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一百五十一
过江后, 大雪仍未止。
只有一江之隔,似划两片世界。
江南的大周暖风熏染,初夏之季, 幽雨生烟草, 碧绿得动荡人心。
江北,却风雪大作, 下得天地一片白, 山河素银, 郊原茫茫, 彻骨之寒。
船只系在岸上,人们互相搀扶,劫后余生, 跌跌撞撞下得船来。绝大部分人都穿着单薄衣衫,冷得直发抖。
吕岩环臂抱紧自己, 不停哆嗦, 赶紧打开箱子, 取了一件衣裳穿上, 还是打了个大喷嚏。
富商也赶紧让仆从打开了行李箱,取了最厚的一件衣裳。
张半武是个练家子, 在武林里也颇有声名,体格强健, 气血充裕,倒能忍耐这寒意。只伸手拂去肩头雪,皱眉环顾:“果然诡异。”
他们这些渡江北上的人, 都是有亲友或者信源在狄人治下。早就听说过, 狄人治下的大周故土,异变频发。
最明显的变化之一, 就是四季轮转,竟然与原来的大周发生了错位。
他们渡江前,都是额外备下了一些衣衫。
但五月时节,踏足在这一片冰原雪野上,这样的场景,仍然震撼到了他们,
人们陆续取了衣裳裹身,回望江南的梅雨烟草、满目翠痕,不由都心生恍若隔世之感。
那富商喃喃道:“真美啊”难得生了几分留恋故土之心。
可这美,太薄,太动荡了,绿意如烟,一副骤然要被狂风散的模样。怎经得起,这刺骨寒风,茫茫飞雪的吞噬?
正这时,船家带着一干船夫,将书生吕岩团团围住,拉扯着他不放。
船主咬牙切齿:“若不是因为你,怎会惹来蛟龙?那大战的动静里,我的船都撞破了一角!不成,你不赔钱,绝不放你!”
吕岩被拉扯得险些跌倒,无奈道:“小生也不是有意的,不慎跌倒撞到了头”
但船主不肯干休,几个壮汉推搡着他,船夫已经夺过他的行李开始搜检钱财,把他的书籍衣裳倒了一地。
吕岩急得喊:“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你们这是明抢!”但他是文弱书生,哪里挣得过几个精壮汉子。
见此,鸳鸯刀夫妇中的健妇立即上前阻止。
她裹着幞头,扎着窄袖子,系着围裙,穿着裤子,蹬着红缨鞋。
二十七八岁,红扑扑脸蛋,浓黑点眉,圆乎乎豹儿眼,虎头虎脑。背着一柄刀,极利落。
见吕岩马上就要被推搡跌倒,当即抽了刀,一柄扎下,刀风飒得其他人倒吸一口冷气,船夫们立刻退了几步。
船主惊道:“你这婆娘,做甚!不关你的事,让开!”
健妇却道:“不让!我陈二娘平生偏见不得这样颠倒黑白的事!”
陈二娘一手拄着刀,一手指着船主的鼻子:“我们大家伙肉体凡胎,打不过,被那妖怪欺负了,也罢!但丁是丁,卯是卯,明明是那妖怪杀人害命不对,你不敢怪罪妖怪,却怪罪无辜受害者,却是无理!”
见妻子先说了话,张半武也背着刀走上来,道:“船家,错,不是吕岩兄弟的错,是那妖怪凶恶。何况那等绝境,吕兄弟为了保我们,一人站了出来,恳请妖怪不要牵连我们,大家伙都听到了。现在安全了,穷究不放,翻脸不认人,太不道义!”
有鸳鸯刀夫妇出头,其他渡客也壮了胆气,陆续有人说:“是啊,这书生也不是故意的,今个大家都安全了,别计较了。”
叫作“珞儿”的小少年挽着母亲,机灵灵地探出头来,叫道:“船家,你还是别跟我们纠缠了,快逃命去罢!我们都听到了,那位龙女叫李秀丽,被她灭杀的蛟龙,似乎是狄人养的。你常来常往在江上,必定有狄人的门路,是他们熟门熟脸的人。如今是你这趟渡江时,蛟龙出了事。狄人寻仇,指不定牵连到你头上!”
其母立刻打了孩子的胳膊一掌,低喝:“又多嘴!”
但这小少年一语中的,船主本来还想纠缠,闻言打了个颤。
这些渡客不知道,只以为蛟龙是狄人养的野妖怪。
他却清楚,那头“蛟神”是狄人的水军元帅。
一军之帅,百万妖兵,被那个叫李秀丽的龙女一剑灭尽,狄国只怕要起滔天之怒。
哪怕他们只是被牵扯进战场的过路人,狄国的怒火,扫到他们的边都不得了啊!
何况船夫们虽然相对吕岩,称得上精壮,但都是普通人,也畏惧拄刀而立的张半武、陈二娘,不敢上前。
又有众人言语纷纷。
船主这才悻悻然作罢,骂了句“我今天开船算是倒了大霉!”带着几个手下驾船离去。
众渡客也收拾了行李,各自朝各自的目的分散而离去。
岸边只剩下了几个人。
吕岩对张半武夫妇深深作揖,感激涕零:“贤夫妇的恩德,小生没齿难忘!”
在船上,他不慎撞到了头,就是他们立即帮他包扎。面对蛟龙和船主的威逼,也是张半武二人答应为他送遗物,此时又是出面解围。
陈二娘摆摆手:“嗨,说甚么‘恩德’。我们无非是说了几句不偏倚的话,有点良心的人,都懂这样的道理。要论恩德,龙女才对我们都有大恩大德,我们都得谢她老人家。”
张半武从地上一一捡起吕岩的衣裳、书籍,细心地帮他拍掉雪,放回箱子里。笑道:“是啊,妹子说得对。况且,吕兄你危难关头颇有仁义,我们替你说话,也是愿意结识你。你要真想谢我们,以后有机会,请我们喝壶暖酒,如何?”
“使得使得!”吕岩忙笑道:“不知贤夫妇打算往哪里去?如果同路,咱们同行一段,找个落脚地,互相结识一番,我为二位暖酒添杯!”
张半武道:“我们有个同门师兄,在分南河畔的寿阳县落脚,开了新的一脉。我们打算去投奔他。”
“那可真是巧了,我还要北上,正好也要再过分南河,途中必经寿阳县。”吕岩很高兴。
陈二娘拍了一下他的肩,爽朗地笑道:“那你这酒,就非请不可喽!”
当即,三人便约定结伴而行,迎着风雪茫茫,往寿阳县去。
他们身后,莽莽素银一片,道旁覆盖着厚厚雪帽的林中,却隐有红梅树。
树上坐一少女,鸦发上沾染雪粒,睫毛上凝了薄霜。
满目的白中,那一抹红裙格外显眼,自树上垂落,像如流动的霞,晃荡在花枝间,艳同梅花一般色。
她身侧浮着一柄宝剑。环绕着她不停打转,似乎在护卫着主人。
而她坐在树枝上,闭着眸子,一动不动。飞鸟停在树上都会惊落的枝头雪,却没有因她的动作而晃落半点。
像红梅化身出的虚幻存在,在雪中小憩。一派空灵祥和。
外表的宁静祥和下,李秀丽体内正在掀起狂涛骇浪。
她一剑破了大江洞天,无量水兵皆解脱,活人无数。
凡人数不清的七情之炁,丝缕汇合,汇成了宛如大江般浩荡的炁,冲进了她的体内。
此前耗得薄了许多的三境,几乎顷刻间原地补满,此时烟霞氤氲,圆满丰厚。
无数凡人的喜炁,被诵世天书过滤,源源不断地送进了她的体内。
男女老幼,各色人等的感激之情,在她耳边轻柔地回荡。
充当着心脏位置的喜境,“赤色烟霞”,竟闪烁着点点辉光,有璀璨之色,浓厚了许多倍。
连带着,流入全身血液。她全身的肌肤愈加清透,一瞬间,竟有透明质感,仿佛整个人都似要隐没在天地间。
而被她救出水府,变回活人的近百万人中,亦有一些狄人部众,对着她的惊惧、忧思之情,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肾脏、脾脏之中。
最先突破的是肾脏,惊恐之炁盈满其中,并不断地被填进来,积聚、积聚,最终,将切实的“肾”转化为了一团浓黑深沉的烟雾团。
黑雾翻涌,一缕缕惊恐的目光,一声声畏惧的尖叫,在其中滚动。
“惊境”或者说,“恐境”,成。
邪恶至此当惊,魔魅见她应恐。
脾脏的“忧、思”之境,则是充溢着灿灿金黄之光,“脾”的血肉却只有一半转化为了烟霞,剩下的一半还在积聚酝酿中。
那近百万的大江洞天的活人中,狄人部众还是太少。且这些被充作水兵变成洞府妖魔的,又都是狄国的边缘底层部众。
他们的肉身有异,可以直接被上层狄人操纵生死。所以略少了些人类之智慧,惊惧多,忧思少。
不知过了多久,淡洁脸颊结了冻,红霞般的裙儿覆了白雪。她像一尊靠在树上的冰雕玉人。却忽然睁开了眼,便一霎活了。
李秀丽跳下树,甩了甩脑袋,抖落一身雪屑。
松鼠踩过都会留爪印的地上积雪,在她的绣花鞋下,却没有半丝痕迹。
她呼了口气,气出她口,转瞬化作一阵汹涌的狂风,顷刻间,扫平了岸边所有人的脚印,将人们残留的炁一扫而空。
倘若狄兵中的修士,来此追寻蛛丝马迹,绝对探不到吕岩、张半武、船家等人的炁,只能感应到她。
五境之中,四境已成。只余最后一境,差临门一脚。她就真正迈入了练炁化神的境界,可以修习真正意义上的法术,谓之“真修”了。
李秀丽弹了弹蒲剑。炁已补满,连鱼龙变,如今她也大可使得了。既有红尘剑,又有鱼龙变。
她踢了一脚蛟龙头颅,心道:尽管来,看是你们送菜的速度快,还是我晋入练炁化神的速度快!
便判断了一下方向,很快,朝着继续北上渡过分南河的方向,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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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国王帐。
大江洞天被破,水军元帅的死讯传来时,正是大朝会,众文武齐聚朝堂。
他们震惊痛怒于通过超凡渠道快速报来的消息时,却不知那妖女使了什么术法。所有狄人,从上到下,乃至地煞观在此的修者,面前都恍惚看到了出剑的少女。
她一脚踩在他们极看重的蛟元帅的首级上,低垂漆黑发髻,正以蛟虬擦剑上的血。
忽然,似乎察觉了什么。她抬起脸来,露出一张面庞儿,定定地“看”来。
春波粼粼色,少年菩萨貌。
却勾着恶劣至极的笑,朝他们比了个划脖子的动作,无声道:“下一个,你们。”
嚣张至极的态度,当场气得狄王猛然呕出内伤。
众文武,王子,都一气也不敢吭声,人人面沉如水。
狄王双目发红,狠狠地砸下所有的签令:“传令国中所有修者,地煞观的道主们有令,凡能捉李秀丽者,无论死擒亦是活捉,皆可拜入地煞观!”
“举我全国之力,必杀此狂徒!”
第152章 一百五十二
寿阳县。
高大坚固的城墙外, 远山披了银裳。
纵横水网里,落雪也挡不住来来往往的客舟、渔船、货船。
守着厚重城门的,依旧是原来的大周兵卒, 仍操着本地口音, 只改换了狄兵的衣裳。
三人进城时,没有通关文符。
守城的士卒扫他们几眼, 还不待三人紧张起来, 门卒语气随意道:“你们是南边逃来的吧?这些日子来的多了, 进去吧。”
随便翻了翻他们的包袱, 手一挥,就放他们进去了。全无想象中的严厉盘查,甚至称得上宽松。
吕岩与张半武、陈二娘面面相觑, 顺利进了寿阳县城。
县城内,繁华如昔。甚至, 更胜往日。
地面的青砖铺得结实又干净。沿街店铺次第开着, 摊贩如云, 挑担的农夫、卖杂货的货商, 牵着牛、驴畜生的路人。驴昂昂的叫声,似唱的吆喝声, 此起彼伏。
熟食铺子,蒸笼的炊烟直上, 融了雪花。人们交错而行,搓着手掌,呵出白烟, 时而互相招呼, 俱笑容满面。
巷子里的住宅比邻,井水畔, 有冒着雪来打水的妇女,亦有裹着棉袄,雪中嬉戏的儿童。妇女脸颊丰润,儿童健康白胖。
这样的大雪天,这样的动荡乱世,乍一眼看去,竟看不到陋巷、墙角的饿殍、冻尸,亦无面黄肌瘦的贫家。行人大多俱颜色康泰,神情悠然。
“一点火烧石砸的破败寥落样子都没有,看着不像经了战乱啊。如此繁华安泰,甚至更胜江南的一些城池。”吕岩看着这副市井炊烟,感慨。
张半武拧着眉:“难道传言是真的?”
此地依山傍水,北有两座高山,夹山成险势,又四面环水,可阻挡骑兵。是分南河中游一线最重要的古城之一,南北要冲之塞,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过了寿阳,就是一片平坦的中原腹地。
北方的势力,若要南下,寿阳等几座城池连成的一线,乃是必破之地。
同样,南方势力若要北上,寿阳也是争夺的中心。
前阵子,在江南,狄军愈发逼近的标志性噩耗之一,就是狄军打过了分南河,占了寿阳县。
原本被派守在寿阳县附近的,是以忠心大周闻名的另一位强硬派将军。
所有人当时都做好了寿阳城破,牺牲无数的消息了。
可是,听说,寿阳县是自己开城门投降的,狄军未动一兵一卒。
且战场中心的寿阳,安静得诡异,没有任何征兆,人们迎接狄军,宛如寻常般就归顺了狄国。
没有任何消息从寿阳县传回,大周上上下下,从王公贵族到平民百姓,绞尽脑汁,费劲打探,也不知道当日县城内部具体发生了什么。
最后,只能归咎为那位镇守寿阳的将军生了异心,带着全城百姓,纳头降狄。
因此,人心惶惶了好一阵子,朝野痛骂叛徒声不绝,却也无可奈何。
难道真是因为举城投狄,所以狄人没有劫掠寿阳,甚至放宽心,以寿阳为买马骨的示范,任由原周国官员经营它?
张半武扫了一大圈,看着男女老少,尽着厚厚的棉衣,怡然自得。连卖苦力的凄惨人都没看见几个。还有些年轻的俏皮平民男女,趁此在自家屋檐下赏雪。
人们只有吃饱喝足,身暖意足,平民方有赏雪的兴致。
一时看去,这座本该牺牲无数的城池,在狄国治下,甚至比玉京都更接近他想象中的太平之世。
张半武看着这样的情景,喃喃:“狄人莫非真地转性了,不再一味地杀人掠奴,竟当真学起治理天下?”
都说狄人治下十分可怕,但他们从前也没有在狄人治下待过。只听说他们杀人掠奴,屠杀并化中原为草场。并另有一些十分诡异可怖的传说。但具体怎么个诡异可怖法,又无人知晓。
现在看来,至少寿阳县在狄人治下,是安然无恙。
陈二娘道:“这就不清楚了。师兄既然能在这里开个门派的新一脉,那我们暂时也先落个脚,再图将来。”
话说着,吕岩的肚子咕咕响叫几声,他是弱冠之年的青年男子,饿起来肚鼓如雷。
闻声,陈二娘笑道:“不过,我们去投奔师兄前,可得好好喝一壶,找个食肆酒馆的,大吃大用一番。从上船到渡江,再到现在,只灌了满嘴的冷风,一口热乎东西都没吃上。吕兄弟,说好的,这壶酒得你请。”
“使得!使得!”吕岩不好意思地笑了,抬头一看,望见一家像模像样的酒楼,叫做望山楼,便指道:“那家人来人往,生意不错。我们去那里罢?”
望江楼的大堂上还有几桌空着,三人挑了避风的一桌坐下,四周喧闹热闹极了。吃酒划拳的,大声摆龙门阵的,也有正常说笑的,大堂上首,还坐着个弹琵琶的盲艺人,唱着不知什么曲调。
三人各点了一样菜。酒自然不能少,叫了两壶整。鸳鸯刀夫妇也不客气,张半武爽朗笑道:“我跟妹子都是粗人,吃不惯什么青菜叶子,想死肉味了。来,我们要点一大盘酱肉!下酒最有味!”
吕岩笑道:“张兄这么一说,也勾起了我的馋虫。小二,你这什么肉菜最地道?”
店小二笑嘻嘻:“我家的各种肉菜,酱牛肉做得最好!”
听到他们公然出售牛肉,而食客们都习以为常。吕岩微微皱眉,又松开。
大周名义倒是禁食用耕牛之类。但屡禁不止。民间之中,还是多得是老饕,宁可罚钱,也摇变着法地找牛肉吃,亦或出售牛肉,市井中也不少见。朝廷只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后甚至只能随便地收个牛肉税,便半推半就了。
何况这里已经归属狄人治下,往北去,多得是好饲养牛羊马匹之地,狄人甚至一度想化中原作牧场,哪里会缺了牛肉?倒也正常。
张半武夫妇甚至大喜过望。猪肉臊,羊肉膻,他们还就好牛肉这一口,平时在大周也没少私下犯禁。
此时毫不犹豫,便道:“这样的雪天,酱牛肉配暖酒,能驱寒咧。小二,来两斤酱牛肉!”
“得咧!”小二等他们点完,立即唱名报菜。
大概是因为人多,上菜慢,热好的酒倒是先拎上来了。
张半武一人倒了一碗,三人碰碗,都一口饮尽。他用袖子擦了擦酒迹:“嗝,爽快!”
