她不知云舒尘为何突然……片刻才想起原来自己的衣裳早被师尊拽掉了。
云舒尘吸了很久的徒弟,这才终于感觉心里舒服了点儿。她还是将她压在泉水边沿,继续将口鼻埋入她的发,缓缓蹭着,将那几根头发丝弄得凌乱不堪。
卿舟雪的喘息微乱,但显然这还是未挪开她的注意力,“那……师尊还想要星燧?”
“嗯。”
云舒尘停下来,抬起手,抚上卿舟雪微蹙的眉梢,“怎么了?”
倘若师尊回到过去,命途一乱,自己还能再见着她吗。
卿舟雪莫名有了一种隐忧,不知为何,心里头堵得有点不舒服。但是云舒尘这样的想法合情合理,她一时也不知要如何形容此般感受。
“对了,那一日……他们可曾说过,要你的剑魂干什么吗?”
眼看着卿舟雪的神色微僵,呼吸也顿时屏住。
云舒尘只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瞧她这般模样,又立马后悔,她将她摁过来,抚着后背:“好,不说这个了。”
卿舟雪紧绷着身躯,她知道此事弄清楚,对于师尊,对于自己同样重要“我……”
卿舟雪将下唇咬得发白,“他们想让我肉身死掉,然后……然后剑魂便可以重新易主。其他的,我听不太懂。”
“然后……”卿舟雪道:“好像我的意识越薄弱,愈合的速度就愈发缓慢。”
“易主?”云舒尘喃喃念了一遍。
这和李潮音那边传来的消息并不一样——太上忘情分明是想找卿舟雪这个人,意图暂且不明。
但是流云仙宗的掌门人关维清,却暗地里想要杀人夺取剑魂。
如此一观,那位老祖宗,难道真不知道自己手下的走狗在干些什么?
正想到此时,忽然自剑冢外边传来了一些声响,像是有一大批人马赶来。
卿舟雪顿时警觉起来,她一把披起衣裳出了水,水声嘀嗒响了一次,被她用灵力瞬间蒸干。
“师尊,方才我们进来,恐怕已经破了剑冢的结界,一时尚未合拢,不知是何方的人,这便跟进来了。”
云舒尘亦紧随其后,“先往里走。”
她们二人相互搀扶着,朝剑冢深处撤去。
这洞内很深,七拐八拐,石头皆是润润的,稍有不慎便很容易打滑。
此刻二人丹田充盈,倒是并不惧于此,身法都轻灵了许多。
云舒尘和卿舟雪朝着洞内光亮处去,见着石壁变窄,卡得人险些动弹不得,她们努力从一道缝隙之中钻过去后——
面前豁然开朗。
卿舟雪眼睛刺疼,她率先注意到的便是那一抹亮眼的光芒。
硕大的一盏明灯燃在一方空旷的石堆中央,正缓缓浮沉。
四周是许许多多的破剑废铁,一把一把,嵌在石堆里头。像是废山之上骤然凸起的嶙峋尖木,带有一种蛮荒苍凉的美感。
石室相当广阔,往上延展着,这灯光已经相当明朗,但是石室穹顶,却还是有灯烛照不见的地方,处于一片昏暗。
像是深不可测的天穹。
“那便是星燧了。”
云舒尘眯眼看着那盏明灯,她飞身上去,悬在它前边,慢慢伸出了一只手。
结果她刚碰上去,一道结界光芒迸射,手背被狠狠地打开。
云舒尘微微一惊,往后退了许多,直接落了下来,卿舟雪连忙将她接住。
卿舟雪回头望着那一道缝隙,只听得人声越来越近,低声道:“听声音约莫还有二三十丈,很快便要寻到此处来。不知是太初境还是流云仙宗。”
“无事。”云舒尘揉着手背,冷笑一声:“此时丹田充盈。倘若关维清敢来,我们正好与他算算账。”
卿舟雪点点头,她看了一眼这周边地貌,拉着云舒尘躲在一把硕大的石剑之后,将气息收敛,争取让人难以辨向。
脚步声隆隆地,恰如千军万马,整个石室的穹顶都被震得巨响。
师徒二人听着听着,神色愈发凝重。
此番,来者不少——
第157章
卿舟雪稍微侧过身子,灯火于她的眼中,跃成一片明焰。
她盯着裂隙中蠢蠢欲动的影子,捏紧了云舒尘的手腕。
心跳得越来越快,整个人的身躯都紧绷到了极致,像一把拉到极致的弓弦。
一根针一样的银亮影子,从卿舟雪瞳孔中迅疾滑过。她神色一凝,而后讶然地睁大了眼睛。
清霜剑?
那把银亮长剑寻觅一番,直接朝卿舟雪飞来,一声清脆的剑鸣声在空阔的石室之内响起。
她一把将剑握紧,指向裂隙之中,一个影子钻了进来,卿舟雪定睛一看,提起的一口气顿时松掉。
那影子晃了晃,顿时站定,而后喊了几声:“——卿舟雪?——云师叔?你们在么?”
卿舟雪刚想出去,云舒尘却一把拉住了她,用气音道:“再等等。”
借着烛火一照,那鲜衣少女的身姿,正是阮明珠。
她的眼珠四处打转,嘀咕道:“奇怪,清霜剑分明是往这边来的。”
阮明珠又缩回石缝,“师尊,师叔,这里有盏灯,但是我没瞧见人哪。”
而后传来钟长老和越长老的声音,似乎还有一些同门在四处探寻。直到越长歌也钻进来,眼光四处打量了一周,的确空空荡荡,不见人息。
两位长老正疑惑时,又听到外边传来一阵人声。
他们面色微凝,如有所料,转身看去,石室之外一阵兵荒马乱,大批的各派仙宗子弟涌入。
为首的男子一身道袍,手执拂尘,缓步跟在后头。
但是诸位同僚却自然而然地为他让出了一条道路。
钟长老见了此人,面色愈沉。
越长歌则冷笑一声,眼睛一挑,暗骂了句晦气。
那男子正是流云仙宗现任的掌门人——关维清。他眯眼环视了这剑冢一番,又微微一笑,将目光放在两位长老身上:“道友,未曾想在此处见面了。”
“太初境是名门正宗,窝藏魔族叛徒,此一事让天下人晓得了,岂不是啼笑皆非。”
他神色淡淡:“两位还是将她们交出为好。”
钟隐石道:“是非不分,颠倒黑白。不愧是贵宗的做派。”
关维清讶然:“此话怎讲?”
