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两百二十一
西洲、南洲、北洲三处的疫鬼, 比东洲、中洲更好抓。
西洲有永春乡,南洲有雷霆海,都刚刚被李秀丽料理过一顿, 是她掌控中的现象。
虽然人心依旧难测, 但神茶、郁垒镇守西洲,虎牢蹲守桃山, 祂们帮她在幽世大搜一阵, 就从又有化鬼迹象的凡人里逼出了疫鬼。
南洲, 则更明显, 雷霆花遍布沧溟宗,警醒水族。而疫鬼所到之处,雷霆花就会大片消失, 波涛再起。
因此,只要看准哪里的波涛水怪最汹涌, 雷霆花消失得最快, 直接动手, 很快就把捣乱的“疫鬼”抓住消灭。
只剩个北洲。
李秀丽本以为北洲又需要大动干戈, 谁知,不待她动手, 玄武盟弟子就传来消息,说北洲与玄武盟颇有渊源.
过去, 在日曜城、地煞观操纵天地管理公司,横行本表的时代,他们受到压制, 只能藏在暗处。北洲也被迫与他们断绝来往。
但今非昔比, 玄武盟如今可以堂堂正正重新在本表出现,就重新与北洲建立了联系。
如今, 玄武盟可以直接通过影响阳世的北洲,去操作幽世的北洲。
北洲的疫鬼不需要李秀丽操心。
果然,她亲眼看到,北洲幽世的风雪很快就消停了。
疫鬼从暴风雪里显化,竟自行哀嚎着消散。
“还挺有手段。”李秀丽嘀咕。之前她打服南洲、西洲时,东洲、中洲倒罢,但北洲修士据说实力并不弱,却归降也分外之快。
背后是否有玄武盟指示的缘故?
这支玄武盟遗脉看起来分崩离析,实力衰弱,但那是相比于横跨无数世界,庞然大物的大门派而言。
在本表,号称“衰微”的他们,实际影响不容小觑。
本表阳世五大洲,有不少区域的游击队、非政府武装、非公开团体,或以玄武盟弟子为核心组建,或深受玄武盟影响、教导。
李秀丽救下林斯文是意外,但玄武盟的消息并不迟滞,早就已经知道天地管理公司发生的剧变,并通过自己的渠道了解新任董事长相关事宜。
即使她没有救下林斯文,他们也迟早会通过各种方式变相试探、沟通她。
这一点,玄武盟在这段时间的接触中,并没有掩盖矫饰。
他们是要与李秀丽合作,在本表重新传播道统。但同时,他们也为李秀丽所用。
天地管理公司从前有日曜城、地煞观坐镇,威势煊赫。但实际上呢?除了西洲外,他们甚至还不如仙朝治下的“大夏”。
那是李秀丽踏入“游戏”,到的第一个世界,位于无名长河的下游,属于仙朝的第三种道统。已经“皇权不下县”了。
但本表人间在天地管理公司治下,何止是“皇权不下县”!
公司控制力度最强的西洲诸国,控制到市,就已经很勉强了。
其他洲,干脆就是“分封”,“听调不听宣”。
即使是十六岁的李秀丽,面对这种状况,也知道,倘若她想实现人家的愿望,或者做点什么大事,如果还沿用公司过去处置大魏的方法,是绝对推行不下去的。
她初来乍到,虽是强龙,有不浅法力,就算能打服整个幽世,但阳世的那些事情怎么办?难道继续仰赖当地的那些政府、组织?
须知,被她打杀的这世界幽世的不少吃人神怪,本就是当地所谓政府、国家权贵在幽世的投影。
那跟之前有什么区别?
而玄武盟的阳神道统,跟她没有利益、目的冲突,在相面术的判定里,在人族炁海的判定里,他们都不是荼毒苍生之辈。
那互相合作也是顺理成章的。
五大洲的疫鬼被清缴一净后,李秀丽就要离开幽世,去看看林斯文等人在阳世处理瘟神的状况。
但不待她浮出幽世,大魏对应的幽世区域却开始隆隆而震,还有奇怪的声响传出。
不少行“人”都跌了跤,惊恐地打量四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现象跌坐在地,忽觉得手下摸到了什么活物,低头一看,数只足有幼猫大小的老鼠从地洞里飞快地钻了出来!
不待他平复受惊的心情,身旁的其他人都喊了起来:“老鼠老鼠!”
还有人叫道:“好大的虫子!”
他四面一看,吓呆了。
不知从何而来,本表人间的幽世之中,钻出了许多体型庞大狰狞的老鼠、虫豸,从村镇城市中跑出、从地下破土而出,汇聚成声势浩大的黑潮。
方才看到的幼猫大小的,已经是体格最小的了。
有的老鼠大如牛羊,有的堪比大象。
还有的从地下爬出,竟让当地发生了地震。其体型堪比山岳,钢毛刀齿,红眼冒着凶光,浑身上下长满流脓的脓包,脓液在其经过处乱洒,脓包中是一张张哭叫的脸。
毒虫之流也不遑多让,有的虫子张开翅膀,就能遮蔽了某座大城上方的阳光,振翅的嗡嗡声传如雷鸣。
怪兽般的群鼠出奔,妖物般的万虫飞窜,难怪形成了这样夸张的动静。
不少“人”都懵了:“这是出什么事了,它们是什么东西?”
庞大的鼠潮边跑边吱吱乱叫,有时是鼠语,有时是人声,“吱吱吱,你们怎敢!”“放肆,吱!”“我可是口口口口口,你们怎么配对我动手!”“来人,来人!听我的命令!”
但在整个大魏幽世的眼皮底下,天空忽然喷涌出灼灼天火,将这片幽世团团围住,如成火墙。
漫空虫群躲避不及,顷刻被天火焚烧殆尽,烟然。
火焰更虚化出了一个巨大的笼子,笼门一开,强烈的吸力将群鼠都吸了进去。笼门关闭。想要突出的大鼠,都被活活烧死。其余鼠类只能在笼中一动也不敢动。
天火中,隐隐有许多人影站着,手擎旗帜,队伍齐整,身形笔挺,看不清面貌,但呈包围之势。旗帜一动,则火焰的阵型也微动,将群鼠围得严严实实。
等到最后一只老鼠也被赶入笼中,幽世忽然颤动起来,比刚才群鼠被迫钻出来时的动静还大。
颤动中,这方区域开始缓慢上浮。这代表阳世有大事发生,凡人激荡的七情致使幽世溢出,将有大规模异象的洞天在人间出现。
李秀丽站在云头,ῳ*Ɩ 旁观这一切,她已经认出火焰中的人影大约是谁了。便袖手而立,兴味盎然,随着轻微的失重感,要看接下去发生的事情。
在幽世浮出人间,洞天形成的那一刻,她看到那些老鼠、虫豸,有一瞬间生出了人的面孔、人的手脚,或大腹便便,或衣冠楚楚,或珠光宝气,居殿堂,曾颐指气使,曾高高在上,曾自矜自傲。
人间。
东西南北中,五洲百姓,若有所感,抬头而望。
电视里,正在演讲的,说自己“白手起家,只不过拿了一点父亲的一百万生活费”的绅士;新闻中,与各国政要亲切交谈的大人物;亦或不为人知,藏在幕后,从婴儿起就有无边财权享用的世家门阀子弟
这些曾经可望而不可及,与普通民众云泥之别的人物,在众目睽睽之下,身上长出了毛发,裤子、裙子下钻出鼠尾,嘴部尖耸,面貌逐渐狰狞变形,化作了一只只人立而起的大老鼠。
他们有的若有所感,惊慌失措。也有的尚无察觉,犹自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声渐吱吱。
即使是没有电视、没有电影,没有新闻,没有屏幕,甚至少有电的五洲区域,天空上也出现了这些大人物由人变鼠的虚影。
五洲百姓或是惊讶,或是惊奇,或是神神叨叨,或是窃窃私语,但渐渐地,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巨鼠”。
“富人之富,在于高贵的心灵。我们不太看重钱。只有穷人才看重钱”一个小国的世家子弟正在一场大型公开慈善晚会的直播会场上,风度翩翩地演讲。
他背后的家族,将这个国家的命脉控制了百分之七十,源源不绝卖给西洲,换取家族的泼天财富。却将自己包装成爱国者,仁慈善良的慈善家。
却不料,往昔捧场的这些国民,将往日的一句一鼓掌,换成了一字一哄笑。
他每说一句话,台下人紧紧盯着他,发出一阵阵忍不住的大笑。
这并不是善意的笑。前排的观众,表情混合了惊异、愤怒、不敢置信、讥讽,最终汇成怪笑。
笑?他们在笑什么?
世家子略皱眉头,暗中打手势叫来保镖,让他去叫人控制现场气氛。
谁料,他一转头,就看见保镖也在忍笑。
这些贱民!良心坏透的穷鬼!他可是难得的善心人,慈善所得的资金,虽然大部分都进了他和朋友们的金库,但也有百分之一拿去真做慈善了啊!
这样想着,世家子摆了摆尾巴,心想,这话筒和讲台怎么变高了?
尾巴?
他低头一看,看到自己的爪子。
爪子?
他从通讯器的屏幕里,终于看到了自己此时的外貌。
一只老鼠。
一只正贼眉鼠眼,正在偷米的老鼠。
米?
他左右一看,发现四方堆满了写着本国国名的米袋,自己正从米袋里捞起一大把米。
而他平生所作所为,甚至是他家族的所作所为,正化作虚影般的天幕,在天空滚动
台下的观众还是在笑,笑着笑着,有人又笑又哭,叫,逐渐至于喊:“高贵的心灵?善良?”
“哈哈,原来,你只不过是只老鼠!”
“哈哈,居然,你们只不过是老鼠!”
而从最冷的北洲,到最温暖的南洲,从两端的东洲到西洲,到这样的景象在重复上演。
凡人在惊异无比,在极端愤怒,在不敢置信,最后,慢慢汇成了笑声。
从西到东,从南到北,从部落到现代大城市,从偏远小国到东洲大国,四海尽笑声,轰如雷鸣。
人们笑得直不起腰,笑得眼泪直冒,笑得直拍大腿。
这无数笑声汇聚,在人间,幽世,八方回荡。
笑声里有恻然,有悲愤,有讥讽,有单纯觉得可笑。
苍生笑,笑自己竟然是人。
苍生笑,笑他们,只不过是鼠!
渐渐,这笑声又添豪情。
说什么高贵,说什么万世不易,说什么生来聪颖,说什么与众不同,只不过是窃米鼠!
李秀丽站在幽世,听到人间四面八方的哄笑声,众生的笑声,惊鬼吓神,竟汇成新的天火,霹雳,又将众鼠围得更死。
正此时,李秀丽收到玄武盟的通讯:
【入阳世之瘟神,尽已控制。】
这动静果然是玄武盟造下的。他们说是在阳世消灭瘟神,却做了什么事,竟在幽世成此现象,以至于幽世外溢?
第222章 两百二十二
但玄武盟弟子说得轻描淡写。
林斯文说:“动静?我们只是在控制瘟疫而已。对付人瘟, 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只有一种手段最有效,百试百灵。即隔离。”
玄武盟对付瘟神的办法, 就是让各国统一配合, 一方面,组织各国医疗生物组织、人才, 对病毒进行研究, 研究其特点, 给出治疗方法。
一方面, 调配卫生力量,进行全球大检测。染病的百姓统一收治隔离,疑似的另选地方隔离, 确定未染病的百姓,要求在家里不要出门。户外已经有瘟神散播的地方, 就进行消毒。
如此, 将“瘟神”闷上数日数周, 这场波及全球的大疫就消弭无形。
他说得轻描淡写。
李秀丽道:“听起来很简单。瘟神这么好对付?”
协助玄武盟对付“瘟神”的的天地管理公司原职工, 闻言差点没跳起来。
北霸天累得皮毛都秃了不少。
叫道:“董事长,哪里容易了!”
就一条条数给李秀丽听:“您是不知道, 有多少‘奇葩’!”
“先说全民检测,统一收治隔离。”
“首先, 得这个国家,他知道自己有多少老百姓,有籍贯, 有身份信息, 能把民众全都登记在册啊!有些国家,平时报给我们的人口数据原来都是胡诌的, 他们政府最多只能管到‘省’,连自己到底有多少人口都不知道!那人往农村,往深山老林里一躲,只要漏过一个得病的,那这一片的疫情都不好控制了。我们还得先搞普查!还得统计、登记当地百姓!”
“至于什么不愿意检测,觉得我们要害他的,觉得我们‘侵犯人权’的,那都是小事了。您见过举村聚族,拿刀拿枪,就不让我们进去检测的吗?”
“检测完了,有病的拉去隔离,这就又出问题了。有病的,隔离得单独找一块地方吧?医院是不够用的。只能临时征用、或者建设简易医院、隔离所。‘征用’的扯皮我都不说了,许多国家的土地是私人所有,大片土地为当地豪族、豪绅所有,甚至当地从医院到殡葬馆到墓地到墓地所在的山,都是他家的土地,他家的产业,说什么都不肯让给贫民临时充用,建隔离房,或者干脆跟我们索要天文数字”
“再者,隔离期间还要负责病人的治疗、伙食、乃至丧葬费用,这钱在有些地区又成了一笔问题。”
“未染病的,不要出门。这个看似简单,实则也不好过。人总得吃喝拉撒。再者,有些穷人,做一日工吃一日饭。或者干脆只能到处去翻垃圾桶,求救济,呆家里一日就饿一日。”北霸天说到这,看了一眼玄武盟弟子们,摇摇头:“要我说,强行锁了就算了。饿死就饿死呗,反正能防住瘟神就好。”
“林总经理这些败家子啊,却要我们按照每个人的年龄、性别、体重计算其每日必须的营养标准,组织人手,定时挨家挨户发粮食、发水、发生物基本必需品。”
“可是这钱粮物资,又是庞然数字。这钱从哪里来,物资、粮食怎么组织生产、调配,怎么计算,怎么分发,又是桩大麻烦。里面还有不少可恶的家伙,竟敢贪污钱粮!又要处置,又要监督,更加麻烦!”
