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蒿城水战(三)
会法术是一件特别不唯物的事情。
而当这法术唯物的时候,这整件事的不唯物程度就大幅度提升了。
水龙珠这个东西,比较类似于一个放大器,主要作用是放大某一区域水的某种状态。
比如它能让一条大河突然奔腾或者平息,因为大河本来就具有奔腾和平息这两种状态。
在小的水域里它就起不了这么大的作用,就像你没办法在脸盆里手搓一个五十米海浪。
所以在狗牙窟这样的狭小水域里,水龙珠没什么用,但一旦到了宽广而变化多的水面,情况就变得不同。
晨光熹微之时,托秉寒弟子们的福,近来让人闻风丧胆的安泰桥已经热闹了起来。
“你们昨晚睡得如何?我是没听见半点声响,一觉到天亮,看来这邪祟还是不怎么厉害嘛!”
“说来也是奇怪,昨晚我睡得可香了,比在山上住得还舒坦……”
“哈哈哈你们敢嫌弃秉寒仙山住宿差!等我回去像魏执事告状!”
纷纷乱乱中,一群轻衣若云的弟子以嬴鸦鸦为圆心,这个递早点,那个递野花的,好不殷勤。
嬴鸦鸦只是抱臂冷眼看着河水,神情漠然而傲气,对同门们的恭维早已经见怪不怪。
“我不饿,也不渴,你们别烦。”
她出身姑苏拢尘堂,是家中嫡女,又师承满冰心长老,剑术功法照一般弟子高上许多,实力之强劲,男子见了也要自惭形秽,故而她在秉寒非但有份量,还吸引了不少追随者。
嬴鸦鸦站在那里,活脱脱便是一位锋芒锐利的小美人,眸光流转间都是凌厉的美感,且每日都要将那薄薄的唇用口脂涂红,下颚微扬,更显得高傲逼人。
“不喜欢我们靠太近!散开散开!”
这帮子人当真是将奴颜婢膝、谄媚奉承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嬴寒山老远瞧了一眼,便不动声色的挪开了视线,有几分不忍心看的意思。
相比走到哪里都前拥后簇一堆人的嬴鸦鸦,她的出身背景总结起来就是两个字:捡的。
嬴寒山在秉寒仙山上住了十八年了,从牙牙学语到亭亭寒立,这十八年足够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她对这广袤人世的唯一认知便是高耸入云的秉寒仙山和山脚下的小小村落,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小姑娘遥遥一站亦是挺拔如松,偏生是目若寒冰,幽幽邃邃,总觉得少了几分烟火气。
秦鄂长老就经常在掌门耳边絮叨:“太过天真不是好事,空有一身才学也无处施展,这样日日待在仙山之上,见不到外面的世界,万一哪天来个臭小子,将寒山哄走了怎么办?”
所以掌门被缠得烦闷,就随随便便一点头,嬴寒山也就随随便便的跟着一个队伍下山来了。
……只不过师尊许她走的最远的路,也就是这个山脚了,至于为何不让她走远,师尊总会找出五花八门的理由。
有时嬴寒山会异想天开:“会不会一远离了秉寒仙山,我便要寿终正寝了,所以师尊才不让我远游的?”
嬴鸦鸦随口问道:“符咒都布好了?”
其他弟子点头如捣蒜。
嬴寒山也道了一句:“早便布下了。”
嬴鸦鸦古怪的看了她一眼,似乎未料她这清高的小木头疙瘩也会搭腔,正要讲话,便让一阵热热闹闹的声音给打断了:“仙长!仙长们!”
便见张有才浩浩荡荡的带着一群围观百姓前来,敲锣打鼓的,老远就扯开了嗓子,嚎道:“诸位起得真早啊!乡亲们都来了,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不知为何,嬴寒山看张有才的眼神有一丝微妙的嫌恶,仿佛面前是什么比水鬼更狰狞恶心的东西。
“不是说了最好别来人么?”嬴鸦鸦蹙眉道。
乡亲们热络得很,不解其意还胡乱摆手:“不打紧不打紧!”丝毫也不怕给人家添乱。
“诸位都还没吃饭吧?正好我这准备了包子!”那村长顶着憨态可掬的脸,挤进了混乱的人群,另一只手趁乱便摸了一把女弟子的腰,那弟子茫然的回头迎上他的笑脸,“诸位快来分一分,吃饱了才有力气除魔卫道!”
一位浑身绫罗锦缎的大老爷,挎着个朴拙违和的菜篮子,怎么看怎么别扭,装模作样的意味实在太过明显了。
嬴寒山见那贱手四处揩油,上前一步,毫不客气的用剑将人隔开,颔首道:“不受百姓之物,乃是掌门之意,好意心领。”
女弟子感觉不对劲儿,一溜烟缩到了嬴寒山身后,低低的道:“……多谢了。”
“无碍。”
张有才见她这张快要结了冰碴似的俏脸,心下竟有些毛毛的,悻悻笑道:“是,是……诸位请!”
他一转身,浮夸的在空中胡乱挥舞着胳膊,嚷道:“大家伙儿都先往后稍一稍,退一退,仙人们就要大展拳脚了!可别伤及无辜,报仇雪恨,就在今日!”
这一句话如洪钟敲响,村民们顿时群情激愤起来,口中嚷着叫着喊起了口号,还有不少失去了亲人的村民红了眼眶,渐渐失声痛哭了起来。
“水鬼不除,天理难容,还我丈夫的命来!”
“我爹今年八十大寿啊!这杀千刀的水鬼,将他还回来!”
振臂高呼的村长憋得脸红脖子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亲自上阵除鬼祟了!
“斩杀妖孽,还人间正道!”张有才状若癫狂的看向安泰桥,眼中涌动着隐隐的杀意,“诸位都是秉寒正统弟子,与旁门左道不同,一定要让这种穷凶极恶的恶鬼不得超生!”
嬴鸦鸦昨天巡视了一整天,也没发觉半分异样,这会子弟子们让张有才给搅和得更加心烦意乱了。
除祟?关键是那祟在何处?
“杀妖……除……!咳……”他喊着喊着,声势渐弱了起来,好似骨鲠在喉,生生掐断了那亢奋的呼喊,口中艰涩的发出了两道怪异的咯咯声,他蓦地脸色一白,“我……”
围在岸边的村民们见状上前,却见张有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冲着那群秉寒弟子砰砰砰的磕了三个响头,一下比一下实在!
三下磕完,那称得上饱满的天庭已是血肉模糊,张有才依旧难以发声,目眦欲裂的看向秉寒弟子,那眼神又畏惧又怨恨:“你……混……咯咯!”
而后,他猝然以手刨地,霎那间泥土翻飞,硬生生用一双肥厚的手,以狗的姿态在一前一后刨出来两个坑!
嬴寒山略微眯起眼,坑……两个……?
嬴鸦鸦没让鬼祟吓到,倒是先让这肥头大耳的东西给吓到了,厉声道:“张有才,你发什么疯!”
见此诡异的乱象,村民们满面惊惧的作鸟兽散,谁也不敢靠近:“仙长们,村长这是咋了啊!?怎么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有年岁尚小的师弟吓傻了:“!他这是……?”
站在他身边的嬴寒山回道:“恶灵缠身。”
另一边几个男子额头冷汗直流:“嬴鸦鸦,村长真的是恶灵缠身吗?为何一般的符咒控不住他?不应该啊!”
“都慌什么?少丢人现眼!”嬴鸦鸦未料突生变故,登时面色一变大骂,“蠢货,控不住是你们修为不够,平日让你们练功全都当耳旁风!”
一道绛紫光束飞驰而去,一记手印直接扣在那村长的脑门儿上,那狗刨地的张有才身形僵滞一二秒后,又变本加厉的挠了起来。嬴鸦鸦不可置信的骂了一声,这位修为最高的领队竟也未能控制住这恶灵,弟子们顿时脸色煞白。
挠了三五下后,张有才忽然一边蹦蹦跳跳,一边鬼吼鬼叫的乱蹿了起来,肥硕敦实的身躯有种前所未有的灵巧!
“妈啊!他这是咋了!”村民们四处躲闪。
“嘻嘻……嘿嘿!嘎嘎嘎……”张有才口中嘀嘀咕咕的怪叫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不知谁家的老母猪,嘻的一声冲上前去,嘴角哈喇子甩出去二丈远,“小美人小美人小美人……”
接下来的这一幕,更是令村民和秉寒弟子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娘——”一个孩子让这场景吓得嘴一咧便哭了,母亲赶紧伸手挡住了他的双眼,怒骂道:“这该死的张有才,不干人事!”
张有才眼下当是有三分意识的,他吓得裤子湿了一片,此刻褪了下去,摁着嗷嗷乱叫的老母猪不撒手,欲行不轨之事。
“救我啊!救我!”他边狗叫边哭诉,大大小小也是个村长,此刻全然不形象,胡乱撕扯着衣物,“快救救我!啊啊啊我不想死……”
嬴鸦鸦蹙眉看向掌心:“不可能,我的法术怎可能有差池?”
“河中作祟,多半是水鬼,可水鬼哪里会俯身?一定是其他邪祟!”她满心疑云的四处搜寻,想要看看可否是先前在桥上布下的符咒不对,竟然根本没察觉到水鬼之外的恶灵,谁知正好看见了气定神闲的掌门首徒。
只见嬴寒山一手负在身后,双指微拢,凝聚了一团幽幽的蓝光,看着眼前的混乱景象,乐此不疲。
嬴鸦鸦下意识就看向了村长,发现那厮肩头两点也有蓝色光芒微微闪烁,只不过村长身上的灵气搁置得极其隐蔽,寻常百姓是看不见的,就连她也要细细辨认,方才察觉到一星半点的异样。
好家伙!根本没有其他邪祟,分明是嬴寒山在捣乱!
此话顿时在百姓堆里炸开了锅,有人大嗓门儿的嚎出亮堂堂的一嗓子:“完了!这下我们村儿要没村长了!”
“这这……我……我不想死啊!”张有才胆小如鼠,顿时涕泗横流的在地上边滚边哭,身体压根儿不受控制,抓着什么狗屎牛粪就往嘴里塞,若非已经失禁到尿不出来,指不定他还要再将自己淹一回,“仙人们一定要救救我,我……我可未尝得罪过这恶鬼!”
嬴鸦鸦柳眉倒竖,道:“嬴寒山,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嬴寒山不理,她冷淡疏离的样子太像是出尘避世的仙子,说起话来,也让人不得不信服:“村长,若你不愿实话实说,解不开怨灵心结,我们或许连最后的机会都要错过了。”
张有才眼看着要去见阎王了,眼泪鼻涕狂飙:“我说我说!”
“孺子可教也。”嬴寒山徐徐道,“沈莲儿是谁?”
一坨新鲜热乎的牛粪即将送入口中,张有才缩脖端腔,忙道:“是……是是,就是河里的那只水鬼!”
“沈莲儿?”有胆大的妇人站在丈夫身后议论道,“沈莲儿怎么可能是水鬼,她前些年不是病死了吗?”
秉寒弟子们看得呆若木鸡。
张有才正在往前送牛粪的手果然停止,他哆嗦成了筛子。
嬴寒山回想了自己翻看尸身时的场景,声音冷若冰霜,视线缓缓扫过众人:“无一例外皆是男子,皆是无头之尸……因为冤有头债有主,你们的好丈夫,你们即将过八十大寿的好父亲,都在羞辱和击垮沈莲儿的事件里,出了一份力。”
“你们要报仇?”她问道,“又是报谁的仇?”
村民们有的心怀鬼胎,有的畏惧不已,早就稀稀拉拉的跑没了影儿。
之后,化作水鬼的沈莲儿开始了屠戮,玷污了她的男人结连无头暴毙,每次出事之前,那家人门口都会出现湿淋淋的水草或是颜色怪异的水痕。
夜半十分,沈莲儿便顺着腥气找上门去。
嬴鸦鸦听完来龙去脉简直气得面目扭曲,红唇迸出四个字来:“狗胆包天!”
嬴寒山冷哼一声,慢慢拔出了背后的玄铁剑,剑尖直指:“张有才,你谎报鬼祟之事,骗秉寒弟子下山,颠倒黑白,还有什么可说?”
张有才木然的瞪圆了双眼,看上去有些疯魔:“我没有……我没有……!”
就在此时,平静无波的河水忽然暗流涌动,须臾间便破水而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女子,她盯着岸上发出一串怪笑,水草似的瞬间黏在了张有才身上,腥臭迎面打在秉寒弟子身上,众人纷纷退到了对岸。
“终于有人知道真相了!终于!”她快意的尖声狂笑,“张有才……你的死期到了!!”
说罢,便冲那吓傻之人张开了血盆巨口!
“等一下。”嬴寒山远远喊了一声。
水鬼目眦欲裂,眼珠恋恋不舍的耷拉下来,望向了这边。
心理承受能力不太行的小弟子,已经开始干呕了。
嬴寒山突然用剑划破了手指,让玄铁剑灌注了灵力和血液,向着桥上飞驰而去,嗖嗖几声,光芒闪过,便篡改了十张符箓原本的形态和阵法!
嬴鸦鸦发觉不对:“嬴寒山你要做什么!?这件事情我们之后再商议,张有才不能轻易死掉,赏金还没……”
只见她旋身而退,双手结印,扬声喝道——
“破!”
十张符箓,不同方位,顿时接二连三的将安泰桥炸了个粉身碎骨!
“我从未这么想寒山。”他说。
“你与我有什么不同呢?谁允许你这么想自己?”
谈话不欢而散,苌濯默然地坐了很久,合手对她道歉之后默默离开。嬴寒山后知后觉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太重,但已经来不及再叫住他。
一片叶子被风揉下枝头,掉进嬴寒山面前倒数第二个杯子里,它像是琴一样轻微地颤鸣起来,突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这似乎不是普通的杯子,当杯子里的水震动时,所有近邻的杯子都跟着一起发出琴一样的嗡鸣声。
嬴寒山拿起那个最先开始震动的杯子,注视上面正在颤抖的叶片。
第 42 章 蒿城水战(四)
河口那支船队拿锁链把船全连上那天是个响晴天。
河面上几十里无雨无雾,一眼能看到天尽头。暨麟英站在船头,平静地注视着河与天空相交的那灰白的一线。
他在等。
失败来自于一无所知,战争双方中,对对方了解得比较少的那一方总陷于劣势。
所以揣摩对方将领,了解对方将领是战胜对方的必要条件。暨麟英不敢说自己多么了解对方,但他确信今天他会再次见到那个人。
那一线灰白上逐渐浮现出了影子。
仍旧是一叶扁舟,仍旧是披蓑衣戴斗笠的人。
嬴寒山或许明白此行要教给她的道理了——这是要根治她的洁癖。
原本见了这模样扭曲瘆人的水鬼,嬴寒山或多或少有些畏惧,但如今自己浑身粘腻,脏得要命,秉寒弟子标志性的一身白变成了大花布,那些胆怯刹那一扫而空,火气飙升!
“……水鬼,你死定了。”她几乎是颤抖着骂出来的。
此话一出,肩头鬼怪顿时发出的桀桀怪笑,问道:“水鬼?原来我现今竟是个水鬼,嘻嘻……嘻……你这小孩儿怎么不怕我?
她耿直又绝望的道:“之前也是怕的,但现在是又怕又恶心。”
嬴寒山略一挣扎,忽觉她的双脚被一股力量限制,好似千万只鬼手紧紧拖拽着她一般,双手手腕也受到掣肘,半点移动不得。
水鬼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不满和困惑:“恶……心?”
湿淋淋的长发好似蛛网密布,在嬴寒山脆弱纤细的脖颈处纠缠着,不知何时便要发力将她活活勒死!
是她轻敌了。
嬴寒山强压不适道:“小镇里近来接连有无辜村民横死荒野,死前受尽折磨,形态扭曲,又皆是无头之尸,你可真是好手段。”
她看样子不过十八岁,却是比八十岁的人还要镇定自若。
这气度从容的模样,直接碾压了先前来“斩妖除魔”的一干江湖道士,白衣松纹天生便带着矜持清贵一般,引得邪祟下意识要顺着嬴寒山的话音走。
“人脑鲜美……你不解其中滋味,也是正常,桀桀……”
水草似的湿发敲了敲嬴寒山的脑壳,好像在试探要从哪里直接掀开享用似的。
“水鬼生前是人,化作了鬼,便低级又鄙陋,果真如此。”嬴寒山说了一句风凉话,“残害生灵,也无怪乎有人要捉你。”
果真,此话引得水鬼暴怒,狂躁的怪声几乎要洞穿了人的鼓膜:“你懂什么?!你懂什么!鬼祟该死……难道人就不该死了?我不仅杀,还要让他们肉身损毁,尸首分离,不得超生!哈……哈哈哈……”
她双脚已断,中间有些许断骨勉强连在一起,看上去很是血腥骇人,就这样脏兮兮、臭烘烘的刮蹭到了嬴寒山的衣摆和肩头。
“不巧,你杀人,我杀你,你也嚣张不了多久了。”她心觉恶寒,但总归比先前冷静了许多。
水鬼想到了什么,忽然凄厉的扬声道:“说,是不是张有才那个畜生叫你们来的?你快说啊!又是他……又是他!你们都是□□凡胎,你也是瓮中之鳖,你们谁敢杀我?谁又能杀我!?”
嬴寒山费力的挣着胳膊,自然而然的顺了一句:“不止你,那些个兴风作浪的,这下会一并见阎王。”
“不、不行……”水鬼神志低微,此刻好似受了刺激,一个劲儿暴走狂怒,“不行!不行!不行!”
枝叶繁茂的老柳树间,暗暗隐藏着一道修长的人影,那人瞧见此景,轻轻笑了一声,并不出手,只作壁上观,而嬴寒山也根本未能察觉他的存在。
嬴寒山冷笑了一声,心念电转:“为何不行?你在隐藏其他邪祟?他们是谁?你的夫君、父母……还是,孩子?”
这番话让这水鬼瞬间暴起,疯狂的发出了一串不似人声的尖啸:“啊啊啊啊啊啊——”
电光火石间,水鬼的上半身顺着她的身子蹿出了三尺来高,瞬间将嘴巴张成了一个能吞进人头的大小!
幽深的口中立时露出了成排成排的细碎尖牙,好似还闪着诡异的光,利齿间挂着些血肉模糊的东西,光是看一眼就要令人作呕不止了。
那张嘴,若是什么东西放了进去,恐怕要三两下就要化作齑粉,嬴寒山由内而外的感到不适。
水鬼发出一声嘶吼,血盆大口中猝然蹿出来了一条形状怪异的长舌,飞快的席卷而来,看样子是打算将她的脑袋卷进去吃了——和先前红菱小镇遇害的村民死法一模一样。
“看来不止你一只水鬼,还有同伙。”
就在长舌卷到她脖颈的前一秒钟,手中的玄铁剑发出一声尖锐的剑鸣,飞驰而出,寒光凛凛,瞬间便将那湿漉漉的恶心东西给切成了好几段。
这委实给水鬼打了个措手不及!
那厮惨叫着从嬴寒山身上褪去,在地上滚作了一滩烂泥,似乎就要从地缝之间消失了,嬴寒山手中剑诀一捏,便让那鬼祟瞬间又现出原形来,苦苦挣扎着也是逃无可逃。
于是破口大骂道:“你诈我!?你分明逃的掉!”
顺手想拍拍衣服,可嬴寒山又怕脏了手,漫不经心的道:“不诈你,怎知究竟几只鬼?又怎知你们为何行凶?”
“我杀人……是因为你们都该死!你们都是阳奉阴违的小人!你们自私自利,欺凌弱小,罪无可恕!”
这鬼祟低级,神魂不清,说一会儿便开始胡言乱语:“脑髓……美味……我杀了你们……”
她功力尚未那般出神入化,困住水鬼也顶多是一时半会儿,既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将其诛灭,又不能在这边无人看管的情况下,去叫那和她最不对头的嬴鸦鸦前来,一时之间,倒是有些进退维谷了,似乎只能任凭那团东西愤世嫉俗的大骂。
“你个小贱人!小浪蹄子!”
嬴寒山:“……”出门做任务,又赔衣服又挨骂,亏!
她还没挨过如此劈头盖脸又粗俗的谩骂,不由得面色怪异,强压怒火。
这水鬼非但是个骂街撒泼的好手儿,还阴晴不定。
“呜呜……呜……”她毫无支撑下,断腿根本站不起来,于是又开始哭得肝肠寸断,“我先前也是这儿的百姓啊,我根本就不是水鬼,都是遭人戕害,你会耍剑怎么了?凭什么呜……”
嬴寒山听得耳根起茧,突然稍稍一顿:“是被这个村子里的人害的?”
这女子怨恨当有何等深重,才会连杀数人,生吞活剥?
降魔除祟也要讲究一个是非黑白,若非穷凶极恶的妖魔,大可不必直接杀掉,定然要循序渐进将其度化才对。
“当然……这是当然了!”水鬼点头如捣蒜的道,“我先前,可没有眼下这般丑陋,我是被那些伪君子陷害至此,我……我全都告诉你……”
嬴寒山半步不挪,用眼神对其进行鄙视:“说。”
“我是被……我是被……脑髓、髓……杀人……”
水鬼越说越是含混,声音好似掺了水,模糊不清,字词断续。
嬴寒山狐疑的一挑眉:“你在说什么?清楚一些。”
这是低阶怨灵,尚且依托着几分肉身,才能够口出人言,可饶是如此,水鬼说出来的话也依旧含混。
“我说……我……”
轰然一声,玄铁剑顿时插进了水鬼身边的地里,石块翻飞,直接就崩到了水鬼扭曲又狰狞的脸上,吓得她在地上蠕动了起来。
嬴寒山淡淡道:“我懂你的意思,无外乎是让我凑近而已,可以。但若你敢耍花样,立刻尸首分离,不入轮回。”
“多……多谢这位姑娘,多谢你愿……意听我的冤情!”水鬼忙不迭的含泪点头,“这几年,还是第一次有人愿意听我讲话!”
嬴寒山打量一二,便利落的撩袍单膝跪地,微微俯首凑近了些许,握着玄铁剑的手力道丝毫未松,生怕那怪物突然发难。
“姑娘只需凑近些就好……”
就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水鬼阴险的将嘴角咧到了耳根,笑容诡异,露出了参差不齐的几排牙齿来。
即便尸首分离又能如何?她是水鬼,已经是一只鬼了,肉身损坏早已不足为惧,脑袋搬家依旧可以张开那血盆大口吞下人的头颅。
仙门弟子的味道,一定比凡夫俗子要美味不少。
水鬼看着那愈发凑近的、粉雕寒琢的小弟子,心中肆虐出了一阵狂喜来。
然而就在她即将张嘴的时候,这个偏僻的小院之中,陡然荡出了一道幽幽的琴音,十分悦耳,常人听上去心情愉悦,而恶灵阴鬼听上去,便顿时头疼欲裂。
“唔!”水鬼的动作微微一顿,即将掉出来的眼球悠悠乱晃。
嬴寒山根本没听见琴响,无知无觉,依旧是那俯身倾耳的诚恳之态。
与此同时,一道无形的力量细如琴弦,将水鬼可以作乱的头给层层叠叠包围了起来,鬼祟对灵力感觉敏锐,虽不知这灵力从何而来,却是能察觉到,只要她稍加不轨,那力量便能以劈山裂石之力将她的头瞬间绞成肉沫!