暖酒下肚,人也温热过来,聊兴上头,双方又都有意深交,同是渡江客,便各自说起身世来路。
吕岩苦笑:“张兄别看我一张口,就略带闽音。实则,我家祖上是河东人士,祖籍山西。只是中原一带战乱频发,山西也安稳不了。从我爷爷年轻起,就搬到了当时势力最强的汉人掌权的大周周国的原京城居住。谁料,没安稳多少年,到我父亲的时候,胡人仍然不消停。我父亲是个聪明人,他觉得那时的周国君主和储君,即被俘的前二帝,都是称得上昏庸的君主,强敌压境还醉生梦死,与术士、妓子荒唐作戏,自封道君仙君,朝政却一概不理。国祚恐怕不稳。父亲就带着我们全家再次往南走,这一次,一路过了分南河,下了大江,一口气跑到了江南。”
张半武道:“令尊是敏锐之士啊。”
吕岩叹了口气:“是啊,那一年,我才九岁不到。我们在江南住了半年左右,故京,就城破了。我家提前跑了,是逃过一劫,但那时狄人势如破竹,二帝先后被俘,仅剩的一个有望继承的皇子也在拼命逃窜。江南眼看着也要不保。我父亲一不做二不休,带着我们继续南下,到了闽粤一带,天高皇帝远,又多山岭瘴气怪林,狄人的骑兵不好使,再退亦可下海。便就此安居下来。这一住,在那千重岭树,满墙荔枝中,住了十年多。”
“近来,我父亲又判断周室在江南也龟缩不了多久,而且周室愈往南退,狄人的兵也会愈往南来,只恐闽粤之地也难避战火,难以安身了。他在故京的熟人来信,早讲了狄人的变化,便横下心来,举家再次北上,重返中原。”
吕岩举起酒碗,饮了一口,呛到,瘦削过分的脸颊通红一片,猛地咳嗽几声,剑眉才拢起:“可是,小生并不愿意走。从前,我还是个小童,不懂事便罢。国都破了,皇家亦逃难,怪不得父亲早做打算。如今,我读了十年的诗书,在大周也取得了功名,有许多结识的有志同窗、可亲师长,亦知礼义廉耻。汉人国祚尚在江南,君王亦在玉京,我年已弱冠,是个成年人,无论从文投戎,自有判断,岂能轻易抛掷国家、背弃君主?”
“所以我父亲带着母亲、兄长们北上了,独我一个还留在周室。”
张半武恍然道:“原来如此。贤弟,如今也北上了,是决意依从令尊?”
吕岩摇摇头:“是我父亲、兄长忽然来信,说我母亲病重了,想要见我。我忧心老母亲,还是匆匆买了船票。”他向前凑近,声音压得很低:“若老母无恙,只是骗我。小生还是要回转大周。若老母果然病缠绵,我服侍塌前,或服了母丧,或待母亲病情宽愈,我仍要南转。到那时,无论是投戎,亦或在朝廷尽微薄之力,都是理应之分。”
如今是狄国治下,四周虽然喧闹,临近的桌子又都空着,不会引起任何注意。人们汉家装扮也都未改。但到底寿阳县是归属了异族。
他敢向同为渡客的张半武夫妇说这番话,可谓推心置腹,半点没有当外人了。
张半武见他赤诚,果然有意结交,便也漏了自家的底。也压低声音道:“贤弟放心,你这番话,我们绝对不给泄露出去。若论我们夫妻本意,我们也是恨不能投了华家军,一起去打狄狗。只是我们在周国犯下了一桩大祸事,为了救下一个被踏碎了胸口的小乞儿,也为了替一对卖艺的穷苦父女出头,暴怒中,失手打死了那个纵马行凶、仗势欺人、强抢民女的衙内。那衙内,却是黄宰相的亲侄儿。”
他摇摇头:“唉,任我们有什么江湖名声,双拳难敌四手,在周室的地盘里,官府口中,也不过‘贼婆贼公’,被追缉得上天无路啊。落草为寇,我夫妻更不屑为之。只能来此投奔师兄。”
“你放心,我们只是来这里暂时过日子躲风头的的。狄狗杀了多少无辜的百姓,我们恨之入骨,绝不与之同流合污。如果有机会,我们也想回转故土。”
吕岩拱手,十分敬佩:“姓黄的那纨绔,鱼肉乡里,欺压良善,作贱百姓。被士子拿来参了多少次黄奸相,都被人压下去了。后来听说不知道为什么死了,奸相和他那狈妻,发了好一场泼天怒。原来是贤夫妇的侠侣手笔!果然义士!”
“难得相逢一场,有缘结识,当浮一大白!”
见他没有半分别语他意,更无看不起武夫的神态,佩服得十分真挚。
张半武也高兴了,举起碗,跟他碰了一下:“喝!不醉不归!”
转过头,对妻子说:“罕见遇到吕贤弟这样不酸不腐的爽快读书人,妹子,来,碰一碗!”
陈二娘是女中豪杰,往日里,酒量比自己的丈夫更豪,性情也比他还利落爽快。要是搁平时,不消张半武讲,更不管什么男女大防,她早就按着吕岩的肩膀,先喝了几大碗了。
今日里,进了酒楼,聊到现在,除了一开始那一碗,她却一语未发,再没喝第二碗酒。
张半武聊得上头,喝酒上脸,难免疏漏了片刻,见陈二娘还是没说话,便转过脸来,奇道:“妹子今日是怎么了?”
陈二娘却捂住嘴:“大哥,我从刚才起,就闻到了一股怪味,想吐。”
怪味?张、吕二人闻言,转了转头,四下去嗅,酒楼中,除了浓郁酒气、饭菜香气,别无异味。
他们一脸迷惑时,店小二搭着白巾上来,捧着一大盘子,吆喝着朝他们走来:“酱牛肉来喽!”
一大盘牛肉炖煮入味,色泽愈深,咸香卤汁浓油滚流,散发热气。
张半武、吕岩闻得香气,都不禁勾起馋虫,口中生津。
熟料,陈二娘一嗅酱牛肉的气味,脸色骤变,扭过头去,哇地一声,不停地哕起来。
张半武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立即站起来,帮着拍她的背,焦急:“这到底是怎么了?”
放下酱牛肉,店伙计茫然道:“莫非是我们店里的牛肉不合这位夫人的胃口?”
陈二娘摆一只手,哕得说不出来话,又一阵恶心犯上来时,她夺路而出,跑出了酒楼,在街边,扶着巷子的墙,深呼吸几口,勉强压下了反胃感。
张半武当即追了出来,吕岩也随在其后。
“妹子,我们上一躺医馆!”
“是啊,嫂子,如果不舒服,别强撑着。”
陈二娘这会缓过来了一些:“没事,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闻到那酱牛肉味,就犯恶心。其他桌隐隐飘来味道也罢,刚才那盘离得太近,我没忍住。”
见她眉头舒展了一些,捂着胸口,脸色不再那么难看,张半武刚要说话。
街上寒风吹过,送来市井街巷间的气味,正好这条巷子附近,有许多卖吃食的。
既有糖葫芦,也有卖饮子的,还有许多卖肉食、卤物的,叫着“荷叶包烤肉”,也有叫着“面条,浓汤肉末浇汁”的,风吹着各色杂味,甜、酸、咸各等香味混揉一起,陈二娘嗅到了什么味道,又没忍住,哇地吐了个天翻地覆。
等她吐得稍停,她掩着袖子道:“我知道了,是肉味我一闻这些熟肉味,就忍不住想吐”
张半武心疼坏了,忙半搂半搀着她:“这如何使得?走走走,医馆去!”
吕岩陪着夫妇二人,一起到了寿阳县城的医馆中。
谁知道,大夫诊脉片刻,却闪了闪目光,晦暗不明地打量陈二娘片刻,含笑恭喜:“夫人这是有喜了。妇人各不相同,每每显怀,常有口味、气味上的忌讳、喜好的变化。她这是忌讳闻到熟肉了。”
三句话下去,劈得张半武呆立当场。陈二娘也愣了好一会。
直到吕岩也笑逐颜开地恭喜二人。她才回过神来,豹子圆眼弯成月儿弯弯,浓黑点眉跳舞一样,半点羞涩也无,只用虎脑壳撞了一下张半武的肩膀,大笑:“哈哈,大哥,你我要有娃娃传承武艺喽!”
张半武倒涨红了脸,半晌,个壮汉竟然眼睛里浮了点泪光,期期艾艾,既欢喜又凄凉,忙用手指点了点眼角:“那年我们杀出重围,你受了那样的伤上天垂怜,上天垂怜!”
这时,陈二娘的肚子咕噜噜响了两大声。
张半武吓了一跳,团团转:“妹子,你腹中难受吗?大夫大夫——”
陈二娘拍他一掌,笑道:“你傻啊,我这是饿的!刚才吐了几场,我一口饭菜没吃上!”
等离了医馆,陈二娘在脸上绑了块布巾,削弱了街上的气味。这才出来。果然不再想吐。
她嚷着:“肉味闻不得了,菜少不了,我饿得能吃几大盘!再来壶热酒!”
唬得张半武忙道:“喝不得,喝不得!大夫说了,妹子,你怀了身子,不能喝酒!你刚刚想吐的开始,就是酒激的!”
“啰嗦!”陈二娘白他一眼:“走,我们回那家酒楼去。”
“怎么?这不能喝”这回连吕岩也要来劝了。
陈二娘说:“我不喝,不喝,你们总能喝?你们俩傻瓜,那酒楼我们才花了钱,买了酱牛肉跟两壶好酒,若不回去打包拎了,岂不是浪费?酱牛肉和酒,你们俩可以吃,我再点几个小菜,一并带走。”
如此,回了望山酒楼,见他们回来了,伙计先松了口气,殷勤地问起陈二娘身体无恙否,是否他们店里的酒菜有问题。
陈二娘道:“无事,不过是肚里揣了个娃娃,闻到肉味想吐,放心,不是你家的酱牛肉和花雕酒不好。”
一言既出,整个酒楼的大堂的喧闹,忽然安静了下来。
说话、吃饭、划拳的食客、酒客、甚至连那盲艺人都停了琵琶,所有人齐齐抬头,转向他们这一方。
连打算盘的掌柜也不例外。店伙计更是惊愕地微微睁大了眼。
三人被这齐刷刷的视线,看得起了寒毛。
但只一霎,错觉般,大堂又恢复了喧闹。吃饭的吃饭,划拳的划拳,人人在做自己的事,没一个朝他们多看半眼的。店小二也笑嘻嘻地恭贺了几声,满嘴吉祥话。
掌柜亲自过来给他们说:“抱歉抱歉,以为这位夫人吐得那么厉害,必定不回来了。所以你们的酒菜,我ῳ*Ɩ 叫伙计收拾了。要么,我们把酱牛肉和花雕酒的钱,退给你们。要么,给几位赔偿两壶新酒,一桌的素菜,如何?”
吕岩迟钝,没发现什么,真当方才是错觉,听了:“行,你把酒拿来,再把素菜装食盒里,我们带走吃。”
“不,我们不用了,退钱吧。”陈二娘却立刻拦住。
掌柜的很好说话,当即应声退了钱,又送他们出了门。
态度是生意人的客客气气。
出了门,远离酒楼后,走在飘雪的寿阳县街头。
陈二娘才说:“不太对劲。我习武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什么匪徒贼子没遇到过,刚刚绝对有很多视线盯着我们看,我说错了什么话?”
张半武摇头:“不知道。但我扫了一遍,这些人中,应该没有任何眼熟的仇家。”
吕岩看傻了眼:“张兄、嫂子,你们在说什么?”
“吕贤弟,这家酒楼以后不要再来了,他们家的东西,也不应当再吃。刚才有点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劲,我们也讲不上来但这江湖中,什么腌臜东西没有谁!”
张半武忽然低吼一声,拔出刀来,立刻朝着一个小巷子掠去。
过了一会,张半武又回来了:“刚刚又有东西盯着我们。我追出去一看,是只黄毛畜生,跑得倒快,影子一闪,我都看不清,只能看到大约比猫还小一些。”
“脚印呢?”陈二娘问。
“轻巧得很,地上的积雪没留下多少脚印。”
既是畜生,才作罢。
被这一打扰,三人重新找了个面馆,要了暖汤素面,裹了腹。
吕岩抱歉道:“本来说要请你们喝酒,也没有喝成,只有这一碗面汤”
夫妇俩却举起汤面,跟他一碰碗,都笑道:“说哪里话,情谊不在酒,有缘相逢,清汤亦暖肚肠。来,就当酒了!”
随后,见天色不早,夫妇俩往师兄开的武馆去,热情地邀请吕岩一起去借宿。
吕岩推脱不得,被携着一起去了。谁知,到了那气派的武馆,鸳鸯刀夫妇还来不及为师兄高兴,就被告知,张半武的师兄没在馆内,说是上门给城中大户教导子弟拳脚功夫去了,明日才能回来。
张半武取出师门信物,那几个穿着体面的门人弟子却生了一对富贵眼,因看张半武夫妇衣衫较为落魄,竟含着轻蔑上下扫他们几眼:“我们怎么没听说过师父他还有个这样的穷师弟?你这信物,我们也不知道真假。请你明天再来,若师父相认了,再说罢。”
便快手快脚,砰地把门关上了,好似他们是来打秋风的乞丐。
这些小辈!被养得如此势利!
当即气得张半武面沉如水,对吕岩道:“对不住了,贤弟,本是好意,却不料叫你一起吃了排头。”
三人只能去住客栈。
谁知,这个点了,问了县城几家客栈,都说“住满了,没有房间了”,或者是“打烊”了。
眼看着天色要黑了,无奈何,打听到城外的郊野里还有一间旅店,三人趁着城门还没完全关闭,出了县城,步行前往。
雪停了。朔风凛冽。
虽然天上一丝乌云也没有,竟出了轮惨白的月亮,月光似有若无。
荒郊之中,残雪覆枯木,野径倒黄草,忽然,他们听到了幽咽哭声。
定睛一看,昏暗夜色中,前方的路上,背对着他们,有一个黑影正伏在地上,哭个不停。
陈二娘往前走了几步:“什么人?干嘛在路边哭?”
谁知,她刚走上前,便见那黑影站起来,竟是一头驴。那头驴看了他们一眼,哭声立止,大眼睛里闪着泪花,四蹄并用,逃走了。
驴在哭?陈二娘吓了一跳,正要去追,却听丈夫说:“啊,我们走得这么快嘛!妹子,看,他们说的那家旅店到了。”
她回头一看,见荒郊野岭中,果然矗立了一座孤零零的旅店。
木门被雪风吹得嘎吱作响,墙皮陈旧。门前晃荡着两盏将灭未灭的昏黄灯笼。窗户透出光。
张半武上前敲门,拳未敲到门,破旧的木门噶地自己打开了。
一个皮肤黝黑的瘦削妇人开了门,她一张脸拉得老长,鼻孔朝天,大嘴巴,相貌丑得有点离奇,手里提着油灯照了一眼三人,长脸上便笑逐颜开:“生客,住店的?”
三人点点头。妇人立刻让了一身,热情招呼:“这么晚了,难得难得还有还有住店的客人。快,快请进!天寒地冻,别冷坏了。当家的,来啊,给这三位贵客安排两个房间!”
等三人自被一个同样长脸的男子领去房间。
笃笃笃。旅店的门响了。
妇人开了门,风卷着雪灌了进来,却没有看到人。
她的裙子被拉了拉,便低下头,看到了一个茸茸的影子。
一只毛色鲜亮,红如火,白如雪的半大狐狸,蹲在地上,歪了歪耳朵:“喂,我也住店。”
第153章 一百五十三
“恩师赐鉴,
学生吕岩”
寒风夹雪粒,从破损的、不严整的窗缝间不断漏进来。
一点豆似的火光,昏黄地照亮了桌案, 闪烁不定。
吕岩呵出一口气, 搓了搓手,提起笔继续往下写。
“一别经年, 深念教诲之德。学生北上, 途经三吴路, 过望江府, 多方探听,却见人去村空,不见先生隐居之庐”
写了没一会, 手就冷得发僵麻木。眼看着这一笔要写歪,他赶紧放下笔, 把手拢进袖子狠狠搓了搓。
与他同名的云山先生, 许岩。是他还住在故京城时, 五岁进学起, 就一直教诲他的老师。
后来他家先跑到了南边,云山先生是过了近一年, 才跟着大批南渡的达官贵人,一起到了江南。
他在闽南求学, 重新拜老师,进了书院。
但多年以来,他每隔一段时间, 仍然会与许家互通书信。
只是今年他忙于科举功名之事, 更有一系列包括华家入狱的大事发生,牵绊心神。与许家已经小半年没有通过音讯了。
家里来信说母亲病重, 要他北上时,他想,等船开的时候,寄住的临江府,就在望江府隔壁,便去望童年开蒙的恩师。也、也顺便悄悄地去看一眼小时候,那么玉雪可爱,常被玩笑说,要与他结亲的红英师妹
可是,等他花了好几天,寻摸到地方,不要说童年蒙师的住处了,连那座村庄都不复存在,问附近乡人,都神态举止古怪,不是摸着自己的脖子,便是抚着胸口,答非所问,问他信不信尊神
但四个月前,许家的来信都还很正常。
吕岩当时只以为是恩师匆匆搬家了,没来得及通知他。
现在,他从渡客们口中得知了沿江发生的异变后,竟然能与那附近的乡民的怪异举止一一对应心里便暗暗担忧不止。
他是儒门子弟,向来远鬼神。
但若是像渡江时,救下他的,赤霞龙女李秀丽那样的鬼神,他诚心恳求,万请、万请保佑老师一家
他写起信来,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等回到家,看望了母亲,他就请人把信送回江南就算一时找不到许家人,曾与老师来往的文人墨客的好友,或许,知道一二消息?