“钱钱钱,这些都是‘钱’啊!”北霸天是个财迷,说到这,心疼坏了。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让人头大的麻烦,其他天地管理公司的老员工们也纷纷抱怨。
有的说:
“您是不知道,幸亏您降伏了各洲的神神鬼鬼,要不然,一个个国家之间恩怨情仇的,巴不得其他国家倒血霉呢!控制疫情?我只管我的,谁管你的!一个国家之内,也互相多的是小心思。”
“东洲各国。中央下的令,各省各有自己的想法,各省布置下去的,各市又有自己的特殊利益,各县还要扯皮一阵子”
有人说:“你去组织东洲,已经是好差事了,其他洲,有些国家,啊,那是国家吗?那就是一大群小土匪、小军阀、部落酋长组成的松散‘联盟’”
有的说:“西洲才讨厌呢,说句难听点,那当政的就是个橡皮图章,底下跟原始丛林似的,百姓个个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宁愿得病,也要‘自由’,宁愿稀奇古怪地死,也不要在‘管束’下活”
他们一个个,即使是接近化神的炼精化炁高阶修士,不需要睡眠,不怎么需要凡人吃喝,身具龙象之力,往日精力无穷,此刻也个个累得双眼无神,怨气冲天,憔悴极了。
但玄武盟弟子一样疲惫,却没有一个人叫苦。
一个小弟子说:“北大哥,要人活,总比要人死,更难。要活的人越多,往往越‘麻烦’。”
“要活无量百姓,自有无量‘麻烦’,有无量‘苦’。”
北霸天摆手:“得得得,别跟我宣扬你们玄武盟那一套。‘怕苦莫进玄武盟’嘛!我都听烂了。老北我可是要享荣华富贵的鹅,跟你们不是一路人。”
李秀丽挠了挠脸:“所以,这些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林斯文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像开垦荒地初期,总是麻烦的。要慢慢厘下去,捋下去。”
“不听的就换掉。从上到下都不听的,那就从上到下,都换一套。我们自己的人上。无论有什么各自的小心思,都必须服从控制疫情的大目标。”
“极端原子化,丛林社会化,毫无基层组织可言的国家、地区,这种地方的人只听得懂‘暴力’。那我们就用武力,先强行建立一套规矩,把基层组织从无到有拉起来,止少有个框架。这样就好做事的多。”
他简单地说了几条:“至于物资、钱粮,其实本表的生产水平,我们统计过,积累的粮食物资,分给全球的百姓用,至少度过本次疫情,还是够的。一部分各国要组织生产,一大部分,则需要‘挤一挤’。”
至于怎么个挤法,他就没仔细说了。
只告诉李秀丽,之前群鼠若奔的场面,就是玄武盟发动全球,在“挤一挤粮食物资”。
好轻描淡写,好平平淡淡一句话。
听得阴神门派出身,往往在其他表据有泼天财富的天地管理公司的老员工们打起颤,眼神乱飞,咽了好几口唾沫,心里骂了不知多少遍的“修阳神的都是魔头!”
多可怜啊,别人好端端的,在游艇上吃着火锅,唱着歌,玩着穷鬼的漂亮儿女,莫名其妙就被这些魔头带头冲进去端了!就进大牢了,就被抓上去公开审判了,就挨枪子了!
暴力!土匪!不讲究!可以好声好气商量啊,许点好处,让士绅们拿出一部分来接济接济时艰,干嘛非要抄他们的家?
玄武盟这帮人还说自己吸取了过去的教训,改了。这群魔头哪里改过了?!
不过他们这次学乖了,既不敢插手阻拦,也不敢开口抱怨,死道友不死贫道嘛!毕竟董事长明显偏着玄武盟。
玄武盟是老牌魔头,她是新兴魔头,人家才是一伙的魔头。
如老员工们所料,李秀丽听了玄武盟门人的这番话,果然根本没有深究,也不管他们是怎么“挤一挤”的。她看到的是,人族炁海更沸腾欢欣了,瘟神被压制了。谁管臭老鼠们下场如何?
她说:“北霸天把瘟神吹得这么厉害,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刘珠却说:“瘟神确实很厉害。只不过,本表已经有拒大部分瘟神于外的初步条件了。”
这位出身汉代贵族家庭,曾是大夏仙朝上层一员的玄武盟弟子笑道:“甚至不必践行阳神道统,只需先‘一天下’,能在全球建立起有效调配各国各地区资源的真正‘政府’,将瘟神困锁、压制。就像当年秦统六国,能调起凡人的惊人力量。像日曜城的瘟神,对仙朝一些巅峰全盛时期的王朝,威胁就并不如何大。”
“当初亡于日曜城瘟神之手的世界,往往是互相攻讦,各自为政,才被瘟神逐一击破。而‘人瘟’,倘若不能同时一起发力压制,一处被突破,必定此起彼伏。绵延无绝。”
刘珠道:“如果不是秀丽你扫平统一本表幽世,幽世又反馈于阳世。我们在阳世对付瘟神,必定要比现在多受掣肘。”
她和师兄林斯文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把称呼从“李真人”到“董事长”,已经换成了“秀丽”。
李秀丽被夸得略直背脊,略昂头,又听得若有所思:“所以,这就是‘控制世界上大部分疾病’的第一步。”
光是现在这种各国只是勉强听令互相配合组织的程度,竟然就已经,把“瘟疫”压制住了。
她虽因为一碗樱桃许下了这样的大诺言,又为了这个诺言而要一天下,当时却只是懵懂所为。甚至,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本表的人族炁海与山河社稷图,会主动选择投奔她。
此时,才真正略有所悟。
她忽然问刘珠、林斯文:“那第二步呢?”
林斯文说:“第二步已经在进行了。”
林斯文说:“在治疫的过程中,我们在各地,通过各种方式,或重塑基层,或从无到有建立管理体系,以便救助、管理百姓,治疗、压制瘟疫,分配物资。”
他慢慢道:“可这套体系的功能中,压制瘟疫,只是,其中一项功能而已。”
难道还要解散已经重塑、建立的秩序、体系?谁来要求解散呢?已经被他们送去公审,不少已经吃了枪子,作了阶下囚的那些当地豪族大户,高官权贵吗?
李秀丽愣了愣,忽道:“那你们,这到底是在逐瘟神,还是在逐那些家伙?”
玄武盟弟子都被她说得都露出笑容。异口同声,问她:“孰是瘟神?”
“杀人一时无数,病骨盈野,瘟神也。”
“杀人千年与万年,饿死、冻死,苦死,冤魂盈史,是瘟神否?”
“今日,既逐一时之瘟神,亦逐千年之瘟神也!”
第223章 两百二十三
真是神奇。
李秀丽想。
凡人很弱, 没用。风吹日晒、刀枪水火,疾病饥寒,都会要他们的命。
瘟神曾经杀灭了不知道多少阳世。
多少世界, 因人类不团结, 彼此征伐,为个体存活互相厮杀, 瘟神毫无顾忌地肆虐, 最终一表人族走向族灭, 沦为末世。
可是, 在大魏,在这方世界,只是那么粗浅、初步的凡人世界大联合, 日曜城精心制作、耀武扬威了不知多少世界的瘟神1099号,就被困锁、压制, 直到慢慢消失。
她思考这些复杂的东西, 难得没觉得困。
如果人族能更团结, 更长久地紧密联合, 以族群的力量,很多灾难, 很多困苦,早就可以避免了。
前几日, 玄武盟弟子带着本表人类,控制住了本表的疫情,驱逐了瘟神后, 拿出一张表给她看。
这张表, 是一份统计数据。
为了控制全球的疫情,玄武盟弟子端了不少“老鼠窝”, 建立了遍及全球的组织架构,并组织各国互相配合,生产、调配抗疫物资,同时统计出了这张表。
这是目前本世界人类的生产水平。粮食、衣服、电器、住房数量、汽车等等的世界总产量。
同时,表上还有这些物资的人均占有量、生产成本等等数据。
她的数学一般般,这个表很复杂。但林斯文、刘珠掰碎了讲给她听。
结果大大出乎李秀丽的意料。
虽然她在这方世界行走时,觉得除西洲外,各洲百姓的生活水平都不太高。
但这个世界的生产水平,一点也不低,至少不比她认知中的低。
如果将这些物资扣除再生产所需的成本,即使将老人、婴儿都计算在内,每个人也可以分到相当可观的物资。即使是相对贵重的,比如汽车,如果产量按家庭分配,甚至每个家庭都可有一辆汽车。
按这个生产量,足够世界上再也没有现行标准下的贫困。
可是,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的生活水平,都远没有达到如今生产能力、物资储量下的应有水平。
李秀丽开始感到困惑、惊讶。
玄武盟弟子却说,就像很多疾病,并不需要多么复杂高深的医术、药材。人类的发展水平,很早就可以消灭它们了。
但是,在疾病之外的很多很多因素,却让这些疾病至今深深肆虐、祸患着人族。
说话的时候,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沉重
思绪飞转,李秀丽抽出化作剑丸的蒲剑,又想起了红尘剑,想起大周往事,想起那些至今震撼她心灵的人族不甘沦亡的呐喊、复仇、自救。
阴神、阳神的道统相悖而驰。
她先后与不少阴神、阳神门派的修士接触过,陆续从他们那里学到了修行的基础理论。
对阴神、阳神的定义,各大门派都差不多。
阴神一脉,求个体超脱;阳神一脉,求人族超脱。
阴神大派煊赫多少世界、年月,进境更快,有不少老怪。但法力威能一般。
修习阳神道统的炼炁士,虽很修行进境不易,但个个法力浑厚,本事高强,同境界斗法,一个顶阴神修士十倍、几十倍不止。
她刚开始不太明白为什么阳神修士强的如此之多。
后来,与阳神门派接触多了,她自己也陆续学了好几个阳神门派的法术,才明白过来。
概因,阳神道统的法力,神通,往往不是单纯个体的法力。
鱼龙变如是。
红尘剑法亦如是。
就拿红尘剑法来说,它说是剑法,实则是借炁法。
行人族所欲行之事,从而得人族众生之炁所聚,被人族托举,而得大法力、大神通。
就像这个世界,初初联合的本表凡人,就能在玄武盟组织下驱逐瘟神,控制住这场遍及全球的大疫。
就像曾经刚入化神的她,面对威势滔天的狄人、地煞观,面对众多化神,好些个堪比返虚的怪物,能一路斩妖除魔,直至破了狄洲洞天,又何尝不是寄念于红尘剑法的大周人族借她而为?
年少的李秀丽曾不怎么理解孙雪等人的选择,她一开始,也没有考虑过自己要选择哪条道统,甚至有人说她更适合修习阴神。
但为情义,为承诺,她即使不理解,也选择接下了洞明子、妙善所遗的红尘剑。
到现在,她逐渐理解了一些东西,也明白了一些东西。
托着掌心剑丸。
这柄本体悬于幽世上空的神剑,轻若无物。
毕竟它的阳世相,只是一根草叶。
可是此刻,施展过红尘剑法的蒲剑,放在掌上,她掂了掂:
“有点重。”
蒲剑随着她走过炼精化炁,晋入化神,被她以红尘剑法祭炼,已颇有灵性。
在掌中滴溜溜地旋转,忽而自行大放光明。
李秀丽在自己的心炁中,听到了一声熟悉而极惊喜的呼声:【赤霞!】
她从办公室的椅子上霍然站起:“十三妹?”
自从她被迫离开大周,也许是因为不同的阳世阻隔,也许是因为大周的幽世正在发生激烈的战斗,大周信徒们与她的联系虽然通过龙女像而仍然存在,但她既“看”不到那方信徒的具体情况,祈祷声也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而地煞观、日曜城、天人寺等阴神大派,正在附近的阳世搜寻她与传国玉玺的下落,她也不能擅自离开本表人间。
随着十三妹的“声音”再度清晰地在她的心炁中响起,其他熟悉信徒的祈祷声,她也陆续听到了。
赵烈的声音:【龙女娘娘,今在他乡,可安好?】
许红英的声音:【赤霞娘娘,信女一家无恙,日日为您祈福。】
还有狐叫犬吠:【我们新研发了不少菜品,四娘为您做的衣裳已经做好了!】
白贞贞、吕岩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常祈祷“恩人安康”。
还有更多的,来自杏花村的、来自卫县的,来自大周的,无数民众的祈祷声。有些人不知情,求赐福,求风调雨顺,求家人健康,求子女孝顺,求婚姻美满,求生意兴隆人间烟火气熏熏;有些人知道她的情况,供奉不绝,香火不停,与白贞贞一样,常望她平安。
随之而来的,还有与大周人族愈加深的联系,以及涓涓不绝的炁。
听到这些声音,李秀丽怔了怔,立刻通过心炁回了所有祈求她平安的信徒:【我没事。你们在大周怎么样了?】
她回一句,立刻同时反馈于所有她想联系的信徒的意识中。
赵烈、十三妹、十五郎、许红英、白面黄眉黄四娘、白贞贞等信徒惊喜万分。
争先恐后地一股脑朝她说话,宛如围着她问询、诉说不停。
李秀丽只能暂时先让他们安静一下,捡了自己最想知道的,让赵家人先说。
赵家人是她在大周最初的信徒之一,虽是凡人,但对各种情况了解最多。
【大周的战况怎么样了?】
她问的不仅是人间的战况。
赵家人果然领会了她的意思。
赵烈道:【您放心,大周如今一切都好。人间,狄人一路败退,故京已经收复。燕云十六州收回有望,狄军如今龟缩在北境,转为守势。】
【幽世,烈是一介凡夫,不清楚具体战况。但前几日,一直弥漫大周上空的乌云变薄,阳光渐渐透出。王道长、张道长曾脱出战斗,下来察看了人间的军情。据白面、黄眉等京城百神所说,幽世里,虽然仍然焦灼,但明显太乙宗的道长们并未落于下风。】
十三妹抢嘴说:【我们一直向赤霞龙女庙祈祷,却始终联系不上你。虽然太乙宗的道长们说你在其他世界安然无恙,可我们还是会担心啊!】
【幸好前日故京大胜,大兄、华少将军为先锋,捣毁了地煞观在故京的国朝观宇,付之一炬。少将军提议说,把赤霞龙女像搬进大周的国朝正庙,那些个地煞观的妖道都能享一朝主祭,龙女力挽狂澜,更配享天下正祀!大家都很赞同呢!江南百姓听说这件事,主动请缨,早有匠人们合力雕好了汉白玉的龙女神像,随军运来。那神像好高好高一座,洁白无暇,阳光一照,光耀数里。今日刚把这尊龙女像搬进去,刚祭祀过一轮,就联系上你了!】
【哈哈,赤霞,以后你就是大周正神之一啦!】
赵家人向她细细地讲了如今的大周局势。
天上云有异像,炼炁士还在斗法不休。但人间一切顺利,赵烈成了名望比于华家的大将军,甚至尤有胜之。因族人都既擅军事,又擅治理政务,赵家在民间,声望日隆。
京中无主,大事常是环郡王与残存的臣子与赵烈、华家人商量着来。
有大周臣子提议环郡王登基,环郡王却一直拒绝,常说,天命已不在周。也不知道这位皇子王孙是个什么想法。
十三妹还说:【赤霞,等我们收复燕云,打回故土,你一定要回来,我做柿子糖饼给你吃!】
李秀丽并不是很会倾听的人,但这次,她很少说话,一直听着他们讲,听到这里,才嗯了一声。
又挑拣了几件大魏的事情说给大周的信徒听。
如雷霆煮海,永春乡,虎牢地狱等等。
十五郎说:【怎么听着比小虎还呆?要不您带回来吧,养一只呆猫是养,养两只呆猫也是养,说不定呆呆互抵,就聪明了呢?】
一直说到那头信徒的声音渐渐淡去。
赵烈模糊的声音:【本轮祭祀炼炁士说加强的效果过了】
【龙女娘娘,保重当归】
十三妹说:【别忘了,好好扎头发】
声音最终不闻。
李秀丽站在那,静静地等着心炁的声音全都散去,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剑丸仍悬在她手边。
李秀丽戳了一戳蒲剑:“你故意的?”
