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只有白发苍苍的老村长,双腿战战,拜在神前,对财神说:“上仙,张仁,他全家蒙难大火中,只有一个妾室、一个弱子幸存。三代家财付诸一炬。”
“还有张麻子家,也起了火。张木头家,被老鼠啃光了房子......”
他一一数来:“出了旱魃的人家,无一善终......或家破人亡,或一贫如洗,或丧财重病......”
庙宇十分阴冷,与外头的艳阳高照截然相反。
案上,神像的面上仍是定格的慈悲之笑。泥身上唯一的血肉——那双幽黑眼睛,却无喜无怒,平静地凝视着凡夫。
犹豫片刻,村长咬咬牙,终于问出了口:“您曾说过,旱魃往往借人家世代之炁,藏于坟茔之间门。所以.....毁掉旱魃,对这户人家,会有什么影响?”
庙宇内外,一片寂静,人们屏气凝神。
财神却不以为意,声音温和,有问必答:
【人之元炁,命运潜藏。而祖宗之坟,聚一家之炁。旱魃借炁附之,与其家便为一体,命运相连。
魃死、炁灭,便运消。人若无炁无运,灾劫自至。】
【除旱魃之后,降下的雨水,雨量自有多寡。这代表的即是这只旱魃吸取的炁的多寡。失炁多,命运弱,大灾与大难。失炁少,小灾与短劫。】
最坏的猜测被证实了。
神祗的回答,似晴天霹雳,震得所有人面色骤变、头皮发麻。
有直肠子村汉急了,在庙门口嚷道:“那您还让我们去除魃!这、这,魃是死了,那人家里也毁了,岂不是我们害了张仁、张麻子、张木头!”
村长也双掌合十,朝神像叩拜:“我等虽欲除魃,但都是乡里乡亲,怎么忍心害得人家破人亡、破财减运?财神老爷,可有不害人也能除魃降雨的办法?”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要显示自己的仁义。于是,在庙外,一起跪下:“请您垂怜!”
财神转了一转肉眼,俯瞰着这些前几日还十分虔诚恭敬,今天却面露畏惧、忌惮的凡人,幽幽而叹:
【魃蔓天下,大旱降临,万姓罹难,江左炼狱。活者万中无一,汝等皆作白骨。
今日,破几家之财,解将来万民之噩。已是上苍垂怜,允许我等下凡泄露一线生机。】
【只有除魃才可降雨,除此外,无他法。
不舍无用之仁,焉解天下之难?】
言语毕,将肉眼闭上。然后,那对眼睛逐渐变回了木头眼。庙宇中的阴冷也散去了,神像再无超人光彩。
灵验褪去。
村民都听傻了。
村长膝步而前,连声呼唤。
但泥胎不言,神像无应。
他拄着拐杖,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对村民说:“走吧,都走吧,回去好好想想......”
此后三天,张家村人拜遍众神。但从送子娘娘,到龙王,都与财神异口同声,说,只有除魃,才能降雨。这就是解开大旱的最后生机。
三天中,果然,众神似被他们惹恼,再没公布一个旱魃。
而没有除去旱魃,村里果然也就一滴水也没有,池泽干涸得越发厉害。
张家村人人辗转难眠。
第四天的深夜,摸着自家快到底的水缸,一个叫张石头的村民忍不住了。
他是附近有名的无赖汉,当着货郎,做点收进卖出的生意,自诩见多识广。
是夜,悄悄溜进财神庙。
他带来了自家的一只鸡,捆了嘴,扎了脚和翅膀,放在案上。垂眉顺眼,恭恭敬敬,在神前三叩首,压低声音:
“财神老爷,您别听那些傻庄稼汉的呆话!我知道,您是慈悲神仙。我可不想全家饿死在旱灾里,不过是牺牲那么几个人,能换这么多人活命,在生意人看来,多是一桩划算的买卖!只是,别点我家的‘旱魃’......这只鸡,就献给您了......”
“我要求也不高。如果非要点旱魃,您把我家的‘旱魃’排在最后点,成不?我日后定只供奉于您,时常献祭。”
他话音刚落,那只挣扎的母鸡就消失在了原地。
财神爷睁了一下眼,睨他一眼:【善。】
张石头前脚刚走没多久,后脚,又有人鬼鬼祟祟摸进了财神庙。
来人竟然是村长和他的几个成年儿子。
他们比张石头手笔更大,吭哧吭哧抬来了一头羊。
便拜在神前:“财神老爷,我们愿意继续除魃。只是,希望您别点我家的魃,这头羊,我们愿献给您......日后定只供奉于您,时常献祭......”
财神说:【善。】
于是,村长家也大喜而去。
一晚上,财神庙访客不断,村里人有能力的都来了一圈。拿不出东西的,赌咒发誓,要一辈子早晚叩首。
全村人第二天起来,都顶着黑眼圈。
他们你谦虚我谦虚,你哀叹我哀叹,都说:
“算了算了,为了大家伙将来不用被旱灾糟蹋,我们还是去请除旱魃吧!如果点到我家的旱魃,乡亲们不用顾忌我,尽管去!”
“放心,老哥,点不到你的。你一向运气好。肯定是点到我家!为了乡里,舍我一家,不亏!”