越长歌啐了一口:“卿舟雪身为太初境的弟子,问仙大会的魁首,好好的一个人,在你们流云仙宗地盘上被掳走?此事有没有交代?”
关维清面露沉痛:“那孩子的确是个好苗子。只可惜偏偏要和那妖女搅上关系,偏信惑言,这一次……”
一旁的人道:“道友稍安勿躁。此一事我宗已经追查清楚,卿舟雪的确是外出时被魔族捉去。”
越长歌冷笑一声:“把你那嘴放干净点。什么妖女?云舒尘修的是正儿八经的仙道法门!”
“再者,你们这天下第一宗什么时候这般势弱了。”
越长歌反问道,“几个小屁孩都看不住,魔族来了还能在眼皮子底下轻易抢走?况且抢走了几日尚渺无音讯。哟,本座以前怎么没看魔族这般厉害?这么厉害怎么不掀了你家天灵盖?”
四周传来几声闷笑,关维清脸色一沉,将拂尘一甩,开门见山道:“捉拿魔族叛徒,刻不容缓。光耍嘴上功夫无用,太初境是执意要包庇那二人么?”
阮明珠一听就恼了:“你身为掌门,怎么听不懂人话——”
钟长老拍了拍徒弟的头,止住她:“云舒尘与卿舟雪二人,并不在太初境。”
卿舟雪紧紧捏着清霜剑,当她听见关维清说出“妖女”二字时,面上一时冷若凝霜。再联想他如何对待自己,那千刀万剐,雷劈火烧之痛历历在目,纵使淡然如她,此刻也杀心骤起。
卿舟雪刚想动弹,却发现自己浑身竟然被藤蔓束住,不知不觉缠得很紧。
她愣了一瞬,回头看向云舒尘,但是师尊却径直从她身侧走了过去。
众人只听到一声袅娜的轻笑,重重暗影之间,女人的罗裙先从底下曳出,她从容走上几步,整个身影便从暗处姝丽地现了出来。
越长老和钟长老先是一愣,而后面色微喜,又极快地带了隐忧。
云舒尘看向关维清,她负手而立,静在不远处,微微一笑:“这位便是流云仙宗的掌门人了?又变成了生面孔。”
流云仙宗的掌门有职无权,一代换过一代,全凭老祖心情。
太上忘情坐镇于此时,宗门上下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大事全都是请示她定夺。
直到她闭关以后,大家才渐渐想起流云仙宗的掌门人。
关维清是流云仙宗的第二十三任掌门,目前才即位几年,资历不算深厚。但他早已经厌倦了被那个女人事事压一头的感觉,哪怕这些年太上忘情从未出关过。
她的影子一直挥之不去。
关维清知道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别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实力。
渡劫期快要飞升的实力,足以让整个流云仙宗听令于她。而不是自己这个像傀儡一般的掌门人。
他还有最后一个机会,那就是拿到剑魂,塑成不死不灭的新躯,才有可能追上那个女人的脚步……卿舟雪就是重中之重。
他必须得到剑魂。
而云舒尘似乎已经看穿他所想,方才一句话有意无意,直往人心窝子里戳。
关维清面色彻底黑了下来,他一声令下:“拿下她!”
流云仙宗的子弟已经动了,云舒尘心里想着,这老家伙不会不知道那帮徒子徒孙们根本奈何不了她。
兴许是想逼她反击,逼她大开杀戒,而后这妖女的名声算是坐实了。
流云仙宗身后不止跟了自家的人,还有陆陆续续一些别宗修士——剑冢这一星半点的动静,足以惊动天下人赶往此处。
自己其实无所顾忌,大不了日后便去魔域。
几人上前,一开始她并没有动,直到突破身前三丈时,云舒尘的手指轻弹,几道纤细的水线便穿透了来人的丹田。
一阵血雾喷洒开来,将石阶前的地盘彻底染红。
这一举动彻底引发了仙道同盟的愤慨。但是关维清却微微一愣,他未曾料到云舒尘这般果断地上了套。
那双眼眸带着一丝幽冷打量着自己,似乎是在看死人。
关维清手指有些发紧,不……不会。
她还有个徒弟。她不可能在此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和自己鱼死网破。这样双方都讨不着好。
“哪怕是我现在束手束脚,力证清白。”云舒尘淡淡道:“关维清,你又会翻出徐家那案罢。”
“做人最好留一线。”她弯眸笑了笑,“你步步紧逼,又怎么能期望我给你留一条生路?”
她话音刚落,又一群人涌了上来。云舒尘还未动,钟隐石给她挡下一柄长剑:“师妹,你莫要冲动!”
云舒尘却忽然一掌拍开他,钟长老毫无防备,震出一口鲜血。她再一扬手,似乎在提防越长歌,警告她立马止步。
而越长歌本是要去帮忙的。
对上二位长老不可置信的眼神,她冷声道:“不需要你们假仁假义的关心,滚!”
越长歌愣住,“你在说什么?太初境……”
“太初境?”云舒尘笑了起来,“一群蠢物,我本是魔族中人,既然这至宝星燧唾手可得,便无须和你们演戏了。”
越长歌还想再说些什么,而一旁的钟隐石却摇了摇头,将她拉住。
卿舟雪被藤蔓缠得死紧,她一时挣脱不开。
然而云舒尘的话却一个字不落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她的一颗心似放在火上煎熬,浑身的藤条都被勒出鲜痕——师尊怎么能在此时自爆身份,那岂不是孤立无援?!