蒲剑只是剑,自然不答,自得旋转。
李秀丽说:“我还是那句话。你有点重。”
蒲剑的转速慢了一拍。
李秀丽说:“有点重,不过,也有点用。”
剑丸转的速度变快了,仿佛轻快了不少。
待大周信徒的“声音”彻底散去,耳畔,本表世界的嘈杂声音,以及新的信徒的祈祷声,又在耳畔。
虽然不多,但她在本表也有一些信徒了。弹了弹剑,李秀丽说:“学了就是学了,选了就是选了。”
“我才不去想后悔不后悔。”
“走了,”她说,“爆炸也是以后爆炸。现在,先玩!”
带着剑丸,少女跨上家鹅,拎上傻猫,呼啸而起,冲向茫茫世界,漫漫红尘。
第224章 两百二十四
这个端阳节到来时, 难得无风无雨,是个大晴天。更难得,这场大疫渐渐被控制住了。
家家户户都挂起艾草, 插起菖蒲, 点起雄黄,驱逐毒虫。
大人孩子都在洗澡水里放驱虫的香草兰汤, 在手臂上缠起五彩的长命缕。
虽因防疫的要求, 江河湖海畔, 往日蓄势待发的龙舟只能静静停泊, 今年的龙舟竞赛暂不举办。
但过节的热情却犹胜往昔,不能赛龙舟,就做纸船。
刚入夜, 各地都将一艘艘纸糊的大船推入水中。
在人们的欢呼中,点着蜡烛, 亮着光, 载着各种各样的纸扎“瘟神”、“疫鬼”, 驶向水流茫茫处。
狰狞的“瘟神”随纸船而去, 渐渐烧作一团火光。烈焰冲天,残灰顺流而去。
戴着口罩的少年儿童拍着手, 跑啊跳啊,叫道“瘟君莫返, 瘟君莫返!”
还有好些孩子,学着成年人扎的大纸船,自己也做了小船灯, 放入河流。
不过, 孩子们做的小船就千奇百怪啦,有用硬卡纸做的、有用透明糖纸折的、有用西瓜皮做的, 还有用橘子做的。
橘子船是个四五岁的小娃娃做的,不会折纸,西瓜太大,就剥了瓣橘子,叉了根细细的生日蜡烛,放进了河里。
橘子小船歪歪扭扭,随时像要沉没。呼,但一阵轻轻的风吹过河岸,橘子船启航,汇入了众多小船之中。
从天望去,数不清的纸船载着驱逐瘟神的美好愿景,波光映烛光,簇簇点点,在许多河流中闪烁,如地上银河。
放橘子船灯的娃娃却揉揉眼睛,惊讶地大叫:“我的橘子船上有人坐着!”
“哪有这么小的人?又不是拇指姑娘。”其他孩子都说。
橘子船在粼粼的“银河”中漂流,渐渐远去。
李秀丽随便挑了艘小船,打起呵欠。
橘子船正正好。她惬意地躺下,枕着透明薄膜下软乎乎又饱满有弹性的的果肉,当作床榻。鼻间还能嗅到酸甜清美的果香,侧过脸在“枕头”上一咬,还能吸到一大口果汁。
二虎躺在她左边,早就饮饱橘汁,仰着肚皮,呼呼大睡。它自脱离了凡猫的范畴,味觉渐如人类,什么原来不能吃的都要大吃几口。凡猫不能消化的柑橘,它也甘之如饴。
家鹅则卧在她右侧,很是兴奋,偶一扇动翅膀,河面上的风就不绝,尤其是推着橘子船的风,长吹数十里。
有时候,岸边的许多人都能看到帆船那么大的一艘橘子灯船,上有个闭眼休息的少女,很惊奇,哪来这么大的橘子呵!
有时候,只有几个离河岸近的路人,却看到一瓣插着蜡烛的小小橘子,载着小小的拇指姑娘,指甲盖大小的猫、鹅,随流东西。很惊讶,哪来这么小的女孩啊!
到底是橘子大,还是人小呢?
没一个说得准。
不知漂流了多久,呆鹅扇扇翅膀,把李秀丽拍醒了。她打个呵欠,坐起来,环顾四周。
其他的大大小小的纸船一艘也看不到了,也许载着纸扎的瘟神,或被燃烧殆尽,或沉入水底。
唯有载着“世界之神”的橘子船,安安稳稳,随风顺流,竟然飘到了海上。
此时夜色更深了,漆黑的夜空挂着金色的圆月,极大极低,清辉万里。
海面一丝风也无,分外平静,在月下,像泛蓝的翡翠,也像镜子。
明月海国,烟波浩渺,无有尘嚣。
李秀丽伸个懒腰,影子就倒映在月亮里。
“你这呆鹅,倒会选地方ῳ*Ɩ 。”她也不吝啬,便送了一缕炁给家鹅,任它艰难消化。
一旁,傻猫却正在垂钓,连主人醒来都没有干扰它一丝的兴致,全神贯注。
它蹲坐在橘子船翘起的尖尖上,谨慎地将长长尾巴浸在海中,作垂钓猫叟。
甩,钓起鲸鱼,太大。
甩,钓起鲛人,抛个媚眼,没毛,不好看。
再甩,它惨叫,愤然将咬尾的利齿鲨鱼拍晕。
李秀丽兴致勃勃地看了会,往下看,却见平波如镜的海面下,游荡着一群群各色的鱼类。
有传说中的鲛人,有大王乌贼,有几十米长的旗鱼,也有普通的海鱼。
她是化神修士,也是本表洞天之主,又掌握了通幽之术。对此时的她来说,身在何处,何处的幽明便随意涨潮落潮,或叠或分,随她心意。
这片海洋在此时,能钓出人间有的任何东西,也能钓出人间没有的东西。
见橘猫钓得起劲,她也有点手痒:“你不行,我来。”
拔根猫毛,吹口气,化作钓竿。
抛竿。
很快浮标就动了,李秀丽伸手一拔,呼啦,跃出海面,一艘巴掌大的游轮,钓出海面时,游轮上米粒大小的游客都尖叫起来。
猫斜她:【鱼,不能吃】
李秀丽把游轮丢回去。“再来。”
又抛竿。
一艘不知哪国的军舰,宛如模型,手臂长。惊呼着对她开火,烟火一样的炮火却没打中她,全落在海水里,滋滋。
她赶紧把军舰也丢回去。
猫幸灾乐祸:【也不能吃。】
李秀丽一连甩杆七八次,居然没有一次能勾上来足以称鱼的东西。
最离谱的一次,她把人家刚造好的人工岛屿勾上来了。
她逐渐上头,生气地对着海面说:“只要能让我钓上鱼,我就给你好处!”
再一提杆,这回上来的果然是鱼了,大金枪鱼,蹦跳不停,肉质紧实,肥美。
二虎吸溜口水,赞道:【鱼,能吃,能吃!】
但鱼被钓上来后,从鱼背却爬下一只小螃蟹,举着钳子,发出人声,向李秀丽说:【您刚刚答应,只要能钓上鱼,就给好处。您是上真,可不能毁诺。】
原来,这尾金枪鱼之所以上钩,竟是它在水下休息时,螃蟹瞅准时机,一钳夹了它的鳃肉,疼得鱼往上游蹿了,才撞上钓钩。
李秀丽拎起金枪鱼,钓鱼嘛,钓的就是一个获得感。鱼到手之后,她就不在意了,随手扔给了二虎。二虎抱住金枪鱼就不撒手了。
“你说,你要什么好处。”她打量这只小螃蟹,透过它虚幻的壳,看它的真身,却惊讶地咦了一声。
这螃蟹的真身是个愁眉苦脸、如坠迷梦般的小少年,这小少年又像在做梦呓语,又像是很清醒:“不知您是哪路神仙,但请救救我全家,我们遇到妖怪了,不,或许是遇到厉鬼了谁都好,救救我们”
这小少年的的祈求并不难办,他看起来只是个家境略富庶些的凡夫俗子。凡人对付不了的妖魔鬼怪,李秀丽未必对付不了。
如今,唯有一个问题:
他穿着一身风格、样式与本世界完全不同的古装,看着不像是本表的人族,像是大夏仙朝治下阳世所属。
本人的元炁,也并不与大魏所在世界的人族炁海相连。
在本表的幽世阳世里,还能钓出其他世界的东西或人??
第225章 两百二十五
徐家小姐无故失踪的第七天, 亲朋好友找到绝望时,她自行回来了。
那天,阴云遍空, 白昼如晦, 狂风呼啸。
她站在门外,没有瘦, 也没有憔悴, 连身上的衣裳都没有污渍, 与莫名失踪那天, 一模一样。甚至满面笑容。
父母、弟弟大喜过望,抱着徐小姐,又是哭又是笑又是责又是问。
她却看着前方, 嘴角还带着笑,压低声音, 对正在责骂她的母亲刘氏说:“嘘, 娘, 它跟着我回来了。”
刘氏猛一激灵, 顺着女儿直勾勾的眼神看去,只有树木随风摇摆, 但空无一人的院子。
“女儿,什么跟着你回来了?”
徐小姐忽然眨眨眼, 上一刻才说的话,这一刻却不记得了:“什么?我刚刚说了什么?噢,母亲, 我说, 我回来了。”
此后数日,徐小姐吃喝言行如常, 没任何异样。唯独无论家人怎样询问她失踪时的事情,都记不清了。
对此,仆人间、亲朋间传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说她是自己与情郎私奔,被抛弃了才回来。
疼爱女儿的徐老爷、刘夫人非常生气,严令家仆不得胡言乱语。
但从女儿口中始终问不出端详,找大夫来给她诊治,每个大夫又众口一词,都说小姐一切无恙。
无可奈何,夫妇俩只能找了好几个丫鬟看着女儿,让她避避闲言碎语的风头,尽量别出房门。
直到徐小姐回来的第七日,也就是距她失踪的第十四日,怪事再次发生在徐府。
深夜,守夜的小丫鬟从迷迷糊糊的瞌睡里醒来,却看见房门大开,月上中天,小姐披头散发,只穿着单衣,僵硬地往外走去。
丫鬟被彻底吓醒了:“深更半夜,您往哪去?”
徐小姐却好像根本没听到说话声,只幽然向前。
丫鬟连忙叫醒呼呼大睡的同伴,一起去拉扯她。
谁知,刚碰到小姐的胳膊,却像冰块一样冷。披散的头发里,她回过脸,看了一眼两个小丫鬟。
那是没有瞳孔的白眼,闪着幽绿的光。
两人被吓坏了,大叫起来,惊动了同样不知不觉睡了一地的守夜婆子,也惊动了大半个徐家。
徐家人全跑了出来,手忙脚乱地去阻拦拉扯她。
但众目睽睽之下,过去十几年都弱质纤纤,只会绣花读书的徐小姐一个鹞子翻身,以不可思议的身手,挣脱了七八个下人的围堵,翻过高墙,消失在夜色里。
徐父当即叫上全家壮丁,一路拼命追赶,最终,还是在野地里追上了她,费尽力气,才勉强将其按住她。
刚开始,徐小姐还不停挣扎,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挣扎起来,力大如牛,这么多人都险些摁不住她一个。
一直挣扎搏斗到天渐渐亮了,天边露出一线朦胧的鱼肚白,她忽然静止不动,头一歪,晕了过去。
包括徐父在内,所有人满头大汗,险些虚脱。
这时,他们才有精力四下打量,却骇然发现,前面不远,竟是附近出了名的乱葬岗,到处是起起伏伏的土包野坟,间有散落的白骨。
等把她带回府邸,询问时,徐小姐却听得满面惊恐,连连否认。
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晚上做了什么。
她从前十几年,根本没有夜游的毛病。就算夜游,又为何忽然飞檐走壁,力大如牛,还直奔乱葬岗?