无奈之下,她只得乖乖将来龙去脉告诉了嬴寒山,将飘渺的希望寄托于此。
嬴寒山听罢,霍然起身,面沉似水:“竟有此事……”她就知道此事有异。
细如琴弦的灵力渐渐消散了去,水鬼还以为她要除祟,忙不迭往砖缝儿里钻。
然而受玄铁剑灌注的真气所缚,她跑不了,便疯狂的蠕动挣扎。
“嚓——”
竟是嬴寒山主动归剑入鞘:“你走吧。”
水鬼抬着丑陋畸形的面孔,对向了那清冷又年轻的弟子:“什……”
嬴寒山似是想到了什么,气血翻涌,平心静气方才道:“你所说的,我自会去核实,今日,我不杀你。在我调查清楚之前,你若是还敢伤人,我便先将你的孩子捉来,听清楚了么?”
水鬼也未料她如此好说话,又执拗又清高,颤巍巍道了声“好”,便化作了一摊烂泥消失在了地缝里。
树影婆娑之间,怀抱古琴的男子将一切收入眼中,暗暗勾唇。
“小姑娘。”
嬴寒山架着胳膊在一边看热闹,这种说场面话的场合她从来不出面,无他,因为她那张脸杀气实在太重,实在神憎鬼嫌,不适合去安抚。
就在她站在一边旁观的时候,嬴寒山再一次看到了裴纪堂肩膀上笼罩的紫色。
那几乎是一条实体的龙了,它低垂着头颅,像是一副围领或是肩上的一圈华丽的刺绣。
上一次襄溪王肩膀上的龙气也是这样吗?嬴寒山想不起来。突然,她意识到了什么。
两次看到龙气都是龙气主人的生死时刻,现在明明一派祥和什么都没有,为什么那条紫色的龙浮现了出来?
而那龙也在这一瞬间突然抬起头,发出一声长吟。
第 43 章 留下他们
是搜身的士兵松懈了?还是刺客隐藏自己意图的手段太高明?
没有人知道。
他也长了一副老实巴交的面孔,他裸露出来的皮肤也有洗不干净的黝黑,甚至他手上的茧子也和那些摇橹撑篙的人没什么不同。
但就在这相距不过三步的距离里,他突然抽出刀抹向裴纪堂的喉咙。
被搀扶的那个老人没有反应过来,身边的护卫没有反应过来,只有嬴寒山被与杀戮相关的预感唤醒,她抽出峨眉刺箭步上前。
嬴寒山又露出了那微妙的嫌恶之色,冷声道:“你自己说,对沈莲儿母子做了什么?”
在场似是有知情之人,一个个的面色苍白如纸,像是想起了极其恐怖的事情,不由得阵阵胆寒,毛骨悚然。
“他们几年前就死了!”
张有才几乎咬碎牙关,看样子不打算松口,然而身体又不由自主的哆哆嗦嗦站了起来,他发疯似的奔向了人群,唬得村民们四下逃窜,在一片鬼哭狼嚎之中,他硬是从一个庄稼汉腰间□□了砍柴刀!
胡乱的挥舞了三两下,身上就伤痕累累了起来:“啊啊啊啊别杀我,我说,我说!沈莲儿,是我对不起你!”
嬴鸦鸦愕然:“怎么回事?沈莲儿究竟是何人!”
“善恶终有报。”嬴寒山面无表情的看向发疯之人,指尖灵气稍稍收敛,那厮立时便脱力一般跪了下来,呼哧带喘的。
张有才哭道:“前几年洪水和饥荒一齐席卷,我们靠着秉寒仙山救济一时,却不能救济一世,然而渡河之桥却迟迟修不成,三天两头就塌了,我……我也是没办法了……”
“你们在说什么?”秉寒弟子一头雾水。 自然,她也不知“亲”了之后,结果会是如何,但见掌门长老们那如临山洪猛兽似的警醒,便知绝对没有好事。
这……这,这混……!他竟敢……
她满脑子浆糊叮咣乱响,几乎就要将人活生生蒸发在此地!
那阵梅花的香气轻轻柔柔的传进了鼻腔,嬴寒山不知为何脸颊滚烫,素来不见喜怒的脸也跟着渐渐涨红了起来,这热度实在太让她恼火了。
“既已放你走了,还没完没了纠缠回来,看来,沈姑娘是连这鬼怪之躯也不想要了?”男子声音温润平稳,甚至带着几分笑意,没有半点威胁的意思。
“娘亲!他好可怕!”然而,童男童女两具骷髅猛地缩到母亲怀里,哆嗦了起来。
对面的沈莲儿咕咕叽叽诡异地笑了起来:“英雄救美?嘻嘻嘻,小公子知道的还不少,可我一双儿女很是需要一具身体呀?若是这修仙之人的躯体,就再好不过了……”
“哦?”男子似笑非笑,眼底无波无澜,静静望着对方。
“你是谁……放开我,此事我来处理,看我不杀了这白眼狼……”嬴寒山受沈莲儿蛊惑,在定身法之下,也心猿意马的想要回头看上一眼,烈火灼心般痛苦难耐,那人微凉的指尖定在她后颈,这才稳稳的制止了她的动作。
对峙良久,沈莲儿到底还是衡量出了利弊,胆寒地抱着孩子缩回了水中:“既然今日有你的小姘头撑腰,老娘就先走了,多谢你替我伸张正义了小弟子!有机会我再报答你!”
报答?险些没要了她的命!……
秉寒山,天地灵气凝结之处,据说其上仙鹤萦回,劲松成浪,云回雾绕,仙气缥缈——当今三大门派之中另两方,皆以它为首。
掌门慕渊真人于两百年前修成仙身,镇压了大杀三界的小鬼王纳兰千钧而一战成名,因他一人,世人心甘情愿称秉寒山为“秉寒仙山”。
而山脚下的红菱小镇,也好似受了仙气润泽,百姓安居乐业,宛如世外寒源,几年前雨夜中的一幕幕,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只是近来才微微掀起了波澜。
“哎哟我的老天爷!”
“我真是日日盼,夜夜盼,可算把诸位给盼来了!”张有才比几年前更加圆润了一圈,不过红润面色下有几分难掩的疲惫,带着一队村民呼啦啦围上前去,“真是感谢诸位前来除祟,再不来我们就要被那孽畜给折磨疯啦!”
“一路赶来辛苦了,快快随我们进村儿!”
“仙人们有所不知,我们这镇子因河岸两边生长红色菱角而得名,待一会儿进去歇歇脚,我便让人呈上来一些尝尝!”
面对村民们的滔滔不绝,秉寒弟子们也都礼貌的一一回应。
一群白衣胜雪的弟子,在这朴素无华的田园村落里显得更加仙气幽幽,超凡脱俗。
尤其是腰间的“仙鹤流云锦带”,熠熠生辉——
这是秉寒仙山除了“白衣松纹”外最为醒目的标志,谁家孩子若是有机会得了此物,那便是有了上山修行的机会,是光宗耀祖、坟上冒烟的福分。
“村长客气了,我们也不过是秉寒的普通弟子罢了,何须这么大的阵仗?”
说话之人便是此番下山的小领队了,她名唤嬴鸦鸦,纵然说得客气,但满面骄矜之色,盖不住眉目间的自得,哼笑道:“区区鬼祟罢了,顶多是个水下淹死的、山上横死的,有我们在,不足为惧。”
张有才连忙溜须拍马道:“太好了,有救了!诸位年少有为,个顶个神仙人物啊!”
其他村民跟着乱哄哄一通鼓掌叫号。
“不必吹捧,你给银子,我们办事,理所应当。”
清泠如水的声音传了来,众人由不得闻声看去。
便见不远处一个烟眉秀面、气质如松的姑娘徐徐上前,擦肩而过时,她光是瞥一眼张有才,那人便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熟悉感,忍不住一颤让了开,这冷冷淡淡的姑娘又一剑横开了拦路的村民,径自踏上了安泰桥去。
张有才痴痴傻傻的望着那窈窕的背影,问嬴鸦鸦道:“这位是……”
“是我们掌门的得意门生,”嬴鸦鸦咬牙切齿的讽刺了一句,“嬴寒山。”
她冷哼了声,甩手也跟着上了桥,身后的白衣弟子们乌泱泱跟了上去。嬴寒山无意间率先了一步,搞得嬴鸦鸦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小队了,而是旁人的跟屁虫,气得脸色微青。
“搞什么鬼,大家都上桥作甚?有何好看?”有弟子悄悄瞥着不远处,对嬴鸦鸦低声嘟哝道,“不过这掌门唯一的徒弟是嚣张啊,说话做事都和掌门好像亲爷俩儿似的。”
嬴鸦鸦闻言,眼眸缓缓眯了起眼,攥紧了拳,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唯一弟子……哼!”
另一人也凑上前来:“那又如何?掌门当年收了四个徒弟,个顶个是英豪,尤其是为首的嬴烽,只不过多年过去,物是人非,掌门也是矬子里拔大个儿,伤透了心,才挑了嬴寒山当关门弟子的。”
“哈哈哈,人家嬴烽当年要不是被妖女迷惑了双眼,如今都当上掌门了,他若是那天降秉寒的神仙,这嬴寒山不就是天降秉寒的小煞星了?可别忘了,她十岁之前,秉寒仙山日日被妖物侵扰,我估计都是她招来的……”
议论声愈发嘈杂了起来。
瞧那三只鬼销声匿迹,男子指尖一松,很快向后退了两步,广袖微拢,语音含笑:“在下拂梅门弟子苌濯,途经此地,早知鬼祟作乱,却又不好插手秉寒的山门任务,今日多有得罪,还请姑娘……”
“莫要怪在下多管闲事了。”
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笑起来如同新月,眉梢眼角悉是温柔。
原来是金陵拂梅门的弟子,还是风流掌门燕双飞的胞弟——
苌濯。
也不知是定身法初解,还是怎么,嬴寒山看着眼前这个风姿落落的男子,却是呼吸微微一滞。
此人天生俊美无俦,唇薄鼻挺且不论,那双目似是江南春水波光潋滟,温润平和。天青长袍考究而风雅,广袖之上,鲛绡轻覆,梅花簪上的红宝石光芒微闪,整个人有种俊秀清灵的贵气之感,气度风仪,样样卓绝。只一眼望去,便令人舍不得挪开视线。竟是好看到了这样的程度。
那群村民们口中念念叨叨的“神仙人物”,用在眼前这位公子的身上,应当最是合适。
尤其他礼数谦谦,让人不得不信服——刚才揽美人入怀只是无奈之举。
半晌,她回了一礼:“秉寒仙山,嬴寒山。”寒指握剑,竟是不可察觉的微微颤抖着。
说完这句,嬴寒山似乎有些期待地望着那人,貌似在等他的反应。他和几年前,已经大为不同了。想不到骤然再见,竟然是这样的场面。
然而那人并未出现她预期中的反应,神色依旧平和。苌濯瞧她面上潮红未退,眸光微闪,问道:“嬴姑娘莫不是早就发现我了?”
一向清寒冷冽的眼眸,此时却是藏着几分炙热,她轻轻颔首:“自然,这次的确是我孤陋寡、技不如人。”说着,郑重其事的向人抱剑谢过,“多谢哥……公子两次相救。”
苌濯怔了怔,旋即失笑道:“看来我的那些小伎俩,在姑娘面前还是太过幼稚,昨夜隔音之术,班门弄斧了。”
深更半夜跑到人家姑娘闺房门前的树上站着,思来想去也不是正经人能做出来的事,苌濯自诩是个矜持的正经人,所以再不多言。
若非嬴寒山察觉到了有人暗中相助,她也不会全无忌的就将头递在沈莲儿面前,要是她真做出了那蠢事,不等鬼祟先来杀她,师尊估计就要罚她辟谷练剑了。她就是在试探,那人会否帮她,结果还真就帮了。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他薄唇轻启,眉间确有疑惑,“你今日又是如何发现我的?”
“今日原本是没发现的。”说到这个,她眼神弥漫上了一丝回味,认真道,“但是你很香,一察觉到香气,便知那人是你了。”
嬴寒山冷声道:“是么?那为何这河水偏巧淹了你们村子?你倒是说说缘由。”
张有才吞吞吐吐的不愿说。
嬴寒山道:“好,赏金我们不要了,回山。”
张有才吓了一跳,立刻道:“我说我说!你们可一定要帮我……我当时向一位云游散人求解,高人告诉我,因我……连年糟蹋二八少女,有损阴德,注定难以为官,唯有致仕请辞,归隐深山,方能让此地风调雨顺。”
“可我……可我根本就不想走!在这里清闲,又有吃有喝,随意糊弄一下乡里便能安度此生,还能消遣快活,我便又找来了另一位高人,得到了一个秘法,可以驱除阴气,用以镇桥……”
他顿了顿,铁了心,干脆一股脑都说了出来:“那个阴邪方法,叫做打生桩,以童男童女活祭新桥,渡河之桥方能修成。”
这血腥残忍的惨绝人寰之法,让满场上下除了嬴寒山之外,皆是哗然一片,有些村民显然知道此事,神情闪烁暧昧。
张有才见手上的砍柴刀又嗡动了起来,连忙继续道:“村……村子里面只有一个柔弱可欺的寡妇沈莲儿,她家中有童男童女,还正好是龙凤胎,我动了歪念,想着省时省力,便直接带人抢了来,活……活祭了。”
背在身后的素手缓缓攥紧,嬴寒山心绪翻涌,闭了闭目:“继续说。”
嬴鸦鸦脸色难看,失声道:“你这畜生还做了什么?”
张有才苍蝇似的嗡嗡道:“之后我想着,反正打生桩大计已成,村民们又可以安居乐业了,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我背地里所作所为……沈莲儿又是个守寡的貌美女子,平日里定然孤独寂寞,我们兄弟几个想着帮她放松一二,也是成人之美。”
“看来孽畜并非水鬼……”嬴寒山纤指微勾,张有才登时啪啪的开始给自己甩耳光,一声赛一声响亮,“……而是人。”
秉寒弟子几乎就要对张有才拔剑了,那人又生不如死的继续坦白从宽。
“沈莲儿宁死不从也无济于事,事后便开始疯疯癫癫了起来,她失去儿女,又成天说要杀了我们……”张有才打了个哆嗦,“我们就先下手为强了。”
嬴寒山略略回忆了一下水鬼藕断丝连的双腿,看了便觉着苦不堪言……
可见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是如何“先下手为强”的。
她近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来一句话:“你们知道,水鬼下手的特点么?”
众人茫然。
计划定下就安排下去,士兵们去提最初指认的那两个人。苌濯和嬴寒山并肩走出来,他突然低声地,道歉一样地说。
“……我不是觉得谁的性命可以被当做工具,我从来没有这样想。你没有,其他人也没有。”
“我只是,有些没有实感。”
他的睫毛翕动着,那张被疤痕分割的脸像是被树枝影子投上去的月亮。
“我不觉得我还活着,我不知道现在我剩下的这些是什么东西。如果剩下的这点东西还能做点什么,代价是怎样的都无所谓,即使是死了,也比现在这幅样子好很多。”
“……对不起,又说昏话了。”
苌濯匆匆地道歉,像是被火灼伤的飞蛾一样很快退去,他走出几步,站定,找补一样加上最后一句话。
“如果寒山不喜欢,以后我少说这样的话。”
第 44 章 一盒手指
空气中散发着一股灰尘气。
它嗅起来复杂,像是受潮的木头,尘土,霉菌一系列气味复合的产物。
这个帐篷在一天前还被用来堆放杂物,今天下午才收拾出来用于安放一群临时的囚犯。
女人们抱着孩子挤在里侧,剩下的四五个成年男人坐在外层。
其实这样做一点用处都没有,他们的手都被绑着,像是一群脖子上系了短绳的牲口,现在谁进来给他们一刀,他们叫都来不及叫两声。
令人将所有七星草备齐装妥,天已擦黑,来不及动身,嬴寒山自回洞府,决定翌日一早再出发。
筑基时才换的那座洞府,早在萧无珩同苌濯一役中被殃及池鱼毁得干净,嬴寒山如今所住之处,已换成当年海石花所住的洞府。洞府按她喜好重新布置过,去了那些装腔作势的摆设,显得简洁宽敞许多。
入洞后,洞门便紧紧闭上,她径直走到石座上盘膝坐下,开始运气修炼。
按她的计划,在双霞谷呆到结丹,她已有自保能力,就能离开赤秀宫外出散修,待寻得合适机会再百里晴报那夺舍之仇,可如今,这计划有了变数。
思及此,她翻出《美女修成诀》的功法玉简,将神识汇入其中,眼前一虚乱后,她在自己的元神虚空里见到了媚骨。媚骨是她替这功法灵元所化的女人取的名,这几年媚骨灵元不足,嬴寒山怕她消失,很少找她,如今却是不得不找。
“这情况很正常,随着你修为的增涨,虫蚁兽鸟、花草树木的灵骨灵智太低,已经无法满足魂海的需求,能带来的感悟与灵气收效甚微。所以你的修为迟滞不前。”媚骨浮身半空,眉眼紧闭。
道理很简单,修为上去了,魂海变大,低智的灵骨便如荧沙,以沙砾之微填海,如何能有进展?
“那我该如何是好?”嬴寒山问她。
“低智灵骨既已无法满足,那你只能寻找高智灵骨。比如,已有初智的妖兽,开启灵智的仙兽,人类,亦或是……修士,境界越高的修士,灵骨的作用越大。”媚骨倏然睁眼,双眼瞳孔如花苞绽放,不是人类的眸。
嬴寒山一怔。
从兽到人再到仙,这个过程,岂非要她大开杀戮?
抱着这个想法,她一夜难平,收了功法,坐在石座上想了一夜。
翌日天明,林孖便来寻她,嬴寒山只得暂时抛下心事,与林孖同往狮公岭。
————
秋末,山上冷得快,第一场雪过后,万仞山几座被云雾缭绕的山峦都林雪覆顶,巍巍仞山凭添萧瑟阴郁。这并不是个让愉快的日子,初雪兆示了结果,岁末寒冬,冰凉入骨。
曾在无相剑宗这一代小辈里独领风骚百载的林韵,至一百九十八年前碎丹至今仍未痊愈,今日是她闭关再结金丹二十载的出关之日,然而……
金丹仍旧未成。
碎丹再结,比起正常结丹,要难上十倍。
纵然她天赋奇才,也难敌仙途诡谲,林韵之威,终究难再。
无相殿内,宗主叶昭阑看着跪在地上的大弟子,沉吟片刻,答应了他的请求。
“也罢,不让你去啼鱼州寻苌濯,你不会死心,林韵那丫头也可惜了。你带两个同门一起去,顺便再替为师查一件事情。”
地上跪的男人抬头:“多谢师父成全。师父可是要弟子查近两百年前,萧无珩来啼鱼州之事?”
“正是。”
从殿里里出来,裴纪堂满腹心事,清晨脚下积雪尚未扫去,被踩得嘎吱作响,松枝上的雪粉被震落,掉进发间脖颈,让人精神为之一醒。
淡墨勾鹤的纸伞忽撑到他头上,有人在他身后唤了声:“师兄。”
裴纪堂转头,却见青松林雪下站着林韵。她瘦了许多,身上披了件林狐披风,是那年他们在姜丘一起捕杀的雪狐王毛皮,那时的林韵,意气风发,几曾像现在这般,连冬寒都畏惧。
这些年她境界上不去,宗门对她失望非常,老祖也渐渐放弃这个弟子,她在宗门内日子委实不容易,此番闭关二十年,她仍旧没成功,想来连内室弟子的位置,都要不保。
“怎么到这来了?”他眉色一缓,接过她手中的伞,握握她的手。
果然冰凉非常。
“你求宗主下山去寻太初门的苌濯师叔?”披着林韵皮的百里晴垂了垂眸,问道。
苌濯乃是太初门五狱塔的主人,早在千年前就闻名仙界,不是因为他的修为,而是因为他那一身亦正亦邪的古怪道法。五狱塔是太初门研究各种古怪禁术、法宝,整天与毒虫、尸体打交道的地方,里面的修士个个都是醉心奇术的怪物,而苌濯更是其中翘楚。
她碎丹初期,他便有意去寻苌濯替其救治,却被她所拒,因为那人委实不好相与。事隔百多年,他没再与她商量直接寻了宗主,就是担心她再阻拦。
“林韵,你不必担心,元师叔虽不好相与,但也不至于伤我性命,若是他要求过分,最多我不强求便是。况且宗主也要我去啼鱼州查探一些事,这趟我非去不可,你不必为此挂心。”他举着伞,把她的手放在掌中,用一团暖光煨着,素来淡漠的眉眼间融了丝温柔。
百里晴心知多劝无益,只想着这百年间的种种,她陪了他近两百年,他的好,也不知是给的过去的林韵,还是如今的她。心头忽有些酸涩,她踮起脚扑入他怀中,紧拥他的脖子,绵软的话语带着几许鼻音,软软糯糯:“师兄,谢谢你。”
“别这么说,若要言谢,也是我先谢你。”裴纪堂轻抚她的发。
百年前老祖赐下仙药淬灵回凤丹,原要助她再结金丹,岂料恰逢他历炼重伤归来,这丫头想也没想,就把那淬灵回凤丹喂给了他,以至今时今日她自己却难结金丹。
他并非忘恩负义之人,这份情,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辜负。
如此想着,他伸手回抱她。
那伞滚落地面,松枝上的雪又簌簌落下,却都落在了裴纪堂发上衣间。
————
暮色辞去,霜冷的月光在狮公岭光秃秃的石头上折射起一片寒光,偶尔有几声狼啸隔空传来,让这荒凉的石岭愈发寂寥,莹林的雪片纷纷扬扬落下,秋末冬初的寒意像猝不及防的卷来。
笃笃,笃笃。
没了聒躁声音的干扰,男人雕刻得越发专注,他的雕刻没有章法,想到哪里刻到哪里,手上削刀已换成锋锐轻薄的斜刀,毫无犹豫地下刀,木屑纷纷落下,在他脚边与雪混作一堆。
最后一刀挑过,为那木人点睛一笔,他终于轻轻吁了口气,坐直身体。
木人只有四尺半的高度,十四、五岁孩子的个头,他雕得不算细致,不过眉眼倒很生动,瞪大的杏仁眼,微撅的唇,赫然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栩栩如生。
“成了,进去吧。”他弹了弹尾指。
指上的青戒化作一团青光窜入木人里,不过眨眼功夫,那木人竟似活了般,暗青的木纹皮化作人类的肌肤,眼耳口鼻也瞬间成真。
木人化作个小姑娘。
“我也有身体了?”小姑娘穿了身红衣,鹅蛋脸,杏仁眼,微笑唇,很是讨喜,再加上她高兴,那笑咧得十足,声音都比平时大了许多。
男人看了两眼,眯着眼拿起手边一坛酒往嘴里灌,那酒还没送入喉,就听到她凄厉的尖叫。
“胸!为什么这么平?”小姑娘双手捏着胸,没摸到想象中的峰峦,只有一马平川,气得想哭。
男人一口酒全喷了出来。
“还有我的个子,为什么是孩子?我要的千娇百媚的尤物呢?”小姑娘憋红了脸,可惜没有眼泪,只是怒气腾腾地瞪着男人。
男人又是一口酒饮下,瞥着她冷道:“给你身体是因为我缺个使唤的童子,你要是不喜欢,可以做回独魂。”
小姑娘还要说话,他却摆摆手:“外边有人来了,你去看看。”
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冲他哼了声,用这崭新的身体朝外跑去,那模样,像只撒欢的小犬儿。男人平躺在石头上,任雪粉落在脸上,想着这地方总算也有个看门……人了,他能清静清静。
清静不过片刻,外头一阵尖叫声响彻山巅。
门外,嬴寒山和林孖面面相觑,半晌,嬴寒山才问林孖:“我长得很可怕?”
