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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沈霜野臂上的束袖猝然绷紧,麻意从那四个字传导到他手臂,最后膨胀到极致。

    那麻和燥催促着他,变成了出剑后无可抵挡的悍然。

    谢神筠没有再说,她指间白刃翩飞,振翅时带起一串热血,抬眼后近身的刺客都被解决掉了:“进庙。”

    “恕我直言,进庙就等于自投罗网,”话虽如此,但沈霜野已硬生生朝着佛殿的方向撕开了一道口子,“死得更快。”

    “大殿下面有地道,”谢神筠道,“不想死就跟着我。”

    “果然是——”沈霜野破开一圈血肉,通往大殿的路已经显露出来,“入套了。”

    谢神筠对孤山寺的熟悉不是沈霜野的错觉,这场杀局针对的是她,挑中这里不是偶然。

    沈霜野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人。

    风破雪散,谢神筠被乍现的清辉勾勒出华彩,像是照亮雪地的月华。

    那一箭来得势不可挡。

    谢神筠避无可避!

    沈霜野动了,刀锋快如惊电。

    他在手起后悍然斩落箭矢,暴虐得就像是这一剑要一并将谢神筠捅穿。

    沈霜野隔着灿烂刀光和一树红梅看见谢神筠的眼神。

    那种洞穿一切的眼神。

    谢神筠扔了那把伞,伞面已被戳了个稀巴烂。

    她此刻再无遮挡,但沈霜野站在她身前,风雪和鬼魅便都一并被挡在外面。

    “走吧。”沈霜野道。

    ——

    沈霜野说他们入殿之后会死得更快不是空话,杀手中有弓箭手,这大殿就成了靶子,门窗都被射成了筛子。

    与此同时皂靴踩过瓦片的声音也从头顶传来,刺客像是蚂蚁攀上屋脊,下一刻人影混在瓦片里从天而降。

    谢神筠转动着佛像下的机括,此刻这黑漆漆的大殿挤满了人,只有这莲花台是一方净土。

    她必须比杀手攻上来的速度更快。机括开始运转,缝隙慢慢展开一线,从下面飘来腐朽的风。

    比暗门开启速度更快的是铁钩划出的冷光,黑影从佛像的眼睛上游下来,谢神筠就在下面!

    过近的距离让谢神筠来不及躲闪,铁钩的弧度也封死了她的退路,弧度圆满的那一刻就是谢神筠的死期。

    谢神筠反应极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几乎无可避免,所以她在冷光袭来的一霎那便撞了上去,铁钩落下时死死掐住了谢神筠的脖子,而谢神筠也锁紧了身后人的手臂,让他不能更进一步。

    饶是如此,锋利的钩尖也几乎要嵌进她皮肉。

    沈霜野离她最近,但他被刺客密不透风的攻势网住了。

    他强行撕开网,跃上莲花台,在电光石火间对上了谢神筠的眼神,里头是他熟悉的冷酷意味。

    下一瞬莲花台骤然碎裂成八瓣,巨大的佛像轰然而碎,将两个人一同淹没进缝隙。

    整座大殿都在他身后倾塌。

    ——

    沈霜野扒着落石翻出来,迎头兜了满脸的灰。

    他们坠下来的地方已经被堵死了,甬道里没有光,沈霜野点起火折子,看到的是满地碎石。

    他在大殿坍塌的那一刻就想明白了所有的事,下面有暗道是真的,但谢神筠说要从暗道走是假的。

    谢神筠只是要把杀手都引进大殿,再来个玉石俱焚。谢神筠根本不会后退,她只会迎着刀锋往上再拧断对手的脖子。

    她就是个疯子!

    沈霜野在烟尘里捕捉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有些急促,也很微弱。

    谢神筠坠下来的时候没有缓冲,但她熟悉暗道的结构,沈霜野想起驿站时的大火,置之死地而后生这种事没人比谢神筠玩得更好。

    他踩过碎石,停在谢神筠身前。

    “你要我死。”沈霜野语调尤为冷酷。大殿里的站位经过精心设计,瞿星桥率领的禁卫御敌时靠近门边,他们都不曾深入。

    阿烟一开始就没有护卫在谢神筠身边是个漏洞,而沈霜野始终不离谢神筠左右是另一个漏洞。

    如果沈霜野没有追着谢神筠坠下暗道,那他此刻已经被坍塌的大殿埋在了下面。

    火光照亮乱石一角,谢神筠罕见的有点狼狈。

    “你这么好用,我还真有点舍不得。”谢神筠不得不仰面看他,这同沈霜野过去的俯首截然不同,她陷在这昏暗密道,变成了绝对的弱势。

    沈霜野没有蹲下来,他俯视着谢神筠,看穿了她这一刻的虚张声势:“不好意思,叫你失望了。”

    “谁叫你也想要我死呢。”谢神筠在这种境地里仍然是轻松的,“扯平了。”

    消失在孤山寺的况春泉是重点,沈霜野早就知道这里埋伏着杀手,他没有谢神筠那样洞悉全局的高度,但照样摆了她一道。

    “要杀了我吗?”谢神筠带着诱惑,她总是似真似假、有意无意地诱惑着沈霜野,“这里是个好地方。”

    她仰颈受戮的姿态很漂亮,脆弱的颈白得耀眼,像是被雕琢成千姿百态的月光,能被轻易捏碎。

    沈霜野被诱惑到了。

    谢神筠绝不能留。

    这是一直盘旋在沈霜野心中的想法,在今夜尤其强烈。

    她坐看俞辛鸿受刑时的不为所动和让阿烟出去的体贴让人记忆尤深,但那同温柔良善不忍心统统沾不上边,只是上位者的故作姿态,怜悯里带着轻视,那种体贴才更彰显谢神筠的冷漠。

    谢神筠不在乎旁人的命,也不爱惜自己的。

    她只要结果。

    这同沈霜野截然相反。

    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杀掉谢神筠之后大可以伪装成是意外。至于那些近卫——没有人能证明沈霜野今夜和谢神筠在一起。

    沈霜野可以轻而易举地抹掉自己的痕迹。

    他们的对峙只有短短一息,谢神筠先动了。

    寒芒在狭窄的空间里猝然炸起,率先斩掉了唯一的光芒,那冰凉的刃贴着沈霜野头皮滑过,在饮血前撞了个空。

    烟尘被惊动,沈霜野翻拧时避开了白刃,但那只是个幌子,紧随而来的一击乘烟而动,欺身时绞住了沈霜野的攻势,瞬间把人按倒在地,薄刃已经贴上了沈霜野颈侧。

    谢神筠气息不稳,跪在沈霜野身上时还在微颤,她捏着薄刃的手指稳如山,却始终没有更进一步。

    因为沈霜野的剑也抵了上来。

    谢神筠垂眸,眼波映出寒芒。她轻飘飘地问:“要用我的剑杀我吗?”

    他手里还握着谢神筠的龙渊剑,那剑锋薄如蝉翼,割喉时很快。

    沈霜野微微倾身,他的侵略意味都被敛在含蓄的姿态里,那样不露痕迹,又蓄势待发:“不用剑我也能杀你,要试试吗?”

    贴着她的剑锋缓缓滑动。

    剑锋下是一段玲珑锁骨,汪进了半弧月光,一点红胭脂沉在月光里,丽得惊人。

    最合适谢神筠的死法,该是扼断她的颈项,听她濒死时的喘息。

    太美的的东西总会勾起人强烈的破坏欲,谢神筠这个人,让人想拂去她肩头雪,再融掉她眼中霜,最后让她狠狠碎掉。

    那是天性。

    仿佛是为了满足沈霜野的欲望,又仿佛只是垂颈的姿态太累,谢神筠逸出的喘息很轻,但足够让人听见:“你不会杀我的。”

    她太笃定了,仿佛从未跌落云端。

    沈霜野此刻杀意暴涨到极致,又被寸寸敛尽:“哦?”

    “杀了我,你也出不去。”谢神筠听出了沈霜野的杀机,但她不在乎。

    “这座地宫的密道以九九之数排列,时刻轮转,出口只有一个,一炷香之后这座地宫就会完全塌陷,”谢神筠道,“没有我,你走不出去。”

    谢神筠从不吝啬她的笑,因为她又赢了:“要赌一赌吗?”

    沈霜野沉默下去,片刻后他缓缓一笑,说:“要和我赌,你怎么不站起来?谢神筠,霜刃再锋利,不能动也是枉然。”

    沈霜野感官灵敏,昏暗中也能视物,他看穿了谢神筠的虚张声势,谢神筠脸色近乎苍白是因为在忍痛,沈霜野很熟悉这个表情,她在第一时刻占据主动是因为错过这个时机她就会任人宰割。

    谢神筠贴着剑锋的脉搏在跳动,沈霜野甚至能听清那点轻颤。

    她太能忍了,同沈霜野交手时没有露出端倪,只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他才嗅到了对方身上的血气。

    沈霜野在交手过后便洞悉了谢神筠的弱点。

    “你好聪明啊。”谢神筠又是一笑,没有被揭穿的慌乱,“那一起死好了,立碑时我的人会知道给你的墓碑上刻清白两字的。”

    她极为贴心,“不用担心。”

    谢神筠在提醒沈霜野,今夜他们一同坠入密道,不管谢神筠因何而死,只要谢神筠死了,沈霜野就脱不了干系。

    这是他的困局。

    跟着谢神筠下来是个错误,留在外面才能抹掉自己的痕迹。

    他们在短短一月里的数次交锋已让沈霜野看清谢神筠的美人皮下藏着的鬼魅,沈霜野或许不是最想让谢神筠死的人,但他也绝不该救她。

    让谢神筠烂在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

    沈霜野没有仰视过别人,他暂时落于下风的姿势却有如铁笼,牢牢罩住了谢神筠。

    他们离得太近了,近到在黑暗里也能看清对方的神情,因而那种极致的压迫把谢神筠逼得毫无喘息余地。

    谢神筠此刻还能不动如山,但似乎随时都会倾倒下来,她贴着沈霜野侧颈的手指冷如冰,跪上来的身体却又软又轻,仿佛一揉就碎。

    沈霜野端详谢神筠的时间过久,彷佛要借着眼神将谢神筠剥削干净。

    良久,沈霜野似乎接受了她的理由,道:“告诉我怎么走?”

    “你得背我。”谢神筠不露声色道,“我的腿受伤了。”

    她撑着的那口气还没卸,说起腿伤也是轻描淡写。

    “只是腿伤?”沈霜野问。

    谢神筠翻身下去,他们短暂地达成和解之后谢神筠分外坦诚,她轻描淡写道:“铁钩上还淬了毒。”

    沈霜野道:“那你怎么还没死?”

    这人说话其实很有天赋,能同谢神筠打个平手。

    打落的火折子还有微光,被沈霜野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刺客冲着谢神筠的命来,涂的居然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沈霜野想不通。

    谢神筠撑着腮,说:“我命硬啊。”

    “祸害遗千年啊。”沈霜野感叹。

    谢神筠居然点头:“借你吉言。”

    火光照亮的范围有限,沈霜野俯身下去查看她的伤势:“没断。”语气里似乎能咂摸出几分可惜的意味。

    “当然没断,”谢神筠简单处理过伤,她眼前已有了重影,但半点没叫沈霜野看出来,“但我也不想以后做个跛子。”

    “你要是不良于行,想来会安分很多。”沈霜野把人背起来。

    “那你想错了,”谢神筠趴在他背上,气息都拂在沈霜野耳边,“我要是过得很惨,当然只会让别人比我更惨。”

    “那你现在最好安分一点。”沈霜野背着她往前走,“你要是让我不开心,我就把你扔下去。”

    他背上有轻轻一声笑,沈霜野看不到谢神筠的表情,因此在黑暗里更容易遐想。

    “别扔我啊,”那热气呵到他耳边,钻了进去,“我会乖的。”

    我会乖的。

    乖这个字眼意味着服从,但被谢神筠咬出来也不见温顺,反而像是某种暗示。

    沈霜野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仿佛陷在这四个字里,见尽了谢神筠的各种姿态。

    背着谢神筠的手臂变得又麻又痒,其上似有千钧重,又像是轻如白羽。

    片刻后,沈霜野摇头:“算了吧,你说的话半个字都不能信。”

    背上的谢神筠却没有动静了。

    她中了毒,撑着和沈霜野动完手已是强弩之末,此刻也不知哪里来的安心,竟就这样睡了过去。

    沈霜野在黑暗中停了半晌,蓦地想,倒真是挺乖的。

    第25章

    大雪稍歇,寒梅初绽。

    孤山寺的背后是谢神筠的别院,她不喜欢谢府,出宫之后多是另居别院,密道的出口便通向此地。

    别院是旧宅,上书“梁园”二字,还保留着初建时的制式,其后修缮也没改过格局,那白墙飞檐便不如旁的宅邸大气,只在细节处透露一丝精巧。

    往里游廊穿桥,月洞门映出疏竹含雪、白梅敛苞,池上薄冰初展,园中落了一地白。

    梁园中近卫五步一岗,将院里院外守得铁桶一般。

    今夜注定难眠,檐下铁马声音急促,敲雪如满弓,震得人心慌。雀儿吃了雪,还在说着吉祥话:“长命百岁、大富大贵,长命百岁、大富大贵……”

    阿烟担心吵着谢神筠,让人取了下来。

    谢神筠倚在榻上,月窗里一支白梅斜逸,胜雪一段香1,将血气都掩盖下去。

    杜织云为她把过脉,写了几张药方下来:“毒不致命,就是让人觉得头昏无力,有点儿像迷药,见效很快。”

    杜织云辨别着那毒,“这方子倒有些罕见,我把能认出来的药材都记下来了。”

    谢神筠眼还有些花,她发觉自己中毒时就有了猜测,如今只扫了一眼那残方,和她心中想的相差无几。

    阿烟接过方子,道:“我已经命人去查了,这毒既然罕见,那就更好查。”

    “是该好好查。要杀我,毒却不致命,这就有意思了。”谢神筠握着那只险些要了她命的铁钩,箭上也淬毒,同样是不致命的迷药。

    谢神筠站在这个位置,想要她命的人不在少数,手段频出她也不意外。但她同沈霜野有相似的疑问,这毒为什么不是更致命的毒药?

    “用的是迷药,”阿烟也将从刺客手中夺来的刀放在灯光下仔细审看,“他们想留活口?”

    “不像。”谢神筠否决,这晚刺客杀招频出,俱是冲着谢神筠的命来的,没道理不用更狠辣的毒药。

    这与刺客的目的相悖。

    瞿星桥在谢神筠坠入密道之后就率人清理残局,刺客里面没有活口,这是批死士。既是死士,又岂有想留活口的道理。

    倘若一个人的行为与目的矛盾,那就是在掩藏自己的真实意图,但如果是一群人……

    谢神筠接过来屈指在刀背上弹了一下,又对着烛火观察刀锋,说:“是把杀人刀。”

    刀锋现出一线雪亮,这刀轻薄,最适合刺杀时用。

    朝廷对铁器管控严格,制刀的也只能是军匠,这样一柄精铁绝非普通铺子能打造。

    谢神筠道,“如果那些刺客不是同一批人的手笔呢?”

    这批刺客的行为前后矛盾,根本说不通,除非这里面还藏着其他目的。

    阿烟若有所思:“娘子是说,刺客里混进了别的人?”

    “这就不好说了。”谢神筠放下铁钩,让人收走。

    阿烟抿唇道:“这局当真精妙。”

    她眼中结冰,霎时便冲淡了面上的稚气。

    俞辛鸿说把人藏在孤山寺,谢神筠纵有怀疑也必定会走这一趟。再来俞辛鸿今夜已经被刺身亡,即便要找幕后之人也无迹可寻。倘若这钩上是见血封喉的毒,谢神筠此刻就该遇刺身亡了。

    “会不会是——?”阿烟比了一个六。

    “问问不就知道了。”谢神筠道。

    婢子端药进来,冲淡了紧绷的气氛,谢神筠看着窗外枫林池景,像是才想起来,“沈霜野走了?”

