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伊甸(13)

    ◎“这点本事,还要请我喝咖啡?”◎

    金属门轰然升起, 暗锋走下训练场。他们颈后的植入芯片都闪烁红光,这使他们看起来仿佛一群行尸走肉,是被程序控制的高级机器。

    “这不可能!”通讯器CAT立耳尖叫,它正在贺逐山义眼视野面板的左下角抓挠尾巴:“人是人, 机器是机器, 芯片怎么能控制人的思想?”

    “精神领域, ”贺逐山拉开保险栓, 言简意赅地回答它, “幻梦游戏配备的‘精神芯片’既然可以把人抽象成程序送进虚拟世界, 那它为什么不能把程序塞进人的大脑,让人被指令操控?”

    门外传来一片尖叫与哭嚎。

    基地装有信号屏蔽器,贺逐山没法直接和小野寺遥联络,黑客最后想了个野法子, 把CAT压缩成迷你智能系统传输进义眼, 希望它会在关键时候帮忙。

    于是此时CAT不负她望地告诉贺逐山:“四点钟方向检测到3个热成像生命活动,七点钟方向4个。精神力波动强烈,平均等级超过B级2个指数点。您离开控制室后被击杀的概率已上升到83%……”

    它还没婆婆妈妈地叨叨完, 贺逐山漠然抬眼, 一脚踹了出去, 双手持枪, 眼也未眨地朝走廊尽头连续扣动扳机。

    子弹扑向暗锋, 溅起成片血花。但他们的身体都被强化改造过,突然遭袭, 也只是被冲力震得脚步一顿, 转而回头, 加速朝贺逐山杀来。

    子弹刚打完, 速度最快的暗锋已闪到贺逐山面前。那是个娇小玲珑的女人, 异能多半与移动有关。她手背上“唰”地弹出指骨利爪,刀尖上闪过雪亮冷光,探“爪”一挠,径直来掏贺逐山的眼睛,却被贺逐山抓住手腕“嘎吱”一扭,整个人被重重砸进金属墙里,齑沉四起,霎时没了动静。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CAT在视野里上蹿下跳地左勾拳右直拳,像在给Ghost加油助威。但它的话音未落,第二个暗锋已然奔来,抄起冲/锋/枪就向贺逐山一顿扫射。

    贺逐山侧身躲过,一掌劈歪枪口,收手时指尖扫过那人脖颈,鲜血顿时瀑布似的喷出三米——作战手套上齿轮“咔哒”一响,那些倏然弹出的刀片霎时又藏回原处,CAT像个解说员:“这是机械师的第10973个专利作品,他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发明家!”

    贺逐山抿了抿嘴,终于忍无可忍:“你能安静一会儿吗?”

    CAT摇摇尾巴:“啊哦,非常遗憾,遥为了压缩程序体积,没有上传反话痨插件!——我日你仙人,这是什么?麻批,这也太求恶心了!”

    一个身材矮小的暗锋“噗”一声扭脸,像是吐了口痰,把一团黑色液体喷到贺逐山枪上。枪管顿被腐蚀,化作一潭腥臭的水。

    “是只青蛙啊,”贺逐山说,“吵死了。”

    那人又“呱”地一声怪叫,四肢黏在天花板上鼓鼓肚子,成片黏液再次喷出,贺逐山在黑雨间闪躲。

    他很快跃到敌人面前,像只猫似的灵活,密集的攻击里,只有作战裤一角被蚀出条小口——然后他拽着怪头蛙的衣领把人往地上狠狠一砸,对方肚子瘪瘪地发出“咕噜”一声响,马上又匍匐着爬开,转头朝贺逐山吐舌。

    那舌头极长,能把人缠死,贺逐山一刀斩断,甚至连CAT都没看清他拔刀的残影,便见他已提刀向前,一到横斩在暗锋下腹,紧接着补上一脚,将他踹进不久前他自己制造的满地黑水里——那人便尖叫着抽搐两下,化作虚无,走廊里复归寂静。

    贺逐山的刀在一地尸体上点了点,抖落脏血,他归刀入鞘,对CAT吩咐:“地图。”

    CAT调出面板:“清道夫基地所有出口已被全面堵死,控制系统的所有权限也已失效。经多次计算,强行开启的可能性接近于零,生还率最高的方案是进入地下区,炸毁基地能源中枢,并乘坐存放在那的达文公司逃生飞机离开——你应该立刻和队友汇合!”

    代表沈琢、辛夷的两个绿色圆点正在基地微型模型下方飞速移动,似乎正朝能源中枢进发。但CAT眼睁睁看着贺逐山干翻两个暗锋,走进向上的楼梯——

    “水谷苍介放弃了‘造神计划’,他想让整个基地和觉醒者一起下葬。他一定会杀死A,因为他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

    但对贺逐山来说,这世界上没有A。

    只有阿尔文,只是那个送他玫瑰花的年轻人。

    *

    巨人正抄起半吨重的金属墙板,狠狠拍向地面,但那只令人恼火的“小虫子”滚地一躲,灵活闪开,再次开枪反击,射出一连串激光弹,打在巨人坚硬如铁的石头外壳上。

    他身上顿溅一串火花,不由吃痛怒吼,但火力攻击只能让他后退半步,紧接着,庞然大物又卷土重来,再次抬脚一跺,向敌人踩去,恨不得把阿尔文摁在脚底碾成肉泥。

    水谷苍介的全息投影消失后,整间休息室,连带休息室所在的独立层都被断电。黑暗中,阿尔文只听见喘息声在周围回荡。

    那声音很怪,辨不清方向,却含糊混着一些“咔哒”、“咔哒”的低响。然后整个独立层震动起来,他面前倏然出现一盏灯。

    一个赤/裸上身的肥壮男人举着一提马油灯,正在阿尔文面前“哐啷”地晃。

    他咧嘴一笑,涎液滴落:“找到你了。”

    身体在瞬间膨胀数倍,表面皮肤层化作坚硬石块。这人催动异能,变成一个刀枪不入的石头巨人,一拳狠狠砸向秩序官——

    “轰”声巨响,走廊墙面分崩离析,马油灯摔进碎砾里,闪烁两下,悄然熄灭。

    他便是前来追杀阿尔文的暗锋。

    狭窄空间里,石人几乎顶天立地。这怪物一路撵着阿尔文咆哮,便一路把所有墙面、天花板摧毁得满目疮痍。

    阿尔文不想和他打——费尽心思杀死这个暗锋没有任何意义,整个基地已经沦为屠宰场,他必须马上找到贺逐山。

    马上,立刻,现在,他要见到这个人。

    出路在哪?

    阿尔文侧身躲过一击,石人的拳头擦着他的脸蹭过去,狠狠砸进墙面,防弹金属板竟被生生捶出个大坑。他一下没收住力气,顺着走廊向前擦滑,浑身的石块把墙壁刮出划痕,并挤出“吱——”的刺耳之声。

    石人他终于被阻力别停,笨重地扫出左腿,直冲阿尔文后背砸去,这回秩序官却没再躲避。

    他微微眯眼,手里黑伞“噌”地出鞘。他在石腿甩到眼前时倏然动作,长刀嵌入石缝,他顺势跳到巨人膝盖。

    秩序官速度极快,大衣被吹得向后,然而纵然起跳,落在巨人脸上,一条金黄色火焰顺着血管燃起,腾烧到刀锋,狠狠刺进对方右眼,那是石人浑身上下少有不被石块包围的地方——

    烈焰烧灼了他的眼球,石人发出声狂吼。他痛苦扭头,阿尔文被甩落地上,回身见那怪物正跪蜷在不远处抓挠自己的脸。

    “你真、真烦人……”他发出嘟囔般的喃语,“你这个,有一堆异能的虫子……”

    “让开,”阿尔文冷冷地说,“我可以不杀你。”

    巨人摇头:“我只听水谷先生的命令,我不会让任何人离开——还轮不到、轮不到你对我发号施令!”

    他倏地抬眼,岩石将眼白覆盖——他终于变成一块彻头彻尾的石头巨人,在目不可见的情况下两肘猛力砸地,层楼震动,两条胳膊飞速“生长”——更多的石块顺势冒出,像两条触手,以极快的速度伸向阿尔文,阿尔文眼神一寒,提刀格挡。

    但那石手力大无穷!

    它骤然一卷,缠紧刀身,意欲将刀抽飞至一旁,刀身“滋啦”一声崩出裂纹,下一秒瓦碎成数刃残片爆裂向四周,在阿尔文脸上划出两条血口,而那石手巍然不动。

    冲力将阿尔文震得连退数步,但石手穷追不舍,像条毒蛇,继续朝阿尔文撞来。

    “砸死你!砸死你!”

    石人像个熊孩子,歇斯底里摧毁一切,整个独立层几乎不再有平整的地面,但依旧没有出口——独立层周围被数十米厚的精钢加固隔离,除了那道已被永久封闭的门,激光炮都没法把墙面轰开。

    拳风撕毁了阿尔文大衣一角,他皱眉拂去肩上粉尘。

    再坚固的石头也一定有要害,但是在哪?

    石人喘了两口气:“好累啊……好累啊!不想玩了,不想和你玩了!”

    他的智商有限,像个孩子似的喜怒无常。石人骤然暴起,体积竟再次膨胀三倍有余——走廊里到处回荡着“噼啪”的炸裂声,他的身体扩充到最大,把空间堵得满当,阿尔文无路可躲,闪避不及,被他一巴掌拍到地上。

    三指落下,像老鹰的勾爪,却有近吨重,把阿尔文牢牢锁在手里。

    五脏六腑都被用力挤压着,一团鲜血不可抑地喷到石面。

    对方见了红,整个人都兴奋起来,“簌簌”抖落满地小石子:“还往哪跑——还敢往哪跑!”

    阿尔文皱眉,他并不是没有办法对付石人——但他的异能本身不是战斗系,催动那些被注入体内的别人的异能,只会成倍耗损精神力,而接下来逃出基地还要耗费不少功夫,他不想因此拖贺逐山的后腿。

    然而电光石火间,石人已失去耐性,他摁着“虫子”碾了片刻,终于高举右掌。

    石掌遽然垂落,像一块断崖,却在眼瞧着要砸进地面时被人挡下——

    那把机械长刀倏地变形,化作一柄仿佛刚刚濯雪而出的利斧,“当”声迎上,在火花飞射间砍出条豁口,石人吃痛,顿时剧烈战栗起来。

    “受损程度7%!”CAT担忧地说,“喂我说,要这么拼命吗?这可是你最喜欢的刀!”

    贺逐山懒得搭理小熊猫,在石人下一次攻击前闪身躲开。

    他踩着凹凸不平的墙壁借力一跳,荡到石人肩上,雪斧又瞬间“咔咔”组装回锋刀,狠狠刺向下方——虽然无法砍伤血肉,但叮咬般的微痛也足够石人烦躁。

    他愤怒地抬手来拍,贺逐山趁机向上跑。他两下跃到石人后颈,抓着他突起的藤蔓般的青筋打滑梯一样溜下,在与芯片位置擦肩而过时,猛地抛出枚软性炸/弹。

    炸/弹“咔”一下吸在石上,而贺逐山拽着青筋几个闪烁落回地面。他黑色身影就像只猫,头也不回收刀入鞘。

    三秒钟后,“滴”声骤紧,石人体内忽发出“噗”的一声响,随即跟来一连串爆竹连炸的动静。石人剧烈痉挛起来,身上的碎块纷纷落下,他在抽搐中缩小回血肉之躯,模糊地躺在废砾里,渐化黑水,再无声息。

    那枚海蓝色义眼忽然一亮,投射出光线,小熊猫吭哧吭哧溜到阿尔文身边,虚虚戳他的脸:“死啦?”

    贺逐山踢开它,俯身将阿尔文拉了一把。

    两只手轻轻握了握,转又错开,各自回味掌心的一点热度:“这点本事,还要请我喝咖啡?”

    贺逐山冷冷瞥着他,阿尔文笑起来:“吃块蛋糕也行。”

    CAT平白遭了一脚,有点愤怒地躲到阿尔文身后:“不准请他!他挑剔死了,只喝高原低因豆,手磨要90度水温,不接受机器人制造,每次——”

    话没说完,被贺逐山强制关闭发声系统:“我喝。”

    这人面无表情,黑着张脸,但阿尔文看他,只觉哪哪都可爱,哪哪都招人喜欢。

    “是磁性弹,”CAT用一双水汪汪的婆娑泪眼瞪贺逐山,终于得到了说话的权利,立刻逃出,夹着尾巴靠到阿尔文脚边:“可以远程烧灼皮下芯片,导致身体高温自燃。”

    而至于贺逐山是怎么进来的——精钢隔离层对他来说不过空气,他的异能可是“造物”。

    CAT正蹦蹦跳跳,两只三角耳朵忽然一抖:“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话刚落,脚下地面震动起来,紧接着,蛛纹骤现,越扩越大,独立层倏然分崩离析,两人不及反应就顺着重力向下坠——那守门人死了,体内芯片必然和某个指令相连——金属板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贺逐山费力扒出身来时,周围已没有阿尔文的身影,或许是被拍到了别的地方——

    一点鞋跟踩在地面的声音传来,贺逐山陡然抬眼,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黑暗中隐没而出:

    他顿了顿,看到徐摧对他笑:“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人死不能复生,冷静(。

    62   伊甸(14)

    ◎彭罗斯阶梯。◎

    徐摧有双极漂亮的眼睛, 温润灵动,像只麋鹿。他看人有魔力,叫人难能抽身,常常一眼就沦陷在他笑盈盈的柔软里。

    贺逐山望着那熟悉的身影, 一时便出身须臾, 觉得一声哥哥已冲到嘴边, 但很快用力抿唇, 又将它咽回去。

    那不是徐摧, 不是凤凰。

    人死不能复生, “暗锋”将他拟得再逼真、再生动,也终究不会是他。

    “徐摧”见他无动于衷,并不着急,只是缓缓上前, 弯腰欲将他扶起。然而在擦肩而过的瞬间, 脸色陡然狰狞,他拔出把匕首,朝人狠狠一刺。

    贺逐山立刻滚地躲开。对方扑了个空, 起身却对贺逐山笑:“怎么不说话?”

    贺逐山搭上腰间的枪:“变回去。”

    那人说:“我偏不。”

    “你舍得杀我吗?”他低头打量自己的胳膊、自己的腿, “我猜猜, 我大概已经死了。我是怎么死的?我死得惨吗?我是为你而死的吗?”

    话音未落, 贺逐山暴起, 猛地扣动扳机,但那子弹却歪了, 紧贴着对方耳尖擦过去, 削断“徐摧”一缕柔软的发。

    “啧啧, ”“徐摧”摇头, 同时不无遗憾地说:“打偏了。但你是Ghost啊, 枪法那么好,你怎么会打偏?”

    他模拟出一种徐摧常有的神情:轻勾嘴角,带一点狡黠,带一点得意,简直像只狐狸,然后笑着下了结语:“你不敢杀我,Ghost,你不舍得杀我。”

    他足下一点,忽踩着断壁残垣冲向前来。匕首的寒光在空中一闪,立刻直刺贺逐山颈下。贺逐山仰身避过,机械刀“咔”一声浮起,他反手抽刀,劈向那匕首,干脆利落,匕首立刻拦腰而断。

    但他转向“徐摧”时,脖颈处的战斗服被划出条裂口,血珠滚落,衬得皮肤更加雪白。

    他的动作到底慢了。

    慢在他无法忘却那一晚的雪夜烈火。

    贺逐山深吸口气,“徐摧”微微皱眉。他觉得似乎在对方眼底看见一闪而过的寒意,决绝得令他心下不安,但又好像只是错觉。

    可下一秒,贺逐山轻轻合眼。他闭目握刀,极用力,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上青筋突起,刀锋却直指向“徐摧”——

    不看,不听,不想,不回忆,然后可以断念绝情。

    “徐摧”勃然大怒:“你怎么敢!你怎么能不看我——我是因你而死,你对我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么!”

    他再度闪身而来,指缝间弹出几根涂抹有高浓度神经毒素的钢针。贺逐山并未睁眼,只凭一双耳朵捕获风中的所有呼吸、所有动静。

    CAT沉声:“来了!”

    杀意逼近的瞬间,贺逐山猛然回身。他迎上掠至身后的“徐摧”,那人正从天花板上闪下袭来。

    他后退一步,稳定下盘,然后长刀霍动,向上一撩一挑。伴着声清脆金鸣,四根针顿断成八截,掉在地上,五段流血不断的手指在旁抽搐。

    十指连心,疼痛难忍,“徐摧”发出声嘶吼,但他顾不上疼,抱臂滚躲,堪堪避开贺逐山面无表情劈下的第二刀——那么准确,几乎是一种杀戮的本能。刀面擦着“徐摧”后背切过去,只差一寸就能要他性命。

    但“徐摧”忽然不见了。

    没有声音,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声。

    贺逐山再次屏气凝神,想要从黑暗中揪出这个小丑。但忽然,一个湿漉漉、冷冰冰的长有枝叶的“手”抚上他右脸。

    “逐山?”记忆里的女声轻轻呼喊,带一丝宠溺的笑。

    贺逐山一时僵在原地,难能克制般睁眼,瞧见女人鬓边摇着颗亮晶晶的祖母绿耳坠。

    他几乎不敢置信,胸口倏然作痛。就在这出神的片刻里,那藤蔓“簌簌”伸长抽动,骤然卷曲,缠拧在贺逐山脖子上,活像一根鞭子,要将他活活勒死。

    贺逐山手背指骨处再次弹出锋刀,立刻朝藤蔓斩去,然而“母亲”哭泣着说:“好疼啊,逐山,我好疼……到处都是火,身上都在烧……好疼,我好疼,我好疼!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刀锋一滞,藤蔓立刻抽身,向下一挣,把贺逐山甩到远处。

    “母亲”紧跟着跃上,猛踹一脚,压在贺逐山身上将他钳制,又用两只手死死扣住贺逐山的脖子。

    青白的皮肤上掐出许红痕:“好疼啊……”

    “她”这般念叨,却又化作父亲的模样,男人像是刚结束畸化期,两只眼睛都从眼眶里掉下来,弹簧一般当啷在下巴上:“为什么不再做那些数谜?为什么不听话?如果不是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最后变回“徐摧”,轻轻地笑起来:“我救了你。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可我被你害死了……你把我害死了!”

    贺逐山忍着窒息带来的强烈不适奋力挣扎,但不知为何,身体微微战栗,一时间扳不动颈上鹰钩般的手。

    他克制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但对方不仅擅于“变脸”,声音里也透着许魔力:“我还记得那天的雪,那天的火,满地的尸体,为你而死的大人小孩……你吃了我的心脏,不是吗?”

    “你也该死。”

    他又重复一遍:“你也该死!”

    贺逐山力气渐松,手垂在一边。

    那人见计划得逞,霎时狂喜,迫不及待般舔了舔嘴唇说:“是的,就是这样,你也该死,你也得死。你得到地狱去,到地狱去来见我,到地狱来向我赔罪……”

    但那轻轻搭在地面上的手微微一动,手背弹出锋刀——贺逐山陡然睁眼,眼里是一片无孽无障的清明,是一片槁木死灰的冷漠。

    他说:“我不该死。还有人在等我。”

    “徐摧”一怔,抵在贺逐山喉间的手腕被“唰”地砍断。动作那么快,只有残影,他大惊失色,连忙后躲,一颗子弹却“砰”地穿透他眉心。

    他不敢置信,抬头望向贺逐山身后,涣散的眼瞳里倒映出两个人影,尸体在血雾弥漫中向身后倒去。

    贺逐山一怔,猛地回身——

    那人枪口青烟犹在,金发碧眼,是一张熟悉的脸。

    他垂下眼,试图极力伪装出某种平静,但那微微下敛的眼皮轻轻一跳,于是表面上所有风轻云淡顿时土崩瓦解。他勉强克制住心头翻腾的情绪,抿了抿嘴,扭开头去,像是不肯再看“徐摧”的尸体:“他已经死了。”

    兰登·斯科特低声说:“这世间再没有凤凰。”

    训练场区域被炸得面目全非,达尼埃莱吊着条降落索从二层跳下来。他穿一身达文公司安保守卫的战斗服,正把护目镜撩到全黑头盔上去。

    “文森特,”他指了指兰登,“也是‘梧桐’。我想你们应该见过。”

    贺逐山的目光终于从兰登身上挪开,瞟了达尼埃莱一眼,旋即垂眼站起,轻轻地问:“你一直都知道?”

    他想起阿尔弗雷德说:“也许你看到的‘一切真相’也只是冰山一角。”

    于是不用兰登解释,他已然窥见冰山全貌。

    但这冰山在海面下藏得太深、太久,终于浮出时,会让人觉得真相与否也不重要了。一切过往如今已是过眼云烟。

    “不……昨天才知道。”

    达尼埃莱顿了顿,一边收降落索一边回答。他本该在苹果园区西北侧的蒸汽海峡上待命,随时准备接应贺逐山等,但兰登找到他,利用后援局局长的秩序官权限带他混进基地,接应任务便被交给遥与机械师。

    “没有人知道我的事情,也许,除了阿尔弗雷德,”兰登平静说,“我没有告诉过他。但他无所不知,应当早就从庞大的信息流里捕捉到蛛丝马——”

    “你不该来。”贺逐山打断他,撩起眼皮看了眼达尼埃莱。他语气中的指责不言而喻,同时对兰登保有一种固执的敌意。

    原因昭然若揭,兰登只是顿了顿,轻轻一笑,不打算和他计较。

    “我是‘法官’,临时更改行动计划,必然有我的用意。”达尼埃莱沉默片刻,蹙眉反驳:“那两个人呢?”