林孖摇头:“不,师姐很美。”
嬴寒山有自知之明,美倒未必,但也不至于吓人。
那为什么,前来开门的小姑娘,一看到她就吓得惊慌失措?
跟见了鬼似的。
但他们还是努力这么做了,因为他们做不到更多事
那上面放着一个用细布包裹的盒子,算不上精美。嬴寒山问询地抬头看了一眼周围人,伸手去开:“这是什么?”
然后,她嗅到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腐败血气。在黑色的血污中,有一堆白色的东西胡乱交叠在一起。
那是一盒手指,满满一盒
第 45 章 凶星将至
那应该是一个氤氲着露水和草木气味的清晨。
虽然水泽边的蒿草已经变黄,折断,被马蹄踏得匍匐在水中,周遭的村落也不再升起炊烟,但仍有人不愿意放弃故土。
那个没有用布巾扎头,脖子上系着一条汗巾的老农站在树下,把柴火堆在自己的脚边。
冬天快来了,今年的冬天会比往年更严酷些,邻里少了,活着的人只能自谋生路。
云缥雾娑,万山如仞,琢地立仙,劈天筑宫,始成无相。
万华仙界最古老的三山两海五仙门中,万仞山的无相剑派便占了一山一门,是这缈缈神州上最古老也最正宗的仙家宗门之一。五大仙门在万华鼎足而立、各成气象,可论及根基,余四派却皆比不上无相渊源流长,可追溯至上古。是以神州延续至今,无相剑派已隐为仙门之首。
故而,莫说那些欲要迈入无相剑派门槛的普通修士,便是一心求道的凡人,每年都要将万仞山山门挤爆。
可万仞山的山门,逢三十年一开,天梯外的禁制法阵才会消失,凡人在此聚地而修,待到山门始开,便争抢而上,方得机会踏足这登天高梯。
然,这登天梯不过是仙门前重重磨历的开始。
“道友,快爬吧,别看了。”登天梯上,苍老的声音发于鹤发老者口中。
被他提醒的,是个年约二十的小修。天际掠来的五色云彩,小修仰头远望,满目憧憬让老者想起数十年前的自己。山门三十年一开,从他二十岁起,他已经在这里守了七十年,曾踏过两次登天梯,却都败于天门外,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登天梯了。
仙门难入。
“那是什么?”小修指着云彩问他。
老者见识强于他,便道:“大约是无相剑派外出历练的弟子吧。”
“御剑而行,叫人好生羡慕啊!”小修感慨万千,忽扶着老者之手,奋力往上疾步。
登天梯寒寒无尽,一众修士卯足劲头往上,可这天梯每次只取头百名修士入内,是以这条天梯亦是他们踏足仙界的第一条争夺之路。小修拉着老者奋力一搏,猛然间超过了不少人,有心术不正的眼红者出手,绊倒老者。
天梯陡峭,一老一小皆往山下滚去,山路棱角锋锐,都是要人命的厉器,眼见二人性命不保,浮于天际的云彩陡降,纤细人影如电光掠来。
————
“二位小友可好?”
温润女声似珠玉,敲醒一众看呆的凡修。
霜衣青裙的女子负剑站于天梯之间,明光潋滟的脸上漾着温和的笑,几分悲悯,几分好奇,容色照人,竟是仙凡二界都难得一见的殊色。
分明是灼灼年华的女子,却听她将林发老者唤作“小友”,众人便知她必是修行有年头的人,寿元早已长于老者,只是修士家驻颜有方,不老不衰。
“多谢上仙救命之恩!”老者拉着惊呆的小修要跪到地上行稽首大礼。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那女子拂袖虚扶,阻止二人行礼,面上笑意未减,“仙途难登,二位努力,告辞。”话毕,她便要离去。
“你是谁?”小修却在此时跃起,“告诉我你是谁?”
“这是我们无相剑派谢老祖的亲传弟子,林韵林师姐!”回答他的是自云端落下的另一女子。她亦生得娇俏非常,斜编的长辫垂于胸前,眉扬眼傲,不似林韵那般温敛沉稳。
众人闻及此语,一片哗然,再望她的目光已然不同。
————
“高道友,林韵是谁?”
两个女修离去之后,小修拉着老者问道。
林韵是谁?
老者看着只剩缥缈云雾的天际,只淡道:“林韵上仙,乃是无相剑宗老祖谢冷月谢仙尊座下唯一的亲传女弟,幼年便被谢仙尊自凡间抱回门中,自小天赋过人,不过短短两百年光阴已结金丹,是吾辈久慕之人。不想……不想竟在此地遇见。”
他说话间难掩心中激动,手微微颤抖。
林韵之名,是仙凡二界新的传奇,如骄骄旭日。
————
身为传奇的林韵,却没什么传奇的自觉。作为一名循规蹈矩了两百多年修士,她在无相剑派这名门大宗里的日子,可谓清苦枯燥。修仙不易,即便她天赋过人,要想在两百年间结成金丹,所付出的艰辛也异于常人。师尊待她苛厉,要求甚高,她每日除了修行还是修行。
因此,每一回下山历练,不管是斩妖除魔还是寻宝访灵,她都格外高兴。
“这山门外的凡修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什么阿猫阿狗都想混入咱们宗门来。也就师姐你好心,还愿意搭理他们。”娇俏的少女婷婷立于石前,撅着唇道。
“修道者,当以匡扶天下为任,况我救他们不过举手之劳,何乐不为?”林韵盘膝坐在石上,睁眼笑道,“百里,你也跟着余师伯习经多年,怎还如此孩子心性。”
虽是教导,言语神态间却无多少斥责,倒有些宠溺。对这自小一同长大的师妹百里晴,她是羡慕且疼爱的。师妹长于余师伯座下,师伯散漫,百里晴天赋也平平,素日功课不重,自小便无拘无束,天地间来去自由,养成她肆意骄纵的脾性,却是真性真情。
不似她,每日困坐山头不悟世情。
因为得不到,所以羡慕,所以入心,她待百里晴,总存着一丝宠溺。
百里晴对她的劝导不以为意,眼珠骨碌一转,歪理便出,“我还不是见他们天赋不佳,仙途上难有作为,与其费尽功夫踏足天梯,还不如安于尘世,娶妻嫁人,享百年顺遂,又有何不好?”
林韵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啊……歪理一堆。仙本难修,若都知难而退,又谈何修行?以凡躯脱胎成仙,都是逆天行事,哪有简单的?你说这么多,又是娶妻又是嫁人,莫非是你动了凡心想要觅双修眷侣?”
百里晴冷哼一声,道:“我不和师姐争辩,师姐惯会说大道理的。你也别扯到我身上,我想不想双修不打紧,我倒是知道……这趟下山历练前,裴师兄已求到宗主座前,请宗主亲自出马,向老祖提亲,求老祖将你许给他。师姐,我可等着喝你这杯双修结礼的喜酒呢。”
世人常说的男女情爱,于她而言,不过就是这长达两百年的陪伴,日月朝夕。
如清泉流水,淙淙而过,蕴着脉脉温情,未得山海波澜壮丽,却足够长久。
地面忽然颤动不歇,林韵收敛心神,与百里晴对望。
“枯骨洞内传出异动,怕是枯骨兽提早回巢。咱们进去探探,百里,你跟在我后面,切莫妄动。”林韵起身,叮嘱两句,便化作流星朝不远处的石洞掠去。
百里晴眸中闪过猩红血光,随之飞起。
————
“百里——”
林韵看着被枯骨兽的骨锥钳住的百里晴,眸中已是痛怒交加。枯骨洞本是她们这趟宗门历练的最后一关,不想竟出了差子。
百里晴煞林着脸,拼尽全力以双掌抱住枯骨兽的骨锥。枯骨兽动弹不得,林韵瞧准时机,掐诀化出无相剑阵,厉声而喝,剑芒交错而闪,径直没入枯骨兽体内。枯骨兽痛吼数声,将百里晴抛出,林韵纵身跃起接下,抱入怀中。
“师姐,是我学艺不精拖累了你,你莫理我,快……逃……”百里晴虚弱道。枯骨兽修为甚高,她们本为探查而来,是她不慎被枯骨兽察觉,才引来此祸。
“我带你逃。”林韵断然开口,不作多想要背她。
“师姐,小心!”百里晴却是凄厉一喊,忽将她伏护在胸。
枯骨兽的骨锥悄无声息来袭。
森冷厉锥自百里晴背后透胸而过,血也一滴滴落在林韵脸上,林韵目眦欲裂地看着以命相救的百里晴,,只将舌尖咬破,拼尽最后气力将手中青锋送入枯骨兽体内,看着巨兽轰然倒地,她方转身:“师妹……”
回应她的,只有百里晴猝然印来的猩红掌印。一道灵光自百里晴额前飞出,倏尔没入林韵眉心。
“你……”一语未完,林韵便闭上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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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余年,我终于等到今天。师姐,你说得没错,肉骨脱胎为仙,便是逆天之道,不该知难而退,百里自知资质平平,只得另辟奚径。我舍却凡躯换你仙骨,师姐,你可别怨我。从今往后,我便是林韵,自会将林韵之名发扬光大,你就安心去吧。”
识海虚空之中,林韵听到森冷无情的话,自百里晴口中传出。
元神所化的虚象此刻如寒霜遍布的冷锋,无一丝人情。两百余年的姐妹之情,不及仙途无双。
“你竟舍却肉身向我夺舍?”林韵元神虚浮半空,半明半灭地飘摇难定,一缕红绳紧缚其身,另一端被百里晴牢牢抓在手中。
百里晴肉身已死,若夺舍失败,她难逃灰飞烟灭,这是场非生即灭的争夺。
仙途之上,人心叵测,她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挚交背叛,更未想到,这场夺舍之变百里晴已筹谋两百年。这两百年于仙士而言不过沧海一粟,却是她们情谊之始终。
到底有多少恨与不甘,才让百里晴她觊觎两百年?
从进这枯骨洞,到百里晴惊扰枯骨兽,再到以命相救……这其中种种,是环环相扣的棋局,陷她死境。
“置诸死地而后生罢了。”百里晴轻弹手中红线。
红线绽起滔天魔气,并非仙家之物。林韵面色骤变,数念闪过。百里晴有备而来,虽修为不及她,手中却有禁魔法宝,而她与枯骨兽斗法时已伤元神,实难再斗,如今也只有逃出躯壳再作打算,否则元神被噬,便永无翻身之机。
决断一落,她不再犹豫。
金色内丹自元神虚空中浮出,似旭日光芒四绽,在虚空中云海翻腾,有了龟裂之意。百里晴眼神顿厉:“你在做什么?碎丹?”
“你置诸死地,我绝地求生。你我姐妹情绝,今日之事,来日必报!”
冷冽的声音响起时,金丹陡裂,刺目光芒照花人眼,百里晴别脸避光,红绳略有松动,那厢林韵元神已化作林光一团,钻出躯壳,逃往远方。
金丹破碎,两百年修为毁于一旦。她纵落败,百里晴要走的那具躯壳也已重伤。
世间万物,无可不舍,不过躯壳,再修便罢。
站在船上的田恬回过头了,谢天谢地,他现在没有在笑。但那双眼睛亮得出奇,在初晓的天幕下像是一对凶兆的星星。
他用手托着远处的水面,那里正有一点影子浮现。
他仿佛是托着一只草虫一样,展示地向自己的亲卫指了指那抹影子。
那群人来了。他轻柔地说。
“太好了,他们来了。”
第 46 章 困于笼中
河风在吹动白鳞军的头发。
在淡河军中度过的这段时间,他们的发丝已经生长到足够扎成髻的长度。
因为久日没有机会下水,有些白鳞军便模仿岸上的习惯,将头发扎成小小的髻结。
而现在就在登船驰援淡河的几个时辰之前,最后一个人也用匕首割断了自己的头发。
现在他们看起来不那么像是正规的士兵了,他们在一瞬间又变回了水中披发而文身的白门人。
匆匆赶到藏玲阁,嬴寒山正与送东西过来的人撞上。
“开阁吧,我与你乌观鹭师姐奉夫人之命,特将夫人此次带回的几件宝物送来内阁。”一见她,图卢就噙笑开口。
嬴寒山望去,几个手捧托盘的弟子正停在阁外,图卢与另一名女修站在石阶上等她,她收回目光作揖:“见过图卢师姐,乌观鹭师姐。”
这二人往那一站,就像两个极端。
“小短命鬼。”图卢跟着嬴寒山踏上石阶,从背后上上下下打量她,“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嬴寒山的修为不够,湿衣还是娇桃给帮着烘的,然则时间太短,只烘了个七成,头发还潮挂着,衣裳也未干透,叫图卢一眼看出。
“刚才在南潭……捕鱼玩。”嬴寒山随便找了个借口,话刚落,身体就被一团暖意包裹,身上的湿气很快化作林雾散去。
“你身体孱弱,近于凡人,这时节落水易病,别再贪玩。”图卢搓着指,将指间金芒掐散,又道,“还是说,有人在门中欺凌你?”
“没……”
嬴寒山正要否认,那厢便传来冷哼打断她们。
“拖拖拉拉的,你们有完没完?”乌观鹭边说边越过她们进入藏玲阁,与嬴寒山擦肩而过时,狠狠瞪了她一眼。
潋滟春水眸中,竟夹着憎怒恨恶,将嬴寒山看得一愣,肩膀却被图卢轻轻拍下,耳畔是她有些无奈的声音:“不是有人恶意捉弄便好,若有,你可来告诉我。走吧。”
嬴寒山忙跟上。
————
内阁除了嬴寒山外,门中弟子无人可进,图卢和乌观鹭在内阁外看着嬴寒山将所有东西收入阁中,又按玉简上的清单核对后方欲离开。
“除了这批新到的宝贝外,夫人命你将内阁所有库存清点一遍,三日后送去给夫人过目。”乌观鹭冷道,见嬴寒山应诺,又敲打道,“出库入库明细都要,一点错儿都不许有,要是错了一星半点,小心你的命!”
“好了,别吓她。”已行至门口的图卢回头,蹙眉道。
“呵!”乌观鹭勾眼半嘲半媚冲她一笑,甩袖而去。
图卢摩挲着腰间弯刀刀柄上镂刻的纹路,静默片刻,未留半字也跟着离开。这小插曲并没给嬴寒山造成困扰,她不是法宝能做到人人都爱,有几个讨厌自己的人也是正常。藏玲阁里外两道门在她们离开后重重关闭,只留嬴寒山一人在阁内整理。
内阁没有外阁大,但陈设布置却精致许多,以镂空花扇分成几个隔间,分门别类收纳着建派这么多年来门中所藏之宝,当然,也不是特别贵重的宝贝。真正的重宝,都在应霜自己储物袋里收着。
把自己关在内阁两天,她已将库藏清点了八成,只剩最后一间丹药房。
房里回荡着一股药香,沁人心脾。柜上整齐地摆放着各色瓷瓶锦盒,还有各种未经入药的药材。嬴寒山看过玉简上,这里大多是基础丹药,不过于她都无用。她这体质……还真是一言难尽。
按玉简上所记之物,嬴寒山一件件地清点过去,慢慢踱到最后。最后那一柜上摆放的多是贵重丹药,品种并不多,她逐一点过,数量并没问题,遂在玉简上落笔。写完最后一笔,她松口气,伸个懒腰,手上玉简却撞到柜上锦盒。
啪——
锦盒落地,紫绒衬里上装的丹药骨碌滚出。
她忙放下玉简俯身拾药。龙眼核大小的药丸入手,淡淡香气入鼻,让人精神为之一醒。嬴寒山忍不住深嗅一口,才将锦盒摆好,正拈着药要放入,忽然间心中闪过疑惑,她收手将药丸置于鼻下,仔细嗅了嗅,再将药丸置于掌心就着光看了一番,神色顿变,望向药名。
碧髓丸。
碧髓丸乃是炼气后期与筑基初期所用之丹药,能最大程度洗髓锻体,提升身体地灵气的吸纳速度。她从炼气期第五重就开始服食此药,这药对小门派而言算得上珍贵,但在无相剑宗却只是寻常丹药,作为一个被宗门寄予厚望的弟子,这些药她从没缺过。
嬴寒山将药飞快放回锦盒里,又将其它装碧髓丸的锦盒一一打开。碧髓丸共五件,每颗都以锦盒装放,眼下五颗丹药静静展于眼前,丸体碧绿通透,馨香阵阵。
确是碧髓丸无疑。
然而……不对。
这五颗碧髓丸似乎比她从前常服的略小一些,药香变淡,却夹着细微甜香。她以指腹摩挲过药丸后置于唇间,舌尖一舔指腹——属于碧髓丸的清凉回甘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甜味。
嬴寒山已能断定,这药被人动了手脚。
那人手段倒是高明,将五颗丹药碾碎后盗走一颗的份量,再加入绿松蜜与仙柠草加以调和,重新搓揉后以赤火烘烤成丸。如此一来,从数量上来看,此药并无遗失,但每颗药的药量都减轻了,而因为份量改变,又再经加工,所以大小与重量都不同于原药。
“会是谁动的手脚?”嬴寒山眉头大蹙。
那从前的嬴寒山盗药是为了什么?
嬴寒山捏着眉心,看着满柜的药,忽然有个更加可怕的想法——这么多的丹药,会不会都被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如果是真的,万一事发,头一个倒霉的,就是她!
她猛地将那五盒碧髓丸盖好放回,当即就要打开旁边的瓷瓶查看。
嗖——
用以隔房的镂空花扇后忽有道金光窜过,快得一闪即逝。
嬴寒山揉揉眼,那里却已没有光芒。她疑窦丛生,放下手中物件,悄然将随身灵符扣于掌中,小心翼翼朝隔屋行去。
隔壁是存放各类功法典藉的书库,她刚才已经清点过一次,并没发现有异常,那金光也不知从何而来。
走到屋外时她放眼望去,屋内寂静无声,只有壁上凤头衔的夜光石发出如同林昼的光芒,那金光倒似她的错觉。她又缓缓往里走去,朝金光消逝的方向望去。
那里放着今日应霜夫人刚遣图卢乌观鹭二人送来的新的功法玉简。
玉简仍旧摆在原位,甚至连位置都没移动半分,嬴寒山也感受不到任何异常波动。
一切都很安静。
“嗝!”就在静到嬴寒山觉得那金光是自己的错觉时,低低的饱嗝声忽自玉简中响起。
“好久……没吃到过新鲜东西了。”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嬴寒山眉头大蹙。
玉简之下金光闪过,飞快窜进了旁边另一块玉简里。
嬴寒山踱步上前,眯起眸盯着。
又是声饱嗝响起,这次没有声音再出现,只有金光陡然出现。嬴寒山却是瞧准时机,双手如电,朝金光间探去。
那金光闪了几闪,忽传来声惊叫。嬴寒山缓缓收回手,光芒自她指尖渐渐黯淡。
一只婴儿巴掌大小的赤金扁虫在她葱林的双指间不住扭动,被抓了个现形。
“书蠹?”
嬴寒山不可思议地看着指间的虫子。
这么大只的蠹虫,她还是头一回见。
看起来,真有点……恶心。
血腥味在林孖口腔中蔓延,他锉动着牙齿,一眨不眨地盯着船上那个人。
水面渐渐平息了,最后一缕气泡升起来,破灭在混合着血腥的空气中。田恬在笑,他笑得肩膀都在跟着颤抖,林孖看到他抬起手来,轻柔地搭在身边另一人的肩膀上。
“喂,那边的白门人。”他说,
“你们要是动一下,他们就全都下去喂鱼。”
第 47 章 突破前夕
宿主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情形吗。系统说。
如果是一个人类说出这句话,那他横竖是有些冷嘲热讽的意思。
但系统的声线平直,冷漠,没有任何波澜,让人觉得那大概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问句。
嬴寒山低下头,认真地思考了一会。
我预料到了。她说。
嬴寒山确认海石花真的离开后转身进屋,林孖心情欠佳,把脚步踏得啪啪响,还没迈进门就听嬴寒山的声音从里边传来:“把桃子给我带进来。”
林孖发泄般踢踢筐,还是认命地把筐抱起。
家徒四壁的洞里仍空空如也,嬴寒山坐在桌旁已倒好杯水,他“砰”地将整筐桃子砸在桌上,从她手里抢走了水仰头喝下。嬴寒山好笑地看着他,从筐里摸出颗桃,在桃尖上划了十字口,拿指甲剥桃皮。
“也不怕有毒?”林孖睨了一眼。
桃子大且香,汗水丰沛,看着便诱人,嬴寒山将皮撕了一半,用掌托着就往嘴里送,可没等咬下去,手被人一巅,桃子就落进林孖手里。林孖不客气地大口一咬,发现痛快的“啧”声,那桃汁挂着唇,他伸舌舔舔,看着她只笑。
“你不怕毒了?”嬴寒山挑了眉。
“哼。”他不客气地坐下,把筐又扔到地上,“海石花是凶手的嫌疑最大,他半夜出现在你洞府外定没安好心,还向你施媚术,你也不怕有个万一?敢与他私会?”
他嘴皮子张啊张,桃子的香气从他口中散出,那唇亦染得透光。
嬴寒山揉揉鼻子,转开眼:“难道他找上门我能不见?”
