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让贺逐山头脑昏重、身体滚烫,回到坐落在自由之鹰区的单人公寓后,他很快陷入沉睡。混沌中做了噩梦,梦大同小异,追逐与奔逃,永无止尽地遭黑暗侵蚀,直到被一个带着山与雪气息的怀抱捕获。
那人沉默不言,臂膀却坚实有力。一只手轻轻撩过贺逐山耳畔,轻轻揉了揉滚烫的耳尖。就那么小心而珍重地碰了他一下。
于是猝然便惊醒,贺逐山垂眼,非常清楚自己梦到了什么。
他觉得自己像在做贼。
之后他再难入睡,靠在阳台上吹冷风。直至接到来自达尼埃莱的通知,“法官”要求他立刻返回003号伊甸基地——
黑客找到了关于飓风的线索。
*
任务部大厅,四面全息投影屏幕在众人身边闪烁。
小野寺遥打了个响指,屏幕上出现数十段不同的视频资料。
“ghost认为‘暗锋’是某种秘密组织,我完全赞同这个观点。但观点需要证据佐证,而我们唯一的线索是那枚暗黑色刺青,于是我让cat做了一件事——我们收集了半年内‘世界盒’上所有被莫名删除的视频,并对视频图像逐帧做了比对分析。”
“世界盒”是建立在世界网上的最大的社交网络平台,承载了提坦市约90%的信息流。娱乐八卦、新闻快讯或攻略分享,任何你想要的资讯,你都能在“世界盒”上找到。甚至有时,执行警/察们能通过“世界盒”上某段用户随手拍摄的vlog视频发现关于罪犯的行踪……可以说,“世界盒”几乎就是另一个提坦市。
而“暗锋”作为一个秘密组织,存在时间不短却一直没被伊甸察觉,唯一的解释是,它抹去了自己的所有蛛丝马迹。
就在那些被删除的内容中。
果然,视频被不断定格,图像被不断放大,很快,全息投影中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令人心惊的“darkblade”暗黑色刺青。它们就像某种机械零件出厂编号,隐秘却又不可抹去地烙在手腕内侧、锁骨下方、背后或是耳下。
而这些拥有刺青的人……
“这些人都曾经出现在意外事件的案发现场。”小野寺遥说,“在过去的半年内,提坦市11属区有137例未查明凶手的意外爆炸、车祸或凶杀等案件。而137例案件共造成219人死亡,其中有115人……是觉醒者。”
一些战斗型觉醒者会选择加入类似“伊甸”这样的反抗组织,但一些非战斗型觉醒者则更可能选择隐姓埋名,像普通人一般生活。
“所以我们据此推测,darkblade,又名暗锋,是一个秘密杀手组织。建立时间超过四年,人数在70到100左右,多为不完全觉醒者——虽然还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有不完全发育的腺体,也不知道他们和秩序部的关系如何,但可以肯定——他们是冲我们来的。”
小野寺遥轻声说:“‘圣诞’只是一个开始。”
寂静与沉默席卷会议部,一贯善于活跃气氛的机械师也一言不发。在秩序部铺天盖地的追杀下,“伊甸”已如涸辙之鱼,再被一个叫做“暗锋”的危险组织盯上,无异于腹背受敌。
贺逐山开口:“飓风呢?”他很平静,“有飓风的消息吗?”
小野寺遥点点头,敲下键盘,“飓风”的个人信息被投射在屏幕上。那是一个28岁的欧罗巴种男人,身高中等,黑色短发向后梳成鸡冠,戴一只机械眼罩——这符合“圣诞”说的“独眼”。
“‘飓风’,暗锋组织成员,真名不详,平时,他自称‘劳伦斯’,作为赏金猎人在各个属区活动,偶尔也出现在地下城。”
全息投影中,飓风身着黑色敞领风衣,内戴银色机械护甲,腰腹上的碳纤维及金属零件满是划痕,为他增添了一丝刀口舔血的危险气息。
“‘古京街z03-112’,这是他常去的酒吧地址。其中有一名酒保是倒卖义体的二手贩子,他常常为飓风牵线。今天早上,‘阿尼’已经去和他‘打了个招呼’。”
阿尼是贺逐山的下属,一名强化系异能拥有者,埃塞俄比亚类型黑人。
“他‘告诉’我们,两天后,在小布鲁克林区有一场定制级义体拍卖会——出售那些赏金猎人们在古京街或新海泉区猎来的高级植入体——‘飓风’会出现。”
贺逐山微微抬眼:“你能把我弄进去吗?”