    他在指沈琢和辛夷,贺逐山说:“地下。”

    这几层的暗锋基本上都被解决了——他们被程序操控后,对所有生命体进行无差别攻击,包括被水谷苍介抛弃在基地各处的研究人员和安保守卫,这些人只能绝望反击。虽然力量悬殊,但靠着火力压制,他们也杀死了不少“怪物”。

    贺逐山提起长刀:“这层没有其他生命热活动了,包括阿尔文,应该都在地——”

    他话未说完,陡然收声,盯着地上那具还未完全化作黑水的暗锋尸体。

    那人已变回原有的模样,头顶一枚弹孔躺在血中。脸很熟悉,贺逐山顿了片刻,猛地想起来,不到一小时前,他路过训练区时,曾见过这个暗锋在场上做格斗练习。

    当时与他对打的是个女人,面板上显示的,两人的精神力波动频率完全一致,只是女方的曲线振幅更大——

    这说明她拥有和他类似的“变形”异能……

    但她只会更强。

    *

    沈琢与辛夷进入地下区后,仗着伪造的秩序部证件一路畅通无阻,跟寻通讯器里智能程序“CAT”的指引,迅速向能源中枢进发。

    中枢在地下区的更深处,他们必须乘坐内部专用电梯前往。辛夷上前,向守在电梯口前方的特别作战员出示虹膜信息,扫描仪“滴”一声响,核验安全通过。

    两人进入电梯,金属门关闭的瞬间,沈琢伸手抓下护脸面罩,猛吸一口空气:“达文公司的保镖不热吗?我都快憋死了。”

    “你得感谢全包式战斗服设计,不用露脸,这帮我们省去不少麻烦。”

    电梯“叮”地停在“S-2”层,辛夷微仰头看了眼摄像头,红光闪烁片刻,摄像头便被他的高级程序远程入侵。

    沈琢说:“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辛夷说:“哪里奇怪?”

    “武力分配不对。”沈琢一边向前走,一边压低声音轻轻蠕动嘴唇:“如果中枢真在这里,周围的警戒等级必然不低。但这里只有两支特战小队……还不如停泊区的火力。”

    话音方落,忽有说话声从转角那边响起。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女研究员带着一群下属走来,两人立时噤声,靠在墙上,对她行了个礼。

    “档案全部上传了吗?再检查一遍,不要有遗漏,之后就把所有备份都删除,1号负责交接信息室原件。”

    她揉了揉眉头:“尚未完成植入手术的实验体,要尽快注射氯化物处理。至于那些变异失败的畸化体,直接打开观察室毒气阀就行。”

    只是简洁的三两句话,却让两人心下大惊:他们眼神同时一转,隔着护目镜在空中对视——水谷苍介要清除实验痕迹,抹杀掉所有变异者的存在!他多半放弃了那个“造神计划”,清道夫基地随时会湮作灰飞。

    意识到处境危急,沈琢身体紧绷起来,心也提到嗓子眼。

    那女人却偏偏停下,皱眉打量二人:“你们是谁?谁让你们来S-2层的?你们的编号是多少?”

    辛夷脑内飞速计算:“我们的编号是——”

    话音未落,枪声陡然响起!

    沈琢拔出手/枪,“砰砰”两声杀死左右持智能武器的特战员,出拳一击,将包括女人在内的一连串文职人员撞倒在地上,拉着辛夷头也不回:“跑!我们暴露了!”

    ——编号就缝在作战服胸口,研究员根本不用问,她多此一举,只是在拖延时间。辛夷毫不犹豫跟上他:“中枢在那边!”他指了指走廊尽头。

    “那不是能源中枢的所在地,”沈琢边跑边换弹匣,反手从尸体上抽走一把智能武器,头也不回地开枪还击,“室内温度太均匀了,根本没有散热痕迹,能源中枢不在这里,地图上的标记是假的。”

    智能武器有自锁功能,子弹在空中拐弯,几个安保守卫闻声赶来,还没看清敌人在哪,就被击毙在血泊里。

    两人冲进电梯,一时拿不准该摁哪层,但沈琢忽闷哼一声,骤然捂耳下蹲。

    “精神力波动,”他咬牙说,“至少有百来个,有人在大面积催动异能,多半是那些暗锋。水谷苍介要毁掉这里……他要让基地里的人自相残杀!”

    辛夷拨开控制面板,试图入侵电梯系统逃离地下区。

    “不,不能回去,”沈琢拉住他的手,“如果他要摧毁一切,简单的炸药绝不可能炸开基地的墙和门。只有能源中枢,通过一连串大体量的热反应才能破出条路,我们必须找——”

    “砰”的一声,什么东西重重撞到电梯顶端,紧接着,那家伙开始一拳拳用力击打金属铁皮。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他哭嚎道,“咚咚”连声狂响,眼瞧坚不可摧的金属板被捶出一只只深坑,似乎有什么东西追在他身后。他如此绝望,甚至顾不上手背鲜血淋漓,但紧接着又是一声“砰”响,又一个家伙落下来。电梯剧烈摇晃,顶灯电路板都烧断了,最开始哭嚎的那人尖叫一声,再没动静,他的尸体被抛到一旁,追兵用更有力的方式继续击打梯顶。

    “是暗锋,”沈琢说,“他们要把所有人都杀死……”

    所以那些工作人员慌不择路,甚至不惜跳入电梯井求生。

    那暗锋不知有什么异能,力气极大,忽然,“吱”的声音突起,火花四溅,一道激光将金属板切割出一个整圆,那人一下扑进来,扭头就冲着有热源的沈琢去——

    辛夷一下将他撞进墙里,抬肘猛砸,直到那人血肉模糊,糊成团粉泥似的滑下来,沈琢心悸:“够了!”

    他抬头向上看。

    更多的暗锋伸出个脑袋,冷幽幽瞥着井道下方的电梯。他们与沈琢对视,杀意不加收敛。沈琢在心里骂了声“草”,后退一步,猛地起跳,徒手扳爬到电梯上方,拔出手/枪,几串火花准确打歪了不过方寸大小的轨道螺丝!

    梯身猛地一歪,在暗锋接二连三扑过来之前,不受控制地失重下落。金属壳子在井壁上划出刺眼火花,沈琢一个没站稳,险些飞栽出去。辛夷伸手将他一抓,拽着他裤脚藏到怀里——

    电梯重重砸到最底部,高速带来的猛冲之力使整个梯身分崩离析,幸好辛夷承受住绝大撞击,沈琢毫发无损,只是耳鸣着“咳咳”吐了两口灰。

    底部却并非一个死胡同。

    辛夷徒手扳开金属门,一阵阴冷的风从长廊那头吹来。黢黑里似乎还有什么“叮”、“当”的声响,煞得人背后直起鸡皮疙瘩。他再次确认那暗锋气断已绝,伸手护着沈琢走下来,两人小心贴边一路向前刺探,等走至尽头,冷汗已打湿后背。

    尽头有扇门,两侧装有监控探头。虽然监视室内多半已无人在乎这些画面,辛夷还是谨慎地切断了它的链接。

    门上有智能系统,识别到热源靠近,它微微亮起点黄光,一个面板弹出来。辛夷拉出延长接口连入,很快破开门。那门“轰隆”升起的瞬间,两人被压强差产生的巨力向前一拍,立时跌入。

    门“哐当”一下又合上了,伸手不见五指,也没一点退路。

    “是个楼梯。”辛夷试探,一只眼睛变作手电筒,他看了眼地下,见脚底有个“0”的标识。

    “你听见声音了吗?”沈琢说,“频率很低,像是机器工作的声音。没猜错的话,顺着这里走下去,应当就是真正的中枢所在。”

    辛夷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握紧枪迅速向前。

    但半个小时后,沈琢沉默看向脚下,盯着那个嵌刻在石板上方的“0”,强忍头皮发麻的恐惧平静问道:“我们是不是……又回到了起点?”

    辛夷还未回答,听见一个冷淡的声音说:“不用怀疑,这是个伪彭罗斯阶梯①。”

    两人回头,发现秩序官正站在不远处。阿尔文两手插在羊毛大衣的口袋里,轻轻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①一个有名的几何学悖论,指的是一个始终向上或向下但却走不到头的阶梯,可以被视为彭罗斯三角形的一个变体,在此阶梯上永远无法找到最高的一点或者最低的一点。【科幻作品里经常见啦,比较出名的就是《盗梦空间》,《魔幻迷宫》里则是更埃舍尔风格的变体】

    63   伊甸(15)

    ◎“我的,我的木头,我的Ghost,我的乔伊……我的贺逐山。”◎

    “水谷苍介是埃舍尔①的狂热粉丝, 花重金收购了不少他未遗失在战火里的画作。《观景楼》、《画手》、《升与降》、《瀑布》……他迷恋这些作品,研究它们如何用错乱的空间结构欺骗人眼。”

    秩序官在“0”号阶梯上站住,一贯齐整的栗发微乱,冷淡的眼下还溅着点血, 身上流露点不易察的戾气。

    “我听说过彭罗斯阶梯, 但它不可能在三维空间成立。”

    “所以这是个伪阶梯。”阿尔文答。

    “注意这些石阶, ”秩序官用两指轻轻剐蹭石板, 指腹上立刻沾满灰尘:“看似水平, 其实每一块都向上倾斜3到4度。你以为你在向下走, 但其实你一直在同一高度打转——这是个闭环,进来的人永远也出不去。”

    “可这里有扇门,”沈琢皱眉,“就在这里, 0号台阶, 我们刚刚就是——”

    他边说边回头,却忽地失语。

    门不见了,身后只是无尽的黑暗。

    “门没有消失, 是石阶的相对位置改变了。”秩序官解释, “石阶与某种机械装置连通, 一直在悄悄运动, 只是速度很慢, 人根本感觉不到。”

    “我们该怎么出去?”沈琢问。他后退一步,见“0”号石阶上一级刻着“∞”, 无穷。

    “打破平衡。”阿尔文说, “彭罗斯阶梯、莫比乌斯环、克莱因瓶②, 这三个概念的共通之处在于平面的构建, 在于‘内’与‘外’的连接与破坏。”

    他忽然向前迈出一步, 身影“唰”地向下掉去,人融入黑暗,脱离了彭罗斯阶梯平面。

    沈琢随两人下坠十数米后,身体忽然一轻。他微微动了动胳膊,整个人便像陀螺一样旋转起来,头重脚轻,一时间晕得想把宵夜全吐干净。

    直到他落回地面,反重力装置才骤然关闭。一抬眼,此地是一个四周贯通的大厅。

    低频轰鸣声越来越响,燥热也顺着脊背爬上来。中枢必然就在不远处,辛夷拉了他一把,三人循着声音方向继续向前。

    但越走越长,越走越热,路仿佛没有尽头,直至眼前出现岔口,他们在黑暗中站定。

    这是基地里的机密区域,地图上没有标识。

    辛夷皱眉:“怎么办,分头找?”

    阿尔文说:“不,分开会——”

    话音未落,有人打断:“阿尔文?”

    三人一怔,见黑暗中走出个影子,手电筒微微一照,正是贺逐山。

    沈琢擦了把汗:“你怎么也在这儿?”

    贺逐山看阿尔文一眼:“暗锋都被激活了,我去水谷苍介的休息室找他。但守门人被杀,触发了程序。独立层坍塌后,我掉进一道暗门,沿楼梯下行来到这里。”

    他手指上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反光,是阿尔文送他的那枚银戒指。

    沈琢总觉得哪里不对,说不上来,但就是感觉Ghost说话一般不是这个语气。可阿尔文没有吱声,像是默认了这个回答,沈琢便不疑有他。

    “那么这里一定是中枢区了,”沈琢说,“根据CAT的情报,附近应有达文公司的逃生飞机,暗道多半是水谷苍介留给自己的,确保意外发生时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溜走。”

    “选条路。”辛夷点头。

    “你们走那边,我和Ghost去这边。”阿尔文平静开口。

    辛夷皱眉:“你不是反对——”

    秩序官看了他一眼,将他淡淡打断:“这样效率更快。”

    沈琢站在靠后处,觉得他反驳时,Ghost好像微微皱了皱眉,但或许那也只是他的错觉,四人便在岔路口擦肩而过,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

    阿尔文一直落在贺逐山身后半步,两人沉默向前,谁也不说话。

    直到差不多十分钟过去,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出现在不远处,那若有若无的低频轰鸣却越来越远,“贺逐山”摸了摸手上银戒。

    他终于站住,回头冷冷瞥着阿尔文:“你早就识破我了。破绽是什么?”

    阿尔文轻轻一笑,眼也未抬:“我以为你还能再演一会儿。”

    “我的伪装天衣无缝,最精密的机器也无法察觉,除了你,你是例外——我哪里做错了吗,大秩序官?”“贺逐山”说。

    “天衣无缝……对沈琢来说也许,对我不是。”秩序官淡淡地答,“你不是他,谁也不会是他,谁也不能与他媲美……我看一眼就知道。”

    “贺逐山”拔出刀,他使刀的样子和原主极其相似,快而凌厉,只是到底缺少那种在绝望中踽踽独行、锻造数年才有的破釜沉舟的狠。

    那刀乍然抡来,阿尔文早有准备,侧身避过,拔出伊卡洛斯,枪火顿时照亮漆黑走廊。

    他在这闪烁的一瞬里看清“贺逐山”的脸,死死盯着他问:“门后面是什么?是中枢吗?”

    “你不会知道门后面是什么,我会在这里杀了你。”

    “贺逐山”躲开子弹,贴着天花板滑过来。擦肩而过时,阿尔文发现“他”心跳很快。

    贺逐山不会有这样的心跳声,阿尔文想,他总是冷淡而孤僻,仿佛什么人也不能分走他的眼神,什么人也不能让他多关注一点……除了那天在阿瑞斯之都。

    那天在塔上,阿尔文揪着他的衣领吻他时,贺逐山的心跳声那么激烈、那么清晰,好像每一声、每一下都在无言地求他别走,想他留下来。

    于是阿尔文眼皮一垂,这一瞬里觉得很想再亲亲他。

    “别走神啊,大秩序官。”那暗锋倏然落下,长刀朝着阿尔文膝盖砍去。阿尔文抬腿将刀踹开,又躲过对方一脚,冷冷说:“变回去。”

    “为什么?”

    “因为你不配。”

    谁也不配顶着他的脸,这世间只有一个贺逐山。

    秩序官枪法极准,暗锋闪躲不及,一枚子弹刺进肩头,炸出一簇血花,那人“啧”了一声,迅速退到远处。

    “有什么配不配的,不都是张皮囊,”她在一瞬间闪回原貌,“咯咯”地笑着用女人声音嗔道,“你喜欢他的脸,我就给你变。哪日你又喜欢上别人,我亦能化出个新样子。”

    “我不喜欢别人,”秩序官冷笑,“我就喜欢他。”

    他没功夫再和这女人废话,伊卡洛斯上膛。

    两颗精神力子弹进入弹道,一枪就能让变异者痛不欲生。

    暗锋眼神骤冷,将刀横在面前,“砰砰”挡下两发子弹,被冲击力撞得连连后退。“他”正要再攻,一枚雪白的匕首却穿颈而过,在那修长的脖颈上划出个半指宽的血口。

    匕首钉在墙上,“嗡嗡”震了片刻,然后“咻”地弹出来,乖乖归回到那把真正的机械长刀锋前。

    贺逐山看着“自己”滑倒在血泊里,歪了歪头:“我还在想,你要是认不出我,我就不救你了。”

    那暗锋不敢置信地望向他,手抽搐着还要挣扎。贺逐山上前一步,踩在“他”脖间的血洞上,眼神里的神色晦暗不清,却带着点寒意,然后轻一用力,“嘎吱”脆响,尸体化作滩黑水。

    他起身望向秩序官,两只眼睛古井无波。

    他好像并不吃惊那暗锋会伪装成自己,好像一早就料到那女人会这么做,料到秩序官心里想见的一定只有他——

    阿尔文顿了顿,收起伊卡洛斯:“你怎么来的?”

    “有个暗道,CAT发现的。”贺逐山低头,踢开尸体,再抬眼却见秩序官已然走近,正仗着那多出的方寸身高垂眼看他,像在审犯人似的。

    贺逐山便觉得有点无辜:“真的啊,暗道——唔!”

    话没说完,阿尔文伸手扣握他下巴,手搭着他的颊面,把他整张脸捧起来。

    他不由分说低头亲人,贺逐山下意识想挣扎,却被秩序官另一只手牢牢抓住,动弹不能,只得在他身前承受这个饱含欲望、满是占有意味的吻。

    这吻很深,与之前都不一样——第一次是蜻蜓点水,第二次是歃血为盟,这次却是不管不顾,阿尔文攻城略地般深入他,标记他。他撬开他的齿间,追缠他的舌,像要蛮不讲理地把贺逐山全身上下都烙印满自己的痕迹,于是在这吻里,贺逐山觉得整个人都被他亲得软下来,热起来,头脑发晕,无法反抗,只好乖乖任由对方索取。

    贺逐山听不见,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对方的拇指在自己眼下轻轻摩挲,又一一吞吃掉那些无法发出的闷哼与求饶。

    他差点晕倒在阿尔文滚烫的呼吸里,直到秩序官抿了抿嘴,意犹未尽,却不肯放手地垂眼看他:“嗯,真的。”

    此真非彼真,贺逐山听懂了,人活二十五年大脑第一次彻底当机。他用那双明亮潋滟的眼睛呆呆看了阿尔文半天,被他捧着的脸才烧起来,仿佛炸毛:“你——”

    他还没恼羞成怒地“你”出什么,后面达尼埃莱恰巧赶到,撞见这一幕立时原地石化,CAT甩着大尾巴绕他跑:“不要难过,我的长官!我的长官,Ghost已经25岁了,木头开窍为时不晚!”

    “我,我。”秩序官便得寸进尺去搂贺逐山的腰,把人环在自己臂弯,捉在自己掌里。他见贺逐山眼里还漫着点雾气,盈着点水光,就低头在那洇红的眼角琢了一口:“我的,我的木头,我的Ghost,我的乔伊……我的贺逐山。”

    贺逐山一句话也不肯说了。

    达尼埃莱很想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搞不明白自己勤勤恳恳养大的小白菜到底在什么时候被敌对阵营的猪拱了。兰登拍了拍石像的肩膀以示安慰:“不要太难过,为人父母,总会有这么一天。”

    达尼埃莱没好气地叫他滚。

    两人咋咋呼呼吵起来,贺逐山忍无可忍,勒令他们闭嘴,脚底却忽然传来巨大震动,一声“轰”响在远处炸起。

    CAT缩缩耳朵夹夹尾巴:“我们是不是……忘了还有两个人?”

    *

    沈琢与辛夷转向另一条道后,一路畅通无阻,没遇到任何危险,顺利打开金属门,便见门后赫然是那间巨大的能源机房。

    中枢就在不远处,是一个上下贯通、长达数百米的圆柱状能量舱。其中流动着奶白色的粘稠发光液体,数根光纤前后浮动。数据流则顺着玻璃壁、连接线和金属管道飞奔向四面八方。

    “这就是中枢。”沈琢走近,被那灼热的温度烫得脸直冒汗,他向上仰望,看不到能量舱的尽头。

    中枢内部的核反应量级一定相当惊人,足以满足整个基地的电力需求。他在这人类科技的奇迹里感到些迷茫震惊,片刻后回神,脱下外作战服,取出藏贴在身体两侧的微型定时炸/弹,立刻着手安装。

    他正调整内部接线,忽觉一滴汗水自头顶落到眼前。他头也不抬地对辛夷说:“你热吗?需不需要把冷却等级开到三级……”

    然后猛地想起来,辛夷是个仿生人,根本不会出汗。

    那是滴涎水,啪嗒掉在地上,腐蚀了两根铁管。黑暗中忽亮起两盏明黄色的灯,在雾气里摇摇晃晃。

    沈琢抬头,看了半天,那“灯”忽然一眨——根本不是什么灯,那分明是双硕大的眼睛!

    “咚”的一下,怪物一脚踩在悬空的铁架子上,沈琢被震得抓不稳引爆器,幸好辛夷将他连人带炸弹整个抄起:“闪开!”

    掉在地上的通讯器被踩成碎渣。

    怪物徒手掰弯了沈琢方才所靠的金属栏杆,力气大得令人目眩。他一步一步走出黑暗,沈琢终于看清,这是个高达十数米、宽似武夫,三头六臂,三张脸都狰狞无比、烈焰冲天的庞然大物。

    正对着他的那张脸是个东方面孔,皮肤黧黑,面颔无毛,鼻翼宽大,眉若勾炭,像极了从前寺庙里见的怒目圆睁的罗汉,但可怕的是,他两眼都是重瞳,两个眼球上下整齐排列,烁动着精毅的光,看人好像能断铁削泥,正是上古神话里的“重华”③。

    重华瞪眼而视,怒意翻涌,嘴唇一碰:“擅闯禁地……依律当斩!”

    于是虚空中忽浮现出两把锋利的巨型石斧,朝着辛夷沈琢二人当头就是一棒。

    两人赶紧分开,各自向左右闪躲,石斧“轰”声落地,没有实体,砍上地面就倏然消散,但那惊人的力量依旧撼得整个架空层剧烈摇晃,“咔”一声,铁架断出个峭壁。

    “是言灵,”沈琢大骇,“这一面的重华,异能是言灵!”

    “犯我之辈,荆鞭为戒!”被直呼本名,重华立刻须发倒竖,勃然大怒。

    他手中凭空又生出条极沉重的、由黄荆条编成的粗鞭,其上布满倒钩,沾了些盐水,人遭一下,不说一命呜呼,死去活来也是要的。便听那鞭子舞出“咻咻”破空声,“啪”地抽向沈琢。沈琢躲开,却被鞭梢扫到,手臂上立浮出条狰狞的口子,血珠跳出来,洋洋洒洒滚了一地。

    沈琢爬起来回头就是撒丫子狂奔,一点都不想再挨第二下。幸好这怪物跑得慢,只咬牙切齿追在后面:“回来!回来!”

    沈琢便觉自己的速度陡然慢下来——“回来”!紧接着被迫转身,竟开始朝重华的方向跑。

    辛夷扑过来,将他一撞,破了这言灵魔障,护着沈琢脑袋说:“得封住他的嘴!”

    沈琢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是中了异能,晕头转向地比划:“怎么封?他有那——么高!”

    辛夷看向他怀里的微型炸/弹,沈琢一惊,立时护紧了引爆器:“你别想,这是拿来炸中枢的!中枢炸不掉,我们都得在这儿老成干尸!”

    辛夷说:“杀不死重华,你甚至捱不到老成干尸!”

