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后采】
“当时在那样的情况下上场,你的心里压力大吗?”
聚光灯下的青年愣了愣,像是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
采访者似乎也愣了下:“前一组被批评这么厉害……难道你当时不害怕?”
青年犹豫片刻,小声道:“当时没有反应的时间,还没怎么感觉到紧张就上场了。”
他顿了顿道:“而且……”
“而且?”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耳朵泛起了些微的粉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可爱。
*
金宵晨和赵冬上场的时候有点浑浑噩噩。
虽然知道范学组表演完之后就要轮到他们了,可他们也没想到会这么猝不及防……这不是看戏才看了一半?!
薛笑踏上舞台,微一抬头,就对上了蒋全身旁范学的目光。
后者低着头,侧着眼,暗暗射过来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恨和敌意。
薛笑顿了顿,平静地移开了双目,在蒋全另一边站定。
导师席上,一直没出声的丰纬忽然笑了:“沈老师这样把人叫上场,不紧张的人都要紧张了,到时候要是发挥失常算谁的?”
沈亭言就这么抱臂看着他们三人,问:“你们紧张吗?”
金宵晨:“紧、咳,有点紧张……”
赵冬:“嗯,有点……”
薛笑下意识看向导师席,不想直直对上了男人的目光,心脏一跳。
那依旧是如同走廊相遇时那样,非常直接的目光。
直白、坦然,像一把剑劈入了视野,侵略性十足。
没等薛笑张开嘴,沈亭言就这么看着他,淡淡说:“紧张就深呼吸,做完深呼吸觉得可以了就去准备吧,早晚都要上场,紧张是所有演员都必须克服的情绪。”
克服不了,就征服不了片场,更别提要成为一名怎样怎样的演员了,都是空话。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严厉无情的催促,但薛笑觉得更像是隐晦的提点。
他的心跳快得异常。
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又或许是即将第一次正面接受沈亭言对他演技的审视,薛笑脑子一抽,小声说了句:“我没有很紧张……”
全场一静。
所有人都愕然看向了他。
沈亭言则顿了顿,笑了。
他颇含兴味地望着薛笑,薛笑则后知后觉地耳朵脸颊发烫起来。
他有些后悔,连忙弯腰鞠下一躬,大声道:“谢谢老师,我们会好好表演的。”
赵冬和金宵晨也跟着他一起。
语罢,三人飞快扭头往舞台后方走去,尤其是薛笑,脚步之快甚至有几分逃跑的意味。
……
就和之前每一场一样,切换小组时,工作人员要把场地清完,摄像师要重新归位,演员们各自有几分钟的准备时间。
金宵晨道:“我好紧张我好紧张我好紧张……”
赵冬拍了下他脑袋:“没听见沈老师说要深呼吸吗?!”
金宵晨立刻大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薛笑也大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赵冬有样学样。
做完一次深呼吸之后,三人对视一眼。
薛笑:“按照我们排练时候的感觉来就可以,别想着要‘用力’表现给观众看,给得轻一点,自然一点就可以了,这毕竟是大荧幕表演,不是舞台剧。”
赵冬:“没错,忘词了也别急,想想这场景下该说什么,就说些什么赶紧带过去。”
金宵晨:“成功演完这段回头我请你们吃火锅!!”
薛笑和赵冬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要是能顺利过完今天,我和你薛哥请你吃火锅!”
五分钟之后,《螳螂》二字再次浮现在大荧幕上。
演播厅里安静下来。
丰纬看了沈亭言一眼,后者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已经完全化身为一名普通观众,正在静静等待电影的开场。
观众席上有些人似乎并不期待这一组能给他们带来惊喜,有的正在小声说话,有的则望着虚空处发呆。
演员席中,暂时归位的王铭海、胡朗满脸魂不守舍,范学则死死盯着大荧幕,双拳握得很紧。
常云和江莲莲不停做深呼吸,暗暗祈祷这场表演一定要顺利,乍看起来比上场的那三个人还紧张。
大荧幕上,当白底黑字褪去之后,一模一样的场景重现在观众面前。
仰视镜头。
废弃的烂尾楼二楼,金宵晨正靠在栏杆前。
他直勾勾盯着镜头,像是正在盯着楼底下那具死尸,神情有点阴郁和僵硬。
一名下属在一旁抓了把头发,问:“李队,现在怎么办?”