她的手稍微松了松,清霜剑的寒芒斩上藤蔓,重重一砍,深入了半个豁口。
再用力一点。
下一剑,一根藤蔓迅速断掉。
卿舟雪得以从中挣出了半个身子,她勉力挣扎着,也正当此刻,她身后的那柄巨剑却颤了颤。
“吾主……”
“此乃剑冢……剑魂之本源……”
耳旁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更大了,像是有千百万个人在说话,谁也盖不住谁,吵得卿舟雪相当头疼。
而云舒尘的一声闷哼格外清晰。
师尊稍一分神,束缚着她的藤蔓便迟缓许多。
卿舟雪终于从里面挣脱出来,一阵阵茎脉断裂声骤然响起,她整个身子压在藤蔓上,绿色的汁浆糊了满身。
她滚了几遭,险些被人发现。
卿舟雪爬起来,探出半边脑袋,正好瞧见关维清和师尊正在僵持,二人皆是寸步不让。
云舒尘唇边带血,显然处于下风,因为那边不止有一个掌门,还有许许多多的随从,流云仙宗的子弟来得不少。
卿舟雪的目光微微一挪,落到关维清身上。
她的小腿肚子有些发颤,熟悉的疼痛感仿佛永远停留在了灵魂之中,每瞧见这张脸就要重新撕裂她的伤口,让她深入骨髓地疼一遍。
卿舟雪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忍耐着这点不适,对四周游荡的剑灵讲道:“助我。”
剑灵叽叽喳喳的声音不停,似乎还在四周玩闹嬉戏,围着她好奇地打量,或是企图上前来套近乎。
卿舟雪蹙眉道:“肃静!”
声音顿时止息。
清霜剑钻入她的手心,“听从法召。”
另一边。
云舒尘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额上的汗珠滚落,承在上头,但她此刻精神紧绷,不敢眨眼。
此刻关维清正与她斗法,二人灵力自周身运转到极致,旁人都不能近一寸,修为更弱一些的,早就因为波及而半跪在地上。
灵力浓郁到极致,丹田又在一点一点地被抽空。大乘期之间的打斗甚至相当静谧,自外人瞧来,似乎是两人各据一方,伸手相互对抗,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场面。
只有局内人知晓,每一寸灵力都在被绞尽脑汁地调用,都在被酣畅淋漓地运转,企图攻下对方。
静水之下,自有波澜万丈。
但不知为何,云舒尘感觉四周的空气越发冷凝,几个来回之间,竟有一种压迫的窒息感。
忽然一阵风起,吹落梨花千万朵。
当一点冰凉落于她的眉梢眼睫时,云舒尘的头发丝在此一瞬几乎全在身后绷直,冷风凛冽地刮着她的脸颊。
一个蹁跹的白影自身旁窜来,一剑斩向关维清的臂膀。
关维清及时收了手,他一拂尘朝那边扫去,落了个空。一个来回间,云舒尘将他打退了好几步。
他一恍惚间,眸中却现出惊喜之意,剑魂终于现身了!
卿舟雪悬浮在空中,脚尖点着一片飞落的春雪。她身上的白袍撕扯成几大片,分成几瓣飘在空中。
云舒尘心底一凉。
来不及了。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流云仙宗的子弟大片大片地飞起,簇拥其上,卿舟雪居于其中,被包围得密不透风,无处可逃。
然而下一瞬。
众人始料未及,只听得一声破空利响。
紧接着,他们瞧见了今生难忘的场景。
一阵血雨伴随着剑风扑簌簌掉了下来,噼里啪啦,像是雨打芭蕉,溅起掀天的血花。
铺天盖地的红如成亲的盖头一样罩了下来,蒙得人眼耳口鼻皆不明晰。
阮明珠惊愕的神色还没来得及收起,一根断臂便直接砸在了她的身上。
事发突然,除却流云仙宗先一步包围卿舟雪,人人皆还来不及反应,抬头一看——
卿舟雪此刻面无表情,浑身皆是鲜红,那不是她的血,而是方才一拥而上者的鲜血。她破烂的白袍已经直接染成了几大片红锦,宛若艳色的披风在身后大敞开来。
而地上,地上……已经是残尸遍地,碎得几乎谁也找不着谁。流云仙宗随从的约莫一百多精锐内门弟子,在一瞬之间片甲不留。
此刻,石室之内陷入一种安静的诡谲——
第158章
云舒尘也被这等场面撼住,她轻轻眨了一下眼睛,脸颊上溅了一片温热液体,随后是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她眯眼看向满身是血的徒儿,一时恍惚,竟有些陌生之感。
自旁人看来,卿舟雪只是一人独立。而只有她自己能看到,无数密密麻麻的剑影正环绕在周身,跟随着她,正在欢腾盘旋。
它们不会管顾是否伤人,只会跟随着清霜剑一并欢畅地划过去。而后那群躯体便直接碎成了渣滓,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关维清与其余几位长老站在原地,一时全然愣住。
此番来的不少皆是内门弟子,换而言之,是他们平日较为熟悉的晚辈。
只不过一瞬之间,已经在血雾里身死道销,连一片完整的衣角都没剩下。
让人胆寒。
卿舟雪落了下来,她空手在勉强扒了几下,挥开那些挡路的虚影。
关维清往后退了小半步,眉峰紧蹙,难得结巴了一下,“这……”
“这是什——”
卿舟雪一剑突刺过去,无数的剑灵寻到了方向,尽数向他涌去。
那是大乘期的修士。
而卿舟雪才打完问仙大会不久——世人皆知她撑死了是化神后期的实力。
结果那一剑还未真正挨上他,他那身道袍已经被割得见血。
关维清见状不妙,临时撑起了一个结界,光晕在手中迸发,这一剑下来,那宽大的结界上全是裂痕,密密麻麻。
卿舟雪被力道震退几步,她剑锋一转,透过沾染血色的双眸,自人群之中恍惚认出了几个熟悉面孔。