原本就旺盛的闲言碎语,这下彻底压不住了。只不过换了个方向。说是她把那种“姑爷”“带”回家了。
徐家当日加急,以重金悄悄延请了一家据说十分灵验的道士,搅合了符水,请了符箓,给女儿喝的喝,贴的贴。
但没有任何用处。
就在饮下符水的当日,徐小姐再次起夜,依旧恍若无人地攀越墙壁,身手迅捷,直朝郊外的乱葬岗而去。
幸而这一次徐家早有准备,及时将她拦困住,捆在床上。一家人守着她,不敢合眼。
到了天明,徐小姐自己清醒了。问夜里事,又一概不知。
此后数日,白天一切正常,深夜则小姐必定起身,夜奔荒郊。每夜都要全家出动,才能将她勉强看住。
徐家已顾不得闲言,开始遍请附近僧道,在家做起不停的法场,“驱鬼镇邪”。
钱流水般花出去。但无论是佛寺,还是道观,都没有什么起效。
甚至,徐小姐回家的第十四日,即她失踪起的第二十一日。徐家怪事频出,而且不再局限于小姐身上。
先是被徐老爷新请来为小姐“镇邪”的著名大观的和尚、道士,被发现赤身捆在徐府外院的树上,被殴打得鼻青脸肿,不省人事。
再是一些徐家的婢女、下人,忽然有人莫名失踪,家宅库房时而忽然起火。有目击者说,见到怪鸟在火中盘旋。
最后,原本身体健康的徐家夫妇,不知是忧心过度、憔悴过甚,还是怎么,接连病倒。
名医大夫上门诊治,却说不出他们是什么病,只说是损耗过度,开了名贵的补药。但喝了吐,吐了喝,眼见病势汹汹,刘夫人甚至已经没多少清醒的时候了。
徐小姐险些哭瞎双眼,白日服侍亲前,奉汤侍药,哀哀不止,都说是女儿把晦气带回家来了,让他们不要再管她,将她舍与鬼神,或许祸患自解。
徐老爷抚了抚她的头发,长长叹了口气:“这怎么是你的错?”
病了没几日,他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是老天爷不见怜。我徐家几辈,论德行,从未有为富不仁之事、欺压贫困之举,每逢大灾大难,更必施济乡里,活人也不算少;论宗族,一向兄弟姊妹和睦、夫妇恩爱、父母子女天伦脉脉,少有龌龊。如今,先是女儿无故丢失,再是神鬼灾祸不可言说。天耶!为何亡我无罪之家?”
女儿向来是个贤淑闺秀,自来仁善宽厚,自己的首饰都舍不得打几件,却常舍给尼庵僧堂的孤幼院们吃食衣服。
像这样的好人都要被鬼神荼毒的话,苍天也太没有恩德。
徐小弟年仅九岁,也忙拦着姐姐,哭道:“姊姊万莫起此念!”
他年纪尚小,除了稍微料理一些家中杂事,也做不了什么,只每日求遍各路神佛,保佑长姊、保佑全家能快快好起来。
陪着父亲、姐姐抱头痛哭一阵,回到房中,已是极累。却还诚心祈祷:
“无论是哪路神仙,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家”
祈祷着、祈祷着,抽噎了一声,眼泪啪地掉在了他往日最喜欢的琉璃鱼缸里。
徐小弟素日喜欢养些小小水族,这鱼缸里正有只他养的观赏蟹。不知他从哪里淘来,极宝贝地养了一二年,还是只有拇指大,浑身发着琉璃玉般的光泽。
他最喜欢这小蟹,时常趴在鱼缸一看就是半天。被父母姐姐责备玩物太过也不肯丢弃。
此时,因伤心太过,哪里还有精神再与小蟹玩耍。不知不觉,趴在书桌上,慢慢睡着了,口中还在念叨求救不止。
这日,是徐小姐回到家的第二十一日,也是自她失踪以来的第二十九日。
徐小弟一梦沉沉睡去,竟梦到了长姊。
梦中,徐小姐一改白日里的哀哀,也改了宽厚。
一身素白羽衣,站在桃树下,披头散发,脸如金纸,流下两行血泪,极幽怨凄厉,怒目瞪着他,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却一言不发。
徐小弟惊骇欲绝,正待牵手询问,举手,却发现自己化作了一只小螃蟹。
长姊将他一推,他向后倒去,哗啦溅起水花,竟瞬息倒入了一条长河,看见远处隐约有鱼游其中,时而发出龙啸。
这条长河中,无数念头朝他挤来,要侵占他的肉身。却似乎有个稚嫩的声音在嘟囔:真是,我欠你的于是,螃蟹壳上发出琉璃般的光泽,如甲胄般,将这些“念头”阻挡在外。
甚至八只蟹足有自主意识般顺着水流往前划去,渐近那游吟长河的龙啸。
然后、然后,小蟹仰头透过碧波,看见一轮金黄的月,月中有人的影子,似乎是个少女,浑身泛着光晕,托着腮帮子,拿着钓竿,正在说话:“只要能让我钓上鱼,我就”
长河似与天下水流相通。他奋力朝上游去。在明暗之间,似在长河,似在另一重水波中,一尾金枪鱼游到了他的跟前
啪。毛笔掉在了地上。
徐小弟从睡梦中醒来,满头是汗,口中犹自喃喃:“上真,您答应我的,答应我的”
“知道了。”一个干脆利落的回应。
他本是梦中呓语,谁知道却听到这一声,吓得从椅子上跌下来:“谁在那?”
抬头一看,徐小弟呆了。
他的书桌上,坐了一只、一只白棉做的布娃娃。
圆乎乎脸蛋、黑亮亮眼睛、红彤彤的小嘴,白雪雪的纱衣,绸做的头发上还别了朵粉扑扑的绢花。
是他年纪尚小的表姐妹们会争先恐后扯辫子、撕裙子,抢归属权的那种,做工最精巧、最可爱的布娃娃。
布娃娃活灵活现地转了转缝制的黑珍珠眼睛,撇了撇小嘴,竟口吐人言:
“发什么呆?我就是你求来的神仙,来救你全家!”
第226章 两百二十六
徐家小姐失踪以来的第二十九日。
父母病重, 长姊鬼怪缠身,家里人人愁眉不展。
徐小弟却在下仆们异样的眼光里,带着笑, 叫厨娘烧了一笼又一笼的独门点心, 大吃大喝。
宽大书桌,摆了一盘又一盘还冒着热气, 花样精美、可口香甜的糕饼, 每盘都堆得冒尖尖。
下一刻, 这些刚出笼的点心骤然而凉。徐小弟捻了捻, 当真一丝热气也没有了。
能激起人食欲的新鲜、软嫩,瞬息变得灰扑扑、硬邦邦,簌簌剥落渣滓般的粉, 仿佛风干的墙皮。
甚至连作浇头的蜂蜜,也失去了浓香蜜意, 变成稀稠的清汤水。
如果有人此时去吃一口, 只会觉得这些糕点咀嚼如干粉, 嚼而无味, 难以下咽。
最后一丝食物中蕴含的炁被吸尽时,红艳艳的涂朱小嘴打个饱嗝, 布作的圆手揉了揉肚子。
“神仙”小小一只,坐在书本堆出的临时香案上, 满意地点点头:“唔,不错,你很有诚心。”
徐小弟虔诚地朝祂一拜:“布偶菩萨”
布偶菩萨说:“我不是佛宗子弟。”
“布偶真人”
布偶真人说:“什么布偶, 桀桀桀, 我的尊号唤地狱黑虎尊者。”
可是尊者也是佛家的称呼啊!黑虎
徐小弟悄悄看一眼祂身侧卧着的五颜六色布块缝制的丑丑布老虎,顺从地改了口:“黑虎尊者。”
黑虎尊者觉得他很识趣:“今是哪朝哪代?”
徐小弟一愣:“您是仙家, 莫非不知如今的朝代?”
黑虎尊者说:“身在洞天福地,一心潜修,哪知世上千年变幻多少大王旗?”
徐小弟被说服了,老实道:“今是大齐。”
没听过,不过一听就是仙朝的一个附庸。
黑虎尊者的黑珍珠眼睛一转:“我本尊隐修也,道统不传于世,你怎么知道求上本尊?”
徐小弟摇摇头:“我不知道只是睡梦中,身化小蟹,遁入长河,看见有鱼游其中,时而发出龙啸。我追着啸声,渐入海国,就听见您说话想来,您不是凡人,小子病急乱投医”
他年纪小,但口齿清晰,用词条理,将梦中情景一一讲来。
听罢,黑虎尊者朝他的鱼缸瞥了一眼,瞥得缸中的小蟹浑身僵硬,哆哆嗦嗦爬进水草下,埋头藏了起来。
才问:“大齐是乱世吗?”
徐小弟说:“我闻大人曾经私下议论。今上不算昏庸。大齐开国一百五十年,虽算不上河清海晏,但也绝称不上乱世”
“既非乱世,碰到妖怪,为什么不找你们的城隍、土地?”
徐小弟却道:“我家也曾拜遍神佛,奈何近一个月,城隍、土地不过泥胎土偶,无灵无应。”
黑虎尊者揉着布老虎的耳朵,心道,如果是普通的妖怪骚扰、祸害凡人,论理,仙朝的幽官是要管的。
像她认识的那只黄鼠狼,就常抱怨自己偷了只鸡,都会被土地给狠狠教训。
何况徐家看起来不是穷苦平民,而是一方富户良民。
如果本表不是乱世,幽官体系并没有像当时的大周一样分崩离析。
那么,置之徐家不理,也许是因为作祟徐家的妖鬼,来历不凡。
就像当初的鱼妖,因为上头有个龙王老爹,官官相护,就被幽官纵容。
也许,是幽官懒政,或是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去管。
就像当初大夏幽官倾巢而出去搜捕她,导致根本没时间管当地的溢出区情况。
算了,不管什么情况,反正徐家的事自己已经答应,那就管定了。
黑虎尊者一跃而起,跨上布虎,跳到了他肩头:“走,先去救你父母!”
进到刘夫人房中时,她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牙根紧咬,喂的药几乎一口也吃不下,屋中奶娘、婆子都低泣不止。
看见徐小弟进门,一位胖乎乎的老婆婆责备道:“修文,你母亲病成这样,听说你还有闲心要厨房做了半日的点心大吃大喝?”
徐小弟擦了擦眼泪,正要解释,他肩上的布偶竟自己动了起来,跳到刘夫人床前,仔细端详片刻,还用小圆手掰了掰她的眼皮:“元炁流失严重,但脏腑还没有败坏,能救。”
布娃娃开口说话了!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情不自禁往后退去。
这段时日,徐家上上下下都对“妖魔鬼怪”之类的东西敏感到了极点。
胖婆婆叫道:“你带了什么妖怪来!”
“莫怕,莫怕,”徐小弟忙说:“这不是妖怪,是我请来的神仙!能治爹娘的病!”
但他年仅九岁,小小年纪,说的话不被大人看重。
胖婆婆是刘夫人的乳母,从娘家陪嫁而来,没有孩子,将刘夫人看作自己的女儿。当即操起扫帚,朝布偶当头拍去:“妖怪,休伤女君!”
扫帚还没扑到,布娃娃回头瞪了她一眼,头上的绢花颤了颤,小圆手一拂,老婆婆就带着扫帚倒飞出去,像个蹴鞠,咕噜噜滚到了院子里,还弹了好几下。
徐小弟道:“尊者,不要伤害,她是好人,只是严厉了些!”
胖胖的老媪晕头转向地抱着扫帚站起来了,滚了这么一大圈,却安然无恙。
黑虎尊者说:“啰嗦,我自省得。”便不理睬周围大呼小叫的凡人了,朝着刘氏的脸吐一口气,五色流光闪耀其中,涌入她的口鼻。
几乎是五色光进入体内的一霎,昏迷的刘氏缓缓睁开了眼,苍白如纸的脸颊转为健康的红润,竟扶着额头,自行坐了起来,茫然道:“我好像做了个噩梦”
“夫人!”
“娘!”
徐小弟喜极而泣,扑到床前,伏在她膝前,流泪不止。
其他丫鬟婆子更团团围了过来,胖媪扔下扫帚,也高兴极了:“快去喊老爷来!”
等徐老爷得到消息,撑着病体匆匆赶到,就见短短功夫,妻不但已经清醒,而且站立房中,脸色红润,宛然病痊愈。
他惊喜万分,自己却先咳嗽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不待旁边的侍从、男仆去扶他,徐老爷的小腿被一物敲了敲。他低头一看,布娃娃朝他也吐了口气。
哇,徐老爷受不了,忽觉腹内一阵翻滚,打了个长长的嗝,浊气吐出。那愈演愈烈的咳意、痒意就全然消失了。
病黄之色从他脸上迅速褪去,转为正常的白皙。身体泛起气力,不再虚弱。
等直起身,折磨他数日的怪病就无影无踪。
他神色惊异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这、这是?”
见此,刘夫人满面喜色,忙拉着丈夫说:“老徐,快来拜见黑虎尊者!”
徐老爷顺着视线看去,却见那洁白棉布缝制的娃娃,侧坐在五颜六色的布老虎上,昂着头,对他的小儿子说:“本尊早说了,我一出马,手到擒来。”
他的妻、儿则一脸郑重地向他介绍:“这位就是黑虎尊者。”
徐小姐还在房中垂泪不已,她住得几进的独门独院,不知外界动静。
为家中现状哭了好一阵,眼睛都哭红哭肿了,随便吃了点素菜清粥,又撑起来,又说要去侍奉双亲。
贴身婢女小红说:“小姐,你哭成这样憔悴,岂不是让老爷夫人担心”
徐小姐说:“有理。你给我画个浓点的妆,掩掩脸色。”
她坐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边梳理长发,边由丫鬟们给她妆扮。
铜镜前映出她清秀有余,略显寡淡的面容。
徐小姐对着镜子,喃喃自语:“唉,家中晦气,都由我而起。可要我回忆那七天到底去了哪里,我又实在记不清”
她梳头发的动作渐渐迟缓,看着镜中人,犹疑片刻:“小红,你觉得,镜子里的我是不是有点奇怪”
她话音刚落,镜中人梳头发的动作渐渐迟缓,然后,慢慢、慢慢朝她露出了一个笑,脸转向镜面。
徐小姐坐在梳妆台前,和镜子相对。
镜子里的她在笑,可是镜子外的她,没有丝毫笑意。
小红、小红!