    瞿星桥守在梁园,没见到沈霜野。阿烟忙着去接煎好的药,嘴上没停:“走了。”又小声抱怨了一句,“还顺走了一匹马。”

    “一匹马而已,”谢神筠吹着热气,眉间缀点天真,像是个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败家子,“侯爷于我有相救之恩,算上驿馆那次,也算救了我两回了。”

    她加重语气,不知道是在说服谁,“该好好谢谢人家。”

    说完似乎觉得不对,又问:“哪匹?”

    阿烟嘟着嘴,说:“就咱园里最金贵的那朵牡丹花。”

    梁园遍植牡丹,都是从洛阳移栽过来的珍品,春时百花吐艳,贵为长安一绝。但自谢神筠住进梁园起,旁人便难以窥见这长安奇绝的艳色。

    但阿烟口中的牡丹花却是前些年皇后赏给谢神筠的一匹小马驹。那马颜色生得好,通体玉白,养在园里时祸害了不少牡丹花。

    谢神筠给它起了个应景的名儿,就叫白牡丹。

    杜织云纳罕:“白牡丹肯跟定远候走?它不是除了娘子之外不爱旁人近身的吗?”

    “它喜欢白牡丹么。”谢神筠顿了顿,将药一饮而尽,末了擦着唇角道,“别牵回来了,叫定远侯替我养些时日吧,等明年这园里牡丹的花期过了,再叫他还。”

    星月皆隐,沈霜野临走前顺下了梁园一盏风灯,还借走了一匹马。

    沈霜野挑马时它自己凑过来的,他觉得马似主人,打个喷嚏都透着股高傲劲,就顺手把它借走了。

    他在山道上与况春泉会和,在这地方能俯视其下的孤山寺,是弓箭手埋伏的地方。

    “没能留下活口,那些人都是死士,”况春泉从袖里拿出一支箭头递给沈霜野,“但这箭有点意思,箭上涂了迷药。”

    “这箭……是军中制式啊。”沈霜野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看出了点门道,“和燕州城外缴获的那一批有些像。”

    “这是栽赃嫁祸还是贼喊捉贼呢?”况春泉也很纳闷。

    这两批箭很像,能把人糊弄过去,但其中还有微妙的区别。依着模具打造的箭矢不会有这样的误差,不是对弓箭尤为熟悉的人看不出来。

    “就怕是两者都有。”沈霜野摸到了颈上血痕,那是谢神筠留下来的痕迹,他有点看笑话的意思,眼神却冷,“借刀杀人这一招,谢神筠能用,别人当然也能用。”

    沈霜野回望,梁园隐在半山,飞檐融于雪景,半点看不出今夜一场厮杀。

    况春泉感叹:“这长安城里的人,可真是会玩。”手段一个比一个厉害。

    山道上有一列禁卫踏雪而来,列阵似游龙,声势浩大。为首的正是今夜才和谢神筠起过冲突的郑镶。

    “走吧,禁军到了。”沈霜野打马下山。

    “对了,侯爷,这马你哪里来的?”况春泉问,沈霜野坐谢神筠的马车来,那拉车的马也成了箭下亡魂,他原本还寻思这地儿离城几十里路,沈霜野该怎么回去,就见沈霜野骑了匹可漂亮的白马。

    就是那马有点高傲,在他们说话时都拿鼻孔看人。

    “从谢神筠那儿借的。”沈霜野简短道,理直气壮地把偷变成了借。

    “哦……”况春泉憋了半晌,终于挤出一个字,显然是对沈霜野的“借”了解透彻。

    沈霜野瞥他一眼,冷酷道:“明儿你去把马还了。”

    “……哦。”

    ——

    长安的雪下了半夜,自谢神筠遇袭那晚之后就没有停过。

    圣人的垂天之怒让太极宫的红墙碧瓦都浸在霜雪里,但孤山寺里行刺的杀手就像是隐在风雪里的妖魅,在那夜之后失去了踪迹。

    这桩遇刺案让本来因矿山和太子沸腾的朝堂迅速沉寂下来,连俞辛鸿在北司遇刺身亡的消息都没有翻起风浪,政事堂中来往的朝臣在沉默中迎来了岁末。

    谢神筠在遇刺中受了伤,腿伤不算严重,毒素却有些棘手,她近日被勒令静养,不能劳心费神,便在太极宫里养孩子。

    “阿姐。”赵王做完了今日的功课,由宫人领着进来。

    赵王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坐在桌前读了半日的书,又到了谢神筠跟前让她考校,末了小心翼翼地问上一句:“阿姐,我今日想出去走走,可以吗?”

    赵王年纪小,面色苍白,蜷在毛领里像只弱声弱气的小奶猫,他此刻眼巴巴地盯着谢神筠,就更像了。

    他入冬之后病了好几场,宫人不敢担责,多是拘着他不许外出,他年岁轻,平时很有些稳重,只在谢神筠养伤住在千秋殿这几日才对她显露几分亲近。

    谢神筠还未开口,跟着伺候的大宫人青葵便不卑不亢地说:“可使不得,这样冷的天,殿下的风寒才愈,万一又冻病了可怎么办?”

    谢神筠眼也未抬,只伸手替赵王理了理衣领,温和道:“去吧,阿姐陪你一起去。”

    赵王原本眼睛一亮,听她这样说又有些迟疑:“可是刘案首让阿姐静养——”

    “你去玩儿,我便坐在旁边看着你,不然阿姐可不放心你一个人出去。”谢神筠面色淡淡,吩咐道,“让宫人去准备吧。”

    宫人们动作很快,太液池边的梅花开得好,雪景更好,谢神筠带了人出去,叮嘱了几句就让他自己去玩。

    太液池边有赏景的水榭,外围锦帐,内置暖炉,顷刻间温暖如春。谢神筠觉得有些燥,让人把帘子打起来些。

    今日天气晴好,日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而下,把太极宫的琉璃瓦晒得澄澈至极。

    “青葵最近做了什么事惹恼了阿璨?”谢神筠倚着榻,手中执书,心思都在书上。

    赵王身边的人都是皇后精挑细选的。皇后并不溺爱孩子,即便赵王体弱,对他的严格也半分不少,连带着身边的宫人也都是谨言慎行。

    赵王身边的画屏姑姑稍有迟疑道:“倒是没听说有什么事,只是殿下近日似乎心情不愉,难得见到笑脸。”

    这话说出来很有几分不妥。

    因着谢神筠在千秋殿养伤这几日,赵王面上不显,瞧着却是开心的。如今画屏口中却说殿下私下并不如面上愉快,难免有挑拨的嫌疑。

    谢神筠翻过一页,看过两行字才说:“挑个日子,把青葵送走吧。”

    画屏道:“殿下那里——”

    李璨是个心软的孩子,他养的一盆花死了都能伤心好久,更遑论是伺候了他多时的宫人,画屏只担心谢神筠这样毫无理由地将人遣走会引起赵王的不满。

    “阿璨有副水晶心肝。”谢神筠淡淡道,“他今日纵着青葵在我面前插话便是不满了她,把人送走吧,不必知会阿璨了。”

    谢神筠自幼长在皇后身侧,她入宫那年赵王刚刚出生,随后皇后便入主琼华阁,揽过了朝中大权,也因此照顾赵王的时间便少了。谢神筠在千秋殿,反而是看着赵王长大的,赵王也同她亲近。

    只是这孩子岁数小,心思看着剔透,却也深,他厌了青葵,偏不自己动手,只纵着她在谢神筠跟前犯错便可见一斑。

    李璨有分寸,只在池边逛一圈便克制地回来:“阿姐,我们回去吧。”

    谢神筠重新让宫人给他换个手炉,也不坐辇,就这样牵着他慢慢走回去。

    李璨却似乎有些不安心,频频注意着谢神筠的小腿,眼中藏着忧色。

    李璨忽然愧道:“阿姐,我今日是不是有些任性了。”

    谢神筠行走如常,闻言看住李璨,道:“你是殿下,就有任性的权力,旁人在你面前都只能俯首。”

    他们已到了点凤台下,上有石阶入云,谢神筠没要人搀,牵着李璨一步步走上去。

    点凤台东临琼华阁,西入政事堂,其上能俯瞰太极北宫,群臣入阁。

    谢神筠问:“殿下,你站在这里,能看见什么?”

    ……李璨板着脸,颇有几分不甘:“——阿姐,唯砖与石耳。”

    谢神筠忍俊不禁,李璨在同龄人中也算个子矮小,人还够不到边,他向来持重,如今气恼的模样倒多了几分稚气。

    谢神筠把他抱起来让他扶着砖石而立。

    “现在呢?你看见了什么?”

    “我在高处。”李璨望出去,他凌然云端,群殿簇拥,“是日照紫殿,犹觉孤寒。”

    “殿下看见的是自己。”谢神筠道,“高处风急,自然孤寒。你要有人为你执伞遮雪,也要有人为你挡风去寒。”

    谢神筠站在他身后,宫人都站在一丈之外,她低语时被风声掩盖,只有李璨听得分明,“可这高处的位置太窄,只能站得下你一个人。阿璨,你要如何选?”

    李璨沉默一瞬,反问:“那阿姐呢,阿姐看见了什么?”

    谢神筠道:“圣人在点凤台下设琼华阁,政事堂群臣璀璨生辉。我在这里看见四海同一境,明月照九州。政务通达寰宇,英才尽入我彀2。”

    “阿姐看见的是天下。”李璨若有所思。

    太极宫巍峨不语。谢神筠顺着他目光望远。

    台上风急,谢神筠正欲让李璨下来,他忽而指着下面的丹凤门道:“是太子阿兄,”他有些高兴,“——和定远侯呢。”

    谢神筠也望下去,见到沈霜野与太子同行。

    这倒是难得一见。

    沈霜野今日入阁,和兵部尚书一起与诸公商议明年的府兵调动,散朝后与太子同行了一段路。

    他对旁人的窥视素来警觉,尤其是谢神筠的目光更叫他敏感。

    太子倒是很高兴:“是阿暮和璨儿。”

    这几日明堂议事都不见谢神筠的身影,她遇刺的消息传遍朝野,说是伤重未愈,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都想看看谢神筠的死活。

    其中内情沈霜野再清楚不过,只冷眼旁观这几日朝上的暗潮汹涌,今次也是遇刺之后他第一次看见谢神筠。

    他们一同上了点凤台。

    李璨病了许多时日,太子在他病中来过千秋殿几回,还带了许多他巡检淮南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特意拿来给李璨把玩。

    “阿兄。”李璨礼数周全,“定远侯。”

    太子对这个幼弟十分怜惜,难得碰到,先关心了他的身体,又询问了他的课业,多有勉励之意。

    皇后与太子在前朝斗得水深火热,太子却与赵王在这里兄弟情深,沈霜野摩挲指腹,神色殊为平静。

    谢神筠含笑看着他们兄弟情深,话却是对一旁的沈霜野说的:“我听说当初侯爷与太子殿下一同在麟德殿听秦大人讲书,倒是有过不少趣事。”

    沈霜野与太子,是有少时情谊的。

    沈霜野启蒙时长在长安,曾与太子一同在麟德殿听诸位大学士讲书,他总是坐不住,就撺掇太子出去摸鱼,回来后秦叙书罚他抄书,他就在纸上画王八。

    秦叙书惜才,最后也没有真的罚他,谢神筠入麟德殿时还听贺述微和秦叙书都夸赞过沈霜野所作策论,言他若勤学苦读,即便不入武安殿,也能登凌霄阁。

    及至沈霜野北上戍边,再不提从前。

    那点少时情谊轻易就被吹散了。

    沈霜野淡道:“少时荒唐,让郡主见笑了。”

    “侯爷是少年意气,行止由心,是难得的赤子才对。”

    太子也听见了这句评价,不由叹道:“阿暮说得不错,”他又转向谢神筠,“阿暮怎么也出来了,身体可大好了?”

    谢神筠:“已无大碍了。”

    太子不赞同道:“刘案首说你该静养,该是好好歇着的。”

    他的确是配得上朝野称颂的贤名。事父至诚,对幼亲善,便连对谢神筠,也是记挂心头。

    听闻谢神筠在京郊遇刺,他连夜督责神武卫严查此案,又召来刘案首关心谢神筠伤势,坦荡至极。

    李璨闻言有些愧疚,道:“是我今日任性,阿姐不放心才跟出来的,都是我不好。”

    谢神筠笑笑,温声说:“总在殿里闷着,出来走走也好。”

    太子便问:“你们方才是在这里做什么?”

    谢神筠道:“我在同阿璨说,从这里看出去,能看见什么。”

    太子也觉得有意思,他来往于东宫和政事堂,倒是很少停下来看这点凤台上的风景,不由道:“那阿璨看见了什么?”

    李璨难免又想起自己稚弱的身高,不由气闷:“我够不到,只能看见砖与石。”

    他稍显郁闷又犹带稚气的语调难免令众人发笑,太子摸摸他的头,贴心地说:“你如今年纪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日后一定还能长高。”

    “阿姐登高望远,说能在这里看见四海同一境,明月照九州。政务通达寰宇,英才尽入我彀。”李璨记得清楚,“这样的景象,我凭自己却不能得见。”

    沈霜野忍不住侧目。

    连太子都默然半晌,郑重道:“阿暮有大志向。”

    志向么?沈霜野目光自谢神筠面上掠过,是野心才对。

    什么人能说出“英才尽入我彀”?

    谢神筠受圣人教导,自幼入太极宫,日夜歇在明理堂,来往的都是三省六部的官员。她站在大周权力的中心十二年,一个普通人,三岁学书,二十年科举,入翰林,拜储相,年过半百才能险险够上三省的边,可是她不用,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皇朝运转的规律。

    她的言行就是皇后的意思。

    明月照九州,光耀九州的该是李氏灿阳,闻达天下的也该是帝王恩泽,月亮不过是借了太阳的光辉,如今却要鸠占鹊巢,沈霜野不免齿寒。

    他每见谢神筠一次,对她的提防就深重一分。

    “只是一家之言,上不了台面。”谢神筠转向沈霜野,说,“我倒是想知道侯爷站在这里看见了什么?”

    李璨也上了心,他仰脸专注地看着这位煊赫朝野的王侯,等着他的回答。

    沈霜野回都之后没有插手朝中政务,琼华阁中议事,他说的话也不多,但他站在那里,就让人不能忽视。

    沈霜野侧首,点凤台下是层叠宫阙,忽而雪消云散,显出万千气象。

    站在高处容易生出天下易揽、江山尽握的错觉。

    “云天俱高远,独不见青山。”沈霜野淡声道,“我只知道,站在这里看不见百姓。”

    谢神筠沉默须臾,说:“受教了。”

    沈霜野是戍边将,也能做帝王师。

    回去路上白雪如新,李璨面容苍白,眼睛却极亮。

    “阿姐,我曾听秦大人偶然提起,说当年定远侯若是入仕,凌霄阁上也必定会有他一席之地,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秦叙书同为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宰相之一,素来眼高于顶,文章上得过他赞誉的至今也只有裴元璟一人。尤其他任右都御史,为人耿介不知变通,最讲礼数,依沈霜野少年时离经叛道的做派该最惹他厌恶才是,但他提起定远侯,总是惋惜。

    李璨道,“可他最后怎么还是去戍守北境了呢?”