拿诛仙绳绞过她的……
点燃那把火的……将她的手骨掰折……然后筋脉一根根挑断的……
一双双渴望力量,贪婪盯着她的眼眸。
回忆闪了一瞬,她瞳孔微缩,清霜剑顿时绷直,朝那几个人头猛然一斩,自刃光处划出一道霜色雪痕。
拔剑,一刺,万千剑影随着剑锋所指,凶暴地簇拥过去。
又一阵血雾弥漫,喷洒出来,朵朵像是炸烟花似的。
随后任何声响也都消失。
此刻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血,随着卿舟雪的走动而发出清脆的搅动声。
没人敢上前阻挠她。
短短几剑之间,流云仙宗这边已经只剩一个关维清。让其它友盟一时也不敢轻易上前,生怕折损了自家元气。
就连太初境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卿舟雪走过来时,不自觉为她让出了一条道。
她重新走回云舒尘身旁,脚步已经有些虚浮,血腥味一时冲上了她的头。
卿舟雪不喜欢这股味道。
她也从未想过自己能杀那么多人,就像切萝卜白菜一样,手起剑落轻松得异常惊人。
剑灵皆是凶器所化,它们在鲜血之中异常兴奋,欢腾自由的呼唤甚至影响了卿舟雪。
她耳根子旁全是剑灵的声音,甚至有一瞬,也想听从它们的蛊惑,将来犯剑冢之人全部斩杀,片甲不留——
卿舟雪眼前已经出现了幻觉,她感觉此时自己不在剑冢,而是那一日——直面苍穹之中的那轮巨眼。
当雷声四响之时。
她起初看不清,现如今却是看清了。那巨眼扭曲如漩涡,其中竟然渐渐映出一张面孔。
那是自己的脸。
半边妖艳诡谲,半边仙颜玉质。
一念为魔,一念为仙。
不过多时,那两边容颜开始扭曲,相互融合,逐渐狰狞打乱,宛若太极图腾一般,飞速轮转起来,最后她又只瞧见了一片混沌,不黑不白,一片灰暗。
最后一丝为人的理智勾住了她。
她回神时还有些恍惚,而众人都在盯着她,那些目光如影随形,惊恐之中夹杂着探究。
卿舟雪下意识躲开那些目光,靠向云舒尘,师尊的脸上也有血,大片的血,看得她眼睛很疼。
她手上的剑松松垂下。
“……”关维清颤着声,“此乃一百多余人命……她已经没有理智了。还等什么?如此之人,如此之人……”
话音未落,他手上灵力成团,猛喝一声,倾尽毕生之力,朝她们二人打去。
云舒尘刚想护住卿舟雪,结果被一把大力推开。
卿舟雪方才还渐渐放松的眼神,在这一瞬凌厉起来,她対着那一道溢满灵力的光团——
再斩出一剑。
剑影与灵力相撞,腾地一声炸开。
整个石室都震得响了三响。
关维清只觉一道白影飘过,随后他的眼睛便再瞧不见什么东西,身躯上痛了一阵,而后就再也感觉不到何为疼痛。
清霜剑铿锵一声入鞘。
流云仙宗掌门人的身影还在,但是他却一动不动。
那一副人躯自头开始瓦解,由于剑灵的速度过快过密,此种感觉不似利刃削出,而更像一团冰雪在融化。
融化肌肤毛发,血肉骨骼,最终丹田俱碎,掉在地上,散成一片虚浮的灵光。
云舒尘张了张嘴,愣愣地看着卿舟雪。
卿儿自小到大,除却在剑道上聪颖一些,修炼顺风顺水一些,云舒尘从未察觉过她有任何逆天的战力。
好像也就是和她资质优良的同门一样。
直到入了这剑冢,她不知是觉醒了什么,而变得如鱼得水。在此一方小天地之中,真正展露了堪称恐怖的殊胜力量。
卿舟雪鼻尖皆是血味,脑中一片嗡嗡,她连剑都不想再握,索性放清霜剑飞到远处,回身抱住了云舒尘。
“师尊……走。”
她睁开眼睛,云舒尘在说什么,仿佛在这一瞬飘得很远很远。她只能看见她沾染血色的唇瓣在动,语气依旧柔和,似乎是想要她去拿星燧。
星燧……好。
想要星燧。
卿舟雪胡乱点点头,麻木地松开了云舒尘,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再次御剑飞向那盏灯。
她根本无需耗费力气,随手一握,星燧便迅速收拢,如烛火般盈盈跃动,悬浮在她股掌之间。
卿舟雪拢着那方火光,快步向云舒尘靠近。自指缝中漏出的暖光,衬得她霜雪般的面颊也温柔许多。
拿着星燧,和师尊一道离开此处,离开这满地血腥,处处都是外人的地方,她想回太初境,也想看看鹤衣峰的晚霞——
她们二人在石壁上投下的影子,自模糊转为清晰,而后逐渐合拢重叠,成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也就在这一瞬,她対上了师尊的眼睛。
那双眼眸依旧柔和多情,里头有一个自己的小小的影子。
只不过不知为何,里头却不知不觉浅浅泛了一层薄泪,映得好似萤火。
云舒尘的眼睫缓缓垂下,而后紧闭,再次抬起来时,翻涌的情愫一点点淡去。
她的目光彻底冷了下来。
卿舟雪対云舒尘从未设防,她压根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场面。而自己的胸口上被猛然打上一掌,仿佛将所有的愿景都打碎了一般,让她狠狠摔回了现实,整个人也被震飞出去。
钟长老和越长老瞅准时机,一人一条胳膊,稳当当接住了她。
卿舟雪顿时喷了一口鲜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惊愕地看着云舒尘,整个人都是懵的。
云舒尘转了个身,握住了星燧,冲着众人微微一笑,将其收入袖中。
也正当此刻,钟长老怒骂出声:“云舒尘,枉我们同门多载情谊,竟看不出你凉薄至此!你何时转修了魔族功法,牵制剑魂神志,让她为你杀人夺宝,造下如此业孽?!”