写罢信件,小心地封存起来,放在包裹垫底处。拿起一枚精巧的陈旧络子,不知陈置多少年,编织的丝缕都已泛黄,手艺粗陋,宛如小孩儿手笔。他摩梭了一会,又小心翼翼地放好。
他一定要南返,除了能说与人听的报国之念,亦有暗藏的百转柔肠。
站起身,吕岩将手心靠在豆火前烤了烤,再用微弱的热意搓了搓冰冷一片的脸颊。
与半开无异的窗外,夜色很深了,却不是全然的深黑。
覆山盖野的雪,在近灰的苍白月光下,闪着残光。天地间显出一片妖异般的幽蓝色。
他觉得口渴,拎起茶壶,却一滴水也没有。推开门,想喊店主,却听到隔壁的呼噜声,张半武夫妇应该是已经睡下了。其他房间亦有旅客住着,十分安静,大约也都休息了。
吕岩不想打扰他人休息,遂将油灯置入灯笼,提着灯,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去大堂找壶水喝。
灯笼照亮尺寸之地,他摸到大堂,提起一壶桌上的茶水,也是空的。
便想起,住店时,店主说,因是夫妻小本经营,没什么伙计,忙不过来。如果客人要喝茶水,或者洗脸,他家的后厨常是存着一大锅烧好的水,任由取用。
后厨厨房在哪个位置来着?
灯笼不太亮,四下昏黑,吕岩摸索了一阵,忽然听到一阵昂昂的驴叫,叫着叫着,变成了惨叫,极凄厉,近乎是人在呐喊。
他吓了一跳,不自觉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竟到了店主夫妇住的后院。
此时,驴叫声已经渐渐弱了。奇怪,但后院空荡荡的,并无毛驴。
他看见,店主的房间大门敞开着,屋里昏暗一片,似乎没有人在。
夤夜时分,闯到主人家门前,十分不妥,非君子所为。
吕岩看了一眼,立刻提着灯,转身欲要回房。罢了,口渴忍耐一下。
刚转身,黑咕隆咚的屋子里,有人叫道:“人,人,救,救我!”
声音细细的,竟然是个孩童的嗓子。
吕岩的步子顿住了。那声音还在喊“救命,救命!”
他踌躇片刻,还是提着灯,转身进了屋。
照摸了一会,在店家的屋角,顺着声音,找到了一个笼子。
昏黄的灯光一照,书生吓了一跳。
角落有个装鸡鸭猫狗大小的笼子。
笼中竟然蜷缩着一个孩童,年仅六、七岁。双手双脚都被缚住,此时仰起脸,衣衫单薄,脸瘦得皮包骨头,眼睛凸出的大,看见吕岩,露出十分高兴的神色:“人人,救我!钥匙、花瓶。”
这若是自家的娃娃,怎么会单衣赤脚,在如此寒夜,装在笼里?
吕岩露出了些许愤怒之色。他虽然四体不勤,常埋首书房,但也是个成年人,当然听说过一些很不好的传言故事。
这年代的三教九流,车行店脚牙,手脚也都不怎么干净,常做点犯法的买卖。
心中大半认定,这家旅店,必也干些拐卖的勾当。
果然在花瓶找到了钥匙,打开笼子,又替这孩童解开了束缚手脚的绳子。
吕岩弯腰去抱他:“别怕”
话音未落,逃出笼子的孩童,却全然不像被关了许久,竟一跃而起,灵巧而迅捷地绕过吕岩,飞快地朝外跑去,打开旅店大门,赤着脚,跑进了雪夜之中。
吕岩惊住,这娃娃,这么冷的天,夜色茫茫,纵使恐惧,就这样赤脚露胳膊地跑出去,只怕不多时要冻僵!
他本想带着孩子,去找武艺高强、江湖经验丰富的鸳鸯刀夫妇,看如何处置这件事,料理了黑店。
此时,也顾不得去叫同伴,怕这不幸的孩童再出意外,立即追出了旅店。
灰白月亮,幽蓝雪夜,书生提着一盏昏黄的灯,匆忙没入郊原。
气喘吁吁,一个成年人,追了那若隐若现的孩童影子,不知多少里,叫哑了声音,那孩子也不回头。
最终,竟还是跟丢了。灯笼被晃得也快熄了。
吕岩十分懊恼之际,却见不远处,道路上,定定地站着个矮小的黑影,一边踢着石头,一边似乎在看着他。
这个高度,必定是那孩子!不跑了,在路边等他,终于知道他不是坏人了?
他心下一松,一边走过去,一边说:“孩子,你不要怕,我不是坏人。你先跟我回去,穿上衣裳,不必怕那黑店,我有一位武艺高强的兄长天亮后,定然送这黑店见官”
愈走愈近,果然是个矮墩墩的的瘦小身形。只是夜里略有些模糊。
等到近前,那道影子,终于渐渐清晰。垂着头。一动不动。
吕岩宽慰地伸手摸了摸孩童的头,咦,怎么感觉这头发扎呼呼的?
正要去牵那孩子的手,孩童却缩回了手,慢慢仰起头来。
那张脸,终于进入了微弱灯光的照耀范围。
人的眉毛。
但眉毛下,豆般眼睛,发着幽绿的光。
人似的鼻子,但鼻翼两侧白乎乎的,鼻尖黑斑,脸颊两侧分别伸出长须。
咧到脸颊两侧的嘴,露出细细密密的尖齿,齿上还在滴答着污血。
这是一张,三分像人,七分是黄鼠狼的脸。
只是脸颊、脖子处的黄毛,已经全然变白了。
这东西人立而起,喉咙中发出尖利又古怪的腔调:“咯书生,你看我像不像人?”
鸡皮疙瘩疯狂地窜上吕岩的后背,脊椎骨发麻。
他下意识地想退后。
身子却一动难动了。
只一眨眼,那东西又凑近了一些,仰着脸,口中的腥气都清晰可闻,豆眼里闪着凶光:
“我,到底,像不像人?”
吕岩嗅到它口中的腥气,渐渐,又觉那是一种芬芳香气。神智就渐渐恍惚。
另一些记忆却缓缓浮出。
隐约中,极小的时候,抱着他的乡下乳母,曾说过的“精怪讨封”的乡野传说。
那尖嘴猴腮,头发泛黄的老乳母,在他耳边,低低地说:“小郎君,一定要记得,要说,像,像,得罪了大仙们,定要报复你,死,会死”
是啊,不要得罪,说,像像
音刚蕴在舌尖,已经半吐时,他手指忽然一痛。
一个声音说:【笨啊,不能应!这东西可不是普通的黄鼠狼讨封,应了要大祸临头!】
脑子忽然清醒了,身体也能动了,倒退数步,他舌尖吐出:“像像个大老鼠!”
话音刚落,那张滑稽又可怖,只有三人像人的面庞,不敢置信地待住了。
只一瞬间,它的鼻子连着嘴部,忽然向前延长,獠牙中的中间两颗,暴涨了几分。不但没有更像人,连黄鼠狼的部分,都有些异变,竟然真有点鼠类的样子了。
此时,那个声音又说:【傻不傻,还不快跑,等着它吃你吗!】
吕岩这才看清,那黄鼠狼的脚边,他原以为是几块石头的,竟是带着啃痕的头盖骨!
他扭头就跑!
这时,黄鼠狼总算用前爪摸到了自家的嘴脸,登时暴怒!
它灵智未开时,曾以鼠类为食,这凡人,居然害它变得像肮脏的食物!
呼啸一声,四爪着地,朝他追去,几息就追到了身后。
吕岩尚未反应过来时,脖颈一凉,有什么东西蜿蜒着游出他的夹衣,盘在他的脖子上,嘶嘶着,朝黄鼠狼吐了一口气。
气出,顿成烟雾,弥漫四下。
雾气还带着一股兰香。
但黄鼠狼受不了,猛地停在原地,哕了出来:“真是恶心蛇腥,果然又是你你愿当畜生,为何妨碍我得道?叛徒!呕——”
“哼。”
吕岩听到自家耳边,有个声音哼了一声。
一个冰凉凉、滑腻腻的东西,从他耳边的皮肤游过,竟然是一条鳞如银,手指粗细的白蛇。
他并不怕蛇,但还是惊得差点往后仰倒。
白蛇用尾巴尖敲着他的肩膀:“怕什么?分不清谁救命?笨东西,就你,还想当我甥女婿?”
什么——?吕岩以为自家听错了。
这时,那黄鼠狼又绕过了雾气的范围,再次以极快的速度追了上来。
白蛇本来提起精神,要再朝它吐口烟雾,却倏尔直立起半身,僵直,似蛇棍一般。
同时,黄鼠狼也一并僵住了。
概因,烟雾中,伸出一只柔美的手,轻轻一挥。雾气瞬间散了。
走出一个比丘尼来。
比丘尼三十上下,灰衣,慈眉善目,温柔可亲,半搭着眼,宛如染着檀香的寺中神像。
黄鼠狼一见,战栗着,便拜在地上:“法师!”
比丘尼莞尔一笑:“菩萨有命,众生平等,施主多礼了。”
她手中正牵着那个吕岩追寻许久、以为走失的孩童。
孩童面露孺慕之情,依偎在比丘尼身侧。
比丘尼点了点孩童的额头,温声道:“叫人好找,怎么跑到此处?明日是大法会,是菩萨洒下甘霖的好日子,也是你们晋升的好日子,你不可再如此顽皮。”
孩童依恋地点了点头。
比丘尼又道:“大法会在即,各位施主,均在菩萨眼中了,祂见不得残杀,众生平等,皆可入我法会。黄施主,谨记谨记。”
黄鼠狼颤抖着点了头。白蛇僵硬着,尚未作态,就见那比丘尼手轻轻一拂,神差鬼使,就将白蛇摘到了自家袖中,也点着孩童似的,抚摸着鳞片:“贞贞,你又调皮,作弄镇民了。还是与我到菩萨座下诵念真经,明日法会过后,再放你出行。”
说罢,比丘尼牵着孩童,似慢,实则极快地,飘然而去。
黄鼠狼这才大松了口气。仇恨地盯了一眼吕岩:“算你今天走运,遇到灵芝庵的尼姑,捡回了条命!”
便转身溜走了。
吕岩跌坐在雪地里,为今晚遭遇的一切愕然不已。心里想,这孩童,难道是庙里的比丘尼收养的童儿,出来玩时,被那家黑店绑了?如此奇事,明日定要告诉张兄他们。
只是,那条蛇精那位救他一命的蛇娘子,为甚么叫他甥女婿呢?
吕岩呆呆地想。站起来,只觉腰酸腿痛。
也是,又是追逐那孩童,又是拼命躲那黄鼠狼,折腾了半夜,天都快亮了。
他慢腾腾地往旅店走不过,总之,这家是黑店,无疑的了。定要揭穿此等兼行拐子的恶人。
果然,他往回走的路上,竟然遇到了陆续出来放牛、耕牛的百姓。
天边已经泛了一点光,将黑不黑,将明未明。于是,一点仿佛阴阳之间的残光,借着雪,折射到了路边的农夫,乃至他牵着的老黄牛身上。
吕岩甫一抬头,神态慢慢凝固了。
**
“黑店!”
陈二娘忽然睁开双眼,一跃而起,一把拧住了从柜子里钻出来的店主婆。
张半武那与熟睡无异的呼吸顿改,一脚踢飞了从床底爬出的,店主手中的刀,将他摁到了地上。
“好对贼公贼婆!”陈二娘冷笑道:“早知你店里有问题,那劣质迷药,我和大哥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一嗅到茶水,便知端倪。”
此时,天光微亮。
二人正待逼问时,却滞了一滞。
那黑夜与清晨交错之前的视界中,这一瞬间,被他们摁住的这对皮肤黝黑的贼公婆,骤然变成了
变成了
变成了,两头驴。
**
吕岩揉了又揉眼睛,但还是看到,田垄边,黄牛戴着斗笠,穿着衣裳,手里拉着绳索,直立而行。
而一个麻木的,不着衣裳的老人,正被老黄牛牵着穿鼻子的铜环,四肢着地,以扭曲的姿势,缓缓往前,口中发出“哞”的叫声。
第154章 一百五十四
天大半还是黑的, 鱼肚白只泛了一缕边。
寿阳县的鸡已经恐惧而兢兢地叫了。
千门万户次第醒来。
一户不大的二进宅子里,主人家打着呵欠,从卧室起来了。
男主人埋怨:“怎么没有热水送来?劈柴声在哪里?”
女主人不乐:“怎么没有饭香飘来?炊烟在哪里?”
还有他们的女儿在闺房里大发脾气的叫声:“我都冷醒了, 炭火呢?怎么没有人来给我穿鞋穿衣!”
而院落外, 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动静。
主人夫妇气坏了:“这些懒货!”
女主人披了绒绒的带毛裘衣, 头戴罩帽, 帽下乌发露金簪, 到了屋顶上压着雪, 墙缝漏着风,柴门透着光的厨房,一脚踢开门, 厉声喝道:“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干活!”
厨房里, 稻草堆里, 蜷缩着一只狗儿。
狗儿年纪不大, 乌黑毛发蓬松松, 以至看起来身体圆乎乎的,十分稚嫩。黑亮眼睛上方, 却有蛾眉般的两点黄色毛发,四脚亦是黄色。
骤然被惊醒, 狗儿爬起来,晕乎乎地,没站稳却又跌倒了。
女主人取了一旁的烧火棍, 劈头盖脸就朝它打了下去:“贱东西!”
男主人戴冠着帽, 穿厚棉裘大袍,内有皮袄, 闲适温暖宽大,只不适于劳作粗活。他笼着袖子,走到被雪覆盖的外院里。
院里有牛栏,系着老牛,它病骨支离,正躺在地上,张着嘴,无声地吟哦着。
棚下关着驴,它瘦得皮晃荡,没多少力气,就不去拉磨,只耷拉着耳朵休息。
男主人取了一旁的鞭子,嗖,砰,打得老牛挣扎着四肢,打得驴乱晃着站起,他喊道:“惫懒货,都起来!”
狗儿泣涕不能起,拱爪求女君:“五更天尚黑,万户沉沉睡。年小力弱身疲倦,头昏脑胀夭折近,容我稍息再服侍。”
牛奄奄驴蹒跚,叩首拜男主:“夏日烈阳冬来雪,勤耕奋作不停歇。寒风病老躯,劳苦损精神,残年剩无几,留我半日顺气息。”
女主人冰冷冷面庞,把狗儿骂:
“狗啊狗,你怎与人来比?你前生有罪今世赎,爹娘为奴生小奴,生来冲人摇尾巴,看家护院讨欢心,残羹冷炙度余生。烂命一条,纵使夭折何可惜?快去烧水做菜服侍小姐!”
男主人气咻咻竖眉,将牛说,把驴鞭:
“牛啊牛,你怎与人来比?你两脚沾泥洗不尽,少年到老田耕事,几口野草权果腹,生作苦力,死在砧板。”
“驴啊驴,你怎与人来比?蠢钝痴愚实可厌,埋头蒙眼朝前走,原地踏步尚自得。”
“劈不完柴禾,磨不完豆子、整不净宅院我的鞭子不肯饶你们懒货!”
无奈何,晕乎乎的狗儿极吃力地拉起木桶,哆哆嗦嗦,朝屋外的水井走。
雪化了不少,地面凝冰。
狗儿打完水,一步一挪,肉垫打滑,噗通,跌在地上,刺骨的冰水全洒了,一半多浇透了它乌黑的皮毛。
它摔折了腿,撞了额头,眼冒金星,冷得快僵了。眼泪涌出来,就冻住。
朦胧模糊间。
狗儿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是个人。
一对和蔼的男女,搂着她,叫,宝儿,宝儿。
女主人怒容满面,鞋尖用力地踢它:起来,狗儿!
爹爹开店,娘刺绣,自食其力,不是生来作奴仆。
男主人说:这么点活都干不好,水都洒了,就会白吃我家的饭!
他们把她当掌上珠,吃的,用的,都先紧着她,从来不必吃残羹剩饭。
如果今天这样生了病,摔了跟头,就有香喷喷的手搂着她,暖烘烘的被子盖着她,不必睡在稻草堆里
裹得像个球,被养得白白胖胖的“小姐”,七八岁了,还不会自己穿衣服,在房里叫了起来:狗,狗,给我穿衣服,狗!
她的年纪,比这小姐还要小一两岁
不,不,狗儿恍惚地想,人类才有这样漫长的寿命,七八岁了还未长成。
它今年六个月?七个月大?还是一岁记不清了,牲畜只要能干活,女主人说,是不必算年纪的。
狗儿还躺在雪地里,看着主人高高的面庞,俯瞰着它。
血迹流过眼睛,视线渐渐模糊。
一个节日。新春,鞭炮,对联,笑脸,新衣。
稚嫩的小手在纸上写下歪扭的大字夸奖,糖梅子。甜滋滋的。
那对慈爱老实的男女,领着一个矮墩墩的女孩儿,拜在雕像前。
帷帐,神案,香炉。青烟升起,模糊了泥胎神祗的脸。
人的好衣裳。却长嘴,利齿?一张狗的脸?
人在神前,絮絮恳求。生活,不好过啊。前线,战争的阴云。涨价,吃食的拮据。寥落,店铺的冷清。
人,不好当啊。神,请庇佑,庇佑
半垂以显慈悲的眼睛睁开。狗头神从供奉的香案上抬起脸,斜睨着不远处桌上的那个“宝”字,笑着说,好啊
那,我来替你们挨这不好过的生活。我来,当人吧。
那,谁来当我呢?