    边将皆苦,侯爵加身也不例外。遑论戍边将士皆是出生入死,到头马革裹尸,总归难得善终。

    沈霜野若想入仕,自然能登通天路、青云梯。

    但最后他弃了青云路。

    谢神筠想起很多年前,沈霜野凯旋回京,谢神筠随帝后亲迎,她站在城楼上看见沈霜野,破军覆城杀敌千里的将军,谢神筠却只觉得他像条狗,脖子上的绳套一辈子握在别人手里。

    她那时心中有同病相怜的悲哀。

    谢神筠慢慢说:“他守君子道,不愿做争利人。君子守本心,不为权衡利弊,只为社稷安宁。”

    她逆着寒风,仿佛又回到了剑锋贴喉的那一刻。

    倘若沈霜野注定了一生都摆脱不了脖子上的绳套,那不如让她来攥在手里。

    第26章

    君子不会顺走旁人的马不还。

    沈霜野没料到他顺手牵来的一匹马居然是谢神筠闻名长安的心爱之物,更没想到这马还有白牡丹这样一个富贵的名字。

    那日他才把马栓回府,本想着第二天就把马给谢神筠送回去,岂料翌日谢神筠就进宫养伤,还命人给沈府送了份腊八节礼,附上小笺一张,书:牡丹金贵,望君悉心照料。

    另附起居食谱数条,还特地叮嘱千万要按照纸上条目来。

    沈霜野没想到给自己借回来一个祖宗,今早上朝之前况春泉还来问他该怎么办,那马早上要吃小白菜,晚上要吃枣子糖,吃了几日,把侯府的菜钱都吃得往上涨了一截。

    沈霜野顶着寒风入宫,临走前肃容正色,说:“我今天就让谢神筠派人来把她的马接回去。”

    回府时况春泉迎上来,关心道:“您今儿入宫,让人给郡主带话了吗?”

    糟。忘了这茬。

    沈霜野若无其事道:“算了。这马本来也是我借来的,谢神筠要让我养两天就养吧,我还养不起吗?上赶着让谢神筠来接回去,没得被她骂小气。”

    况春泉诚恳地说:“不然还是被郡主骂吧,咱真养不起。”况春泉给他算账,“早上的小白菜,中午的小苹果和精草料,晚上的枣子糖,还挑伺候的人,动不动就撂蹄子蹶人,还有您的雪里春,都被挤兑得不能落脚……”

    “什么小白菜小苹果,全都停了,没得惯着它。”沈霜野听得头疼,这马还不知道得养多久,果真是马如其名,和她主子一样是朵难伺候的牡丹花,“吃什么小白菜,我都没吃上呢。”

    “真停了?”况春泉试探着问。

    “停了。”沈霜野坚定道。

    他下午还要去趟兵部。年底各道节度使和将领都要回京述职,偏偏谢神筠遇刺的事儿还没完。

    圣人迁怒督巡京师的神武卫和禁军,兵部尚书傅选也遭了无妄之灾,他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已遣人来请过沈霜野好几次。

    沈霜野跨进内院,迎面碰上傅选送江沉到廊下,说:“——等我详查之后一定告诉江副使。”

    江沉出门时与沈霜野打了个照面,他面冷,该有的礼数却不曾少,拜过沈霜野之后才走。

    “江沉来查什么?”沈霜野进了内堂才问。

    谢神筠遇刺案由郑镶督查,就算谢神筠与郑镶有龃龉,郑镶也不敢在这事上敷衍,在这个节骨眼上江沉来兵部的目的就值得探究了。

    “还能查什么?”傅选对他没有隐瞒,压低声音道,“北衙遭袭,又逢郡主遇刺,如今北衙上下肃清,要把人挨个都查一遍。”

    沈霜野瞟他一眼,说:“查到兵部来了?”

    “江副使来查一份调任,两月前北衙有个禁军被调去了神武卫。”

    两个月前,沈霜野同谢神筠自庆州归京,时间掐得很准。

    沈霜野转了转扳指,问:“这人有什么问题?”

    “这人是北衙经历司主事,”傅选道,“人是郑指挥使亲自调的,徐侍郎签的调令,我没有多问。”

    北衙禁军和神武卫的擢升素来互不相关,没有特殊缘故人不会调去神武卫。

    郑镶调的人,江沉却来查,这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北衙漏成了筛子,如今风雨压顶,人人自危。

    “徐季遥签的调令?”沈霜野重复了一遍,“这是仙人斗法呢。”

    徐季遥去年才到兵部侍郎的位置上,沈霜野同他关系尚可,这人做事细致沉稳,给人的印象却十分寡淡。

    但如果沈霜野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徐季遥正是吏部尚书谢道成提拨上来的。

    这就有意思了。谢神筠要查俞辛鸿,谢道成却绕过她将其灭口,这对父女还真是有趣。

    傅选似是被什么问题难住了,眉头紧锁:“侯爷,我今日寻你,是另有一桩要事。”他按捺住急躁,说,“郡主遇袭,圣人要兵部详查刺客所用刀兵的来源,那批刀剑同徐州军械图纸上的十分相似。”

    沈霜野转动扳指的动作停住:“徐州?”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太子要翻的府兵案,就是徐寿二州的。

    ——

    天色昏暝,才过晌午便似已迎来浓暮。

    沈霜野跨出门。

    况春泉紧随其后,压低了声音,道:“刺客用的兵器同徐州扯上关系,不是巧合。”

    铁器受朝廷管辖,番匠虽然散在各州,但轻易不会流动。尤其是能打造刀剑的军匠和模具,更是管制严格。

    他们在燕州城外截获的那批走私兵械如今看来是陆庭梧私开矿山所铸,此刻同样相似的兵器又出现在了刺杀谢神筠的行动中,种种迹象似乎都指向了陆庭梧就是刺杀主谋。

    但当真是陆庭梧做的吗?

    刺客同徐州扯上关系的消息一出,首当其冲的就是要为徐州府兵翻案的太子。况春泉原本还在怀疑陆庭梧,但此事一出,却让他更怀疑另一个人。

    况春泉唇角微抿,道:“只怕是栽赃嫁祸。”

    这案子查到现在,谁是最大的得利者?

    谢神筠孤山遇刺一事前后都透着蹊跷,但若是她故意为之那便说得通了。

    一场刺杀,能拖沈霜野下水,能让陆庭梧自乱阵脚,还能构陷太子,再把自己干干净净的摘出去,一石三鸟,再合适不过。

    傅选顾虑到的也是这点,如果这真是谢神筠主导的一出好戏,那现下这场面就是专为东宫设的局,此案水太深,稍不留神就会酿成大祸,傅选不敢做决定。

    如今这烫手山芋落到了沈霜野这里。

    况春泉说:“傅尚书查到这事后没敢往上报,但禁军那里催得急,只怕是拖不了太久。”

    因着两州府兵的事圣上已有不悦,在这个节骨眼上再爆出来谢神筠遇刺的事同徐州有关系,只怕马上就会被人拿来大作文章。

    沈霜野思绪转得极快,道:“我若是谢神筠,要栽赃嫁祸,就绝不会用迷药。”

    栽赃的确是最好用的手段,但——

    迷药是刺杀案中最大的漏洞,这让沈霜野始终心存疑虑。

    它更像是个败笔,无论刺杀案的主谋是陆庭梧还是谢神筠,若真的要把刺杀坐实,何必多此一举在箭上下毒,即便真要下药也不会在箭上只用迷药。

    这案子太乱了。

    浓云袭卷天际,逐渐逼近。

    “这案子主谋是谁不重要,”沈霜野落定主意,“重要的是该如何结案。”

    沈霜野缓缓笑起来,冷冰冰的浓云在他眼中聚集:“不管跟谢神筠有没有关系,这案子都只能是她做的。”

    这桩刺杀案,只要苦主愿意让它沉下去,它就掀不起风浪。

    他要把谢神筠钉死在栽赃嫁祸上。

    最后一缕天光也被黑云吞噬。

    风雪欲来。

    ——

    数日后吹西北风,兵部大院里压顶的浓云卷到北衙,化作纷扬大雪。

    谢神筠在查俞辛鸿遇刺案。

    北衙在自己的地盘被混进了刺客,不消皇后训斥,自己便先抬不起头来,因此都憋着一口气,把刺客的底细查了个干净。

    “这人名叫高峪,长安人士,家住蝶儿巷,爷爷做过太医署的医官,但因泄露贵人隐私被逐,因此北司当初审查医官时没有让此人入选,”江沉道。

    北军狱夜里掌灯都驱不散黑暗,他们干的就是缉捕查密的事,狱里下的都是重罪,但他们最忌讳的不是什么谋反构陷,而是泄露私隐。

    谢神筠翻过此人生平,道:“高峪在他爷爷那一代就被逐出长安,到他父亲时又回来了,他们举家搬回长安不久高峪就来考北司医官,”谢神筠点住高峪的名字,“这人是被故意抛出来的。”

    北司遴选医官,身份审查这一关高峪就过不了,那他就只能是个用完即扔的棋子。

    他出现在谢神筠眼前,就是来杀人的。

    谢神筠问:“他是怎么混进来的?”

    江沉道:“问题出在经历司负责文书选吏的人身上。”

    经历司是北衙文书案卷管理之所,同样重要,里面的人品级不高,却有实权,历来是北衙晋升的踏脚石。

    “经历司从主官到吏胥二十九人,都已查过,”江沉微微抿唇,这一查问题不小,他只挑了要紧的说,“经手文书的是冉重,事发当晚就畏罪自尽,但这二十九人里还有个叫张邺的,两月前被调去了神武卫。”

    薄薄一页纸此刻有千钧重。

    两个月,恰恰是谢神筠自庆州归来的时间,她的一举一动都被旁人盯着,早在那时俞辛鸿的死期就已经定好了。

    北衙查刺客却查到了神武卫,不论真假,这个结论一出都只会让人觉得荒谬,遑论涉案人员都已身死,怀疑一个两月前就已调离北衙的禁卫更不能让人信服。

    这案子已进退不得。

    “北衙人员调动,都得郑镶点头。”谢神筠搁下了那页纸,说,“叫郑镶来见我。”

    俞辛鸿的死,同郑镶脱不了干系。

    ——

    郑镶踏进北衙大院,墙角的薄荷被雪沁出了冷香,他脚步一顿,问:“郡主到了?”

    左右称是。

    郑镶才从狱里出来,进屋时没有卸刀。

    谢神筠坐在堂上,额间花钿嫣红,鬓边牡丹缀着金箔流光,艳色里透着冷。

    她遇刺那日郑镶赶到小孤山,却没见到谢神筠的面。都说她受伤颇重,如今却半点看不出来。

    谢神筠直入正题,道:“数日前北衙混进刺客,致使俞辛鸿遇刺身亡一案已有定论。”

    她指白如冰,搁在桌上时似乎随时都会被融化。

    “北衙经历司主事冉重与刺客里应外合,事发当晚便畏罪自尽,但经历司既出了纰漏,上到主官下至小吏都该彻查。其中有个叫张邺的人,在北衙四年,能力平庸,未立寸功,为何在两月前升做了神武卫千户?”

    郑镶波澜不惊,道:“张邺能力虽不出众,但也是禁军老人,入北衙后兢兢业业,亦有苦劳。”他拇指擦过刀柄,旋即放松,“况且张邺的调令是由兵部签发,卑职不敢置喙。郡主若有疑惑,不如去问徐侍郎。”

    他仍旧恭敬垂首,红袍隐在阴影里,成了半明半暗的灰。

    郑镶这是告诉了谢神筠,张邺的一纸凋令出自谁手。

    但兵部侍郎徐季遥是谢道成一手提拔上来的,换言之,要杀俞辛鸿的人是谢道成。

    谢道成是谢神筠的父亲,他做这件事却没有透露半点风声给谢神筠。

    这是场内斗,谢神筠被完全摒弃出局了。

    烛花蹦出一声响。

    “我知晓了。”谢神筠慢慢说。

    堂中沉默稍顷,烛泪在灯座上积了厚厚一层,油烟熏黑了灯罩,留下斑驳的画影。

    “郡主。”郑镶道,“您前几日在京郊遇刺的案件,已有了些眉目。”

    郑镶负责调查谢神筠遇刺案,这几日一直没有结果,挑着谢神筠来北衙的时间来禀报,是算准了。

    “哦?”谢神筠看向他,似乎并不急迫,“查出了什么?”

    “那些刺客的身份十分干净,查不出来历,”郑镶道,“但他们所用的弓箭是军中制式,兵部有各州军备的详细图纸,经比对之后发现同徐州府兵所用式样十分相似。”

    “徐州?”谢神筠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似乎没听清楚。

    朝堂之上无小事,徐州如今是个敏感的字眼,太子要翻的府兵案,可就出自徐、寿二州。

    “这些弓箭虽然样式同徐州军械十分相似,细节却有所不同,卑职不敢妄下定论。”

    郑镶道,“兵部已调出了过往图纸的调阅记录,悉数在此,我也发信去折冲府,要他们协助查案。请郡主阅下。”

    谢神筠仍是平静模样:“指挥使谨慎,我既是苦主,在此事上便不好多言,指挥使多费心便是。”

    “还有一件事,”郑镶这时抬头,手握紧了腰间刀,“禁军探查过孤山寺,在底下发现了一条密道——”

    他点到即止。

    “郡主,还要再查吗?”郑镶复又垂首,问。

    他问的既是孤山寺,还是俞辛鸿的死。俞辛鸿身死和谢神筠遇刺只在前后脚,两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根本分不开。

    堂中的禁卫没有人敢直视谢神筠,连郑镶在谢神筠面前也有意做出谦卑姿态,厉色都被敛尽眼底。

    谢神筠的目光定在郑镶身上。

    郑镶方才抬眼时的停顿似乎仅仅是为了察言观色。但谢神筠的无知此刻已然成了郑镶攻击的利刃,他越是恭敬,就越是让听的人不舒服。

    京郊遇刺那晚,郑镶来得十分“及时”,他在这场刺杀中站在了什么位置谢神筠不得而知,但她清楚地知道,不仅是她欲将郑镶除之而后快,郑镶同样将她视作威胁。

    她们之间微妙的平衡是皇后牵制的结果,谢神筠是圣人心腹,郑镶是皇后近臣,因此没有人敢擅动,但只要找到机会,郑镶就会毫不犹豫地让她去死。

    谢神筠同样也是如此。

    俞辛鸿之死,郑镶是知情人,早在那一刻这种平衡就被打破,重华门前郑镶已经开始了他无声的示威。

    “查案是郑指挥使的事,你胸中自有章法,何必知会我。”谢神筠起身,她路过郑镶身侧,衣裙便拂过了地砖上的暗纹,也一并将郑镶映在地砖上的影踩在脚下。

    他始终跪在地上,被谢神筠碾进了影子里。

    天昏得压抑,北院里的枯枝切割过夜雪,沉重地压在来往人肩头。

    禁卫挑起了灯笼,将前路照得明璨。

    江沉道:“那日崔之涣来见郡主前,确实去了定远侯府,说是为着之前朝云坊的事上门赔罪,约莫待了半个时辰。”

    崔之涣透露消息的时机太巧,沈霜野出现在北衙的时机更巧,这让谢神筠不得不怀疑其中的用心。

    长安城里想让谢神筠死的人多如牛毛,实在不足为奇。

    “郡主,还要再查吗?”江沉低声问。

    依如今的局势,北衙是不能再查了。俞辛鸿的死背后竟然同谢道成扯上了关系,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如今这桩案子已经不仅是朝堂争斗,还牵涉进了谢家家事。

    连带着谢神筠被刺一案也变得越发扑朔迷离。

    谢神筠没有作声,她握着伞,挡开了吹来雪沫,没有思考太久。

    “不必再查了,”谢神筠道,“就这样结案吧。”

    谢神筠走了两步,问,“东宫是不是一直在关注这个案子?”

    江沉道:“是,太子殿下在亲自督办。”

    “先不着急结案,”谢神筠眉眼平静,道,“把消息透给东宫那边。”

    江沉心中一凛。

    她抬步下阶,在离开时想起来一件事,回身道:“那个同俞辛鸿一起下狱的户部主事,还关在北狱?”

    “是,”江沉答道,“此人叫颜炳。”

    “既然案子已结,就把无关的人都放了吧,”谢神筠抬伞,说,“让人回去过个好年。”

    年关将至,多的是魑魅魍魉横行。

    谢神筠不喜黑暗,总觉得里面藏着吃人的恶鬼。但随着灯笼的前移,那些暗影也逼近到了她脚下。

    恶鬼也好,疯狗也罢,总归都要被她踩在脚底。

    第27章

    谢神筠出了宫,车轮辗过朱雀大街,没有留下痕迹,却在采薇巷同沈霜野狭路相逢。

    “巧了。”谢神筠推开竹窗。

    沈霜野抬眼看了这巷,这巷修得不窄,但谢神筠的马车挡在路口,就结结实实的堵住了去路。

    “郡主这是回家?”沈霜野握着马鞭,倒是记得谢府就在这个方位。

    “回谢府。”谢神筠今夜很客气,但隔着细雪的神情叫人难以描摹,“侯爷是要回家去?”