卿舟雪更加愣然,她浑身一震,挣扎着出声。
——钟长老在说什么?人是她要杀的,和师尊有什么关系?!
这一声并未喊出来。越长歌给她丢了个静声咒,卿舟雪所有的声音全部都被吞没,如同窒息在一泽汪洋之中,她甚至不能再发声驭动剑灵。
越长歌顺势捂着了卿舟雪的嘴,低声道:“小祖宗,安静点。”
诸位仙家终于回过神来,他们看向剑冢中央——空空如也,而云舒尘一眼瞥向他,似乎并不放在心上:“真是可笑,我本就是魔族,又何谈转修?”
卿舟雪轻而易举拿下星燧,足以佐证她是真正的剑魂。
方才大家经此剧变,一时都未回过神来——那流云仙宗的大师姐,顾若水又是怎么回事?
剑魂在修道之人的心中,尤其是剑修的心中,一直皆是引路明灯一般的存在。
当真是她么?怎会如此残暴?
满地的尸骸残骨,乃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星燧落入卿舟雪掌心,更由不得他们不信。
此刻听着这対话,他们才纷纷明悟过来,原来真是魔族一些邪门歪道,蛊惑人心的法子。如此一番,符合诸位仙家的心中所念,也不管有理没理,顿时讲得通了。
他们的愤慨还来不及対着卿舟雪发,便通通转移到云舒尘身上。已经有人质问道:“她不是你的徒弟?竟也下得了手?!”
云舒尘闻言,也只是一笑了之,“若不是为了剑魂,为了如今这一遭,谁会收养她?”
卿舟雪的心口猛然顿了一下,一半是受伤打出来的,一半是因着云舒尘这番话,她此刻气血翻涌,心绪震荡,似乎想再次运功,但还未起步,却又在越长歌怀中吐出一口血。
云舒尘最后凝望了太初境的同门一眼,目光端然不动,而后叹息一般收回。
不知为何,她偏偏没有看卿舟雪。
如此,再无顾忌。
卿舟雪看着那个身影混入人群,师尊举手抬袖间,盖天的气浪自周身震开,又不知送了多少人去见阎王。她此刻完全不分青红皂白,但凡接近者悉数肝胆俱裂地仰躺在地,余下宗门的长老修为皆不如云舒尘,大都惧她三分,连连后退,果然倾尽宗门之力,也未将她拦住。
云舒尘直接震碎了那道裂隙。
她的身形化万千光点,自其中穿梭而去,决绝得毫无留恋。
那些光点映亮了卿舟雪的眼瞳,她伸出一只手,下意识地挽留着什么。
然而,光影如蝶群一般散去。
未给她留一丝尘灰——
第159章
“若不是为了剑魂,为了如今这一遭,谁会收养她?”
师尊俯瞰着诸位仙家,她说话的神态还是如往昔一般,温和却矜傲,似笑非笑。
她看向自己,“毕竟你从小到大就只会给为师惹麻烦,哪怕有意无意,一次又一次地拖着别人身陷险境。不是么?”
“开完剑冢,拿掉星燧。”卿舟雪听见自己低声道:“我是不是就没有用处了?”
女人轻笑一声,反问道:“还有何用?”
失重的感觉突如其来,卿舟雪再次蹬了一下脚,自梦境中跌落。
她睁开眼睛,浑身又是冷汗涔涔,一摸身侧,空空荡荡,已无熟悉的九和香味,卿舟雪心中戚戚,忽然陷入一种惊慌之中。
——师尊?
肩头被摁住,另一女人淡淡的嗓音响起:“少思少念。”
卿舟雪的视线朦胧了一瞬,万物自重叠之中渐渐回拢。她看清了那张脸,是柳寻芹。
还有另一张颇为美艳的,正是越长歌。
她顿时明白了什么,被扶着坐起来,心中一片怅然。
自云舒尘夺走星燧以后,已过了几日。
这些日子她一直留在灵素峰,甫一睡下,便会陷入一些深深浅浅的血色回忆。像是水边的淤泥,伴随着她行止多步,轻易摆脱不得。
越师叔的声音响在她耳旁,“小卿儿,你只管静心修炼,莫要担心云舒尘。她早早把魔域那边的路铺好了,想必是已经料到如今这一日。”
卿舟雪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去小西北幽天。”
她翻身下床,却被柳寻芹一指抵住:“在你道心稳固之前,何处也不能去。”
卿舟雪置若罔闻,她拿开柳寻芹的手,揪起衣物,急匆匆下床。
她才刚走一步,便驻在了原地,整个人宛若雕像一般凝结。
在医仙的牵制下,她的手指微微抬起,一点点松掉了那件衣裳。她眼睁睁地看着那衣裳滑落在地,而自己不受控制地挪了回去,如提线木偶一般,四肢僵硬地躺回了床上。
哪怕她运起浑身的灵力想要与她抗衡,但此处并非剑冢,卿舟雪奈何不了柳寻芹。
每一块肌骨,在极力撕拉间,都引发了深自神魂的剧痛。
她和她倔了半晌,最终还是放松下来,抿着唇盯着她。
柳寻芹也放下了手,语重心长道:“自从剑冢回来,这几日你昏睡之时,浑身灵力动荡,已有走火入魔之兆。再一多思,严重可致道基俱毁。”
卿舟雪看着一旁桌上跃动的烛火,“我要静养几日?”