意识飘飘荡荡在黑暗中,狗儿躺在大地上,竟然觉得,雪温暖了起来。
她飘啊飘,飘啊飘,飞出了大门,听到了院子里,从被买回来开始就没有歇息过的老牛、瘦驴,干重活时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飞得渐高,听到了左邻右舍里,更高的院墙里,“人”在责备瘸腿的马,本该英武潇洒的马,沉默地低头不语。
飞过许多宅院,听到了一阵又一阵,兔的哭声。柔弱无骨的兔,洁白的皮毛,蜷缩在角落,张皇惊恐地面对着“人”的欺辱。
“狗儿狗儿”老牛哞哞地叫,“‘人’在商量了,说要趁你咽气前,卖与灵芝庵的尼姑不能睡啊”浑浊的眼睛里淌了一滴泪,像个老者,劝着她。
“狗儿,你爹娘宁可自己被送去灵芝庵里,也要哀求主人留下你。你一定要活着”瘦驴伏在她身侧,用长出白毛的头去顶她。像一个中年就累花了头发的贫汉,无奈地叹息着。
狗儿终于醒了,第一句话,却是嗫嚅着:“我有名字,我不叫狗儿,我是我是我还会、会写”
怎么也说不口,想不起来。
老牛摇摇头,叹息:“傻狗儿,我们畜生,哪里有名字,哪里有文字?狗爪怎么写人文?”
人如天,人如地,人如神灵,不可冒犯
他们有灵觉,有文字,有文明,字写三才,上书天神,内观鬼祖,下书地祇。
野兽则魂魄噩、智识昧,卑贱于荒野,潦草年月。
大门轰然开了。站着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比丘尼。
男、女主人陪在身侧,谄媚至极地领着那尼姑:“这位师父,您看,我家还有一个,愿为法会献上。”
比丘尼略蹙着眉,上下看了看奄奄一息的狗儿,叹道:“你们倒念旧情,留着它。但成了这样,又要交来。甘霖,要折半了。”
“是,是。主要是,女儿喜欢毛发好看”他们解释着。
牛、驴用自己的躯体挡在了狗儿的身前。
但灰衣尼姑只是伸出手,无视任何阻挡,狗儿的身体就自己飞了起来,小小的绒绒身体窝在了她怀里。
文雅的比丘尼,抚了抚沾水被打焉的皮毛,瞬息,皮毛又干燥起来。
狗儿在她怀里,感受到了少有的温暖、舒适、宁静,情不自禁地生出无边依恋。就像,她拼命地、不肯淡忘的,模糊记得,那个抚摸她头发,给她糖吃的妇人。
灰衣尼姑像抱着孩子那样,温柔地抱着这只毛发乌黑的小狗,手是那么轻柔。脸上也笑着。
牛和驴却打了个寒蝉,想要阻拦,被她袖子一挥,却跌在地上。主人家凶恶地拿起鞭子“叫你们多管闲事!”
躲在比丘尼怀里,狗儿因舒适而渐渐睡去,半睡半醒间,听到路边鼎沸的人声。
“你们听说没有城里,来了一个人!”
“谁还不是‘人’?”
“人,人,南边来的!女人!”
“那又怎么样?城里的猫儿狗儿兔儿鸽儿,还不够多?我们早得了道,又不必再变,要操心,也是黄老三那种至今还是畜生模样的去愁。况且,黄老三只想把它那丑嘴脸换个俊俏书生。”
“嘿嘿,那女人,肚子可是,有了。”
“什么?”那些声音听说,愈发轰动。
“有人逮到了吗?”
“没有那个大肚子的女人,好像有些凡人的武艺,不好抓”
“没有大肚子,有几个童儿,也不错。城里必定有人还藏了没交出去的”
议论纷纷里,灰衣比丘尼只要近了,所有的声音立刻戛然而止。
途经之所,无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路人退后,皆拜倒,口呼“法师”、“师父”,头也不敢抬。
忽然,那阴云似的灰衣,在一个大腹便便,鼻子隆起夸张,肥耳朵的商人跟前停住了。
商人立时紧张极了,口齿不清:“法、法法师有、有、有何指、指教”
“不要紧张。善信,我只是提醒你。”灰衣尼姑和善道:“我看到了,你家里有个才转化的兔儿,ῳ*Ɩ 不大乖顺,悄悄在自己的大腿肉里缝了一张皮纸,上有一些人族的词赋律学知识。所以,它还是‘她’,你可要警醒了。”
商人愣住了,狠狠打了一抖,脸色一会白一会青,感激涕零,当即拜谢:“多谢法师提醒!”
比丘尼遂飘然而去。留下寿阳县城之人,都感慨灵芝庵的慈悲为怀。
人群后,暗处的街巷里,火红毛发一闪而过,毫不吃力地追上那轻柔小步,却倏尔远去的灰衣尼姑。
狗儿难得作了会好梦,被一双手抚了一下,却醒了过来,一张文雅和善的脸,二十来岁的比丘尼,对它说:“到庵中了,好孩子,你受苦了,好好休息一会,下午的大法会上,待你晋升之后,就不再如此痛苦虚弱了。”
尽管叫“庵”,但狗儿抬起头,看到了一座高大恢弘的寺庙。寺院半镶嵌在山体中,高有九层,碧瓦黄墙琉璃砖,飞檐立着合掌的神。
大钟一声又一声,齐诵经佛唱,悠长地,穿过烟云般升腾的旺盛香火,庄严地环绕着宝刹。
每一层敞开的大殿中,均可见无数比丘尼,围着一个大佛像,正盘膝礼赞。在她们四周,似有鲜花从恢弘的大殿上落下,飞天神圣而舞,焚香隐隐,宛若佛国现世。
狗儿看得待了,虔诚地,不自觉地低下了头。被比丘尼抱着,走进了这座宫殿般的寺庙中。
红狐一路跟到了寺庙前,却停住了步伐。
它抬头一看,险些“哕”了出来,赶紧用毛茸茸的细细黑脚摁住了鼻子。
它耳朵尖尖上别的白绒花一样的装饰——一团缩起来的光球,立时就要腾空而起。
红狐——李秀丽立刻按住了跃跃欲动的蒲剑。
现在灭了它们可以,但引不出背后的那个“菩萨”,没法真正破这个洞天。
这个庙里牵引着通向幽世的一根线,那线的尽头,连着的估计就是比丘尼口中的“菩萨”,才是此间洞天的真正主持。它现在还没有真正“降临”。
等他们期待已久的大法会开始时,那东西降临了。才是她真正动手之时。
她用狐狸状态下,对洞天的丝缕堪称洞若观火的眼睛,回看了一眼这个洞天。
在天赋异禀的,狐狸们的眼睛中,这座九层佛寺,是一个巨大血肉团,蠕动着,镶嵌在山体里。每一层都有个大肉瘤,一鼓一鼓,其中端坐着一个闭着眼睛,肌肤铁青,露出獠牙,袒着躯壳,长着尸斑,挂着阴森笑意的鬼童。
每一层的无数比丘尼,环绕着肉瘤,盘膝而坐,对着这些高大的鬼童,礼赞不绝。
第155章 一百五十五
惊魂未定的吕岩回到旅店, 就看到了昏迷过去,五花大绑的店主夫妻。
张半武、陈二娘都挎着刀,迎出门来:“贤弟, 我们收拾了这对贼公贼婆, 敲门叫你,却发现你不在房中, 正要出去找你。”
吕岩道:“兄长、嫂子, 已经发现这里是黑店, 他们拐带儿童了?”
“什么?”陈二娘皱眉道:“我们是发现茶水里下了迷药, 这对贼公贼婆躲在我们的床底、柜子里,还有兵器闪光,图谋不轨。他们还拐了孩童?孩子在哪里?”
“我把那孩子放了, 他跑出去,被一个似乎是熟识那孩子的比丘尼带走了”吕岩急急道:“这些倒罢, 寿阳县有古怪, 我亲眼看见黎明交替之时, 许多百姓出行, 但人畜颠倒,站着的牛, 被牵着鼻环的人”
“竟是这样!”张半武吃惊,“我们还以为单单只是撞见了两头黑心驴精, 没成想县中其他百姓也有问题!”
陈二娘道:“吕弟,我们也见到了。捉住这二人时,天要亮不亮, 光照了一缕, 然后这两人竟变出了驴的嘴脸。”
三人一对情报,皆知寿阳县中藏妖隐魅, 深有古怪。
张半武拿了杯冷茶,兜头泼了黑瘦的驴脸店主。
他打个激灵,慢慢苏醒,鼻青脸肿的,口中喊着好汉饶命。
“我们问,你说。你是个什么东西?人?驴?”
“人是人”店主眼睛微转,大着舌头,倔强地一口咬定自己是人。
见此,张半武当即伸出指头在他胸口某处重重一按,剧痛瞬息从胸膛扩散开来,店主从没经过这样的疼法,立刻嚎叫起来,甚至痛得在地上打滚。
这样的嚎叫甚至骇醒了店主婆,见此情形,吓得缩在一旁发抖。
张半武嘿然:“还说自己是‘人’?人有这样的耳朵?”
等到疼痛止住时,张半武作势要再按,店主吓得屁滚尿流,爬着抱住了他的脚,一点也没有驴的倔强了:“我说,我说!”
“我、我们以前,确实不是‘人’。我俩本是这家店养的两头驴因得了灵芝庵给与的机缘,得以化作人形”
“你们俩是驴,那县城中的百姓,也都是动物所化?”吕岩问,肃容道:“莫想狡辩,我都亲眼看到了。”
怕这三个心狠手辣的凡人再折磨他们。店主夫妇垂头丧气,只得将寿阳县的情形和盘托出。
“寿阳县里的百姓,确实都跟我们一样,原本是飞禽走兽、蛇虫鼠蚁”
店主夫妇说,原本,寿阳县只是一座普通的县城。不知何时起,在寿阳县郊,悄然多了一家尼庵,唤作“灵芝庵”。
灵芝庵里既不供观音,也不参佛陀罗汉,只拜了一尊菩萨,唤作“灵芝圣母”,据说是一位有名的诸天菩萨化身。
刚开始,无人知晓灵芝庵,直到庵中的灰衣尼姑们,笑容满面,挨家挨户地上门,说只要求子,灵芝圣母极为灵验。
有年过半百却膝下空虚的,死马当成活马医,将信将疑地前去参拜灵芝圣母,然后极高兴地回来了,没过一个月,家宅就传出了怀胎的喜事。
于是陆续有人上门,无一例外,很快都有了好消息。
如此奇事,霎时轰动寿阳。尤其是灵芝庵不要捐银,也不收香火钱,大门向四方开,有求必应。无论贫富贵贱之家,都争先恐后,或上灵芝庵来求子,或带着好奇来参观。甚至消息还传到了附近县城,有风尘仆仆,拖家带口赶来的。
但真正把灵芝庵推上神坛的,却是一些或残疾,或绝症在身之人。他们倒不是来求子的,只是大多病已药石无医,或残疾使生活万念俱灰,就破罐子破摔,寄希望于神佛,拜遍各路仙家。
听说灵芝庵异军突起,他们也可有可无地去祈求一番。
不料在蒲团上合掌拜罢,菩萨在上,泥塑漆绘的面上,高高在上,俯瞰他们,流了一滴又一滴的清泪。似乎怜悯世俗苦难。
那些眼泪都落到了净瓶中,灰衣比丘尼接了,说:“这是祂洒下的甘霖,你们饮下罢。”
他们饮下这些甘霖,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奇迹就发生了。
他们躯体发热,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断肢再生,哑巴说了话,聋子听了音,瞎子睁了眼,更有重病不能起,被家人背来的,一个鲤鱼打挺,脸色红润地跳了起来。
消息一经传出,原本就已门庭若市的灵芝庵,霎时被蜂拥而至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
数不清的男女老少,即使挤不进庵堂,三跪九叩,也要在庵门外哀求祈求:“救救命罢!”“我的冤家生来就听不见”“我儿残疾已十年了”
甚至还有不少歹人,不信神佛的说辞,成群结队,妄图闯入灵芝庵,将灵芝圣母像劫走,绑架尼姑,逼他们说出甘霖的秘密。
想要强抢者,在闯进灵芝庵深处后,再也没有出来。
芸芸众生顶礼膜拜,香烟袅袅,那尊秀美高大的雕像沉默无言。
灰衣的比丘尼们站了一排,或年轻或年少,面容或有不同,却都有着弧度类似的笑容,那样慈怜:
“莫怕,菩萨待众生一视同仁,平等看待。所有的哀嚎,祂都会听见、回馈。”
在人们欢欣雀跃时,比丘尼又说:
“可,众生并非只有人族。故此,祂亦不忍见那些可怜的牛、马、驴、羊、狗等等非人众生,受苦受难。”
“菩萨别无所求,祂可解汝等之苦,只愿汝等亦解脱其他非人众生。”
寿阳县的百姓都懵了,有人小心道:“您是说,让我们从此不再用牛马、不再驱使畜生,不再吃飞禽走兽吗?”
为首的灰衣比丘尼,摇了摇头:“不,菩萨亦体谅你们。众生,何者不苦呢?汝等力不及牛马,而求于牛马。汝等机敏迅捷不及狡兽,而求于猎犬皆是苦衷。而飞禽走兽,为人所驱使,亦乃求食求活。”
“只是,非人众生,为汝等所驱,往往竭尽全力,毙命乃止,甚至肉身为汝等所啖。所得却仅有一饭,一宿之地。此乃不公。”
“菩萨愿以甘霖降人族,愿人族亦以珍若甘霖之物,善待非人众生。”
人群略微骚动,他们听明白了,这些尼姑说,菩萨可以给他们甘霖,但也要求他们善待家里的那些飞禽走兽。
大畜生们给人干活,被他们养起来吃,但他们也给了草料饲料等食物,给了牛栏驴棚鸡窝这些住处,还不够吗?有些家里穷的,甚至跟它们一处吃,一处睡咧!菩萨却说不公平,那怎样才是善待?
有人问道:“法师,可什么是善待呢?我们家里就这么点东西,但一向宁可勒紧裤腰带,也要把喂畜生的草料给打足了。再要珍贵,我想不出来了。难道要我把全家的口粮,也给它们吃?”
他能想到的最珍贵的东西,也就是家里米缸剩下的那点粮食。
比丘尼们都笑了。连上首的菩萨,都在青烟里,隐约有丝丝笑意。
一个年龄最长的,三四十岁模样的比丘尼,说:“施主说笑了。粮食,怎么算是珍若甘霖呢?你看样子是位耕田的农夫。”
问话的老农点了点头,嘀咕道:“粮食还不珍贵?”
这比丘尼却问:“你可知云的变幻,如何昭示次日的天气?可知细微的征兆,如何辨别风雨的动荡?可知哪里的泥土适合种怎么样的庄稼?农具如何修理、使唤?插苗要多深?可知哪些施肥浇水一日的次数?”
“知道,”老农说:“哪个耕田的不知道?这些不知道还怎么耕田?”
比丘尼笑了笑,又问道:“施主逢年过节,会祭祀祖宗,会给孩子们讲祖宗,讲故事吗?”
老农挠挠头:“这当然,得叫小孩子知道自家的来路,族谱,祖宗,那也得知道吧。”
比丘尼道:“那施主知道如何与亲戚交往,如何友爱兄弟姊妹,如何恭敬父母吗?”
老农被问得有些挂不住脸:“师傅,瞧你说的!要是不知道这些,岂不是畜生?”
比丘尼没有继续问下去,合掌道:“施主,这些,都珍若甘霖。”
啊?老农愣住了。
他涨红了脸,觉得这尼姑在戏弄他,气咻咻道:“难道你要我把这些教给家里的老牛?这、这怎么给?我、我给牛讲我祖宗的故事,叫他孝顺老牛?它也听不懂啊!”
有个书生大笑道:“古来,对牛弹琴就是荒唐笑话,法师要我们效古人的荒唐吗?”
他话音一出,顿时哄堂大笑,庵前笑成一片。
比丘尼们却不以为忤,待笑声停了一些,齐声佛号。
那最年长的灰衣尼姑平静地对书生说:“儒生,你家中老母亲,年已六十有七,却寿数将止,此非天寿,乃早年磨损过甚。菩萨的甘霖不止可以再生躯体,更有还童延寿之效。寿数未止者,可补足天寿。寿终者,可延寿。”
书生顿住了。
人群也静住了般。“还童延寿”四个字一出来,人人的呼吸都粗重了一刻。
比丘尼们仍然那样笑着,同上首的“灵芝圣母”几乎一个神态:
“各位有心求甘霖者,可请去菩萨小像供奉。菩萨有灵,会渐渐与汝家中的非人众生同貌。
汝等可在菩萨小像前,或可口述,或可焚烧字纸,便有甘霖降下。”
终于,有人动了,一个残疾的妇人,还瞎了眼,扑上来问:“我只会刺绣,我说给菩萨听,能换取甘霖吗?”
“可以。”
“那、我、我,我会弹奏琵琶,算吗?”
“算。”
甚至有牙牙学语的孩童,问:“我会写,写大字!尼姑姨,能换吗?”
“能。”
“请菩萨像要钱吗?”
最后见比丘尼摇了摇头,人们都涌了上去。
既不花钱,试试又怎么样?如果不灵,大不了砸了。
如是,寿阳县的许多人都从灵芝庵请回了菩萨像。
老农看见菩萨像落到家中,竟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泥头融化、融化,竟然变得与他平时使唤最多的黄牛一样。
书生悄悄地在人群走光后带了菩萨像回家,看见神龛中,“灵芝圣母”的头颅,变得与他母亲最宠爱的狸奴一般无二
老农对着牛头的菩萨,带着厚重口音,唠嗑起了耕作的常识。
他家的窗外,老黄牛懵懵懂懂地趴着,忽然转过头,直直地看向这边。
书生打量着猫首的神灵,随便拿了本《论语》,放在了神龛前。
墙角,正在打瞌睡的狸猫伸个懒腰,突然歪着头,看向书房。
几乎没两日,整个县城快疯了。
人们奔走相告:“有用,真的有用!”