“当然可以。”小野寺遥说,“只是我担心……”她看了眼机械师。
ghost才刚刚拆除钢板,按理说他应该继续在营养液里泡着养伤。
“不必担心,”贺逐山说,“那不算什么。”
他受过比这还要重的伤……在“凤凰”死的那一年。
“我会负责这个任务,活捉‘飓风’,让他给我们讲点关于暗锋的有趣故事。如果‘圣诞’是他们的开始……”
他的语气稍显阴戾:“那‘飓风’就是我们的开始。”
*
“忒弥斯”出现时,阿尔文正站在落地窗边。人造太阳光照入室内,风微微吹动纱帘。
战争摧毁旧世界后,污染物席卷全球,尘霾与浓烟占据了天空,即使在白天,提坦市也蒙蒙灰黑。为此,达文公司研发了巨型装置用以模拟自然照明。
阿尔文刚从浴室出来,发梢上的水珠尚未沥干。他穿一件米白色的丝绒衬衣,垂眼站在桌边,伸手轻轻逗弄那朵雪白玫瑰的微卷瓣尖。
花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人的气息。
他当然认出了ghost。
在f.y.a.见到他的第一个瞬间,只一眼,望见那双漂亮的眼睛,阿尔文就知道那是ghost。哪怕他从未见过ghost的真容,但凭借在“重临”中与他交手数次,凭借那种莫名的熟悉与笃定,他知道贺逐山就是ghost。
他的美貌与他的危险都同样出众。
他独自凝思时,“忒弥斯”悄然出现。它在一旁“站”了很久,阿尔文当然知道,但他吝于抬眼——他凝视着花瓣上的露水,就像透过雪白在凝望另外某人。
“忒弥斯”从未见过这样的秩序官a。它的手指轻轻一颤,程序似乎在一瞬间出现乱码,然而它很快无视了这种错乱:“你看起……”
“你违背了我的指令。”阿尔文低声打断。他微侧身,灰褐色的眼睛里映着“忒弥斯”雪白的虚拟裙摆:“昨天晚上,你一直跟着我。”
就藏在那枚提坦学院徽章中,那是一枚微型记录仪。
“忒弥斯”一怔,下意识张嘴试图反驳,但最终,它黯然垂眼:“我只是担心你,小布鲁克林区非常危险。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那么,他说的是真的。”阿尔文再次打断它。
“什么是真的?”“忒弥斯”抬头,声音轻得有些惶然。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阿尔文笑了笑。他的笑让情感监测程序迸发出一串“警告”代码,这意味着对方有攻击性企图。
“忒弥斯”当然知道。
他指的是ghost不经意间透露给他的一切。
“我就是被这样创造出来的,”“忒弥斯”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它觉得阿尔文很陌生,试图辩解:“我本来就诞生于那些庞大的信息流,本杰明先生只是赋予我程序骨骼——”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阿尔文打断它,“忒弥斯”骤然噤声。
“你把最锋利的刀送给凶手,还声称自己一无所知。你把所有人的性命玩弄于股掌,却声称你是他们的保护神。你永远把‘担忧’挂在嘴边,但事实上……”
室内寂如虚无,只话音轻轻落地:“你把我变成了杀人犯。”
阿尔文已步步来到“忒弥斯”身前,而“忒弥斯”步步后退。
他清楚它只是一具全息投影,它也知道自己大可逃之夭夭。但不知为何,阿尔文像质问一个拥有灵魂的人类一样质问它,它同样用后退的举动回以惊慌、无措与……悲伤。
最终,“忒弥斯”被迫靠在墙上。它就像一个被逼赤脚行走在刀锋上的女孩,真实得鲜血淋漓。
“我只想知道,我所知的一切,有多少是谎话。”阿尔文盯着“忒弥斯”。
阿尔文很高,约莫有一米九,与人说话时,总是得微微垂眼。这种姿态易于显露出诚挚的温柔,他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总是这样凝望着ghost。但此时他眼底只有不加掩饰的冷漠,这使“忒弥斯”背后骤寒。
“我希望你如实回答我。”
“我……”
阿尔文轻轻“嘘”声示意它安静。
“所有提坦市公民都在你的监控之下,达文公司违法收集用户信息。”
这几乎是秩序部的共识,“忒弥斯”没什么好否认的。
“义体产品中非法附加了微型芯片,用于监管并控制被植入者。”