金宵晨没有立刻回答他。
像是在强行将自己从滔天纷乱的情绪中拔离,回归本职工作,过了一秒,这个青年才偏了偏头,嗓音低哑地说:“什么怎么办,都下去收拾!”
台下。
苏诗锦往一旁靠了靠,低声问:“我要是记得没错,这个金宵晨是素人?”
沈亭言点了下头。
苏诗锦若有所思。
年纪很轻,刚才舞台上那副紧张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的样子,一看就是二十才出头,甚至可能大学都才刚读完。
但是入戏之后,他的表演并没有什么违和感,那就是一个27岁的李学明给人感觉,成熟稳重。
当然了,素人经验不够,情绪到位了,台词还是念得有点生涩。
不过,这都可以后面慢慢调//教,要是领悟力强的话,很快就能改进。
苏诗锦动笔记着。
下属下楼之后,金宵晨双手交握,用力握在了一起,手背上青筋凸显,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的身后,一抹人影忽然靠近过来。
这人外头披着一件风衣,里头是白衬衫和牛仔裤,风格混搭,十分随意,一看就不是注重外表的人。
而此刻,他那身衣服还很乱。
风衣并非端正地披在肩膀上,而是像被人扯了一把似的,左边露出一大片肩膀,右边则就快卡到脖子上。
里头的白衬衫也被扯开了一颗扣子,露出了一小片锁骨,看起来放荡不羁。
头发更是乱糟糟的。
所有人一愣。
——五分钟前薛笑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还不是这样的!
当时这个青年一身衣服整整齐齐,头发柔顺清爽。
他是在那五分钟的准备时间里,故意把自己搞成这样的?
可刚才范学那组的王铭海表演记者张扬这个角色时,也无甚特殊啊,怎么薛笑就……?
也在这时,观众们骤然想起——
对了,原作里,在这一段剧情发生之前,记者张扬和楼下已死的那个绑架犯发生过打斗!
他是根据自己的线索一路摸到这片工地里,误入这一起案件的,他到得甚至比警察还早,因此还经历了一波生死险情。
薛笑是在根据原作剧情,完完整整还原记者张扬此刻应有的状态!
这一刻,现场的无数观众们终于找回了点当初在电影院里看《螳螂》的感觉。
他们终于提起了兴致,纷纷坐直身体,收回飘忽的思绪,神情变得专注起来。
……
与方才那一场的王铭海不同,薛笑正常走到金宵晨身边,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反手递了过去,又往后扬了扬下巴道:“我去看看陈涛。”
金宵晨不搭理他,他便笑了声,好像完全不能理解他这样的状态——犯罪嫌疑人反正已经抓到,死了又如何?
当然了,这种时候,他自己也累得慌,懒得跟这家伙多啰嗦了。
他干脆利落把烟往金宵晨指缝里一插,自己又摸了根烟出来,咬进嘴里,转身往陈涛那边走去——走路间略微有些一瘸一拐,只是青年人不在意细节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伤,走得十分不注意。
沈亭言眸色微动。
薛笑演的张扬明显是年轻版。
原作里的张扬年纪已上三十,他知道自己受伤了,走路是非常小心的,缓慢,稳当。
刚才王铭海也这么演,但演技实在太烂,走起路来就像是个老爷爷。
薛笑的演法会让观众有些惊讶,但并不会违和——
若是一个年轻人,一个年轻的张扬,他的行为举止就该如此。
至少在单独将这一段剧情拎出来表演的情况下,他的改动不会让观众感到出戏。
……
同样的剧目,剧情进展一模一样。
然而演员的表演状态不同,表演节奏不同,念台词的力度也不同,种种不同叠加起来,让这两组的戏看起来竟差异如此之大。
上一场的胡朗在意识到绑架犯不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连环杀人犯时,那一大串台词念得枯燥乏味,毫无起伏。
而金宵晨身为一个素人,竟完美地带着观众们重回当年电影院里那最为令人紧张的时刻之一。
这是电影揭晓连环杀人犯身份的重要一刻,青年语速飞快地推理,紧绷与愕然的神情交织,看得观众们逐渐心被提起。
及至这个青年因为思考而猛地停顿下来时,所有人连一口气都不敢吐!