从每座神像上,流淌下了甘霖。
老农看着摔瘸了的儿子站起来,一把搂住。
书生看着濒死的老母亲,白发转黑,泣涕满面。
还有肚子饿的人,试着喝下甘霖,只不过几滴,竟然一整天都不觉得饿。
更有许多本来健康的人,只是想着试试,却大为惊喜。
他家养了好几头牛,好些羊,他随便拿孩子写的大字,供给那个头颅变得似羊似牛的神灵,
谁料,不但神像底座泊泊涌出甘霖,那些每日都要耗费他大量饲料、精力、钱财伺候的牛羊,竟然不吃不喝,肚子却饱足了,精神百倍,连小羔羊都一夜之间长大了一些。
这个人去灵芝庵问,于是,灰衣的比丘尼们,回答道:“施主,你们既然以如此珍贵之物,善待了非人众生。便已经是最足的报酬。菩萨最讲公平,那非人众生既收了这样的报酬,为你们劳作,便也不应再吃你家的粒粟。”
“至于甘霖的果腹之效”比丘尼在神像下,低眉一笑:“之精华,尽在其中,又为何不能果腹呢?”
这消息一传出,原本只是观望的很多人,都大喜过望。
只需要耗费点嘴皮子,或者写几个字,花点字纸,第一可以换来甘霖。这甘霖,能还童延寿,医治百病,残疾再生,甚至还能不用吃饭就饱了肚子。
第二,自从供奉了菩萨,自家的畜生都不需要吃饲料,就能快速长大、干活,能省掉多少钱?
这是没有代价的多重好处啊,何乐不为?
这唤作“灵芝圣母”的菩萨,慈悲,太慈悲了。供奉,必须供奉!
一时间,寿阳县,从县太爷到平民百姓,富贵贫贱,家家都请了“灵芝圣母像”,供奉在家中。
直到,有一天
老农嘀咕着起床,脖子上不知何时长出,并松弛的巨大袋子晃了晃,他挠了挠头顶越来越痒、越来越硬的两处。
脑袋里混沌懵懂一片。
今天、今天也要给神灵供奉。
可、可是,讲什么呢耕作耕作,每一个细节,全,全讲完了
祖宗的故事,好像也、也讲完了。
别的,能讲的,都讲、讲了
老农觉得头脑里空空的,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今天供奉的内容。甚至都想不起昨天讲的内容
他走出房门,觉得头顶越来越痒。
肚子也咕咕直叫。
甘霖甘霖呢不,不想喝它。老农嘴里发干,望着门前的一片青草地,忽然直了眼。
草真嫩啊一定很好咀嚼
他分泌出口水,朝着草地奔了过去。
啊,他的孩子们,怎么都已经、已经撅着屁股,四脚着地在吃了。
给他,也留点啊
老农低下头,幸福地,大口大口地咀嚼起青草。
牛栏里,老黄牛人立而起,前蹄挠了挠头,蹄子渐渐分成五瓣,变得灵活起来。推开栏门,它自言自语:“咩,我昨晚怎么睡在牛栏里?起这么晚,打柴都迟了。”
黄牛哒哒哒走过门前,看到趴在地上的几个,生气地走过去:“谁把牛的鼻环取了?牛跑了怎么办!”
它取下自家鼻子上的鼻环,给地上的那头戴上了,拉回牛栏。又取了斧子,慢慢地往外走,还对屋里正在烧火做饭的几个小牛犊叫道:“别忘了来给我送水和饭。不许打架!”
村里的其他门户也打开了,“人”牵着“牛”、“驴”陆续走了出来,笑着互相打招呼。
县城中,三种花色都泛白了的“老夫人”,挠了挠手背,弓着腰,慈祥地站了起来,叫墙角还在逗弄“猫咪”的橘黄色“书生”:“你今天该去看书啦,没过多久就要开考了。”
“是。”橘黄色的“书生”卷起论语,温吞地扶着母亲先回房中。
日头慢慢升高。
寿阳平静又平凡的一日,照常开始了。
灵芝庵的大门打开了,早课的诵经声,悠长的钟声,一下接一下。
小小的庵堂扭曲了一下,倏尔,化作了九重高的宫殿似的佛寺,嵌入山体。
那尊被供奉的神祗,站在最高的一层大殿中,在山顶,俯瞰寿阳,笑意愈浓。
而走过庵前的每个“人”,也都同往日般,尊敬欢喜地朝庙宇合了合掌。恍若没有看到灵芝庵一夜之间拔地而起,天翻地覆的变化。
直到,墙外传来震天的马蹄声。
灵芝庵中,灰衣比丘尼们齐齐停下了功课,仰面看着那尊神像,恭敬道:“是,谨遵教诲。”
平静地列队而出,往城门而去。
她们身后,慢慢地,跟上了许多人。
士农工商,男女老少,寿阳县的百姓,所有“人”都走出家门,汇聚起来,跟着她们,平和地走向城门。
最后,连衙门、兵营的门也开了,昨日说去拜访守城将领的县令,与将领的亲兵们一起,接过“将军夫人”、和“将军母亲”一起递过的头颅。
一个血淋沥,至死怒睁双目的头颅,也跟在了比丘尼身后。
将军从不饮甘霖,更不供奉灵芝庵的神祗。
但是他的亲兵,他的兵卒,乃至他的家人,并未抵住诱惑。
这座曾阻挡了狄军许久的坚城,从内轰然打开了大门。
狄人勒马,狂笑起来。寿阳,降。
黑驴二人说完了自家的出身来历,哀求道:“我们知道的就这些了,真的就这些了壮士,饶命”
而听完全部的吕岩、张半武、陈二娘三人俱呆若木鸡。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大周人人不解的寿阳之变,背后竟然有这样的悚然故事!
这寿阳是一刻待不得了!得立刻离开这里!
三人商议了片刻,当即决定,趁着现在还在城外,直接绕远路,绕过寿阳,直接远离此地!
刚回房收拾了包袱,就听到楼下,被他们捆在柱子上的“店主夫妇”狂叫起来:“法师,法师,救命!那三个凡人,包括那个有孕的女人,现在楼上!”
三人悚然向下看去,便对上了几张素净含着悲悯的面容,容貌不同,笑容的弧度却一模一样。
灰衣比丘尼身后,无声无息,黑压压的寿阳“百姓”,将旅店围成死角。
她们谦和地说:“三位施主,大法会今日举行,邀请三位参加。”
阳光下,她们端庄又凝固的姿态,投影照在地上,若神。
无数面无表情的寿阳“百姓”,影子也落在雪地里,像人。
他们一步步往旅店逼近时,影子交汇、融合、变化,颠倒着,蠕动着,却再也看不出像什么了。
第156章 一百五十六
大法会开始的时候, 已经是黄昏时分。
本该关闭的城门,洞然而开,火光从城中亮到城外。
马车、板车、驴车、轿子、两条腿, 整个寿阳县的士民, 扶老携幼,倾城而出。有说有笑, 庆祝节日般, 齐聚在城外高大的山脚下, 仰望那座嵌入山体, 高有九层,宫殿般的佛寺。
每一重大殿中央,都结庞然肉瘤, 仿佛是另一种形式的光相,衬着莲坐其中、高十来米的巨大鬼童。
九位鬼童皆紧闭双眸, 肌肤是青灰色, 长满尸斑, 獠牙外露, 却笑容满面,仿佛欢喜极了。只消看祂一眼, 悲苦之人顿时开怀,忧愁之辈见之忘忧。
众多比丘尼, 众星拱月般,环绕鬼童们而坐,敲击木鱼, 梵音不绝, 欣然礼赞。
一只赤狐在山腰的山林中,蹲在一块大石头上, 雪花落满它的皮毛。
它一边捂着鼻子,厌恶极了这座佛寺连大雪都盖不住的浓郁尸臭,一边按压住性子,耐心等待着法会开始。
赤狐的脾气不好。但每每“狩猎”、战斗的紧要时刻,却总有出奇的忍耐力。
这时,却有一行队伍,由比丘尼带领,寿阳“人”,在一俩盖板车上,押送着三个昏迷过去的凡夫,在众目睽睽治下,运到了佛寺脚下。
二男一女,都是熟悉的人。赤狐稍稍坐直了一点,拧起眉头。
带队押送的比丘尼合掌佛号:“已将您所说的凡人,全部带到。”
声音平常,却清楚地直达九重佛寺最上方。
最高的大殿中,比丘尼们侧身让开,走出两个人来。
一个是狄人贵族打扮,高鼻深目,长得跟被她撞断狗腰的那个四王子很像,一个面貌陌生,是个青年女冠,但穿着一身左右颠倒的道袍,一张脸上的五官,单个生得都不错,只是七歪八斜,竟是乱长似的。
狄人说:“果然有个孕妇啊。还不错。这次法会能办得更圆满一点了,灵芝圣母会高兴的。接下去一年的合作,望祂老人家多出点力。”
颠倒道袍的女冠,却歪着鼻子,倒着嘴巴,嬉笑满面,眉毛却皱着,似愁非愁,似乐非乐:“错,错,错。最妙的不是那女子,而是这三人里的书生。”
狄人皱眉道:“书生?”
颠女冠掐着指头,不知算到什么,嘴角咧得更大:“书生,吕姓。嘿嘿哈哈,许家的学生!”
狄人露出惊色:“许家的学生?”
随即大喜:“什么!?好、好、好!这倒真是妙得很!”这下,不止灵芝圣母高兴了,连他也笑逐颜开。
他竟激动得在殿上踱了两圈:“那群废物,动用了‘桥’、‘船’、‘江’的手段,都没能抓住许家人。今天倒有此意外之喜!”
颠女冠笑道:“欸?你这话岂不是将小师姐、三师兄也骂进去了?他们守在玉京,扮了这么久太乙魔宗弟子,还不是功亏一篑?”
狄人贵族立刻住了口,轻批自己脸颊:“是师弟失言、失言。伏击都已尽力,怪只怪,冒出个狂徒李秀丽,横插一手,徒增这诸多变数,毁废多少计划。”
按他们的计划,擒许家人,一家凡夫俗子,手到擒来。
谁料冒出个“赤霞龙女”李秀丽。先是通过幽世重伤四弟,又横插一手,毁损了沿江的“芯”,且因她带来的一系列变故,导致孙雪提前发觉不对,拼死把许家人送出了太乙观。导致华武兴父子现在没有进京,未入瓮中,在外带兵,串联旧部、同僚,给前线狄军带来了数不尽的麻烦与威胁。
如今许家三口被深藏在华家军中,想下手,千难万难。
更不要提她先是闯万寿龙宫,夺走了至关重要百神之炁。而百神之炁,这是祭炼传国玉玺的关键之一。
随后又孤身渡江,捣毁了大江洞天,害得狄军谋划已久的三阵之中的“江”,直接作废。这可是整整一个水军的力量啊!
对李秀丽此子,狄人上上下下都恨得咬牙切齿。
狄人贵族深叹一气:“所幸,旁的,都可以重新起,重新找。传国玉玺依旧在我们,优势便在我们这里,虽小师姐丢了百神之炁,但百神的本体已经被关住了,养些时日,便可把剩下的炁取完,勉强也够用。”
他居高临下,俯瞰九重佛寺下,那些逐渐聚集的寿阳“百姓”。
心想:待本王将寿阳等分南河中流的城市,这片土地上的数百万周室百姓,彻底腾换、转变为我狄人部众,再取其炁,灌入玉玺之中。
哈哈,这些百姓,既是华夏之“人”,又是坚决降我狄洲之部,它们的炁,借由玉玺再输入社稷图中,可谓是污染社稷图、同化大周的上佳之药。
毕竟,社稷图只辨万民之炁,而炁由人之情感、精神、记忆等汇聚所化。这些“人”既有原本的记忆、情感、知识等等又如何不算大周之民呢?
既然是大周之民,坚决要混同狄州与大周,那依从大周百姓精神与文明而存的社稷图,又凭什么抵抗狄洲的合并呢?
哈哈哈!狄人贵族渐渐又愉快起来。深觉自己与灵芝庵合作是一步绝妙的棋。
待到那时,不但父皇必将记他一功。地煞观里,也必有他一份辛劳!
他在心中算盘打得不停,充满恶意的心炁散发出去。忽然,他精神一刺,似乎被什么给盯了一眼,立刻低头看去。
只看到灵芝庵嵌入的山体,被白雪覆盖,银装一片。
陆续有些动物,如黄鼠狼、狐狸之类的小体型,藏在枯枝、石头后,伏在雪里,鬼鬼祟祟,有些贪婪渴望地看着山下。有些悲哀又无力地凝望着那些聚集的“百姓“。
都是些废物点心。狄人贵族眉头一皱。灵芝庵给了它们这么大的机会,去取代寿阳民众。可惜总有些不中用的东西,没能化人成功。
就算化人成功的当中,也有些蠢货,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没有缴尽凡人手中的书籍,让有些变成了野兽却还残有自我的寿阳人,给逃进了山林藏起。不过,都只是散兵游勇,仗着体格较小便于躲藏才逃出来的,不足为惧。
就算其中有怨恨他和灵芝庵的,已经变成野兽的他们,徒有爪牙,“人”只要设下陷阱,拿起弓、刀,穿上甲胄等,随时可以将这些余孽剥皮楦草。
“三王子在看什么?”女冠注意到他的分心,九十度地歪了歪头,然后脑袋在脖子上旋转一周,环视山林后,在某处微微一顿,又转回来:“没什么有特别之炁的东西呀。只有个狐狸的皮毛,在雪里红得像火,好漂亮。”
“师姐,莫唤我三王子,我已经是师门的记名弟子了。”狄人贵族笑道:“确实没什么,大约只是可笑至极,但微不足道的‘怨恨’而已。”
他顺着女冠停顿的方向看了一眼,善解人意:“不过,这狐狸倒当真挺鲜亮的。师姐如果喜欢,待到大法会结束,我命人围山,专门捕了那只狐狸,剥皮给您做围脖。”
“要先分辨啦。真狐狸的皮毛,不要。它们太可怜了,被人杀得都没剩几只了。”女冠笑嘻嘻,语气飘忽轻快:“但人太多了,世上少一个人,宇宙就轻松一分呢。如果是人变的狐狸,那我要做成披肩的款式,不要围脖哦。”
说着,她扭曲的眉毛、东倒西歪的眼睛又转了转,拍着手:“时辰,时辰,到了。”
此时,佛寺中的钟声无敲自响,一连响了九下。
比丘尼们停止礼赞,站了起来,潮水般退开。
她们身后,被带出了一个接一个的或孩童,或动物幼崽。每一张稚嫩的脸上,俱带着满足,红扑扑的,或绒毛光亮的,都穿着厚实衣裳,体型圆润,看起来被养得精心极了。一点恐惧也没有,好奇地四下打量。
狗儿、旅店店主藏起来的孩童,皆在其中。
一个在众灰衣里,年龄最青春的,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比丘尼环顾一圈:“本次参与晋升的外来孩童、以及寿阳的,残有‘人类’痕迹的幼崽,都在这里了?”
其他比丘尼皆合掌:“是。尽在此处。”
于是,少年比丘尼走到大钟前,取起锤子,咚——敲了第十下。
这一霎,九重佛寺中,每一层中端坐的鬼童,同时睁开了眼睛,原本的满面欢喜,同时转为了泫然欲泣,仿佛渴求着什么般的悲苦。
寿阳县的“百姓”呼啦啦,所有人齐齐拜下,无论贫富,头皆虔诚地叩到了泥土上:“恭迎灵芝圣母—ῳ*Ɩ —”
雪中的赤狐甩了甩脑袋,忽略掉耳边被诵世天书自动收集来的狄人心声,摁住听见狄人心声时狂冒的杀性和火气,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某个虚无的方向。
在骤然浓郁到不正常的炁中,以每个寿阳“人”为节点的洞天,显化于明面。幽世升到了阳世之上。
某个庞然大物,随着幽世,缓缓浮出了人间。
一尊,高比山岳的巨像。女容。
线条婉转的眉目,朱唇乌发,从头披着白色轻纱,戴纠缠着骷髅、万花、宝石的冠,袒着四对胸脯,垂着九条手臂,却毫无欲与色,更不显怪异,只有圣洁美丽。两只酥足,踏着莲花。
祂逐渐出现在了九重大殿之上。
无数香音舞乐之神,光影浮荡,为祂撒下鲜花,唱着梵音。
祂垂下的九条手臂,延长,延长,垂到了每一层鬼童跟前,轻轻抚摸着祂们的脸颊。
鬼童们却张开利齿,将那手掌连带手指咬住。吮吸。像终于能吸食婴孩时的养汁。但一无所得,便面露依恋,又悲苦嚎啕之色愈重,愈有哭泣之态。
于是,这尊高比山岳的像,便微笑,从这些口中取出手掌。
祂的手掌向每一层摊开。
所有的比丘尼,便与祂同时露出了如出一辙的微笑,千百人,一齐仰面看着鬼童们,温柔极了。
祂狗儿怯怯地躲在那个将她带入佛寺,如珠似宝般照顾了她半日的青年比丘尼身后,不敢看那出现在半空的“灵芝圣母”,只揪着灰色的袍角不放。
却被笑意温柔的比丘尼推了一推,慈悯道:“去罢。狗儿,你将摆脱种种辛劳,晋升到无忧无虑的世界了。”
“去罢,到祂的掌中去。”
狗儿懵懵懂懂地走了过去。
坐到了灵芝圣母伸出的其中一个手掌上。
那手掌,是柔软的、温暖的,像,像残存的记忆中,那个女子抚摸她脸颊时的温度。
但那么大,坐了一个狗儿,还有其他小孩子,依旧没坐满。
狗儿坐在侧边,看待那只手掌上刻着一行工整的字。
她摸索着,断断续续的记忆又冒了出来,喃喃地、不解地念道:
“公司出品一百九十三号人形可移动式生物原料转换炉?”