她惊骇欲绝,张口想要呼喊。
但喉咙被掐住般,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身子仿佛也僵了,动弹不得。
现在是青天白日!那东西如今竟然胆子这么大,白日都敢作祟!
徐小姐惧怕到了极点,拼命试图转身,终于侧了半边的身子,要去抓贴身婢女的手,向她求救。
在她转身时,镜中的“她”仍然正面凝视徐小姐,嘴角带笑。
小红弯下腰:“小姐,你要说什么?”
徐小姐啊啊了两声,小红说:“婢子听不清啊。”
徐小姐指着镜子,连连示意她去看。
小红果然也顺着她的指示,凑近了去看镜子。
看了一会,小红说:“什么都没有啊,小姐。”
怎么会呢,那东西,还在镜子里盯着她啊!
小红看见她焦急的神色,将她转向镜子,指道:“您看,镜子里,除了您自己,什么都没有啊。”
徐小姐冷不防和那张脸又对了正着,吓坏了。
此时,镜子里的那张脸,笑容越咧越大,也愈来愈不像她了。
即使铜镜照人模糊,但她何时有过这样娟秀细长的眉,有这样幽怨泓清的眼,有这样薄薄带粉的桃花脸颊?秀美端庄地坐在梳妆台前,与身后大家闺秀典雅的房间相衬极了
徐小姐一念转至此,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身子更僵硬了。脸色刷地惨白。
小红说,镜中除了她自己,什么都没有。
确实什么都没有。
这个视角,房间里的一切摆设,清晰可见。
唯独,连,明明此时簇拥在她身侧的婢女们,紧紧凑在她身畔的小红,都没有照出来。
这一霎,她近日都有些发昏的头脑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从未有过的清醒,这几日全都忽略的细节历历在目。
前几天母亲病得还没那么重时,说有一些婢女失踪了。
失踪的是?
一张面孔终于从昏沉的记忆中浮出。
失踪的是小红!
“小红”的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真迟钝啊,终于发现了,小姐。”
她的手从肩膀,慢慢摩梭上了徐小姐的脖颈。
冰。冰得像寒冬腊月里的石头,没有一丝热气与人气。
然后,这只人的手慢慢、慢慢变形,手指畸长,皮干巴而皱,指甲如削尖的铁,比起人手,又像干尸,又像猛禽的利爪,能轻易割断她的脖颈。
冰冷的利爪慢慢收紧,身后的声音也随之变得嘶哑凄厉如枭鸟:
【你龟缩在府第中,始终不肯出来。但没关系,二十八天过去了,我终于有了足够的力量,可以直接将你拖回到你应该去的地方。】
利爪已经刺破了徐小姐的脖子,鲜血喷涌而出,她剧痛之下,奋力挣扎起来。
砰!
命悬一线之际,闺房大门轰然而倒。
一只五颜六色的布老虎,摇头晃脑,迎风而涨,顷刻间化作斑斓巨虎,张开血盆大口,猛地咬向了徐小姐身后的鬼鸟!
第227章 二百二十七
徐家人在大门激起的烟尘中, 亲眼看到闺房中的画面,险些被吓得心脏骤停。
正午时分,徐小姐所住的东院阴风刺骨, 晦暗如黄昏。
梳妆镜前, 女子被鸟怪擒在爪中,挣扎中, 脖子被刺破, 鲜血喷涌。
大鸟身披灰色长羽, 巨爪如钩, 能碎金铁。但面部却生着张白惨惨的脸,但说是“脸”,却没有具体的面目, 眼睛、鼻子、嘴唇、耳朵,时时刻刻在变换不同的模样, 有时候五官隆起, 有时凹陷, 有时候纠缠为一团肉瘤。
只差一点, 巨爪就能直接对穿徐小姐的脖子。
房门被破开,斑斓大虎冲进来时, 鸟怪猛然振翅,羽毛片片张开, 竟如刀片,将大半房柱削短,掀翻房顶, 霎时倾屋倒柱, 烟尘四起,瓦片飞落。
它将两只利爪抓进徐小姐的肉中, 捕羊般,将她抓起,疾飞冲天。
“女儿!”“姊姊!”“小姐!”徐家人悲痛欲绝,不顾一切地朝巨鸟扑去,想将小姐拽下。
黑虎尊者却气定神闲,吹了个口哨:“二虎!”
那只大老虎嗷呜一声,背部竟化出了两对大翅膀,扑棱扑棱,也飞了起来!向着鸟怪,穷追不舍。
世上竟还有长翅膀的老虎,莫说徐府一干人等看傻了眼,就连鸟怪也愣了一瞬。
这对羽翼的速度还快得出奇,即使托着沉重的虎躯,也顷刻之间就追到了鸟怪身后。
大虎齿厉爪毒,尾如长鞭,行动迅捷,更有一身皮毛,厚实如盔甲。
空中近身搏斗,鸟怪能碎金铁的钩爪根本穿不透它的皮毛,反而是它的羽毛被大虎狠狠撕咬,如雨零落,化作黑气消散。
觑它不备,大虎一口咬断了它的鸟爪,尾巴将鸟怪的头抽得一歪,趁机一卷,将徐小姐夺了回来。
爪上一空,又明显落于下风,鸟怪竟也乖觉,当机立断,一声极其尖利的鸣叫,震得虎耳发懵,老虎因此略松了口。
一刹,鸟怪以被撕扯下小□□毛的代价,猛然振翅,倏尔化作阴风,将远遁而去。
飞虎追之不及,眼看它将逃脱。
自称黑虎尊者的布偶冷哼一声,抬起小圆手:“借风!”
人间便起狂风,四面八方涌来,将徐府附近的天空围堵得严严实实。
风速之急,徐府附近的百姓都惶然地看到,龙卷风围着徐府打圈,砖瓦、地皮、树木都被吸起来在风里旋转,纷纷叫喊风神显灵。
鸟怪所化的森然阴风虽快,但这些涌来的狂风更快,将它堵在了徐府上空。
黑虎尊者口中低喝:“杀!”
霎那,风息全部化作利刃,刺向鸟怪。
它黑气凝聚的身躯,瞬息被狂风搅烂。
黑气想重聚,但它无孔不入,这些风同样无孔不入,将它逼得又显出身形,再次将它搅烂。
每次被搅烂后重聚身形,鸟怪都缩小了一大圈。
短短几息时间,它的身躯从两米多高,缩水成了苍鹰大小,而且时而虚幻晃动,非常不稳定,显然已在强弩之末。
鸟怪哀鸣不止,却最后一搏,奋力穿越四面的风刃,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但没飞多少步,还是彻底被搅散了。这一次,再也没能重新恢复成鸟怪的模样。
那股森然阴气在徐家上空盘旋片刻,彻底消失了。
黑虎尊者拍拍手掌:不用龙身对风云雨雾雷电的操纵能力,单只用七十二术的借风,也挺好用。
困扰徐家近一个月的“邪祟”,散了许多家财都解决不得的灭门之祸,就此烟消云散。
耳边却传来哭泣叫喊的声音,原是虎傀带着徐小姐飞下来了。
徐小姐满面血污,脖子破了个大洞,身上也被鸟怪的利爪扎出好几个大洞,气息奄奄,眼看就要活不成了。徐家人又是叫拿药拿绷带,又是叫请大夫,又是哭,将她团团围住,场面乱得不像话。
黑虎尊者是只矮墩墩的布娃娃,在人群里只能看到一条又一条的腿。不悦道:“你们再堵着路,她才真活不成了。”
听此,徐家人才总算从惊慌中想起家中还有个小神仙,连忙散出了路来。
刘夫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尊者,只要能救我儿,我当牛做马,回报您的大恩!”
黑虎尊者走到徐小姐跟前,鼓起腮帮子,也朝她吹了口五彩气。
五彩之气涌入其体内,霎时起了奇效。修补脏腑皮肉,补足元炁,再造气血。众目睽睽之下,徐小姐脖子、身上的大洞快速愈合。金纸般的脸也渐有生气,重新睁开了双眼。尚不知外事,摸着脖子坐了起来,叫道:“娘!娘!我好疼!”
刘夫人霎那泪流满面,搂住女儿,连声抚慰。
徐老爷摇摇晃晃的身躯终于站住了,长舒口气,对布娃娃一揖到底:“尊神大德,铭感五内。”
徐小姐终于从绝望、惊恐、悲愤里完全复苏,在身边婢女、婆子的七嘴八舌的诉说中,在母亲的泪语里,也终于明白了发生什么事。一声不吭,顶着满ῳ*Ɩ 面污血,爬起来,就朝布娃娃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响头:“民女受此大恩,无以为报,愿作牛作马”
乱糟糟的场面里,黑虎尊者摆摆小圆手:“得了得了,不用作牛作马。我早已提前收了那小孩供的金枪鱼和点心,答应帮你家解决了这事。现在此事已了”
不待祂一句话说完,徐老爷满面堆笑:“听说是小儿请您降临寒舍,但他年纪幼小,招待不周,竟然只供奉了些微不足道的点心”
刘夫人也立刻殷勤道:“尊者哪能屈就小儿的书房!我家有间好屋子,冬暖夏凉,布置得体”
又叫管家侍女:“快去布置尊者的禅房!”
黑虎尊者皱着额前布:“什么禅房?都说了我不是佛宗子弟”
“我家还有几道祖藏的秘方菜品。一向闻名当地,慕名而来想一饱口福的老饕不知凡几,尊者在禅房稍等,我亲自下厨”
黑虎尊者立刻忘了“禅房”两个字了,也把原本想说的话抛到了脑后,催促:“那还不快去!”
全家人围着布偶不要命地说好话,嘘寒问暖,倒把请神的正主徐小弟撇到一旁。
事情已了,前院那些跳大神的僧道,很快就被徐老爷打发掉了。
但徐家以对待最尊贵的贵客的态度,留下了黑虎尊者,每日好酒好菜招待。
而从鸟怪消散,黑虎尊者在徐家住下这日起,徐家前端时日的种种诡异再也没有复发。徐小姐晚间的夜游梦魇也彻底绝迹。
期间,徐老爷还派人去了趟乱葬岗。
徐小姐如果没有被人看住,就必定夜游而出,直奔乱葬岗。鸟怪消散前,拼力要往乱葬岗的方向跑。这地方,极大可能与作祟的鬼怪关系密切。
但一无所获。
这也在预料之中。
徐老爷叹了口气:“乱葬岗埋的都是本乡的苦命人。这不是老儿自吹自擂,我家是出海行商攒下的家业,几代相传。确实不是压榨乡土贫民的劣绅奸商,在本地也修桥补路,接济邻里,从未行伤天害理之事。哪有什么恨到要我们全家命的仇人?甚至,是我家为了阴德,还出过资,定时请人收敛路倒的、横死的,无人收敛的尸首,乱葬岗中的不少尸骨,都是由我出钱埋葬的。”
但正因如此,更加奇怪。既不曾与人结下深仇大恨,哪来的鬼怪?
大齐民间,所有关于鬼怪的传说中,厉鬼都不是随便出现的,必有因由。
徐老爷始终想不明白。
黑虎尊者倒不觉得他自吹自擂。
她虽然按法相捏了个布娃娃傀儡就降到此表,因不是真身到此,相面术也不怎么好使了,但还是看得出徐家的深浅好坏。
而且,她降临之前,是用真身观察过徐小弟的。
一个人的命炁固然显示他自己过去的经历,但也能映照出血脉相连,或者是长期相处、关系紧密的其他人的炁。比如,这个人的家人。
毕竟十几二十年的亲密相处,彼此所做的事往往有对方的参与。命炁也就往往互相交织,密不可分。
透过徐小弟的命炁,她当时看到了徐老爷一家四口的生平经历。
确实都是少有的好人,不是土豪劣绅之流。
否则当时她也不会那么轻易地答应徐小弟,冒了一定风险,来这表人间救他的家人。
“无所谓了,也许是出了什么认知错误,或者是误会。”黑虎尊者道:“虽然具体说了你们也听不懂,但‘鬼’这种东西,说到底并不是人。人死如灯灭,鬼只是人死后的残留物。”
“解决了就行了。”
徐老爷连连称是。但又提出来要报答黑虎尊者,询问祂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其实祂早就说了,报酬已经拿了。而且这几日徐家的招待已经非常用心。
但徐家人还是屡屡殷勤地想要报答,极力挽留。
次数说多了,黑虎尊者也看出来了,徐家人除了确实想要报恩,他们还有不安。
这种不安,来自于凡人面对突如其来邪祟的不安。鬼物又消散的太轻易。他们怕后续还有什么其他妖魔鬼怪,怕她一走了之,他们无处寻找。
算了,这鬼怪溢出区出现的也确实蹊跷。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黑虎尊者说:“这样吧,我还想在这个世界走走,确实不会一直留在你们家。不过,你们可以给我建个庙,只要每日按时供奉香火、瓜果,你们家作为信徒,就在我的庇佑范围内。如果出了事,我马上就能感应到。”
徐老爷既感谢又面露惭愧,嗓子发干,想解释些什么。
黑虎尊者却道:“建庙对我也有好处,也算你们报恩。不必道谢。”
徐老爷再次深深一揖。
黑虎尊者说:“不过,建我的庙,得按我的要求来。”
祂给徐家提的要求倒不难。
这位尊者虽然号为“地狱黑虎”,实则既没有地狱相,不需要佛道两家的繁杂科仪、道场,也不狮子大开口索要无度金银,更没有一些邪门歪道的血腥代价。
黑虎尊者用软乎乎的小圆手比划了一下:“庙不需要大。但要我的塑像、神主牌都放进去。”
祂说:“要那种威猛的、肌肉硬邦邦的,很酷的,噢,就是看了就让人害怕的,然后高大的可以青皮肤,也可以黑皮肤就那种雕像。还有,我的神主牌要叫九壤幽冥地狱黑虎尊者。”
“还有,我的老虎,也要雕上去,要那种獠牙那——么长,看着就要吃人的老虎。”
徐家人领会了祂的意思。大家私下说:“那岂不是青面獠牙、可怕极了,听着就像妖怪。跟尊者没有一点相像啊?”