    “回家。”沈霜野马鞭一点,说,“让让?”

    谢神筠的马车刚进巷口,只要稍往后错,就能让沈霜野过去,但——

    “不让。”谢神筠端端正正地说。

    她看着沈霜野,似是没由来的恶意,又像是在赌气。

    谢神筠从不退让。瑶华郡主的车架行在长安,只有旁人避让的份。

    沈霜野又近了点,他俯视着谢神筠,微感意外。

    谢神筠今夜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同,这两字太过斩钉截铁,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稚气,落雪点在她眉眼间,润成了不谙世事的天真。

    若说是记仇,又有些不像。

    她落在沈霜野面上的目光很关注,掺杂了微妙的期待——想从沈霜野那里得到一颗糖的那种期待。

    但沈霜野清楚那只是错觉。

    谢神筠今夜从北衙出来,只怕要恨死他了。

    那端详没有太久,沈霜野颌首,像是接受了谢神筠的无理取闹,让她先过。

    今夜无光,宫灯摇晃的影让沈霜野身周似披了一层暖光。

    他勒马避让的侧影被风雪勾出轮廓,逐渐模糊了。

    谢神筠忽然叫住他:“沈霜野。”

    沈霜野侧首,看见谢神筠直直地盯着自己,她神情隐在夜雪中,看不分明,话却很淡,期待落空之后的失望在她话里被碾成灰烬,变得尤为冷淡,“我说笑的。”

    她吩咐左右:“让定远侯先过去。”

    巷口空了出来,车辙与马蹄在雪地里挨近又错开,留下两条相交的线。

    沈霜野在窗边停了一瞬。

    谢神筠垂眸,按住了窗沿。

    他们错身而过。

    竹窗关上了。

    ——

    谢神筠还停在窗边,搭着竹窗的手流露出苍白,她从来不染丹蔻,那颜色让她想起血,觉得脏。

    阿烟不敢吭声。

    谢神筠沉默下来时总显得格外冷寂,她眉心缀着红,花钿和牡丹都是用来遮掩的颜色,仿佛丰润明艳的脸只是张画皮,剥落之后是森白鬼面。

    她总在沈霜野面前无所遁形。

    今夜变故太大,连阿烟都收起了天真懵懂,不敢直视于她。

    但马蹄声追了上来。

    谢神筠冷漠的神情忽然化掉了,竹窗被敲响,沈霜野重新出现在外面,手里还捏着一枝梅花。

    沈霜野没有带糖,但他走的时候看见了院墙上斜逸出来的白梅,底下的花枝经不起风雪,凋零大半。

    沈霜野没有理会谢神筠的惊讶,道:“送你了,就当是谢礼。”他把花别在竹条上,鹅黄花蕊颤颤巍巍的接住了白雪。

    谢神筠没有忘记沈霜野能有多强势,他在从容内敛与桀骜不驯之间转换自如,做事全凭本心。

    就像庆州城外时他把刀探进竹帘。

    那时是利刃,如今是花枝。

    谢神筠掐掉了开得最好的那朵花,面无表情地揉碎在指尖。

    谢礼?挑衅还差不多。

    这人太讨厌了。

    ——

    谢府在崇仁坊,入夜之后很安静。

    谢神筠下车时已经收敛起了所有情绪,她没有动沈霜野送的那枝梅,只在进门前回头看了一眼,便任由它在风中凋零。

    腊月二十七宫中封笔,往年谢神筠都是留在宫中陪圣人守岁,但翻了年要与裴家过礼,谢神筠不好不在。

    因着年节,廊下撤了白花,挂起了红灯笼,院中梅花开得正艳。荀夫人生前最爱寒梅,谢府便遍植雪海,倒显得越发的冷了。

    朝露堂里还亮着灯,谢神筠遥遥看见,脚下一顿,问:“阿耶还没睡?”

    谢道成今日下值在家,他注重养生,亥时一到就会上床安寝,但今日难得还在厅堂,手边一盏清茶,袅袅热气氤氲了他手中的雪景图。

    谢神筠跨进门,看见那画十分眼熟。

    “阿暮回来了,”谢道成目光未抬,说,“你的这幅雪景图画得真是妙,以后不要再画了。”

    谢道成把画搁在了桌上,卷轴一角是雪瓦红檐,笔触细腻,细看之下冷得人心里发颤。

    “是不要再画,还是不要再画这幅画?”谢神筠瞟过那幅画,画已被装裱妥当。

    谢神筠善画,尤善绘山水,但她不爱动笔,前两日闲来无事,去过点凤台后倒是画了一方雪景。

    “不要再画这幅画。”谢道成平缓道。

    “笔握在我手里,”谢神筠拿起那幅画端详片刻,“阿耶要管,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

    “手长不是坏事,”谢道成依旧温和,“手短才是。握笔的手,短了不行,缺了也不行。”

    谢神筠沉默须臾,微微一笑:“受教了。”

    “画是好画,收起来吧。”谢道成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茶放得太久,入口已有些冷了,品来全是苦涩。

    蓦地一声裂纸脆音划破静室,谢道成再抬眼时那红檐雪瓦已从中间碎成两半。

    谢神筠许久不动笔,这幅雪景图她画了很久,画得很精细,如今撕却撕得毫不在乎。

    “收起来做什么,”谢神筠撕着那画,纸屑如雪落了一地,“旁人碰过的东西,我嫌脏。”

    茶水在杯中晃了两晃,谢道成仍是稳得住,道:“也好。既然见不得天光,不如毁去。”

    他年近半百却不显老态,说话稳如磐石,任由水流打磨,他自断水分流。

    谢神筠拂过衣裙上的碎屑,闻言慢条斯理道:“阿耶想得周到。见不得光的也不止这幅画,这次是我自己动了手,下次阿耶可就得想想别的法子了。”

    她意有所指。

    俞辛鸿死在北军狱,是谢道成借了旁人的手,他隐在幕后,没有留下痕迹。

    皇后有谢神筠这把刀,谢道成也有他自己的。

    “事在人为,”谢道成道,“你不必杞人忧天。”

    “阿耶说的是。”谢神筠唇角微掀,也不行礼,退了两步就要出去。

    谢道成在她背后说:“俞辛鸿的案子,你不要再管。”

    俞辛鸿的案子牵扯到神武卫,已然查不下去,谢道成也不怕她查,但他这样对谢神筠说,是要她不能再查俞辛鸿背后的事。

    谢神筠没有回头,那些细枝末节的线索都被她翻来覆去地看过,最后停留在她第一次审问俞辛鸿的对话上。

    延熙六年,端南水患,俞辛鸿因治水有功从地方被擢入工部,官员升迁都归吏部考核,谢道成那个时候就已经是吏部侍郎了,吏部上下都是他说了算。

    陆周涯提俞辛鸿入工部,背后是谢道成点了头。如今谢道成要俞辛鸿死,是因为他必须死。

    谢神筠在审问俞辛鸿时提起端南水患,不是偶然。

    谢道成搁了茶,道,“年后裴家要上门过礼,婚期定在十月初九,你安心备嫁。”

    谢神筠停住,高挑的影衬在门帘上,晕成了一段流云。

    流云一点点倾颓,谢神筠侧首:“十月?怎么赶得这样急?”

    谢道成说:“裴元璟明年翰林期满,许是会外放到地方。婚事赶着十月办,他若是外放,你刚好能与他同去。”

    谢神筠还踩着纸屑,像立于满地冷雪。她垂眸沉思的模样很静,让人辨不清她眼中喜怒。

    谢神筠道:“阿耶想得周到。”

    这是威胁。

    裴元璟是裴氏嫡长子,入內朝、扶储君,若无意外来日必将入阁封相,没理由外放。但谢神筠若婚后同他外赴任地,就是远离朝政,再想回来可就难了。

    谢道成握着百官升迁考核,他用了一个许字,其中深意值得琢磨。

    谢神筠如今拥有的一切俱是空中楼阁水月镜花,顷刻就能破灭。

    谢道成缓了语气:“听圣人说你受伤之后夜眠多梦,我让厨房温了羊乳,你早些休息。”

    “让阿耶费心了。”谢神筠道,仿佛他们真是一对父慈子孝的父女,“阿耶也早些休息。”

    寒意穿廊游庭,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滴溜打转,最终不堪重负似的熄灭下去。

    谢神筠出了门,在寒风中让婢子重新点灯。

    她在风雪中望向墙外天。

    世道待女子苛刻,从来由不得自己。出身无从选择,婚后荣辱也要系于他人。

    她们不过是看着精美的器物,被冠着男人的姓氏,从父亲到夫君,辗转在旁人之手,发不出声音,留不下名字,最后湮没如尘泥。

    但那绝不包括谢神筠。

    她决不会将自己的命交到旁人手中。

    ——

    年底事忙,太子一连数日歇在理政的偏殿,还不忘每日遣人询问太子妃的近况。

    太子妃月份渐大,她这一胎怀得不容易,前段时间总是卧病在床,太医要她多加走动,她每日饭后便出来在园中走动。

    陆庭梧今日也进宫陪她。

    东宫雪雾旷散,梅花斜逸而出,枝头缀着莹雪,越发剔透美妙。

    “你最近少往东宫走动,叫旁人看见了不好。”太子妃陆凝之长相明艳,眉眼却很温柔,眼中如蕴春水,说话时自有秋波。

    陆庭梧很是敬重这个长姐,在她面前矮了语调:“我来探望自己的姐姐,谁敢说三道四。”

    陆凝之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矿山一案陆庭梧是虞部主事,本该被下狱问责,但俞辛鸿已经揽下罪责,而陆庭梧又在矿山中受伤颇重,便被轻轻放过。

    这段时日他也借着伤势未愈的借口告假避嫌,但一面告假,一面却常往东宫来,实在没有这样的道理。

    “俞辛鸿已身死伏罪,矿山案不日将结,你就不要闲着了,”陆凝之仍是温温柔柔地说,“年节过后就回工部去吧。”

    陆庭梧拧着眉,显然心中还有思量。

    陆凝之知道他在想什么:“工部侍郎的位置就不要想了。圣人已经让岳钧暂领侍郎一职,这是瑶华郡主提议的,年后任状就会下来。你在矿山的案子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圣人没有追究已经是看了阿耶的颜面。”

    陆庭梧不满:“岳钧不过是个因陛下开恩才擢选入国子监的监生,前头只是个郎中,如今却压在我头上。”

    “你也说了,他是陛下开恩擢选入国子监的,算得上天子门生,他压你一头那是应该的。”陆凝之不疾不缓道,“还有,前些时日瑶华郡主在京郊遇刺,京中不太平,你少出去吃酒,这几日多留在家中陪陪阿耶吧。”

    陆庭梧一惊:“阿姐,我——”

    陆凝之抬手截断他话头:“郡主遇刺案的幕后主使还没查出来,神武卫和禁军最近严巡长安,这个年是过不好了。”

    陆庭梧半晌不语。东宫如今正在风口浪尖,前有俞辛鸿身死,后有谢神筠遇刺,明眼人都盯着东宫。连太子也察觉了最近朝上紧绷的气氛,变得慎重起来。

    但是——

    “阿姐,”陆庭梧低声说,“谢神筠遇刺,我不知情。”

    “禁军的卷宗,你看过了吗?”陆凝之不说信不信,只问。

    陆庭梧摇头,禁军将这案子捂得很紧,陆庭梧探不出口风。

    “射杀郡主的箭矢,是军中制式,”陆凝之道,“禁军查过兵部图纸,竟同徐州府兵所用式样十分相似。”

    陆凝之话里暗藏的意思叫陆庭梧悚然一惊。

    “矿山的尾巴还没有扫除干净,徐州又出了岔子。如果你不知情,那还有谁会想要谢神筠的命?”陆凝之有些乏了,懒倦道,“这半年来诸事不顺,你该好好想想背后还有什么玄机了。”

    ——

    数日后迎来除夕,六部封印,含元殿前有傩舞,殿前舞灯游龙、烈火相争①,方士朱衣白面,作驱邪诛妖之态。

    沈芳弥捧着脸,说:“前两日暮姐姐遇刺,听说很是凶险,今日也没见她,不知道她伤势如何了。”

    “死不了。”沈霜野敛眸,不见喜怒。

    沈芳弥不赞成道:“阿兄这是什么话,前些日子暮姐姐才将她心爱的白牡丹借给你,阿兄怎么这样说话。”

    谢神筠的白牡丹养在侯府让沈霜野头疼,但沈芳弥居然很是喜欢,也曾疑心过来历,他随便扯了个理由将沈芳弥糊弄过去。

    但今日就不好糊弄了。

    沈霜野不得不道:“我前日才在点凤台见过郡主,想来是没有大碍了,今日应当也会出席。”

    这话不算说谎,不过是隐去了晚间狭路相逢那一段。

    果然他话音落下不久,帝后便相携而来,谢神筠如往常一般陪坐在圣人身侧,丝毫看不出伤重未愈的迹象。

    沈霜野为天子近臣,皇帝特让他陪立身侧,他对此等驱邪风俗素来无感,便挪开了眼,恰好对上谢神筠的目光。

    那夜的寂冷仿佛是沈霜野的错觉,风一吹就散了。

    稍晚还有燃庭燎,今日宫门大开,火树照彻,银花漫天。

    皇帝关心了身怀六甲的太子妃,对太子却还是淡淡,他前几日才因府兵案当着群臣的面斥责过太子,如今看来是余怒未消。

    太子十分坦然,只落于阶下看着皇帝夸奖幼子,眉间还是带上了几分勉强。

    太子妃温柔地握了握他的手背,对他一笑。

    晚间帝后还要上东华门与民同乐,共迎新岁。

    陆庭梧已经大好,特意等着来沈霜野跟前道了谢,他还记着沈霜野在驿站相救的恩情,说改日设宴款待,请他一定赴席。

    谢神筠从银花背后转出来,说:“小陆大人这样知恩图报,倒显得我不知好歹。”谢神筠转向沈霜野,话里有话,“侯爷也救过我,我却只有口头感激,倒是不曾真正谢过呢。明桢要设宴款待定远侯,也得等我先谢他以后。”

    “我自是不会与郡主相争,庆州一行,我还要多谢郡主照料,到时候郡主可一定要拨冗赴席。”陆庭梧看不出来谢神筠伤势如何,很是关切,“前些时日听说郡主遇刺,可真是令人悬心。长安城里竟有这等猖狂贼子,神武卫同禁军也该好好整治一番了。”

    “托明桢的福,已经没有大碍了。”谢神筠道。

    陆庭梧哈哈一笑:“郡主说笑了,您吉人自有天相,怎么是托我的福。”

    “说来也巧,我这腿伤和你的伤在一处,”谢神筠道,“明桢如今行动如常,我这伤想来也不会有大碍。”

    “我皮糙肉厚,可不能与郡主相比,郡主若要寻安慰,可找错人了。”陆庭梧反应极快,在最后“找错人”三个字上加重语气,“如今这条腿下雪的时候还疼呢。”

    沈霜野一言不发,听着他二人来往许久,皆是话里有话。

    宣蓝蓝听不下去了,捂着耳朵又跺脚,不满道:“郡主,明桢,今儿迎新岁,也该说些吉祥话,我听你俩说话,觉得我的腿也要开始疼了。”

    他近日又吃肥了些,越发圆润,抱怨时也是天生一张喜庆笑脸。

    沈霜野瞥他一眼,毫不留情地说:“你腿疼是因为你昨日爬墙出去摔了一跤。”

    宣蓝蓝急了:“都说了我爬墙是为了给阿昙取挂在墙头的风筝。”

    他还知道找个风筝出来挂在墙头,但沈霜野也实在不能昧着良心夸他聪明有谋略。

    魏昇也笑,觉得他出门没带脑子:“谁大冬天的放风筝?”