    又是一鞭抽下来,来不及躲,辛夷只能将人牢牢护在身下。他闷哼着受了这一鞭,背上的生物皮立刻皮开肉绽,琥珀色的生物血飞溅而出,落在沈琢脸上,沈琢一时怔住了。

    辛夷是有痛觉的,虽然仿生人不该有痛觉。

    他有痛觉全因沈琢,全因沈琢这个人,他们在书房里偎在一处,读一本书,念一首诗,于是那些岁月将他温热,叫他在一场大火里,体会到肝肠寸断的只有人类能懂的心痛。

    沈琢眼神顿然冷下来,像把刀,恨不得把重华千刀万剐,他说:“你掩护我,我从扶手架爬上去,你把他引到——”

    “我去,”辛夷打断他:“我是机器。言灵对我根本没用。”

    重华发出声怒吼,另外四只手臂在空中群魔乱舞,他庞大的身躯得以平衡,便两腿左右开立,向地面牢牢扎个马步。

    重华持鞭的手向下一抡,鞭子就像条毒蛇,浪一样直冲两人飞来。

    辛夷夺走炸/弹侧身闪开,沈琢咬牙,赤手空拳握住那荆鞭——鞭子也没有实体,但倒钩却像真实存在似的,立刻刺得他掌心鲜血横流,沈琢闷哼一声,竟凭毅力拽着那长鞭站住了,为辛夷争取时间,和重华大眼瞪小眼地对峙。

    重华怒不可遏,嘴唇又张:“违我命者,摧心剖肝!”

    一股撕裂般的剧痛就顺着五脏六腑漫上来,沈琢顿时腿一软,跪到地上,重华冷笑,向前一步:“稔恶不悛,死无——”

    辛夷便在这时“一跳八丈”,兔起鹘落,扑到重华脸上:“闭嘴吧你!”

    重华嘴里被塞进什么东西,压在舌头上,一时吐不出来,他“呜呜”怒叫,但辛夷已伸手揪他眉毛,顺着眼眶滑下,跳到耳朵上,又落到肩上,最后顺着他手臂跳下去——

    “轰”声巨响,炸弹在重华嘴里爆开。他顶着几颗摇摇欲坠的牙说:“全……你……不、不!”唔了半天,最终红舌落下,两臂一垂,面如死灰。

    黄荆鞭顿时消失,沈琢瘫软在地上。

    他剧烈喘息,冷汗打湿了衣襟,整个人湿漉漉,像是从水里被捞出来。辛夷看在眼里只觉得疼,就是鞭子抽在自己身上都没这么疼。于是他让沈琢靠他肩膀,又摸出管镇定素替他注射进手臂里。

    但身后“嘎吱”的声音陡响。

    沈琢抬眼看去,见“重华”虽死,另外二头四臂仍在虎视眈眈,于是那项上人头极僵硬地扭过来,露出张美丽的少女的脸。

    她有一头浓密的灰褐色秀发,发梢却化作条条毒蛇的模样,都“嘶嘶”吐幽绿色蛇信子,冷冰冰盯着自己看。她头戴金色发冠,持一副纯铜盾牌,两眼妖艳,散发奇光,赫然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女妖美杜莎④。

    贺逐山等人在这时赶到,达尼埃莱将他撞到一边:“别看她的眼睛!”

    沈琢的两脚已化为石块,但因为目光错开,石块又渐渐消失。美杜莎见状并不气馁,勾嘴一笑,那头又扭。

    第三张脸神似鹰隼,一眼如日,一眼如月,鼻突若喙,头戴埃及王冠。他身围缀满宝石的亚麻短裙,手里握一根沃斯手杖,正是埃及神话里的荷鲁斯,王权与复仇之神,目无众生,将权杖轻轻在地上一点——

    立时,在荷鲁斯之眼⑤的召唤下,到处腾升起褐金色的迷雾。在这些迷雾里,石人、男变形者、女变形者、020、021甚至还有飓风都重新出现,他们像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用幽冷的眼神直勾勾盯看众人,达尼埃莱不由后退一步。

    便听荷鲁斯念起咒语:“爱息斯,在尼罗河的芦苇中,在那纸草的黝黑的沼泽中……为你悲恸,庇护着荷鲁斯——为你的命运复仇⑥!”

    亡灵自杜亚特⑦归返,成为供他驱使的双手,成为替他窥视的眼睛。

    成为荷鲁斯的复仇之火——他们向六人袭去。

    作者有话说:

    ①莫里茨·科内利斯·埃舍尔,荷兰版画家,在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对分形、对称、密铺平面、双曲几何和多面体等数学概念的形象表达,《哈利波特》、《盗梦空间》、《迷宫》等影片的灵感都来源于埃舍尔的作品。

    ②克莱因瓶,在数学领域中是指一种无定向性的平面,比如二维平面,就没有“内部”和“外部”之分。克莱因瓶在拓扑学中是一个不可定向的拓扑空间。【“克莱因瓶”这个名字的翻译其实是有错误的,因为最初用德语命名时名字是“克莱因平面”的意思。因为翻译问题把单词写成了Flasche瓶子,所以克莱因瓶面又往往被叫做克莱因瓶。】

    ③重华,也称重瞳、双瞳,双瞳孔,被认为是帝王圣贤异相,这里的原型是传说中拥有重瞳的虞舜。

    ④美杜莎,古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戈耳工三姐妹之一,美杜莎之眼,与之对视者将被石化。

    ⑤荷鲁斯,古埃及神话中法老的守护神,王权的象征,同时也是复仇之神。荷鲁斯之眼具有神圣的含义,代表着神明的庇佑与至高无上的君权。古埃及人相信荷鲁斯之眼能在他们复活重生时发挥作用。

    ⑥咒语,出自《埃及亡灵书》,古埃及祭司为死去的人们作的宗教经文。

    ⑦杜亚特,埃及神话里冥界主神奥西里斯统治的冥界。

    ……备注打得我吐魂ojz

    这一卷还有2-3章收尾

    64   伊甸(16)

    ◎“凤栖梧桐树,我不在的这些年,不知他睡得好不好。”◎

    贺逐山挡在沈琢面前, 长刀出鞘,“当——”一下和石ren拳头撞在一处。火星飞溅,石人发出声怒吼,贺逐山眼一寒, 手腕轻抖刀刃上滑, 直冲石人面去。

    然而在刀尖将刺破他眼球时, 那迷雾骤然消失, 下一秒, 金粉如雪雾在身后重聚, 贺逐山躲开,石人扑了个空。

    啧,这东西可比活着时更难缠!

    贺逐山眯了眯眼,心里微沉, 但他抽出点精力分神去瞟阿尔文——对方正在不远处, 宽阔的身影给人以安全感。秩序官不用他担心,他不仅能照顾好自己,还能在020、021前后夹击的攻势下保全达尼埃莱。

    “得杀掉本体!”达尼埃莱看了眼荷鲁斯, 那“巨人”正手持权杖缓缓走来, 每一步都震得整个中枢区轰隆作响, 法官狼狈得像蹦床上的蚂蚱, 被021死咬不放。

    阿尔文救了他, 将021一脚踹开,于是达尼埃莱拔腿就跑, 从黑暗里脱身, 躲到阿尔文身后快换弹匣。

    “怎么杀?那东西是什么?”沈琢喊, 他正被飓风纠缠, 这军/火疯子总能变出更可怕的重型武器:“它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怪物?它——”

    “不是它, 是他们。”兰登纠正,“这是三个被缝合在一起的变异者。”

    这话像是戳中了对方心窝,那三头六臂的脸再度一扭,美杜莎陡然出现,她神情阴狠残忍,吹出声哨响,所有毒蛇都立起身子“嘘嘘”警告众人。

    然后她弯下腰,在地上爬行,忽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冲到贺逐山面前!

    贺逐山冷笑,反手拔刀,阿尔文却闪现在他身侧,将他拉到身后,“砰砰”两枪,美杜莎捂眼尖叫。

    她快得只有残影,但秩序官的枪比她更可怕。他的枪法太惊人了,那两发子弹竟准确无误按完全一致的路径穿透眼球,把她眼眶炸成朵血花。

    少女的面容便不再美艳,捂脸的手掌里全是血。她抽搐着嚎啕大哭起来,像是因瞎了眼而感到痛苦绝望。

    荷鲁斯生气了,他就像她的兄长,不允许有人伤她。他沉着脸扭过来,嘴唇蠕动,念出一串复杂的咒语,室内顿如佛殿,被诵经声围绕。

    文森特和达尼埃莱的精神力等级最低,闻声立刻捂耳,但为时已晚,精神力污染使他们耳鼻喷血。

    咒语念毕,美杜莎的眼球又“咕噜噜”长了出来!

    她不敢再招惹秩序官,更不敢招惹他身后的贺逐山,便把脸一扭,爬向离她最近的沈琢。

    辛夷推开沈琢暴跃而起,仗着仿生人巨大的力量,一把揪住美杜莎发间毒蛇,拧蛇七寸,连带着把美杜莎的头一起狠狠往地上撞。

    砰一声,蛇牙断在辛夷腕下;砰两声,蛇惨叫着在他掌心抽搐。

    异能或是毒素都对仿生人没有作用,辛夷踩下她的脖子,扭头就要去抠美杜莎的眼睛。

    但美杜莎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荷鲁斯扭头,眼底浮现咒文图案:

    “杜亚特,杜亚特……从杜亚特的河道里归来吧!”

    更多的亡灵便从褐色迷雾里走出,金粉散去,贺逐山看见了那只“青蛙”。他看见那个速度极快仿佛闪电的女人,那个被他一枪打死的水系异能者,然后他看见濡女,看见撒旦。

    濡女双目发灰,脸无血色,但她见了敌人,举刀就打——她手里那把野太刀“当”地砍在辛夷身上,锋锐无比,竟生生刺进金属骨骼下方,活活削断两束散热线!

    监测系统立刻发出警报:“检测到CPU过热!程序安全异常!将在10秒后强制关机——”

    贺逐山赶至,以长刀相迎,两柄薄刃都以快见长,缠斗在一处,一时间难舍难分。阿尔文趁机将辛夷扯开,同时替他挡下撒旦的攻击。

    沈琢从阿尔文手里接过辛夷,仿生人浑身滚烫,眼里亦闪着红光——由于长时间的机能过热,一些颅内微精电子板马上就要烧毁了。这无异于脑死亡,沈琢立即打开他胸前的控制舱,一个个扭动降温零件,他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他不受控制地战栗着。

    他才发现,原来他是这么害怕失去辛夷。

    他整个人心思都扑在辛夷身上,一时间没顾得背后有人。

    那肚子庞大的“青蛙人”不知在何时接近他,“噗”地吐出口黏液,阿尔文回身:“沈琢——”

    但已来不及躲,黏液直冲沈琢脑后飞去,辛夷猛探起身,一手把沈琢的脑袋往身前压——

    那液体便腐蚀了辛夷整个小臂,仿生皮立刻融化,暴露出其下锋利的机械骨骼与零件然后手肘“滋啦”两下,手臂垂落,数据面板悄然黯淡,再没动静。

    这只手废了。

    “没事……咳咳,”辛夷含着生物血,“你再给我安一个就好了。”

    但你会疼啊。沈琢红着眼不说话,只加快速度完成降温操作,便没注意到辛夷眼神微微一暗,在脑后摸索片刻,一个小零件舱门“啪”地弹开,他慢慢拔出枚芯片,在沉默中将它藏入掌心。

    这边四人从未停止过和鬼魂们作战,贺逐山的薄刀在黑暗里斩出雪白浪涛,他一人扛下了濡女、撒旦和飓风三人攻击,阿尔文则缠住020、021不放。

    然而这时,一直耷拉在荷鲁斯与美杜莎脑后的、那条原属于重华的半根红舌忽然搐了一下。

    “不好,”达尼埃莱一枪轰开石人,“他要复活!”

    “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贺逐山遭撒旦踹了一脚,抑下涌到嘴边的血:“他们随时会卷土再来,必须想个办法一击毙命。”

    “精神元腺体。”阿尔文所。

    “对,但是它在哪?”他们心有灵犀,贺逐山甚至不必多言解释。他正观察荷鲁斯,余光瞥见什么,身子骤转,一刀抡过去,把试图往他的秩序官身上扑的闪电女砍成两段。

    “我能听到他们说话。”兰登说,“他们心里很痛苦,求死不能……是眼睛!”

    贺逐山皱眉:“他们有两双眼睛。哦,现在是两双半了。”

    重华的脸正在飞速抽动,血肉重新生长,右半脸上的重瞳已然复现,正怒目圆睁地瞪着众人。

    “不,我说的是另外一个‘眼睛’!”

    ——巨人硕大的身躯下,心脏正“砰砰”狂跳。它像一颗肉瘤,上面刻有金色的眼睛图案。它隐匿在血肉之后不断闪动,暗中观察并铺排所有战局,那是三个变异者共用的精神元腺体——

    毁掉腺体是杀死怪物的唯一可能。

    贺逐山沉默片刻,抬眼朝阿尔文看。不知为何,对方也在看他,好像一眼就识破他的所有想法。

    贺逐山说:“我……”

    “你敢,”秩序官打断他,“不完全变异体的血液有强腐蚀性,谁碰谁死,你想都不要想——你听到我说话没有!”

    但没有别的办法。

    贺逐山忽不敢直视阿尔文那琥珀色的眼睛,他张了张嘴,一字没说,只是低头握紧刀。

    没有别的办法。从出生开始他就没有退路可选。他孤僻决绝,沉默着凭这把刀救下很多人,但他从没想过一件事——他从不在乎是否要救下自己。

    “外骨骼,”贺逐山低声,他摁下开关,周身浮起黑亮的金属外骨骼甲。这副甲和当时阿尔文作为秩序官A在古京街上穿的那套很像,只是机械师把它改造得更为轻薄:“如果我的刀够快,只要三秒,我就有把握——”

    不等阿尔文发火,重华终于长出那崭新的头。这活阎罗嘴巴一张,红舌跳动:“诸恶莫作,皆当仗毙!”

    空中立浮现出几条绳索,要把人捆在地上,任由他活活踩死。

    达尼埃莱脚腕被绳一绊,失衡倒在地上,枪都甩出去,幸好被兰登接下。而贺逐山在他话落时倏然动作,长刀一撩,向上划破那已缚他半身的绳子,然后顺势起跳,几下就顺着扶手梯爬上高处。

    重华看见了,冷哼一声,食指一弹,又是条金鞭向贺逐山扫来,贺逐山似乎躲避不及,被他捉住。

    眼看绳子把人捆得动弹不能,重华打个响指,要将他活活拧碎,但那人影忽然消失了——再定睛一看,绳子里并无人,贺逐山已沿着金鞭跑过来,稳稳落在自己肩上。

    是“投影”的幻象,重华说:“雕、雕虫小技——”

    但贺逐山在他张嘴的瞬间霍然拔刀,眼神极冷,一刀砍下了重华的舌头。

    鲜血喷溅而出,落在刀面上,蚀得刀面滋滋冒白雾。

    重华哑着喉咙“啊啊”乱叫,但贺逐山没有丝毫怜悯,绝不停息,继续猛然起跳,从上而下一劈,刀身顺着重华脖颈砍进肉里,牢牢嵌死,“唰”地向下划去。

    那刀无往不利,削铁断发,在瞬间把重华身前破出条巨大的口子——

    血肉争先恐后从身体里跑出来,落到贺逐山身上,正如阿尔文所言,那黑血腐得外骨骼甲剧烈颤抖!

    浑身奇烫,简直热得要晕过去。但贺逐山不管不顾,一咬牙,探头向更深处砍。

    一刀又一刀,他很快破进这怪物体内。重华吃痛,两只胳膊狂舞,仰头发出凄厉的惨叫。贺逐山置若罔闻。机械甲衣已被烧灼得只剩薄薄一层,他皮肤开始感到刺痛,仿佛乱箭攒心,但就在这漆黑里,他看见血肉深处那颗正散发金光的心脏。

    有三个人类正闭眼“睡”在那——他们蜷缩着,手牵手绕圈一周,心脏被他们护在其中“砰砰”跳动。

    贺逐山眯眼:这是谁?多半是变异者的本体……

    但他手腕上的金属防护层在这时宣告枯竭,露出点真皮,血珠子窜出来,弥漫的腥味使三人中的少女忽抽鼻子。

    达尼埃莱简直要发疯,在外面喝令他立刻离开。

    他是该离开了,再往前,也许能破除腺体,却必然无法全身而退。

    贺逐山眼神一暗,沉默片刻,到底铁了心继续向前。

    他一路挣扎,越来越近,眼瞧一刀就能捅穿那心脏!

    少女却骤然睁眼,露出邪狞的一面,张牙舞爪,嘶吼着朝贺逐山咬来。

    这是腺体的保护机制!

    ——人类虽然不想再以怪物的身份活下去,但腺体会让他们畏惧死亡,本能攻击外来者。

    贺逐山只得挥刀躲避,可到处是粘稠的血肉,裹得他手脚甚至难以动弹,他甩不开女孩,正与她胶着,另外两人却也同步苏醒。

    阿尔文就在这时赶到,将他整个人向后一拽!

    他什么防护都没有穿戴,浑身血淋淋的,但抱紧了贺逐山就不松手,将他猛地拉离重华体内。

    两人从高空落下,阿尔文护他在怀,他的后背重重撞在铁制架空层上,“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震得贺逐山发懵。

    贺逐山的脑袋被他摁着埋在胸膛里,他能闻到秩序官身上那高山野雪的清冷气,但下一秒,这种熟悉的味道被血味覆盖,秩序官却不顾疼,压抑着怒气凶他:“你是一点也不听话——”

    贺逐山比他气性还大:“谁让你跟——”

    “你不怕死,我也不怕。”阿尔文打断他,“你死了,我为谁活?”

    贺逐山一怔,顿了顿,听见秩序官说:“况且,这比被生锈钢筋贯穿好受多了。”

    阿尔文终究不舍得和他置气,只好叹口气,轻轻露出个安抚的笑,把手在大衣上蹭干净,才搭着贺逐山脸颊,擦去他眼下唯一一点破皮的血。

    兰登挣扎起来:“伤口要合上了!”

    荷鲁斯正在念动咒语,在痉挛里,重华胸前的血肉又在飞速生长。而一旦伤口愈合,这怪物长了心眼,一定不会再允许任何人轻易靠近他们的身体——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影子从面前闪过去。

    谁也没看清他的脸,只听沈琢喊:“辛夷!”

    辛夷在伤口痊愈之前闪身进去,下一秒,皮□□合,将他吞入。重华知道身体里进了个虫子,但他并不在乎,只打算把辛夷关在体内活活腐蚀成灰烬。

    里面很热,很烫,生物皮融化了,眼球烧灼。粘稠血肉啃咬着身体,电线外露,辛夷觉得脸皮已经烧没了,脖子上只剩一颗金属打造的坚硬头颅。

    但辛夷没有停,他继续向前,一次又一次甩开冲上来撕咬他的三个人类本体,一步步爬到那颗心脏面前——

    他可以死。

    但是他想沈琢活下去。

    他一拳又一拳锤击心脏,但那心脏很顽固。眼睛的图案光芒大涨,血肉加倍侵蚀他。剧痛袭来,辛夷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但那颗肉瘤终于被他一拳打散,炸成血花,融进粘稠的液体里,巨人的身体开始分崩离析。

    爆炸骤响,他被轰回地面。

    一切都寂静了,他在沈琢眼里看见倒映的自己。

    那是一坨面目全非的烧成炭色的黑铁。

    “有点丑。”他笑了笑,看着那机械头颅咧了咧嘴,脖子上的数据线便“啪”地炸开。

    火星落在扭曲融化的金属板上,他的软体大脑开始失活,辛夷不得不庆幸他提前取出了那枚芯片。

    “他死了吗?”辛夷闭上眼问,半晌才听见沈琢低声说:“死了。”

    他在压抑自己的声音与情绪,但辛夷对他太熟悉了。

    他的生命就是为沈琢存在的,仿生人辛夷的生命里只有沈琢。

    “别哭。”辛夷说,“别哭,你还要活着出去。”

    “我们没法炸毁中枢系统,”达尼埃莱说,“我们没有炸药。”

    六人都沉默了:那守护中枢的怪物已死,但比他更棘手的问题又浮现在眼前。

    却听辛夷说:“有。”

    他斩钉截铁,用缺了指头的干枯的手戳向胸膛:“这儿,这是全提坦市最好的炸弹。仿生人原型机……我有量子式蓄电池能量源心脏。”

    “我不同意!你想都别想!”沈琢眼睛瞬间红了,他知道辛夷是什么意思。他立刻抓住那些散乱的电线,好像试图抓住辛夷:“你是我的仿生人,我不允许你这么做!”