她疑惑不解时,忽然,雪中似乎闪了一下光。
所有比丘尼的笑意同时冻住在脸上。
噗通。
九只手掌齐根断裂。所有孩童从手掌滚了下来,有些七晕八素。
一只赤狐咬住了飞回嘴边的剑丸。
火般的皮毛,化回了在雪中如同红霞般的裙裾。
珍珠串璎珞的网状禁步飞旋乃止。
少女仰起脸,眉尾天然柔情万种地低去,眼波粼粼比春波,脸颊的线条也是圆融的。无一处强硬,无一处尖锐。
她貌似庙中观音女,垂目时,应当怜情爱意生。
对上那同样悲悯的高大菩萨像。
一大一小两张风格相似的面孔,一上一下。对望。
形貌像少女观音的鹅蛋脸儿,却说:
“狗屎,什么鬼东西。”
她偏偏头:“杀了。”
字句又短又强硬,锐得令人生厌。
在所有人都未来得及反应时,她再次腾空而起,剑锋直指,银芒直削“灵芝圣母”的头颅!
第157章 一百五十七
天地素白, 九重佛寺前,一座高比山岳的踏莲像,灵芝圣母。
民众尽伏拜。直到“他们”听见孩童们尖利惊恐的叫声。
抬头的一霎, 银芒闪闪, 冲开漫空雪花。
红衣少女横空出世,剑劈神圣!
“灵芝圣母”尚未动作, 九重佛寺中的每一个高大鬼童都从莲座上扑了出来。祂们尖叫:【休伤天母!】
这些散发着浓郁尸臭, 貌如童子, 但个个狰狞诡谲的“佛子”, 霎时悬空而立,姿态各异,包围了红衣少女。
同一瞬间, 浮笼着寿阳城的洞天,剧烈异变。
所有“寿阳人”齐齐闷哼一声, 面容瞬间枯败干瘪下去, 皮包着骨头, 色如金纸。“他们”肉身中的元炁, 被抽出了大半,源源不断涌入九个鬼童身体。
大鬼童仰天尖啸, 方才还算是黄昏时分,留有白日亮度的天色, 似被墨泼,倏尔化为浓稠黑夜。
天地黑暗。
二鬼童张开大口,嘴部不断变大、变大, 从祂的口中爬出数不清的骷髅、恶鬼、幽魂。
莹莹幽绿的万鬼在黑暗中飞荡、尖笑、环绕。
三鬼童吐出无数毒液, 毒液落下时,“寿阳人”被“物尽其用”, 有的变成了浑身冒着滋滋烟气的毒疮,眼如红轮,山岳大小的癞蛤蟆。
有的变作一只长了密密麻麻头颅,流着涎水,舌头上长满人脸,象般大小的恶犬。
还有的膨胀为首尾相连的巨蟒。也有长出一头蛇发,数百细小蛇头眼睛里闪着奇诡彩光
大量诡异的怪物,接二连三出现在地上。
四鬼童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都往外喷射着彩屑。空气中已经飘满了晶亮的、五颜六色的粉尘。黑夜似乎也长出了病变般的迷幻。
骷髅沾上这些彩屑,坚实的骨骼爬上腐朽的霉斑;恶鬼、幽灵被落了晶亮粉尘,定格凝固在死去那一刻的神态,骤然扭曲得更加痛苦,有的脸上长出痘印,有的肚腹急速鼓起,有的哗哗呕吐,吐出大量血沫。似乎人世间的无量恶疾,俱在它们躯体上重演。
五鬼童吹出长风,芬芳至极的薰风,夹带着许多泡泡,每一个泡泡里都上演着人世间的爱恨情仇。
稍嗅到一缕风,沾到一个泡泡,怪物们就生出浓郁睡意,不少噗地倒在地上。
六鬼童躯体上泛起片片鳞,黯夜中,泛起波涛咆哮之声,四周隐有摇晃、滞重感,无穷水波从冥冥而至,人间转瞬如沧海。海涛中,似有一只又一只看不见的手,准备将生人拖曳到水底。
其余七、八、九鬼童亦各有操纵树木、动地之能。
一时间,人间城池竟作大恐怖如地狱。
使人无法呼吸的浓稠黑暗中,万鬼嚎哭,众怪嘶声,溺水藏魅,百病散播。
而一切“恐怖”淹没、围聚的中心,则是那红衣少女。
黑暗要淹没她,万鬼要分食她,众怪盘旋垂涎,溺水拉扯着她的肉身,病痛无孔不入。
渐渐地,银芒似乎黯淡了下去
狄人三王子紧紧缩在“师姐”身后,勉强被保护在一个角落,惊惧又向往:“那、那闯出来的女子是李秀丽?这妖女怎么会在这里?灵芝庵好大法力威能!连这厮亦能治住!”
颠女冠说:“灵芝庵只是我地煞观所辖众多狄洲中,大势力之一,亦受我观管辖。师弟好好表现,若在合并大周中立下汗马功劳,待到真正入门日,自有不输灵芝庵的大神通、高深法门教你。”
三王子正待露出个心悦臣服的讨好笑脸,却见被万鬼、众怪围攻的中心,忽然爆发出猛烈光芒。
稍有黯淡的银芒清亮一方,将浓稠黑暗扫开大片,如黑夜中升起的月。
圆融光芒中,还环绕着一圈又一圈的金色符字。
黑暗褪去处,万鬼、众怪发出受创的惨叫,身上滋滋冒烟,纷纷后退,避入夜色里,不敢沾染半点光芒。
浓黑里,红衣少女站在那一团光中,拍了拍裙子上的“彩屑”,横行大地的百种瘟疫,被她随手灰尘般拂去。只拍得白玉禁步敲珍珠璎珞,环佩叮当。
光晕照在她淡洁的雪白脸颊上,折射过眼帘下的细小银鳞,似转璀璨流彩。
眸子深处一片碧绿。
拖曳生人的溺水,被一对鞋尖上翘,翘尖有一团绒绒的绣花鞋,踩在脚下。波涛挣扎,却不能溅湿绒球半丝。
这虽世俗闺阁千金打扮,却令不知多少狄人胆寒的少女,嗤笑道:“哈,就这?”
她反手握住那轮光,蒲剑显出真身,嗡鸣震荡,刹那,浮出的幽世震荡了一下。
悬在幽世无穷高处的神剑本体,似察觉了瘟疫的气息,愉快地朝此表应和了一声。
杀这九个东西,还不用红尘剑法。蒲剑自身的威力,足够了!
一时间,九头鬼童屏息,如临大敌。
角落里,狄人三王子更在师姐身后看得目瞪口呆。
颠女冠都连连点头:“好,好,不怪小师姐为了收伏她,甚至丢了百神之炁。”她扭曲着五官,目不转睛:“嘻嘻,真漂亮,我也想要拿来做成人傀。”
正待九大鬼童要重新攻击时,山岳般的“灵芝圣母”叹了一声,伸出断裂后复又新生的手掌。
九大鬼童骤然被一股吸力往后拽去,分别化作了九柄武器,各被“灵芝圣母”的其中一只手臂所持。
在它们化作武器后,黑暗忽然退去。
但“灵芝圣母”身后,坚固的寿阳城消失不见,洞天变作佛国。
这特殊的佛国里,飞天反弹琵琶,梵音不绝。
蕊宫珠阙上,彩凤青鸾交翼而舞;浮屠宝塔畔,天王、护法罗织而立。
优婆善士在松柏下,坐而论经,空飘优钵,地涌金莲。
奇的是,这佛国中,并无佛陀菩萨,浮屠塔上,本应列阶而上的个个神圣莲座里,只坐着形态各异的婴孩、儿童,或笑或哭,或彼此玩闹。
稚嫩清脆的嬉笑声,与梵音一起回荡。
李秀丽置身殊异佛国,鼻中嗅入檀香,耳中听入梵唱,目中所见一切,都丝丝缕缕,恍惚着她的精神。
不知何时,她被这些婴孩包围了。他们伸出小手,拉着她的裙角,朝天指去。
空中,显化星空。
佛国,瞬息宇宙。
李秀丽呼吸一窒,她竟看见,宇宙是个襁褓,群星如同婴孩,被丰满雪白的臂膀抱在怀中。
文明作养汁,星球在天母怀中啼哭。
在她“看见”的一霎,那庞大到拥抱宇宙的手,朝她缓缓伸来。
避无可避。她也要化作哺育群星的养汁。
她应觉得荣幸
“荣幸”“荣幸”,宇宙叫着,无数声音叫着。
能拥抱宇宙的大掌朝她盖来时,李秀丽冷笑一声,抛出蒲剑,一口咬住满月般的剑丸,雪鳞遍布周身,头生琉璃角,红衣化作纱尾边缘流霞般的色泽。
银白的龙倏尔放大、放大,渐渐地,先是能以尾环绕星球,再至五爪抓着群星当龙珠把玩。
雪鳞龙环据太虚,摇曳而游。
炼化后的蒲剑剑丸,被龙咬在口中,亦随之而光芒愈盛。
你以为你这么庞然,我就没法劈掉你了?
天下就你一个会变大啊?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海天来去自如。小可以藏入芥子,升腾变大,亦可飞于宇宙。
就像鱼龙变的本体,本是遨游于幽世,视宇宙同陶罐,无穷高大的超级现象。
在幽世的万寿龙宫时,李秀丽与傀儡龙王搏斗,已无师自通了龙身使红尘剑法的能耐。
此时,雪鳞龙亦是霜雪剑,她与剑丸乃一身。
清啸声震颤九天,龙身如倚天宝剑,剑光盖过群星,朝着那怀抱着宇宙的胸膛,穿胸而过!
红尘剑出!
这一刹,龙听到了“怒”。
无数人族的精神,在红尘剑中破口大骂:
荣幸个屁。你以人族文明作养汁,那被食物反咬一口,也是应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九柄武器先后落地,变回九头鬼童。
九头鬼童砸落在地,变成了九个碎裂开来的泥塑雕像。
那壮观的宇宙之景,先是变回了佛国,佛国又变色、褪色。光鲜的鸾凤、宝塔、宫殿、香花俱黯淡。显出了真实的面貌:
血河,黑天,堆成九重山岳的惨白骷髅,大小俱是婴孩儿童的年纪。
一个嘴角滴血,靛青皮肤,以小孩头颅为饰的巨大女罗刹,盘坐在骷髅山顶,正咀嚼着一根手臂,手臂淌下的血,落入它膝下的九个小鬼口中。
无数鲜活而惊恐的童子、少年,生人,被它攥在掌里,等待着餐食。
就在它要餐食掌中的一个女童时,它的身体骤然裂作两半,中心的蒲剑嗡鸣一声,红尘剑残余的人族之怒,化作熊熊火,将它瞬息焚作一团火焰。
覆盖了天地般的浓黑褪去,黄昏之日重现人间,寿阳城再次出现在了大地上。
在无数比丘尼的尖叫中,“灵芝圣母”在火焰中化作飞灰,九鬼子随之灰灰。九重佛寺轰然崩塌。
寿阳洞天,破!
狗儿等众多孩童,随着崩塌的佛寺,落下的石柱木梁,一起下落。
他们害怕得尖叫、闭眸。却落在了柔软顺滑的雪白鬃毛里。
狗儿悄悄睁开眼一看。发现自己正坐在白龙的背上。
白龙落在地上,不耐烦地抖了抖鬃毛,小孩们纷纷落在了地上,却轻飘飘地被纱尾一托,没一个受伤。
在众目睽睽下,小孩们兴奋的神色里,龙变回了少女模样。
她提起剑,凶神恶煞,大概吧,可是狗儿崇拜地想,这样凶恶也好帅噢!
她提起剑,飞腾而起,挡在狄人三王子和颠女冠跟前,龇牙咧嘴,凶神恶煞,阴阳怪气地说:
“别走啊,不是要拿我的皮做围脖?做人傀?嗯?”
李秀丽有仇就报!不隔夜!
第158章 一百五十八
眼看着李秀丽拦在他们身前。
三王子双腿发软, 打摆子。
颠女冠眼皮一抖。
颇有神通,修为极逼近返虚的“灵芝圣母”一百九十三号,就在他们眼皮底下烟消云散。
她虽然疯癫, 但并没有在这里跟这漂亮“人傀”过招的意思。
当即暗掐一个指决。
李秀丽脚尖一点, 急速朝女冠逼来,
一步、两步、三步颠女冠往后一倒, 拽着三王子, 倒入了自己的影子中!
蒲剑深深刺入, 却只扎住了影子。女冠的身形已经快全部消失在影子里。
想跑?李秀丽想也不想, 不顾危险,直接左手化作龙爪,竟当真探入了影子, 拽住了一支脚。喝道:“给我出来!”
被往外拽住的是三王子。他哀嚎着,拼命攀住颠女冠:“师姐救我, 救我!”
颠女冠被他扯住, 也被拉得略微出了影子。
毫不犹豫, 她猛然将狄人三王子一撕, 一推,自己朝影子深处飞窜而去。
三王子被拽出了影子, 而影子转瞬消失了。
他惊恐无比地瘫在地上,一柄剑贴着他的脖颈插了下来, 那妖女低下脸,蓬松漆黑的发髻晃了晃:
“跑了疯子,留下只有点价值的狄狗。”
李秀丽身后, 躺了一地吟哦不止, 虚弱至极,没法爬起来的“寿阳人”, 还有既缩瑟又兴奋的孩子们。
她环顾一圈,皱紧眉毛:洞天已破,但是“寿阳人”还是人类外貌,而那些作马为驴驮车马的真正寿阳百姓,还是兽类模样。
她随手一指:“去,拿卷绳子来。”刚刚被她救下的孩子们就争先恐后,搜罗起绳索。
小狗外貌的女童和其他几个机灵的孩子,赶紧解开了吕岩、陈二娘三人的绳子,把麻绳交到了李秀丽手中。
把三王子五花大绑,打了个死结,李秀丽单只手绕了一圈绳,拽着绳端一扯,轻轻松松把个成年壮汉死狗般地往城里拖。
城外一片狼藉,从灵芝圣母飞灰,比丘尼们从佛寺坠落里一同摔下,肉身没有丝毫受损,只浑身关节摔碎了,滋滋冒着电,眼睛无光,笑意僵在脸上,就一动不动。
孩子们互相看了看,不敢靠近那些诡异的“比丘尼”,都默不作声地跟在会变龙的大姊姊身后,一起进了城。
寿阳城里,家家户户门紧闭。
李秀丽站在城门处,将蒲剑往地上一插,鼓起脸颊,呼出一口气,龙息化作狂风,吹开千家门。
她的声音不大,但所有变成“动物”的寿阳百姓都听得出奇清楚:
“不想永世当畜生,就都站起来。”
“自己走出来。”
龙为百族之长。
藏在门户里,已经四肢着地,容貌体态完全与飞禽走兽无异的寿阳人,听到这声音,不自觉心中一悸。
已经驯服的猫、狗,魂魄为所摄,迷茫地环顾没有了主人的房子,朝外走去。
已经麻木的牛、驴,本来缩在房子里胆颤心惊,四肢却不听使唤,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
心存不甘,却被锁链困在石磨、牛栏里的骏马,忽然铁索断、项圈裂,终于能够站起。
金笼碎,惊恐的兔,向外蹦去。玉锁开,缩瑟的鸟,振翅而飞。
无数沉默的飞禽走兽,从寿阳县城,乃至城外的山上,渐渐汇聚到了红衣少女跟前。
他们透过大开的城门,看到了崩塌的佛寺、滚落碎裂的九鬼童雕像,以及那些摔在地上的比丘尼。
神智在洞天碎裂后缓缓回归,他们懵懂恍惚间明白了什么事。
许多猫狗牛驴之流,仰望着那张圆融柔美,宛如少年菩萨的面容,又跪了下去。就像跪拜“主人”,跪拜“灵芝圣母”那样。
这里换了位新神了。他们用夹杂着哞声与昂声、汪声喵声,已经不太熟练的语言,念着不成调的佛号,感恩尊神拯救。
李秀丽竖眉喝:“不要跪!起来!”
大周百姓除了拜神外,就算对君主,也绝大部分时候是行长揖礼。并不跪拜。
她盯着这些跪得远比周室治下百姓纯熟,外貌如动物一般的百姓:“不是我救了你们,是人救了人,不必谢神!我更不需要你们侍奉!”