    宣蓝蓝理直气壮地说:“我啊,还有言卿,我们最喜欢冬天放纸鸢,不然等到春日,那些纸鸢可太忙了。”

    魏昇道:“也就言卿脾气好,愿意陪着你胡闹。”

    气氛稍缓,夜空中有烟火绽放,散了满地金。

    “云望说得在理,今日迎新岁,该说些吉祥话,”谢神筠拿出几个小荷包,“也要给诸位送个好彩头。”

    那荷包极为精致,做成了各色锦鲤的模样,入手沉甸甸的,里头塞满了打成小猪模样的金豆子。

    “多谢暮姐姐。”荀诩十分矜持。他同谢神筠沾亲,本就该叫她一声姐姐。

    宣蓝蓝喜笑颜开,嘴上抹了蜜似的,也跟着套近乎:“谢谢暮姐姐。”

    “见者有份。”谢神筠挨个发了一圈,轮到沈霜野时却故意捏着荷包不放,“侯爷得了喜,该同我说什么?”

    方才谢过谢神筠的一圈人年纪都比她小,谢神筠收获了好几句“谢谢姐姐”,问出这句话意图昭然若揭。

    沈霜野挑眉:“谢谢……郡主?”

    这人看着正经,其实也憋着坏。

    第28章

    “暮姐姐,你别给沈疏远,他这人最坏,”宣蓝蓝藏着心眼,“你把他那份给我。”

    荀诩笑道:“宣云望,你这算盘打的我都听见了。”

    谢神筠难免失笑,手指一松,荷包便落入了沈霜野掌心。她抬眼看着沈霜野,意味深长道:“宣世子是个做生意的材料。”

    沈霜野五指收拢,平淡地说:“云望,郡主夸你呢,还不谢谢她?”

    宣蓝蓝没有自知之明,得意道:“郡主果然好眼光。”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陆庭梧被放在了最后一个,风灯已转到他面前,陆庭梧道:“我就不必了,亲疏有别,没有得郡主彩头的道理。”

    方才厚着脸皮占了谢神筠便宜的沈霜野坦然地将荷包放入袖袋。

    还挺沉,瑶华郡主当真大方。

    谢神筠余光瞥见沈霜野理直气壮的举动,装作没有看见,只对陆庭梧道:“既如此,便送给小陆大人几句吉祥话吧。”

    谢神筠近了一步,侧颜隐进雪领,眉眼依稀含笑,压低的声音却又薄又冷:“废物。”

    陆庭梧笑容还未及表面,下一瞬便僵在嘴角。

    谢神筠笑意盈盈,仿佛真的是在同陆庭梧说吉祥话。

    沈霜野站得最近,又耳力过人,将那两字听得清楚。

    他侧眸看过去,没有说话。

    陆庭梧养气功夫尚可,竟还能勉强将笑容维持下去,只是原本想说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一时哑声。

    好在下一刻一人自人群中转了出来,打破僵局:“明桢。”

    来人着朱紫,气度却如谪仙,光彩照人。

    “侯爷。”裴元璟微微颌首,“郡主。”

    “裴大人。”沈霜野语气如常。

    谢神筠转过脸,目光淡淡掠过裴元璟,没有与他寒暄,而是说:“时辰已不早了,明日还有大朝会,就不多留了。”

    沈霜野也不再多留,宣蓝蓝挤上马车同沈芳弥坐在一处,又掀开帘子同荀诩道别。

    他二人倒是依依不舍,眼见着裴元璟身影没入灯火,沈芳弥忽然道:“那是裴大人吧?”

    “嗯。”沈霜野没有看她,只觉得沈芳弥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

    沈芳弥仍在看裴元璟,轻声说:“他同暮姐姐,是未婚夫妻呢。”

    ——

    不过片刻,偌大的宫门前便只剩了寥寥几人。

    裴元璟立在雪中,问:“方才你脸色不对,谢神筠对你说了什么?”

    陆庭梧已恢复如常:“她在同我说点心。”

    “冬日虽然寒冷,但点心也不宜久放。”裴元璟目光远眺,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郡主因一盘点心坏了肚子,自然要找罪魁祸首。”

    “郡主是千金之子,谁敢叫她涉险?”陆庭梧道,“那盘点心可不是我送的,如今郡主是把我当成那盘点心了。”

    连太子都把他叫去敲打了几回,陆庭梧简直是有苦说不出。

    “谢神筠今日试探于你,是要你自乱阵脚,不必在意。”说回孤山刺杀案,裴元璟道,“这案子不日将结,牵扯不到你身上来。”

    裴元璟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他这样说,陆庭梧反而更不能放心。

    陆庭梧探究似地看着裴元璟,言语中更有试探:“珩之,那点心不会是你送的吧?”

    他揣了这问题几日,一直没问出口。但思来想去能在长安城外伏杀谢神筠还能做得了无痕迹的也只有那几个人。

    陆庭梧最先怀疑的就是裴元璟。

    裴元璟转眼看他,甚是平和:“陆庭梧,你是在说我为你设局去伏杀我自己的未婚妻?”他没有叫陆庭梧的字,眼神透出若有似无的冷,“你是今日忽发头疾吗?”

    陆庭梧尴尬一笑,道:“我只是随口一问,不必在意。”但实际上对这个问题他远比裴元璟在意,接踵而来的是另一句试探,“的确,你同阿暮好事将近,实在不必如此。”

    裴元璟同谢神筠的婚约是扎进东宫的一根刺,梗在每个人的心头。

    陆庭梧尤甚。

    太子曾当着东宫属臣的面恭贺,为的便是表明态度,他是裴元璟的挚友,却也当自己是谢神筠的兄长。

    在这场婚盟里,太子估计是唯一真心实意高兴的人。

    “不必试探,”裴元璟没有耐心与他周旋,直截了当地撕开那层假面,“婚事既定,只代表一件事。”

    裴元璟声音极轻,落地却如惊雷:“圣人杀心已起。”

    ——

    今夜是亲事议定之后谢神筠与裴元璟头一次见面,多了未婚夫妻的名头,阿烟难免便多关注了几分。

    “娘子,裴大人生得倒是好看。”阿烟转了转眼珠,道。

    谢神筠对这桩婚事的态度尚不明朗,连阿烟也瞧不分明。

    谢神筠淡道:“旁人生得如何,同我有什么关系。”

    阿烟便不再开口。她重新添了炭火,摆了果盘,专心收拾好车内的摆设,又算起明日要发给下人们的岁钱,挨个装好。

    嘴里还嘀咕着,约莫又是在算今日撒出去了多少银子。

    谢神筠瞧着她忙活,忽地悄无声息地摸了摸袖袋里藏着的一把小金珠,到底还是没拿出来。

    ——

    今年敬国公同宣盈盈都没有回京,宣蓝蓝兴高采烈地蹭上了定远侯府的马车,还准备去蹭一宿侯府的房间。

    只是他刚跨进侯府大门,就被沈霜野提住后领,一只手伸到他眼前,颇得讨债的精髓:“还钱。”

    “什么钱?”宣蓝蓝装傻。

    沈霜野道:“你在朝云坊打架,我替你赔的银子。”

    “大哥,”宣蓝蓝试图套近乎,“咱俩谁跟谁——”

    沈霜野冷酷无情地打断他:“亲兄弟,明算账。何况咱俩还是表的。”

    “不是记性不好吗……”宣蓝蓝哭丧着脸,刚到手还没捂热的金子就被迫还了债。

    沈霜野面不改色地接过宣蓝蓝的荷包,似乎是要掂量着里面的钱够不够还,只是刚拿到手眉头便忽地一皱。

    他没表露出异样,佯装无事地回到自己房间,将谢神筠给的两个荷包一齐拿了出来。

    宣蓝蓝那个倒出一堆小金猪,沈霜野只晃了一眼就知道有十二个。

    至于他自己那个——

    沈霜野数钱的动作一停,从荷包里倒出一袋石子,院子里铺路那种。

    旁人都是金豆子,独他是一袋石疙瘩。

    白高兴一场。

    沈霜野被气笑了。

    ——

    初一是元正大朝会,四海来朝、千官同拜,金光潮涌万千宫阙,显出巍峨气象。

    天子携皇后登临御阶,沈霜野随百官觐拜,目光掠过高处并肩而立的帝后时心下却不由一沉。

    入冬以来皇帝病过好几场,因此都在西苑静养,沈霜野觐见时他都只着道袍,虽有病容,但都被敛于帝王威势之后。

    但他今日站在同样俯瞰万民朝拜的皇后身侧,却是衮冕珠旒也撑不起他身上日薄西山的苍暮之气。

    反观皇后,却正以雍容国色立于云端,俯瞰阶前荣华。

    圣人。

    从前的天子称谓如今已然成为了皇后专属,这九重阙之上的人与她夫君共享的不仅是万民朝拜的资格,还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连储君都只能俯首。

    谢神筠为女官之首,同样侍立在侧,沈霜野在她看来前便收回了目光,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谢神筠眸光很静,她目光所及是大周储君。

    太子正从皇帝手中接过祭天文稿,他还那样年轻,明亮灿烂得如同初升的旭日,能灼伤人眼。

    他距离那万人之上只有一步之遥,却如隔天堑。

    钟声敲过九响,日光渐隐于云层。

    谢神筠若有所觉,昏暗天穹下延熙二十年的第一片雪花飘落在她肩头。

    这是延熙二十年的元正,新的一年就在风雪中开始了。

    ——

    正月里长安各坊市俱是爆竹喧嚷的烟火气,谢神筠觉浅,夜里睡得不安稳,初三一过就回了梁园。

    孤山寺的废墟没被清理干净,禁军将这里翻了个底朝天,没有谢神筠发话,谁也不敢动。

    如今是积雪掩盖了废墟,等开春雪化,这里就该烂成一块疮疤了。

    谢神筠撤了帘,道:“把这里清出来吧。”

    元正一过紧接着就是明堂朝会,政事堂群臣受召入阁。

    年后铨选,还需政事堂诸位相公商议,主试官仍由兵、吏二部尚书担任,唯独“省眼”1一职年前有缺,贺述微已将人选荐至桂堂,只等皇帝同意。

    今年的祭天大典因天子抱恙,只能让太子代行,圣上要修的紫极宫也要提上来,桩桩件件都是事。

    皇后挑了紧要之事一一议过,至午时才散。

    各部官员鱼贯而出,几位宰相落在最后。

    散朝后各部都想将户部尚书岑华群找上一找,年初到处都等着要银子,就等着财神爷发钱。

    谭理也是其中之一,只是他才瞧见岑华群半张脸,没等把人堵上,岑华群便如雨滴隐入池塘,顷刻就消失了。

    谭理才叹口气,旁边就有人把话接上了:“岑尚书真是老当益壮。”

    沈霜野着朝服,玉质金相,气度雍容,混在一众年过半百的文臣里格外显眼。

    沈霜野与他道:“我听说岑尚书年轻时去过西北历练,果然名不虚传。”

    岑华群是出了名的滑不溜手,轻易别想堵到人。

    “在这儿可轻易见不到他人。”谢神筠行至御道,听见了二人对话,便说,“不过岑大人今日当值桂堂。”

    狡兔还有三窟,户部大院里找不着人,岑华群却必须得去当值的桂堂。谢神筠才从那个方向来,再清楚不过。

    诸位大人见着瑶华郡主都停下来见礼,谢神筠微一摆手,簇拥她而来的宫人便散作满天星。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贺述微回头道,“卓然今日是有的忙了。”

    “多谢郡主告知,”谭理闻言赶紧疾走两步,道,“那我得先走一步,岑尚书是香饽饽,我得赶紧去。”

    谢神筠看着不为所动的沈霜野,问:“侯爷不急?”

    “不急。”沈霜野抬手拢了天光,道,“我这人财运不好,急也没用。”

    谢神筠唇边弧度不变,道:“财运不好就该拜拜财神爷,说不准哪一日便时来运转。”

    “我不信神佛。”沈霜野走得近了,袍袖当风,盖住了艳色。他目光在谢神筠面上掠过,语气淡淡,“求神不如求己。”

    他依旧含蓄内敛,仿佛落在那个字上的重音是谢神筠的错觉。

    “侯爷是务实之人,我不如你。”谢神筠颌首,便同沈霜野擦身而过,入了琼华阁。

    “修道先修心,求神先克己。”秦叙书道,“侯爷有本心,即便真有鬼神,只怕也不敢近侯爷的身。”

    今上笃信道家修仙之说,朝野内外便仙道香火鼎盛,便连政事堂几位宰相年节里也应天子的意思进过青词。

    贺述微同秦叙书没有走远,也不知听没听出他们话中机锋。

    “倒也未必。”沈霜野蓦地一笑,他想起谢神筠,没有应承这话,同两位宰相打过招呼,便走远了。

    ——

    谢神筠今日在琼华阁中旁听记事,忙得唇没沾过茶水。

    殿中烧炭,没有烟气,却难免干燥,谢神筠微一抿唇,便觉出了刺痛。圣人嘱咐人给她调了润嗓的梨汤,让她先喝。

    大雪压了琉璃瓦,皇后在看三法司呈上来的卷宗,闻声搁了案卷,朝外面看去。

    “今冬长安太冷了些。”皇后道,“也不知神都的牡丹几时能开。”

    比起冬日干冷的长安,皇后更喜欢群芳争妒的东都洛阳。但去岁朝野内外大小事不断,圣人移驾洛阳的决定一拖再拖,天子身体抱恙,皇后也不能独行,这事也就这样搁置下去。

    杨蕙在侧侍笔,道:“还有两月便到花期了。”

    皇后提起东都牡丹,自是想亲至赏花,谢神筠却没有提,反而道:“圣人想看东都牡丹,让他们进贡便是,还有两月,恰能赶上花期。”

    端着梨汤的宫人依次进来,脚下没有声音。

    杨蕙给谢神筠奉上梨汤,又转去了皇后身侧,轻缓道:“圣人要赏牡丹,依奴婢看,长安的牡丹也是艳冠京华呢,何必舍近求远。”

    谢神筠捧着梨汤,花颜在白雾中氤氲,却更衬得肌光剔透,艳胜群芳。

    “蕙姐姐拿话点我呢,”谢神筠轻轻搅动白瓷勺,接过杨蕙的话,“我那牡丹园今年少了个辣手摧花的,想来应当开得不错,不过还是及不上圣人的太清宫。”

    “东都的牡丹艳绝天下,长安的牡丹自也有它的傲气,不能相比。”皇后淡淡道,“进贡也就罢了,太清宫的牡丹原也是从洛阳移过来的,叫宫人上心照料,待花期再去赏吧。”

    皇后重新提笔,不再闲聊。

    谢神筠出了琼华阁,阶前有人扫雪,地砖光可鉴人。

    阿烟有些失望:“我还想着今年能去洛阳玩呢,没指望啦。”

    她年纪小,谢神筠也从不拘着她,养成了一副贪玩的性子,捧脸叹气时格外天真。

    “明年就能去了。”谢神筠淡声说,“急什么。”

    阿烟放下手,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谢神筠越是轻描淡写,她越是能嗅到其中风雨欲来的意味。

    “北衙的卷宗已经递到圣人面前,”谢神筠道,“郑镶还真是心急。”

    阿烟收起了玩心,道:“夜长梦多。”

    依照原本的计划,孤山刺杀即便不能杀掉谢神筠,也该让她重伤。谢神筠的确受了伤,但她对自己也狠,休养几日便回了琼华阁,伤腿日日换药,至今还疼,面上仍旧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谁也窥不清虚实。

    “是啊,夜长梦多。”谢神筠俯瞰琉璃台,沉吟片刻后道,“阿烟,拿我的名帖去给定远侯府下帖子,过两日我要在拾芳楼设宴,请他拨冗赴席。”

    这桩刺杀背后到底有没有沈霜野的手笔,也该见分晓了。

    ——

    “定在拾芳楼?”杜织云来盯着谢神筠喝药,拿到请帖便皱一皱眉,“这家的菜色娘子不是不喜欢嘛。”

    半月窗框出雪满梁园的冬景,都衬在谢神筠身后。桌上一碗双色锦鲤,游曳时溅开两圈波纹,溅湿了新铺开的一纸白宣。

    拾芳楼的厨子是淮扬来的大厨,偏甜口,点心做得很好,但不是谢神筠喜欢的口味。

    谢神筠还在写字,心不在焉道:“原也不是真为了吃饭,凑合吧。”

    晨起雪晴天淡,薄光透过细纱窗,能隐约看见廊下的婢子们凑在一处在翻花绳。

    谢神筠连日来都在理账,今早起身之后还有些倦,被那些数字看得头疼,墨字落在眼里都成了一个个张牙舞爪的螃蟹。

    她方歇了口气,杜织云便把放温的药搁到她面前。

    “赶紧的。”

    谢神筠动作一顿,刚端起来就见碗里落下了灰。

    “咦,脏了。”谢神筠装得很惊讶,赶紧把碗放下了。

    顶上阿烟拖着瞿星桥在屋顶扫雪,两人还不安分地动起手来,积雪簌簌的往下落。

    杜织云出门往顶上一瞧,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雪沫子糊了一脸。

    阿烟见状不好,连忙指着瞿星桥推脱:“都是他干的!我没动手!”