    但辛夷摇了摇头,声音模糊:“我不想做你的仿生人……”

    我的爱人啊,我想做你的爱人。

    “还会有别的办法,火药,对,把子弹里的火药——”

    “没时间了,”辛夷说:“仿生人军队正在向这里进发,我能感觉到信号波动。水谷苍介不仅要摧毁基地,还要把整个苹果园区赶尽杀绝。你们必须抓紧时间离开,否则仿生人会把这里碾平,他们数量太多,你们招架不过来……但量子式蓄电池,Ghost应该清楚,它没有引爆器,需要人手动安装。”

    这意味着他们必须留下一个人完成装置设置。

    这个人将和基地同归于尽。

    贺逐山刚张了张嘴,还没出声,就听见兰登说:“我会。”

    兰登手里握着枪,满不在乎地抬手撩那头蓬松的金发:“虽然复杂,但是我会。”

    “我年轻的时候,遇到过一个醉心研究机械的……赛博病心理师。他教过我一些基础知识,希望还没全还给他。”

    兰登笑了笑,贺逐山感觉他的目光曾短暂掠过自己,却在自己察觉时,转而又一贯轻佻自然地挪开。

    于是他觉得自己的鼻尖有一瞬微微发酸。

    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个心理师是谁。

    “梧桐,你别冲动,也许……”

    “我不冲动。”兰登静静打断达尼埃莱,“你是‘法官’。你永远都能做出最理智的判断,别自欺欺人,这是唯一的办法。”

    但沈琢握住辛夷那只滚烫的、面目全非的手,只轻轻说了一句话:“不。”

    他的眼泪落在辛夷掌心,转瞬就被蒸干。

    “人不能总说不,”辛夷笑起来,“我教过你的,有时你必须接受命运。”

    他张开手,那枚芯片依旧完好无损地嵌在他掌心,线路板上复杂的走线仿佛仿生人的指纹,他的所有记忆、所有情感,所有有关“辛夷”的事情,都被刻录在这小小的饼干大小的芯片里。

    这就是他的一生了,辛夷说:“我把我的一生还给你。”

    沈琢不想要,这芯片当然可以重新安装在任何一个新的仿生人身体里,但那永远都不是辛夷,只是一个拥有冰冷记忆的,按照既定代码完成指令的机器人。

    这世界上就只有一个辛夷啊。

    沈琢觉得眼泪在掉,他控制不住,他试图把辛夷身上那些损毁的金属板、数据线都拼回去。但达尼埃莱这时从背后给了他一肘击,沈琢没设防,又体力不支,立时昏倒在辛夷手边。

    “谢谢。”辛夷说,他指向胸膛:“我会把功率调到最大,然后解除连接。你有3分钟的时间完成短路配置。”

    他看向兰登,兰登勾了勾嘴角,像是在安慰他别担心。但他的神色里没有一点真正的笑,只是无可言说的空洞与绝望,好像心里早就空了一块。

    达尼埃莱抱起沈琢,在CAT的带领下准备往反方向走——方才他们与阿尔文相遇的那扇金属门后,应当就是水谷苍介为自己准备的逃生飞机。

    但他都起身了,辛夷却喊住他。

    “让我再看一眼……”

    他艰难地伸出手,轻轻握住那枚从沈琢领口滑落的,红绳栓着的小玉犬。

    青白色的小狗身上还沾有沈琢的体温,他日日夜夜带在身上,放在胸前,日日夜夜用心跳捂热。于是那一瞬辛夷不争气地感到悲伤,那么悲伤,是他作为一个仿生人所能体验的最壮烈的情绪。

    哀莫大于心死。

    他想起很多往事,想起那片总是被阴云笼罩的繁华的花园,想起第一次见到沈琢……沈琢是他的一切,他赋予他姓名、赋予他生命。

    于是从此一生都囿于此人,为他而死,也心甘情愿。

    辛夷最后一次感受玉犬项链上的体温,觉得多少年岁月都在这贪心的、总也不满足的一握里过去了。

    “走吧。”

    他笑了笑,在沈琢唇上落下个冰冷的、属于机器的吻。

    他将那颗量子式蓄电池心脏摘下来,心脏立即在这坨废铜烂铁上停止跳动。阿尔文在那一瞬握了握贺逐山的手,贺逐山立刻反握住他的。

    他们谁也不说话,却在那一刻心意相通,想要紧紧抓住这个人,死生无常也不让人将对方夺走。

    然而贺逐山走到门前时,回头望了一眼,兰登正站在那,抽了口烟,准备跳进中枢舱。

    他像是察觉了贺逐山的视线,忽回过头来,如很多年前一般逗他:“看什么,小孩。”

    贺逐山沉默须臾:“我……其实很高兴再见到你。”

    兰登一怔,不屑地撩了把发,但他回过头去,贺逐山便知道,那是他狼狈时惯有的动作,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失态,看见他眼底的红。

    兰登把烟摁灭,大笑着说:“那就算你有良心,我……不,是我们。我和凤凰,我们没白救你。”

    “向北走,一直向北。”兰登说,“会路过我们家,路过那些游戏厅,路过小面馆和篮球场,但你不要回头。”

    他跳进中枢舱:“在跨过蒸汽海峡前,你都不准回头。来年再下大雪,记得给我放炮烟花……”

    “凤栖梧桐树,我不在的这些年,不知他睡得好不好。”

    “轰”声巨响,中枢爆炸,基地所有系统立时瘫痪,只有逃生区因装有特殊金属防爆墙免于一击。轨道大门终于不再被锁定,逃生飞机得以在火浪卷来的前一秒冲出基地,但机内没有欢呼,只是一片沉默的死寂。

    沈琢还昏睡着,他眼角有滴泪,正顺着颊面滑落到那只小玉狗上。辛夷的芯片被放在一旁,滴滴的闪着光。

    脚底,苹果园区废弃的街道中已满是仿生人身影,他们正朝基地进发,遇到些常年躲藏在苹果园区的帮派混混,立即与其爆发枪战。

    但仿生人将混混们开枪扫射后,陡然抬头,像是发现了飞机的存在。

    “小心!”CAT尖叫,“拦截一条信号指令,仿生人将对我们进行火力打击!”

    阿尔文立刻推动操纵杆,飞机在空中扭转成180度。

    仿生人举枪扫射,飞机在密集的火花里不断闪动。但机身过于庞大,立刻被智能武器自锁,一侧发动机引擎被击毁,冒着黑烟向下斜坠。

    阿尔文只能把操纵杆压到最高,飞机借着最后一点动力垂直向上攀爬。

    “跳伞,”贺逐山明白他的用意,翻出降落包,丢给达尼埃莱,“达到最低高度就跳。我会跟着沈琢帮他拉绳——最好降落在码头附近,进入海峡,小野寺遥随时可以接应。”

    但他正说着,余光忽看见不远处,已能窥见影子的跨海大桥上方,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虚拟投影。

    那是水谷苍介,极其巨大,仿若神明。

    他正笑着凝视飞机,慢慢抬臂,挥了挥手,像在和四人做道别。

    作者有话说:

    下章收本卷尾

    65   伊甸(17)

    ◎“我永远爱你,直至我的灵魂消散。”◎

    “您该准备撤离了。”

    监测师瞟了面板一眼, 阿尔弗雷德的神经活动曲线已经超过警戒峰值。他不无担忧地望向营养舱,那位领袖眼已泛红,却仍不肯休息。

    “还有多久?”他问。

    “大概30分钟,整个亚特兰蒂斯就能完成撤退。各基地也在陆续脱离地下列车, 加速进入安全屋。”

    “再试一次。”沉默片刻, 阿尔弗雷德说, 他的声音通过发生装置在室内低低回响, “再联络一次003, 无论是Ghost, 法官,黑客,谁都行,总之……”

    “哥哥。”尤利西斯睁眼, “三天了, 他们的生还概率不会超过5%,数据都在你脑子里,你不可能算不出来。”

    “数据不一定正确。”

    “如果连数据, 连基本的运算、推理都不正确, 那还有什么是正确的?直觉吗?”尤利西斯说, 他勾了勾嘴角, 像在冷笑, “哥哥,你不能感情用事。”

    阿尔弗雷德没有回答, 他对略显紧张的监测师露出个安抚的神色:“你先出去。引渡人会带我们走, 你不用担心。”

    直到监测师离开, 庞大而寂静的玻璃罩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阿尔弗雷德垂眼:“尤利西斯……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他用一种复杂的目光凝视弟弟, 凝视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但银发的少年只是顿了顿,然后露出个笑,眼底淡淡水光:“有啊,”他说:“有很多。”

    “哥哥,你就心甘情愿像只羔羊一样,永远被豢养在这个营养舱里,永远不见天日,永远没有自由吗?”

    “什么是自由?”阿尔弗雷德冷冷反问,“地上的人就自由吗?公司一手遮天,你的一言一行都在监控下无处可躲,那就是自由吗?那就是你要的吗,尤利西斯?”

    “那就是我要的。”尤利西斯答,“我还记得小时候,和你偷偷溜出家门,在附近的公园草地上踢足球,你嘱咐我,千万小心,不要被那不勒斯发现了,但我还是被足球绊倒,摔破膝盖,流血不止。那不勒斯很生气,他帮我止血,把我们分开关禁闭,我们只好隔着一扇窗说悄悄话……但哥哥,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那就是我想要的。”

    阿尔弗雷德沉默了。

    半晌后,他低声答:“……我们在做的事,正是为了终有一天,更多的人会——”

    “我不关心他们。”尤利西斯漠然打断,“我只关心我和你,哥哥。”

    走廊里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工作人员们似乎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撤退。但引渡人迟迟不来,他已经超时五分钟。远处忽传来某种浪潮般的鸣声,亚特兰蒂斯陷入震荡。

    “……你做了什么,尤利西斯?”阿尔弗雷德不敢置信地望向弟弟,他知道引渡人多半不会来了。

    “和我走吧,”尤利西斯只是笑,“只有我们两个,哥哥。我们一起,到新世界去。”

    *

    达尼埃莱的降落伞被居民楼楼顶的违建天台勾住了,他在空中蹬腿挣扎,贺逐山不得不把他揪下来。附近的仿生人立刻锁定到他们的热源活动,脚步整齐划一,跺在地上,仿佛千军万马同时向这里奔来。

    一些帮派混混正在街道中飞驰,一边骂脏话,一边奋起反击,总之绝不肯向达文公司投降——两个枪/手被准确爆头,尸体斜飞出去,改装摩托躺在地上打转,贺逐山趁空子从地上滚过去,重新打着发动机。

    他带沈琢,阿尔文带达尼埃莱,引擎“轰”地炸响,指针快冲出转速表。贺逐山扭头看他:“去果核庄园,你知道在哪吗?那附近有信号干扰器,可以——”

    “我知道。”阿尔文说,“我知道在哪。”

    贺逐山愣了愣,没想明白对方是怎么知道的。但他没工夫多问,一脚油门踩下,两辆改装摩托一前一后杀出仿生人包围圈。

    仿生人弹药充足,火力猛烈,于是摩托在铺天盖地的袭击下苟延残喘,刚进入果核庄园区,轮胎就骨碌碌地宣告报废。整台车分崩离析,被追来的激光子弹射成齑粉。

    仿生人可以视地形为无物,他们碾过来,进入果核庄园区。幸好附近有许多信号干扰器,冲在前面的仿生人甫一进入,就因电路紊乱爆炸自燃。它们只得停下脚步逐个拆除,这为四人争取了喘息的时间。

    贺逐山殿后,在三人退进安全区前为他们做火力掩护。

    达尼埃莱在风声里敏锐地捕捉到一点其它动静,他总有些不好的感觉,回头喊贺逐山:“Ghost,你没事吧?”

    贺逐山只是摇头。

    果核庄园地形错综复杂,但阿尔文凭借记忆,很快找到了那栋熟悉的“口”字型建筑。

    六七层的小楼摇摇欲坠,中间是凹凸不平的水泥球场,生锈的自动机械车躺在泥里,杂草生有半人高。

    他推开那道熟悉的门,泛黄的沙发还在原位。茶几上凌乱摆着一副游戏手柄,似乎不久以前,谁还坐在这里玩了一把“巴别塔”。

    “……把墙板全掀开,”贺逐山两步翻到六楼,打开尘封多年的警报探头。进门瞥了一眼,又立刻挪开视线,“兰登在家里藏了很多弹药。检查武器,我们得立刻……不,在天黑之前离开这里。”

    他走进最深处那间房,窗已落了层厚厚的灰,沉默片刻,伸手擦净,然后透过斑驳的玻璃窗,看见那间仍支着塑料椅的小小面馆。

    达尼埃莱正与阿尔文在客厅拆墙,他们撕下墙纸,凿出数把FR-3型突击□□、动能冲锋枪、电磁充能模块插槽,瞄准镜与激光定位系统。这些武器都很昂贵,兰登舍得下血本。

    达尼埃莱还翻出一箱急救药包,里头凌乱装了好几支强心素和葡萄糖营养液。

    “沈琢需要这个,他的体征不稳定。正好,找找有没有一次性针管……”

    他说到这里,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扭头,一脚踹开贺逐山房门。

    贺逐山正坐在桌上,咬着纱布包扎腹部伤口。一抬头,正对上达尼埃莱气冲冲的目光。他微顿,松开纱布,不留痕迹地披上件外套:“小声点,仿生人有声波定位——”

    “你在做什么?”

    贺逐山面无表情起身:“没事,不小心被流弹扫到了,我已经把弹片取——”

    “你的兴奋剂呢?”

    阿尔文下意识看向贺逐山小腿。

    他知道兴奋剂是什么,那个绿色的提取类毒素,贺逐山曾在小布鲁克林用过,它能在瞬间使注射者精神亢奋,爆发出惊人的肢体力量,但代价同样昂贵,往往会带来严重的心衰和肌肉萎缩。

    储存器里空无一物,兴奋剂已经被注射了。

    贺逐山受的伤绝不仅仅是“被流弹扫到”。

    这个骗子被当场拆穿,无法狡辩,于是沉默片刻后平静说:“没关系,少剂量的注射——”

    “没关系没关系,”达尼埃莱忽两步上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你总是这么说。贺逐山……你他妈总是这样!”

    他第一次对贺逐山爆粗口,抓着人的右手青筋暴起。他拽得贺逐山有点站不稳,被迫与达尼埃莱发红的眼睛对视。贺逐山抿了抿嘴,有些烦躁地挪开视线,但偏头时恰巧与阿尔文四目相对,他立时顿了顿。

    那是他读不懂的复杂的眼神。

    贺逐山觉得心漏跳一拍,深吸口气:“达尼埃莱,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

    “那什么时候说?等你把自己玩死了再说吗?”达尼埃莱冷笑着反问,“贺逐山,你以为你有几条命——你以为自己是谁?”

    贺逐山眼神像结了冰,挣开法官的手:“我很清楚我是谁,这一点我比你强,还轮不到你来对我指教。”

    “哦,是吗?”达尼埃莱气得发笑,“我看不见得。你把自己当什么?人,还是机器?仿生人都会死,你也只是血肉之躯。”

    贺逐山保持沉默,但对方不放过他:“你……你已经被仇恨吞噬了,但你从不承认。你从不原谅自己,不肯放过自己,你为什么就不能多——”

    “我不想原谅自己,也不想放过自己,我有错吗?”贺逐山忽然打断,“我不能失败,因为总有人会为此付出代价……003因我而死,这就是事实。”

    房间里陡然安静下来,只有两人无法压抑的喘息声。

    达尼埃莱打破对峙:“我和阿尔弗雷德说的话,你一句都听进去。”

    “我没必要听。”贺逐山冷冷反驳。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真死了,我怎么办……他怎么办?”

    贺逐山一怔,喉结微动,下意识一般,他的目光再次扫向阿尔文。但这一回,他甚至不敢承受秩序官的眼神。

    对方正静静靠在门框上,羊毛大衣勾勒出宽阔可靠的身型。但光打不亮他的眼底,他只是沉沉看着贺逐山。

    贺逐山避开他:“……真有那一天,时间会抚平一切。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做一个记忆清除。”

    他话音未落,达尼埃莱已“啪”地摔门而出。那声音极响,好像恨不得仿生人立刻定位到自己的所在。

    争吵来得快也去得快,房间里只剩下阿尔文与贺逐山。

    他又看了秩序官一眼,“啧”声扭过头去。

    贺逐山很少这么烦躁,他忽然说不出话。于是他在身上摸了片刻,没摸到火机:“……对门是凤凰房间。从左往右数第三个柜子里有火。”他背对着阿尔文吩咐。

    阿尔文垂眼看他,到底起身离开,片刻后,又带着那枚打火机回来。

    贺逐山伸手要接,秩序官却无视他那只苍白的、血管泛青的、布满针眼的手。他“啪”地打着火,掀起眼皮冷淡瞟了贺逐山一眼,贺逐山了然,只好照做,俯身凑过去,烟雾再度弥漫在二人之间。

    其实他是个习惯被人点烟的家伙,从姿势就能看出来。毕竟他对外的身份是赛博病心理师,和徐摧一样,擅于周旋在非富即贵的任务目标身边。那样的Ghost令人着迷,带着点高高在上的游刃有余,又像猫一样轻佻,会眯起眼睛吐烟看人……

    但此时,他凌厉的下颌线只展露着主人的脆弱和惶恐——

    Ghost确实是个疯子,一贯行走在善与恶的边缘,心肠冷硬,下手无情。但他心里也有柔软,那柔软处私自藏了个人,藏了那个此时此刻,他不敢与之对视的人。

    “十五分钟后我们就走,”贺逐山看着烟火,转开话题:“从北边突围,把沈琢弄醒——”

    “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办?”秩序官忽然打断他。

    贺逐山皱眉,掸了掸烟灰:“达尼埃莱胡说八道,你不要——”

    “看着我。”阿尔文低声道,“看着我,回答我。”

    他的话很平静,却有一种无法反抗的威严与强势,简直像命令,贺逐山不得不看他。

    秩序官那双漂亮的灰褐色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

    “所以我早就告诉过你,”贺逐山闭眼,“别这样。我不是一个值得爱的人。”

    “你会希望我爱上别人吗?爱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而不是你。”

    就因为这一句话,贺逐山觉得心口刺痛。

    他希望吗?当然不,他不仅不能接受,甚至连想象一下都做不到。

    但他只是抽了抽鼻子,对阿尔文露出个飞快的笑:“随你。”

    这是他第一次对阿尔文笑。

    他抬腿就要走,逃离这个地方。但刚擦撞阿尔文的肩,就被人狠狠钳着手腕一把带回来。阿尔文抓住他,把他压到墙上,离他那么近,像是要强硬地闯进他整个人深处:“回答我。希望,还是不希望。”

    贺逐山无法回答。

    他与阿尔文对视,用一种冷淡的、无所谓的眼神。但他依旧看见了对方眼中的偏执野火,那么热烈,贺逐山不慎跌落。

    最终是阿尔文主动退一步,用视线描摹贺逐山的眼睛、鼻梁,以及柔软的嘴唇。

    然后他听见秩序官轻声说:“你怎么舍得我爱别人?”

    一点火光在这时掠过,贺逐山趁机抽手,从阿尔文怀里逃出去。他飞快瞥了眼窗外,尽全力把刚刚的一切全当不曾发生:“你……仿生人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还快,干扰器没剩多少了。我们现在就得走。”

    他逃一样离开这个房间,背起沙发上的沈琢。

    沈琢小臂上的伤口没有得到及时处置,此时感染发炎,整个人在昏迷里高烧不退。贺逐山环视四周,没看见达尼埃莱,只好打开通讯器。

    达尼埃莱说:“北侧废弃工厂仓库里有一辆改装车,是那不勒斯以前留下的。只有传统机械钥匙才能打开,我把它放门口了。”

    “你去哪了?”

    “……我等下在仓库和你们汇合。”

    贺逐山皱眉,一点不赞同这种私自行动的任务态度,但对方已经“啪”一下把通讯掐断,贺逐山火气也跟着上来。

    他不会哄人,从小到大都不会,除了在蜗牛区遇到的那个例外,于是他烦躁地摸了把白玫瑰,转头就要出门,秩序官却在这时拉住他。

    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从急救包里抹出枚创可贴,垂眼贴在贺逐山耳下:

    贺逐山自己都没注意到,那有一条小小的、微不可察的血口。

    一路上没遇到几个仿生人,奇怪,他们包围圈很不均匀。

    三人顺利抵达废弃工厂,一枪打爆铁门锁孔,长驱直入,闯进仓库。

    仓库里烟尘飞舞,连贺逐山都忍不住打两个喷嚏,那辆改装车就躺在正中,被一块白布压盖。贺逐山捏着鼻子掀开,看见车身上有颜色分明的油漆涂鸦——两个白发小孩大笑着,在草坪上追踢一只瘪了气的足球。

    贺逐山上车,把钥匙勉强插进打火孔。仪表盘上闪烁片刻,浮现出一面杂乱的投影。贺逐山顿时愣住,那是徐摧。

    徐摧正叼着根烟,伸出一只手,皱眉调整摄像头的方向。

    他对镜头笑了笑,点燃烟,眯眼吐了个烟圈,然后看着贺逐山说:“其实我不希望有人能看到这条视频,但如果你看见我,说明兰登的歪理是对的。他说伊甸终将走向灭亡,因为伊甸园太渺小了,我们蜗居于此,只会被洪水猛兽冲得无影无踪……”

    “觉醒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一群人,是所有人类。”

    “我从小到大都在反抗达文,反抗公司,反抗极/权,反抗消费主义,反抗资本将人物化成机器,但是没有用,都失败了。我见过一群又一群人冲上去旗鼓呐喊,但最后牺牲都被遗忘……因为人们不在乎,他们心甘情愿龟缩在信息茧房。”

    “也许兰登是对的,我们需要更全面的战线,需要更惊人的浪潮。需要被逼得更狠,被打压得更惨,因为只有到了那时,人们走投无路,才会被迫拿起武器反抗,我时常怀疑会不会有那一天。”

    “也许有,但多半我不会看到。不过我经常念一首诗,兰登写给我的,我很喜欢。”

    徐摧对镜头笑了笑,然后展开一条纸球。

    光照亮纸球上龙飞凤舞的西语单词,落到徐摧眼里,于是一时间,眼角眉梢都铺上层柔情。

    “消亡并不悲伤,他为自己而死。我们终会且一定会……在自由之巅重逢。”

    “祝你好运。”

    视频结束,投影闪烁片刻,化作万千星辰消散。

    贺逐山怔了须臾,猛抬起头:“达尼埃莱在哪?”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

    “法官”绝不会做私自行动这样不理性的事情。

    他近乎歇斯底里,在通讯器里大吼:“达尼埃莱,你他妈在哪?!”

    电流“滋滋”两声,达尼埃莱叹了口气:“啧,我有时讨厌你这么聪明。秩序官,求你件事……”他对阿尔文说,“你要把他带走,你他妈向我保证,要让他活下去。”

    一辆改装摩托正向南疾驶,在废墟上风驰电掣,达尼埃莱的热反应活动极其明显,几乎所有仿生人都检测到了,它们追在法官身后,铺天盖地,简直像蝗虫过境,而法官从后视镜里瞥间这景象,不为所动,只是铁了心要朝苹果园区的中心教堂跑——

    那是整个苹果园区最恢宏的建筑,是整个提坦市最后还有信仰的地方。

    教堂下埋着那不勒斯,他手持十/字/架睡在棺材里。那是一枚启动器,能在瞬间把整个苹果园区送入海底。

    那不勒斯早就料到会有今天。

    “你疯了,你绝对是疯了……”贺逐山声音发颤,“你给我回来,他妈的这辆车上必须坐满四个人!”

    “谢谢,但是不了。”达尼埃莱笑,“你从来不听我的话,尤其在我心平气和规劝你的时候,我知道,所以,我最后一点遗言,最后一点数落与嘱托,刚刚,也已经和你吵完了。”

    “我是法官,我在来之前就知道会发生什么。‘直觉’告诉我,我一旦踏进基地,就再也不能活着离开。但我还是来了,只有一个原因。”

    通讯器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子弹正呼啸着从达尼埃莱头顶飞过。

    他引开了绝大多数仿生人——仿生人不懂战力部署,它们只会呆板地根据命令追逐有热源生物体——这是为什么三人能够一路顺利抵达废弃工厂的唯一原因,达尼埃莱早有计划。

    “我不想听。”贺逐山说。

    他只想达尼埃莱回来。

    他失去了太多人,父母,徐摧,圣诞,兰登,003,现在是达尼埃莱。每一次失去都猝不及防,每一次失去都来不及告别。而下一个又是谁?他又还要失去多少?

    可达尼埃莱说:“你必须听,贺逐山。我一生都在追求正确,直到今天,我才想明白一件事——”

    “人类,如此脆弱的生物,愚笨不堪、柔弱易碎,究竟是哪一点,让机器永远也无法与之比拟呢?”