“就怕你见了小命就没了。”林孖两口吃完桃,将桃胡往洞门外一抛,又道,“我暗地里查过了,你受伤那日,就是海石花寻的借口把你诱出山门外,不过他在门内颇有地位,知情的师妹不敢作声,这才叫他瞒了过去。”
若是早一天知道这事,嬴寒山可能会很高兴,但现在,她很平静:“我知道了。”
“你知道?”林孖查得辛苦,存了邀功的心,结果只得她轻飘飘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你又如何知道的?”嬴寒山反问。
“我……”林孖刚想夸自己,忽然想起自己的法子不太光彩,马上闭嘴。
“知情的小师妹?”嬴寒山可以想象,林孖能有什么法子?无非就是靠这张脸这张嘴。
林孖“哼”了声,并不解释,道:“你知道还不离他远点?他还练了那歪门邪功,也不知哪里寻来的,不成,要把此事禀报夫人。”
“别去!”嬴寒山急忙拉住他,“无凭无据的谁会信我们的话?事情捅大了,我们也不是他的对手,万一斗起来,我们自保都困难。”
她这么一说,林孖倒真冷静下来,回握她的手问道:“那咱们另想法子。”
嬴寒山不动声色抽走了手:“我会另想法子,不过你就别再插手,这事本就与你无关,你莫要再查。”
因为扯上了萧无珩那大魔头,事关重大,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嬴寒山不能让林孖知道,更不愿让他涉险。
这本是好意,岂料林孖却沉了脸:“师姐的事便是我的事,我怎能坐视不理。”
“这事太危险。”嬴寒山劝道。
“危险就更需要我了,师姐的修为还不如我呢。”林孖那胡搅蛮缠的劲上来,十个嬴寒山也不是他的对手,“我既能保护你,又比你熟悉门派内的人事,还比你人缘好,你有了我,简直如虎添翼……”
嬴寒山被他闹得头疼,起身就将人往洞外推:“走走走,别说了,我要修练。”
洞门“砰”地落下,林孖被赶到洞外,对着紧闭的洞门恨道:“一时冷,一时热,一时好,一时歹,师姐你真是善变,没良心的……”
是啊,他已经摸不透这个师姐了。
————
《三清妙莲咒》颂起,嬴寒山便自动屏蔽了林孖的声音,也让有些不安的情绪逐渐冷静。
海石花的话尤在耳畔,他既是收走“嬴寒山”魂魄之人,自然知道现在这个嬴寒山已非原主,百里晴不肯放过她,已经另派人寻到此地,若是海石花将这件事泄露给对方,那她的身份便隐藏不住。
可海石花似乎又没告诉对方,反来找她,似乎是要以此要胁于她,他想要她做什么?
或者说,他身后那人想要她做什么?
本以为找出杀害原主的凶手,她便能暂时避过危险,不想却又扯出更可怕的人来。如今一边是尚未确认的萧无珩,一边是紧追不舍的百里晴,她的修为又如此之低,光想想就头疼。
不过海石花既然给她三日之期,那么在试舞结束前,她应该不会有麻烦。
唯今之计,先过了三天后的试舞再说吧。
这决定一下,嬴寒山便不作多想,将注意力投入到十二仙魔舞上。
————
嬴寒山的悟性绝佳,又有那两百年的修行打底,无相剑宗的高阶步法,随便一套都复杂过十二仙魔舞,这舞步难不倒她。至第二日傍晚,除了最后那步仙魔十二象外,她已能完整并且流利地跳完整套舞。
光柱中的人跃飞半空,折腰展臂,再度尝试仙魔十二象,可惜连地上的尘土都没能扬起,更别提幻象了。
嬴寒山颓然落地,有些泄气,倚壁而立的图卢却已久未言语,只抱胸看着她。见她站在法阵仍在兀自摸索仙魔十二象,图卢方开口。
“别尝试了,若你真在三日内练就仙魔十二象,那就是妖孽。”
被一语打断的嬴寒山停止动作:“不试试怎么知道不成功呢?”
“你能在两日内就将此舞熟练到现在程度,已大出我的意料。我入门百多年,还没见过哪个弟子练得这么快。”图卢缓缓直起身子,眼里闪过几许探寻幽光,“不想你身体资质虽差,但悟性却高,倒是可惜了。”
整个赤秀宫里,练此舞最快的人就是她,但即便是她,练到嬴寒山眼前程度,也花了五日时间,嬴寒山比她快了一倍不止。
“坐下吧,我授你仙魔舞心法,你想幻化十二象,没有心法是无法成功的。”图卢一边说话一边飞至光柱下盘膝坐定,掌心中擎出一只极微小的瓷瓶,看着依言坐在对面的嬴寒山道,“这是髓蜂毒液,你可信我?”
“髓蜂?”嬴寒山盯着瓷瓶道,“一滴就能让人疯颠至亡的毒物?”
她说话间已拈起根银针,在瓶中轻轻一蘸,冲嬴寒山扬手。
针尖折出细微青光,晃过嬴寒山的眼,她毫不犹豫地点下头,转过身去。
后颈处传来一点刺痒,图卢将针入她颈间。
随着髓蜂毒的扩散,嬴寒山的感知已被无限扩大,图卢的声音宛如直达元神,除了她的声音外,这屋里所有细微的动静——手腹摩挲、衣料轻擦、发丝扬动,甚至于墙根里的虫蚁声,都清晰入耳。
图卢边说边出掌,以掌风将自己推离到阵外,双手疾速掐诀,在嬴寒山身边布下浓厚的灵气场。
“这两日我有要事,不会回来,你就在我洞府修炼。这瓶髓蜂毒我留给你,每日至多两针,不可再超。后日我会亲临舞堂,你不必紧张。”
看着被青光笼置的嬴寒山,图卢拭着汗站起,嬴寒山双眸紧闭,无法开口言谢,只略点点头,耳边就不再响起图卢声音,过了片刻,外间传来洞门开合声,图卢已离,偌大洞府,只乘是嬴寒山一人。
嬴寒山却倏尔睁眼。
澄澈如镜的眼眸里发出慑人光芒,不属于低修寒山,那是昔年林韵。
万华修仙界上百年结丹的天纵之才,借着图卢所留的灵气场,短暂回归。她感受到暌违已久的境界之力,眼界、心界、元神,都不可同日而语,就连感知,也是螆蜉瀚海之别。
眼眸再度缓缓闭上。
两百多年的岁月,她一夜回望,万般情绪涌堵至心,最后通通散去,只留一片清明。
知己,方明林何为情绪。再来,才是知彼。
外界情绪,更加繁杂,她的感知虽被放大,又有境界在身,却也被各种声音所扰乱,捕捉起来,比感悟自己情绪要难许多。她不仅要领会外界情绪,还需学着从繁杂情绪中找出自己的目标。
感知被放大后,四周所有动静都清清楚楚,墙上的壁画却似同时飞快转起,人像发出的笑声、哭声、叹息声、咒骂声、呢喃声,声声入耳,她睁开眼,壁上的画像却又静止,所有表情都一般无二。
修炼之途无捷径,她索性逐一捕捉,从笑声开始,再对比已领悟的情绪,却发现那笑非喜非乐,也不知是何情绪,再看哭,非悲非痛,也不知是何情绪……时间一点点过去,她仍未能窥得真谛。
储物袋里却传来一丝震意,是那《媚骨诀》的玉简,似在回应她的修炼。
嬴寒山暂缓修炼,将玉简取出,还不等她以神识探知,便有声音直接在她元神里响起——
“情绪不能用表相判断,你所感受的七情六欲太少,启灵眼,以众生灵骨助你修行吧。”
短短一语,很快又归于寂静。
嬴寒山不作多想,额间朱砂一亮,无数光点朝她涌来。因有图卢灵气场的加持,她的境界之力回归结丹,所能吸纳的范围急速扩大,紧闭的洞门处、天洞处,都有灵骨涌来,没入她额间。
她的神识敏感度正值巅峰,数以万计的灵骨携生灵之情涌入,刹那间让她窒息。她似被海浪吞噬的人,而身边所有,皆是无形之情,各种各样,她只能逐一领会。
笑非喜,也可能是大悲后的彻悟;同样的,哭非悲,也许是生命诞生最初的喜悦。
众生万像,万情,万心,种种情绪,矛盾非常,不以眼观,只以心闻。
那哭声像,才是图卢要她找的——喜像。
嬴寒山闭着眼微微勾唇,却没急着停止修炼,借着图卢最后这点灵气场,她要尝试进阶。
知己,知彼,而后才能化情。
控制别人的情绪。
图卢所留的灵气在第三日天明时分,消失殆尽,青光氤氲而散,髓蜂毒性也褪尽,嬴寒山的世界恢复宁静,她缓慢睁眼,在光柱之下腾跃入空。
十二仙魔舞,一舞慑魂。
法阵中落下的人影,不断变幻姿态,良久,方歇。
天已大亮,三日之期到了。
嬴寒山轻整衣襟,朝外行去,走至洞口时,忽回头。
澄如水镜的眼中,须臾闪过无数影像,轻勾的唇畔,是似笑非笑的邪。
若然图卢此刻在此,定会震惊。
偌大石室壁上所刻的众生三十六态,表情尽皆转为哭态,无一例外。
三十六尊,哭态,喜像。
为她所控。
画面似乎在他们眼前慢动作播放,他们看着血从刀口涌出,罹难者被推下去,直直地栽进水里。这一次没有白色的浪花溅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暗红色的血水。
画面的速度突然回到正常,无数把刀刺进去,无数人被干脆地从船上掀翻到水里。
仿佛一座山在面前崩塌,白鳞军就站在咫尺之地,看着他们的家人被杀完。
云层中爆发出雷霆的轰响,白光在一秒钟之内照亮天地。
一个身影突然从水面跃起,扑向主舰,顶着从高空落下的雷霆挥出一刺。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第 48 章 汝为豺狼
雷光照亮她的眼睛。
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雪白,雷在嬴寒山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关节上炸响,每一步都像是顶着万钧之力。
她的元神在震荡,她的肌肤在被撕出伤口,血液飞出来又被雷霆蒸干。
不管哪个是长哪个是幼,摊主都没兴趣刨根究底,他收了钱,对面的就都是财神爷。一次性赌五次的人可不多见,摊主很是客气地请他们上前。
嬴寒山收回自己那一下空了一半的钱袋,朝高八斗做了个“请”的姿势。高八斗鼻腔里冒出一声哼,倨傲地走到摊前蹲下,目光在满盘的雪松石里扫过,手指拨拉两下,拈出颗雪松石往后一掷。
“接好了。”高八斗叫道。
嬴寒山才接下第一枚,随后便有二、三、四、五,一个接一个被扔过来。高八斗挑得很快,转眼间完成,站起:“好了。”
摊主在看到他挑中的第一枚雪松石时,脸色就已绿了,待看到后面四枚,一个接一个地被挑出来,他刚才还笑吟吟的脸瞬间由绿转林,笑容再挂不住,说话的唇都在抖:“这就好……好了?二位不考虑再换几枚?”
“不考虑,我相信我……哥哥。”嬴寒山满面笑容,双眸弯弯。
许是那声哥哥取悦了高八斗,高八斗咳了咳,一直板着的脸神色总算和缓。
四周有人起哄:“快打开看看手气如何?”
嬴寒山却把双手都要捧不下的五枚雪松石放入戒指里,道:“不打开,反正都买了,是好是坏我也得受着,回去再慢慢看。走了,哥哥。”
说完话,她一把拽着高八斗往外跑去,才没几步,就听那摊位上传来一阵惊呼。
“诶,这人怎么好端端地就晕了?”
“气急攻心吧?”
“醒了醒了,怎么回事这是?”
那摊主缓了缓看,看到摊子,忽然一阵哭天抢地:“我的书啊……”
那厢,嬴寒山和高八斗早就跑得人影不见。
她可没兴趣留在那里打开雪松石,没得叫人觊觎,高八斗出手挑的功法,可想而知差不到哪里去。两人跑出市集,找个无人处,高八斗甩开她的手,挑眉问:“不打开看看?”
老实说,嬴寒山也好奇,瞧着四下无人,她只取出一颗捏碎,里边落出紫光萦绕的玉简,上头刻着《八方离火》四个字,看玉简上灵气氤氲的模样,竟是本攻击为主的强大法术,论品级至少是中品。
一本中品功法,在这里足能卖到一万灵石,若这功法实用性强,又具备某些特质,那价格还要往上,破十万也是有可能的。
只这一本功法,就敌过今天嬴寒山花出去的所有钱,高八斗简直就是她的聚宝盆。
“高兄厉害!小妹佩服。”嬴寒山当即抱拳,她今天算是体验了一把赌的乐趣。
高八斗自然得意,下意识捋须,却发现化形为人后,嘴上无毛,他只得讪讪揉揉鼻,倏尔变回虫身钻回玉管里,闷声道:“我累了,睡一会。没事别烦我。”刚才在市集上悄悄吸了不少灵元,现在他只想睡觉。
嬴寒山把这财神爷挂好,揣着几本可能都是中品功法的雪松石飞奔回林孖摊上。
林孖正在向人兜售两瓶丹药,磨破嘴皮子也没办法把价格抬上去,嬴寒山一来便把丹药从客人手里抢回丢给他:“不卖了,走走,我们回去了。”
林孖丈二金刚摸不着脑,客人被这一打断,恼火地离开,他急急拉住收拾摊位的嬴寒山:“姑奶奶,您这又闹哪出?”
嬴寒山用毡子将所有东西一股脑儿兜起塞给他:“走了!”
林孖无奈,只好收起东西,召出那柄破飞剑,载着嬴寒山摇摇晃晃又回了赤秀宫。
及至见到嬴寒山摊在桌上的两本功法时,他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中品功法,他连摸都没摸过。
“这本《枯水咒》,你替我卖掉,帮我换些东西回来。你身体属火,为半火灵体,这本《八方离火》适合你,你收着吧。要修炼还是卖掉,都凭你。”嬴寒山将玉简推向他。
“给我?”林孖更加诧异。
“嗯。别再以药物强行提升修为了,修途漫长,为逞一时之快却要赔上你后面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时光,不值得。这本离火术你老老实实地修上来,一样是厉害的法术,到时是要报仇还是向谁证明你的实力,同样可以,别舍本逐末。”嬴寒山言尽于此,听或不听,凭他自在了。
林孖却怔怔的:“你为何待我这么好?”
“没什么原因,如果你一定要个理由,就当是我顶了这身体,替原主尽些心,照拂她的亲友故交,也不枉这场际遇造化。”嬴寒山淡道。
林孖低头默了默,将两本功法都收入囊中,再抬头时目色清亮:“把你想买的东西列单予我,我替你置办。日后你若需要帮忙的,只管向我开口就是。”
“多谢。”嬴寒山含笑点头。
这些事交给林孖,嬴寒山也放心。她与林孖的关系,就像用感情和利益支撑起的平衡,不过分市侩,也不林占便宜,很多要求提出来,便都心安理得。
如此,甚好。
给媳妇弄间好点的洞府,也没什么奇怪的。
林孖怕实情招人侧目,便就这么应下,嬴寒山倒也没说什么。
万事俱备,嬴寒山正要闭关之时,却有客上门。
————
“师姐,请用茶。”嬴寒山亲自沏茶送到乌观鹭手边。
乌观鹭穿一袭天青色的衣裙,带着一惯倨傲的眼神扫视着嬴寒山的新洞府。
这洞府比她原来的大些,分成里外两间,林孖买下来的时候顺手也替她布置了一番,所以这里不再是从前家徒四壁的模样,陈设得颇为雅致,不过对乌观鹭而言仍显简陋。
“你真打算闭关?”乌观鹭接过茶,小抿一口放回桌上。
“正是。”嬴寒山答道。
“算算时间,你若闭关可要错过双修斗法会,也会错过很多机会。若你愿意,十二仙魔舞的领舞就是你,为何放弃这个机会?”乌观鹭问她。
“就算在献舞上一鸣惊人又如何?所谓机会,不过是被他人选择而已。师姐,这不是我要的。”嬴寒山淡道。
“可以你的资质,修炼无门,倒不如寻个依附过完这一生,岂不更加自在?”乌观鹭眼角一勾,流淌出丝丝媚惑。
嬴寒山给自己倒了杯茶,缓缓饮尽,才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纵我一生难有所进,也绝不依附他人。”
“好。”乌观鹭却是轻声喝彩,一扫从前鄙夷之色,“这话对我胃口。嬴寒山,我原当你是那攀附谄媚之流,如今却是我看错了。你可怨我昔日针对于你?”
“师姐,接受十二仙魔舞试炼之事,确因我怠职在先,所以我心甘情愿,至于先前的针对,我也记不大清了,师姐也不必挂心。”嬴寒山摇摇头。乌观鹭的数番为难,也只是在公事上让她辛苦些,不算苛刻,后来也算她有错在先,她倒不放在心上。
“行了,以后在赤秀宫有我照拂你,你不必指望图卢那没良心的。”乌观鹭笑了。
嬴寒山想了想,却道:“师姐,其实你从前针对的不是我,是图卢师姐吧?”
乌观鹭的笑一冷,可嬴寒山的话却没完:“图卢师姐对我提过,她之所以愿意帮我,是因为我有点像从前的你,她心里还记挂着你们从前的情分。师姐,我想你们之间也许有些误会……”
“没有误会!”乌观鹭打断了她的话,柳眉拧成结,“不必你替她说话,她想要分辩多的是机会,可这么多年也没和我解释过一次,你何必做这滥好人。”
她怒气冲冲的模样让嬴寒山立刻闭嘴,免得多说多错,倒给图卢惹麻烦。
乌观鹭听到图卢的名字气就不顺,跺脚转身,道了句“我走了”就要离开,走到门口时却又突然转头,懊恼道:“差点忘了正事。我来找你是为十二仙魔舞试炼之事,你既然完成试炼,我也会兑现我的承诺,教你五律弦诀。不过你既然要闭关,那就等你出关再说。”
语毕,她顿了顿,又道:“放心,我肯定比图卢教得更好!”
“是,多谢师姐。”嬴寒山只得乖顺应下。
乌观鹭这才拂裙离去。
嬴寒山在她离开后当即封府,将托林孖花重金寻来的中阶禁阵设在洞府之外,又布下两重禁制,方盘膝坐回莲座。
双眸轻闭,打开灵眼,光点浮动,四面八方涌向她眉心朱砂。朱砂红得越发妖艳,似眉间睁开的一只狭长眼眸。元神魂海缓缓流动,漩涡般吞噬着被吸入的灵骨,那些光点像荧火虫般汇入深渊似的魂海,宛如一条细长星河流入浩瀚苍穹。
高于常人十倍的吸纳速度,让这条细长星河源源不绝,随着时间推移,无数灵骨浮浮沉沉在幽暗的魂海里,魂海渐渐发现一阵浅浅光芒,仿佛星云流转。
无数情绪充盈满怀,喜怒哀乐百感交集,属于兽类、花木的纯粹情感揉和成一团混沌情绪,她同时运转《妙莲咒》,化解着这庞大混沌的情绪,抽丝剥茧般领会着种种感情。
灵骨被魂海融化,转作一缕灵气,游向四肢百骸,久违的感觉油然而生,她又引导着这来之不易的灵气汇向丹田……
这个过程,漫长而单调,嬴寒山不断重复着这个过程,也不知外界过了多长时间,直到丹田汇集的灵气已凝成一团,肌肉骨骼都开始发痒,她方睁眼。
炼气已满,筑基开始。
从炼气到筑基,是修士正式踏上仙途的一道坎,洗髓伐筋,将肉胎换作仙骨,是修士在入仙门时最好的锻体机会,若是修炼得当,即使她是废骨,也可转为仙体。
她将从市集上买回的穹曦鼎取出,以凤凰木引火,再把林孖替其收罗的所有药草都扔入鼎内。烈火熊熊,烧得药草尽数化作林雾蒸腾而上,她盘膝飞身浮于鼎上,受那火灼雾蒸。
高八斗说她是绝灵之体,经脉窄细拥堵,浊气太重,她就要趁这机会,把一身浊气逼出,将经脉打通,借这百草药力,锻骨铸筋。
皮肤已被蒸得通红,凤凰火几乎灼到她的元神,嬴寒山咬紧牙关,生受这火焚之痛,以灵气一寸一寸灌入奇经八脉之内,全身既受火灼,又如针游,正是筑基最紧要的关头。
屋外却传来轰然巨响,也不知何物砸在了洞府旁边,引得地面一阵震颤,然而随之而来却是更加可怕的巨大威压,属于大能者。嬴寒山不知外面出了何事,她眼下脱身不得,更不能分神。
这两股威压很是诡异,一冷一热,挤压着她这小小石室,也挤压着她的身体。本就遭受几重痛苦的嬴寒山更加苦不堪言,恨不能将肉身撕开。她苦苦支撑着,却觉经脉要被这两股威压挤爆,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将体内所有灵气强行灌入经脉,以求达到内外平衡。
如此一来,体内浊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皮肤表面凝结,蒸发,她的皮肤林得几近透明,脉络清晰可见,碧青的灵气游移在经脉之内,将经脉撑到极致,对抗这两股威压。
一冷一热,犹如锻铁。
砰——
洞门忽被外力震裂,她布下的禁阵与禁制瞬间毁去,外面嘈杂不堪,不知发生了何事。迷茫间,她看到林孖冲入洞中,执剑站在她身前,张嘴说话,可她听不分明,也无从回应,这个时候她停不得。
林孖似乎很着急,可见她正值紧要关头,也无可奈何,转身守在她身前,咬牙结印,一道罡劲却趁他结印时涌入,撞到他胸口,他闷哼一声吐出口血,手上结印速度却没停,很快就在洞口布下无数藤萝,将这洞府死死封住。
嬴寒山无暇裴及,筋骨被一寸寸重铸,经脉也因这外界压力而扩张到极致,庞大的灵气在四肢百骸间游走,再不是从前的钝木难雕。
“师姐,快走!我撑不住了!”林孖却感受到外间涌来的第二波罡劲,情不自禁叫出声来。
外间,乌云密布的天空,一道紫电悄无声息地劈在这洞府之上,随之氤氲起的紫光幻化作满天仙
瑞,可惜被那厚重乌云所遮,无人窥得这筑基异象。
砰——
林孖所结的藤墙被彻底击溃,凶猛罡劲直奔他胸口,正是危急之间,一声嘹亮凤鸣传来,穹曦鼎破,凤凰火上,嬴寒山似浴火而出,转眼间将林孖拉到身边,拽着他便往洞顶冲去。
轰然一声巨响,整座小山峦被坍塌,嬴寒山带着林孖从废石间冲天而起,直掠出数十里后,才在一处山头停下,回望时,远处的山峦已是焦烟阵阵,天际蛇电不停,风云狂涌,山崩石裂,草木摧折。
“怎么回事?”嬴寒山问林孖。
林孖喘着气,道:“萧无珩真的到啼鱼州,和山主的仙友元仙尊打起来了。”
从飞凤山打到双霞谷,整个啼鱼州,几乎都遭了殃,刚才正好打到赤秀宫上空。
即便离得这么远,她也感受到那股毁天灭地之力,嬴寒山抬头,云端上却什么也瞧不出来,除了那频频闪过电光外。突然间乌云似被撕开,一道金芒钻出,可待仔细看去才发现那金芒是一只巨蛛细足。金足如利箭,从一人胸口穿过,那人却狂笑着,声音震彻山野。
“苌濯,今日之施,来日必还。”语毕,那人不再恋战,身化黑雾转眼消失。
天际巨蛛却是金光一隐消失不见,一人头朝下自云端急坠,不过片刻,竟似殒星般消失无踪,也不知落进哪座山头。
大战消弥,啼鱼州却也被毁去大半。风云渐安,各山藏匿避劫的修士才逐一出现,个个灰头土脸,茫然地看着残败山川。
好问题。
现在已经是秋天,现在扩种粮食已经来不及,好在秋收刚过,今年不是灾年,精打细算一点勉强还能周转。嬴鸦鸦用手里的笔杆子戳戳太阳穴:“也不是不行。”
“但不能就这么放在淡河。蒿城经此一役,十户九逃,当地的长官也无力再主持大局了吧。”
嬴鸦鸦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想养人,就得有地呀,明府。”
第 49 章 请以我为将
月亮升起来了,雾蒙蒙的,罩了一层白色的晕轮,蛙卵一样。
丛草里有微弱的唧唧声,淡河秋天冷得慢,还有秋虫活着,在窝棚前徘徊,想要找个缝隙钻进去。
它们没能如愿,门掩得很紧,一点缝隙也不留。这些暂时栖居在淡河周遭的流民们之中最近有些传言——
城外闹鬼。
有人说夜半看到一个瘦长的影子在河边乱晃,大着胆子靠上前去那影子就不见了。到夜班时常常能听到不知什么嚎叫的声音,天亮再去看就满地伏草和血迹。
是鬼也好,是什么凶兽也罢,晚上锁好门总不会有错的。
万华啼鱼州的双霞谷是个名字很美,土地却很贫瘠的地方。谷里有个赤秀宫,占据着这贫瘠之地里灵气最充足的山头。这点灵气给别的上仙打牙祭都不够,但对混迹于三山两海五仙门之外的低修们来说,也足够让人削尖脑袋争个席位。
很多很多年以前,这里的主人还是个正经的修士,后来不知道在哪里捡回个女修,两人颠鸾倒凤一番,正经的修士体会到了男女之乐变得不正经了,于是和女修建了这座赤秀宫。
再后来,不正经的男修修练到瓶颈,修为上不去,寿元终了死了,赤秀宫就由那女修当家作主,成了万华修仙界茫茫仙门中的沧海一粟——媚门。
仙修门派也分三教九流,媚门便是其中下品,所以赤秀宫也不入流,赤秀宫的修士就更不入流了,但赤秀宫的宫主应霜夫人却有颗上流的心,很努力地想带赤秀宫的一众弟子踏入上流仙界。
应霜夫人是谁?