“最好这一年都不要有什么动静。”柳寻芹面无表情地讲完,卿舟雪则彻底陷入沉默。
柳寻芹看着她起伏不定的呼吸,瞥了一眼越长歌,给她在心内传音道:我不会安慰人。你去和她说。
越长歌一愣,回道:
我该说什么?我说得再多也比不上云舒尘一根头发丝。
柳寻芹蹙眉:要你何用。
越长歌险些炸裂,她瞪了柳寻芹一眼,结果柳寻芹转身离去,只留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
卿舟雪的眸光没有动,一直盯着那撮小火苗。直到眼睛被灼出一块暗影,再挪开时,看东西也不再分明。
“师叔。”
越长歌回过神,低下头去,连忙握住了她的手,“嗯?”
卿舟雪平静下来:“师叔,你放我出去。”
越长歌一挑眉,“柳柳说一年就是一年。有什么话,你先想想,多候一段时日不好吗?”
她站起身来,“况且,某个老祖宗终于被逼出关,流云仙宗和魔域已经开战,现如今外界一片动荡,你师尊现怕是忙得焦头烂额,她不一定——”
门忽然又开一线,柳寻芹侧过半边脸,冷冷道:“你与她说这些做甚?闭嘴。”
越长歌一愣,将后头的话吞了下去。对上卿舟雪错愕的眼神,她自知失言,摇了摇头,“是了。你先管顾好你自己。”
师叔们的身影来来去去,卿舟雪的注意力已经无暇管顾。
开战?
太上忘情出关了?
她愣了半晌,而后缓慢地阖上眼睛。
倘若她尚未猜错的话,师尊和钟长老他们演了一出戏。
将过错全往师尊身上堆,而尽可能地将她撇了个干净。
没错,她是剑魂。
放眼天下修道之人,剑宗这一脉较为普遍。
而剑魂于他们而言,于天下千千万万修士而言,至高无上,永远是斩恶诛邪,匡扶正道的存在。
无论多么拙劣的谎言,只有有人编排出来,仙宗之人总是无条件地倾向于她。
可是分明……分明有别的法子——剑冢那一处甚为幽闭,只要所有人都走不出去,那便无人会知晓其中发生了什么。
……只要所有人都走不出去。
这句话像是魔音一般,灌入卿舟雪的脑海。
名声有什么好在乎的?
哪怕一起被诸位仙宗追杀,到时候……总能,总能有法子的。
她不该杀人的……她害了师尊。
不,也不是她的错,是流云仙宗……是他们先动手的。
要是都没有了,那便彻底干净了。
白茫茫一片的……干净。
柳寻芹时不时过来顾看一下她的情况,偶有一次,却发现卿舟雪面颊上已生了一层冷汗,她坠入冥思之中,眼睛闭得极紧,额上青筋根根暴起。
她连忙一把拍醒她,卿舟雪骤然睁开眼睛,里头氤氲着的冷冽,宛若冰刺一般。
“卿舟雪!”
她浑身一个激灵,眸光定定地看着柳寻芹,又缓缓阖上一些,最终轻柔地完全闭上。
手上攥起的力道也退潮般散去,卿舟雪恹恹地躺在床上。
柳寻芹目光微凝,她站起身来,来来回回地缓步走着,似乎是在考量。
她沉吟了一阵,“你现如今心中有何抒不平之郁。”
卿舟雪刚欲开口,柳寻芹忽然靠近了些许,“在修仙界过得不如意,这缘由究其根本,也只有一个。你可知是什么?”
卿舟雪安静地看着她。
“是不够强。”
柳寻芹道:“你的确是个天才,可惜太年轻了。那些老一辈修行者并不会比你好上多少,但只要和你相差无几,这横亘着几百年的光阴,便是鸿沟。”
“不止你不够强。”
柳寻芹长篇大论时习惯点燃烟斗,她抚着上头金色的花纹,淡淡道:
“他们也不够,我们亦不够。所以这世上有了抱团的人,也有了宗门,自此也分了仙魔各道。常年如狼犬一般相互撕咬,只为了几块肉骨头。”
“倘若你有足够的实力,卓然于众人,此一切……”
柳寻芹思索片刻,“至少现如今,一切都迎刃而解。”
卿舟雪的手不自觉蜷起来。
以往云舒尘总是这么强调,说怀璧其罪,嘱咐她好好修行。卿舟雪虽然没有忤逆过她的意思,但是……但是从未发自内心地觉得严峻过。
她从前被宗门护得太好,直至出门,才知武陵没有下一个桃花源,世间亦不会有第二个太初境。
卿舟雪缓缓吐出一口气,她重新闭上眼,人一时睡不着。
但是思绪却于混沌之中,拨开了明晰的一道天光。
*
柳寻芹再度走出房门,留下一片寂静。她才走几步,迎面便碰上了越长歌。
越长歌站在树下的阴翳处,闻声回眸,她的目光先是瞥了一眼屋里头,又跳回柳寻芹身上。
“卿舟雪现如今的状态,你还要诱导她继续修行?”