    “是犯错啊。”

    “人类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人类会心甘情愿地犯错——”

    “明知不可为,依旧飞蛾扑火。这却是人类为什么战无不胜。”阿尔弗雷德静静地说。

    “所以你不会陪我去新世界,哥哥。”

    “不要叫我哥哥。”阿尔弗雷德闭眼,他克制着自己,但事实上,他的情绪起伏从未如此强烈。如果监测师还在,看见面板上的曲线波动,一定会大惊失色。

    “不要叫我哥哥。”阿尔弗雷德剧烈喘息着,嘴唇微张,像是被尤利西斯传入他脑海里的所有数据、所有资料击溃。

    他眼底浮出点痛苦绝望,闭上眼睛,一滴眼泪顺着睫毛滚入营养液:“不要叫我哥哥。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我怀疑所有人,唯独不舍得怀疑你。”

    “但唯独是你背叛。”

    “我从来没有背叛你,阿尔弗雷德。”

    尤利西斯不再伪装,残忍与冷淡尽展现在眼底。

    “这世上我最爱你,只有我会救你……哥哥,你不能辜负我的好心。”

    阿尔弗雷德陡然睁眼,他扑向尤利西斯,只要拔下数据线,尤利西斯就不能再犯下更罄竹难书的罪过——

    但这时,海水冲破金属门,怒吼着席卷整个亚特兰蒂斯,尚未登入逃生艇的工作人员在走廊中尖叫,但很快,他们的一切声音都被大海淹没。

    尤利西斯早有防备,扭头躲过,又猛伸出手,一把拽住他与阿尔弗雷德之间那条“脐带”——

    “哥哥,是你逼我的。”

    于是用力一扯,两人最后一点连接也被断开。

    血液喷涌而出,心脏停止跳动,但两团白光顺着光纤向上飞出,双生子正以数据体生命的形式冲出亚特兰蒂斯——

    “轰”声巨响,爆炸震动海底,提坦市北侧海域波涛翻滚,蜗牛区发出三级海啸警报。

    两具赤/裸的身体终于在多年后的这一刻相拥,但似乎为时已晚,兄弟之情,已然断绝。

    血肉生命的最后一刻,尤利西斯抱紧阿尔弗雷德,在火光中被黑暗吞噬,在海底深处,共同化作万千星尘。

    而与此同时,贺逐山近乎失控地拍打操纵面板。

    系统冷冰冰地重复:“请输入正确密码,请输入正确密码……”

    “请输入正确密码以启用车辆,请输入正确密码以启用车辆……”

    “冷静点,贺逐山,冷静点!”阿尔文一把抱住他,将他整个人抱进怀里,贺逐山的后背剧烈战栗,在人怀里蜷缩着,很安静,但秩序官立刻感到胸口被什么滚烫的东西打湿了。

    可贺逐山从来不哭。

    他以为自己的泪已经流干,很多年以前就发誓不再哭。

    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些日子,那些面对亲朋离散束手无策的黑暗的日子,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于是十数年的岁月好像只是绕了个圈,命运和他开最残忍的玩笑,他以为自己足够强大,足够坚定,足够替他爱的人抵御所有风雪……

    但事实上,他一无所有。他只是个孩子,只会在他最爱的人怀里无声痛哭。

    他咬紧嘴唇,哪怕鲜血淋漓也不肯出声。

    阿尔文扣住他的后脑,将他整个人藏在自己怀里:

    “密码你一定知道。贺逐山,你冷静一点,密码是什么?”

    那颤抖的人渐渐平静下来,阿尔文感觉大衣一角被贺逐山揪住了,他抓他抓得那么紧,好像害怕他也会弃自己而去……

    “‘HIDE AND SEEK’。”贺逐山低声说,“从头到尾,都只有这一句话。”

    阿尔文立刻输入密码,面板亮起,改装车发出咆哮般的轰鸣,震动着准备向远方冲去。而贺逐山扭头就要下车。

    他已经丧失理智,只想找回达尼埃莱。他觉得他错了,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了,他已经不敢要了,因为他想要的东西最终都会被夺走。

    阿尔文将车门锁死,同时单手制住贺逐山,一脚踩下油门,驾驶着改装车倒行冲出仓库。

    改装车在马路上极灵活地漂移,轮胎摩擦发出刺耳声响。后视镜落满尘灰,却能从中望见自中心教堂蔓延而来的熊熊烈火。

    烈火滔天,吞噬一切。

    这是一切的末日,又是一切的开始。

    仿生人注意到了改装车的动静,它们立刻扭头,持枪朝三人追来。

    摘换档的工夫里,阿尔文不得不暂时放开贺逐山。

    这猫踹门就要跑,秩序官又不得不用手肘揽他脖颈,将他整个人牢牢带到怀里。他力气那么大,用手臂压着贺逐山,贺逐山竟一时无法挣开,只好眼底发红地张嘴就咬。

    “你他妈放开我,阿尔文,你放开我!”

    一圈牙印溢出点鲜血,阿尔文皱眉,反而将他搂得更紧。

    一道更比一道高的烈焰直冲云霄,爆炸声四起,楼房在烈火中坍塌,苹果园区南侧开始向海底下沉。

    阿尔文猛打转方向盘避开追踪炮,改装车甩了个漂亮的U弯,撞飞一串仿生人,又头也不回地向跨海大桥疾驰。

    “达尼埃莱已经……不在了。”秩序官轻声说,那么残忍,“但你要活下去,贺逐山。你是‘直觉’推演过无数遍的答案,你是达尼埃莱,是凤凰,是那不勒斯相信的唯一翻盘的可能。”

    泪打湿了阿尔文的手臂,贺逐山听不进去。但随着阿尔文一遍遍说,随着他看见苹果园区所有熟悉的建筑都在向后飞驰,仿佛所有过去都被吞噬,他终于静下来,力气全被抽走,像是失魂般靠到了阿尔文身上。

    他依旧颤抖,依旧咬着阿尔文不放,蜷缩着,在流泪中发出点小兽呜咽般的绝望之声。

    阿尔文终于听清了,贺逐山说的是“我恨你”。

    “我恨你……”

    贺逐山说:“我恨你。”

    阿尔文垂眼,跨海大桥终于出现在眼前。许多仿生人守在桥头,试图将他们拦截,阿尔文双手离开方向盘,将油门踩到底,同时探身出去,十数连发击倒成排的仿生人。

    改装车在吊桥升起的瞬间冲入桥面。

    “你恨我吧。”阿尔文轻声回答,同时放手一搏,让改装车斜飞着扎入天空。

    “你恨我,我不介意,我希望你恨我,只要这能让你好过。”

    他们穿过水谷苍介的虚拟投影,苹果园区炸出冲天而起的蘑菇云。

    “但贺逐山,你记住一件事。”

    改装车成功在最后一秒擦着边飞进北吊桥,由于车身失衡,它翻滚着冲出去。阿尔文抱紧贺逐山,剧烈的冲撞使两人五脏六腑剧烈翻涌,鲜血横流,混作一团。

    淆乱中,贺逐山分不清方向,分不清虚实,但他的脸贴在阿尔文肩头,贴在他胸前,他听见了对方清晰有力的心跳声。

    天下起雪来,秩序官的呼吸滚烫,拍在耳边,贺逐山在昏迷前听见他留下最后几句话:“你可以恨我,厌恶我,有一天不再想见到我……但我始终爱你。”

    “贺逐山,我也会老,我也会死,我也可能会再次把你遗忘……但我永远爱你。”

    “我永远爱你,直至我的灵魂消散。”

    直至你再也不需要我陪伴,那么届时,我会目送你离开。

    新世纪134年12月22日,大雪。

    提坦市北侧海域发生不明原因的剧烈地震,造成三级海啸警报,蜗牛区72%城市街道被海水淹没。

    117个在职暗锋体内的监控芯片被启动,他们在瞬间爆炸,没留下一句遗言。

    一份伊甸成员资料被公布在世界网,达文公司重金悬赏,鼓励市民积极提供线索,半月内,伊甸成员尽数被捕。

    忒弥斯公开了“先知”系统发现的所有异常人员名单。

    一个月后,阿尔文以全新的假身份行走在提坦市街头,此时,近乎所有异能者都被捕杀,他与贺逐山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他在自动售卖机前停下,像往常一样,买下一包猕猴桃味硬糖。

    在等待机器吐货的时间里,古京街亮起了灯。所有霓虹都被雪雾晕开,巨大的广告投影下,年轻女孩浓妆艳抹,结伴走过,嬉笑着钻进俱乐部,参加盛大的化妆晚会。

    钟响十二下,阿尔文垂眼捡起那包糖。

    人群走远了,只有他依旧撑着黑伞,静默无言,浴雪而立。

    雪渐渐下大。

    他这一生见过很多场大雪,和一个人在风雪里相遇,在风雪里失散,又在风雪里剖心相赠。

    所以他知道人们总选择在风雪里离开。

    但其实他们从未走远,从未放弃,只是孤绝独行,向某个不可抵达的灯塔走去。

    风雪不止,丧钟长鸣。

    他们将前仆后继,为自由抗争。

    直至某一日,多年之后。风雪初停,旭日东升。

    他们终会在自由之巅重逢-

    上卷完-

    作者有话说:

    补充一点:贺逐山还没有学会爱,起码不是真正的爱。他对家人、朋友甚至阿尔文,都是保护者姿态的强硬的爱,他的爱冷静而决绝,可以牺牲一切,甚至牺牲自己性命,但这并不是阿尔文想要的。秩序官想要贺逐山的爱,但他更希望贺逐山爱自己。他会慢慢引导贺逐山慢慢意识到这一点。

    中卷 永恒之鸟

    66   暴雪(1)

    ◎“我是不是说过,不能骗我。”◎

    贺逐山从梦魇中惊醒是凌晨两点十分, 古京街第二波转场才刚开始。冷汗淋淋濡湿了后背,他怔愣片刻,缓缓坐起来,靠在墙边平复呼吸。

    贺逐山没开灯, 就在昏暗里伸手摸索。床头柜里那一小瓶药被摸得哗啦作响, 他拧开倒出两粒, 就着冷水喝下, 片刻之后, 那些恍惚的被撕裂感, 与混乱而暴躁的妄想才在药物作用下渐渐消失。

    药是福山给的,含大量氯/氮平,舒/必利,还有少许齐拉西/酮, 都直接作用于神经中枢, 福山警告过贺逐山不能多吃,但贺逐山没听。他迫切地需要某种虚假的宁静,于是哪怕他已产生强烈的药物抗性和二度依赖, 他依旧把药量提到了最开始的两倍。

    贺逐山重新把药瓶藏好, 锁上床柜, 打开通讯器检索一圈, 没收到任何中间人的短信。便赤脚踩到地毯上, 披了件西装外套,轻手轻脚推开房门。

    走廊里静悄悄, 乔伊正抱着尾巴盘在猫沙发里呼呼大睡。它已有十来斤重, 是只很肥的大胖猫, 有时趴在贺逐山胸口睡觉, 他现在身体不如往日, 会被压得喘不上气。

    贺逐山看了会儿猫,放轻脚步,转过走廊,径直向二居室的另一间卧室走去。

    门没关死,贺逐山站了片刻,伸手推开。借着点月光,床上人影若隐若现。

    阿尔文睡得不深,但很静,栗发落在鼻梁,掩了眉梢,羽绒被有规律地上下起伏。他怕吵醒他,就那么远远地看,但就这一眼,觉得即使这个人什么都不做,只要还在身边,贺逐山的心便能稍稍安定,稍稍在冷风飕飕的夜里感到一点暖和。

    贺逐山见他睡得沉,放下心来,掩门走回阳台。夜至三更,街上虽仍有酒鬼,但飙车的声响到底少了。贺逐山便点根烟,靠在栏杆边发呆。

    一切已过去半年。

    半年前,苹果园区发生大爆炸,整块陆地沉入海底。沈琢苏醒后,去私人诊所做了脑后神经接口的植入手术,把辛夷的芯片插进读取槽,一个人极平静地离开。

    他没说去哪,贺逐山也没来得及问,他是伊甸成员名单上的重点通缉对象,一直遭秩序部追杀,东躲西藏数日,直至上月末才换了个假身份,隐姓埋名住进自由之鹰区。他试图联系遥和机械师,但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那天蒸汽海峡上发生了沉船事故,他们多半也在袭击中长眠海底。至此,伊甸不复存在,成员各奔东西。贺逐山平生第一次无事可做,无人可见。他不知道自己还在等待什么,不知道自己该走向何方。

    他正出神,风从纱门钻进来,把乔伊吹醒了。猫伸个懒腰,跳到贺逐山身边歪着脑袋拱人。

    贺逐山低头,挪开烟,在它耳上揉了几下,它本眯眼享受,忽看见主人青白指间燃着星点火光,顿时瞪圆眼睛“喵喵”大叫,一伸爪子,气急败坏地去摁贺逐山手背。

    贺逐山失笑:“你还会管人。”

    猫抖耳朵,示意自己不聋。但爪子不动,贺逐山只好摁灭烟。

    晚风料峭,他拎起猫,拂去栏杆上的烟灰毁尸灭迹。本准备回房间假寐,但鬼使神差,他又习惯性走到阿尔文门前,轻叹口气,将门推开。

    可这一回,床上空无一人,被子撩到一旁,枕上只落着几根栗发。贺逐山一时怔住,浑身一冷,扭头就要向外走。

    暴躁与惶恐在一瞬间卷土重来,畏惧失去,这是药物无法压制的内心深处的本能。身体无法自抑地颤抖着,贺逐山下意识去摸腰间的枪,心念电转间想过无数个可能,但刚刚路过厨房,就见一片昏黄的光铺过来。

    阿尔文就在那里,哪儿也没有去,披着件睡衣,背对他加热一碗纯牛奶。

    他的脚步太急,阿尔文闻声回头。两人在昏暗里四目相对,谁也没说话。

    阿尔文先叹口气:“我在这,别慌。”他把牛奶从锅里拿出来,放到贺逐山眼前。贺逐山没出声,乔伊反倒跳下来闻闻嗅嗅。

    “你怎么醒了。”贺逐山垂眼,不动声色把枪推回去。

    “我不能醒么。”阿尔文笑,装没看见他的动作。

    “……没事我就回去睡了。”

    贺逐山转头就要走,结果被对方喊住:“你还睡得着?”

    那人打开冰箱,平静审视家里的“库存”:“你能修改数据欺骗‘睡眠助手’,但你骗不过我——眼眶都熬青了,你睡的哪门子觉?”

    贺逐山深吸口气,瞥了眼乔伊:“我不喝了。乳糖不耐受,喝了会胃疼。”

    “好。”阿尔文翻出两袋速冻饺子:“你昨晚吃过饭了吧?”

    贺逐山昨天假借“补充武器”的幌子同福山碰面拿药,回程时遇上小布鲁克林大雪封路,耽搁太久,到家时已是深夜,哪里有工夫解决就餐问题。

    “吃了。”但他摸摸鼻子,不动声色挪开视线。

    阿尔文看他一眼,把火点开:“吃的什么?”

    “面。”

    “什么面?意面,炒面,还是拉面?”

    “……拉面。不是,你要审我——”

    “我只想确认我没记错你的口味。你不好咸口,是在街角那家居酒屋吃的吗?他家的溏心蛋挺不错。”

    贺逐山点头。

    对方没出声,像是信了,但三秒后,他往锅里倒水,同时收了笑:“贺逐山,街角没有居酒屋。”

    贺逐山顿时怔住,没料到阿尔文早有预料,会一步步挖坑等他跳。

    他对上那人沉甸的目光,在神色里读出点失望。那眼神压过来,戳在心上,不知怎的,竟叫他有些百口莫辩。贺逐山一时间说不出话,只好沉默以待。

    阿尔文垂眼注视他片刻,像在看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但他到底没说什么,又扭过头去:“牛奶给乔伊——没事,喝不坏,是无乳糖的。至于你,你把鞋穿上,衣服扣好,坐,然后吃饭。”

    强势而不可违背的命令一连串砸下来,贺逐山晕头转向。回过神时,人已乖乖坐在饭桌边。

    他低头,脚上是一双白色的毛绒拖鞋,大概率是秩序官某天派CAT在线上商城选购的,尺寸刚好,柔软舒适。

    而饺子很快煮好,码在盘子里冒热气,秩序官给他倒了碗醋,没再多和他说一句话。

    贺逐山在心里叹口气,觉得必须做点什么将功补过,于是他逼着自己多吃两个,以免有人错怪他不喜欢饺子。他把心满意足喝完牛奶坐在一旁舔毛的乔伊拎起来,又把碗盘筷子胡乱堆进洗手池,回头找人,发现阿尔文正站在阳台上。

    出租屋的阳台很小,再挤过去,两人就得肩挨着肩,腿蹭着腿站。但贺逐山还是挪过去,呼吸在逼仄的空间里缠作一团,他闻到阿尔文身上熟悉的气息。

    房间很高,脚底不时有嗑上头的瘾君子尖叫着大笑而过,在广袤的黑夜里,贺逐山终于放软语气:“我不是故意不吃。我真忘了。”

    阿尔文没说话,“啪哒”地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他垂眼凝视火苗燃灭,半晌说:“烟。”

    贺逐山顿顿:“我就抽了一根。”

    阿尔文愣了一下,抬眼皮扫他片刻,神色稍显复杂:“……没打算没收。我抽。”

    贺逐山:“……哦。”

    我心虚什么啊,不打自招。

    贺逐山便从口袋里摸出那半瘪烟盒,阿尔文没伸手,只是低头凑过来,贺逐山抽出一根塞到他嘴里。

    烟很快着了,雾弥漫成云,秩序官在这暧昧的氛围里微微眯眼,眉骨、鼻梁、唇峰与喉结绷成极凌厉的线。

    于是贺逐山暗中看着他想:他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时光流逝,物是人非。这可比烟瘾上头来得要快。

    贺逐山终于挪开视线,在静默中纵容自己身上淡淡烟草香与山雪之气相互纠缠。

    阿尔文抽了两口,终于压下心头那点不爽与烦闷。他放软态度,叼着烟含糊地问:“你抽吗?”

    没等贺逐山答,他已把烟递到对方眼前。贺逐山只得沉默地接过来,轻轻咬住烟尾,觉得自己还能在湿润里卷走对方的体温。

    “我是不是说过,不能骗我。”那人终于酝酿够了,低声开口。

    “……这不算骗。”贺逐山斟酌着反驳。

    阿尔文挑了挑眉,眼睛里满是一句“那算什么”。

    “善意的谎言。”贺逐山眨了眨眼,像是底气不足。对方便笑,静静看他吐出烟圈。

    “善意的,不还是谎言?”

    贺逐山不置可否,把烟还过去。但对方不抽了,接过后,就在栏杆上随手摁灭。

    这气氛很怪,贺逐山自己也说不明白。半年来,他们总是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亲昵却又处处疏生,能在逃命时生死相依,将对方视作最坚实的后盾,却又会在身体交错时刻意拉开距离,避免黑暗中交换那难能自抑的吻。

    他们在回避什么,又同时饱含期待。阿尔文是为什么他不知道,但贺逐山清楚自己因为惶恐而不敢迈出那一步。所以像今天这样几乎坦诚的对话,半年来还从未有过。

    阿尔文想说“你明知自己胃不好”,但不必出口,对方已心有灵犀地用话来堵他:“我知道。下次不会了。不——没有下次。”

    他面无表情挡掉“监护人”所有数落。

    阿尔文第一次发现他狡猾得有些可爱,不由失笑:“你如果还有什么别的事瞒着我,最好趁现在一起交代。”

    “没有了。”贺逐山相当平静,说谎不打腹稿。

    “是吗?你好像总是睡不着。”阿尔文开始明知故问,“失眠,还是噩梦?”

    “都有,但不碍事。”贺逐山滴水不漏。

    “吃安眠药吗?”

    “不吃。”贺逐山眯眼看他,眼里像猫在挑衅,“会导致中枢性肌肉松弛,我不敢吃。”

    他把“不敢”咬得很重。阿尔文听在耳里,当然知道原因。

    ——他确实没吃安眠药,但福山给的药比安眠药更厉害。氯/氮平能控制精神疾病带来的幻想、暴躁负罪感与情感分裂,但有明显的镇静副作用,易导致神经中枢紊乱,粒细胞异常减少;舒/必利则对阳性阴性两种精神病症状都有强效,能抑制淡漠、孤僻、木僵症,但会有心动过速,以及运动障碍等不良后遗症。

    阿尔文说:“嗯,不能吃,以你的体质多半会出现过敏性药疹,养起来麻烦。”

    贺逐山点头,说了声知道,表面上一派乖巧。

    阿尔文又说:“实在不行可以吃点褪黑素,泡在水里,睡前喝一杯。但要避光保存,比如藏在床头抽屉。”

    贺逐山“嗯”了一声:“好。避光放在……”

    然后戛然而止,抬起眼来,极无辜地看了看人。

    阿尔文就那么垂眼笑着看他,盯得人背后略略发寒。直到贺逐山不动声色后退一步,他又把人抓回来,顺手将烟抛进垃圾桶,在烟雾里平静地说:“嗯,接着说。”

    贺逐山不说了,说多错多。

    “你真觉得能瞒过我,是么。”

    贺逐山心想不,你可是秩序官,是一等一的好猎手,若一直不察觉,反倒才让人觉得奇怪。

    但他心里千回百转,嘴上却硬,总要被人逼到退无可退才肯低头,便抿抿唇,习惯性“大事化小”:“偶尔才吃,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贺逐山。”对方语气不善。

    秩序官看他的眼神很熟悉,毫不掩饰愠怒,和刚刚听他谎称自己已吃过饭时所表露的一模一样。他知道阿尔文对他了如指掌,不戳破此等拙辩只是好心,于是贺逐山沉默片刻,干脆把剩下的挣扎都咽回去。

    “为什么骗我?”对方微微侧身,又问了一遍,把贺逐山整个人拢在影子里。

    贺逐山哑口无言,幸好乔伊看人眼色地溜过来。

    猫懂得察言观色,体味出氛围不对,立刻竖着尾巴在两人脚边打转。贺逐山趁机弯腰,躲开阿尔文的视线:“……我不想你担心。”

    “这样我就不担心?”