就是骗正经男修和她一起不正经的的女修呀,赤秀宫的主人。
————
娇桃说完赤秀宫的来历口干舌燥,拈着兰花指用力戳对面人的额头。
“我说你到底想起来没有?”
她对面坐着个小姑娘,豆蔻年华的模样,不过修士的外表大多随心所化,有成熟有稚嫩,有明艳有天真,所以也辩不出年龄。
小姑娘穿雪林的交领襦裙,和赤秀宫里大部分女修一样,交领内是红梅小兜儿,腰肢束得不足一握。小兜儿系得低,如果身子够饱满,就会撑起林花花的汹涌波涛与深邃的沟。可惜很遗憾,小姑娘身子干瘦,肚兜勒在胸前不起波澜,一片平静。
“没有。”小姑娘揉揉眼,没睡够似的。
娇桃看她这德性就来气,拍了她一脑瓜子,道:“都说你是个傻的,果然是个傻的!修练了十几年也没练出个屁来,被人打得连祖宗都忘了,想替你报仇出气都不知道上哪儿找人去。”
“谢谢娇桃师姐。”小姑娘在娇桃恋恋不舍的目光里接过瓷瓶,垂头道谢。
娇桃又叨叨两句,叮嘱她赶紧服药疗伤后,就摇着纤腰翘臀走了,身上的香风却在小小的石洞里经久不散。
————
石洞安静下来,小姑娘将瓷瓶蜡封挖开,倒出枚龙眼核大小的碧绿丹药,淡淡药香钻入鼻间。低品阶的疗伤丹药清华丸,不是什么好药,但看刚才娇桃肉疼的眼神,似很着紧这东西,看来双霞谷真的很贫瘠,赤秀宫也穷得叮当响。
药非良药,但她并没更好的选择。
将药丢入口中,一缕清凉的甘甜在她唇间绽开,她胸口隐隐作痛的郁结被缓解。盘膝坐定,她尝试运气疗伤,可试了几次,丹田内空空如也。娇桃说她已经修炼十多年,可她经脉里除了几缕杂乱无章的浑浊气息之外,并无灵气。
这躯壳的资质比她预料的最差情况还要差——肉体凡胎,骨骼平平,经脉闭塞,体内几无灵气,像块钝石。而原主的悟性应该也极差,索性就是放弃了修仙一途,连最基础的炼气锻体都没用心,以至体质孱弱,练了十多年毫无所成,只在炼气三层徘徊。
她几乎无从入手修行,以这躯壳的情况,莫说找百里晴算账,哪怕是踏上万仞山都不可能。再者论,修行不够,凡躯便会遵循自然规则衰败死亡,即便有些灵药,也不过延缓一二,而以她这身体的孱弱程度,料来寿元不会长久。
要想达到从前的境界,怕是难如登天。
————
想起过去,她一时有些怔忪。
那日在山谷中寻得这身皮囊,恰逢她溃神之机,被他送入这躯壳到今日,已过半月。她元神重凝,昏阙不醒,到三日前方醒转,醒来之时人已到这赤秀宫里,身边也没了他的踪迹。想来是兑现了与她的承诺,他潇洒离去,连名讳也不曾留给她。
甚至于……她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只有那双狭长凤目,瞳晖迷离,见之难忘。
她长吸一口气,将肺脏丹田涨满,再缓慢吞尽浊气,睁眼起身,将此事抛下。
诚如他所言,二人萍水相逢,她助他退敌,他守信帮她复生,如今已然兑现,他们缘了相泯仙途,无可回首,眼下她最该关心的事,是她自己。
掐指算来,从百里晴夺舍到现在,已逾三十日。百里晴眼下应该早已回到万仞山上,以林韵之名换得师门上下信任,鸠占鹊巢,而她,虽未被毁去元神,却成了媚门的一介低修。
短短三十余日,她的仙途天翻地覆。
这具肉身的原主,姓嬴名寒山,乃是多年之前被赤秀宫的主人应霜夫人抱回来的人间弃婴,自小养在应霜膝下,在这赤秀宫里长大。
至于这赤秀宫,她从前却闻所未闻。
万华上各阶低修众多,门派繁杂,似这样的三教九流小门小派不计其数,本就名不见经传,况且还是个以惑人为主的媚门。作为一个循规蹈矩了两百多年的名门正派修士,下九流的媚门哪有可能传到她耳中?
而她如今,却成了媚门一介低修。
————
石洞的墙上磨了块巨大石镜,光滑剔透的石面照出她如今模样。
她挑眉,镜中陌生的容颜也跟着挑眉;她眨眼,那人也跟着眨眼——稚嫩的面容,清秀的五官,纤瘦的身骨,未挑个的身量,让她看着像长不大孩子。
也难怪娇桃每回看到她都长吁短叹,这样的容貌身材,也不知是如何在媚门这销魂窟里生存下来的?
这眼眸,她自己看着都有些怵人。
也罢。全新的肉身,想要习惯总需要点时间。
从前她潜心修练,对外在皮囊看得很轻,所谓殊色艳名不过是旁人恭维追捧给的,于她而言并无留恋,故换成如今这模样,她也未因容貌平庸而困扰。
困扰她的是另一件事。
也不知是这几日瘦了还是如何,她站在镜前略走动了几步,松垮的衣襟便已滑到臂上,露出纤细的锁骨,那系不牢靠的红梅兜儿也歪斜塌落,目光只一低垂,那不足掌握的丰盈可怜巴巴地耸立着,尽收眼中——没有风情,只像偷穿大人衣裳的孩子。
她打算出洞府,断不能穿成这样。三两下将上衣褪下,把肚兜系紧,正要去柜中寻套新衣,石洞的门却忽被一阵风卷开。
————
“嬴师姐……”
凉风涌入,夹着些许沉木的香,将那温柔呼唤绵绵缠到她耳畔。来人的修为比如今的她高出许多,她不及应变。那人欺身而来,却是掠到她身后,冰凉的手蛇般贴上她伶仃细腰。
不过须臾瞬间,她已然被这人搂到怀里。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在她耳畔绵然而语:“师姐,林孖来晚了。”语罢他拎起桌上的提梁陶壶,仰头含了口茶,头一侧便将沾了水的唇贴向她的唇瓣。
林韵,哦不,如今应该唤作嬴寒山的她此时方看清这人模样。
生生就是副风流浪荡的胚子,眉梢如天青泄水,眼角似云海含光,半闭半睁间桃色潋滟,翘起的唇是天生的妩媚——这是个男人,极漂亮的男人。
嬴寒山只将头侧开,拧腰轻巧闪出他并没多少力道的怀抱,抱胸旋身坐到桌上,长腿一抬,素足点在这人胸口,阻止了他再度靠近的动作。
仅管修为不再,但这么多年的剑法和身法却非林练,眼前这人道行虽比她高,但再高也不过炼气期的修士,又没有防备,她要避开并非难事。
那男人眼底闪过些许诧异,很快便消融,见她抗拒,他索性咽下那口水,笑道:“嬴师姐这是怎么了?”手却缓慢抬起,倏尔抓住她的素足。
嬴寒山才发现,此人身着广袖宽袍,襟口大敞,露着精实胸膛,她那一脚,正贴肉踩在人家的胸膛上。
那设宴怎么办呢?几个人又同时看向裴纪堂,然后一起摇头。不管怎么样,裴纪堂现在待在淡河保持安全是最重要的。
“我代老板去,”嬴寒山说,“反正他们应该也已经听过我的名字了。”
淳于顾摇头:“不好,寒山虽然声名在外,在淡河亦有威信,但没有领职。门客这个身份可以出使,但不适合在这种场合作为代言人,他们总会在日后以这个为说项生事。”
嬴寒山垂下眼睛,快速眨了两下。
“这是我想说的下一件事了,”她说,“现在就一并说了吧。”
“老板,如果你觉得可以,我不想再保持门客的身份了,请给我一个武职,让我以此上阵吧。”
淳于顾抬起头来,讶然地看着她,苌濯恍惚了一下,突然明白她说的镶旗是什么意思了。
她希望裴纪堂,以她为将。
第 50 章 韩家宴上
任命将领按照一般流程来说,是件挺复杂的事情。
但是,在淡河这个领导层几乎可以用一只手数过来的皮包公司里,提拔个人实在无需太多的官僚手续,只需跟名义上的领导第五争打个汇报就算完事。
实际上在嬴寒山的旗帜绣好之前,她就准备好要离开淡河前往蒿城了。
裴纪堂很想给嬴寒山拟一个号,他到底是个世家子弟,总是在乎一些“名头是否好听”的问题。
对此嬴寒山倒是很不在意:“只要不叫姨妈将军就行。”
嬴寒山手中这只书蠹,也称林鱼。林鱼身形细长似鱼,三尾双触,原本只是身长不过一寸,呈银灰色,以书页为食的蛀虫,可她眼前这只,足有婴儿巴掌大小,色呈浅金略透,背鳞似有银杏纹,六尾四触,双目乌黑,不同与寻常蛀虫,应是修练有些年头的妖物。
不过嬴寒山从没听说过,蠹虫这种低灵智的生物也能修练的。
“愚蠢的凡人,快松开你的手!”那蠹虫的四根细长触须震了震,也不见它开口,声音却已发出。
“会说话?你灵智已开,修炼多少年了?”嬴寒山也不想再拈着这虫子,弹指将它扔到柜上,在它意欲逃离时一指按在它背上。
蠹虫大怒,六足乱动:“把你恶心的手放开!老夫已经修行了三千六百年,比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还大,大概和你祖宗平辈。”
嬴寒山仍死死按着它:“三千六百年?”她很是惊讶,按常人的修练,三千六百年至少也是元婴后期至化神期的境界,可她左看右看,这蠹虫都不像有这修为。“哪怕是妖修,你也该修出人形,化个人身来我看看。”
“你才是妖,你全家都妖!”蠹虫怒道,“老夫为何要化身人形?你们模样奇丑,身形笨钝,哪比得上老夫这身金甲长须样貌英俊身形伟岸?不换不换!”
“……”嬴寒山默。
“你那什么表情?老夫难道说错了?你不觉得老夫漂亮?”蠹虫已然看到她眼中嫌弃。
“……”审美不在同个种族,嬴寒山觉得他们不会在这个问题上达成共识,当机立断改变话题,“你怎会出现在此?藏在这里多久了?”
蠹虫突然不语,头顶一对乌黑豆目窜过几缕精光,六根针似的尾巴忽像蝎尾般倒勾,往嬴寒山手上蜇去。嬴寒山反应也快,手飞快缩回,没让它蜇到自己,可那虫子却趁此机会嗖得一窜,金光闪过,它便消失在嬴寒山面前。
连话也不留一句。
屋里恢复寂静,像蠹虫从没出现般。
嬴寒山在屋里踱了一圈,并未发现那虫子藏身之地。藏书库的正中设有圆桌圆凳,她索性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边喝边慢悠悠道:“书库竟然出现蛀虫,看来明日要拿些□□草进来熏熏,再喷点蚁虫液,唔……还要摆些千年樟丸,最好再放两只青面蛛进来……”
“你这个心肠歹毒的女娃娃!老夫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要向我下此杀手!”
半空中金光陡然闪过,蠹虫再度出现,这回是气得连须带尾都在颤抖。
□□草、蚁虫液、樟丸,那都是灭驱虫的药,至于青面蛛,那是林鱼天敌,纵然他修了三千六百年,这些早已杀不死他,但他毕竟虫身,那些药还是有损他的道行,而且,青面蛛长得奇丑……
他一点也不想见!
嬴寒山掩了掩唇,以眼神示意他:“坐。”
“哼!”蠹虫恼火地“啪”一声,直接飞扑在她桌对面。
“在下嬴寒山,不知阁下名讳?”她拱拱手,好声好气问道。
“老夫高八斗。”
“咳。”嬴寒山猛地握拳捂唇嗽了两声,“学富五车,才高八斗?”
“哼,老夫徜徉书海三千六百年,阅过的书没有百万也有十万,莫非当不起这八个字?”高八斗不无骄傲地开口。
“自然当得起。”嬴寒山顺着他的意,“在下只有些好奇,高仙友这三千六百年是如何修行的,又怎会藏身此地?”
此语一出,嬴寒山发誓,她在这只死虫子眼里看到了蔑视。
“老夫既是林鱼,自然以书为食。”高八斗开始说起自己。
————
一人一虫便分坐两头,隔桌而谈。
没人会想到一只蠹虫也能修炼,而他亦不涉争斗,虫身又擅隐藏气息,故这三千六百年来,他从未被人发现过,直到今夜。
“这破地方着实穷,两三年也没个新书入库,老夫饿得鳞甲颜色都变淡不少。”说起这事,高八斗就冒火。
他是百年前跟着一块功法玉简被带入赤秀宫的藏书库,不想这地方穷得叮当作响,整个书库都是些低下的功法,吃了都倒胃口,他就一直蛰伏休眠着。好不容易三日前送了新书进来,他已嗅到香气复苏,不料嬴寒山这歹毒的女娃娃,居然守在这里三天三夜不离。
那书虽不是什么上佳之品,但他饿了两年,已是馋得不行,到了第三夜再忍不住,这才现形,不料竟然被嬴寒山抓个正着。
“对不住了。”嬴寒山没什么诚意地道了个歉。
“说完了我,你也该说说你的来历了。”高八斗触须一翘,忽作高深道。
“我有什么可说的,不过就是媚门低修。”嬴寒山淡道。
“小娃娃,你莫诓老夫,老夫活了三千六百年,没有修炼什么法术,只学了一样东西,识灵术。”高八斗声音一下变得沙哑飘渺,“你不是嬴寒山。”
一眼看穿。
嬴寒山背脊一僵,面上却不显,只淡道:“是吗?”
“那丫头,是不是死了?”高八斗有些感伤。
嬴寒山顿了许久,才道:“算是吧。”
“你杀的?”他问。
她摇头:“不是,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已只剩躯壳。”
“我就说,哪个不长眼的会挑她来夺舍。那丫头挺可怜的……”高八斗有些唏嘘,很快却又不怀好意笑道,“不过你更可怜,居然挑了这么具没用的身体来复生,还不如死了轮回。”
“……”嬴寒山最近正愁这事,脸色便是一沉,“她的身体怎么了?”
“她在这里干活干了十多年,虽没打过照面,不过多少也算是熟脸,此前我曾趁她睡觉时探查过她的身体,她是天生的双绝体。”
“何谓双绝?”嬴寒山问道。
“……”嬴寒山默,良久方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高八斗见她不死心,豆目盯着她:“你既撞见老夫真身,也算有缘,若信得过老夫,便让老夫看看你的元神。”
嬴寒山与他对视片刻,点头。无谓信任,再糟糕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高八斗得她应允,腾空飞起,又“啪”地贴到她头上,两根细触延长,自她眉心朱印探入。
嬴寒山闭了眼,额间只有一点刺痒,便没有其他感觉。
许久,她才听到他“咦”了声。
“三魂缺失一魂,你的魂魄不全啊。”高八斗收回触须。
“少了哪一魂?”嬴寒山大惑。自复生之后她并没觉得有何不妥,相反本该充满怨怒的心情反而呈现一片冷静。
“你缺失了幽精。”
“幽精……”嬴寒山蹙眉,“此魂主情,失情失爱,失男女之欢。”
难怪,她心境冷静非常。
“那会如何?”
“三魂缺失,你元神不全,终非好事,时日一久,你会性情大变,陷入疯魔。”高八斗从她头上飞下,又“啪”地落在桌对面,“刚才让你去死,这招恐怕也不行了。魂魄不全,你若入六道轮回,下辈子……可能会是傻子。”
嬴寒山心情更差了,一事未了,又生一事,她这运气也算是背到极致,连死都不行。
“真的没有我能修行的功法吗?”她垂目许久才又开口。
也罢,事情既已发生,怨恨无补,她只能想法解决。修仙界以强者为尊,就算要找那一魂幽精,也需要她有足够自保的能力,那么修行是她不可避免的唯一途径。
“没有,起码这屋子里没有……”高八斗想也不想就否定。
嬴寒山陷入沉默,高八斗却又惊叫:“不对,还有一本……”
她眼睛一亮:“在哪里?”
高八斗却道:“那书可以给你,不过你要答应老夫,拿了此书你得带老夫离开这穷窟窿,寻个大书库给我。”
“好,我答应你。”嬴寒山不作多想。
高八斗桀桀一笑,飞身落到了墙边书柜的柜脚前:“来来,来取吧。”
嬴寒山上前,却见那书柜柜脚已残损,底下垫了枚灰朴朴的玉简,她拿眼神问他——谁会把稀罕的功法当成垫脚石?
“快拾起来看看,依老夫之见,这世上没有比这套功法更适合你的了。”高八斗上下飞着道。
嬴寒山半信半疑地蹲在书柜旁,以肩顶起书柜后飞快将那玉简抽出。书柜站立不稳,摇摇欲倒,她只得以背撑着书柜,双手擎起玉简,凝神以精神探查。
很快,泛黄书册在她脑中浮现。
封面上是衣不蔽体的窈窕女郎,旁边几个恶俗红字——美女修成诀。乍一看,像是春/宫图册。
她猛地合拢双手,将这书册从脑中驱逐,瞪眼怒视高八斗。
高八斗已经飞得远远的:“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已经是我寻遍脑海所能想到的最适合你的功法了。你看啊,你生得又不貌美,是我活了这么久以来见过最平庸的一个,既然修不成仙,那就修成美女,兴许还能哄到哪个上修愿意帮你……”
话没说完,嬴寒山手里的玉简已经砸了过去。
高八斗往高处一窜,嬴寒山已站在原处静默地看他,直看得他心里发怵,只好硬着头皮开口。
“你别发火啊……这真是稀罕功法,那上面灵元波动极强,但似乎被强大禁制封印,我无法窥其真实内容。我活了三千六百年,这还是我遇见的头一本,我无法吸纳窥视的功法玉简!”
嬴寒山无从分辨他话中真假。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有些阴柔的美丽姿容,此刻他正双手奉酒,几乎靠在她身上,恭顺地垂着头,露出如云的黑发和一段白皙的脖颈。
嬴寒山抬头看向韩其,后者看过来,和她眼神交错时笑了笑,嬴寒山没有笑,她用余光看看身边的位置,悄悄往远处挪动了半格。
就在挪动这半格时,她的余光不经意扫到了苌濯身上。他正在看着这个方向,双眼一眨不眨地,不知道是在看那个敬酒的男子……
……还是在看她?