蒲剑中,红尘剑法中蕴藏的众生之声依稀回响。
如果没有红尘剑,光是化龙,李秀丽也不能说,自己能灭得了刚才的“灵芝圣母”。
人们静默又茫然,但顺从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见此,李秀丽才回过头,一拽绳索,拖过狄国三王子,一脚踩在他胸口,微微用力。
咯嘣,胸骨断裂声。
三王子脸刷地一下白了,剧痛出声,满头是汗。
“说,这满城的凡人,怎么变回人形。”
又大又黑的眼睛,从上方俯瞰他。在无光的时候,像深潭。
这狂徒生得副慈悲貌,下手却极嚣张,毫无顾忌,视大派如浮云,连狄人都自愧不如。
至少三王子也不敢得罪完仙朝之后,又顶着所有狄洲修士的感应,得罪死地煞观。
她是不会因为地煞观而顾忌他的。
心知肚明这一点的三王子,不同于那些底层的族人,他很爱惜自己的性命,半点不敢犟嘴对抗。
忍着胸口剧痛,压着恐惧与怨毒,老老实实地交待:“神智可以返回来。变回人形,却没有办法了”
怕李秀丽再揍他,他立刻说:“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但确实没有办法,他们毕竟都喝了灵芝庵的‘甘霖’”
寿阳百姓中起了微微的骚动,动物模样的他们垂下头,既绝望,又似乎早知如此。
三王子告诉李秀丽,地煞观下辖的众多狄洲中,灵芝庵也是一方横跨数个阳世的大势力。零“甘霖”是灵芝庵的其中一种秘药。
“甘霖”的原名。三王子嗫嚅了片刻,拗着舌头,念出了一个古怪的发音,“用大周的话说,它叫做‘生物基因靶向变异液’,也叫‘靶向进化液’”
三王子并没有解释这些他勉强才理解了的词汇。
这些超出当前大周平民理解的词汇,对能来往于诸多阳世的修行者来说,都是默认知晓一二的。
“灵芝庵能用它,将一个人从里到外,完全改造成动物的躯体、模样、习性也能强行让一头野兽的肉身变异‘进化’成‘人’再借由洞天的配合,再将为人的智识灵性,全部置换给野兽,置换后,甚至那头野兽连相貌都能模仿原主人,效果堪比入道。”
“所以所以”
“洞天虽然破了,但还回来的,只是最基本的智识灵性肉身,已经被‘变异液’彻底改造了,这是阳世意义上的物质的不可逆的改变,无法扭转”
听到这里,李秀丽眉头大皱,思索片刻,忽道:“不对,既然‘甘霖’能将人的肉身变成野兽外貌,那可以再用‘甘霖’将肉身再次改造回人类外貌。”
她话音刚落,寿阳百姓忽然愈加沉默,渐渐,有人嚎啕大哭。顿时,哭声一片。
李秀丽奇怪:“你们哭什么?”
无人回答她。三王子亦不敢答。
直到,跟在她身后的孩子里,唯一一个幸存至今的原寿阳本地孩童,狗儿,轻轻地说:“龙女姊姊,‘甘霖’的最重要的原料之一,是我们这些小孩子。”
李秀丽瞳孔骤然一缩,环视一圈,果然,在寿阳百姓之中,根本看不到幼崽、孩童。
她一脚踩上三王子的头脸,厉声喝道:“说话!真还是假?!”
“别想撒谎,我有办法得知真假。如果有一句假话”
她脚下稍微用力,三王子的头盖骨嘎吱嘎吱作响。
三王子知道她这个级别的修士,能一脚踩碎自己的头颅。根本不敢去赌,咽下口唾沫,小心道:“真灵芝庵在各狄洲售卖许多秘药,其中数种是以人族尚未长成的婴孩为原料我们合作破城,各取所需”
灵芝庵与狄人狼狈为奸。灵芝庵要人族的孩童婴儿,狄国要周人无法反抗,更要混同人族之炁。
如果寿阳未曾城破,坚城悍民,纠结军阵,聚集人族之炁,狄人亦要苦战,绝不会让他们有大批搜刮攫取人族后裔的机会。
所以,灵芝庵以别地的孩童制成的“甘霖”,作诱饵,引诱一无所知的寿阳百姓完成祈祷,铺开洞天。
但当狄人与灵芝庵控制了寿阳后,却又收走了这里的孩子们。
而顶替了寿阳人的那些飞禽走兽,它们也需要人族婴孩、儿童所制的“甘霖”,让肉身朝着完全的人身继续“进化”。它们侍奉灵芝庵,对狄洲忠心耿耿。在献完城中所有的人族儿童后,还不断朝外搜罗幼童。
大法会,就是它们向灵芝庵献上搜罗的孩童,降下“甘霖”的特定时日。
得知真相,李秀丽半晌没说话。
三王子看到她的眼神,立刻求饶:“饶命!我、我知道狄国很多秘密,我很有用的,放过我”
终于,在他求到第十遍的时候,少女轻飘飘地开口了:“好啊。我放过你。”
她一脚把他踢到了正哭成一片的寿阳百姓跟前,完全不管一脚踢断了他多少肋骨:“这东西,你们自己看着办。”
主导了寿阳之变的,除了灵芝庵,还有狄人,为首的就是狄国三王子。
在三王子落到寿阳百姓堆里时,原本温驯沉默绝望的大部分人,慢慢围了过来。
他们的眼神仍然带着绝望、麻木,却渐渐淹没了三王子。
除了惨叫声,李秀丽很快就看不到他的身形了。
从人群的缝隙里,最多就是充斥视野的彩色“马赛克”。
李秀丽没有丝毫对他的怜悯,眉宇难开,为的却是这些绝望的凡人。
如果孙雪还在这里,不会想看到这些大周民众如今的模样。
但,而今,却有什么办法让寿阳百姓重新变回人类?
这时,却有一个声音说:“嘶嘶,李娘子,我有办法帮寿阳百姓变回人身。”
一个女声。
李秀丽抬头一看,看见一条白蛇,盘在吕岩的肩膀上,嘶嘶地朝她说话。张半武夫妇则紧随其后。
见她看来,白蛇向她弯弯身子,行了个大礼:“小女白贞贞,见过李娘子。多谢您砸了灵芝庵分号,脱我于囚困。”
第159章 一百五十九
一边见礼, 白贞贞一边还扬起尾巴,拍了拍吕岩的肩膀,像模像样地介绍:“这是我的侄女婿, 嗯, 还不知道准不准的侄女婿,小吕。再谢李娘子蛟口夺人, 救这小子一命。”
吕岩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憋的。只是端端正正, 向着李秀丽长揖大礼:“小生吕岩, 蒙君深恩,铭感五内,今日再逢, 不胜欣喜。”
张半武夫妇亦向她行长揖。
这种礼节,是所有揖礼中最敬重、恭敬的一种, 常向尊长与高位者行。
李秀丽勉强从他们的元炁, 认了出来这几个像素脸:“噢, 是你们。”
便不再理会, 只盯着白贞贞:“你说有办法帮寿阳百姓变回人身,什么办法?”
白贞贞笑道:“如果是喝点‘甘霖’就变人变神变兽那种变法, 我无能为力。但,这就看李娘子觉得什么是人了。您也看得出来, 我是个修行者,不,现在应该说, 是条蛇妖, 对吧。”
“炼精化炁中阶。”李秀丽一语道破她的修为:“已经开了灵智,脱了喉骨。等你到高阶, 上半身大概就能变成人了。”
白贞贞拿尾巴尖指了指自己,说:“可是,您别看我现在这副样子。十年前,我小的时候,还是个完完整整的凡人,在故京城破的大乱中,与家人离散流落,不慎被这些恶尼姑掳走了,才变成了蛇。”
李秀丽一怔,上下打量她:“你原来是个人?”目光渐渐亮了起来。想到了什么。
“是。”白贞贞道:“甚至,我出身大户人家。父亲去世后,年纪尚小,又无兄长叔伯,就依从阿姊、姊夫生活。他们待我像亲女儿一样好。但当我变成蛇,奋力出逃,曾与阿姊,姊夫、侄女擦肩而过,他们却一点儿也不认得我了。”
“那时候,我甚至想过死,朝着水里一头扎了进去——”
她忽然笑了起来,露出蛇牙,像个笑露虎牙的女孩:“真不幸。我发现,我变的是条水蛇!”
“然后,遇到人给我捞起来了。他说,变成蛇了,有什么了不起?你有一颗人的心,在另一个世界里,你还是一个人,你像人一样思考,有智识,甚至还能人言。多少误打误撞修行的动物,修了许多年,不过到你的起点。既然如此,为何不图自救?大衍之数,遁去其一。世间万物,皆有一线生机。天不绝人,但人须自渡。”
“我在大石头上发了半天呆,卷着一本他给的修行法门,决定修炼。就以,蛇的模样,修行。你看,再过一些年,我又能有一副人的外表啦。”
白贞贞问李秀丽:“李娘子,您说,妖算是人吗?”
当然算!真正开了灵智,修行有成的妖,在幽世之中,其实是人类的模样。
在修行者看来,“妖”在阳世的本体,虽然有些还没修到完全的人身,但也已经与原本的同类有生殖隔离,其实已经算是外表畸形的人了。
再往上,修出真正的人身后,只要不显露原型,妖与人就几乎无法分辨了,亦能通婚养育后代,后代生则人貌。
这时,白贞贞才看向寿阳百姓:“我没有那么大神通,帮他们变回人形。”
“但,他们自己有啊。”
说到这里,李秀丽已经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拍掌叫好!
寿阳人变成野兽的外型,已经不能逆转。但他们可以修行,再由兽化人!
并且,他们能人言,有灵智,修行的速度,只会比真正的野兽要轻松上不知多少倍!
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
但转念一想,她又皱眉:“只是入道太难了,修行不易。”
她自己进入“游戏”至今没满一年,就有接近炼炁化神的修为,却是一有“道种”公司的手笔,明确指出“仙缘”,二有论坛上大佬的指点帮助,三有诵世天书辅助,四有多番奇遇。
就算这样,当初她为了获得“仙缘”,杀死“河神”,也是顶冒了很大的风险。
而寿阳百姓都是生在大周古代的普通凡人,如果让他们自己去修行的话,要多少年,才能够从兽身变回人呢?
像大夏的枯松老和尚,他一辈子积德行善,结交善缘,到老态龙钟的时候,才勉强迈入了炼精化炁初阶。
再比如黄眉,它也不是纯粹的野狐,亦曾得青丘教诲,就这样还修行了九十多年,也没突破炼精化炁中阶,甚至没有办法完全变成人身。
就算是寿阳百姓远比真正的兽类修行容易,又要多久才能修成人形?
如果修行一辈子,兢兢业业积累元炁,到死都只是在入道边缘,卡在炼精化炁的开始,那么,他们岂不还是一辈子都是兽类之躯在生活吗?这样跟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看出她的想法,白贞贞笑道:“李娘子,你可曾见过那些致使生灵扭曲异变的洞天?”
李秀丽说:“当然见过。有的临时溢出区,人可以变狐狸,也可以变作姑获鸟。”
白贞贞:“洞天当中,人可以变成狐狸,变成鸟,鬼魂也可以正大光明的存在。那飞禽走兽为什么不可ῳ*Ɩ 用人的外貌生活呢?”
“洞天的存在,既有因恶而成,亦有因善而开,庇护一方的。无非看这洞天是因何而成,为谁所掌控。”
白贞贞摇头晃脑:“李娘子。洞天平时不显,覆盖在寿阳县城上。这些百姓如果得洞天之主庇佑,得以变幻形貌。那他们生活在寿阳县,虽然肉身实质还是畸变兽类的模样,但只要洞天一日不破,外表举止都与正常人无异。”
“就算死后会露出真身,就算子孙无法与别的城池里真正的凡人通婚,但时下的百姓,除非大乱世,本就不离乡土,都是左邻右舍结亲。百年之后,俱是一抔黄土。在这世上的绝大部分时候,有人之外貌,亦有人之实在,如人生活,行人之道德、伦理,养生丧死。名实俱在,何处非人哉?”
“如此,非要计较肉身实在者,便奋力一搏求自渡,修行百年,再得真正人形。而修行不成者,亦可人身而活,烟火人间。”
听到这里,吕岩先忍不住叫好了:“白娘子这番名实之辩,颇有师祖之风!”
李秀丽听得愣住了,还能这么玩!细一思索,又确实可行。
当初猪九戒在杏花村内,不就是这么玩的?
杏花村归属它一日,它就借杏花村的洞天,披着田鼠皮,甚至能使用这身皮子的神通,三十多年未曾被识破。
它一头野猪可以鼠貌而活,寿阳百姓怎么就不能在洞天内,人貌而生?
其他寿阳百姓听了白贞贞的话,也生起了希冀之盼。
“如果是这样,他们可以选一个大周的修行者供奉,以形成新的寿阳洞天。”李秀丽说:“不过,要精挑细选。”
白贞贞恳切道:“李娘子,何必舍近求远?我们都蒙您的大恩大德,七情之炁与您联系稳固。我们愿供奉您,为您立庙建祠。请您任寿阳洞天之主。”
红衣少女干脆利落地说:“我不行。”
她并不是没有自信,但她要保大周人族。一向自我任性的李秀丽,不自觉地、少有地,认真又严肃地思索现实:“我可以当。但一旦我接管了寿阳,你们变成我的信徒,那整个寿阳会成为仙朝乃至地煞观的眼中钉之一。现在江北都在狄人的管治下,唯独一个寿阳钉子样在这里,狄国一定会再次大军来犯。这一次,会是实打实的大军压境。我可以破洞天,杀妖魔,但阳世之中肉身凡胎的真正凡人大军,就算是练炁化神修士,也没有办法一力碾压。”
到时候,反而是她连累了寿阳百姓。
白贞贞叹道:“那人选就难找了。狄人三王子死在这里,灵芝庵分庵在这里破灭。他们是一定会来重新探查的。如果发现寿阳有了新洞天,百姓变回了人貌,那一定会迁怒洞天之主。像我这等浅薄修为,没有什么神通法力的,别说地煞观、灵芝庵了,狄人中的巫师一流,也不是我所能抵抗。”
“如今天下的修士,大多数都是仙朝中人,早就跟着逃回幽世去了,已经放弃了大周。剩下的散修北方的,要么被狄人、地煞观所杀,要么降了地煞观。南方的,百神是最成气候的,听说已经都被抓了。”
李秀丽抓了抓头发,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忽然叫道:“啊!何必非要找个单独的寿阳洞天之主!”
她飞扬眉宇:“这世上还有一个洞天。寻常的洞天。可能还有破坏阳世稳定的嫌疑。但是,大周之中,本来就有一个长期存在。甚至覆盖着整个大周的洞天啊!”
白贞贞是半路出家,散修,也不过修行了十年多,常识略少。但她是本地土著,对这个洞天自然也是熟悉的。
原本的大周,确实覆盖着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笼罩九州的洞天,“山河社稷图”!
在周室尚且居于中原时,幽官体系没有覆灭时,山河社稷图覆盖大周全境。这是仙朝的特色,凡疆域所至,皆为洞天。
李秀丽笑道:“等把狄人收拾了,重启大周的社稷图,到时候,无非是掌图者,在整个社稷图里稍微调拨一下,单独为寿阳县和其他被灵芝庵祸害的地方,调整洞天显化的程度。也省得再为其他修士造庙立祠,供奉香火的麻烦。”
只要老百姓正常地交税、生活,即可。不必再供淫祠。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仙朝幽官体系的好处之一。更是社稷图的宝贝之处。
有社稷图覆盖疆域,便可以将大江南北的幽世,统一调拨。
仙朝把继承自通天教的社稷图本体藏得极深,也是为了避免其他势力无孔不入的垂涎。
白贞贞道:“李娘子所说是顶顶好的主意。只可惜,我被囚困灵芝庵时,听到过她们跟狄人的密会。您或许不知道,宋家无能,周室倾颓,如今社稷图的开启办法,已经落入了狄人手里。唉,到时候,本来用以同九州、一四海的社稷图,只怕反而变成狄人合并本表人间的工具。”
李秀丽当然知道。玉玺还是她变相“送”到狄国手里的!
“没关系。会拿回来的。”她字字句句,十分笃定。心里想,我会亲手拿回来。踩着那群王八蛋的脑袋,亲手拿回来。
白贞贞并不知道她北上的真正原由,只以为李秀丽是在安慰自己跟寿阳百姓。狄国铁骑压境,地煞观势力滔天,治下有不少灵芝庵这样的恐怖东西。
李秀丽破灭了寿阳之地的灵芝庵洞天,灭了灵芝圣母分神,又逼走了地煞观弟子。
但这里本就是刚被狄人占领的区域,地煞观和灵芝庵在这里的洞天本来就不稳固,派出来的也是新铸造不久的一百九十三号和修为较为低下的弟子。
就算这位龙女剑法通玄,龙身浩浩,能破灭大江洞天,能破灭寿阳洞天,难道还能势如破竹,一路杀到狄国核心区域?
那里可不是远离狄国中心的大江洞天,也不是新收伏不久的寿阳。
狄国的核心区域,有九十九重洞天包围,铁桶般,灵芝庵、偃师、星君等地煞观旗下数一数二的存在,在本表的分部,都设在那里。可谓神鬼不敢近。
就算有这样的大能,但一人之力,终归有限。
就算救了本表,大周所有百姓的感激,加起来,能给对方的权势、修为,也不及地煞观给出的三瓜两枣多。
而如果在本表得罪死了地煞观,地煞观治下无量世界的追杀,可是近乎无限的。
如今修行者,多修阴神,保自身才是第一要务。
谁人敢冒这样的风险,只为了区区一个人间,去得罪统治不知多少狄洲的地煞观?
岂不见连仙朝自己都放弃了大周?甚至,听说,连仅剩的阳神门派之一的太乙宗,在此的分观,都投靠了狄人
白蛇在吕岩的脖子上转了转,心中酸楚,但不忍辩驳少女的好意,便勉强笑道:“无论后续开不开新洞天,又或者是真的能驱逐狄洲,社稷图被大周人族重新掌握、开启,总有一样前置工作要完成。”
白蛇看向仍旧沉默,麻木又显得呆滞、懵懵懂懂的寿阳百姓。
叹了口气:“至少,要先把大家的‘魂魄’重新变回人形。”
“无论以后肉身能不能重新修炼成人,如果‘魂魄’不能变回人形,就算肉身是人的模样,举止行为,也同于牲畜,既无人的尊严,少道德,缺伦理,损文明,永远卑下。”
“魂魄”是幽世之中,人对映的“现象”的别称。是一种通俗的、比喻般的叫法。
凡人之精神,都在幽世有对应、对照的,元炁凝结的现象。因为对照的现象,可以从里到外,将一个人从肉身到思想,分毫不漏地反映出来。宛如“三魂六魄”。
听到白蛇的话,李秀丽立即运转鱼龙变中的“鱼”的本事,凝炁于目,定睛朝寿阳民众看去。
当即穿透了阳世,看到了众人的“魂魄”。
一看之下,险些眉头打了死结:“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的幽世现象也变成了人不人,兽不兽的样子?”