    “不知道就不乱想,不乱想就不担心。”贺逐山抱起乔伊,十分认真地答。

    阿尔文原先是当真想和他发火的,觉得不爱惜自己这个问题该提到台面上好好谈一谈了。但这一瞬间,他忽然惊觉,达尼埃莱说得对,贺逐山看似所向披靡,坚硬不可摧,但其实褪去浑身伪装,其下躲藏的还是那个只有十岁的孩子,还是那个渴望爱,又不懂得爱,于是炸着竖毛去提防别人的猫。

    猫已经努力了,在他面前克制着收起爪子,学习如何盘着尾巴在主人怀里睡觉。

    得给猫一点时间。

    于是阿尔文沉默片刻,终于忍住所有冲动,只是抬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又在他脑门上用力一弹,仿佛想要敲开这个漂亮脑壳,看看里头都装了什么水。

    他语气柔下来,带着点无奈:“谁教你的歪理?”

    贺逐山听出退让,心里有了底气,干脆不答,专心揉乔伊下巴。

    秩序官说:“你不告诉我,我才会乱想。你不信任我,我才会担心。”

    他的声音很轻,散在风里,只说给他一个人听。

    贺逐山觉得有点委屈,一瞬间很想反驳——他如果不信任阿尔文,早在猜到他身份的第一个瞬间就会杀人灭口,但他没这么做,便是Ghost平生给出的最大的信任。

    于是他猛抬起眼,眉头一皱就要说话。但这一下,他不小心跌入对方眼眸,那双眼睛宽广似海,浮浮沉沉,只缠着他一个人,像要把他一整个吞吃进去,于是贺逐山呼吸倏而一滞,听见自己心跳漏跳一拍。

    对方见他不答,叹了口气,抬手搭上他发顶,手指缓缓插入他发间。他的发很柔软,和他本人截然不同,对方像是喜爱,像哄乔伊一样抓了又抓。

    最终低声说:“算了。不懂我慢慢教,你慢慢学。但是你不能再骗我……贺逐山,再有下次,我真的会生气。”

    贺逐山终究没再开口,觉得反驳与否已不重要。对方在他发顶安抚片刻,又顺着脸颊滑下,搭在下颌角,捧起来轻轻在他唇边落下个吻。

    秩序官没收了那瓶药,大半夜给福山去一个电话,仔仔细细核实用药量与用药频率,问得越深入,脸色就越难看。眼瞧着他又要训人,贺逐山眼疾手快亲了亲他嘴角。那气就又被堵回去了,没舍得发作在他身上。

    贺逐山再没能回到自己房间,阿尔文说他可比药管用。这话倒是没错,贺逐山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挑床——阿尔文屋里那张床多半更合适他的人体曲线,毕竟他枕在对方臂上,还没两分钟,就听着对方呼吸渐渐梦了周公。

    第二天早上醒来,天光大亮,杂事翻篇,枕边人已不在。

    贺逐山愣了片刻,披着对方衬衣下床。厨房里传来“咕噜噜”的声响,阿尔文正照着世界网上某个食谱煮瘦肉粥。

    他远远望了一眼,没抑制住唇边的笑意,于是懒洋洋靠在椅背上检查通讯器时,嘴角还不由向上。

    公司广告,水电通知,酒吧大酬宾,还有大大小小中间人群发的垃圾信息。他正要把这些占用内存的数据一键删除,收件箱里忽弹出个新消息。

    “今天下午三点,蜗牛7区,白鸟餐馆,进门左手边第一张桌。”

    “久仰Ghost大名,不见不散,I.P.秦御。”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

    67   暴雪(2)

    ◎听见秩序官平静抢答:“男友。”◎

    “I.P.”, 侦查警/察。在提坦市名存实亡的执/法系统里,警/察主要分三种——执行警/察、侦查警/察、技术警/察。侦查主要负责破案,是个指挥岗,常年坐班, 除了勘察现场, 几乎不用出任务。但他们的警衔都在二级以上, 有公司特等编制, 光这一条就让绝大多数拼死拼活的执行警/察艳羡不已, 所以他们就是再气焰嚣张、再无法无天, 平日里见到人,也得弯下腰来毕恭毕敬管对方喊声探长。

    阿尔文刚揭开锅盖,一股米香蒸腾而出,余光瞥见贺逐山神色不对, 正要询问, 对方已把信件隔空投送过来。

    “有人请客,”他摘下防蓝光眼镜,揉了揉眉心, “今晚不用做我饭。”

    阿尔文扫了一眼, 目光在掠过“I.P.”二字时微微驻足。

    但他手上动作没停, 继续慢条斯理盛粥:“嗯, 你打算一个人去?”

    贺逐山:“我倒是想。都给你看了, 你还能不跟着?”

    阿尔文闻言勾唇,把晾好的粥端到对方面前。

    “一个侦查警/察, 已经探明我的真实身份, 却还要约我私下见面, 可见公司内部叛徒也不少。”

    “你这么肯定, 他和我们站在一边, 而不是想引蛇出洞?”

    贺逐山的人头在通缉令上已悬赏至近百万提坦币,为了抢功,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贺逐山抿了口粥:“他要真有这个胆子,怎么会在信里留真实姓名。”

    他打个响指,CAT立刻跳出来,用蓬松的大尾巴将所有刚从警用内部系统里黑来的秦御个人信息甩到空中。探长今年二十八,面容深刻,桀骜不驯,剑眉斜飞入鬓,要是没做公司走狗,去做牛/郎,应该早赚得盆满钵满,大有可为。

    “秦御,蜗牛3区中心警署一等探长,二级警司,主要负责辖区内B级以上的凶杀类案件,参与破获过多起连环杀人案。去年3月,他作为‘古京街52号帮派火拼案’的主要负责人,在一周内逮捕了数名赏金猎人。但这些赏金猎人大多与公司有利益关系,曾作为‘机械保镖’替公司做事,很快被释放。不过,有趣的是,释放后半年内,他们陆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案件一直未被侦破,随即不了了之。”

    空中浮动着秦御的履历,密密麻麻一长串。阿尔文是秩序官出身,对这些乱七八糟的档案相当了解,轻车熟路挑出重要内容看。

    没过多时,他手指便饶有趣味地顿住:“这位探长早年在技术岗,但没待多久就被踢进侦查部做闲职,看调动是个贬级,却又能在两年内飞快从打杂文职爬到侦查队长……依我看,这个调动多半是他故意为之。”

    贺逐山点头:“他早期做技术警察,负责伤残鉴定,过手几个故意伤人案,被告方都是达文旗下大型子公司的中高管理层。证据确凿,板上钉钉,但开庭前,证据档案里的关键信息链莫名丢失,法官只得当庭判决其无罪……唔,这多半是他离开技术岗的原因。”

    狼蛰伏在犬群中,幽绿的猎瞳里有赤子之心。

    “你觉得他为什么想见你?”

    “和中间人一样。”贺逐山勉强喝了半碗粥,正要放下瓷勺,抬眼对上秩序官坚定的眼神,只好缩回去多吃几口:“他们不能,或者不好亲自出面做的事,就会在黑/市上找赏金猎人帮忙。”

    “会和达文有关吗?”

    “七成可能。具体是不是,见面之前我会确认。”

    贺逐山喝了满当当一碗粥,再不肯多吃一口,接过阿尔文递来的战术腰带,低头组装喷射器与左右枪套。根据推断,秦御并无恶意,但这不代表贺逐山不会多加防备,况且提坦市街头治安向来惨不忍睹。

    他正调整散压垫位置,阿尔文贴到他身后,搭着他的腰帮他重新落扣。

    “你打算帮他?”

    “看他开什么筹码。”

    “他是怎么查到你的身份的?”

    “谁知道。”贺逐山回话时微顿,神色有一瞬间不甚自然。

    但他很快掩盖过去,偏了偏头,耳尖发红地避开阿尔文呼在他身侧的热气:“你……你突然离这么近干嘛?”

    “唔……开心?”那人眯了眯眼,凑过来捏着他下巴,留下个缠绵的吻:“信的事没有瞒着我,早餐也好好吃了。今天很乖,我很满意。”

    *

    三点过五分的时候,秦御才见门口走进两人。前者高大英俊,披一件黑灰杂色羊毛大衣,后面那人稍矮方寸,穿长到脚踝的黑色风衣。

    他侧脸隐没在昏沉沉的暗光里,略显模糊,但漂亮的轮廓线依旧锋利。一双微长的眼生来温润,眉宇间却要偏皱出一股生人勿近的疏冷,于是秦御打眼一看,就知道那是Ghost。

    果不其然,两人在小店里转了一圈,最后状似无意地坐到秦御对面。

    秦御指了指手表:“迟到五分钟。”

    “约我要有耐心,”Ghost说,“五分钟不算太长。”

    另一人并不说话,但秦御打量片刻,总觉对方眼神里有一种莫名的敌意。于是他主动坐得离Ghost再远点,只把浮着层灰的廉价菜单递过去:“先看看吃点什么,现在可是下午茶时间。”

    Ghost没有接,只是扫了一眼,眼神在秦御手腕上的刀疤微顿片刻,旋即又眯着眼打量他整个人。这神色简直像只野猫审视猎物,半晌才说:“随便,秦探长请客。”

    “那就来三份一样的吧。”秦御也不客气,当场“随便”了起来,点了三份超级汉堡套餐,外附三杯加冰大可乐。

    等餐的工夫,他随手撩起袖子,摸出皱卷的纸烟,在贺逐山眼下摇了摇。见对方毫无反应,便收回来自己点上一根。吞云吐雾片刻,终于掸了把烟灰:“说说吧,在门外观察我五分钟,都看出点什么?”

    窥视被人戳破,贺逐山也不慌:“秦探长又不以真容示人,看也是白看。”

    秦御当然不能大摇大摆出现在蜗牛区街头——虽然白鸟餐馆是个廉价快餐店,常来用餐的大多是劳碌人和亡命客,但难保会撞上熟人、混混或是飙车党。一旦与赏金猎人私下见面的消息走漏出去,秦御就得喜提一个当场退休。所以他像往常一样戴了副义体面具,顶一张最平平无奇的大众脸招摇撞骗。

    “脸是假的,人是真的。”秦御意有所指。

    “秦探长没少在这儿和人谈生意吧?”贺逐山答。

    秦探长笑了笑:“怎么说?”

    “你刚刚和服务员说,‘来三份一样的’,没讲具体什么套餐,但那女孩问都不问,扭头就走,说明你是常客,而且品味单一,每回来用餐,只点同一道菜。”

    秦御笑而不语。

    “你的衬衣很皱,袖口有饮料渍,第三和第四枚扣子错系,似乎都是不修边幅、颓丧邋遢的表现。但那饮料渍太新了,是刚溅上去的,衬衫胸口三个徽章针孔,下部明显折痕,这都是常年佩戴警徽和用皮带束衣的特征——说明这件衬衣是你上班时要穿的制服,你今日有‘公务’在身,也许是来7区取文件,只是由于时间匆忙,来不及更衣,不得不在路边把衬衫头发揉乱,摘掉徽章和警用皮带,两点四十七分时,沿3号公路北行往餐饮区赶。”

    “你挑在今天见面不是偶然,而是为了迁就我说的‘公务’的时间——所有在职警务人员非工作期间活动轨迹都受忒弥斯监控,时时上报,你没法在那时抽身,所以你只能打着出公差的幌子,趁机约我在餐馆见面。毕竟连忒弥斯都知道你们警/察的陋习,对上班摸鱼溜出警局喝咖啡这样的事睁眼闭眼——”

    “这便说明,你找我要办的事绝不是简单的杀人灭口、毁尸灭迹。这些事你随便哪天发个悬赏就能办到,你找我要办的,是不能让警方察觉,不能让公司知道的黑活。这就是你为什么偏偏在今天早上8点,在世界网每日数据更新、网络敏感词监控系统暂时关闭的特殊时刻,给我发来一封大胆的邀请信……”

    女服务员恰巧端着三盘汉堡走来,对秦御妩媚一笑。贺逐山适时闭嘴,只轻飘飘扔下一句:“你最好拿出点让我感兴趣的内部八卦,否则我会为我的时间感到不值。”

    女服务员还没离开,秦御挑了块薯角,话里有话:“唔,不错,味道很好。我觉得我挑东西的眼光一向过人,现在看来果不其然。”

    直到那女孩为他们添完柠檬水,扭着腰走远了,贺逐山才靠在沙发上:“你敢在信里提我的代号,不怕我杀你?”

    探长猛灌一口冰可乐,爽快地“哈”了一声,终于收敛起那副浪荡子做派,眼睛眯成一线,就像只倏而流露狠戾的鹰:“你会吗?”

    “不会,”半分钟后,贺逐山慢条斯理挑了枚小西红柿吃,“你讨厌公司,这很明显。”

    “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除了警用联络器,你出门没戴任何私人通讯器在身。也许是你为人孤僻,没有朋友,但更多的可能……你不信任由达文子公司‘客延’提供的通信网络。”

    “你的手表是机械表,没有外置电子模块,杜绝了芯片植入可能,这使它只具备最原始的示时功能,但安全性也大大提高;你的背包,纯手工皮质,不是纳米材料多功能款,具体原因同上,但更有趣的是,你特地在箱型袋外拴了个达文公司标志的女神手办,似乎想表达自己对公司的崇拜和热爱——”

    “但很可惜,那是个盗版,还是七八年前就发布过的纪念款的低仿,可见你对公司实在恨之入骨,连多一分钱都舍不得为它花。”

    “这不能说明什么,也许只是我抠门。你知道,警/察的工资根本不高——”

    “疤。”贺逐山平静打断他,“你手腕上有道疤。”

    “根据瘢痕面积长度,还有周围皮肤的愈合情况,这伤很重,受伤时创面大,深度深,肌腱断裂,软组织粘连,一定影响到了手部肌肉的正常活动,但你没有更换义体,而是选择传统手术自然愈合——这说明你不仅不喜欢公司,甚至连更换智能植入体都不愿意。你厌恶科技,厌恶机器……和我们伊甸很像。”

    秦御听完拍拍手,用纸巾擦去指间的胡椒粉和盐粒,终于从包中取出一沓文件。

    他递给贺逐山:“看看吧,我好不容易才在贫民窟里找到打印店。”他不用电子资料,是因为资料就算是储存在本地设备里,也经常会被忒弥斯入侵抽查,“这是几册警局内部被强行封存的机密案卷,保密程度高达A级。”

    这就是见过面,双方互相认可,可以合作的意思了。

    但贺逐山对这种黑市文化嗤之以鼻:

    “在读之前,我很好奇,”他忍不住开口,“秦探长对每个合作伙伴都要搞一出这种能力测试吗?说实话,很不礼貌。”

    “我会给所有线人一个与我知根知底的机会,”秦御耸肩,用吸管搅了搅冰块,“如果达不到合作基础,我必须确保他们彻底安静,毕竟,这对双方来说都是好事——能被我选上当线人,说明你多半有点罄竹难书、无药可救。”

    罄竹难书、无药可救的Ghost没有反驳。

    *

    “意外失踪?”贺逐山很快翻完几沓卷宗,顺手递给阿尔文。

    “没错,意外失踪。”秦御点头,“仅仅在我所管辖的区域内,近半月来,就发生了7起失踪案。我觉得频率不对,顺手查了查,发现全提坦市境内,半月来,失踪案发生率陡然上升,从之前平均每月200例左右,上升到每月近350例。但与此同时,帮派火拼、杀人劫货类型的犯罪率却稳定在原有高位,说明这些案子和帮派混混,或是黑市活动没有任何关系。”

    “你认为和公司有关?”

    “我在技术部有朋友——我猜你已经调查过我,所以对此我也不必多加隐瞒——他恰好经手其中一个案子,对当时向系统上报的具体证据文件还有印象。但经过我们比对,许多重要证据,尤其是与打斗痕迹、受害者伤情鉴定有关的,能把案件引向入室杀人的证据链都‘意外丢失’。没过多久,系统便强行封存了这些档案。”

    “这个女孩,”秦御点了点其中一份文件,“16岁,没上学,在私人俱乐部做高级陪酒。来报失踪的是她的同事,也是同租人。档案封存后,我想上门询问调查,她这个女朋友却矢口否认和她相识……于是我查了她的个人账户。唔,有一笔无法追踪的巨额汇款。”

    秦御将文件翻到下一页,纸上赫然是一张电子账单截图。

    “30万,大手笔。”贺逐山说,“买人闭嘴,算很阔气了。”

    “虽然无法追踪汇款来源,但可以根据交易时间筛选同时段的所有电子账户动向。于是我和老林——哦,就是我的技术警朋友——加班工作,筛出了当时当刻所有与具体交易数额相符合的178个个人账户。根据摸排,只有一个IP地址不明。而这个账户的署名是‘PAO001’。”

    阿尔文眯了眯眼睛。

    “‘Peace And Order’……秩序部成立初期的曾用名。”

    半年前,伊甸组织被瓦解,大量“异常人员”被逮捕,提坦市内部的异能觉醒者所剩无几,秩序部也由原来专门针对变异者展开行动的特殊部门转为凌驾于警察系统之上的、供水谷苍介随意驱驰的个人军队。

    而这个汇款账户直接归属于秩序部,这说明失踪案多半与水谷苍介有关。

    贺逐山恍然大悟——这就是秦御的砝码,他知道自己对秩序部恨之入骨,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蛀蚀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动摇他们巨大的、深扎于城市底部根基的线索。

    “你想我做什么?”贺逐山皱眉,“案发现场不复存在,重要证据也被删除。现在再来查案,未免为时已晚。”

    “这些人失踪后,忒弥斯系统很快没收了他们的租房——你知道,在提坦市,普通人没有房产权,只能通过每月定时缴纳房租来获取固定住所的合法居住权。那些租房已有新人入住,我估计绝大多数有价值的情报痕迹已被摧毁,但这两位比较特殊——”

    “一个这个女孩,”秦御说,“她的房租是由室友缴纳的,这个室友平白到手30万,刚物色好自由之鹰区的新住处,没来得及搬家,室内几乎保持原样;还有这个家伙,他们管他叫崔,三十岁,没有正经工作,好像在做吃播?他很有钱,住在城市中心的独间公寓里。那公寓产权不太干净,归属于某个公司老板,秩序部不好直接下手,而恰巧这间公寓还在挂牌待售——我可以弄来中间人的联系方式,让你们上门‘看房’。”

    “给我三天时间。”贺逐山点头。

    “两天。”秦御抬眼,“我拖不起。随时会有下一起失踪案发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更多人消失。”

    “可以。”贺逐山思索片刻,“但你得给我提供所有我需要的物资。所有。”

    “当然,”秦御熟悉规矩,“我会先转10万给你当定金,你可以给我一个可靠的新账户。剩下的40万……”

    “你真把我当赏金猎人?”贺逐山笑了,“我不缺钱。”

    他对秦御勾勾手,秦御略一皱眉,顺着他目光,将那枚假冒伪劣的公司纪念挂件交到贺逐山手里。那是放飞白鸽的忒弥斯女神,印有“达文”标志。白鸽象征和平,但联想到公司的所作所为,便觉得它用白鸽代表自己着实有些讽刺。

    贺逐山反复把玩,最终,在秦御的注视下,他将挂件扯成两半丢进垃圾桶。

    ——他想要的从来只有这一件事,掀翻这个烂到骨子里的混沌之都。

    “正事谈完了,比我想象得快。”秦御看看表,一边咀嚼汉堡,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你们不吃吗?”两人都不动手,只懒洋洋看他,这让秦御一瞬间错觉自己可能是动物园里狂啃香蕉的某种猿类展品。

    “他胃不好。”阿尔文淡淡地说。

    但秦御的眉毛立刻向上一挑,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

    “一直没问,”他咽下一口合成肉饼,又恢复那副浪荡子的混混做派,一瞬间简直能和这廉价快餐店里所有乌烟瘴气融为一体,“你俩是什么关系?朋友?保镖?搭档?”

    贺逐山还没回话,听见秩序官平静抢答:“男友。”

    餐桌上出现了短暂的死寂,直到贺逐山喷出那口略微发酸的柠檬水,呛得咳嗽不止。

    “哦,难怪。”秦探长见多识广,对此毫不意外,“我在这坐十分钟,他就拿眼神剜了我十分钟,搞得我坐立难安,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把他哄好应该很辛苦吧。”

    贺逐山:“……”

    你话里有话,是在内涵哪方面呢。

    于是耳尖通红的贺逐山不打算就这个话题发表任何看法,阿尔文却坦然一笑:“我倒是有个问题想问秦探长。连秩序部都没能发现Ghost的行踪,您又是怎么闻着味儿追过来的?”

    秦御摸了摸他的狗鼻子,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一周前,他不是接了个活吗?在古京街,刺蔷薇私人俱乐部,中间人‘凯蒂’要偷大老板‘K’手里的某个内部程序序列码,活儿干得很漂亮,圈子里都传开了……”

    贺逐山悚然一惊,反应过来,想去赌这人压根不该长舌头的嘴:“秦御——”

    但秦探长凭借多年来和上司打太极的过人嘴皮素养,已在几秒钟内火速“叭叭”完毕:“我当时好奇是谁接的单子,就动用点内部权限查了监控。不怪秩序部长官们大发雷霆,一般人确实逮不住你,下手滴水不漏,没留一点蛛丝马迹……但唯一有一个地方露馅。”

    秦御说:“太干净了,那么干净的人,出现在刺蔷薇这种玩……你懂的情/趣项目的俱乐部喝酒,没点本事在身上,怎么能从群狼环伺里全身而退?所以你一定不是表面上的所谓的‘私人心理师’。为了洗脱嫌疑,你特意做了区域植皮手术,磨掉了虎口枪茧,秩序部因此判定你没有武力威胁,把你列作无关人员放了过去。只有我,闲得没事干,又去比对数月来你几次接单的活动轨迹、出没时间,以及杀人手……呃,我说错什么了吗?”

    餐桌上再次陷入一片死寂,贺逐山已经不想说话,秦御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气氛的不对。

    便见Ghost面无表情,一把捏碎了手里吸管。

    不知为何,秦御扫了眼他漂亮的脸,觉得这人好像在把吸管当做自己凌/虐。

    只有那位与他同行的混血男人笑意不减:“几、次、接、单?”

    他一字一顿,语气不善,秦御浑然未觉:“对啊。代号‘Error’的赏金猎人,身价榜上冉冉升起的第一黑马。难道不是他吗?”

    贺逐山幽幽的眼神里写了两个字“是我”。

    紧接着,“是我”变成了“你等着”。

    “Error。”秩序官把这个名字轻轻念了两遍,明明在舌尖生出点缱绻,秦御听了,却不由胆寒。

    便见那男人微微朝贺逐山的方向俯了附身,笑着撩开他鬓边碎发:“不会只有我不知道吧?”