    谢神筠从屋里出来,踩碎了满地残雪:“今年雪重,屋顶也该修一修了。”

    阿烟当即利落地答应一声,从怀中摸出她的珠玉算盘,劈里啪啦一顿拨弄:“捡瓦的钱,请泥水匠的钱……估摸要十二两三钱银子,娘子,走园中的私账吗?”

    “嗯。”

    “最近开支有点大啊。”阿烟小声嘀咕了一句。

    谢神筠装作没听见,回屋去了。

    阿烟跟在她身后进去,也看见了谢神筠刚写好的帖子。她憋了两天,很有些话要说,指着帖上定下的时间,不满几乎要溢出来:

    “娘子竟然把日子定在了初五,初五迎财神,哪有初五请客吃席的,这不是把银子往外送吗?”

    阿烟想了想从沈霜野回京之后自家娘子花在他身上的银子,不由心痛。

    每一笔都不是小钱,沈霜野截掉的那批货是谢神筠自己掏银子补上的,后续沈霜野严查北境走私,这一年来她们在北境的商路也不顺,秦和露至今还在燕州没有回来;

    还有前头在驿站里让给沈霜野住的那间房,里面大部分东西都被烧得面目全非。回京之后谢神筠还给定远侯府上送了礼,后面的孤山寺如果不是沈霜野也不会塌,重建也要钱,除夕夜他居然还好意思收娘子的彩头,阿烟越想越气。

    谢神筠听了这话,搁下笔,道:“定远侯那边回的日子,不好改。”

    她敲了敲阿烟的脑袋,担心她心性未定之时就误入了求神拜佛的歧途,冠冕堂皇道,“迎财神只是风俗,不可笃信。”

    杜织云拿着请帖没动,末了也皱着眉说:“孤山寺塌了,今年也没能去上香,这倒不是个好兆头。”

    “我没说错吧,孤山寺塌也和他有关系,”阿烟信誓旦旦地说,“我看定远侯就是命中带煞,破军上身,沾上他就得破财。”

    谢神筠想起来什么,竟然笑了笑:“这你倒是说错了,定远侯的八字分明是紫微星入宫,天魁星占首,逢凶便有贵人相助,富贵至极。就是——”

    她不知想到了何处,却没继续说下去。

    “我看是敛别人的财,富自己的贵吧。”

    阿烟撇撇嘴,没等她又伸手就捂着脑袋跑了。

    ——

    沈霜野不知道梁园里为着请他吃饭已经把他打成了破财童子。他才回府中,管事又到了近前,手中捧了张名帖,寥寥几笔勾出远山清川,意态悠远。

    “侯爷,”管事有几分紧张,“是瑶华郡主的名帖。”

    沈霜野接过来,认出了谢神筠的笔迹。

    请帖是谢神筠亲自写的,邀他两日后拾芳楼赴宴。

    况春泉凑上来看:“鸿门宴呐。”

    “是财神爷上门了。”

    沈霜野没让他多看,收了帖子,掀帘走了。

    ——

    两日后雪满长安,谢神筠在拾芳楼设宴,请沈霜野赴席。

    元月里灯市如昼,如星河倒悬。

    拾芳楼揽星逐月,坐在楼上能将千灯挂高楼,琉璃照夜宴的盛景尽收眼底。

    沈霜野上到楼上雅间,下人推门请他进去,水晶帘后设席,谢神筠一早便到了。

    沈霜野拨开水晶珠,在那迸溅的珠光玉碎声中道:“对不住,来迟了。”

    “侯爷到了。”谢神筠听见动静,起身相迎,“侯爷几时来都不迟。”

    谢神筠引他落座,摇铃开席。

    水晶帘动,婢子鱼贯而入,环佩无声。

    宴是私宴,没有旁人,桌上的菜色是沈霜野喜欢的,他不动声色地看过,没有动筷。

    上首空置,谢神筠端坐在他对面,鬓边白昙剔透,似浮在烟云灯火里。

    “答谢宴拖到今日,是我的过错,”谢神筠执杯先敬,“还请侯爷不要怪罪。”

    沈霜野神情疏淡,没有举杯:“我同郡主没有恩情,何来答谢之说。”他盖住杯沿,“菜是好菜,酒就不喝了。”

    “谢还是要谢的,”谢神筠唇沾酒水,再抬眼时如浸初雪,“我谢侯爷孤山寺不杀之恩。”

    “这话该我同你说,”沈霜野同她对视,“那日没能杀了我,郡主觉得可惜吧。”

    “不可惜,”谢神筠声音不高,“我向来惜命,做不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侯爷这样问,是觉得可惜吗?”

    沈霜野眉眼不动:“可惜什么?”

    “可惜我命硬啊。”

    “不可惜。”沈霜野拿话回敬,“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才可惜。”

    席上的菜没有人动,热气渐渐冷了。第一轮的相互试探没有结果,他们在言语周旋间谨慎打量着彼此,想要找出对方的破绽。

    沈霜野摸着杯盏,葵花的口沿触之温润:“郡主遇刺是大事,三法司至今未曾结案,动作未免也太慢了。”

    “三法司未曾结案,不是太慢,而是不敢,”谢神筠道,“侯爷是亲历人,应当知道那日刺客所用兵器同徐州军械相似,太子殿下近日正为徐州府兵翻案一事心烦,三法司自然有所顾虑。”

    “郡主是在暗示刺杀一案同徐州府兵余孽有关?”沈霜野声如金石相击,“没有证据的话还是慎言。”

    “侯爷没有听明白我的话,那批军械只是同徐州相似,而非一模一样。”谢神筠当然不是在暗示刺杀案同太子有关,她暗示的另有其人,“同徐州军械相似的兵器侯爷不觉得眼熟吗?”

    她提醒道:“侯爷应该还记得你在北境缴获的走私兵甲,也同徐州兵械十分相似,如果忘了也可以重新让人比对。”

    沈霜野非常平静,他当然没忘。

    北境走私的兵甲同陆庭梧有关系,那孤山寺的刺杀陆庭梧又参与了几分?

    陆庭梧显然也是得到了消息,近日明里暗里打听刺杀详情。除夕那夜他来沈霜野跟前道谢,却被谢神筠打断了。

    沈霜野了然:“你试探陆庭梧,是做给我看的。”

    又或者说,谢神筠故意在沈霜野面前试探陆庭梧,是要把陆庭梧的视线转移到他身上去。

    谢神筠道:“陆庭梧试探你,未必不是做给旁人看的。”

    这个“旁人”包含了谁不言自明。

    沈霜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喉结滑动时卡住了衣领,无端显出几分肃杀。

    那杀气散得很快,仿佛是谢神筠的错觉。

    沈霜野倒放酒杯,不疾不徐道:“这酒水滋味寡淡得很,郡主既要请我吃酒,就该拿出诚意来。”

    谢神筠眼一垂,指腹探进酒杯,沾了满指水光。

    “原来侯爷喜欢烈的。”

    她拿帕子拭过,叫人撤席。

    宴才开席,席上的菜就被撤下重做,酒水也重新换了石冻春,色如青叶,用琉璃盏盛了拿上来。

    沈霜野道:“郡主怀疑刺杀案是陆庭梧所为?”

    “我希望是他做的。”谢神筠道,“侯爷应当也是这样想的。”

    陆庭梧是主谋,这案子才最简单。

    谢神筠道:“倘若刺杀同陆庭梧没有关系,那刺客所用的同徐州相似的刀剑就值得深思。”

    沈霜野接上她的话:“陆庭梧在庆州私铸兵甲十分隐秘,却在北境被我截获,若我是陆庭梧,看到刺客所用的刀剑,只会第一时间想起那批被劫的兵甲。”

    “侯爷那日潜入北衙,可是留下了形迹的。”谢神筠轻描淡写道。

    这是谢神筠的威胁。

    她深陷泥潭,沈霜野也不要想好过。

    沈霜野重新斟酒,石冻春入喉很烈,唇齿间却会留下冰凉的余香,一如谢神筠给人的感觉。

    “但我没有理由这样做。”沈霜野道。

    他是边将,朝堂的争斗牵连不到他,相反,他才应该是皇后和太子争相拉拢的对象。

    “有没有侯爷自己说了不算。”谢神筠道,“人心的可怖之处就在于难以看透。”

    她挑着白如梨瓣的山药糕,慢慢将其碾碎,意味深长道:“况且侯爷真的没有吗?”

    谢神筠笼在跃动的灯火里。她今日穿荔白绣金裙,藤萝紫纱衣重重叠叠,单挽一条云水蓝的披帛,清透如远山重雾。

    沈霜野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剑锋抵上谢神筠咽喉的情形。

    杀她就是最好的理由。

    第29章

    沈霜野没有接她的话。

    “陆庭梧私铸兵甲的事虽然暴露,但却没有证据,他如今正是提防你的时候,”沈霜野道,“同样的,所有和徐州兵甲有关的人都会成为陆庭梧的怀疑对象,东宫不是铁板一块,但凡知情的人都有嫌疑,刺杀一出,只会让陆庭梧自乱阵脚。”

    沈霜野问:“这么明显的栽赃,你觉得陆庭梧会先怀疑谁?”

    陆庭梧私铸的兵甲可不止和沈霜野有关系。

    他只是被迫陷入这泥潭,实则一心只想做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沈霜野漫不经心地给了最后一击:“听说北衙那个刺杀俞辛鸿的刺客是被一个经历司主事伪造文书放进去的。”

    谢神筠顿住,眸光渐深。

    她也重新倒了一杯石冻春,杯中酒液剔透得晃出满室辉光。

    谢神筠将那辉光含进唇,再开口时就显得凉:“原来是我。”

    谢神筠的威胁其实没有用处,案子到了这步,真相已经不重要了。

    她吃亏在不如沈霜野会装。

    若说明面上谁能从这场刺杀中得利,那只有谢神筠。

    刺客来得凶险,但谢神筠偏偏没死,她活着就是最大的破绽。

    何况刺客选在的孤山寺是谢神筠的地方,北衙她来去自如,禁军也供她驱使,刺杀那夜诸事环环相扣,矛头又直指东宫。

    事后北衙追查,还查到俞辛鸿的死和谢道成有关系,谁会信谢神筠毫不知情?

    而谢神筠不仅不能追究,还要忍下这个哑巴亏。

    她追究,北衙也查不到底,她不追究,就坐实了这是她意欲栽赃而为的苦肉计,竟是进退不得。

    谢神筠十分苦恼:“我当真惜命,侯爷怎么不信我。”

    “我自然是相信你的。”沈霜野情真意切道。

    正因为相信,才更要栽赃给她。

    “傅选是根墙头草,郑镶是把杀人刀,侯爷还真是荤素不忌。”入喉的酒水太烈,让谢神筠眼尾蒸出了霞红,“手段了得。”

    沈霜野这是非要谢神筠背下这口黑锅了。

    沈霜野朝她举杯,接下了这句称赞:“郡主也不遑多让,都是跟你学的。”

    谢神筠道:“那侯爷是不是该叫我一声老师?”

    “郡主酒量不好,这就醉了,”沈霜野道,“我看今日这饭,就吃到这吧。”

    谢神筠叹气:“我好亏啊。寻常老师授业,束脩奉茶应有尽有,到我这里,却是反着来的。”她泼了杯中酒,道,“早知道今日这饭,就该侯爷来请。”

    吃亏到这个地步,谢神筠还要请他吃饭谢谢他,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倒还真是应了阿烟那句话,破别人的财,让自己富贵。

    “千金难买早知道,”沈霜野起身,这是真的要走了,“郡主纵然富极贵极,也总有力所不能之事。既然郡主觉得教我借刀杀人的手段吃了亏,那我也就还你一个道理。”

    沈霜野撩起水晶帘,珠玉碎影溅在谢神筠面上,那样好看。

    他道:“凡事量力而为,利人利己。”

    谢神筠扶案起身,同样望向他。

    谢神筠拣着好话说:“侯爷还真是有副好心肠,有恩必偿。”

    她咽下了后半句,有仇当然也必报。

    窗外炸开了漫天流火,如星海倾落。

    谢神筠送沈霜野出去,在喧嚷烟火中道:“听说前些日子温刺史摔断了腿在驿馆休养,侯爷也上门探病了。”

    温岭摔断了腿,在驿馆养伤。他不是长安人士,在京中没有置产,荀诩上下都打点过了。

    伤是小伤,沈霜野去看过他,待了小半个时辰。

    沈霜野看向她,她便抿出个心照不宣的笑。

    她耳目遍长安。

    谢神筠看似不经意,却偏偏在最后故意提起温岭,她是当真怀疑沈霜野也参与了刺杀之事。

    “同朝为官,总有旧谊,”沈霜野转过脸,焰火的余烬在他眼底成灰,“我同温刺史在庆州见过几面,庆州灾后安民,温刺史倒是感念你不辞辛劳,甚是感激。”

    谢神筠吹捧道:“四年前侯爷平定新亭之乱,救了庆州满城,要说感激,侯爷才是温刺史最敬重的人。”

    “再敬重又如何,比不上谢荀两家关系深厚。郡主不必多虑。”

    “侯爷这话听着发酸,温崇山是荀氏的女婿,同我却没什么关系。”谢神筠意味深长道,“他是个脾气硬的,连我都吃过亏。”

    沈霜野眼神在她素白的面上巡过一圈,同样语含深意地回:“吃亏算什么,总比丢命强。”

    “命么,有时也由不得自己,”谢神筠含笑应和,面上看不出异样,“意外这种东西,谁又能说得准呢。”

    “郡主说得在理,”沈霜野深表赞同,“不过执刀杀人就要有被杀的觉悟,你能杀人,人也能杀你。”

    沈霜野出了楼,声音反而在喧嚷声中越发清晰。

    火树银花不夜天,梦枕星河长安城。

    沈霜野立于长夜,比千灯银花更夺目。

    他的话冷冷钉进谢神筠耳中:“谁为刀俎,谁为鱼肉,可没有人能肯定。”

    在这个朝堂,人人皆为鱼肉,没有例外。

    沈霜野没入熙攘人群,况春泉戴了张方士白面,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

    “侯爷,鸿门宴好吃吗?”况春泉最爱好酒,沈霜野吃酒却不带他,让他难免艳羡。

    “酒不错,就是人不地道,”沈霜野不知想起了什么,“请人吃酒,自己却喝白水。”

    谢神筠杯里一开始是白水,后来换成了石冻春。她酒量不好,吃酒之后一眼就能看透。

    阿烟看谢神筠晚间没有吃多少东西,便钻进人群去给她买胡麻饼。

    “娘子真怀疑定远侯?”杜织云问。

    谢神筠望着人间烟火,道:“不是他才更麻烦。”