这一瞬间,剧本尚未指明真凶,观众们却已经隐隐有所察觉。
他们的面前就像糊了一层白纸,那白纸透着光,他们隐约看到了对面一道模糊的黑影,只待伸出手指,轻轻一戳——
镜头转向后方。
薛笑咬着烟,和一名警员一起替陈涛解绑。
他的视野中,那双脚一直在微微颤抖。
不知何时,那种颤抖似乎换了种节奏,可他仿佛没有察觉。
他听到了微弱的气音,那音调听起来有点像是哽咽,又似乎不像,非常怪异。
他笑了声,道:“还在发抖呢,看你平时胆子这么大,其实也不怎么样么。”
下一秒,镜头猛地打在了赵冬的脸上。
这个男人的黑发因为汗水黏在了额前,额发太长了,连视线也有些被阻挡。
他整个人是蜷缩起来的,像是缩进到了一团阴影当中,而就在这样阴冷湿黏的黑暗中,他的视线穿过发丝,正直勾勾盯着不远处金宵晨的背影。
他在笑。
他一直在笑!
那气音竟是他忍不住发出来的笑声!那种颤抖是他忍不住快意的战栗!
而当察觉到薛笑的视线时,这个男人的气音一停,眼珠子一转,看了过来。
所有观众屏息凝神,身体僵成了石头,心脏砰砰砰直跳。
来了来了,要来了!
赵冬的眼睛与嘴忽然大大弯起,就像是最厉害的恐怖漫画家亲手描绘出来的原画,这一刻,赵冬的眼睛和嘴就像是三道弯弯的、细细的月亮,没有可爱而言,只有诡异,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那甚至不像是人能做出来的表情!
他就用这样一张极致的笑脸,撕开了自己的所有伪装。
观众席暴发出了一小阵尖叫!
导师席上,官若荧和苏诗锦猛地靠到了椅背上,一脸被正面暴击的模样。
苏诗锦恍惚道:“这家伙比你当初还狠。”
沈亭言笑。
而演员席里,王铭海、胡朗、范学三人愣愣地看着荧幕中的三人,总觉得此时此刻呈现在他们面前的表演,和那天他们在排练室里看到的,好像一样,又好像完全不同。
赵冬的表演方式肯定是改动过一些了,可金宵晨和薛笑好像也没什么大改,就是增添了一些细节……?
只是增添了一些细节,会让人感觉这么不一样吗?
还是因为,那天是在那间简陋的排练教室里,在老师的呵斥之下,在没有其他任何观众的地方,在他们的眼中……所以这三个人的表演在他们看来,才会显得好像远远不如他们?