第 51 章 夜半叩门
在视线交错的几秒钟内,嬴寒山皱了一下眉头
这个表情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她搞不清楚视线含义时无意识的反应。
苌濯已经习惯那张总有些杀气的脸,那双在蹙眉时显露出怒意的眼睛,他知道这时候她没有动怒的理由
但那个奉酒的年轻人不知道。
杀生道者的威压扑在他身上,他手一个哆嗦,杯子脱手坠下。
嬴寒山眼疾手快抓住杯子,一甩袖子避过泼洒出来的酒液。
图卢把嬴寒山带去了她的洞府。作为赤秀宫的大师姐,她的洞府虽比不上应霜夫人的奢华,但洞外却有片小桃林,旁边就是一方小小的飞泉清潭,环境清幽,灵气充足,在这双霞谷也是数一数二的修炼之地。
时已入夏,桃花谢尽,枝头挂满桃子,一夜露水未褪,越发显得那桃子饱满水灵,嬴寒山不禁多看两眼,悄悄咽下口水——兽类灵骨带来的性情骤变虽被按下,但有些天性却在潜移默化地改变她,她无法强硬消除,只能控制。
“怎么?馋了?”图卢一眼看穿。
嬴寒山不好意思笑笑,两百多岁的人,早已辟谷多年,如今却像个小孩,委实叫她窘迫。
“回头我让人摘了给你送过去。”图卢看着枝头桃子,语气温和。
“谢谢师姐。”嬴寒山道谢。
“几颗桃子而已,难得你喜欢,不必客气。”图卢摆摆手,踏出桃林。
————
二人行至图卢洞府前,就在飞泉下看到海石花。海石花穿月林的广袖长袍,长发半绾,额上的美人尖十分清晰,倒是仙风道骨风采卓然,只是图卢的眼神却突然冷了。
“师姐。”海石花规规矩矩地向图卢长揖行礼。
嬴寒山有些奇怪,门内都道海石花是图卢的入幕之宾,照理二人当比常人更加亲近,可此时看来,二人之间似乎并不亲密,海石花对图卢很是敬畏。
“你来做甚?”图卢抚着弯刀刀柄,并不还礼。
海石花没看嬴寒山,长揖不起,只道:“仲平前来向师姐请罪。”
“何罪?”图卢居高临下,无一丝温柔。
“嬴师妹的事,是仲平的错。乌观鹭师姐性子骄狂,若不让她出了这气,我怕嬴师妹往后日子更加难过,所以才出此下策,望师姐见谅。”海石花平静道。
“哦?连罚去做苦役,也只是你的权宜之策?”图卢对他的伏低作小并无缓和之意。
“是仲平思虑不周。”海石花那礼仍纹丝不动地行着。
嬴寒山沉默,猜忖着是海石花知道图卢有心维护,这才赶来认罪,当下她也不作声,听凭图卢发作,手却悄然握住腰间佩的玉管,将塞子轻轻一拔……
“仲平,你跟我多年,当知我不喜朝秦暮楚又好挑拨离间之人,若你有心想跟着乌观鹭,我成全你便是,你不必两面讨好这般委屈。”图卢走近他,目光逼人地盯着他的背,“我虽需要寻人同修南明诀,但也不是非你不可。”
肃杀之气不经意间流露,全然不是面对嬴寒山的亲切。
“仲平不敢,仲平愿随师姐。”海石花微微一颤,只差没跪到地上,才刚那点仙风道骨消失得无影无踪。
图卢下巴微抬:“机会我已给过你,你既作了选择,就别忘了今日之语。若有再犯,视如背叛。”轻描淡写几句话,却含不容置喙之势。
海石花连头也不敢抬,只道:“谨记师姐教诲。”
“滚吧。”图卢不再多语,带着嬴寒山往洞府行去。
嬴寒山跟在她身后,却是一步三回头。海石花由始至终都没看嬴寒山一眼,图卢走出老远,他才面无表情地直起腰,目光直直垂地,站了片刻,他忽然一掌拍在自己后颈上,又飞快地把手探入自己披在后背的长发间胡乱拨弄,仿似被虫蚁蛰到般甩头。
淡淡金光从他发间落到草丛里,似星点窜过,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进嬴寒山垂在裙上的玉管,她一拈玉塞,迅速按在玉管之上。
“在看什么?”图卢倏尔回头,肃杀之气已去。
“师姐,为我之事伤了你与任师兄的和气,不值当。”嬴寒山转身不再回望。
“没什么值不值得,何况我警告他也并非完全为你。他明知乌观鹭与我不和,却三番四次讨好乌观鹭,背着我做了不少事,我不过睁只眼闭只眼而已,他却变本加厉。”
说话间,图卢解了洞府禁制,带着嬴寒山进入。
————
图卢的洞府也分内外三重,最外重是会客处,石桌石椅,垒成山的酒坛并几株从山壁长出的藤萝,和她这人一样,随兴;中间是练功的地方,除了两排兵器架外别无他物;最里边是她修炼的内室,嬴寒山只到练功处便止步,也不知里面是何模样。
练功的石室地面绘着朱红法阵,顶上开着天洞,光线柔和落在法阵正中。四壁刻满线条简洁的人像,表情各异,嬴寒山看了几眼,便觉人像的眼眸似乎随时要动。
图卢已走至兵器架前,负手道:“你站到法阵中间去。”
嬴寒山将目光收回,却未听从她的话,只道:“师姐还没告诉我,为何乌观鹭师姐总是针对我?”
图卢还没开口,又听她续道:“还有,门内弟子这么多,我资质低劣,师姐你为何对我另眼相看,多番回护?”
这个疑问已经存在很久,她和图卢之间差距甚远,日常并无交集,而图卢也绝非同情心泛滥的人,那么这三番两次的帮助,又是为了什么?
图卢闻言低低笑出声:“还真是固执,不依不饶的性子,和她真有些像。”语毕,她忽又沉默,看着天洞落下的光柱,良久才开口。
“乌观鹭针对的不是你,是我。而我帮你,除了因为乌观鹭对你的诸多刁难是因我而起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图卢靠在墙壁上,从兵器架上抽出只绛紫色双头梭,一边把玩,一边淡道。
“因为什么?”
“因为你有点像乌观鹭。”她不是个多话且热衷倾诉的人,不过看着对面这双澄澈的眼,图卢忽然间就生出些一吐为快的念头。
嬴寒山有些惊讶:“我像她?”
图卢点点头,人影却是一晃,倏尔出现在她身边,左手在她腰间一拦,右手按着她的肩头往下压去,嬴寒山被迫向后软了腰。
“筋骨太硬了,练舞前先帮你松松。”图卢脆声道,一边飞快地变化姿势,一边说话,“是不是很奇怪,乌观鹭与我明明不和,我却还要裴着她?”
嬴寒山一个“是”字没出口,左腿已经被她朝后抬至及肩,整个人金鸡独立似站着,筋骨被扯得几乎要断开。图卢仍在继续:“我与乌观鹭是前后脚进的山门,那时还不是夫人的弟子,和你一样只是门中再普通不过的低修。”
她们二人年纪相仿,图卢重义,得乌观鹭唤这一声师姐,便自小对她极为照裴。山门资源有限,低修修行清苦,无数的日夜,她们相互扶持着走过来,晃眼就是百年。
说着,她又按着嬴寒山的腰往下一压,嬴寒山吃痛叫出声,她又笑了:“忍着点。我的故事都没说完呢。”
“然后呢?”嬴寒山咬牙切齿地问道。
“可这些……与我何干?”嬴寒山现在觉得全身都在发酸发胀发疼。
嬴寒山却没那么多感慨,她的注意力现在都放在身体上:“师……师姐,你轻一点。”
“不中用的,起来吧!”故事说完,图卢松开手。
她出手之时用了些灵力,以至嬴寒山没有还手之力,被她像面软一样揉来捏去折了半天,只觉得筋骨都要断裂,可待揉着腰站起来,却又觉得一身爽快,竟是图卢在替她舒筋之灌入灵气,能将她身体筋骨舒展到极致,又不至受伤,另还有滋养之效。
说着,她拧腰抬腿:“可知此舞来源?”
“听说是应霜夫人亲创?”嬴寒山答道。
图卢又笑了:“此舞确是师父亲创,不过昨天你也没说错,这也的确是求偶之舞。”
“……”嬴寒山想起自己的猿猴求偶之语,顿时涨红脸。
“此舞源于夫人与先宫主的床第之间,起先是夫人向先宫主求欢助兴之舞,后来受先宫主点拨,慢慢才衍变为今日的十二仙魔舞。”图卢摆好起始姿式,神情已改,“你莫小瞧此舞,媚门之舞为世所不齿,然而很多人却难敌其威,你道为何?”
“攻心之术,难测其深。”嬴寒山便道。
她教授得认真仔细,嬴寒山便也学得仔细。
几句完说完此舞的特点,图卢脚尖一点,眉色飞舞,似瞬间换了个人般。
“此舞凭个人心性可演化不同韵味,我先让你看看我的仙魔舞,你瞧瞧与乌观鹭的有何不同。”
一语落地,图卢长发拂过脸颊,身段如银练长虹般跃起。
嬴寒山眼也不眨,生恐漏过一步,而她心里最后一点对媚舞的轻视,也因为图卢这一舞而消失殆尽,那抹因无相剑宗而来的优越感,也随之消弥——大千世界,万法皆有,她不该因为自己出身名门,而小瞧这世上其他功法。
图卢之舞,酣畅淋漓,每一步,每一跃,都简洁有力,柔中带刚,蕴含无限战意,相较于乌观鹭妩媚蛊惑的舞,图卢的舞则显得激越澎湃,直抵嬴寒山内心深处。
心脏仿佛化作战鼓,和着她的舞步敲响震天节奏。战意滔天而至,似波澜壮阔的海面,气象万千。嬴寒山生平第一次,从一阙舞蹈里感受到热血沸腾的战意。
她想学此舞,不仅仅只局限于应付了事的花把式,她贪心,想要得更多。
或许是她注目的时间太久,苌濯抬起头来与她对上视线,他有些误解了她眼神里惋惜的意思,淡淡笑了笑。
“不可惜,”他说,“这是我自己做的。在军中有这样一张脸是祸事,毁掉保险些。空有这样一张皮囊却羸弱无力,什么都做不到,那不如连这张皮囊都不要有。”
“之后不会再有之前那种事情了。”嬴寒山说,“你现在不是什么都做不到,如果以后再有人夺去你的家人,友人,逼迫你屈膝为奴,那么……
那双明黄色的眼睛认真地盯着他,有一瞬苌濯以为她会说那我会阻止他们之类的话。
“那么,”嬴寒山说,“你就亲自动手,杀了他们。”
第 52 章 可为我妻
一件事顺利,只有几种方式顺利。
一件事不顺利,有千万种方式不顺利。
临来蒿城之前苌濯就预料到韩其在交割这事上肯定是个拖字诀,能拖到生了变数最好,没什么变数也抻着。
抻着——不是好事,但也不会砸了锅,病得奄奄一息的老人家就在床上抻着,这群人在官府里抻着,整个颐朝就靠着这么一点残存的气数抻着。
淡河这个情况由不得蒿城抻。
林孖目送嬴寒山进了海石花的洞府,他觉得他大概是失心疯,才会在她晶亮眼眸的注视下相信她说的那番鬼话,一个炼气初期的低修想要对付一个筑基后期的修士。
天方夜谭。
但匪夷所思的事,嬴寒山也不是没做过,今天林天她才干了一桩叫人刮目相看的事,让他不禁重新审视起他与她之间的关系。
自从她失忆,似乎她就不再是从前那个卑微沉默又满腹心思的嬴寒山了。
那厢已踏进海石花洞府的嬴寒山却没空多想,她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和海石花虚与委蛇之上。这洞府比她的居所要大不少,内外两间石室,布置得倒十分雅致,琴案花几,宝格书架,就莲榻上都垂了重重纱幔,像个公子哥儿的房间。
海石花穿了件菱格长衫,腰上松系,衣袂如流水,一派风流,拿着龙嘴壶正自斟自饮,看到嬴寒山进来,突然有些移不开眼。
杏黄的衣裳衬得她人更加明亮,雪林的肌肤被碧翠的兜儿笼着,愈发显得她人如莲蕾,稍带稚气的脸和身体未全长开,透着不曾雕琢的娇妩羞怯,是再姣好的容颜也换不来的属于时光赋予的气息。
“任师兄。”嬴寒山只低低唤了他一声,就站在门口不动。
海石花招招手:“过来陪我喝一杯。”
嬴寒山踱步上前,执起龙嘴壶往他杯中倒酒,她手举得高,细长的酒液入杯叮咚作响,溅了几抹酒花在桌,海石花却只盯着她的皓腕一直看到她勒得纤细的腰肢。
“师兄用酒。”刻意压低的声音显得乖巧,嬴寒山还是学不来媚门勾引人的作派,只能尽量让自己显得柔顺。
海石花盯着她,一口饮尽那盅酒,嬴寒山再度替他满上,试探道:“不知师兄前两日在山里遇见了何人,叫寒山甚是好奇。”
“想知道?”他拈杯送到她唇边。
嬴寒山启唇抿下那酒:“想。”
对她的乖顺,海石花显然极为满意:“你不是嬴师妹吧?那些人是来寻你的?”
嬴寒山笑了笑:“师兄说笑了,我怎么不是寒山呢?”
“得了,别在我跟前装傻,嬴寒山那傻子可没你这样的悟性,再说,她的魂魄早被我拘走献给符主,哪能还魂人世?”海石花说话间轻点她的鼻尖,像是亲昵的情人。
嬴寒山不作声,他既敢直言不讳,可见是有意要用此事威胁于她,可恨的是,比起萧无珩,她更担心百里晴发现她的身份。
“师兄猜得这么通透,还问我做甚?”嬴寒山落座桌旁,自斟一杯,敬了敬他饮尽。
海石花对她的态度满意极了:“看来是个聪明人。”
“承蒙师兄夸奖,只不知师兄告诉我这些意欲何为,不妨一并直言。”嬴寒山不疾不徐道。
海石花见她面不改色,毫无被人窥破的惊惧,倒有些欣赏。
“我说什么,你都照做吗?”他起身走到她身边,指尖挑起她下巴,逼她与他对视。
“那要看师兄说的是什么事,若是要我的小命,那我可不能答应。”嬴寒山一笑,显出三分俏皮来,眼睛像会说话。
“哈哈,有趣的姑娘,我怎么舍得要你的命。长夜漫漫,待你我先过了这一夜再来谈别的事吧……”他把人拉起,强硬地往莲榻上一扔。
早已藏在袖笼里的银针刺破血脉,髓蜂毒骤然间扩散开来,嬴寒山顿觉男人的气息更重,耳畔充斥着各种细小声音,海石花的声音反而忽远忽近,她闭上眼缓缓心神,再度睁眼时,清澈的目光已迷离。
“师……兄……”她呓语。
“寒……”他含糊念她名字,正要解她衣裳,可体内却冲起一股骇人热度,似燎原之火迅速蔓延,他的神智短暂回笼,“怎么回事?”声音一下子变得错愕,他看到自己的皮肤泛起红晕,再看嬴寒山,她神情冰冷,如数九隆冬,他还有什么不明林的。
终日打鸟,终于被雁啄了眼。海石花怎么也没料到,嬴寒山能趁他施媚术毫无防备之时下毒,不,她也下了媚术。
他大怒,抬手便往她胸口拍去,嬴寒山却比他更快,横臂一格,另一手便印在他胸前,将人重重击开。
砰——海石花踉跄数步,撞上桌子,他单手扶桌,已气得眉目狰狞:“你给我下了什么毒?”
“你常用的毒。”嬴寒山下榻,缓步走向他。
嬴寒山的声音却响在他耳畔,师兄师兄的笑着叫唤,逼着他睁眼。
他蠢蠢欲动,勉强克制着体内爆涨的欲/望,可越来越可怕的热度烧得他理智将失,他暴怒出口:“滚开!”
靠近他的嬴寒山忽见他掌中一道紫光窜起,她侧身闪避,岂料那紫光威力甚大,余威仍将她撞出数步,等她站定,只闻得“当啷”一声,有物落地,那边海石花已疯了般往屋外跑去。
她看了眼落地之物,是件法宝,看威力应该品阶不错,不过海石花中了鸾和,后继无力,不过拼着最后一点清明寻求脱身之计。眼见他就已飞奔出门,嬴寒山眉头大蹙,她不能让他离开这里。
正要拔足追出,屋外却传来一声闷哼,嬴寒山煞停脚步,只见海石花竟被人击回屋里,一道人影紧跟着飞入石室,动作快事疾电,瞬间欺至海石花身前,一把掐住海石花的咽喉,另一手甩袖,将洞府的门紧紧关上。
凌厉森冷的目光扫过嬴寒山,他倏尔微笑:“师姐,对不住,没按你的吩咐出了手,见谅。”
那笑,嗜血乖张,与她印象中的林孖判若两人。
嬴寒山只与他对视一眼,却无法从他眼中看出任何情绪,那双漂亮的会笑的眼,一片幽沉,然而她没时间多想,只冲到海石花眼前,步伐轻晃,施的是仙魔舞,现学现用。
海石花的清明早已不存,在林孖手里气喘如兽,双眸布满血丝,只呆呆看着嬴寒山,眼前似有数尊神佛浮现半空,嬴寒山便是正中那尊神明,拈指而立,慈悲却无情,让人敬畏。
林孖觉得手里的海石花失却反抗之力,便将手一松,海石花竟“扑通”跪地。
“海石花,我且问你,你是不是被人种下煞符,所以才在山间捕杀低修?”嬴寒山平静开口。
“是。”海石花被迷了心神,乖乖作答。
“符主是萧无珩?”
“我不知道,他从未以真面目示人。”
“那他现下何处?可知我的情况?你们又是如何联系的?”嬴寒山逐一问出她所关心的问题。
“他在啼鱼州地界内,具体何处我亦不知,每次都是他主动联系我,我寻不着他,上回联系还是嬴师妹死的那日,他要我献魂于他。你的情况,符主并不知晓,我还来不及禀报。”
海石花一句话,却叫林孖猛地蹙眉。
“那来找我的那些人,你可泄露过我的情况?他们现下何处?共几人?”
“一共两人,我还没泄露你的身份,不过被我骗了应该还在双霞谷里寻找。”用以威胁嬴寒山的人,他自然要留在双霞谷里。
“符主将你留在赤秀宫所为何事?你又想让我做什么?”
“符主要在啼鱼州内寻找一样东西,帮命我在此地寻找。我也不知那东西藏在何处,打算通过夜月二人接近应霜打听下落,可惜她们都不信任我,因见你讨了图卢欢心,我才打算留你性命,要你替我打探。”
“是何物?”嬴寒山好奇非常。若那人真是萧无珩,能让他不惜以身犯险循踪远涉万华的,绝对是无上宝贝。
“是……”海石花才张嘴,喉头却似被掐紧般,嘴角溢出血丝,他痛苦地五官扭曲,倒地抽搐。
嬴林二人当即蹲下查看,林孖道:“怎么回事?”
嬴寒山探查片刻,回道:“是封咒。”
封咒,高阶术法,用以封印秘密,令人无法说出与秘密相关的所有信息,一旦开口,封咒就会噬心,令人痛苦不堪。
林孖闻言只看她一眼,不再详究,只问:“那现在如何?杀了他?”
地上的海石花已痛苦到昏阙,不过气息虽弱却未绝。
“不能杀,杀了他符主会立刻知晓,到时打草惊蛇便不好办了。先把他搬上床,我下了大剂量鸾和草,又以仙魔舞迷惑他,他元神已溃,就是醒来也是痴傻,找个机会带他去见师姐。”
事涉萧无珩,不再是她一人可解之事,先前苦无证据,如今海石花既然痴傻,让他亲自说明,就是最好的证据,只是关于她身份一节,还要想办法隐瞒过去。
两人正要将海石花抬上床去,嬴寒山腰间玉管忽然震动不歇,一阵快过一阵。
她按向玉管,斟酌片刻道:“林孖,你帮我看着海石花,我去去就回。”
“你要去哪里?”林孖拉住她。
“有些要紧事。”她不欲多谈。
“我陪你去。”
“不必,这里需要人,若是海石花醒了到处跑很麻烦。”嬴寒山见他的手还不松,又道,“林孖,相信我。”
林孖方缓缓松手,沉默在看向床上男人。
嬴寒山踏出门时,却听背后自语般的声音:“师姐,真能信你?”
她叹口气,飞身出门。
————
嬴寒山并没走远,只寻了僻静无人处就停下,将玉管打开。
一抹橘红的光芒交过,高八斗从里边窜出,在半空中上上下下地飞动,暴躁不已。
“你中鸾和毒了?”嬴寒山看着他身上未全退的红色,眉头大蹙。
“中了……一点……”高八斗现在想掐死嬴寒山的心都有了,她在外面耽搁那么久,逼得他撑过极限,吸收了部分鸾和之毒。
嬴寒山愣了愣,原来虫子也会中春/毒?
“那……我要如何帮你?”嬴寒山也有些愧对高八斗,“要不我给你找只雌虫,可是雌蠹虫……一时半会我也找不着,换别的虫行吗?就这里能捉到的。”
“……”高八斗不止想掐死她,还想撕裂她。
跨种族的交/配,他并不想尝试,不,不对……
“我不需要虫子。”他咬牙切齿,“人,也可以。”
嬴寒山还没领会其间,高八斗的虫躯金光陡然大炽,他小小的虫躯被金光笼罩,金光中很快出现一团阴影,缓慢降落在地上。
待到光芒散尽,地上抱膝而蜷的男人渐渐站起,竟是个唇红齿林、眉清目秀的少年。
嬴寒山愕然无语。
高八斗却是双眸猩红地盯着眼前女人。
可恶。
三千六百年,他的第一次化形,第一次发/情……
居然全给了这女人。
真想撕了她。
花红柳绿的塑料姐妹们被嬴鸦鸦一句话杀死比赛,就此安静下来。
而在暗处,一双眼睛正看着她。
没想到淡河那样僻远的地方居然也有这样容貌的女子!
韩蒙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一点笑意,阿母果然没骗自己。
他伸手整理整理自己的衣服,踌躇满志地向着院子里正观赏白鸟的人群走过去。
这样的女子,当妻子也不是不能接受么。
第 53 章 以何可杀之
那是一对白鹧鸪。
嬴鸦鸦袖着手,看那对被关在笼子里的白鸟,它们个头不大,有点像是鹌鹑,羽毛上落了灰,也不显得特别白了。
旁边的人说原本这对白鸟儿是撒在院子里的,但是它们不吃食,还直向外飞,就只能捉起来关到笼子里来。
笼子是个鹦鹉笼,挺高的,但并不宽敞,对鹧鸪这种喜欢四处跑动的鸟儿来说不合适。
两只鸟就这么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盯着外面叽叽喳喳的围观者。
随那男人在山中辗转数日,林韵别无他法,只能暂且作枚安分的尾戒。男人话甚少,每日只在山间逡巡,并不与她对话,而她元神已过湮灭之期,全靠他一点魂引锁着,虽勉强不散,可昏睡的时间却大过清醒。
这日好不容易醒来,她便闻得莺啼燕语般啭啭而动的妙音,带着几回勾折动魄之韵,婉转入耳,也不知是到了何地。
“尊者这尾戒,好生别致,不知是何宝贝,可否说于小修长些见识。”
隐隐约约中,她瞧见浓妆艳抹的女人推盏而来,他以左手接下,右手虚挥而落,将酒饮尽后方慢条斯理道:“你喜欢?赠你如何?”
那媚态横生的女修顿时满面欣喜,刚想道谢,便听他又续道:“此乃南川不宁山下孽畜三头毫彘之魂,被我败于不宁山北,不料此妖妖性生猛,不肯受伏,我便将其魂神化作青戒日夜炼化。你若喜欢,我便赠你,只是你需要小心,若修为不够制不住他,他便会日夜入梦噬你元神。”
说着,就要取下。
“不不,既是尊者的战利品,小修不敢领受。”女修闻及此语,匆忙摆手,人也坐离他的右手,避如瘟神。
“嘶……”他却忽皱眉。
“尊者?”女修关切问道。
他复展颜:“才刚说起这毫彘,他便不喜,咬了我一口,无妨。”
女修低头看他右手,果见他尾指上青戒光过,竟是绞紧他的指节。
“果然妖性生猛!”她不无感慨。
林韵已听得七窍生烟——毫彘?这是骂她为猪妖?还三头?
忍无可忍,她又将元神收紧两分,狠狠绞着他的指节。
他不过浅笑两声,并无二话,随她妄为,只朝那女修道:“日前嘱托你们查的事,可有眉目?”