“像不像不要紧,关键是尊者开心。”最后还是徐老爷怕了板:“那些无灵无应的山野草头神,泥鳅都能给自己吹嘘成真龙。尊者有真本事,要塑个威猛勇武些的神像,又怎么不行?”
造座小庙,造座神像,按时供些不多的瓜果蔬菜、米面油脂,并宣扬黑虎尊者的“威名”,对于徐家来说,还真不算什么。换得全家平安,非常划算。
看徐家一口应下,很快就开始准备造庙了,“黑虎尊者”也很满意:
这个顶替了傀师的法相,本来不该是这副模样,都怪大周的卫县人,一开始给祂塑像的时候雕成了这副软绵绵的布娃娃样!结果她成真人相后,这个法相也给收进来了!
现在从初来乍到,没人认识她的大齐开始,一开始建庙招揽信徒,就要好好地换副神像模样!
如果以后这个阳世的信徒多了,从徐家人开始,供奉的都是威武模样的神像,说不定她的傀师法相也能受此影响,摆脱布娃娃的恶心模样!
徐家没有平地建起,选了自家一座原本的佛堂,改作了新庙。
十日不到,庙就改建完毕了。神像也造好了。
将神像请进庙的那一天,徐家恭恭敬敬地黑虎尊者请前去巡看。
祂骑着布老虎,到庙里转了一圈。
好极了!徐家把祂的每一个要求都执行到位了!
果然看起来就冷酷邪魅、威武勇猛,有棱有角的,一点也不软绵绵!
九壤幽冥地狱尊者非常满意这座两进的小庙。
等徐家人上了第一缕香,香火绵绵地盘桓庙宇,祂在此处的第一个掌握的洞天也将在后续的供奉中,缓慢成型。
唯一奇怪的是,当地的幽官怎么还没来找麻烦?
若非乱世,幽官体系崩溃。
以仙朝幽官的德行,当地的溢出区内的妖魔鬼怪,他们可能因为贪赃枉法,或者是官官相护,或者是懒政无能等种种原因不去管束。
但当地出现的分官方香火的野神,他们是肯定要来至少看一眼的。
不过来了也不怕。她还是炼精化炁时,在大夏的社稷图内,面对加成堪比返虚的当朝皇帝都敢动手。
如今她业已化神,又修了不少大神通,有的是手段。就算大齐的皇帝来了,正面对决,她照样动手。
不过,这表阳世应该到不了暴打皇帝,暴露她行踪的动静。
黑虎尊者——李秀丽扯扯自己身上的棉布,幸灾乐祸地笑了:
虽然她真身还被通缉,但她的布娃娃法相,却是顶替的傀师法相。
这个傀儡也是她用布娃娃法相的炁灌输进来捏的。其炁,以修行者的眼光看,分明就是地煞观制作的傀儡产物。
就算幽官来了,乍一看,看到的也是“地煞观的野神”。
地煞观的地狱黑虎尊者占的香火,关她李秀丽什么事?
幽官甚至不能为难徐家人。
因为徐家的鬼怪本该是他们权责之内的事,却因为他们怠慢不管,反而被“友派修士”解决了。再去刁难因此成为“友派修士”信徒的徐家人,面子可就彻底下不来台了。
“尊者、尊者”徐老爷拱手道:“庙已建成,您要再巡看一圈吗?”
“黑虎尊者”从思绪里抽回神,潇洒地摆摆手:“不必,我走了。”
“对了,我之前用相用一个法术,看过你女儿的面相。她失踪的七天,不是被人掳走的。是她自己悄悄离开的,好像是去见了什么朋友。这是你的家事,你们自己好好聊聊吧。”
“啊?”徐老爷猛然浑身一震,还想再问,布娃娃尊者却挥挥手,她要去玩了,懒管信徒家事,勒住布老虎的耳朵,驾了一声,已狂飙而出,不知去向了。
第228章 两百二十八
东湖又落了一场夏雨。
雨后草叶滴露, 绿荫如洗,群山泼翠。
牧童骑着黄牛,吹笛而过。村女二三, 结伴浣衣。
路边支着几个小摊子, 有叫卖枇杷的,也有卖梅子、杏子的。
游湖的市民扶老携幼, 有说有笑, 踏青而返。偶尔有人停下来, 买一兜正当时的新鲜梅子回去酿酒。
哒、哒、哒。
地面轻微震动。一颗枇杷从草篮里滚了下去。
湖边行人纷纷抬头看。
从路旁的林荫中, 前呼后拥,驶出车驾。
打头的是一列黑衣护卫,作为前驱开路。
随后的是四匹高头大马, 没人赶车,竟也步伐齐整地往前走。每一匹都极神骏, 青色皮毛油光水滑, 银鞍金辔, 拉着一辆无壁舆车。
舆车翠盖摇摇, 四面垂下珍珠帘,风吹玉振。帘后卧一少女, 隐隐绰绰,看不清面容, 但肌肤胜雪,非民间所能养出。
车驾两侧,则簇拥着十几个美貌女子, 皆婀娜清丽, 世上少有。却一般梳妆,一样粉衫碧罗裙, 像是侍女之流。
这阵势,看得路人目不转睛,又大气也不敢出,纷纷相避。
市民们窃窃:“这是谁家的多娇女?”“不曾听闻有哪方贵人出行。”“城中公卿,也输了几分派头咧。”
行人议论纷纷时,却见有个婀娜女子走出队伍,罗裙轻摆,款款上前,向路边的卖枇杷的老者询问:
“敢问老丈,此处距离宁州城还有多少路途?”
卖枇杷的老翁惊到一下子站起来,局促道:“不远了,这里已算城郊。向西走半个时辰,约莫就看到城门了。”
女子谢过老人,便回到翠盖旁,向珠帘后的少女耳语几句。
少女点点头。
骏马便自行调转方向,一行人声势浩大,朝宁州城而去。
直到舆车的影子都看不到了,马蹄声也已不闻。还有不少人站在湖边,回味着方才所见的一切,津津乐道。
宁州南城,清波坊。宁州的贵人住在西城区,衙门也在这个区域。外来的贫苦百姓,三教九流之类则聚集在东城区。
南城则住了一些宁州本地的不算穷苦,但也不是太富庶的市民。
清波坊是这些不上不下的市民里,最不上不下的一个坊。
世居清波坊的宋大娘去井边打水,打完水,照例坐在井边的树荫下休息。
市井市井,大齐的城镇中,最热闹也最必不可少的社交场所,就是井边。
三姑六婆、贩夫走卒,各路闲人,常常在井边聊天,交流情报,恨不能把上下几天坊中每一个角落的新闻八卦都磕一遍牙。
她一边锤着腿脚,一边竖起耳朵,听街坊邻居凑在一起,磕着晒好的瓜子,翻着嘴皮子。
忽然远处风风火火滚来个矮胖妇人,到井边,一屁股挤开宋大娘,拿帕子一边拭汗一边道:“哎呦喂,你们可不知道,你们清波坊不得了!”
宋大娘被挤开也不生气,连忙追问:“二婶子,什么不得了?”
矮胖妇人娘家姓施,丈夫行二,所以人称施二婶。
施二婶是闻名街坊的大嘴巴、长耳朵。远近数里的时事新闻,大到生老病死,小到谁家的猫狗生了崽子,过了墙,第二天她就知道了。第三天,通过她的嘴巴,街坊邻居就全知道了。
宁洲南城的好几个坊,数个水井,都是施二婶的“势力范围”,她嗓子一张,能把干姐姐干妹妹、义大哥义小弟从街头认到街尾。
“小宋,跟你家也有关系嘞!晌午,我从清波坊最北边过,看见四匹大马,每匹都像话本子里将军的马。拉着一辆顶顶漂亮的车,那车啊,华盖像孔雀绿宝石磨成粉掺金线绣的,日头一照,闪闪发亮。垂下来的帘子啊,是用了数都数不清的珍珠串的,每颗珍珠都比你宝贝得不行的珠簪还要白,还要圆润,喏,这么大。车子里坐的女娃,更不得了!虽然二婶我没看见脸,但白得都发光了,比侯爷的女儿还要白!在车子旁伺候她的就有十几个,个个都是天仙娘娘似的美人,居然只能伺候那女娃!”
施二婶唾沫横飞,手舞足蹈,生动地比划着。听得清波坊的邻舍都啧啧称奇。
宋大娘说:“一听就是贵人。那与我家,与清河坊有什么关系呢?或许是西城区那边的公卿贵人,路过南城”
“我亲眼瞧见那车停在清河坊坊长的家门口了!”施二婶说:“那鼻孔朝天的坊长,老脸笑出一朵花,带着他儿子儿媳全家跑出来迎接马车。然后说了一阵话,坐在车里的小娘子,就抛了一锭金子给那老货我看得清楚,好足金,好大的一锭元宝,沉得老货的手都一坠!老脸都笑烂了。可给他赚着了。”
“等马车走了,我上去跟他儿媳一打听,你猜怎么着?这贵家娘子,居然是来清河坊租房子住的!”
宋大娘闻言一惊。因为清河坊空着的房子不多。其中面积最大,最合适贵人居住的,只有她家附近的一座官员搬迁后留下的三进宅邸。
宁州是大齐的繁华大城之一,西城区尤其寸土寸金。官员、贵族、富家,固然都聚集在西城区,但也总有些外来的宦居官员、来做长期生意的大家富户之类,初来乍到,买不起,也租不到西城区合适的房子。
三教九流汇集的东城区他们是不考虑的,往往会考虑南城区。不过,南城区最好的坊是桂花坊。住在清河坊的官员、富户,少之又少。这些年也只有一个小官。
此官员因自觉升迁无望,将长期宦游宁州。又相对囊中羞涩,家里人口也不少,干脆买下了清河坊的几座老宅,并在一起,修缮成府邸,住了七八个年头。
但两三年前,那位官员意外得到提拔,任期满后,就喜滋滋调往他乡,全家跟着一起搬走了,宅邸也就空下来了,临走前,托付给坊长,让他或卖或租,所得钱财三七分成。
那座三进宅邸就在宋大娘家的斜对面。
倘若真有贵人要在清河坊租略微像样的房子,表面看来,也只能选这座宅邸。
果然,施二婶说:“他儿媳嘴巴也松,我多问了几句就套出来了,嘿嘿,就租的你家对面那幢!”
宋大娘喃喃:“但这、可这怎么住得?”
便问:“二婶,老林头的儿媳有没有告诉你,他出租房子时,给那位小娘子说了实话吗?”
施二婶嘿然一笑:“要是说了,那谁还敢住?听说那来租房子的贵家小娘子,是外地来的,不知到宁州做甚。我一提话茬,林家媳妇就一脸惊慌。以婶子我看,老林头那死要钱不要命的脾气,肯定没讲实话!”
这下不止宋大娘,其他街坊邻居听了,也眉头紧皱:
“这样的人也敢骗,就算是外地来的,谁知人家有没有城里的大户亲戚?老林头贪财迟早贪出大祸来!”
“这老货,太黑心了!”
“幸好,那房子虽有些传言,这些年,也毕竟没人真出过事。或许那小娘子带的人多,人气一旺,也不会出事。”
各家都还有自家的事,磕了一遍牙,骂了一遍老林头后,也不多说,各自散开。
唯独宋大娘忧心忡忡,挑水回家时都险些一打跌。还站在院外,朝斜对门的宅门望了好一阵子。
结果,果然看到一大群人簇拥着马车往那座空置的宅子去了。看形容,就是施二婶描述的那贵家小娘子一行。
儿媳从绣坊做工回来,又接了从学堂回来的小儿,正要做饭,看见婆母站在家门口半天,水洒了小半都没注意。忙过去接水桶:“娘,您看什么呢?”
听见热闹,她探头一看,目不暇接,惊道:“哎,好大的阵仗,老林头总算把房子租出去还是卖出去了?好几年了,我们家又搬来新邻居了!不知是什么来头的贵邻,居然敢住这里。”
宋大娘道:“好像是外地来的。老林头这忘八,骗了人家,没说实话。”
儿媳也吃了一惊:“什么!他怎么敢的啊!”其他街坊只是道听途说,亦或知道得不真切。
但时不时会过来检查这座宅子防火的老林头,以及住得离这座宅邸最近的他们家,却是一清二楚的,这宅子,如今根本住不得活人!
宋家的小儿不知何时挤了出来,看见对面的热闹,眼睛被大马、粉衫罗裙的侍女,华美的车驾吸引了,乐呵呵地拍手:“大马、大马!啊,你们也来看大马吗?”
后半句话,宋家小儿的眼睛却盯着宅邸的青瓦墙头,视线凝聚,仰着头,天真无邪,不知道在与谁说话。
墙头空无一物。
但在宋家人的视角,却能看得清清楚楚,瓦片上压了几个印子,无风而铃铃响动,似乎当真有什么东西趴在墙头,朝外窥看宅邸大门口的动静。
宋大娘、儿媳毛骨悚然。宋大娘立刻给了孙儿头顶一掌,呵斥:“回去读书去!说了多少次,不许胡言乱语!”
立刻将孩子拉离了门口,婆媳二人慌慌张张关上门,生怕慢了半步,引起了不该有的注意。
她们俩步履匆匆,却没低头,看不到被拉走的宋家小儿,在自家大门关闭的一霎,对着对面的空墙头,双眼迷迷瞪瞪,露出傻笑:
好啊,好啊,晚上,找你玩
仿佛在应和谁。
*
“还不错。保存得挺好。”
等进了宅邸,初步检查了一遍房子的清洁、完整程度,红漆大门合上。翠盖舆车停在外院,珍珠帘被掀开。
粉衫碧裙的侍女们连忙去扶主人。
少女却不要她们扶,姿态极轻盈,飘然而下。顾盼四周,她眨眨眼:
“我很满意。”
瓦片翘翘声,细细窣窣,仿佛有东西踩着墙头,蹲在其上,窥看着她。
但这声响,凡人难以察觉。
这凡人少女果然也毫无所觉,只四下转动,眼睛不在意地掠过瓦片墙头,无知地继续重复了一遍:
“我很满意。”
嘻嘻嘻嘻。有东西无声而笑。
李秀丽慢慢朝主卧走去,背对着院子,也无声地勾起嘴角。
运气太好了。她真的,很满意这座房子啊!