大荧幕中,动作戏开始了。
三个人的点位掐得很准。
当金宵晨想明白一切,猛地回过头,赵东已经刺伤了警员,挟持薛笑上了楼梯。
他就像拖着一只巨大的布袋,粗暴而又充满蛮力地带着薛笑飞快消失在了镜头之中。
金宵晨拔枪带着下属冲了上去,抵达三楼时,赵冬和薛笑已经站在了走廊尽头。
他们的身后是虚无,是空气,是断崖。
所有人看得无比投入。
这是原作中最为紧张刺激的一幕,观众们无意识地紧握着拳头,指甲掐入掌心,汗水微沁,心脏狂跳。
他们的眉头本能地微蹙,紧张又忘我。
当然了,在这当中,也有不少脑袋比较聪明的观众发现了一丝违和感。
这丝违和感曾在原作中也出现过。
那是经过剧本设计者精美的铺垫,即将撕开给他们看的第二层真相。
可此时因为太过投入,他们很难去理智地回忆,原作里这一段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甚至很难回忆起刚刚范学、胡朗、王铭海是怎么表演这里的。
此时此刻,薛笑、赵冬、金宵晨呈现给他们的,已经是全然不同的观赏体验。
他们只能如同当年在电影院里那样,从头到尾,重新跟着剧情去探寻。
……陈涛不可能束手就擒吧,他还得继续玩,只要他自杀成功,这场游戏最终依旧他是赢家。
他不能选择用刀捅死自己,因为那不一定能死彻底,跳楼是最好的方式,而想要跳楼,就得上三楼,因为二楼唯一可供他跳跃的窗口,就是在李学明那个位置,那里不行。
可他为什么非要挟持记者张扬上楼?
诚然张扬作为人质可以用来牵制李学明,可如果不带张扬,陈涛完全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冲上三楼实施他最后的计划。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导师席上,沈亭言静静地看着荧幕。
螳螂,兰花螳螂,是一种伪装能力极强的昆虫。
昆虫可能会惹很多人讨厌,但兰花螳螂太漂亮了。
就如同陈涛和张扬,一个是表面上看起来无脑暴力的混混,一个是为了抢新闻无所不用其极的油滑记者,这二者甫一出场,给观众带来的都是极为不佳的印象,然而随着剧情深入,陈涛展现出了他“天真”“义气”“说一不二”的干脆一面,张扬展现出了他“为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可以放下廉耻,拼尽一切”的内心世界。
观众们对他们二人将从最开始的反感、疏离,逐渐转变为心理上的亲近与理解。
再加上一个白目,一个无耻,在任何悬疑剧本当中,他们都会因为形象太过“浅白”而成为第一批被排除嫌疑的对象。
于是兰花螳螂以花朵般的外表引诱来了猎物,完成了完美的捕猎。
这一切,刚才的范学和王铭海二人,完全没有表现出来。
尤其是王铭海。
张扬这一条暗线,原作中这一只蛰伏得比陈涛还要久,伪装得比陈涛还要完美的螳螂,完全被王铭海给演“淹没”了。
……
刺眼的阳光投射进来。
烂尾楼三楼尽头,陈涛已然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然而李学明还有疑问。
陈涛总共杀了六个人,他的杀人风格如此鲜明,凶残,血腥,扭曲,可其中第五名死者的死亡现场却非常奇怪。
杀人手法如出一辙,现场却相对比较干净,仿佛陈涛忽然间收敛了起来,又像是他突然从一名暴戾的屠夫化身成为了一名优雅的嗜血者。
李学明将其他一切线索都想通了,只有这一点至今不明白。
他认为并非是陈涛的心境突然发生变化这么简单,更像是有什么东西他还未发现……
然后陈涛放开了张扬,后退一步,背朝外倒了下去。
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李队。”
轰然一声响,李学明和下属冲上前。
镜头从烂尾楼之外的地面扫向探出头来的他们二人和张扬,就像是陈涛死前望去的最后一眼。
当视角重回到三楼,下属骂起了脏话,李学明用力锤击墙面,目眦欲裂。
猎猎风中,镜头的角落里。
李学明下属的身后露出了张扬的一抹侧影。
他的脸被挡住了大半,观众们只能看到他的鼻子和下巴。
他们终于想起了——
这就是原作那最富含深意的一个镜头,这个镜头其实已经提前一步喻示了一切。
而这一瞬间,薛笑的表演让官若荧、丰纬和苏诗锦前倾了身体。
沈亭言微微扬起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