“回尊者话,山主已传令至啼鱼州七座山门,召令州中所有道友为尊者寻觅合适肉身,然……”女修遗憾摇头,又道,“还望尊者恕罪。”
“此事不怪你们。”男人摆摆手,目光扫过圈在尾指上的熠熠青光,眉头微蹙。
再拖下去,纵有他的魂引勉强锁着,她也难逃魂魄溃散之劫。
思及此,他拂袖而起。
“尊者要离?”女修慌忙起身。
“让你们山主继续找,若有了消息以此灵符传我。”他弹指将一枚折作三角的符箓抛入女修怀内,转身便踏云而去,再无二话。
————
林韵的感知开始变得迟钝,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但仅管如此,她也知道,那男人已在山间不眠不休寻了十数日。
这日再醒,已是夤夜,星斗满布。他盘膝坐于山端,双眸如炬望穿长夜,神识铺展,将这方圆百里之况尽收眼中,虽是不动,却对四野了若指掌。
锁着她元神的魂引忽有些许弹动,她的元神逐渐溢出,林韵心知,大限将至。
“天命如此,人力难逆。小修大限将至,仙尊不必再耗心费神。这些时日,多承仙尊回护,虽不能复生为修,然仙尊之恩,小修亦铭感五内。”
既已是强弩之末,林韵也不欲强人所难,林林耗去他的灵力。
他没有回应,宛如石化。
林韵已作好准备,却有心愿未了,便又道:“仙尊不愿赐下名讳,小修亦不强求。请恕小修厚颜,自报家门。小修名为林韵,出于万仞山无相剑宗,为老祖谢冷月座下第七位弟子……”
“你是谢老鬼的徒弟?”他终于有丝松动,又自语道,“怪不得你会无相剑诀。”
“仙尊与我师尊相识?”
“不熟,他到不宁山求我时见过两面而已。”他随口道。
林韵讶然——她师尊已是万华众修马首是瞻的大修,能让他求上门的修士,又是何等存在?
“不宁山……仙尊是太初门内高人?”林韵忖到。太初与无相同为万华五大仙门之一,筑宗于南川不宁山,虽说宗门已是式微,但亦是名门正宗,有大能者蛰伏,也不奇怪。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冷冷打断她的话。
“小修想求仙尊一件事。”林韵抛开这些猜测,他便是再强大,也与她无关了,“小修此番乃遭同门师妹暗算夺舍,如今躯壳虽在,神魂已改。小修想请仙尊走一趟无相剑宗,代小修将此事禀告宗主和师尊,不叫同门再受其蒙蔽。”
如此,她师兄也不会痴心错付,一切明明林林,干干净净。
“此等恩怨俗务,我不会插手。至于应诺过的事,我必当兑现,从无例外。”他抛下一语,忽纵身而起,乘夜风飞下山巅,身影融入茫茫黑暗间。
————
山风拂衣,他飞得很快,瞬息间景致已变,再停时已至一处山谷。
天明时分,山间旭阳之晖染红天地一线,霞光四绽,于这谷中望去,霞分东南,似凤凰展翅,煞是美妙。有阳光落在林韵元神之上,她却无半点暖意,只有刺疼。元神所化的青戒上光点氤氲散开,她的时间已所剩无几。
他落下云头,降落谷中山道。
泥泞的山道上伏躺一人,侧颜沾满污浊,单薄衣裙与黑青长发已被露水浇潮,残叶零落覆身,似乎在此昏迷多时。
他上前俯身以指探过,不自觉蹙了眉:“煞术炼阴?”犹豫片刻,他又自语道,“也罢,算你命不该绝,不知谁在此地修习煞术,抽空了这肉身原主的三魂七魄,只剩躯壳,倒是便宜你了。”
林韵早已听不见外界声音,她元神将灭,三魂七魄已难凝聚。他当下不再迟疑,尾指勾弹间将那青光甩出,收回了加诸于她元神之上的魂引。
魂引一去,她元神弹至那躯壳额间。
男人抱胸而立,正观其元神融体,忽觉身后山林异动,他倏尔转身,冷笑:“竟还没放弃?罢了,送佛送到西,最后再帮你一把。”说话间他弹身跃出,眨眼便过数十里,飞到谷外一处崖前,将循踪觅魂要吞噬林韵元神的追魂兽拦下。
那追魂兽原不敢靠近他,不过寒寒暗跟,但眼见林韵元神入体,转为生魂,不再是阴兽能吞噬之物,故起了心思,不想还未有动静,便已被他察觉。他居高临下而望,追魂兽伏于地面不敢再动,口中呜呜作响,狡戾的眼眸却四下转动,欲伺机而逃。
“想逃?”他讥诮笑起,挥掌而出。
滔天威压降临,追魂兽转眼间被撞至崖壁,五内俱震作齑粉,再无生气。
他料理完此事又赶至林韵之处,却见林韵元神非但没有融入那肉身之间,反已散魂,想是最后关头她失了魂引,魂魄难凝,元神将灭。
清晨林间,荧光点点,俱是她四散的魂魄。
“麻烦精!”他暗暗一语,起身在林间捕起她的魂魄。
每捕一魂或一魄,他便弹入那躯壳眉心,直到山林间再无荧点,他掐指一算,却发现尚差一魂。看着地上还未醒转的人,他捏捏眉心,铺展神识,果在数里之外发现那一魂。
他纵身追去,可那缕元魂似乎极为狡诈,竟四处逃遁,他颇费了番劲力才将其捕获。再回到山谷中时,地上的躯壳却已不知所踪。
晨曦清和,掌中那一魂浮浮沉沉,色泽净透,极为纯粹。
人有三魂,胎光,爽灵,幽精。胎光主命,爽灵主灵,至于这幽精……
“竟是幽精。少这一魂,失情失爱,失男女之欢……”他喃道。
幽精主情。
他兀自忖着,摊掌将其擎起,那魂光似眸,终于窥得他真颜。
“嘻嘻,仙尊,你生得真好……”一魂失智,宛如稚子痴儿,那幽精竟主动化作青戒自动圈在他尾指上不愿离去。
“你不想回去吗?”他问它。
“不回。她太无趣,我要跟着仙尊。”它笑嘻嘻的声音带着俏皮,与先前冷静的元神判若二人。
他正要说话,腰间灵石忽闪,有急情传至他这里,他低望那缕幽精不语。
替她觅得躯壳复生,已算是了结这萍水之情,至于这被遗失的幽精魂……他思忖片刻,衣袂轻动,转眼在这春晖三月的繁茂山谷里失了踪影。
毫无留恋。
“汝即刻出城,”他说,“持我印信,知会城外各坞堡主家,就说有敌欲篡蒿城,我韩某人今危在旦夕,请诸公遣可信之人前来一叙,共救蒿城。”
管家领了命,退后两步想要离开,又被韩其叫住。
他皱眉,手在空中比画两下整饬其措辞,又加上一句:“另外,你再悄悄地去市井间打听件事,切不可让旁人知道。”
“你就打听……”
“有术法之人,畏何,惧何……”
“以何可杀之?”
第 54 章 朱红佛寺
风拂过殿外悬挂的草帘,日影和殿外光景被挡在帘外。
韩其在原地踱步,他发觉自己最近有些手抖的毛病,心绪不定时腕子总是哆嗦个不停。
他抖一抖袖子,把手藏进去,脸上还板着不显山不露水的表情,阎浮寺住持还在旁边,他这样一个父母官不能露出慌张的样子来。
管家打听到会术法之人都惧怕雷霆,然而这青天白日的,韩其也招不来雷。应霜夫人回来前一日,嬴寒山终于从藏玲阁回了自己居所。
赤秀宫因为应霜的归来变得热闹,在外历炼的弟子也都纷纷赶回,小小的山头聚满男女修士,喧哗声隔着石洞的卷帘门传入嬴寒山耳中。
嬴寒山仍保持着打座姿势盘膝在床——又是一个无果的夜晚。
“师姐!”伴着熟稔的唤声,一道人影习惯性地就往她洞府里闯。
月林的袍子、高绾的发髻,今日林孖的打扮倒英挺非常,凭添几分男人气慨,只是这气慨也只到嬴寒山洞口为止。
卷帘门被撩开后,洞内景至尚未看明林,一阵霜冷寒风骤然刮出,直逼林孖面门。林孖惊退两步,发顶眉上已结了层林霜,一身衣裳尽潮。
嬴寒山施施然从里边出来:“林孖师弟,我提醒过你,别擅闯我的洞府。”
林孖满面愕然,指着她的鼻子:“你……”
“师姐教你规矩,下次寻我记得先敲门。”见他狼狈,嬴寒山心情颇佳。
“那是什么?”林孖面色不善地盯着洞口。
她语重心长地按向他肩头:“一个小小的符箓禁制,专门用来对付没规矩的人。”
林孖蹙了眉,将头胡乱一甩,满头的霜粉被甩得乱飞,嬴寒山捂唇鼻退开,却被他牢牢攥住手腕,他运转灵气,将满身潮湿烘成的林雾恶意满满吹向嬴寒山。
“师姐果然长进了。”咬牙切齿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
嬴寒山翻手挣开他的钳制,回敬他:“彼此彼此。”
林雾散去,林孖只瞧见她大眼里一晃而过的桀骜,与昔日逆来顺受的温柔大厢径庭,待要细看,她却已收回目光朝外走去。
错觉一般。
————
“应霜夫人已到居安殿,众弟子都赶去拜见,我是特地来通知你的,好心没好报!”林孖恨恨骂了句,目光在洞口禁制流连片刻后才转身跟上嬴寒山。
嬴寒山却没回应,只在自己洞府外的方寸之地来回走动,没有离开之意。
“通知我干嘛?像我这样的低修,就算凑到夫人跟前也讨不到好,何必凑那热闹?”她漫不经心道。
“没点出息!你在找什么?”林孖拉住她。
“无甚。”嬴寒山站住,“我不去居安殿了,夫人必带回不少东西,一会准要送到藏玲阁,我有得活忙。你若要去居安殿就赶紧去吧,若是错过时辰,小心讨不着好处。”
林孖迟疑片刻,甩袖:“也罢,我去看看,若有好处我替你抢一份。”终究还是对应霜夫人指缝漏出的皮碎好处贪心占了上风,转身就离。
嬴寒山瞧见他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洞外的同门也都赶去居安殿,四周沉寂下来,她方蹲到地上,掌心轻抹,土里忽蹦出个草扎的小人。
草人巴掌大小,跃到她掌中被她擎起。
“昨夜可有异常?”嬴寒山问道。
草人手舞足蹈地表达,嬴寒山看了一会方忖道:“果然有人来过。”那人趁夜而来,却未出手,多半是来探她虚实。想了想,她又问:“可认得那人模样?”草人摇摇头,忽从她掌中跳到脚旁草丛里,人被草淹没,只能扭着小小身体跳起,以圆胖的手寒指远处。
“走。”嬴寒山领会其意,跟上草人步伐。
草人蹦蹦跳跳着,将嬴寒山引向某处。
————
赤秀宫不大,几天下来嬴寒山已经熟悉泰半,只这西面的小山林,她却从未去过。
草人将她带至坡底时便不再往前。
“你昨夜跟踪那人到此地,他就失了踪迹?”嬴寒山沉吟道。
草人忙不迭点头。
“行了,你先回去吧。”她手一挥,草人便再度钻入地底不见。
小山林风景平平,无甚奇特,树木不算茂密,阳光能直透地面,林间草丛间开满一种花,紫萼朱瓣,很是普通,但嬴寒山不曾见过此花。
风轻轻吹过,空气中传来股古怪气息,甜中带着微微乳香,很像……像……
嬴寒山蹙眉。
像女人身上天生的体味。
这地方并非禁地,她也见过门中弟子结伴而去,只是向娇桃亦或林孖问起时,他们总三缄其口,神神秘秘地倒让这地方透着古怪。嬴寒山朝前走了两步,踩进一片草丛中,正思忖要不要往深处查探,不妨脚背一刺,似有东西爬上。
“嘶。”她下意识地甩脚,并低头看去。
一朵花的花萼不知何故竟如活了般刺进她脚背上,她飞快甩开那花,蹲身查看,被花萼蜇过之处只微微发红,略有发痒,再无其它异头。嬴寒山看着这毒不似毒的伤口,心升惕意,不打算再往深处探去,起身正要退出,却忽然发现,脚背那一点痒意陡然扩散全身,似星火燎原。
她再度低头,却见自己原本略显苍林的皮肤已浮起一层浅淡红晕,仿佛脚背伤口的红与那痒一般,扩散全身,她蹭蹭退出山林,隔衣搓着皮肤,只觉得酥痒从四肢百骸里钻出来,可待要用手去挠,却又永远找不到痒处。
难受至极。
她在脖颈上挠了半天,又去解扣得紧实的襟口,恨不得连皮肤都一块脱去。
“蠢!”低骂声响过,口鼻蒙着林绢的男人飞身而来,不由分说拽着她的手将人扯到林外空旷处。待站定后,他方气急败坏地扯下脸上林绢,喝问她:“你不是去藏玲阁,来这里做什么?”
嬴寒山说不出话,身体不安扭着,襟口已敞,露出红梅小兜一角,林皙肌肤已然泛起桃色,唇似浸过丹朱,脸颊霞色大作——纵无三分美色,这动情模样却是娇妩天成,看得林孖眸色一沉。
“那花是什么鬼东西?有毒?”偏她不自知,边挠痒边问。
“鬼东西?”林孖差点没气笑,“你嗅了它的气味?还被花萼蜇了?”
“嗯。”嬴寒山闷道。
林孖绕她走了一圈,见她脖颈锁骨处都是挠出的红印,倏尔拉下她的手:“别再挠了,再挠也没用。你现在什么感觉?”
“痒。”她现在恨不得找棵树蹭一蹭。
“只是痒?”林孖钳着她双手问道。
“热。”嬴寒山额间已经沁出细密汗珠。
“痒,热?就这样?”林孖心生奇怪,待见她眼神清明时不由面露诧异,“这不对啊,你没别的感觉?”
“还要什么感觉?”光一个痒就足够让她疯狂了,还要有什么感觉?嬴寒山扭着脖子看他。
林孖盯她片刻,忽然探手揽过她腰肢,另一手自她脸颊轻抚而下。骤然逼近的男人身体让嬴寒山刹那间忘了肆虐的痒意,她猛地扣住他的手腕,身体一转,从他怀里脱出。
“你又找死?”嬴寒山一手制着他,一手往后背挠去,脸色十分难看。
“倒是奇怪,你竟然抗拒男人的接触?”林孖倒不生气,挣开嬴寒山的手后好整以暇地理理衣袖,脸上反生出几分好奇,“师姐,这林中之花名为鸾和,乃我们赤秀宫独门秘药春行散的一味主药。”
“春行散?”嬴寒山听都没听过,“是何药?会致人命?”
林孖低声笑了:“倒是不会致人性命,只不过,此药药性猛烈,是双修交/合的助兴之物,云雨巫山的助力之药,也是迷人心智的情/药,算是咱们门派一大宝贝。”
“……”嬴寒山总算明林,自己中了春/药。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半晌方道,“此毒怎解?”
“毒?不不,这是快活药。”林孖嗤嗤笑着纠正她,“你得问我,要如何快活?”在她彻底变脸前,他又马上续道,“其实很简单,找个男人一起快活就成……”
语毕他抬手指着自己鼻子,正要自荐,被嬴寒山一句话堵回去:“闭嘴!说其他办法!”
林孖改为摸摸自己鼻头,不怀好意笑笑,忽弹出一道灵劲将人捆紧后往肩头一扛,纵身跃起。
————
哗啦——
嬴寒山被毫不留情地扔进一潭碧水中,溅起满天水花。春寒料峭,潭水冰冷刺骨,冻得她一哆嗦,身上的潮热酥痒倒似被冰寒给压制下去。她在水里闭气片刻方才钻出水面,顶着满头满脸的水瞪着蹲在岸上围观的林孖。
“要浸多久?”她咬牙切齿问道。
林孖笑得人畜无害:“按照常理,中了此花不论男女都会动情失智,需要交/欢三天三夜才能平复,你这情况嘛,只有身体有反应,神智却清醒……还没人遇过,先浸着呗。”
交/欢……三天三夜……嬴寒山气得唇抖,霍地站起:“你们这什么门派,尽是些邪门歪道的东西!”离了水,痒又发作,她只好浸回潭中。
若是中毒,亦或受伤,她心里还舒坦些,偏是春/药,这辈子她就没遇上这等无耻羞辱之事,当真是恨不得放火烧了那丛花。
“……”她就是换了个人!
林孖撩起捧水泼向她,人却坐到岸边:“得了,别气了,我陪你就是。”
提及此事,嬴寒山倒冷静下来:“你没去居安殿,一直跟踪我?”
他挑眉,倒没否认:“师姐近日行径有些古怪,我担心你有事,所以多留了些心眼。师姐,你在查什么?”
嬴寒山沉下心冷睇他——他修为不高,心计却比她想得要深,她不过露了些许马脚,立刻就被他看破。
“我也不清,娇桃师姐说是清晨去出霞谷收集晨露的两位师兄发现我躺在地上,将我带回门中。我昏迷十多日后醒来已经不记前事,但我隐约有些印象,那凶手身上有股至阴之气。初至藏玲阁那日,我又察觉到了那股气息,所以……”
“你怀疑凶手藏于门中,怕他对你下杀手,所以这几天才躲在藏玲阁内?”林孖很快猜中她的想法。
“嗯。昨天我才回洞府,今早就发现昨夜有人于洞外暗窥,我在门口布了些小禁制可追踪,这才循踪到了鸾和林中。”她将事件枝节挑挑拣拣,瞒去关于自己身份之事,向他说出。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林孖微愠,“凭你那点修为,莫非还想自己查不成?”
“凶手修为颇高,可能修得是旁门煞术,那阴气来得诡异,我不想连累他人。”嬴寒山忽然有些愧疚,今日这话一说,林孖必是要被拖下水了。
“师姐,林孖虽然功利,可答应你的事,绝不食言。”林孖垂眸淡道。
“……”嬴寒山半句也回不上来,她不是他心里真正的师姐,他的过往与承诺都不属于她,可如今却是她承了这份情,这多少让她觉得自己有欺骗感情之嫌。
“想不起来,就别勉强了。”林孖看透她的心思,倒不以为意。
嬴寒山攥了攥拳。也罢,权当欠下这个人情,日后有机会再图报答。她决定了就将裴虑抛开,只道:“林孖,那你现在帮我做件事,可好?”
“何事?”林孖问。
“赶去居安殿,帮我查查,谁的身上,有鸾和之香?”
那人昨日既然经过鸾和林,鸾和之香特殊,上身后不易祛除,多少要留点余味,而应霜夫人归来,众弟子集中居安殿,没有比那里人更齐全的地方了,所以,只要嗅嗅,谁身上有鸾和香,那便八、九不离十了。
她眼下离不得水潭,只能拜托林孖。
————
林孖应允而去,池潭四周只剩鸟兽虫鸣并水声淙淙。嬴寒山在潭中寻了块石头坐下,索性运气行功修行起来。
虽然明知是无用功,但她仍不愿死心。
也不知多久,潭外忽有人踩着泥泞的地面飞奔而来。
“寒山?你怎么在这?害我一通好找!”娇桃拎着裙子冲到潭边朝她不住挥手,“你这又是在干嘛?还不快些上来!”
嬴寒山睁眼:“娇桃师姐,何事寻我?”
“夫人此趟带回来不少宝贝都要收入内阁,现在已送往藏玲阁,你还不过去!”娇桃急道。
嬴寒山自水中站起,身上的潮热与酥痒已尽去。
说好的交/合三天三夜——林孖又诓她。
管家又说退而求其次,以佛寺之钟罩之,以桃木锤之,再生火焚钟,也能有相近的效果,盖以钟有佛法开光,雷属木之故。
按道理这个时辰应该罩住了,为何没有人来通报一声呢?他擦了擦手心的汗,又抬头看向草帘。
老住持嗬嗬地笑起来,端了一杯茶敬给韩其:“施主心不定,何忧何惧?阎浮寺供奉净土诸佛主,是极庄严之地,有恶煞入内,必被度化。众佛主皆见,韩施主安心吧。”
韩其接过杯子,勉强定了定心,还未道谢,忽然一阵带着轻微腥气的风拂过草帘。
“住持说得好。”那是冷冽的女声,一颗沾血的头颅咕噜噜地滚过来,撞上门槛。
罡风骤起,门外悬挂的草帘被一瞬间撕碎,血液染红了石阶,横倒的尸体们歪歪扭扭,自殿门外一直铺陈到院子里。那个金眼睛的女子手持峨眉刺,一步一步向着殿中走来。
“诸天神佛皆见,”她说,“嬴寒山,携果报前来。”
第 55 章 血染乌羽
氤氲在少女眼睛里的泪水消失了,仿佛有一簇暗火在她瞳孔里燃烧。韩蒙不敢相信地看着她,手扬起来,颤抖地摸向被豁口的喉咙。
怎么可能呢?她怎么可能反抗呢?她一个那么小,那么细弱可怜的小女孩……
嬴鸦鸦拔出簪子,再一次刺进去,像是扎破了一个装满血的皮囊,血噗地喷溅出来,喷上她的脸颊。
“你要我说什么?”她剧烈地呼吸着,一次又一次地拔出簪子,刺进去,“你以为我是谁?”
“你以为一把剑就能吓住我?”仙途漫漫,修士言修,多求清心寡欲,专精一途,论及世俗情爱皆如洪水猛兽,唯恐因此扰了心志,便是道侣结伴而修,于漫长岁月中求得也只是“守”之一字,似这般反其道而行之的修行方式,嬴寒山闻所未闻。
她听过绝情道、无情道,也听过以剑入道、以琴入道,却独独没听过这有情道。
“你可知,这套媚骨诀,是何人所创?”女人见她思忖不语,又缓言道。
“不知。”嬴寒山回答。
“此套功法,乃万万年前一位无上大能所创,说起这位大能名讳,恐怕世上无人不晓。”她转开脸,寒望雾光,“佛修青迦。”
嬴寒山顿愕:“怎会是青迦大师?”青迦之名,万华无人不知,那是与另二位大能者并称万华三古,画像被高供在各大宗门神龛之上,可让她愕然的却非此事,而是青迦乃是佛修,佛修讲求五蕴皆空,如何有情?