    琉璃灯映出谢神筠眼中寒渊。

    这招借刀杀人算得太准了。

    既挑起了谢神筠和东宫的矛盾,分化了谢氏父女,最后还成功祸水东引让谢神筠陷入了人人怀疑的境地。

    比起明枪,谢神筠当然更提防暗箭。

    “秦和露那边还没有消息传回来?”谢神筠问。

    秦和露是谢神筠心腹,沈霜野查到私铸兵甲之事一出,谢神筠就派了她去北方扫尾。

    算起来,她也该是时候回来了。

    “递了两次消息回来,约莫是查到了点什么,信里说不清楚,”杜织云道,“她已经在返程路上,再有两日就能到长安了。”

    “嗯。”谢神筠答应一声,看阿烟从人群里挤出来,“回吧。”

    ——

    谢神筠腿上的伤没好全,冬日里又受了寒气,这两日有些泛疼。杜织云给她扎过了针,她就睡下了。

    谢神筠觉浅,屋子里没留人,杜织云收拾了药箱出来,叫阿烟守在廊下。

    秦和露回来的时候阿烟正在廊下堆了一排小雪人,抬头时先见着她,喜气便上了脸。

    “和露姐姐回来啦,我去告诉娘子。”阿烟高高兴兴道。

    谢神筠已经醒了有一阵了,她懒得动弹,在榻上支了小桌处理公务,外头的动静都听得见。

    阿烟在门边冒了头:“娘子,和露姐姐回来啦。”

    谢神筠眼睛没有离开公文,写下最后一个字,这才吩咐道:“叫她进来。”

    秦和露奉谢神筠的命去北方查账,进来时一身风尘仆仆。

    谢神筠在外间见她,槅门半开,屋里敞亮。

    她知道谢神筠想听什么,当下正色道:“按主子的意思,我去北方暗查定远侯截住燕州那批货的始末。”

    “定远侯截获那批货之后没查到因果,最后把那些珠玉彩帛尽数折成了银。定远侯谨慎,也一直在追查背后的买家,我没有露面,最后将东西悉数买回来了,”秦和露道,“但在那批货里我发现了一点别的东西,带回来给主子过目。”

    秦和露上前一步,从袖中拿出一方丝帕和一只琉璃杯。琉璃杯心有七窍,做得巧夺天工,丝帕明显是从布料上裁下来的边角料,质感极好,天光下竟有波光粼粼之感。

    秦和露调整着丝帕的角度,须臾边角处便若隐若现了一个“贡”字。她又翻转那只琉璃杯,杯底竟也嵌刻“敕造”二字。

    谢神筠已认出来了。

    “织造司的手艺,”谢神筠眼底含霜,道,“这是贡物。”

    上贡内廷的东西同旁的东西不同,就以丝绸来说,特供皇室的丝绸必会在布头上织出“贡”字纹路,金银器物上也会錾刻清晰,以示区别。

    “如主子所见,这并非原定要送去西南的货物,”秦和露说,“里头混进了贡物。”

    “这是个局。”谢神筠眨眼便想清楚了来龙去脉,这些贡物混在燕州城外那批货里,沈霜野不可能没发现,但他不动声色,把赃物都脱手折成银子,既甩脱了烫手山芋,还能追查贡物背后的蹊跷,一石二鸟。

    这是故意还给她的夺命刀。

    秦和露点头:“我在发现其中有贡物的时候便心知不好,返程路上果然遭遇了定远侯派来的伏兵,因此才耽搁了回长安的时间,如今定远侯约莫已经知道是背后的买家是主子了。”

    自庆州开始与沈霜野交锋的种种都自谢神筠心中闪过,尤其是点凤台下她向沈霜野提及燕州城这批货时的对话细节更是丝毫不漏。

    半晌后谢神筠缓缓吐出一口气:“事已至此,他知道也无妨。”

    沈霜野原本就以为燕州城外那批货是谢神筠故意送给他的,这个结果倒也没有太大出入。

    唯一不能解释的是谢神筠为什么要冒着风险把这批货买回去。

    “但这些贡物终究是个把柄,”秦和露道,“因此还有另一桩事要向主子禀告,当初这批货物我只买回来七成,另外还有三成转了几道,借魏氏的手送给了敬国公世子宣蓝蓝,已送进他的府上了。”

    秦和露想得仔细,“宣世子在鸿胪寺,同魏昇走得近,借魏氏的手拖了宣世子下水,这样一来,就算定远侯是故意引我们入套,也还有宣世子能在中间挡一挡。”

    以沈霜野同宣蓝蓝的关系,一旦知道了这中间还有宣蓝蓝的掺和,这烫手山芋就该他自己来接了。

    当然,秦和露这样做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你做得很好。”谢神筠也清楚。

    秦和露面上的凝重分毫未减,因为真正要紧的还在后面。

    日光斜移,将谢神筠都笼罩在了阴影里,只有手上一点亮色。

    “那这些贡物是从何而来呢?”谢神筠坐在阴影里静声说。

    秦和露心中一紧,口上却一字不顿,道:“必是一开始就混进去了。”她立时跪地,干脆利落道,“是我失察,请主子责罚。”

    她替谢神筠管着南北两边的生意,放权的背后是谢神筠对她的绝对信任。但半年前本该运往西南的那批货出了岔子已经是她失职,当时谢神筠念她多年辛苦,要她将功补过,如今又出了这样的纰漏,不消谢神筠动怒,她自己已是惭怍至极。

    谢神筠没叫起。

    阿烟跟在谢神筠身边,此时也想到了什么:“一年前送往京中的两船贡品被劫,因此牵出了徐寿二州的府兵通匪案,时间都对得上,这不会就是被劫走的贡物吧?”

    “应该就是了。”谢神筠捏着那只琉璃杯,指尖的颜色竟比那晶莹杯壁还要剔透,联想到半年来朝中大事,其中诡谲之处早已让谢神筠心生警惕,“即便不是,东西落在我手里,它也必须是被劫的贡物。”

    屋中的几人都从心底里泛出凉气。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入套了。

    若是如此,这局在一年之前就已经设下了。谢神筠同被劫的贡品扯上了关系,沈霜野再从其中查出了私铸兵甲,这意味着什么简直不言自明。

    以谋反大案来设局,这是有人嫌谢神筠的命太长了。

    谢神筠面上不辨喜怒,只语调静得让人心里一颤,“刀横颈侧,我竟一无所知。”

    那一瞬的寂静被拉得很长,连素来没心没肺的阿烟都不敢开口说话。被揉碎的日影沉到谢神筠脚下,一寸寸爬上她膝头,顷刻就将她吞噬进去。

    “果真是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不过是借定远侯这把刀用了用,转头他就捅了我一刀。”谢神筠搁了琉璃杯,在桌上落下一声脆响,“北边的事还要再查,沈霜野出现在燕州城外,未必是巧合。”

    “娘子的意思是他就是冲我们来的?”

    半年前沈霜野在燕州城外劫走的那批货是谢神筠原定要送去西南的,事发后谢神筠当机立断,将陆庭梧走私兵甲的线路捅给沈霜野,祸水东引。

    随后沈霜野倒真如她所料查到庆州,谢神筠不清楚沈霜野到底知不知道走私兵甲的内情,可如今从买回来的货里发现了贡物,就不得不让谢神筠重新思考沈霜野的立场了。

    “我以为矿山案中是我引他入局,可如今看来,倒像是我被算计进去了,”

    沈霜野心思深沉,拿着被劫的贡物做饵,表面上却分毫不露,没叫谢神筠看出一星半点的异样,他在此事中到底是个什么位置,至今仍是模糊不清的。

    “能调换贡物,还能一手策划通匪案,设局之人不仅心思缜密,而且手段通天。”秦和露道,“倘若真是定远侯在背后设局,那主子的处境就危险了。”

    “我听说太子殿下年前回宫要翻府兵通匪的案子,只是没能成功。”

    “贡船案牵扯太大,朝上争论了许久,太子殿下提出当初淮南折冲都尉钟磬通匪的书信是假的,因为信上虽然盖了钟磬的私印,但其中有封信落款的时间写在贡船案被劫前,那时钟磬手伤未愈,根本不能执笔,但字迹却与他未受伤时写下的字没有丝毫不同,所以太子疑心那些所谓的书信来往都是伪造的。”

    阿烟道,“但钟磬已死,所谓书信伪造也无实证。”

    阿烟说完灵光乍现,蓦地看向谢神筠:“如此说来,府兵通匪和庆州矿山能联系起来,那个章寻!”她飞快道,“太子曾托俞辛鸿去信庆州照顾被流放的府兵,但俞辛鸿阳奉阴违叫人杀人灭口,这事是陆庭梧指使的,他和贡船案也有牵扯。”

    谢神筠不了解通匪案的内情,但早在章寻这个人出现在矿山案的身影中时她就敏锐察觉到了这个人的重要性。

    秦和露皱眉:“贡船案里负责剿匪的是孟希龄,他直呈兵部的奏报里面没有提及剿匪后那两船贡品的下落。要么是他确实没找到,有问题的是徐州府兵,要么就是他虚瞒谎报,另有蹊跷。”

    从贡品被劫,再到府兵通匪,其中还有太多说不清的地方,谢神筠隐隐约约觉得远不止于此。

    “贡船案得详查。”谢神筠道。

    “本该在徐州被劫的贡物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远在千里之外的燕州,”秦和露道,“定远侯节制北府,掐住了六州商路的命脉,只有漕运撕开的那条口子最为隐秘,陆庭梧在庆州私铸的那些兵甲也是通过水路送出去的。”

    阿烟道:“我们在北地的商路亦有魏氏的痕迹,货物走漕运的路子,轻易查不到踪迹。定远侯在燕州劫走的货,魏氏嫌疑最大。”

    这便是秦和露要借魏氏的手拖宣蓝蓝下水的另一个原因。

    秦和露看向谢神筠,目光凝重:“这件事主子不能出面。”失踪贡品的出现意味着意外着这局针对的就是谢神筠,她做什么都是被算计好的。

    “让沈霜野去查。”谢神筠冷酷道,“既然宣世子帮了咱们一个忙,那咱们也该送他一份礼。”

    谢神筠从阴影里出来,又是这种感觉,刀横颈侧,悬颈在梁,一举一动都活在别人的窥探和算计里。

    她真是不喜欢,谢神筠慢慢想,这种被人算计的感觉。

    从燕州到长安,谢神筠颈上一直悬着一把刀。

    稍错一步,就得死。

    她抬手抚鬓,仿佛摸到了颈上无形的刀锋,“活在别人的刀下,算什么事。”

    第30章

    初七为人胜,明渠江畔起了高楼,软红涌银光,深翠偎江流。圣人登临朱雀台开登高宴,华盖如云,丹旗引凤,朱檐碧瓦反衬天光,照出辉煌灿烈的气象。

    金箔彩胜截住浩荡丛云,簪在谢神筠鬓边,她忙了数日,夜里又没睡好,白日里就显得有些懒倦,此刻跟着圣人剪彩也在偷偷躲懒。

    谢神筠对剪彩这种手艺活做得不精细,手边的人胜才剪了一半,就被人拿了起来。

    圣人拎着那圆滚滚的小胖子,不由感叹:“你这手艺,倒是年年都没有进步。”

    谢神筠不以为意道:“我若样样拔尖,可不就显不出蕙姐姐她们的好处了吗?”

    皇后身边伺候的女官便都笑起来。

    皇后今日难得放松,点了点谢神筠额角,道:“她们的好处也不需你来衬。”

    “那姑母帮我剪。”谢神筠说,“我自己剪的戴不出去。”

    “你自己剪。”皇后把人胜塞回她手里,不为所动道。

    谢神筠将人胜拿回来,左右看看也没有再下手的余地,便剪了金箔彩纸贴上去,权当凑数。

    李璨蹭过来,悄摸摸地把谢神筠没剪完的人胜和自己已经剪好的来个偷梁换柱,说:“阿姐,我和你换。”

    他剪这些小玩意儿也很上心,上面还沾了金粉彩绘,说不出的好看。

    谢神筠却没和他换:“你自己留着吧。”

    皇后见状无奈摇头,她手里也捏着个没剪完的人胜,两剪子下去就给那人胜穿了身花衣。

    “凝之,来。”她唤陆凝之近前来,把人胜贴在她鬓边,“这吉利,最该凝之来讨。”

    陆凝之已经显怀,冬日的宫装掩盖住身形,倒是并不显得臃肿。

    她柔柔拜过,道:“谢过圣人。”太子妃手中的花胜也剪好了,便到谢神筠面前送给她,“阿暮,我的给你。”

    谢神筠这次倒没拒绝,只是随手接过放在了一旁,自己还和那小胖子较劲。

    宫人上台来,道:“圣人,前头的诗宴开始了。”

    登高该有赋诗宴,这是今日的重头戏,今年吏部也有铨选,太子广邀二馆学士并士子在琼林开诗宴,长安文气皆汇聚于此。

    圣人最惜文才,自然要去。

    谢神筠还有些倦,不想动弹,圣人起驾之后她也没走,坐着将手里的人胜剪完,又吃了两口七宝羹。

    皇后将身边的女官留给她,见台上风势渐大,便轻轻提醒道:“郡主,台上风大,不宜久留。前头的诗宴您要不要去看一眼,卢家和秦家的几位小娘子今日也都在呢。”

    听着卢七娘也在,谢神筠不由问:“她们怎么也来了,七娘不是最瞧不上这类宴饮吗?”

    卢氏七娘卢思吟才情动长安,去年的曲江宴她待到一半便走了,说宴上士子所作的诗赋平庸得很,听多了会影响自己的灵气,这话一出便叫当日赴宴的士子抬不起头来,有那不服气的当街拦下了卢思吟的马车,却反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文无第一,诗才谢神筠不好评价,不过要论骂人的功夫,她却能说卢思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不过卢思吟这个人待人一向一视同仁,除她之外皆是庸才,惯来是看不起所有人的。

    她今日来赴登高宴倒叫谢神筠觉得稀奇。

    女官便笑了笑,说:“圣人遣人送了抄录的几首诗回来,说是今年倒还有几个文采出众的,连王中使都说好,诗宴上很是热闹。”

    圣人身边的女官里,文章和辞赋写得最好的是杨蕙,诗词最出众的却是王元秋,若连王元秋和卢思吟都说好,那必然是十分出色的。

    谢神筠却没什么兴致,她没看那纸,只说今日乏得很,就不去凑热闹了。

    她又坐了片刻,便起身说走。

    明渠江水漫漫,御苑内的野湖结了薄冰,谢神筠过廊桥时看见荀诩独自站在湖边。

    也是不巧,就这片刻的功夫便落起了雨夹雪,荀诩没有带伞,匆匆跑进廊下,这才看见谢神筠。

    “阿诩,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谢神筠没看见素来与他形影不离的宣蓝蓝,“你是在等宣云望?”