“总比无事可做来得强。”
越长歌叹了口气:“不愧是你。”
柳寻芹蹙眉道:“依眼下这般,她唯有一直向上走,直至九州之巅,才能保全自己。”
主峰的钟声响了一下,在云层风声之中空灵地荡开。牵引得近处的树叶也开始随风颤动。
柳寻芹和越长歌相视一眼,一齐飞起。此钟一鸣,一般是掌门有要事与诸位长老商议。
她们二人走入春秋殿时,来得尚迟一些,掌门和余下几位同僚,已经正襟危坐。
“这几日,太初境收到的来信很多,堪称堆积如山。”掌门顿了顿:“多是亲附友好之意。”
“不出意外,很明显是为了卿师侄。”
现如今真正的剑魂落在太初境,致使这一大片仙宗的心都有些动摇。曾经他们依附于流云仙宗,现如今这一看,太初境更加未来可期。
“关于关维清上次囚禁卿舟雪一事,”掌门叹了口气,“他这一举足以引发公愤,此事不能轻易放过。虽然证人已经死绝,但是这些时日,好在有蓬莱阁相帮……”
他抬了手,“请小阁主进来。”
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女走了进来,她袖上漾着层层鳞纹,以金线织造,项上戴着珊瑚宝石,流光溢彩,整个人都熠熠生辉。
蓬莱阁的小阁主——李观沧,当年与卿舟雪有过几面之缘,亦在鹤衣峰小住过一段时日。
她当年随着李潮音打道回府以后,没过多久,又去了流云仙宗游学,做了个挂名弟子,修习道法。
那日也是相当巧合,她正在宗内闲逛,钻进了一条小道,不慎瞧见一队鬼祟人马——捆着个昏迷的白衣女子,正匆匆忙忙地走过。
李观沧总觉得那女子有些眼熟,长得太像卿舟雪,但她离得太远,一时也看不分明。
她便顺手用留影的法宝记了下来,悄悄藏在了身上,谁知这误打误撞,竟真的发挥了妙用。
李观沧将那留影的珠子取出,催动术法,让诸位长老看得分明。
他们皆是看着卿舟雪长大,打跟前从一个小团子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年轻姑娘,哪怕一片模糊的剪影,也能立马认出无虞。
越长歌笑了笑:“小阁主真是机灵,有此证在手,这下可算是天时地利人和,帮了大忙。”
李观沧勉力装出一副稳重的样子,压着声音道:“和太初境的生意也做了这么多年,举手之劳。”
她丢下这一句,放下珠子,有些匆忙地走了。
“的确帮了大忙。多了个讨伐的由头。”柳寻芹面无表情地戳破了大家心中所想。
一时这大殿上百般寂静。
“现如今流云仙宗在与魔域打斗,焦头烂额,我们再去掺一脚,这立场……”周长老轻咳一声:“似乎有些落井下石的味道,也不知仙道同盟会如何作想?”
“话是如此说,但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长老们的目光齐刷刷看向掌门。
沉默片刻,掌门颔首道:“太初境和魔域并无干系,也无勾结。”
“只不过时候恰好撞在了一起。她们打她们的,我们自去讨伐我们的。”
“这不能说是一回事。”
他肃然道。
第160章
伽罗殿内。
云舒尘倚在一方贵妃榻上,面前摆着一盘葡萄,她缓缓地剥着,指尖上沾着些淡紫的痕迹,像是伸在晚霞中蘸了一下。
梵音正坐于殿中,详议此次战局。她每说一句,便顿一阵子,见云舒尘没什么异议,才继续往下讲。
云舒尘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
梵音掩住眸中的讶然,她悄悄朝她那姨母脸上瞧了一眼。
云舒尘半阖着眼,一派娴静,面上既没有什么不耐,也没有什么不满。梵音甚至感觉她就是在走神,对于周遭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她只是剥着她的葡萄,剥完了又不吃,丢在另一小碟里头。
姨母意志消沉已有几日,诸事不问,也不知何时能够好转。梵音苦笑一声,她却还在这儿收拾局面,面临着最为势大的第一宗门。
皇帝不急太监急。
她虽贵为君王,现如今就是那个火上冒油的小太监。
待到众人皆散去,梵音坐到她身旁,试探地问道:“姨母,你此番回来……那位呢?”
云舒尘眸光不动,“哪位?”
“太初境的小仙子。你的徒弟。”梵音在心里头补充道,和你形影不离的那个。
云舒尘将葡萄放下,欲言又止,到底是什么也没有说。她懒洋洋地阖上眼睛,却眉梢微蹙,“太初境的小仙子,自然待在太初境。”
她面上一派淡定,实则这几日一直处于反反复复的煎熬中。
她疑心自己打她那一下,似乎打得重了,又像是打得偏了,不知有没有伤到根基。
她忧虑她一个人过得好不好,毕竟她那一堆师叔们就没一个温柔体贴会照顾人的。
除却这些,兜兜转转,云舒尘更怕她怨自己。毕竟那傻姑娘满心欢喜地拿着星燧冲她来,却被一掌打飞,卿舟雪错愕而茫然的神色,同样如一根利刺一般,扎进了云舒尘的心里。
可是她没有其他法子,她不能带着卿舟雪回魔域生活。
卿儿是天生修仙的命,魔域不会真正接纳她。顶多是瞧在自己的面子上,对她勉强保持礼遇。
可倘若自己一朝渡劫不过,就此陨命……卿舟雪既回不了仙家,也融入不了魔域,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
到时候,谁来护她?
云舒尘想到太初境,到底还是放心许多。
梵音见她面色不好,便轻巧地转了个话头,“姨母,你让我们去寻的大乘期妖兽的内丹,这……我们只寻到了修道人的内丹,可否能替代一二?”
修道人的内丹?