白贞贞苦笑着把吕岩听到过的那个故事,向她简洁地讲了一遍。
“李娘子,当时寿阳百姓在灵芝庵的诱导下,‘自愿’交换奉献了所有大周文明的相关‘知识’,从千万年形成的、约定俗成,有利于族群繁衍的伦理道德,到积累的社会上的所有知识、劳动技巧,乃至个人经验,甚至,连自尊都被取走了。”
“灵芝庵主导的寿阳洞天虽破,但只是基本的智识灵性回归,其他被夺走的,大部分仍未回归。”
李秀丽听得毛骨悚然:“傻不傻啊你们,这样的东西都愿意交换、奉献?”
不少人都低下了头。他们被近在眼前的利益所蒙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拿出去的东西有多珍贵。或许,也有察觉不对的,但是想着及时止损就好。
只是现成的、立刻到手的东西拿上了瘾,等发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白蛇叹道:“如果不能取回这些,把幽世的模样变回人形,我们之前说的‘修炼’、‘洞天’,都是虚的。大家修炼的难度,不会低于真正的野兽。”
李秀丽拧着眉:“去把外面躺着的那些宰了,这些东西能取回来吗?”
她说的是城外躺的野兽变化的“寿阳人”。
白蛇摇了摇头:“粗暴的杀戮,不够。要取回人类之文明,自然要以毒攻毒,勘破对方之‘虚假’,使其‘魂魄’不稳。那些强行安装融合上去的‘魂魄’部分,会与其分离,回归原主。”
“‘以毒攻毒’,‘勘破虚假’?什么意思?”李秀丽疑惑。
白蛇拿起尾巴尖指了指自己跟吕岩,笑道:“李娘子只管看我跟小吕怎么做,就是了。”
她竖起身来,自豪地仰头:“我、我姊姊一家,曾被狄人、地煞观追杀多年,我被灵芝庵变成了蛇,也自然是有原因的。”
“不知道您听说过许岩、白若真这两个名字没有?白若真是我的姊姊,许岩是我的姊夫。或许您在江南,听过他们诗歌的名声。但他俩不仅是诗人,更精通许多杂学。杂学中,我姊姊尤其精通数术,更擅音律。我姊夫则是一位天文大家。”
李秀丽怔了一下,反应过来:“许岩他是天文学家?白若真是数学家兼音乐家?你居然是白若真的妹妹?”那岂不是许红英的姨母?
许、白二人精通天文、数术,倒在她意料之中。
记忆中,在太乙观的时候,与她不怎么接触的许家三口人,常聚在一起,除了谈论诗文,常常比比划划,说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还能听到一些疑似是数学的话题。
她有时候凑近去,居然能看到有一次他们在画一个巨复杂的几何图形完全超出她贫瘠的几何相关知识量见她凑过去看,许家夫妇还热情地邀请“修士”一起钻研,问修士对宇宙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看法太可怕了吧!她做勾股定律衍生的题都够烦了!
所以李秀丽才不怎么乐意跟许家人太过来往有一种被数学老师抽问的恐惧。
白贞贞不知道李秀丽跟许家人的交情,只以为李秀丽听说过许岩、白若真在江南的诗名。
“但他俩精通天文、数术、音乐之流,跟被追杀有什么关系?”
白贞贞说:“可能是因为,某种意义上,我姊姊一家是狄人乃至地煞观某些手段的克星。您见了我如何取回寿阳人的‘魂魄’,就知道了。”
她卷了卷吕岩的脖子,示意他往城外去。她做蛇十年多,早就把人的礼节忘了大半,十分肆意。
吕岩的脸又憋红了。他也曾几次三番请这位其实是位年轻女子的白娘子,离开他的脖子。
但对方不肯,又有救命之恩,吕岩没奈何,也不敢去触碰她,只好任由她卷在脖子上,把自己当座驾了。
到了城外,“人们”躺了一地,尚未醒来。
白贞贞道:“龙是百族之长,请您以龙息震慑,百兽不敢逃走。”
李秀丽点点头,她没有完全变成龙身,只是显了琉璃龙角,脸上爬了雪鳞,裙角溜出纱尾,化作龙女模样,喉中含龙吟,声如天宪:
【别装死,都醒过来。我看谁敢逃走。】
“寿阳人”遂陆续醒来,皆战战兢兢,拜在地上,极端恐惧,但果然无一人敢走。它们可是亲眼目睹了白龙化剑,扎穿灵芝圣母的场景!
白贞贞游到吕岩头顶,俯瞰,忽然叫住了“县令”,是县衙马厩里的“黑马”所变:
“你,我问你一个问题。”
“县令”咽下一口唾沫,所有“人”都战战兢兢,悄悄竖起耳朵。不知道这条白蛇想问什么。
白贞贞却问了一个它们怎么也没想到的,奇怪的问题。
“狄洲现在都是冬天,你们知道,狄洲下了多久的雪吗?”
第160章 一百六十
“县令”等都被问呆住了。
它想了又想, 小心翼翼:“新入狄洲不久,只听说已下了三个月雪。”
白贞贞道:“不错,三个月。但狄洲的冬天远未结束, 还要再飞雪结冰, 冷上三个月。”
“那又三个月后呢?”
“县令”不知她的用意:“等过了这漫长的冬天,当然是草长莺飞。我们狄洲足有半年的温暖夏日。”
它说“我们狄洲”说得十分自然。灵芝庵在让这些兽类变化成人时, 为了混淆狄洲与大周, 除了将周人的知识与伦理等抽取灌入外, 还会在这些“新狄人”的“魂魄”中置入狄洲的认知, 以及对狄洲的忠心。它们自然而然,就会想把两方知识重合,有合并狄洲与大周的欲望。
然后再将它们缝合般的思想, 投射幽世,再去污染社稷图, 以混淆大周与狄洲, 推动合并。
白贞贞冷笑:“这样说来, 狄洲只有夏、冬两季?”
“县令”:“正是, 正是。”
白贞贞:“敢问狄洲的半年之夏,是始终温暖, 还是温度逐渐变化?”
“县令”一提到狄洲,虽然它们是新变成的狄洲人, 仍然不自禁地十分自豪:“狄洲那半年始终温暖,且不像大周的夏天那样过度炎热,气候宜人, 虽有太阳, 却恰到好处”
白贞贞闻言一笑,忽然又变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噢?马县令, 可知二十四节气啊?”
这下,不待“县令”回答,其他“人”也争先恐后:“这谁人不知?”
当下就有人报了出来。分别是: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
还要那伙子拿了大周士、民记忆的,更得意洋洋地报了每一个节气对应的时令,气候变化。
见如此,白贞贞又换了个问题:“狄洲之人的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如何发音?”
这些“新狄人”早就伏拜了狄国,早将基础的狄语记得纯属,当即几里哇啦地发了四个词的音。
心里还想,这蛇妖尽问些前言不达后语的古怪问题。
谁料,白贞贞忽然直起身子,似蛇类攻击前的警示动作,口中却淡淡地说:“既然如此,为什么狄洲会有‘冬’、‘夏’的概念?”
话音未落,所有“新狄人”都呆住了。
“县令”一时嗫嚅了下:“为什么狄洲要称作‘冬’、‘夏’?”
白贞贞笑道:“是啊,为什么狄洲的温暖期,不叫‘热’,寒冷期,不叫‘寒’,非要叫‘冬、夏’呢?”
这是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县令”本想反驳,忽然噎住了。苦思冥想,绞尽脑汁。是啊,为什么要叫“冬”、“夏”呢?
白贞贞仍然笑着,声音却愈冷愈厉,咄咄逼人:“狄洲都落六个月的雪,半年一样寒冷。照六个月的暖阳,半年一样温暖。那么,它们的‘春夏秋冬’的概念,来自哪里?”
“冬,夏,是与春秋并列的。二十四节气则划分得更细致。是华夏先民世世代代在中原之地观天文而制历法所得。春夏秋冬,最符合节气规律的,唯有中原腹地。”
她的声音里忽然携了音波,夹带灵炁,几乎暴喝:“回答我!狄人的语言、文化里,为什么会有‘春夏秋冬’的概念?!”
音波冲击了现场所有“新狄人”的脑海,它们开始百思不得气解,一个个抱着脑袋,表情逐渐呆滞。
意识中,原本成团放置的知识,狄洲与大周正在缝合的部分,开始产生了冲突与缝隙。
李秀丽尚在运转鱼龙变灵炁,含着碧色的眸子,略惊讶地看到,幽世之中,这些“人”的现象,也发生了分裂变化。
它们身上属于人的部分,有的头颅正在从脖子上滚下来,有的五官忽然从脸上掉了下来,有的四肢挣脱了躯体。
这时,吕岩也站了出来,又问了一些天文、音律上的问题。
幽世它们的现象变化扭曲得越来越快,最终,大部分属于“人”的部分,都自行脱离了躯体,朝着原本的主人,呼啸而去。
与此同时,真正的寿阳百姓,原本麻木、呆滞迷惘的面容一点点灵动起来,神态逐渐清明。七情还复。
人群互相打量,仿佛从极深的噩梦里醒来,心有余悸,开始骚乱起来,互相认着,叫着,抱头痛哭。
很多人尝试着以兽躯,人立而起。屡次失败着跌倒在地,仍要勉勉强强地人立站稳。
还有人用蹄子别扭地夹起石头,满目仇恨,朝着那些已经满地乱拱,失去了灵智的人形兽类走去。
待到最后一个人,真寿阳县令也清醒过来,忙着去安抚乱糟糟成一团的百姓。
白贞贞长舒一口气,笑着对李秀丽说:“不负使命。”
李秀丽看得瞠目结舌:“你们怎么做到的?只不过好像是问了一些寻常的问题,它们怎么就崩溃了?”
白贞贞笑道:“那是因为,这些看似寻常的问题,本就是狄人乃至狄洲,一直在掩盖的谎言的关键所在。本来,是要拿来对付狄州的。如今,不过在这些‘新狄人’身上牛刀小试。”
“李娘子或许不清楚,但我在已经沦为狄洲的故土,生活了十年,已看尽狄国与地煞观的腌臜手段。”
“地煞观在狄洲,在以狄人统治兼并而来的所有华夏人族的故土,本是少数派。但他们有个让华夏人族心甘情愿俯首膜拜狄人、地煞观的最重要手段之一,就是在原住民的意识中植入‘思想之锁’,让原住民将本族看作低贱之族,将狄人看作高贵之族,认为文明尽善尽美的高贵之族,理应统治自己这些文明落后的贱民。”
“‘思想之锁’的重要内容,就是宣扬各大狄洲中的或奇工巧技,或坚船利炮,或所谓‘先贤经典’,从而去推论论证狄人之族的高贵,正是因为他们生来自有高贵之处,所以才能发展出种种奇工巧术,碾压‘落后’的原住民。譬如大周。”
说着,白贞贞的蛇脸上,竟也能看出讽刺的神色:“可厌的是,这些狄洲的这些成就,乃至他们所谓的文明,绝大多数,都是偷取自各阳世的原住的华夏之民。只稍加掩盖、变幻。”
“在人族之千万年根基上,磊成土台,却还要贬低人族。”
李秀丽挠了挠脸,随口道:“这不就是撒谎吗?”
白贞贞苦笑:“是啊。撒谎。可是您知道,地煞观主导下,众多狄洲,编制了多少年的谎言,建立了多少重覆盖了无量阳世的‘锁’?弥天大谎,谎得太过夸张,以至于很多人都不敢信他们撒谎了。甚至狄人自己都有信以为真的。”
“狄人每合并一个阳世,就会伙同那个阳世的人族叛徒,里应外合,偷取了原人族的文明后,再集中销毁并纂改原人族的典籍。为的就是一个‘死无对证’。”
“而狄人布置下的这些‘锁’当中,最初的,也是最关键的锁中,却有几个根本的破绽。”
“其中之一,就是天文、音律。”
李秀丽:“为什么?”
这一次,回答她的却是吕岩,吕岩是许家的学生,也精通杂学:“小生虽不知这些超凡之事,但若论天文、音律,或许,是因为,真正土生土长的人族,皆须在原本的土地上,走过从无到有的复杂历史。从人立而起,至茹毛饮血,学会用火,捕鱼打猎,躲避灾难,再到建立屋舍、采摘植物果实,定居一方,以耕种糊口常常需要上观天,下察地,根据附近的天道自然,建立起独有的天文、地理知识。”
“方才白娘子以‘春夏秋冬’诘问狄人,乃因,大周与许多大夏的中原腹地,华夏人族所居,一年变化的规律,为人族所察,为了躲避灾难,更好生活,总结规律,定历法,分四季节气。这是中原腹地特有的天文。”
“而天地有经纬,各地气候皆不同。例如大周之西南,再去若干千里,有一婆罗国,该国终年只有三段气候轮替,所以,该国自己研究的历法,便只有三季之分,更不以‘春夏秋冬’名,符合当地的实际情况。”
“而狄人所居之地,终年只有寒、热,二者替换。他们若是自己土生土长出来的历法,便不当有四季之分。甚至,他们的语言里,就不该有‘四季’的概念。”
“而天文历法,何等重要,堪称人族一步步走来的基石之基石。如果基石都是假的,‘锁’中的一系列东西,都可以推导为假。”
李秀丽有些晕了,但大体理解,这是狄人客观现实上露出的破绽。
“那音律呢?为什么音律、数学也是破绽之一?”
白贞贞、吕岩已经看出她听得晕乎乎的样子了,心知这位李娘子应该不大通这些杂学。
白贞贞就简单地说:“因为华夏人族的音律,与中原的历法关系十分紧密。律历相生。狄人的音律与大周的音律几乎一模一样,这是不可能的事。就像他们的历法与他们的现实并不相符,却偏偏与大周一模一样,也是不可能发生的事。除非,是对方将我们的东西照搬过去,却不解真意。”
“而数学,也与天文关系密切。”
李秀丽这回是真的有点晕了。她赶紧摆摆手。别说了别说了。说到“数学”就可以打住了!不用具体说明了!
见此,白贞贞以尾掩着嘴笑,笑这位看似神通广大的李娘子,也同她小时候一样,见了姊姊要教她学东西,就头疼的样子。
想到姊姊白若真,她的笑意又渐渐淡了下来:“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抓我姊姊、姊夫的原因。”
许多人大略只听说过“云山先生”曾是个进士,在故京当官。归隐后,去拜访老师的文人墨客,也知道他在诗词上的声名,却不知道许家的真正底细。
许岩、白若真伉俪二人,俱出身代代的书香世家,祖上都做过史官天官,连交往的亲戚,也多曾是有名有姓的士族。
许家鼎盛时,甚至曾集亲友之力,发动门生故吏,建造过一座收了不少孤本的藏书阁。华夏从三皇五帝到如今积攒下的各种奇术书籍,不少尽在其中。
而不同于时下大多数人的盲婚哑嫁,许岩与白若真,既是青梅竹马,亦称得是志趣相投的知己。
白贞贞与白若真的父亲,是许岩的老师。
不仅仅是教授他四书五经的老师,更是学富五车,是他天文、数学、音乐等杂学上的领路人。
自小,白若真与许岩一起读书、长大。
两人偏好与擅长,各有不同。
许岩祖上曾任过天官,他既有家学,也擅长并痴迷天文之术。
白若真则爱好数术,从父亲学习数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许岩精通天文,就必定通晓数学。白若真痴迷数术,就必能辅佐他研究天文。
二人因此知己情浓,不但一起求学,成婚后,更是一起读遍了许家藏书阁中的各色孤本。
虽然,后来许家落败,那座藏书阁都在一次战乱中,为宵小所焚毁。
但夫妇二人都有过目不忘之能,此后闲时一直致力于默写并复原相关书籍。一起记忆、默写、整理书籍,并研究天文。连南渡时,都没忘了自己的书籍稿件,一起带到了江南。
白贞贞说:“我在江北,狄人治下苟且偷生,眼看他们焚尽相关典籍,四处追捕精通这些杂学之人。而那些被抓的人,水平远逊我姊夫。我在灵芝庵偷听到了狄人要抓我姊姊一家的消息时,忧心如焚,屡次想逃去江南警示,都被捉了回去。”
“也不知道姊姊、姊夫他们如今安好否。”
吕岩想起音讯全无的老师一家,也陷入了沉默与低落。
李秀丽呃了一声:“应该挺好?他们一家现在都跟着华元帅,就是军中生活条件不太好,安全倒没什么。”
白贞贞愣了:“您?您怎么知道”
李秀丽说:“赵烈你认识不。”
“赵世兄?”
“他是我信徒。”李秀丽简要地把自己跟赵烈的关系,以及许家人遭遇的事情,现在哪里说了一遍。
听罢,吕岩肃然行礼:“李娘子,您的恩德,此生难偿。若有驱使,岩愿肝脑涂地。”
白贞贞听到姊姊一家三口安然无恙,终于回过神来。她游下吕岩的脖颈,伏在地上,没有说话,只是头朝着李秀丽,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下。
她父母早亡,自小被长姐养大,在她心中,姊姊、姊夫,与至亲父母无异。
李秀丽看出她身上剧烈沸腾的元炁,连修士的炼炁都没法镇压,可知心情的激动。
挠挠脸,难得有点不好意思:“主要还是赵烈要救人,我顺便”
此时,满城人的炁,包括白贞贞在内,恐惧、忧思、喜悦感动、悲伤都处于一个极高的水平,沸腾若煮。
李秀丽话未说完,寿阳上空凝如云霞的炁,浩浩荡荡,向下朝她扑来。
炼炁化神的最后一个关卡,第五境,开始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