第229章 两百二十九
清河坊那座闹鬼魅没人敢住的宅子租出去了, 当日就被重新挂上了牌匾,书“何府”。
于是,虽没有通传姓名, 也不甚理睬左邻右舍。但清河坊的四邻都管这位看着就非富即贵的租客叫“何小姐”。
住进来的第一个夏夜, 房间里糊着纱窗,略有些闷热。
何小姐指使侍女, 将竹床搬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绿树成荫, 有一口打的甜水井, 前任主人还留下架子, 一架爬满牵牛花,一架缠着葡萄藤,已经结了青青的水晶粒。
架子下乘凉正正好, 何小姐四仰八叉地躺在竹床上,卧看星汉。
夜空明朗, 星子繁盛, 银河如带, 流淌天际。
清风徐来, 蝉鸣不绝。草丛里萤火虫飞舞。
炎炎暑气顿时消。
她的那些牛高马大的护卫,一个都没瞧见, 不知做什么去了。
院子里除了何小姐,就只有一个弱质纤纤的粉衫侍女, 正坐在竹床边,玉臂轻舒,摇着团扇, 为她扇风驱虫。
呼——吹过院子里的风忽而夹杂了些许怪味。
何小姐被这风一吹, 突然口渴得出奇,不禁吩咐侍女:“清风观星好良夜, 却缺了些瓜果饮子,你去端些来。”
侍女应和一声,款款而去。院子里很快就只剩了何小姐一人。
不知何时,四周的蝉鸣,树叶被风吹得簌簌的声音,都渐渐消失。
院子慢慢安静下来,安静,安静,逐渐静得连死寂,连萤火虫都缩回叶底,一动不敢动。
何小姐却卧在竹床上,被清风吹得犯了困,半合着眼睛,打着瞌睡,全然不曾察觉身周的变化。
直到迷迷糊糊中,她听见了缥缈而略尖利的童声:【你拍一、我拍一,小球滚啊滚】
声音忽高忽低。
谁在唱歌?这是什么歌?
【丢了球,哪里找?谁藏了我的球?
爹爹说,摘下球来活不成。妈妈说,摘下球来世界黑。】
那歌声越来越清晰,仿佛越来越近。
何小姐被童谣惊醒,想要睁大眼睛,眼皮却骤然一冰,有毫无温度的小小的手蒙上了她的眼。眼皮就黏连在一起,陷进黑暗。
耳朵旁,有“人”朝她吹了口气,多冷的一口气,从耳朵钻进身体。
一霎,她好像从夏日被放进了严冬,连血液的流动都变得缓慢。
还有更多的冰寒小手,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伸来,有的扯着她的裙子,有的爬上她的脖颈。
何小姐惊骇万分,拼命挣扎起来,手脚却像压了巨石,被压得动弹不得。
那些尖细若孩童的声音忽而在左,倏尔在右,有时在上,有时在下。远近缥缈,像从风中吹来的幽魂呓语:
【我们的房子你占我们的房子,该死】
【滚出去】
【租契,交出来】
【不然,留下来,留下这个‘球’,陪我们玩】
那手在她脖颈徘徊,明明是比孩子的手还要细的手,稍微用力,就能留下一个青紫的印子。
何小姐汗毛耸起,瞬间明白了它们口中的“球”是什么。
她喊道:“我又不知道是你们的房子!”
“别杀我,我马上就搬,就搬走我这就去拿租契”
又奋力去掰其中一只钳在她脖子上的手。
不知是她说的话起了效,还是生死关头气力爆发,当真被她掰松了,连同手脚都轻快了一霎。
那些尖细声音里有个略沙的声音呀了一声,嘀咕:【什么千金小姐,怎么这么大的力气】
离了桎梏,何小姐连滚带爬,从竹床踉跄下来,竟睁开了眼,却爆发出更大的尖叫:原本可爱美好的院子,到处鬼影憧憧。
树荫里、草丛里、爬架上,到处或站或立或趴或爬,都是漆黑的影子,将她团团围住。光是她的竹床边,就趴了六七个影子。
夜色中,幽绿鬼火飘满院落。
鬼火如张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大越是恐惧惊惶过度,何小姐慌不择路,为避开黑影跌跌撞撞,不知往哪里走,竟退到了井水边,双手胡乱挥舞:“别过来,别过来——啊!!”
她发出惊叫,身体失衡,双脚踩空,竟跌进了没盖盖子的井口,噗通,落水声。
这突然其来的变故,连满院张牙舞爪吓她的黑影都没料到,竟然齐齐呆滞了。
那个略沙的声音叫道:“完了完了,出人命了!”
不少黑影慌慌张张地聚集到井水边,往井里探头。
不待它们看仔细,井底幽幽传出一个凄厉的女声:【阎王爷,我冤啊小女冤啊——】
【我不行恶事,只是租房暂住,却无端丢了性命】
其幽长凄凉,又冷彻骨,渐转沥血:【如今我也成了新鬼,谁怕你们?誓要报仇!要与你们拼个魂飞魄散!】
水井的碧波涌动,渐渐,升起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浑身淋漓,头发水藻似的糊住脸。一只怨气冲天的眼,从头发间森然抬起。
赫然是方才跌进水井的何小姐。
水波将她托处了井,一只惨白的手抠住井檐,何小姐转了一百八十度的脖子,环顾四方黑影:
【我要你们,偿命!】
所有黑影都惊呆了。
“妈呀!!!”当头的一个黑影猛然窜高一大截:“女鬼、鬼、鬼、鬼来索命了!!”
满院的鬼影都吓得飙跳起来,乱窜的,在地上滚的,连鬼火都杂乱无措地随之飘来飘去,闪闪灭灭。
站在花架子上的一只黑影看它们如此不成器,恨铁不成钢,大叫:“都慌什么!不过是只新鬼,能有多少法力?大家都不是人,怕她干嘛!”
孰知,溺死的何小姐闻言桀桀冷笑:【我是新死鬼,微不足道。但井龙王见了我的悲惨遭遇,同情于我,已派出祂手下的得力大将,助我报仇!】
她猛一张开手臂,不大一口井,井水却源源不绝喷涌而出,仿佛联通了深海。
几息间,水就将小院淹没,黑影们被一起泡在了水里,发出咳呛声,奋力浮出水面,四下一看,却惊呆了。
哪里还有小院,哪里还有“何府”,甚至连清河坊都看不到了,宁州城的灯光也遥远模糊,万顷碧波倒卷在半空,它的同伴们都在水里挣扎。
更让它们大惊失色的是,从井口里竟然游出了一头墨绿色的鲸鱼、还有头紫红色的鲛鲨。
初时甚小,游出井后,体格暴涨,一个庞然胜过大屋,一个利齿血口。
索命的女鬼飘在水面,振臂一呼:“大将、元帅,为我报仇啊!”
大鲸鱼、恶鲛鲨应声,掀起波涛,朝黑影们咬来,要将它们吞下肚、撕扯碎。
她她她居然真的从井龙宫里借来了不得了的大妖怪吗!!
黑影们吓坏了。有的两腿一蹬,直接吓昏了过去,浮在水面一动不动了。
有的拼命划水,边划边叫:“别吃我别吃我,我没想害你命的!!”
有的干脆闭上眼,呜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三舅姥爷,我早说了,不能这么吓人的遭报应了吧”
眼见黑影们都要命丧水族大将、元帅之口,女鬼忽然大笑了起来,随手把头发拨在耳后,露出一张柔美圆融的脸来,却一点不见溺死鬼的肿胀模样。
更没有先前大家闺秀的娇柔,反而笑得顽劣极了,乐不可支,只差没拍大腿:
“就你们这些蠢家伙,也敢来吓我!”
笑够了,何小姐突然肃了脸,抽出一把宝剑来,竖起。剑身在星光下闪闪发光,锋利极了:
“孽障,受死!”
便一跃而起,宝剑在空中无限放大,在黑影们眼中,一时竟如倚天大剑,又如雷霆,朝它们当头劈来。
吾命休矣——黑影们哭泣嚎啕起来。
剑至,砰,嗤——划开了身体,劈成两半。
过了一会,咦,怎么不痛?
有个黑影哆哆嗦嗦睁开眼,却见被劈开的竟不是它们,而是那两头凶神恶煞的绿鲸大将、紫鲛元帅。
剑如雪光,一闪即收。
鲸鱼、鲛鲨轰然而倒。
何小姐戏谑的鹅蛋脸儿:“胆小鬼。”
黑影们愣愣地看着鲸大将、鲛元帅倒下,露出了鲜红的瓤、汁水四溅的肉。
淹没小院的碧波无影无踪,何小姐悠哉悠哉地坐在竹床上,一剑劈开了西瓜、李子。
拿起一瓣瓜,啃了一大口红瓤,脸颊都溅了汁水。
又拿起剖开的李子,砸了其中一只黑影的脑瓜:“就你们,也装神弄鬼吓人?”
“哎呦”那只黑影捂着脑瓜,缩瑟了一下。
此时银河在天,星夜明亮。萤火虫儿又开始飞舞,蝉鸣也恢复了。
院中哪来的什么憧憧鬼影,哪来的什么鬼火,倒坐了满地的狐狸。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浑身的毛都湿透了,耳朵吓得折成了飞机耳,不停颤抖ῳ*Ɩ ,发光的眼睛都泪汪汪的,显然被吓坏了。
“何小姐”几下吃完瓜,又叫其中一只狐狸:“这瓜不错,泡在井水里,冰冰凉凉的还很甜。去,给我再捞只瓜来。”
被指住的红毛狐狸哆嗦一下,不敢反抗,颤颤巍巍走到井边,却见星光点点投在井中,哪来的什么井龙宫,倒是沉李浮瓜,泡了满井的蔬果。
没有井龙王,倒有黄瓜龙王、枇杷丞相咧!
这时,院子里又有响动,原是侍女们来了。
夜色里,她们倒不对满地惊魂未定的狐狸感到奇怪,只笑盈盈的,手里还揪着个小孩:“小姐,我们看见这孩子在门口鬼鬼祟祟,还念叨着‘狐二怎么不来接我’,就将他带来了。”
侍女们倒各个温和可亲,可是星夜中,银河之下,她们转身时,碧罗裙一荡,却显了一瞬本相。
哪来的什么美貌侍女,原是一支支荷花,系着荷叶呢!
狐狸们这才发觉,停在外院的车驾,翠盖也不过是一荷叶,珍珠帘不过是藕丝莲子,驾车的骏马,竟是四只绿皮大青蛙,就连那些黑衣护卫,也不过是些菱角。
什么何府,原是“荷府”!
什么何小姐,原是“荷小姐!”
它们怕是被这位貌似少女的修行高人钓了鱼!
见这些傻狐狸总算明白过来,个个垂头丧气,蔫头蔫脑。
李秀丽又咬了口李子:
“本尊者本来听说这里有鬼,只是想来扫平溢出区,赚点炁。没想到是你们作怪,倒害我白跑一趟。”
“要不是看在你们身上没有血债的份上,早劈了你们。
“嘶,好酸,这只李子元帅不行。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在这里吓人。”
她随手放下瓜、李,刚才分明被她啃光的瓜果,一眨眼却仍然是原状,只是颜色变成灰白,西瓜的水似乎都干燥了,呈粉状。
目光在它们中的几只灰扑扑绒乎乎的小狐狸上一闪而过,恐吓道:“不老实说,就把你们都抓起来吃掉!”
闻言,小狐狸们吓得鼻子一抽,哇地有几只就哭了。
大狐狸们浑身发抖,却挡在崽子之前。
皮毛都泛白了的最老的一只狐狸勇敢地站起来,在身后的一片“三舅姥爷”声里,坚强地打着抖,到李秀丽跟前拜下:“上真容禀!我等在此恐吓住客,实在情非得已。”
“若论起来,我们家才是受害者!”
第230章 两百三十
老狐狸说:“我家世世代代住在这里, 已经有一百五十年。那时候宁州城还是个小镇子,清河坊还是一片树林。我的远祖是成了精的狐狸,来到此处定居, 与凡人一起生活, 慢慢积累善缘,受凡人尊敬, 还为它建了一座狐仙庙。清河坊原来就是靠狐仙庙聚起的人气才发展成了如今的规模。”
说到这里, 它人模人样地叹了口气:“可惜子孙不争气, 五十年前, 远祖寿命耗尽去世后,我们这些狐子狐孙,最多就修炼到化了开智、化喉骨, 入道都艰难。过了些年,狐仙庙也荒废了, 人们逐渐忘了我们。但我们仍然还在这里生活, 虽不能再光明正大行走, 只是藏在凡人的生活之下, 隐蔽小心地繁衍生息。对我们来说,清河坊的这些宅子, 也是我们祖宅所在。”
它告诉李秀丽,本来, 它们与清河坊的凡人并没有什么冲突,五十年来,虽然偶尔也“不懂事摸过几只鸡”, 但总的也算相安无事。
一直到十年前, 清河坊搬来个姓沈的官员,他在县衙里作九品的主簿, 官不大,为人从不贪污受贿,又是拖家带口的外地人,还在宁州这种一府府治之地附郭首县,因此过得很是拮据束缚。
当然,再拮据,到底是官员,与平常百姓不一样,住得不体面也是不成的。
沈主簿寻摸了很久,找到了清河坊,通过清河坊的林坊长,买下了三处早已空置荒废的老房子,拆了隔墙,并作一间,修缮作府邸。
其中一间,正是荒废多年的狐仙庙。连清河坊的老人都早已忘记还有这座荒庙了。
但狐狸们可不能忘。眼看着自家祖宅的狐仙庙被推倒,子孙四处逃散,它们无可奈何,找上沈家掰扯。
先是用狐狸的幻术顶了树叶,自称“胡家”,化作人形去与沈主簿家理论。
好不容易买到一处合适的住宅,沈家也有一大帮子孙儿女的,自不肯退让,让“胡家人”拿出祖宅的地契来。
狐狸们哪来的地契?狐仙庙是从前供奉的凡人建造的,那时候清河坊刚建成不久,地皮也不值钱,无人管束。
况且它们这几十年来活得隐蔽,半如野生动物,吃老鼠抓野兔,去哪找地契?