    秦御终于恍然大悟,嗅到点秋后算账的危险气息。于是他三口两口吞下最后一块薯角,起身就走:“我还有公务在身,就不打扰了。你慢慢哄……啊不,慢慢聊。”

    拎着包拔腿开溜,险些没被身后的贺逐山用可乐泼个满脸:“秦御,你他妈现在就把50万打我账上——”

    作者有话说:

    秦探长有自己的cp,很快出场,我发誓这对是HE(

    68   暴雪(3)

    ◎“一朵白玫瑰不够……就在这里再打一朵。”◎

    离开白鸟餐厅后, 天下起小雪。

    此时是七月之初,一年到头最炎热的时间。但天气异常,季节紊乱,在提坦, 六月飞雪已非不寻常的景象, 行人们便见怪不怪, 撑起雨伞, 街上一时摩肩接踵。

    两人没有立刻离开蜗牛区, 而是挤入人群, 去超级线下市场里买了些食材杂货。挑樱桃时,贺逐山趁机和阿尔文搭话,问他想吃哪一种。而每回他在右边问,秩序官就把脸向左边扭, 他在左边说, 就把脸朝右边藏。

    原来人生气了这么难哄,贺逐山后知后觉地想。想他平生杀伐果断所向披靡,第一次手足无措, 就栽在秩序官身上。

    两人相对无言地回了家。

    贺逐山哪里会做饭, 于是秩序官一个人在厨房, 把案板切得“当当”狂响, 贺逐山立刻远离那团低气压, 翘腿坐在沙发里,一边重读机密案卷, 一边为那颗无辜的大白菜默哀, 同时思索等会儿该如何拉下脸和人示弱。

    他想得太入迷, 极其自然从口袋里摸出根烟点了解压。客厅里很快烟雾缭绕, 烟屁股就被人一手夺去。

    对方不知何时站到他面前, 蛮不讲理,极霸道地把他整个人圈在影子里,轻轻抛下两个字:“还抽?”

    贺逐山就有点想笑。

    但他没敢笑,自知不占理,吃饭时,非常安静地吞下所有秩序官强夹到他碗里的青菜,和乔伊一人一猫在厨房里大眼瞪小眼地洗碗,听见隔壁那间训练室里传来“砰砰”枪响。

    这间训练室很小,是由书房改作的,占地面积不过几平方米,但配备了最新版本的全息环境模拟系统。插入不同芯片,就能配制出不同环境下的针对性战斗训练,两人常用这一训练系统来保持枪感。

    贺逐山推门进去,见秩序官正戴着VR眼镜打靶。扣动扳机时面无表情,仿佛根本没把成绩放在心上,但监控面板里,那具50米靶靶心已被射穿。

    他听到声音,关闭VR模拟,回头透过灰蓝色镜片瞥了贺逐山一眼,然后极淡漠地扭过头去,垂眼装弹,又是“砰砰”十发,把把十环。

    贺逐山忽觉得那靶有点无辜,好像是在代自己受过。

    乔伊本在两人脚边探头探脑,见状“喵”了一声,立刻夹着尾巴远离周身正冒寒气的大秩序官。等奶牛猫挎着个飞机耳遛出老远,贺逐山叹口气,靠在隔音墙上,下意识想在这种促膝长谈的场合里点根烟,但被对方瞥了一眼,抬起的手只好抱臂环到身前。

    “你……别生气了。”他笨拙地哄出今晚第一句话,这就是贺逐山苦思冥想四小时的唯一成果。

    果然,阿尔文不为所动。

    他只是垂眼调整配枪重量,将模拟环境修改至“雨夹雪”状态,微微眯眼,边计算风力,边寻找移动靶。

    等第一轮出靶结束,才将枪口一点,卸匣换弹,冷冷回了他一句:“你明知道我会生气,还非要惹我?”

    训练室里飘下片片雪花,羽毛似的,落在男人肩上。

    贺逐山顿了顿,收回目光:“那几个中间人手里有我想要的情报,用钱买不来,我不得不这么做。”

    “不要偷换概念,”子弹杀风挫雪,准确点炸了从空中斜穿而来的移动飞靶。“我的问题从来只有一个:为什么瞒着我?”

    子弹越打越快,新一轮移动靶还没弹射完,视域内已经空无一物。

    贺逐山没有说话,但阿尔文余光一动,从他脸上读出所有答案。

    ——因为那很危险,因为不想把你卷进去,因为我受伤从来都没关系,只是害怕你担心。

    “砰砰”的子弹声越来越密,在狭小的空间内不断回荡。

    谁也不说话,只是枪声一响叠着一响,仿佛电闪雷奔,雪落满肩。

    直到秩序官摘下眼镜,再次率先做出退让,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发热的枪膛:“我不需要这种保护……贺逐山,我不需要。”

    他的声音很低,说起话来仿佛叹息:“不顾一切地付出并非爱,而是自私的施舍。被瞒在鼓里永远不会让我觉得安全,反倒徒增惶恐、焦虑与偏执。”

    “我需要你,但我也希望被你需要。被你需要让我觉得我真正存在,而不是永远站在一旁……隔雾观花。”

    他顿了顿,似是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垂下的眼睫微颤,嘴唇一抿,把所有欲言又止吞入腹中。那一瞬贺逐山似乎在他眼底捕捉到稍许落寞,那是这个强大又隐忍的男人极少极少会表现出的脆弱。

    他的心便猛地一跳,第一次体味到某种愧疚的热流。

    训练结束,“雨夹雪”环境渐渐消失。头顶的鼓风机不再“呜呜”哀鸣,房间里寂静无声,只剩下此起彼伏的沉默的呼吸。

    阿尔文叹了口气,觉得这猫根本不会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于是他压抑住心底的烦躁,重新拿起枪,把配重和后坐力设定都上调到更困难的数量级,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贺逐山的眼睛:“算了,别站在这儿了。早点睡,睡前喝杯牛奶。”

    结果那人轻轻地说:“我需要你的。我从来都……很需要你。”

    飞行靶开始弹射,但秩序官手臂一颤,错过了最佳射击角度。

    “Error是你的名字。”贺逐山说,“你告诉我,你有一个母亲留给你的中文名,谬悟。”

    “谬悟……谬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给你起这样的名字,但达尼埃莱说……人类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会义无反顾地选择犯错,即使知道前路叵测,依然会飞蛾扑火……你还不明白吗?你就是我的错误,我唯一的错误,我是因为你,因为你错误的出现,才第一次知道自己是谁,第一次在坠入深渊前回头……阿尔文。”

    他忽然喊他的名字,秩序官一怔,刚抬起眼,便觉一个带着淡淡烟草香的人影靠过来,伸手揽住他宽阔的肩,又拽紧他的衣领,向下一拉,两片柔软的唇就贴到嘴边。

    他的气息那么烫,赤/裸一样颤抖,主动索吻时又青涩又莽撞,却带着点这人惯有的不顾一切的孤注一掷的狠劲。

    贺逐山把自己所有拱手相让,亲自送进他爱的人怀里无处可逃。

    然后听见他说:“那天你问我的问题——”

    “其实我心胸狭隘,不舍得你爱别人。”

    吻便如烈火燎原,一发不可收,从训练室滚到走廊墙边,又从走廊滚到卧室的床上。

    对方只愣了一瞬,下一秒,反客为主,那吻长驱直入,席卷过他口腔里所有敏感地带,把所有不该被碰触的地方都狠狠舔舐,烙下自己的痕迹,自己的标记。贺逐山便被吻得头晕腿软,幸好对方的手紧紧揽在他腰上,将他整个人锢在怀里,他不至于滑下去,只需要全身心地沉沦与迷醉。

    被褥松软,到处是阿尔文的气息。他身上那像远山像风雪的清冷的味道,贺逐山埋进去,觉得自己像一只掉进雪窟的小狐狸。无路可走了,被猎人捕获,被猎人拥有,被猎人纠缠。秩序官整个覆在他身上,用膝盖顶压他的大腿,他便动弹不得。

    于是那吻从发鬓到眉心,从眼角到鼻尖,耳朵,脸颊,下巴,一个又一个,一片又一片。

    贺逐山终于面红耳赤、忍无可忍,推着对方肩膀挣扎起来时,两手却被那混蛋一抓,钳制着握在胸前。他只得又乖乖承受,被阿尔文在脸上咬了一口。

    “嘶——你真是狗啊!”还没骂完,牙印又被人舔了两下。

    第二天还有正事要干——该死的秦御——两人便没有继续胡闹下去。

    但即使只是这种程度的肌肤相亲,只是吻,就足够相爱的人汗水淋漓,潮湿不堪,粘稠凌乱。

    他被单手抱进淋浴房,在意乱情迷的吻里,在对方的安抚下,不受控制,事后把下巴搭在对方肩上喘息。

    阿尔文像是轻轻笑了一声,嘲笑他的缴械投降,然后把他捞到花洒下方,想替他脱去身上被污浊的衬衫。

    但那衬衫已完全湿透,薄薄地贴在胸膛与腹肌上,若隐若现,倒比不穿更耐人寻味。于是秩序官便抱着某种玩味的坏心思,干脆不再继续脱,就这么挤出点洗发露,手揉搓着泡沫,在他发上轻轻打抓。

    他从身后贴过来,用胸膛靠着贺逐山后背。两人浑身都湿了,贺逐山便在余潮里微微喘息,感受对方有力的心跳。

    直到第二遍冲水,阿尔文终于回过味来,贴到他耳边,故意压低声音用热气和他说话。“你太狡猾了……故意说这种情话来哄我欢心。”

    拙劣的计谋被人看破,耳朵尖就颤巍巍立起来,无法自控地漫上点红色,但他依旧轻笑着理直气壮:“那要怪你自己没有定力——”

    话未说完,喉结被人捏住。

    这感觉就像被对方掌握了所有情绪,所有理智,乃至灵魂,人格,生命……贺逐山顿时浑身一僵,咽了口口水,却没有挣开这带着明显控制意味的动作。

    “下不为例。”对方蹭了蹭他的侧脸,用牙轻咬他的耳垂,“这是最后一次,你最后一次骗我。再让我逮到现行……”

    那人眯了眯眼,像是在思考,最后嘴边浮出点笑:“我不保证我会做出什么。”

    贺逐山闻言挑眉,微歪头,用一种狡黠、不屑、挑衅的目光隔水雾看人,仿佛根本不把秩序官的警告放在心上似的。

    然而下一秒就在对方堪称流氓的无耻之言面前一败涂地。

    “比如,你不是喜欢去‘刺蔷薇’吗?”

    阿尔文说,同时手从他左耳垂处的白玫瑰滑下,游到肩上,又游到胸前。

    “你喜欢‘刺蔷薇’的花样,我便舍命陪君子。一朵白玫瑰不够……就在这里再打一朵。”

    “于是每天早上起来穿衣,你就知道听话。”

    作者有话说:

    审核,他们只是打了个啵啊!!!!!!!

    69   暴雪(4)

    ◎略走一点剧情。◎

    这晚乔伊独占了贺逐山的大床, 因为他主人被某个秩序官长手一捞,带到了自己被子里。贺逐山习惯侧睡,微微蜷缩,是一种没有安全感的睡姿, 阿尔文见状, 就从身后环他, 一只手揽他的腰, 轻拍着哄他入睡。

    早上醒来时, 贺逐山发现颈后有两枚浅浅的青红色的牙印, 他无话可说,只好去找件高领黑色打底衫略作遮挡。但当他迷迷糊糊坐在被子里伸手套衣服时,忽猛地想起什么,脸在一瞬间红成柿饼, 衬得耳边那朵白玫瑰愈发清丽。

    他一整天没给秩序官好脸色, 对方也不恼火,仿佛觉得猫炸毛是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们便在蜗牛区街头和秦御的线人碰头,拿到了对方提供的有记录功能的定制智能虹膜。

    这种虹膜能自动记录使用者看到的所有画面信息, 并在事后把所见所得还原成3D立体空间模型, 相当于某种实时VR视频处理器。佩戴完毕后, 两人前往案发地。

    失踪女孩叫阿宁, 住在蜗牛区夜市场附近的贫民窟。两人扮作公司员工上门, 要求进行居所回收前核查房屋损耗程度的通行常规程序。那室友没有怀疑,叼着电子烟就让他们进来。

    租房不大, 是个小两居室, 客厅约莫十来平方米, 两人进门时, 沙发、茶几、多功能餐桌等大件家具已被运走, 几只折叠箱躺在地上,里面堆满了短裙、皮裤以及内衣等杂物,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因静电吸附蒙着层薄薄的灰。

    “中控系统还没关,”那女孩吞云吐雾,眯着眼说,“你要记水电数据的话,登账号就能看到。哦,卧室里我贴了面墙纸,因为红色更能让男人产生性/欲,对我的生意有帮助——现在撕不下来了,这个应该不用赔钱吧?”

    “……不用。”阿尔文瞥了贺逐山一眼,那人正小心地从床与柜之间横穿。女孩屋里有一种散不去的淫/靡的味道,他显然意识到那是什么,于是猫洁癖病发,挑挑剔剔,十分谨慎地选择着自己的落脚点。

    女孩闻言满意点头,弯腰打开音响系统,震耳欲聋的电子乐轰然炸起,阿尔文不得不在这种令人暴躁地鼓点里假戏真做地向她问话。

    “这间房为什么锁了?”

    贺逐山站在阿宁的卧室前明知故问。

    “之前的室友失踪了,”女孩状似若无其事,夹烟的手指却微微一颤,“警/察办案,贴了封条,不让随便进。”

    “钥匙呢?”

    “说了不让进,你是不是听不懂话——”

    女孩正要发作,一面全息投影忽弹至眼前。屏幕上密密麻麻列着三年内她在古京街所有以陪酒为由违法兜售毒/品的确凿证据,右上角则烙着一枚代表秩序部的圆形徽章。

    “合作,然后一笔勾销。”她看着那高大男人对自己微微一笑,灰褐色眼睛里却盛满深黯的寒光。

    “……成交。”女孩只得悻悻掐灭电子烟。

    阿宁的卧室也不大,窗朝南侧,正对蜗牛区夜市场,暮色四合时,能看见那些隐没于城市肮脏角落的跳蚤们纷纷登场,在刺眼而纷呈的彩色霓虹灯里窃窃私语,完成见不得台面的灰色交易。

    不大的两面窗被几条横斜的木板随意钉着,光束便被分割成几段照入。

    贺逐山皱眉,探头出去,目光在四周逡巡一圈——出租房很高,在17层,而外墙老旧,因常年遭雨水侵蚀而墙皮剥落、肮脏不堪,但没有任何人为痕迹,据此判断,至少半个月内,没有任何人攀爬闯入,这说明如果阿宁是遭人绑架而失踪,这个人绝不是从窗外进来。

    贺逐山眯了眯眼,将目光投向屋内。

    屋里有一张床,一张梳妆桌,一只单人小沙发,一个多功能茶几,一个人形衣帽架,还有两排大衣柜。床头有一只玻璃鱼缸,贺逐山敲了敲,那金鱼是假的,正在吐虚拟泡泡。

    墙上则钉着些明星海报,大多是妆容前卫的女歌手,一本收纳册里,轻轻翻开,投影浮现而出,是几张大型虚拟共享线上演唱会的入场纪念票。

    贺逐山凝视纪念票根若有所思,片刻后,绕至桌前。桌上的各色彩妆与护肤品琳琅满目,高矮成群地整齐排成数行。台灯上还挂着几只最新款头戴式耳机,灯下是几只会唱歌跳舞的微型投影手办,几份纪念款全景声线下特别发售版唱片——都是一碟难求的最新大爆款。

    贺逐山蹲下身,在桌后发现了电源插口。

    整整三排多头插口,足够同时给十数个电子产品充电。贺逐山义眼微投射出蓝光,便在插口附近扫描出多个重叠的指纹和划痕——阿宁没少插拔用电器。

    “长官,三分钟到了。”那女孩探出个头,小心翼翼地提醒。

    执行警/察在室内加装了警报系统,一旦有人闯入超过三分钟,就会自动拨通警局的报警电话。

    但是没关系,智能虹膜已记录下一切,包括那些调查者没法在三分钟内立刻察觉不对的幽微细节——两人交换个眼神,并再次警告女孩不必多嘴,然后扬长而去,没有碰那两杯廉价咖啡。

    下午,他们又前往城市中心广场,如法炮制,进入了另外一名失踪人员“崔”的家中。崔出手阔气,居住的独间公寓很大,有更专业的“公寓管家”专门负责看管,他们只得扮作有意租房的暴发户情侣,在中介的陪同下走走转转,离开时还收到对方悉心准备的一捧玫瑰,被祝愿“意笃情深、百年好合”。

    “祝人活一百岁是诅咒吧,”贺逐山冷冷地说,“在提坦市,多活一天都算折磨。”

    “起码意笃情深这件事没有说错。”

    “……你该改改你这随时随地向我表白的陋习了。”

    他们返回家中,立刻将智能虹膜收集的所有数据通过加密传输发给秦御,探长回了句收到,半小时后,贺逐山的通讯器上弹出一条从活动IP地址发来的垃圾广告。

    “您的定制款性/爱空间VR已完成模拟配置!欢迎再次下单哦!本司诚提供各色情/趣项目体验,包括地铁车厢play,学校教室play,露天温泉play,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做’不到!”

    阿尔文:“还有这种功能?”

    贺逐山:“……”

    秦御,你和你的技术警同事都应该去查查心理健康。

    贺逐山黑着脸开始下载附件,等待解压时,阿尔文翻出两只VR模拟舱。

    这款YE113型模拟舱是幻梦游戏公司三年前发布的一种非游戏用模拟舱产品。它的工作原理和外观与世面上绝大多数型号的幻梦游戏舱都类似:外部呈椭圆流线型,体积约莫只容一人身,内部则填满了某种特殊神经类软胶质体,将使用者完全包裹,并通过电极或接口与其大脑皮层神经系统活动相连。

    YE113款式较老,没有配备脑机接口,而是通过多个浮动电极来捕捉使用者脑部的生物信号——但这正是贺逐山需要的,他绝不可能允许公司芯片直接与自己大脑相连,天知道那会导致什么严重的后果。

    此时,他们将已转录好的全息VR数据导入模拟舱,加载完毕后,就可以全方位、全感官地体验已录制好的虚拟世界。这使两人得以不受时间限制地在案发地点尽可能寻找残余蛛丝马迹。

    他们首先进入阿宁家中。

    模拟舱中的阿宁卧室和白日所见完全一致,无论是化妆品的摆放、衣服的堆叠,还是木质地板上的灰尘与刮痕,甚至连窗外夜市场的嘈杂之声也活灵活现,一切生活气息都被计算成冰冷的数据,以程序运行的方式在两人脑内渲染。

    贺逐山重新察勘房间四处,转了三圈,最终在床边停下。

    “没有打斗痕迹,也没有血迹,”阿尔文说,“屋内没有明显被翻动的痕迹,高额财物与身份证件都未丢失,阿宁本人的电子账户也没有任何款项进出……找不到作案动机,和秦御说的一样,这是彻头彻尾的‘意外’失踪。”

    贺逐山点头,他也注意到了这些细节。但这正是整个案件中最不寻常的地方——因为失踪必然事出有因,“意外”绝不存在。

    “我还查看了失踪当天的周围监控记录,但夜市场的环境过于复杂,贫民窟内部的住宅楼出口也很多,几乎没法排查出有效线索……”

    “崔的呢?”

    阿尔文说,同时登出虚拟空间,将VR模拟调整到崔的公寓。

    崔的公寓南北贯通,采光良好,空间宽敞,内部的家具陈设也以冷淡、大气的灰色系简洁风格为主。下午的阳光斜斜照入,如薄雾般盖在两人肩头,下沉客厅的透明玻璃茶几上还摆着几本纳米屏杂志,沙发上则整齐叠有几条价值不菲的针织羊毛毯。

    由于警察封锁消息,中介并不知道失踪案的事情,他只以为上一名租客是因无法缴纳昂贵的租房费而连夜跑路,所以当时还忿忿地告诉二人,这家伙连行李都没有带走,他们破门而入时,一杯鲜榨柠檬汁还倒在案上,满地粘稠。

    “城市中心广场的所有道路与建筑物附近都有监控探头,无拍摄死角,秦御从警局内部系统偷来一份当日的监控资料。下午15点26分,崔亲自开门,拿走了他订购的一份日料店刺身外卖,15点31分,崔作为职业吃播,在他的世界网频道上开始直播。17点12分,崔结束直播,把垃圾袋丢到门口准备让保洁机器人收走,19点整,崔打开门,让物流公司取走了他于一天前提交过退货申请的……呃,中型家用冰柜?”阿尔文顿了顿。

    “再之后崔就神秘失踪了,仿佛人间蒸发,他没有离开过公寓,但公寓里也没有他的身影。”

    贺逐山点点头,进入崔的卧室。

    与阿宁的卧室相比,崔的卧室显然更加整洁大方。用于全方位捕捉直播时五感的感官收集设备成排摆放在长桌上,电脑椅静静躺在一旁,椅背上则搭着件整齐熨烫过的白色衬衫。双人床很宽阔,鸭绒被铺盖其上。床头顶部悬有三只点射光吊灯,照亮墙上的一副印象派油画,风徐徐吹来。

    “和阿宁一样,没有明显被翻动的痕迹,没有财物失窃,没有血迹,没有打斗——”

    “不,有,”贺逐山忽然打断,“没有痕迹就是最大的痕迹。”

    他在桌边蹲下,昂贵的楠木地板光滑无尘,正反射着金斑似的雀跃阳光。而贺逐山小心拉出电脑椅,六只滚轮在地上摩擦,发出轻轻的“唰”的声响。所过之处,虽不易察觉,留下了一道极浅极浅的刮痕。

    4号位的滚轮上沾了枚砾状物,多半是崔不小心带进房间的。

    “资料显示,崔由于常年做吃播,是个两百斤的胖子,在全息直播里,他经常坐在电脑椅上滑来滑去,在这种重量的压迫下,地板不可能没有任何椅轮留下的磨损痕迹。”

    阿尔文立刻跟上了他的脑回路,眉头微皱:“地板被人更换过。”

    “不止地板,整个房间都被人处理过……”

    “这幅莫奈油画是个赝品。但崔最讨厌‘假冒伪劣’,他绝不会购买赝品。画也是后来挂上的。”

    他们将重新铺设的楠木地板全部拆除,露出其下暗灰色的冷冰冰的混凝土层。然而就在这一层水泥表面,出现了难以消除的喷溅状血迹。两人根据血迹的喷射方向、大小和出血量推断崔大致的遭袭击位置,迅速将大床挪开,则在原本被床底覆盖的地面,和油画之后的墙体上,发现了数枚拳头大小的深浅暗坑。

    “崔被人杀害了。”阿尔文皱眉,“杀手力气很大,根据推算,拳头力量至少能达到2000公斤……但在提坦市,只要植入战斗型义体,就算是一个营养不良的十岁孩子,也能通过上载动能完成这种水平的肉搏攻击。”

    “如何完成攻击不重要,”贺逐山说,“重点是……谁要攻击崔?这个人又是怎么进来的?”