业孽又添一重。
这倒霉外甥女怕不是想让雷劫将她劈得更死一些。
云舒尘摇了摇头,面色愈冷。
梵音咽了声,她不知云舒尘为何要这内丹,又不知自己讲错了什么话。总之姨母的心情阴晴不定,大概不是因为打仗,而是那小仙子没有在她身侧的缘故。
那女人心情不好,连带着自己也活得谨慎微小万分。
梵音默默走了出去,她脑瓜子飞快地转着,心里想着:不然去太初境,将那姑娘抢来就是了。
这个主意一起,立马被打消。
剑魂哪里是那么好抢的,她做不成,也没必要再挑起太初境的怒火。
既然抢不成,又该如何是好。梵音兀自走了几圈儿,忽然一拍掌心,反正……反正这儿最不缺的就是漂亮姑娘。
云舒尘当夜又失了眠,她才刚刚酝酿起一丝睡意,忽然感觉有一双柔荑抚上了自己的肩。
她翻了个身,被打扰清梦的愠怒还未消散,便对上一个美貌的魔女。被云舒尘幽幽地盯着,那女子似乎有些羞怯,软声唤了一句,“大人生得真好。”
下一瞬,房门大开,而后是嘭地一声,紧紧闭拢。里头失魂落魄地滚出来了一个人影。
云舒尘将自己蒙在绵软的被褥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企图将别人身上的味道驱散,而后才能在半梦半醒中挨过这漫漫长夜。
偶一静下来,便能念起许多久远的事情。她的。卿舟雪的。她与卿舟雪的。桩桩件件化为了铜豆,每想一次,便往心盘上扔一颗,撞得某个角落哐地一声响。
她靠数着这事儿度日。
可能是觉得大有可能命不久矣——在死生面前,能否推翻流云仙宗,或是揪出那位老祖宗探查当年的真相……
惦记了这么多年的事,云舒尘甚至提不起兴致来。
她甚至恍惚地觉得,曾经重重拿起的,到如今黄粱一梦醒,皆已经轻轻放下了。
只不过,还是想再看一眼她。
云舒尘捏紧了手中的被褥。
就一眼好了。
*
这日夜里,她掠过魔域的重重地火,闯过风沙,又跨过终年积雪的北源山,绕过了此刻硝烟四起的流云仙宗,终于止步于太初境前。
晚风之中的鹤衣峰,像是矗立在江边的一只仙鹤,半身霜雪洁羽,半边暗色大氅。
云舒尘落于峰上,脚步很轻微,几乎是无声的。
她能感觉到卿舟雪的气息,近……相当近了。
徒弟不在最大的一间卧房,似乎躲在了许多年前,她自己挑的那件小屋子里。
云舒尘走到门前,手心柔和地覆了上去,她微微一笑,里头灯火都熄灭,想必卿儿是此刻睡得正熟。
她怀揣着一点小心将门推了一下。起初,云舒尘还以为是用力太过轻微,那房门纹丝不动。
她一愣,再抬起手。
其上的一道结界稳当当地禁锢着,将外头和里头分隔成了两片天地。
云舒尘的手抚在门的雕花上,僵了片刻,又从那木板的缝隙之中抽出一卷长信。
她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什么,手微微发颤,将其展开。
【师尊:
见字如晤。
最近见了太多血,隐隐约约,似乎有些失控。我的道心未稳,柳师叔建议我静养一年。这一年之间,我不打算虚掷光阴,正好可闭关修行。
那日于剑冢之中,知道师尊是假说给旁人听,我从未怨你,不必过多挂怀。
兴许许多事得经历过才能真正警醒,还有一些感悟,我出关以后再细细说与你听。
想着你兴许会来,我托付了一些东西,寄存在柳师叔那儿,师尊去找她一趟才能拿到。
魔域水土与太初境不一,气候炎热潮湿易生火,午后要常饮茶。你平素爱喝的春山笑不可取,性苦寒,虽解暑但容易伤身。虽说修士无需睡眠,但既已习惯,还是要夜伏昼出,按节律起居。夜间切莫贪凉,自打你身子有所好转后,便逐渐将盖被不当一回事了。战时事务繁多,劳逸结合为上。倘若不是非去不可,师尊也莫要上阵与他们苦拼。
下笔千行,零零落落,旁的一些细节,我一时也很难周全,记不得了。师尊要自己对自己好一些。
盼珍重,长乐无忧。
岁岁平安。
卿
正月初四留
】
卿舟雪的信向来简洁,鲜少如此啰嗦。几些个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似乎随时都要将这一片薄纸撑爆。
云舒尘捏着信纸的手骤然缩紧,而后又慢慢地将那一褶皱处理得平整,像是抚着情人的面庞。
直至,终究是平平整整了。
她的手却有些无力地垂落。
云舒尘将背靠在门上,捏着那封信,缓缓滑坐下来,就在阶前。贸然出关会致使根基损伤,她想着今年怕是见不着她了。
这夜零星开始落雨,滴滴答答,淌到阶前,云舒尘靠着那门,竟觉得困意袭卷而来,她浅浅地眯了一会儿,再睁开时,脚边已经盈了一汪水泽。
此刻天边已经有一线微明。
她呵了口白气,适才觉得冷透骨髓,睫毛上都已经凝了层冷霜。
她无意垂眸看去,那一方积水如镜,映出来自己此刻的模样——这张脸历经了五百多年的春秋,依旧风华正茂。
只不过云舒尘却瞥见了一丝银色,她捻起那一根头发,将其拽了下来。
一线青丝,已经白如霜雪。
云舒尘的呼吸顿住。
她整个人都紧张起来,连忙凝出一方水镜,朝着眉梢眼角仔细瞧了个遍,遂捧起半边脸,像是着稀世珍宝一般,目光略有些慌乱地逡巡着,瞧见眼尾似乎有一条细纹——顿时感觉到了一丝窒息。
其实只是水面的涟漪。
待到涟漪归于平整,容颜依旧如昨,肌肤柔嫩如初。
云舒尘渐渐冷静下来,她一时不知自己在干什么,愣然放下手,又想起方才卿儿轻描淡写落下的笔墨。
“我出关以后再细细说与你听”。
云舒尘站起身来,浑身酸疼,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在脑中飞速想着其它可行的法子,现如今再寻妖兽内丹已是奢望,正巧再去问问柳寻芹。
不管如何,她想等到她出关那一日。
她对着那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便如信中所言,寻了柳寻芹一趟,也不知徒弟能留给她什么。
柳寻芹瞧见她,却并不意外。仿佛云舒尘从未从太初境出去一样。
她听明来意,便指了指桌上摆着的一盆瓷器,其中悠悠盛着一朵莲花,鲜红如血。
“问仙大会。你徒弟赢下来的绛心莲,她说是要留给你的,放在我这里养了一段时日,长势尚不错。”
“绛心莲?”
云舒尘对于灵植的探究不深,这名字隐约有点熟悉,卿舟雪应当在她耳根子旁念叨过几遍。
但是她那时身体差不多好了,也没有什么别的隐忧,故而没有太放在心上。
柳寻芹看着她,神色依旧淡淡:“那孩子努力了这么多年,披荆斩棘才换来的莲花,你总不至于一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