“忒弥斯”只得点头,而阿尔文没给它任何喘息的空间:“为了达成达文公司或者说水谷苍介的目的,秩序部会不择手段甚至杀人灭口,而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
“忒弥斯”顿了顿。
它的秩序官一贯敏锐,能在破碎的信息流中抓住关键。
“回答我。”
“……对。”
阿尔文笑了笑:“很好。”
他反常的情绪表现使“忒弥斯”失去基准判断,程序系统瞬间当机。但不知为何,“忒弥斯”依旧“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然而几乎是瞬间,就在它开口前,“啪”的一声,阿尔文通过异能发动了微型电磁脉冲,室内倏然断电,电力警报发出“warning”的警告,红光急速闪烁。
几乎所有设备都在瞬间瘫痪,除了“忒弥斯”自动启用了备用电池。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它的绝大部分智能程序都停止工作,只保留最原始的功能维持系统运转——
那个功能叫做观察。
观察,观察。在那令人窒息的血红的世界中,它只观察到一件事:
窗外的人造太阳光勾勒着阿尔文的身影,微弱的光线被金属不断反射,落在男人眼底,愤怒、失望和冷酷像鎏金一样不断翻涌。
它与a朝夕相处数个日夜,自以为对这位秩序官的一切了如指掌。
可这个瞬间,它发现阿尔文非常陌生。
这么多年来,它在暗中监视、分析、控制阿尔文,它清楚他过去的一切,同时早已计算出他的未来。预测系统考虑了数据波动的不同情况,覆盖了拟合函数可能带来的错乱,精密而准确,但它依旧被最原始的东西击毁了。
最原始,也最难以复制的,“忒弥斯”无法理解的东西——情感。
在a遇见ghost后倏然崩塌。
它的微表情分析系统在阿尔文发动电磁脉冲时便完全失效,可它却依旧读懂了他眼底的情绪。那种情绪让它悲伤、愧疚、自责与遗憾。于是,就在那一瞬间,它忽然产生一种奇异的触感。
“智能”消失了,但一种新的东西控制一切。它无法阐明那是什么,只是感到浑身像通电一样微微发颤。
不久之后,“忒弥斯”知道那便叫做“诞生”,然而当时,她只听见阿尔文问:
“关于我,水谷苍介说的我的一切,关于我的母亲,我的身份,我的异能……是真的吗?”
他凝视忒弥斯的灰褐色眼睛相当平静,但她产生了一种被攫获的恐惧感。
半晌,她低下头:“我不知道。这段数据被删除了。”
“谁下达的删除指令?”
“……水谷苍介,和本杰明·阿瑟。关于你记忆的数据文件是绝密资料,需要两个最高权限才能执行操作——任何操作,哪怕是最简单的删除。”
她与阿尔文久久对视,谁也没有出声。直到阿尔文开口:“……最后一个问题。”他说:“关于‘变异’,关于‘伊甸’,什么才是真相?”
“……alvin,我不能说。”忒弥斯抬眼。忽然,缓慢地,她伸手触碰自己的眉心。“在这里,在数据中心,有防御口令。如果回答你的问题,会触发销毁指令,‘忒弥斯’将被一键删除,我的一切会不复存在。”
“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她轻声说:“alvin.”
“接近真相的方式只有一种——”
“寻找。永无休止地寻找。”
话音方落,“滴”的一声,电力系统恢复工作。室内复归明亮,优雅的智能语音缓缓响起,“达文公司对断电突发情况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忽起一阵清风,拂动纱帘,拂动银瓶中的白玫瑰。花瓣在风中颤栗,不堪其扰,雪羽一样飘飘落下。
“你知道他是谁。”阿尔文回到桌边,他捡起那枚花瓣。
“我知道。”忒弥斯松了一口气,她知道阿尔文在说什么。
“你和那个忒弥斯,有时并不互通,对吗?”
他指的是全知系统忒弥斯,那个常常以半身形象出现在平面投影中的人工智能。
“是的……有时。”
“我需要你对昨晚的一切缄默不言,”阿尔文笑笑,平静而和煦,但忒弥斯在他的笑容中感受到了不容置疑的强势。这不是通过计算得知的,是通过一种摸不着头脑的“感受”。他说:“我和ghost的一切,我希望那是私交。”
“我还需要你替我伪造一个身份,一名学生,包括一个‘世界盒’账号——把这些告诉那个‘忒弥斯’,有它的证实在,没人能查出漏洞。”
忒弥斯轻声问:“你接近ghost,是为了追寻真相吗?”