    监控摄像显示,当天没有人进入崔的公寓。

    而窗户也没有任何被撬开、被翻动的迹象,这说明崔从始至终,都是独自一个人在家。

    那么这个人是何时进入,又是怎么进入崔的卧室,这几天他是藏在衣柜里,还是躲在别的什么地方耐心潜伏多时?

    贺逐山微微皱眉,有一瞬间,他觉得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察觉到了蹊跷之处,但又一时不能捕捉。

    直到他离开崔的卧室,重新进入客厅,站在昂贵的真皮沙发前,静静凝视那几条摆放整齐的针织羊毛毯。

    “中介说,他进门的时候,崔的纳米杂志就随手丢在地上,东一本,西一本,柠檬汁倒在地上。崔不会收拾房间。”

    “崔的直播时间总是昼夜颠倒,镜头里整个人头发乱糟糟,衬衫扣子会扣错。他的粉丝会在互动区提醒他,然后他就会笑哈哈地当场重系……”

    “崔不会做饭,懒得出门做节目的时候,他就会点外卖应付。”

    “崔没有良好的生活习惯,或者说,他生活不能自理。但他的客厅、厨房、甚至卫生间都保持得相当整齐。尤其是冰箱,所有食材摆放分门别类井井有条,根据生产日期前后排列。”

    “有人在照顾他。”阿尔文皱眉。

    “仿生人管家。”贺逐山近乎呢喃。

    “你还记得阿宁的卧室吗?”他终于捕捉到了那点灵光,陷入思考时习惯性揉捏自己的下巴尖,阿尔文看在眼里,忽然觉得喉咙发痒。

    而贺逐山并未察觉:“那些杂物,那些灰,她们合租的客厅……这两个人的工作也是昼夜颠倒,总在俱乐部陪酒喝得酩酊大醉,据此推测,一般情况下,她们不会也没时间培养出保持家居环境整洁良好的个人习惯……但阿宁的化妆品和衣物都井井有条,墙上的海报四角钉得整整齐齐毫无偏差,角落深处的人型衣帽架和床头之间则空着半米空间,墙壁上有刮痕。我一直在想那个刮痕是怎么造成的……现在我明白了,那里曾摆放有一个仿生人充电舱。”

    他喃喃自语,脑海里却能回忆出阿宁卧室中的所有细节。随着他话音落下,两人陡然对视,几乎心念电转间同时意识到什么,阿尔文立刻调出那段监控摄像。

    19点整,物流公司敲门,崔露出半张脸,片刻后,巨大的可折叠快递包装箱出现,员工操纵机械臂搬起退货冰柜,并帮崔关上门,从此以后,崔再也没有出现。

    “崔确实订购过家用冰柜,但那是半个月前的事情,是为了储藏更多的生鲜食品,崔喜欢刺身。崔还曾在直播里提到过新冰柜的自动制冰功能相当令他满意,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突然退货?”

    “放大。”贺逐山忽然说。

    监控摄像被放大,崔的半张脸愈发清晰。

    他脸上噙着一贯和蔼的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

    “崔的刷牙方式不太正确,有楔状缺损,侧切牙形状不规则,但监控里,这颗牙的横切面是完美的。”

    贺逐山深吸一口气:“这不是崔……而是仿生人伪装的崔。崔已经死了,尸体就在那台冰柜里。”

    70   暴雪(5)

    ◎“打住,我还没和你上过床。”◎

    “不仅仅是崔、阿宁, 所有被强制封案的失踪案受害者,都曾有过仿生人或者低级基础功能款机器管家的购买记录。”秦御一边啃菠萝牛肉汉堡,一边皱眉翻动刚打印下来的消费记录单。

    上午十点,秦御再次与贺逐山约在白鸟餐厅碰头。线上通讯当然方便快捷, 但在提坦, 任何等级的加密线路都不绝对安全, 一旦引起忒弥斯的警觉, 必然会遭到监听破解。所以赏金猎人和大老板们永远选择在俱乐部见面, 开一瓶香槟, 坐下来,点着雪茄慢慢谈几千万的大生意单。

    秦御也不例外。他和“线人”从来都是当面说话。而且为了避免被贺逐山嘲讽“审美单一”,今天他还特地提前点了两份刚推出的巨无霸汉堡套餐。

    “你认为是仿生人绑架,或者说杀害了它们的主人?”秦御三下两下把面包皮咽进去, 灌了口可乐, 含糊不清地向贺逐山发问。

    “我只是说有可能,”贺逐山微微皱眉,“从现场残留的痕迹来看, 基本可以认定是家用仿生人管家对阿宁与崔发动攻击, 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其它的可能性, 毕竟在证据链完善以前, 那都只是一种推断。”

    是一个十分谨慎的回答。

    “这听起来太扯了, ”秦御说,“搞什么?仿生人觉醒?机器革/命?这又不是2038年的底特律……等等, 上错了吧, 我们没点热奶茶啊?”

    “我点了。”阿尔文对服务员点点头, 小姑娘立刻涨红了脸, 支吾着落荒而逃。

    陶瓷茶碗上贴着一条备注单, 秦御眼皮一跳,目光瞟见一长串文字:“请不要使用茶包,已自备红茶茶饼,泡茶水温需保持在95度以上,并更换无乳糖奶,外加半管白砂糖。”

    “……喂,吃刀头饭的人这么娇气真的好吗?”秦探长感到一丝恨铁不成钢。

    而对方恍若未闻,只是把那杯热饮推到贺逐山面前,又替他推开汉堡餐盘:“熬夜伤胃,喝点。垃圾食品就别吃了,容易发油。”

    秦探长在这数落里心虚地摸了一把脸,发现眉梢眼角各冒出一颗上火痘。于是他顿时有一种被内涵的无能狂怒,手里的双层牛肉饼汉堡一点都不香了。

    贺逐山平静接过奶茶,极其乖巧无声地喝了半杯。他喝完后习惯性抿唇舔舐,那神色有点像懒洋洋的家养暹罗猫。

    “也许是觉醒,也许是革/命,毕竟机器有时比人类更像人……”他用小勺搅动奶茶,说到这里忽然垂眼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老朋友,沉默片刻,又继续道:“但如果只是单纯的机器故障,秩序部,或者说公司,他们为什么要花大力气封口封卷?”

    “也许是怕影响到仿生人产品销量?”秦御猜测,“之前的‘定制情人’不就是吗,因舆论原因遭到顾客抵制,公司被迫免费回收所有已售产品,直接导致当月股票连续三日跌停,掀起了近三十年来最大的一次经济危机——”

    “但达文是经济危机的唯一受益者。”贺逐山提醒道,“它以最小成本收购了A.Y.N.农业生产公司最后的股份,彻底吞下了所有财富空间,成为提坦名副其实的统治者。经济危机不过是风暴的伪装。”

    “销量下滑?公司不会在乎这种事,”贺逐山说,“在提坦,达文是单级垄断,任何在A类产品上亏损的羊毛,它都能通过别的方式出售更多BCD类产品,从羊身上一根一根薅回利益。‘此地无银三百两’,它这么做一定有别的理由。”

    秦御没有反驳,显然,他也认为贺逐山说得没错。

    但原因到底是什么?是什么让公司不辞辛苦也要多此一举地毁尸灭迹?

    他把冰块嚼得嘎吱嘎吱响,一边灌可乐汽水,一边眯着眼陷入沉思。

    “但这些只是逻辑推断,想确定公司的真正目的,必须抽丝剥茧找到实证。现在的首要目标是找到那些仿生人——程序也好,零件也好,检查机器要比审问人类简单得多。”

    秦御点头,被贺逐山的提示拉回现实:“但除了阿宁和崔,其他失踪者的个人财物已经转交给亲属,包括那些仿生人管家。贸然上门很容易打草惊蛇,我只能一个一个排查。不能从系统里直接检索,会引起忒弥斯的注意,手动比对则需要消耗大量精力,有线索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正常点通知,”贺逐山面无表情,“再给我发垃圾广告,我就把你,还有那个林,一起打包举报给忒弥斯。”

    秦御不以为耻:“这么害羞干嘛,不会有人25岁还没有性/生活吧?”

    贺逐山始料未及,被一口奶茶呛得直咳。

    秦御当场顿住:“真的啊?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故意戳你痛处。”

    贺逐山:“……”

    只有秩序官笑而不语,拍了拍猫的后背。

    两人与秦御分别,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趟小布鲁克林。彼时福山又在给小男孩弘太更换义体右腿弹簧零件,弘太则抱着5代机器人,兴致勃勃地坐在旧皮沙发上看电视节目。

    “你怎么不常和同学在巷子里踢足球啦?”郁美端来小饼干,笑眯眯地问。

    “哦,他们都在玩‘废土之下’,一个跟‘永恒之主’差不多的幻梦游戏,没时间和我踢球。况且他们也不喜欢和我踢球,我总是一摔倒就爆零件……像个NPC。”弘太有些委屈,蔫巴巴的,像只落水小狗。

    两人进门时福山正因为这句话对男孩吹胡子瞪眼:“你不准说自己是残废!你把我这个机械师放在哪里!我不要面子的么!我现在给你做的是全提坦市最好的义体腿!”

    “阿尔文!”只有5代机器人瞥见秩序官身影,两根小天线立时竖起来,一把扑上男人大腿:“好久不见!”

    郁美回身,对他鞠了一躬:“您好,喝杯热茶吗?”

    贺逐山皱眉,微微眯眼,不着痕迹地收敛起那点不快,提溜着小机器人的天线把它拎到一旁:“……你们什么时候变这么熟了?”

    “当然!你不在的时候,阿尔文先生经常——唔唔唔唔唔!”5代得意地竖着耳朵,刚要滔滔不绝地像Ghost炫耀,就被郁美捂着发声器抱起来。

    在贺逐山狐疑的目光下,郁美笑着说:“当然,您不在的时候,阿尔文先生有时会来陪5代下棋。他总是放水,5代玩得很开心。”

    阿尔文?下棋?放水?这三个词在贺逐山脑海里短暂地进行了几次排列组合,但每一次组合的结果都让贺逐山由衷地感到违和,他实在无法脑补阿尔文哄孩子的模样。

    ……但又好像没什么不对。

    贺逐山偷偷瞟了眼对方的背影。

    秩序官看似高傲、冷漠、强势,但其实总是那么温柔。

    阿尔文莫名其妙被他盯了少顷,用眼神比出一个“?”。

    贺逐山立刻扭开头去,假装偷看和他无关。他是来找福山取药,自从吃药一事被阿尔文说破后,他就被剥夺了自主服药的权利。秩序官总是盯着他,准确地计算每日用药量,定时清点药瓶里剩余的药片颗数,如果对不上,还是那个后果,“我不保证我会做出什么。”

    阿尔文说。

    于是贺逐山叹了口气,每晚抱着枕头溜上阿尔文的床。阿尔文从背后来搂他、亲他,和他说些乱七八糟脸红心跳的情话,他就能在对方的气息里沉沉入睡,比什么利培酮、氟奋乃静有效得多。

    5代缠住阿尔文,希望他再和自己下一盘棋——福山这个老顽固,从来不让它哪怕一颗子!小机器人打起滚来也属于胡搅蛮缠那型,阿尔文一时进退不能,贺逐山得以独自跟福山进地下室取药。

    临行前他收获了秩序官一个警告的眼神,但只面无表情地全当没看见。

    地下室依旧昏暗,那些大大小小的改造植入体和机器零件还都冷冰冰躺在桌案上。福山搬来梯子,爬到高处,在凌乱不堪的储物柜前挠头翻找。

    正专心致志配药,忽听见身后人冷不丁问:“阿尔文,他常来找你做什么?”

    一回头,贺逐山正靠在门框上。

    光斜斜地照过来,是整齐的一束线,像雾一样轻轻盖在他脸上,显得骨骼轮廓那么分明,鼻梁高直,眼珠清透,一双微长的眼抬起来向上看,羽扇似的睫毛掀起,便像鹤羽斜飞,有一种清冷而出尘的锋利。

    福山便若有趣味地瞟了他一眼,觉得这个晚辈生得过分漂亮,总拿着刀砍砍杀杀属实有些委屈那张脸:“想知道,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

    对方不语,只把眼皮一翻,明显是在说:“我要愿意问他,还在这里多此一举?”

    福山就笑:“他可不是来找我。他来的目的和那朵白玫瑰一样……他来准备‘礼物’。”

    礼物?

    贺逐山一怔,下一秒,几乎出于某种本能,他望向自己右手。

    冷白的皮肤被昏暗笼罩,无名指根微微闪烁寒光。那是阿尔文送他的戒指,纯银光面戒,内刻两人名字代号的第一个字母,“A”与“G”。

    于是那两个字母仿佛烙铁,此时微微一灼,不疼不痒地烫了贺逐山一下。

    “没错,纯手工定制哦,”福山一眼看出他的内心活动,露出个“啧啧啧不愧是小情侣”的姨母般的笑容。于是他也不顾药配没配完,又翻箱倒柜从杂物里搬出一大堆火吹、抛光机、不同型号弓形钻各一,向贺逐山展示:“这还是我爷爷留下来的手艺和工具,如今的年头,可没几个人会做喽!”

    长吁短叹。

    “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老头发已花白,但八卦心不改:“情人,恋人……还是爱人?”他被贺逐山幽幽地瞪了一眼,立即摆手作“行行行不问还不行吗”状,将药片密封装袋,随手抛去:“给你调了下药量,根据记录数据,你最近的睡眠状态都不错,平均时长超过6个小时。怎么,换了张新床?”

    “……我怎么知道。”对方顿了顿,不耐烦地模棱两可,但耳尖微微一红。

    “唔……但是戒指可不要随便戴在无名指上哦。”福山笑眯眯。

    “为什么?”贺逐山全身上下的浪漫细胞加起来可能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对于“戒指的意义”这件事,没人提醒,他就全然意识不到。那戒指阿尔文不准他摘,冲凉洗手都不行,有时贺逐山闲极无聊,会掰弄着手指把它换来换去戴,而阿尔文每次撞见,都要郑重其事亲手把那戒指再戳回无名指。

    “无名指代表已婚,你个笨蛋。”福山放肆地嘲笑他,“哎呀哎呀,我是不是说破了年轻人的小心思!”

    贺逐山愣了三秒,三秒后,肉眼可见地懵住了。

    他眨眨眼,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到秩序官那幼稚而偏执的占有欲。

    贺逐山抱着个大折叠箱走出福山家,阿尔文正靠在车门上等他。他两只手插在羊毛大衣里扮酷,见状要替他效劳。但贺逐山立刻把手一扭,婉拒他的好意,好像那箱子里藏着什么宝贝似的。

    阿尔文问:“什么东西连我也不能看?”

    “你不能看的多了去了。”猫高傲地答,却浑然不知,在阿尔文眼里,他的毛绒尾巴已经快翘到天上去了。

    车上,贺逐山抱着折叠箱坐在副驾,手肘撑在窗前,目光放空地盯着车外建筑不断向后,手时不时下意识摩挲无名指上那枚某人送的银戒。

    于是阿尔文将他的所有小动作尽收眼底,须臾间恍然大悟,终于在等信号灯时挑了个空明知故问:“你和福山聊什么了?”

    “你猜。”

    “不猜。”他笑起来,仿佛欲拒还迎,等着贺逐山自投罗网。

    但对方狡猾至极,并不上他的当,阿尔文不猜,他就不说话。

    直到车动起来,夜色里灯火斑驳,一片片落在两人脸上,闪烁的光雾营造出某种暧昧的气息,但不是暗流涌动的试探,而是某种终于打开天窗,坦诚相对的欢喜与柔软。

    “啧,5代什么都好,就是管不住嘴。”终于,秩序官让步,他摇摇头,向对方坦然承认自己所有的心思。

    “什么都好?”

    “你连机器人的醋也要吃?”

    贺逐山赧然片刻,自觉好像有点道理,车里隐约飘起了醋味,于是他立刻故技重施扯开话题:“那戒指……你做了多久?”

    秩序官笑笑:“没多久。”

    “没弄伤吧。”

    “没有。”

    “胡说,你指腹有两个水泡。还骗我说是蒸汽锅烫的。”

    “你这么关心我啊。”阿尔文笑了笑,并没有看他,只是单手打方向盘,同时轻轻摩挲右手食指、中指的伤。

    贺逐山又顿了片刻,不好承认他的关心——他可不能说他夜里魇醒时,冷汗淋淋,会回过头来看对方的掌纹入睡。他有些懊恼,觉得今晚可能喝了秩序官的假茶,总在勤勤恳恳给自己挖坑,并且头也不回地往下跳。

    他不语,阿尔文也并不追问。他便扭过头去看秩序官的眼睛——光影飞红,丝丝缕缕的彩色的雾像游鱼一样从他们身边、他们之间流过去。于是一时间,贺逐山觉得一切停滞了,仿佛他又回到小时候,是那个终于见到命中暴雪,为一片雪花欢欣雀跃的小孩。

    他便心神一动,下意识问:“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按福山的说法,是情人,恋人,还是爱人?

    阿尔文目不斜视,只盯着前方车流,半晌才歪了歪头,像是思考似的半眯起眼:“唔……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们就是什么关系。”

    贺逐山绝不饶人:“那我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呢?”

    对方闻言一笑,那些偏执的占有、顽固的霸道立刻突破伪装强势显露,斜眼瞟了贺逐山须臾:“那你最好重新说……”他一字一句,像是警告,“毕竟我没听说谁会和普通朋友拥抱、接吻、同居,一起吃饭睡觉洗澡……甚至上床。”

    “打住,我还没和你上过床。”贺逐山义正词严。

    “会有那一天,”秩序官胡搅蛮缠,“某个25岁还没有……唔!”

    “性/生活”三个字尚未出口,副驾驶上的人脸色一黑,恼羞成怒地捂住他嘴:“不准说!”

    阿尔文就笑,轻轻在他掌心啄下一口。

    于是他这一笑,贺逐山觉得那根名叫“阿尔文”的刺又往心头深处扎进去半寸,并且一点一点膨胀,一点一点柔软地占满了整个胸膛。车恰巧在此时脱离航行轨道,缓缓下落,进入自由之鹰区,在十字路口拐向家门。

    车停下来,阿尔文松了手刹。他两只手都空出来了,可以拨开贺逐山。但他没有,任由对方欺负,就这么只露出一双眼,带一点笑地盯着他。

    然后贺逐山发现,他的秩序官,有一双过分动人的琥珀一样的眼睛。

    他终于松开手,就在这昏暗里盯着对方。

    然后他笑着说:“那或许我可以只有一个普通朋友……这世上我只要这一个朋友。”

    世界那么喧嚣,灯火璀璨,车水马龙。但在这一方小小的寂静的角落,只有他们两个,只有开始轻轻飘下的小雪粒,一点一滴盖住了过去的所有孤独与荒芜。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对方的心跳。光五颜六色,自四面八方奔来,像剑,像刀,纷乱地扫,把车勾出不停变化的幻想般的影子。

    但它同时使四目相对的眼睛那么亮,那么柔软,好像盛了一个人一生能给出的所有情与爱,所有一切都尽在这里,然后相互诚挚地把对方裹进去。

    贺逐山不再犹豫,安全带也顾不上解,就那么抓在手里,探身凑近去吻阿尔文。

    先吻了吻他的指尖——舔舐过那些因为自己而留下的伤口:“疼吗?”

    然后是眼睛,鼻尖,脸,嘴角。

    唇齿相依,舌尖再度暧昧不清地纠缠,呼吸灼红了彼此的脸,这个吻饱含情/欲,但谁也没有否认,谁也不再逃避。他们在霓虹与飞雪里,终于看清彼此的一颗心。

    那吻把车里的所有空气都点热、点躁,阿尔文捧住他的脸,扶住他的后脑,一遍又一遍,尽情而恣意,不加收敛地加深、索取了这个吻。

    于是在纷乱的水声和喘息里,在滚烫的无法克制的颤动里,想要占有对方的念头一次次浮现,一点点膨胀。贺逐山向后仰头,露出修长而白皙的脖颈,阿尔文便俯过去,在他的锁骨上、肩窝里,在冷青色的血管旁,留下一个个暗红色的咬痕与吮/吸。

    贺逐山终于在一片混乱里艰难地摸到座椅调节器,“啪哒”一声,阿尔文压着他躺平在副驾驶上。

    衬衫领口的第一枚扣子被解开,吻顺着脖颈滑落至锁骨,一寸一寸,在冷白如瓷的皮肤上,仿佛那朵清俊的白玫瑰已提前盛开。

    “我可以吗?”他声音很低,像是被欲望烧得发沉发哑,贴在贺逐山耳边这么循循善诱,贺逐山哪里说得出不。

    然而就在手伸向皮带的瞬间,那通讯器不知死活地尖叫起来。

    “……”贺逐山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掐灭。

    下一秒,白玫瑰又“嗡——”地一声死缠烂打。

    第三次之后,贺逐山原本沉浸在情/欲中的眼皮陡然一抬,雪亮的寒光乍现,杀意浓得像要把人钉死在原地。

    阿尔文笑了,他轻轻吻去身下人脸上汗珠,又依依不舍地舔了舔他的鬓与颊,觉得猫整个人都是甜的。

    “别着急,”他哄道,“还有很多机会。”

    但贺逐山就想要现在这个机会!

    他扫了眼来电显示,对通讯器那一头极其阴冷地怒道:“秦御……我他妈一定会杀了你。”

    刚加班排查完仿生人管家的秦探长:“???”

    对方只冷冷抛下这一句话,眼瞧就要挂断。

    秦御只好赶在自己第三次被隔空抽一耳光之前对贺逐山破口大骂:“不是你他妈让我别发垃圾广告吗?草,你们处男怎么事这么多啊!快点滚过来,碰头地址发你了,林有重大发现要和你面谈!”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今天考科三,站了七个小时有点中暑(

    秦御:今天也上了Ghost的暗杀名单呢嘻嘻

    P.S.2038年的底特律——是游戏《底特律:变人》的架空时间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