一夜之间门,人人都成了话本子里才有的贤良仁善之辈,互相推让,张家村宛如桃源村。
最后,仍是公推村长去乞求神祗原谅,继续除魃。
红漆青瓦,神龛遮帷幔。
青烟袅袅,隐隐绰绰露泥胎。
泥塑的神,含笑看着愚钝的血肉凡俗。
昨日质神,今日拜神。
看贪嗔痴恨,祂皆不恼。
只是脸上本来定格的彩绘,应千年万载凝固的笑意,无声地扩大了一丝。
神祗慷慨大方、一如凡人们希冀的那样,原谅了他们昨日的无礼。
村男村女问:“新的旱魃是谁?”
他们屏住呼吸,放松期待,心底却也有一丝紧张,互相打量评估。
和善憨厚的面,杂错的心声。
是张石头?这无赖汉,早该倒霉。
是张疤脸?这家伙,前年偷过我家的米。
是隔壁家的张三嫂子?这婆娘,曾咀嚼我家的舌。
等待许久,财神终于开口。
【新的旱魃——在——】
......
张家村,在这一天,爆发了全村斗殴。
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开始的。
每个人都翻出新仇旧恨,互相去掘仇人的坟。并指责对方家中出了旱魃,红着眼,理智全失,扭打在了一起。
开始,只是你殴我一拳,我打你一掌。
然后,逐渐发展到了拿出锄头、镰刀、铁锹......
血流涂地,昔日的邻居,仿佛生死大仇,下了死手。
终于,一个人倒下了,气息全无。
财神说:【已除一旱魃。】
陆陆续续横地三人,财神微笑:【已除三旱魃。】
雨,开始下了。
雨水越下越大,冲刷着地上流遍的血肉,染红了张家村。
再无一人站立之际,财神大笑:【此村旱魃已除矣!】
【咦?】陶泥制作的神像上,隐隐浮出一花发女郎的虚幻身形,她本拍着手,嗅着血腥,哈哈大笑,此时却忽然皱眉:【怎么少了一部分人?】
她掐指一算:【原是个小门小派的野仙,藏在这里,撬走了一些小鬼。罢了,便宜了祂!等我把这里的第一批转化了,再去找祂算账。】
说着,张家村上空,浮现出了她放大无数倍的脸,连脸上的黑眼圈都清晰可见。
她轻吹一口气,张家村所在的空间门闪烁片刻,似被薄纱所笼罩。
倒下的所有村民,身上开始长出皮毛,绘出王字纹样,
然后,化作了一头又一头的斑斓大虎。
老虎们人立而起,血盆大口,皮毛收敛,观之又是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只是他们神态相似、举止一致,连步伐都不差分毫,垂眉敛目,齐齐下拜,高呼:“参拜神主,谢神主脱我等于凡胎!”
花发女郎这才笑道:“汝等既然许下从此之后只供奉我的承诺。那么,今日起,汝等为我座下貙人,为我去铲除旱魃,争夺天下之师。”
这时,一头大老虎抽了抽鼻子,顿时馋得留下口水,瓮声瓮气:“神主,村里有生人气息,还有蛙肉的香气。”
女郎转了转眼睛,财神像也转过了头:“蛙?娃也。难道那个小仙还没走?这么胆大?还想再跟我争信徒?”
张家村外的水塘里,所有曾折了荷花的孩子,都变成了一只又一只的小青蛙,气也不敢喘,悲伤地躲在荷叶下,望着自己的父母先是倒下,复活过来变成了大老虎。
刚才,孩子们迷迷糊糊中,手里拿着荷花,被引到了池塘,跳入水中,被水波一拂,就变成了一只又一只蛙,避开了这血腥残杀的一劫。
荷花上,李秀丽看着花发女郎,长出一口气,心想:又找到了一个。财神,日曜城。
此时,她动了动耳朵,听到了花头发的话。顿时心道不妙。
在拟山河社稷图中成了荷仙之后,也不知道是什么境界,她的耳目之聪敏,原胜炼精化炁阶段。
这日曜城,手笔大,一出手就搞了一村人变成老虎当她的信徒。听说,财神的供奉,这段时间门遍及江北省。
而现在愿意供奉李秀丽的,则只有小娃娃们。
她能感觉到,自己现在不是这个花头发的对手。
利落地对小孩们说:“跟我来,先顺着池塘的水,从河里离开这!”
但还是有孩子哭着说:“呱呱,爹和妈,我不走!”
“呱,我要娘!”
“爹,娘,呱!变老虎也不会吃我!呱!”
李秀丽被呱呱声吵得脑仁疼。
在现代的时候,李秀丽就最烦这些小孩了。
偏偏,现在愿意供奉她的信徒,只有这些几个故事,一点小把戏就能哄上手的小屁孩!
她没好气地说:“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就拍了拍荷叶,荷叶卷起小青蛙们,化作一根根绳子,捆起他们。
而此时,阖村的老虎都已经朝着池塘奔来。
老虎是会游泳的。
它们毫不犹豫,跳入池塘。也毫无人性地,对着本是他们孩子的青蛙们,张开腥臭的血盆大口,扑了过去!
最近的那只小青蛙,离老虎的大牙只有一指的距离。
刷,擦齿而过!
李秀丽跃入水中,化作一条小银鱼,头上顶着碗大一朵粉荷。一拍尾巴,池塘的水流顿时激烈起来。她咬着绳索,羡慕地望了一眼那些凶神恶煞的吃人虎,拖着自己被捆成一串的、只会呱呱叫拖累神主的信徒们,急流而走。
心里骂了山河社稷图一万遍!
是不是欺负她没编制,不是正神?
为什么荷仙的信徒形态,会是青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