老狐狸用一张树叶伪造了地契。谁知拿出去就被沈家识破了,揪着它,说它伪造契约,要拉它去衙门打官司。
没有办法,狐狸们只得动用了一些小手段,在沈家的住宅里开始闹腾,希冀能吓走沈家人。
“姓沈的毕竟是朝廷官员,这种人虽是凡人,但有人炁聚集。我们这些不成器的狐狸,也不敢与他很闹。不过是画鬼脸吓唬小孩妇女,给青年平地推个跟头,用狐狸模样穿着沈主簿的衣服在夜里行走,在沈主簿的书籍上涂鸦”
如此一连捉弄了半年,沈家人终于受不了,提出家里有鬼魅狐仙之流,要不要搬走。
不料,沈主簿倒是个硬气的人,扬言说:“一切合法,我问心无愧。纵是鬼魅狐仙,能奈我何!”竟向衙门告了假,自己搬了个凳子,拿着本书籍,当夜坐在院子中间,大声读书。
有狐狸顶着怒张的毛发,眼里放着绿光的狰狞狐狸头,故意穿着他的衣服,人立而起,在院子里窜来窜去,吓唬他。
沈主簿却目不斜视,只管读书。
如此一夜,狐狸们到底拿他无可奈何,甚至还把自己累得喘气。
老狐狸只能现出真身,到他跟前拱拱爪子:“沈公心坚,不惧鬼神。我等本是市井狐狸,确实没有大的手段。但您饱读圣贤之书,可知仁义之道,可施怜悯之心?我一家子孙,籍此生息。如今被你家赶出房屋,家中儿女婴孩,夜夜啼哭”
它这次毫无隐瞒,恳切地将自己的身份、祖宗的来历,一一告诉了沈主簿。
小狐狸们也都现了身,在他跟前蹲坐着,个个流浪得憔悴瘦弱,毛发稀疏。确实可怜,哀哀而哭。
沈主簿看其情状,终于动了怜悯之心。沉吟半晌:“你说这是你家的祖宅,一面之词,又拿不出地契。但近日,我在周边向百姓打听过,确实五十多年前,这里有座狐仙庙。这样罢,从此后,你们可在原狐仙庙的右偏院的大屋里生活,但不许再骚扰我的家人,也不许再惊吓凡人,只要你们不行危害之事,可同住屋檐之下。至于祖宅,等我调走,我就将整个右偏院的原狐仙庙范围的地契,写上胡家的名字,登记府衙,送与你们。从此后你们就可以大大方方住在这里,碰到官府来人,也可以从容应对。这算作推倒狐仙庙的补偿。”
狐狸们十分高兴,便再不作祟,与沈家人为邻,住了下来。
人与狐相处得还不错,甚至还有了交情。沈主簿还时常接济狐狸一二,逢年过节,给它们送只鸡、鸭,几捆猪肉,一些粟米。
狐狸们也时常看顾一些沈家的小孩,叫他们别摔跤受伤。
但胡家与沈家都人口颇众、子孙不少,挤一个院子,到底很不便利。
狐狸们就盼着沈主簿高升。
说到这里,老狐狸摇摇头:“但老沈原来是个实心眼的人,他其实是被排挤到这里做主簿的。只知道闷头干活,活干的还不错,却既不受贿,也不知道讨好上官,俸禄也只够家人生活,因此年年升迁无望。”
他不急,沈家不急,狐狸们倒急了。眼见子子孙孙一年年多了,都挤一个大屋子,实在不舒服。又感谢沈家人的接济。
于是,作为真正的本地狐,老狐狸就发动子孙们,大街小巷,钻墙角,进院子,溜墙根,从各色人等,乃至家眷、家猫、老鼠的口中,将宁州府的官员人事寻摸得一清二楚。
终于,被它们逮到一个机会,它们听到,宁州城的知县,有机会向上峰举荐一个干得好的辅官,去任空缺出来的某地知县。
本来,论能力,沈主簿数一数二,但坏在他不会讨好上司。知县就准备把举荐的机会给那个肥头大耳,官声不好,却胜在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的县丞。
狐狸们打听清楚那位上峰的喜好,知县的弱点,它们耗尽贫瘠的那点灵炁,用完平生幻术,连装神弄鬼带恐吓。总之,最后县丞在一次迎接上峰的时候,当着上上峰的面,做梦般,当众说出了自己贪污受贿的事情。
最后县丞和知县锒铛入狱,举荐落到了沈主簿头上。
沈主簿要升官啦,得知狐狸们做的事情后,他十分感激,不仅许诺离任之时,将右偏院的地契拿给狐狸们,甚至将整座三进的宅邸连其地契,都送给了狐狸们。
并相约,等过了几年,回来探望狐狸们。
至此,到这里,还算是个不打不相识,邻里友善结下情谊的故事。
“人啊人,”老狐狸喃喃而叹,“人怎么这么容易变呢?翻脸竟然如翻书。”
就在沈主簿带着全家整理好行装,准备去赴任前,他失踪了。
急得全家一起找了七天,连狐狸们都帮忙去找了。把宁州城快翻了个遍,愣是没找到个大活人。
沈夫人急得痛哭时,沈主簿却自己回来了,完好无损。唯独死活不说他去了哪里。只说,再耽误就影响上任了。
没办法,任职是有期限的,都已经耽误了七天,再等就怕误了上任期限,那罪过就大了。
沈家人匆匆而走,沈主簿对狐狸们说,地契来不及登记,但已经写好它们的名字,也跟衙门的人打好招呼了,就放在林坊长那里。让它们等沈家人走完,过两天去取了地契,再幻化个人形,去衙门登记一趟,从此,祖宅就名正言顺地归它们长居了。
狐狸们当然十分欢喜,谁知,沈家人前脚刚离宁州城,后脚,狐狸们等来的不是它们的“祖宅地契”,而是“捉妖人”!
那些来捉妖的和尚道士,口口声声,责怪它们太过放肆,竟然霸占官员留下的宅邸。毫不留情,打得狐狸们四下逃窜,拼死才逃出,不少狐狸还受了伤。
它们被打懵了,过了好几日,才敢悄悄潜回“沈府”一看,却差点没气炸胸脯。
林坊长竟然喜滋滋地请了一家富户,入内看房子,还拍着心口夸耀:“放心,手续都全的,沈老爷把地契都托给我了,上面印章什么都现成的,名字是空的,只待寻到像您一样合适的住户,就将房子卖了倘若要租,也是可以的”
狐狸们到处打听,才知道,不但地契上没写它们的名字,连那伙捉妖人,都是沈主簿找人请的。至于卖了它们的老宅,也是他交代给林坊长的!
甚至衙门那,他都打点好了,据说如果有胡姓人找上门,就立刻抓起来
好哇!怎么短短几日之内,地覆天翻?
姓沈的这个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两面三刀的无耻小人!
但此时,沈家早已走远了。
狐狸们修为不济,胆子又小,千里迢迢去追索?
他是主簿时都奈何不了他,何况他如今升任知县呢。
它们只能潜回老宅,来一个租客、住客,就吓跑一个,保下自己的老宅。
狐狸们说到这里,个个都唉声叹气,耳朵都耷拉了。
老狐狸道:“唯一值得高兴的,是姓沈的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遭了报应。我们听说,他刚上任知县没多久,县衙就遭了大火,他自己在火灾里摔伤了腿,他父母妻子,都葬身火海”
旋即,老狐狸又摇摇头:“不,倒也不值得高兴。姓沈的是个伪君子,但他的父母、老妻,却都不是坏人。他爹妈给我们送过鸡鸭,他老婆时常看顾我家的崽子,一向关系还不错。临别时,还将他家的家具许多都留给了我们用。怎么就不是这个伪君子被烧死呢?”
狐狸们倒是爱憎分明。痛骂沈主簿,却仍同情他的父母妻子。
言毕,红毛狐狸们齐齐下拜。老狐狸道:“上真,这就是我们的遭际。我等虽然恐吓了不少凡人,但也是情非得已,否则祖宅就被人霸占了。虽然吓人,但我们从未害过谁的性命,吓走便罢。”
李秀丽转了转眼睛,眸底浮现一抹流光,仔细地在狐狸们的面貌上看了看。
相面术看来,狐狸们讲的居然都是实话。
“你们还挺怂的。”她评价道:“不过,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不去向青丘祈祷求助?”
“青丘?”狐狸们面面相觑,最有见识的老狐狸小心地问:“敢问青丘是何地方?怎会为我等野狐作主?”
李秀丽一下就被噎住了。这是哪来的真野狐啊!青丘是天下狐国,本土虽在大周幽世,但所有狐狸洞都通向青丘。所谓“狐死必首丘”。
而且青丘与仙朝关系匪浅,它们的狐祖之一的阿紫,也叫涂山女,曾是仙朝一位已经道陨的大能宗室的妻,因此,某一脉的仙朝宗室,流着一部分青丘的血。
只要跟青丘告状,仙朝的城隍、土地之流,也不会任由凡人如此欺负成精的狐狸。
这群傻狐狸却连青丘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也太无知村野了。难怪被欺负成这样。
不过,它们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处。毕竟上次她跟涂山女求救,答应过祂,从此后,恩怨两清,绝不以此图报。
现在碰到青丘狐,它们是绝不会再替她向阴神五大派隐瞒行踪了。
她还想在这个世界好好转转,搞点炁呢。
李秀丽看着院子里排排坐,湿淋淋,低着耳朵,垂着头,一副很失落模样的大小狐狸:
“这次也就是遇到我。来租住这里的,一般都有点钱权,你们再恐吓人下去,万一真吓坏了人,出了什么人命大案,就你们这点炼精化炁初阶都不到的修为,凡人找些武夫来围攻,就能剥了你们的皮。”
被叫做“三舅姥爷”的老狐狸连连道:“我等省得,省得,以后再不敢如此上真若愿意饶恕我等,我们马上就离开这里”
祖宅虽好,也得有命住。再想办法找个地方住吧。
小辈狐狸们眼睛里一下子晕了滚滚的泪珠,差点嘤嘤出声。
李秀丽的眼神在它们皮毛上转了一下,笑道:“走什么,我让你们走了?”
狐狸们齐齐抖了一下。老狐狸吓坏了:“上真”
“反正其实这里就我一个人。三进的宅子挺大的,你们要住就住呗。”
峰回路转,当即发绿光的狐狸眼们霍然抬起,更亮了。
李秀丽啃了口瓜,汁水溅在她雪白的脸颊,瓜子黏在她的嘴角。这个吃完了。她还没说话,有一只年轻的红毛狐狸非常有眼色,毛爪立刻吭哧吭哧给她搬了一个新瓜。还有只年幼的灰毛狐狸崽,轻轻地滚过来,怯怯地给她递了一片叶子擦嘴。
不错,爪子都很勤快。李秀丽顺手捏了一把那肉乎乎的爪子,更满意了:“不过,你们得为我做事。”
“你们既然在这里住了一百五十年,想必对大齐,对宁州城都非常了解吧。”
少女笑道:“本尊号九壤幽冥地狱黑虎尊者,来此降妖除魔。看你们可怜,就收下你们,容你们侍奉侍奉本尊者。每日,城中,州府有什么奇闻异事,妖魔鬼怪,嗯,你们不算了,都报给我。”
“救命尊者?”大字不识的红毛狐狸一头雾水。
“九壤幽冥地狱黑虎尊者。”
“瓜瓤尊者?”喉骨没化全的狐狸崽子咿呀念了一遍。
“九壤幽冥地狱黑虎尊者。”
“噢噢,大老虎尊者!”狐狸们终于露出听明白的表情了:“怪不得您那么厉害,原来是母老虎修炼而成的!老虎就是厉害”
李秀丽忍了三声终于忍不住了,一狐挨一个拳头!
这些没文化没见识的野狐!
“是九壤幽冥地狱黑虎尊者!!一个字都不准念少,以后每天给我念十遍!”
第二日,太阳升起时,所有清河坊的街坊邻居都担心地看向“何宅”。
宋家倒是没出来看,但是响起一阵阵小孩的哇哇哭声,还有宋家人的骂声。
据说宋家的娃子昨晚翻墙跑出去哪里玩了,半夜呼呼大睡着被送回来躺在家门口。
宋家的大人正在教育他呢。
天光大亮时,何府红漆的大门缓缓打开了。
但出来的却是一大群男男女女,面貌与昨天的美貌侍女、高壮护卫都不一样,都穿着红褐色的衣裳,细眉长眼,一副狐狸相,人人长相都不错,但五官相似,看着就是一大家子。
他们一脸兴奋,又有些不适应的扯了扯衣裳,到处作揖:“我们是胡家人,是尊是小姐的管事一家。从今起做了邻居,大家好,好啊。”
抬头一看见满脸愕然,从门缝里偷看的宋大娘,为首的白胡须拖地的细长眼老头笑眯眯地对她说:“小宋,今早打孩子啊?打得好,这娃娃,老是跟胡二一起瞎玩瞎跑,什么地方都敢去,得打。”
语气熟稔极了,仿佛多年的邻居。
胡家人也极熟悉地与左邻右舍打起招呼,连每个人的小名外号都没叫错,仿佛长期生活在清河坊的本地人一样。
邻居们糊里糊涂与他们打了招呼,都摸不着头脑:奇怪,明明从未见过,为什么又总觉得胡家人面熟?
这时,门后传来一个女声:“打完招呼就赶紧回来。端我的早饭来!”
众邻一直担心的事,终于落了地。
何小姐毫发无伤,安然一夜到天明。
清河坊暗地流传的鬼魅故事,也终于到此完结。
盯了清河坊“何宅”一夜的某些“人”,也终于松了口气,从街巷的阴影里,悄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