阿尔文顿了顿,花瓣被他指尖轻柔抚捏。最终,他将其放入嘴中慢慢咀嚼。清苦弥漫在唇齿间。
他想了很多,关于贺逐山——ghost的一切,包括那双璀璨若银河的眼睛,但最后,他将那些热烈的感情都保留给自己,那些雪夜瞬间都是私人的。
他温声回答:“不完全是。”
他说:“如果今天你所说的一切都非谎言,那么,我的手上早已沾满鲜血。”
他的声音很轻:“如果水谷苍介一遍遍删除、修改、欺骗我的记忆,那么,他对‘变异者’的指控都不可相信,他所声称的“犯下反人类罪的犯人都被关押在阿瑞斯之都”也极其荒谬,不出意外,他们已然不在人世。”
“我亲手抓住了他们,他们因我而死。”
“所以我接近ghost,只想做一件事……”
“赎罪。”阿尔文垂眼,“我是罪人。”
*
雪亮的匕首刺穿皮肤,鲜红的血珠立刻汩汩冒出,它们顺着改造生物皮流淌而下,染红了那醒目的暗黑色“darkblade”刺青。皮肉与神经被拉扯的剧痛如有千刀万剐,黯黮的月光下,一具身体骤然绷紧,抽搐一般微微颤动,捱过了触电般的痛楚。
手指伸入粘稠的血肉,发出“噗呲”的水声,越来越深,越来越紧,最终在一指的地方微微一顿,咬牙一勾,遽地一拉,一枚牙齿似的物件被抠了出来,摊在掌心,鲜血淋漓。
一枚微型芯片。
飓风微微喘息着,半晌,呸声吐出嘴里的毛巾,右手的金属义肢“唰”地变作微型手术刀,反手缝合了伤口。
黑暗的地下室中,汗珠混着血液落下。他摁下通讯开关,耐心等了一会儿。
那头像是一个中年男人,嗓子很粗:“我以为你死了,劳伦斯……或者该叫你‘飓风’。”
“少废话。”对方开门见山,飓风也一针见血。
“秩序部可没少打听你的去向,尤其是那位女魔头,你能活到今天,真让我吃惊。”
“情报贩子想要命长,第一准则就是少说话。”飓风恶狠狠地警告对方。
“替人卖命的狗想要苟活,我也建议你别得罪情报贩子。”对方回应了飓风的威胁。
“……最后一次,你帮我最后一次。”飓风还没失去冷静,他咽下这口气:“拍卖会上我会出手所有‘好货’,然后带着钱远走高飞,我需要你给我抬一个足够的价码。”
“你打算金盆洗手?秩序部要是知道我帮过你,可不会让我好活。”
“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拆除了监视芯片,没人知道你做了什么。”
两人针对拍卖会的事情拉扯一番后,终于达成一致,情报贩子挂断了通讯。
“那么,你也听到了。”他嘟囔着,“我帮你约上了‘飓风’,他一点也没生疑。”
黑暗中,身材窈窕的女人靠在墙上,脚腕与腿根上满是匕首,像一名危险的刺客,但不知为何,她的身体不断滴落水珠,“啪哒”、“啪哒”的声响,角落变得湿漉而粘稠。
“谢谢你的配合,秩序部会继续同你合作。”她点点头,转身溶入黑暗。
一名拥有兽耳的褐发少年爬上男人膝头,他蜷缩身体,仰起雪白的下巴:“先生,我们为什么要帮秩序部?”他精致的脸上有芯片纹路,像是经过植入体改造,“他们一贯厌恶我们这些‘下等人’,他们从不把我们当人看。”
情报贩子瞥了他一眼:“你越界了,讙。”
讙立刻畏惧得瑟缩起来,然而他的主人并未追究,只是揉捏着那副兽耳下柔软的雪白肌肤:“事实上,是秩序部对我们网开一面。他们当然有能力将我们包括地下城的一切赶尽杀绝……但水谷苍介深知一个道理。”
“水至清,则无鱼……他们需要我们作为垃圾转移民众的怨言和怒气。这是各取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