    “云望约我去打马球,”荀诩看了眼天色,“这个时辰还没到,肯定是又睡迟了。”

    谢神筠看他额发上沾了点雨雪,便递了帕子过去让他擦一擦。

    荀诩脾气好,同谁都能好到一处。圣人开登高宴,宣蓝蓝自不会错过这等盛事,但他坐不住,事先约了一众贵胄打马球,临到点自己却还没来。

    如今眼见天色不好,马球估计也打不成了。

    荀诩白等了宣蓝蓝小半个时辰,也没有焦躁抱怨。

    “谢谢暮姐姐。”荀诩擦干净脸,也不好意思将脏了的帕子还给她,便对她一笑,秀气的眉舒展开,瞧上去还只是个半大少年。

    谢神筠从桥上过来时看了他一会儿,见他数次回望前头望江阁的赋诗宴,便说:“怎么不去看前头的诗宴?今日有场盛会。”

    荀诩微有犹豫,却还是没有说自身:“云望这人心野,可不耐烦来听诗词歌赋。”

    谢神筠了然,若荀诩说他想去诗宴,宣蓝蓝自然就会陪他去了,但——

    荀诩的母亲是今上的胞妹永宜公主,他出身显赫,空有临川郡王之名,却至今没有出仕,也没有荫监。

    才名不显,声望全无,这样的诗宴,荀诩很少参加。

    但谢神筠记得,荀诩很喜欢读书。

    谢神筠七岁时皇后便把她接来自己身边,让她在崇文馆进学。一开始在崇文馆听大儒讲书的除了太子就只有荀诩,他因父新丧,永宜公主一病不起,皇帝便把这个侄子养在了宫里。

    荀诩幼时就是安静温和的性子,看书能看一天。

    谢神筠不爱说话,荀诩也是,只有太子,左边关心完妹妹,右边又来对表弟嘘寒问暖。

    正说着话,宣蓝蓝一行人也到了。

    “言卿!”宣蓝蓝老远就看见了荀诩和谢神筠,哒哒哒地跑过来,“郡主也在。”

    沈霜野和沈芳弥也在。

    沈霜野解了氅衣给沈芳弥挡雪,宣蓝蓝就没有那么好的待遇,淋了满头的冰碴子,冻得他直哆嗦。

    “暮姐姐。”沈芳弥将氅衣解下,她身上没沾雪,瞧着仍是怯弱,话也轻轻的。

    沈霜野拿下氅衣掸雪,目光在谢神筠身上一触即分。

    谢神筠面上一凉,情不自禁地摸上额间,仿佛触到了落雪化开的湿凉。

    沈霜野气势太盛,纵不言语也能让人不容忽视。

    “这帕子给我用用。”湖边风大,吹得宣蓝蓝打了两个喷嚏,他一眼瞥见荀诩手里的帕子,熟练地上手拿了过来。

    荀诩无奈道:“那是暮姐姐的帕子。”

    宣蓝蓝动作一顿,他看着荀诩先是问:“暮姐姐的帕子怎么在你手上?”

    荀诩好脾气地解释:“我方才脸上沾到了一点雪,暮姐姐借我的。”

    宣蓝蓝这下放心了:“你都已经用过了那暮姐姐自然是不会介意我用的,”他转向谢神筠,似是询问,但一双圆润杏眼格外天真纯善,明晃晃的写满笃定,“是吧?”

    谢神筠道:“一张帕子而已,自然不会介意。”

    宣蓝蓝得意地瞥向荀诩,末了看着手里那块丝帕,“郡主这帕子,也太素了点。”

    谢神筠的帕子是最简单的白棉布,布料算不得好,没有花纹也没有刺绣,扔在地上都不会有人捡的那种,半点看不出是谢神筠这样的贵女用的。

    宣蓝蓝擦完脸之后甚至下意识地重新摸了摸,担心自己的脸会粗糙刺痛。

    宣蓝蓝道:“我新得了一批好料,回头差人给暮姐姐送去,你多做些衣物丝帕,也算没有白用你的东西。”

    他这话没过脑子,说得不太合适,但宣蓝蓝一贯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倒也并不让人觉得冒犯。

    沈霜野闻言却语气稍沉:“宣云望。”

    “还是算了吧,”沈芳弥看了一眼兄长的脸色,道,“料是好料,就是表兄的眼光……暮姐姐应当也是清楚的。”

    宣蓝蓝不服气:“我眼光怎么了?我眼光好着呢。”

    他说话当真硬气,像是全然忘了自己因为分不清黄绿闹出过的许多笑话。

    连荀诩都忍不住默默扶额。

    多亏宣蓝蓝是敬国公府的世子,身边不缺绣娘,否则荀诩每次同他出去都要担心自己的眼睛了。

    谢神筠却仿佛来了兴趣:“是吗,是什么好料?”

    “呃……”

    说到这个宣蓝蓝却卡了壳,他一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向来做惯了冤大头,又不是绣娘,哪里分得清什么料子,只好绞尽脑汁地学着平日里听来的词,磕磕巴巴道,“就是什么淮楚明泉锦,灵州沁泉丝,雪雾纱之类的。”

    他手一挥,大气道,“郡主喜欢什么,我都给你送来。”

    “好啊,”谢神筠道,“正巧,我新得了一套琉璃玲珑杯,是淮南进上的贡物,配你喜欢喝的秋露白正好,回头叫人送到你府上。”

    宣蓝蓝大喜,立即谄媚地道了谢,将帕子还给了谢神筠身边的侍婢。

    沈霜野眸光渐深。

    谢神筠觑了眼天色,又说,“今日天气不好,你们的马球赛只怕也打不成了,今日望江阁有赋诗宴,方才言卿还想去看一看,你们不如去诗宴上瞧一瞧?”

    宣蓝蓝果真觉得诗宴无聊,但确如谢神筠所说,这天气马球赛也打不成了,一听荀诩想去又觉得不是不行:“你想去?”

    “我——”荀诩记得自己没有说过想去诗宴,但不敢驳了谢神筠的面子,犹豫着点了点头。

    “我也想去。”沈芳弥忽然道。

    既然沈芳弥和荀诩都想去,宣蓝蓝只好摆摆手,道:“去吧去吧。”

    宫人们也将伞取了来,谢神筠便吩咐杨蕙带他们去望江阁。

    临走时沈霜野却没动,宣蓝蓝纳闷道:“疏远,你不去?”

    沈霜野淡淡瞥了他一眼,说:“我同郡主有话要说,你们先去。”

    宣蓝蓝一怔,没弄明白沈霜野同谢神筠有什么话要说,还有什么话先前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说,正要没眼色地继续追问,便被荀诩半拉半拖的劝走了。

    “走吧走吧,去晚了就看不到精彩的了……”他们渐渐走远了。

    随侍的婢女都退远了,廊下只剩下他们二人。

    沈霜野审视着谢神筠,面上不见喜怒。

    “贡物也能随手转赠他人,郡主当真出人意料。”

    谢神筠淡声道:“旁人见来的珍品,我却不觉得有多稀奇,云望既然喜欢,送他正好。”

    “郡主富贵至极,”沈霜野话锋一转,道,“没想到却还缺宣云望那几块料子。”

    “我缺啊,”谢神筠似笑非笑,“不过侯爷放心,淮锦南丝我穿不起,二两馄饨钱还是能摸出来的。”

    “……”沈霜野一时竟无言以对。

    不过他同谢神筠打过几回交道,最知道要对付她的难缠就不能要脸,闻言道:“没法子,衣服可以不穿,饭却不能不吃。”

    谢神筠望着他,天穹雪重如倾,檐下冰反照出沈霜野眉眼,如遇霜雪更显清绝。

    这样一个矜贵从容的人物,说出来的话真是讨人喜欢。

    喉结在领口滑动,随着谢神筠的目光吞咽去了腹部,腰间革带掐出劲腰,在呼吸间有隐约的起伏。

    谢神筠似乎已经用眼神看透了他没穿衣服的事实。

    “原来侯爷是这样不要脸的人。”谢神筠道。

    檐下风雪吹彻,谢神筠没给他反驳的机会,紧接着说,“不过侯爷看来还是不会算账,要是去年燕州城那十三车丝帛没卖,你又哪里会缺衣服穿呢。”

    沈霜野心下有了计较。果然是为着那批贡物来的。

    “看来郡主今日是要债来了。”沈霜野说。

    “原来侯爷就是这样想我的?送出去的东西还要回来,没得被你骂小气。”谢神筠道,“我请侯爷睡过明丝,吃过馄饨,侯爷不记着我的好便罢了,怎么偏把人往坏处想。”

    “我这人就是这样,”沈霜野慢条斯理道,“心肠黑,见不得别人好。”

    “是见不得我好吧?”许是风卷着雪沫飘进来,谢神筠说完便抿了抿唇,她从袖里另外拿了张丝帕,慢条斯理挨过唇角,半真半假道,“侯爷待我甚是苛刻。”

    沈霜野原本已经忘了拒婚的事,被谢神筠绵里藏针一激冷不丁又想了起来。

    他不动声色道:“郡主这是说的哪里话,你站得高,自然有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好与不好,我说了不算。”

    “侯爷是股肱之臣,位高权重,你说了都不算,那谁说了算。”谢神筠看着他,温声说。

    她微抿的唇角还有一丝润。

    沈霜野掩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我倒是想不到,原来我在郡主心中这样重要。”

    “当然重要了,只是可惜,侯爷在宣世子心中似乎不怎么重要,”谢神筠学着沈霜野的语气,“宣世子财大气粗,明泉锦都能随手一送,怎么反而没有孝敬你这个做哥哥的。”

    她特地提起宣蓝蓝,又提起明泉锦。沈霜野目光彻底冷下去:“你什么意思?”

    谢神筠将丝帕慢条斯理地在沈霜野刀上系了个结,长长的丝帛被风吹动,卷过她手指。

    她似乎很是喜欢沈霜野这把刀,总想在刀柄上留个自己的痕迹,又或者纯粹是懒得找地方扔,把他的刀柄当成了废物篓。

    “一寸丝锦一寸金,去年江淮遭灾,丝绸减产,这明泉锦寸丝难得,就这,还是去年的存货,宣世子手段通天,侯爷日后也不必再为这个表弟操心了。”谢神筠勾过雪丝,迎上沈霜野的目光。

    大周的丝路贯穿南北,南边的风物卖去北方和域外都要往北境过,沈霜野手里握着这条商路的命脉,也握着天下风物的走势,对此再清楚不过。

    但谢神筠在此刻偏偏提起宣蓝蓝,不是好事。

    沈霜野心思落在那个“去年的存货”上,面上分毫不显:“郡主尊贵,这明泉锦旁人用不起,郡主手里定然是不缺的。”

    再好的丝帕对谢神筠而言也是用完就扔的东西,不值得珍惜。

    沈霜野握了那方帕,触手柔滑。他认不出丝物的料子,但知道谢神筠在说什么就够了。

    “丝锦我不缺,侯爷这样锋利的刀却难得。谁不想用?刀又不长眼睛,可不会认主。”

    谢神筠撩拨得不露痕迹,开口时又带着她一贯的冷情,“就是我这人心眼窄,刀若是背主,不如回炉重造。”

    沈霜野冷眼看她,道:“郡主不仅心眼窄,心眼还很多,借刀杀人的手段也能层出不穷花样百变。”

    “那又如何?”谢神筠缓声说道,“人不强不立,倘若没有本事,那就不要怨怪世道多艰,人心叵测。是这世道如此,世人皆如此。”

    “世道多艰,非人之过。”沈霜野冷声道,“倘若这世间皆是弱肉强食鸱鹄为恶之辈1,只有强者能立足,弱者只能任人宰割,那就是这世道错了。”

    谢神筠面上神色倏然便淡了,她像是被剐掉了那层人皮,赤裸裸地袒露在天光下,也袒露在沈霜野凌然的眼里。

    她乍然冷下来,声沉如冰:“侯爷意气凌云,这世道错了,你又能如何?”

    “世道错了,就该拨乱反正,”沈霜野语气不重,却清亮见底,“此心向日月,光明耀九州。我虽做不来改天换地的事,但亦有手中刀能激浊扬清,荡平世间鬼魅。”

    “青山只会明今古,绿水何曾洗是非2 ,侯爷既做不来改天换地的事,又何必庸人自扰?”谢神筠步步紧逼道,“你要荡平世间鬼魅,可如今人间百鬼夜行,画皮画骨,你如何能辨善恶忠奸?”

    “困龙也有上天时2,不搏一搏,又怎能知道自己是良是庸?”沈霜野寸步未退,凛声道,“鬼披人皮又如何,人过刀锋洒热血,鬼走刀下现原形,刀下走一遭,人鬼立分。”

    “你杀性太重。”

    “斩的是魑魅魍魉。”

    天地又落小雪,霜过人间不染尘。檐外冰雪被隔绝出这方天地,落下的阴影犹如刀锋,切割出一条泾渭分明的阴阳线。

    他们还在对峙。

    谢神筠离得远是天边明月,落下来也只会是满怀冰雪,冻得人从骨头缝里生出寒意。

    谢神筠和他对视片刻,率先移开目光。

    她看着地上泥,道:“所以你瞧,鬼要食人血肉,人要杀鬼正道,不死不休,”她语调泛冷,带着能刮骨挫皮的凌然,“是人是鬼又如何,都不会甘心认命。我如此,你亦如此。”

    谢神筠行在朝堂,身周全是恶鬼,可是人是鬼,根本没有不同。

    望江阁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杂音,圣人面前的女官匆匆寻来,向檐下的谢神筠禀报:“郡主,宫中来禀,因连日雪重,太庙被压塌了。”

    女官深深垂首,道,“圣人已经起驾回宫了。”

    谢神筠站在雪线内,顷刻换了眼神。

    ——

    谢神筠已经走了。

    太庙压塌是大事,必会引得朝堂震动,沈霜野亦要入宫。他迟了片刻,叫人去给沈芳弥递话。

    况春泉从檐上翻下来,率先看见了缠在沈霜野刀柄上的白色丝帕。他听了全程,不得其中深意:“明泉锦……瑶华郡主是什么意思?”

    “还记得谢神筠的话吗?去年的存货,她这是提醒我,燕州城外的那批货宣蓝蓝也有沾手,否则她不会提起燕州城的丝锦。”

    沈霜野解开缠在他刀上的帕子,是普通的素帕,“要是没猜错,那批货该是和宣蓝蓝扯上了关系。”

    唯利是图,物尽其用。

    沈霜野对谢神筠的评价除了难缠之外又多了这八个字。

    这是谢神筠的警告。她把宣蓝蓝绑在了一条船上,要是沈霜野敢算计她,她就能拖宣蓝蓝下水。

    况春泉也是一惊,道:“宣世子怎么会搅和进去?”宣蓝蓝要是同府兵通匪私铸兵甲扯上关系……后果不堪设想。

    “明泉锦的来路得查,”沈霜野面沉如水,“宣蓝蓝当冤大头当习惯了,但不是蠢货。他不挑吃穿,没必要买这么好的东西。

    林停仙一直盯着那批货的去向,连他都没查到,那批货是怎么送到宣蓝蓝手上的?”

    “敬国公府的采买是宣将军派回长安的人在管,”况春泉也觉得蹊跷,“那批货折成的银子数目不小,宣世子哪来的那么多钱?”

    敬国公老来得子,对这个幺子多有纵容,又深觉宣蓝蓝独自在长安不易,每每提起都要心疼得老泪纵横。

    但他也有心无力。如今黔西道的朔方军是敬国公的长女宣盈盈掌权,国公府的公账也在她手里捏着,父子两个要在宣将军手底下讨生活,敬国公过得也不容易,私底下只能拿自己的私房来贴补宣蓝蓝。

    他私房不多,没两年就被宣蓝蓝这个败家子败光了。宣蓝蓝日日在沈霜野面前哭穷。

    沈霜野冷酷的想,该叫宣蓝蓝把前日砸朝云坊的钱还了。

    他冷笑一声,道:“说不准是别人送的。”

    那就更不得了。

    “还有件事我想不通,”沈霜野道,“谢神筠为什么要花大力气把那批货买回去?”

    他目光眺向天边云,直觉谢神筠背后还有文章。谢神筠此举,或许是又一次借刀杀人。

    “无利不起早,瑶华郡主不会做无用功。”况春泉道,“算算时间,能和太子殿下要翻贡船案的事情对上。侯爷不是怀疑那批贡品就是府兵通匪案里被劫的贡物吗?如今看来,贡船案就是道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劈下来了。”

    太子因翻贡船案已被皇帝申斥,陆庭梧私铸兵甲也是板上钉钉,长安的表面平静下是暗流涌动,随时都会风波乍起。

    “盯紧谢神筠,”沈霜野眼底阴郁沉沉,透出一丝狠意,“我还不想被雷劈死。”

    他还攥着那方帕,雪白棉布染了一丝红痕。

    那是谢神筠的口脂。

    她拭去唇上落雪时很轻,因此那颜色也显得淡。

    沸腾的杀意悉数转变为另一种欲望。

    谢神筠太爱干净了,这让沈霜野只想把她弄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