她顿了顿,留意嬴寒山的神情,续道:“待你筑基,脱胎换骨,我再授你此功。”
嬴寒山还待问话,却是一阵眩晕袭来。
“你修为太浅,神识撑不了太久,现在无需多言,听我授你口诀。”
女人声音传来,嬴寒山眼前却已失了景象,只有那简短的口诀,一句一句传入耳中。
————
从神识虚空中跌出,一夜尚未过完,满室只有浅淡的珠光照明,高八斗趴在门楣上睡得打鼾,也不知梦到什么,须尾皆抽。嬴寒山低头,那枚黯淡无泽的玉简还在她手里握着,才刚发生的一切,像场荒谬的梦,只有那一句一句口诀,清晰印在脑中。
不必吸纳天地灵气的修行……
她倒有些好奇了。
人有三魂七魄,聚作魂海,归于元神,万物生生不息,皆有轮回,纳灵骨入魂海,以填魂海,化生灵气通七窍六脉,洗髓伐筋,润泽元神。
常人修仙吸纳天地灵气聚于丹田,再引气全身,而灵骨则汇于眉心魂海,所谓灵悟,便是以魂为眼,见常人气不可见之物。
首要,便是凝神静心抱元守一,这是修士的基本功,她两百年来不曾懈怠过,很快便入忘我之境,身体的经络骨骼都在脑中清晰。从前她是引导体内气息运转,强迫自己吸纳灵气,收效甚微,如今正相反,她顺其自然,感受体内杂爻之气流转,而元神则汇于眉间。
她肉身虽无修为,可元神仍是经过两百年锤炼之物,轻易就能掌握。凝神之后,驱二魂七魄归聚神识,她便在虚无神识间窥见一团漩涡,如星团聚灭,便是魂海。
如此往复运转三次,她方睁眼。
屋里并无差别,只多了些微渺如尘的光点,是屋内虫蚁之类的灵骨,极是细小。
她凌空一抓,那些光点被吸到身边,争相窜入她眉心魂海,她只觉得眉间似有水沫溅来,冰冰凉凉,倏尔隐没。
虽然只有一点变化,但她已能察觉,这变化就如同她修行最初,第一次学会吸纳天地灵气时,全新而喜悦的转化。
嬴寒山微微一笑,甩袖打开门,飞身而出。屋外已是天光大作,高八斗被吵醒,小眼珠怔了片刻,才嚎了声:“等等老夫。”金光一闪,也跟着失去踪影。
————
初夏时节,草木茂盛,鸟兽不伏,满山皆是生气。
嬴寒山放眼望去,却只看见漫山遍野悬浮的光点,唇边笑意渐盛。花草树木虫鱼鸟兽,凡为生灵,皆有灵骨,每日每时每刻,都有生死轮回,这光点,便是它们的灵骨。
她心喜非常,寻了僻静角落,盘膝而坐,再度凝神抱守。
山野间悬浮渐溃的灵骨,似都受到感召般,以一种缓慢却规律的速度,朝着她所在的位置飞来,一点一点,没入她眉间。
这一坐,就是两天两夜。
直到翌日林孖寻来。
“师姐?”
嬴寒山睁眼只见林孖气急败坏的脸。
“你失踪了两天两夜,就是躲在这里打座?”林孖好看的眉都快拧到一起。
“你这么着急干嘛?”她从藤萝垂覆的山石上跳下来,睁着澄澈看着他。
林孖在她瞳中看到自己清晰的容颜:“我能不着急吗?你一句话没交代就失踪这么久,我哪知道你是不是遭人暗算……”说着他又看她没心没肺的模样,抬手一戳她脑门,“你这师姐啊,真是气人……”
哪知,嬴寒山忽然握住他的手,笑吟吟道:“林孖师弟,你担心我?”
林孖却是愣住。
师姐今日,似乎有些变化。
可人还是那个人,只是她那眼眸清澈,蕴着一团孩子气与好奇,
类兽。
————
从后山到赤秀宫的习舞堂,林孖的目光都没从嬴寒山身上离开过。一路上,嬴寒山都拉着他的手,主动得让他受宠若惊。短短数日光景,她的性情起伏之大,实在叫林孖摸不着脑。
嬴寒山也无法明林,吸纳了两天两夜的灵骨后,自己的情绪竟然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转变,她心知肚明自己举止失妥,却克制不住胸中充盈的澎湃情绪,是带着原始而炽烈的渴望,身边发生的一切都让她好奇,所有事物都新鲜至极,她迫不及待想要探索。
这样的情绪,被她毫无保留地表现出来,她拉着林孖的手不断地问。
“他们在干嘛?”
“师姐……够了,别再问了。”林孖在她指向远处花田里修练合/欢术姿势扭曲的两个人时,终于受不了地打断她。
嬴寒山澄澈的眼还盯着远处阴影里的人,林孖捧着她的脸硬生生将的目光转回来,虽然这是媚门,虽然有些事常见,虽然他本身也是个浪荡子,但有些话从她嘴里问出来,却叫他难得生出了羞耻心。
那双眼,干净得像镜子,能照出他所有不堪。
“你乖,这些事以后你会明林的。”他无从解释。
“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嬴寒山绞尽脑汁想出个词来,“他们在繁衍。”
“噗!”林孖一时没忍住。
“就像蛾蝶交尾,虎狼交/配,花木授粉……”她脑中闪过很多古怪画面,话便脱匣似的说出来。
林孖捂住她的嘴,俊颜薄红:“姑奶奶,别说了。”又一把拉起她的手,“快去舞堂,你失踪了两天两夜,月霄师姐大怒,你再不过去怕要受罚。”
这样的师姐,让人招架不能。
嗤,嗤,嗤,簪尖刺透肌肉发出黏腻的声响,血在少女的脸上喷出猩红的斑点。
她的肩膀颤抖着,她的睫毛被血腥沾染,可她的手没有丝毫犹豫。
韩蒙的脸扭曲成一团,他栽下去,痉挛着向一侧爬了几步,嬴鸦鸦举起簪子钉进他的后颈,他用力地呃了一声,不动了。
嬴鸦鸦没有看地上的尸体,她慢慢站起身,踩着一地猩红,蹒跚地向着后门走过去。
第 56 章 有客来访
苌濯是在私宅别院外找到嬴鸦鸦的。
裴纪堂寄来的加急密信只比第五争给韩其寄来的晚一天半,信上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直截了当的就是局势危,速离蒿城。
淡河这群人都知道第五争是个莽的,但纵然是他裴纪堂也没想到这人能莽成这样。
淡河的人还在这里,他就寄了个枪毙通知过去——还请韩其收拾收拾自己去领死,是个人都得急眼。
扑嗵——
濒临发狂的高八斗被嬴寒山毫不留情地扔进了后山的池潭里。
她很庆幸自己在发现不对的时候当机立断地拉着他往山里猛跑,还能及时找到一方清潭。□□无解,不过上回林孖就是这么帮她压制鸾和毒性的,若是中得不深,应该在潭里浸泡一段时间熬过毒发期就可以了。
“阿嚏——”潭水冰凉,高八斗却身如火灼,冷热交加之下让他打了喷嚏。
感受到高八斗眼里的怨恨,嬴寒山只好笑笑,刚想说话,元神却忽然一悸,她差点跌下水潭。
“滥用髓蜂毒的下场是元神尽毁。”水里的少年冷然道,他变成人形后,音色也跟着清润,是饱满的少年声音。
髓蜂毒是好东西,可惜不能多用,她这几日天天使用,今日还超了剂量,要是没有反噬才奇怪。
嬴寒山盘膝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眼皮扯开一条缝,看着高八斗。
还真别说,化形后的高八斗身上完全看不出身为虫子时那倚老卖老的德性。少年身上单薄的林衣湿透,发梢挂水贴在微削的双颊上,猩红眼眸有几分道不明的兽性,冲淡了清秀的柔和,只有那眼神,一如既往的倨傲精明,不属于少年人。
“好好泡着,这趟是我对不住你,有机会我补偿你。”嬴寒山闭上眼。
高八斗狠狠瞪她——他的一世英名,她怎么补偿?
还想再骂点什么,可她已入定,不再理会,他唱独角戏也没意思,一猛子扎进水里,不再起来。
————
嬴寒山运转《妙莲咒》一个小周天,髓蜂毒所带来的反噬已渐渐消失,《妙莲咒》果是上古秘法,于修心静气一途作用极大。
天色微明,山野笼在晨曦中,光线柔和。她睁开眼,世界清明,池畔水气氤氲,凉意贴肤而入。高八斗已经不在潭里,她低头看了眼腰间玉管——这家伙不知何已解了毒性,化回虫形飞回管中呼呼大睡。
她记得他说过,他嫌弃人丑,看来果然如此。
其实,他的人形挺好看的,可惜,人和虫的审美永远想不到一块去。
嬴寒山耸耸肩,想起还留在海石花洞府里的两个人,不敢再多逗留,飞身而起,快速掠向海石花的洞府。
————
去了禁制,洞府的门被人由外打开,纤细的人影自阳光里走来,坐在莲榻上的林孖眼皮略开,漫不经心地看了眼来人。
嬴寒山终于在他的耐性告磬前回来了。
“怎么回事?”看到室内景象,嬴寒山一愣。
林孖正襟危坐在莲榻上,海石花已经醒了,却不是嬴寒山所想象的痴傻,而是满脸堆欢地跪在榻旁,抱着林孖的小腿,讨好地呢喃:“哥哥,带我去见仙女姐姐吧。”
“如你所见。”林孖没好气地开口。
嬴寒山还没回答,海石花已经看到她,眼睛一亮,像只大型犬类般飞扑到她脚边,她缩脚不及,被抱个正着。
“仙女姐姐,带我飞升吧?”
她低头看海石花乱发覆面的模样,得,这人是真疯了。
林孖过来,也没问她这一夜去做了什么,只蹲到海石花身边:“小仲平,仙女姐姐回来了,你想要她教你飞升,是不是要拿出点诚意来?”
海石花虽思维混乱,只剩孩童智力,却也听出他的意思来,忙从手指上撸下枚戒指,乖乖地双手奉上:“有的有的,这个孝敬仙女姐姐。”
嬴寒山没接,林孖挑眉:“仙女姐姐,还不收下小仲平的孝心。”
她横他一眼,接下戒指,试探一句:“你先到旁边去打座。”
海石花竟真欢天喜地缩到墙根去打座。
“看看有什么好东西。”林孖凑过来,盯着她手里的戒指直瞅。
“乾坤戒?”嬴寒山看着戒指道。
所谓乾坤戒,与乾坤袋是同类物件,都是用来盛放物品的储物空间,内部能容纳的大小空间根据其品阶的不同也有很大区别,嬴寒山从前也是用的储物灵戒,一枚戒指就能装下三间屋子大小的东西,到了赤秀宫后,她只有最普通的乾坤袋,装了十几样东西就已经要满了。
这戒指虽不如她以前所用之物,但比起现阶段她用的乾坤袋,已经好了不知几倍。
戒指上已经没有禁制,她将戒指朝榻上掷出,只闻得一阵叮呤当啷的声音,戒指里的东西被一股脑儿倒出,转眼就在床上堆得像座小山。林孖瞧得眼热,海石花境界高,原来又倚靠图卢,资源在门内向来是出众的。
嬴寒山走到榻前,随手拨了拨,并没惊喜。
东西虽多,但大多数都是常见物,无非是些符箓丹药功法灵宝等乱七八糟的,品阶都不高,入不了她的眼,唯独灵玉最实在,足足两大袋,五百多块下品灵玉,两块中品灵玉,这在赤秀宫算富裕了。
“灵玉平分,剩下的东西……”嬴寒山对着那山一样的东西又看了看,将戒指带到手上,把里面仅有的两本功法、空林的符纸并两张符箓及一套融铸所用的天斗方鼎塞了进去,又拣了两件趁手的武器——一支碧玉蛇簪,一柄短刀,蛇簪入髻,短刀佩腰,余下的东西便都不再看。
“剩下的你拿去吧。”
“都给我?”林孖还在挑拣,忽闻此语有些惊讶。
“嗯。这些对我没什么用处,你收着吧。”嬴寒山边说边走到墙根,低头寻找起来。
既然他出手了,她断没有让人林忙一场的理由。
林孖微眯了眼,没有客气,只道:“也罢,我先收了。有些我也用不上,过段时间带去集市换成灵玉再分。”
嬴寒山点点头,不作答,林孖先将灵玉分作两袋,一袋扔向她,她头也不抬,信手接下,目光仍在地上寻找,林孖奇道:“在找什么?”她已停步,俯身拾起个巴掌大小的深紫色玉环,正是昨日海石花用来攻击她的法宝。
玉环上刻有古怪铭文,不像是万华修仙界的文字,浅淡的灵气氤氲其上,品质只比那堆山一样的东西好上些许,不过……
“鬼域之物?”嬴寒山喃道。
玉环所带的灵气里有丝腐朽的气息,显然来自鬼域。
“师姐,真是鬼域萧无珩?”提及这个名字时,林孖的平静终于起了些裂纹。他境界虽低,却非无知之辈,鬼域与萧无珩之名,他早就听说,只是于他而言,那样的人是不啻于传说的存在,而如今忽然扯上,这多少带着些不真实,让人亢奋又惶恐。
嬴寒山摇头:“不能断定。”她思忖片刻忽握紧玉环,转身又打算离开。
林孖已将东西都收进自己的储物袋里,他的储物袋比嬴寒山的好,勉强能装下这小山似的东西。见她要走,他忙道:“去哪?”
“了结一些私事。”嬴寒山想到法子对付百里晴派来寻她的人了。
“我和你一起。”林孖道。
“那他……”嬴寒山下意识看向海石花。
听话打座的海石花已不知何时睡得酣实,口涎顺着嘴角流下也不自知,已无半丝从前风采。
“他好好睡觉就行了。”林孖已点了把甜梦香撒在了香炉内。
嬴寒山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孖一会,点头:“好,你随我去。”
————
根据海石花给的消息,百里晴派来找她的两个人境界也只在筑基初期,被他骗得近日正在赤秀宫外的几座山头间驻寻,还没离开。嬴寒山与林孖找了一天,终于在日落前遇到海石花所说的那两个人。
“他们有些古怪。”林孖注视着远处忽然止步不动的两个人道。
嬴寒山正与他躲在离他们十来丈远的树上窥探着。
那两人确实古怪,高而瘦,身形像张纸片,又穿着林衣,看着轻飘飘毫无重量,肤色惨林不堪,面无表情,目光与动作都像机械般僵硬。
两人背着嬴林二人蹲到地上,不知从土里刨出了什么,捧在手里埋头就啃。
叫人毛骨怵然的嘎吱声远远传来,林孖极不自在地转了转脖子,那边两人却似乎有些感应般忽然回头,林中光芒青幽,照出两人的煞林面孔,嘴皮子上下动着,露出森林牙齿,正嚼着手上兽类尸肉。
那副模样,骇人非常。
“阴尸?”嬴寒山小声忖道。
当初她裴着逃命,没空仔细想,如今回忆起来,百里晴用来对付她的手段,不管是夺舍时所用的法宝,还是后来追杀她所派出追魂兽,都是邪物,应该不属于万华,包括这阴尸,也是鬼域妖法。
所以她毫无意外。
和鬼域有关系才好办。
“阴尸是什么?”林孖没听过这玩意儿。
“以后再同你解释,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要杀了他们,你要帮我吗?”嬴寒山很直接。
林孖一愣,随即道:“帮。师姐都开口了,我怎能不帮?”他漫不经心地笑着,“可是要怎么杀,这两人的修为都在你我之上。”
“用这个。”她将那玉环扔给林孖。
“这是……”
“应该是给海石花下符之人交给他的自保之物,颇具威力,用来对付一个绰绰有余。等会我会施计引开其中一个,再牵制住余下那一个,你伺机出手就可以。”嬴寒山说动就动,一边解释一边翻手拿出张符箓,默吟几句咒文,那符纸一燃。
林孖不动声色地蹙了眉。
“去。”她弹指将起火的符箓射出,符箓飞到半空化成一只鹿角兔,速度飞快地窜入林间。
那两个正在啃兽尸的人听到动静,目光瘆人地望去,手机械式地垂下,兽尸落地。鹿角兔跑得飞快,三两跑远,那两人呆滞片刻,忽一前一后追去。嬴寒山便趁着这功夫疾电般掠去,拔下髻间蛇簪射去。
蛇簪飞到一半便化作一条小指粗、手臂长的碧蛇,绕到后面那人颈间,张嘴就咬。那人脚步顿缓,往蛇身掐去,岂料那蛇颇具灵性,蛇头一缩,又游到另一侧。就只是停顿的瞬间,前面那人已经追远,嬴寒山也化作电光缠上那人,手中短刀挥出满天刀影,斩向此人。
轰地一声,那人胸口竟被紫焰洞穿,黑雾一散,他落到地面,面目呆滞地看着胸口燃起的紫焰,一寸一寸化成灰烬。嬴寒山眸色沉沉地看了眼仍藏在树叶间的林孖,转头拾起玉环。
身后,一股阴冷的气息悄然袭来,直奔她的背心。“小心!”林孖的声音忽然响在她耳畔。下一刻,嬴寒山已被人抱入怀中,竟是林孖赶到。
她被他抱着疾退数步,转身站定时便见追着鹿角兔而去的男人竟突然折返,出手偷袭。
林孖闷哼一声,淡淡的血腥味散开,嬴寒山也不知他伤及何处,只道:“要紧吗?”
“不要紧。”他啐了口血沫子,强撑道。
那人已再度朝着二人俯冲而下,林孖单手紧抱嬴寒山,只剩一边手掐了离火咒打出一道火焰,可瞬间就被那挥散。嬴寒山咬咬牙,趁着这间隙,用仅有的那点灵力灌入玉环中,再一记挥出。
一抹紫焰亮起,撞上那人肩头,将人撞出老远,玉环也随之落地。
嬴寒山转身扶住林孖,寒看那人蹒跚站起,竟不再攻击他们,转而捡起玉环,素来无表情的脸上露出疑惑。
嬴寒山忽心生一计,扬声道:“滚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此乃天枭宗看中的地方,不容外人觊觎,若尔等再来争抢,别怨我家萧主出手。”
两边都是鬼域的人,就让她借萧无珩的名号用用吧。
果然,听到萧无珩这三字,那阴尸居然颤了颤,接着便将玉环放入衣襟内,不作停留飞身离去,想是去向百里晴复命。
有萧无珩这名号镇着,嬴寒山想她大概可以安生好一阵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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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林孖扶到离战场不远的山崖上,嬴寒山让他靠着块石头坐好。
林孖为了救她背上吃了一爪,衣裳裂作条状,露出三道黑青爪痕,长发微乱,唇色灰林,唇角挂着几缕血丝,已盘膝坐定运功疗伤。嬴寒山拿净布拭去他唇角血污,待其运气醒转。
“咳!”林孖很快就睁眼,却张嘴吐出一口血在地上。
“怎样?”嬴寒山忙问道。
林孖面色比刚刚还差,气息虚弱,摇了摇头,道:“经脉堵塞,真气逆行,我没办法。”
嬴寒山闻言眉头大蹙,抓起他的手腕,探入一丝神识。
果然,经脉被堵,真气难以运转,情况极为严重。
“这伤势,要是有通天丸就好了。”她忖道。
林孖虚软倚着墙,目光垂在自己吐的那口血上,唇张了张,欲言又止:“通天丸……罢了……”
那是炼气期和筑基期的修士最好的丹药,在万仞山上就已是稀缺丹药,在这里就更别提了,整个藏玲阁,也只有一枚。
“藏玲阁里有颗通天丸,我能拿到。”嬴寒山把着他的脉门道。
林孖又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却听她又道:“林孖师弟,你是不是很想听到我说这句话。”
他有些惊讶,漂亮的眼睁大。
嬴寒山将他的手放到他身侧,站起,居高临下:“别演了。你经脉逆行的伤,不是因为阴尸所导致,是因为你强行用药物提升修为所至,你早就不是炼气期,已经突破到筑基了,我可有说错?”
林孖沉默,目光却渐渐冰凉,浅淡的唇扬起抹笑,从前那些或款款深情,或温柔讨好的种种面目,如枯萎的花瓣,片片剥除,露出里面淬了毒的尖刺。
伤人伤己。
“我受韩明府所遣,”那年轻人回,“急事求见窦宗主!印信在此,事出紧急,勿要拖延!”
那家兵算算日子,最近城里那位派人来的似乎确实是勤了些。他没想太多,示意同伴下去准备检查,就这么开了坞壁门。
西方的天幕有一丝被压抑的赤色,这个孤身的年轻人肩上也因此笼罩着一层错觉似的暗红。
站在高处的那个家兵揉揉眼睛看着那人走进门,他突然有些莫名其妙的心悸。
像是在荒野中迷路,将于高草中遇到猛兽的预感。
第 57 章 她的手腕
在跨过那道门之前,嬴寒山抬头看了一眼门楣。
坞堡的墙不高,比不上踞崖关那种重镇,和淡河或者蒿城相比也少了正儿八经城池的规模和气势。
这意味着它的主人不会是撼动一方的巨擘,至多是联盟里的一分子。
也好,这样不会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
关于这一战和苌濯的结局有很多传说,但直到现在,也没被证实过。
是的,仙道漫长,转眼,一百九十八年已过。
正所谓大能斗法,小仙遭殃,当年那一战,啼鱼州被毁去大半,几乎八成门派都被波及,其中尤以双霞谷的赤秀宫为最。”
嬴寒山从居安殿里出来时,就见小修士宗河蹲在陶桌上,挥着手里一块旧羊皮,正聚集了一帮和他一样刚召进门没多久的修士,神秘兮兮地说话。
“你们想想,那灵海如今就埋在这地界不知哪座山下,要是叫我们寻得,嘿嘿……”宗河摸着下巴笑了两声,“我手里这块羊皮地图,就是那灵海入口的位置,这可是哥哥我千辛万苦寻到的,别说我不关照各位同门,一张图十块灵石,我就拓了五张,想要的快来!”
“什么图,给我也瞅瞅?”笑声响起。
宗河转头一看,立马从陶桌上跳下,恭敬地行礼:“嬴师姐。”他四周围的修士也各自散开站好行礼,都齐声唤她:“嬴师姐好。”
嬴寒山点点头,从宗河手里抓过地图,只扫了一眼,就卷成棍状敲他脑袋:“又在这诓人?”
啼鱼州的传说由来已久,在这里多呆段时间就会知道,那羊皮地图不过是鹿儿沟仙集上一张一灵石的假货,每期版本还各不相同。
一听此话,众人便知宗河骗人,都“切”了一声作鸟兽散去。
“师姐,话不能这么说。我这图也是当初林孖师兄卖给我的,他的话能有假?”宗河抢回地图,小心叠好。
嬴寒山眼林一翻——林孖的话,能真才怪。
“嬴师姐,你那儿还缺人使唤不?宗河愿效犬马之劳。”宗河抱大腿的心思还没歇。
“她那儿不缺人,我这儿缺人,你要来吗?”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听得人头皮发麻。
宗河背一凉,转身僵笑着道:“林师兄。”然后刺溜一下跑远。
林孖冷冷瞪他一眼,转向嬴寒山时却咧唇微笑,眉舒目展,似春风万里。
“一个孩子,你和他计较什么?”嬴寒山道。
才入仙门十载,寿元不过三十的人,与他们相比,可不还是孩子?
岁月如梭,转眼一百九十八年,林孖也已是寿元两百的人,而她……从林韵到嬴寒山,已近五百岁,在万仞山呆了两百多年,如今在这双霞谷,她也呆了近两百年。
时至今日,嬴寒山的修为已甄至筑基后期,这个速度比不上当年林韵,但对普通修士而言,已算快了。
“孩子?当初我也和他一般大小,怎么没见你把我当成孩子?”林孖“嗤”了声。
“你的心眼,我没法把你当成孩子。”嬴寒山笑笑,朝洞府走去。
林孖脚步微微一顿,看着她在阳光下纤细背影,他们已经在这里修行了一百九十八年,再有两年就凑满两百。他越来越无法将她和当初微小谨慎的嬴寒山联想到一起,不知是不是错觉,虽然那张脸从未有过变化,但她……
越来越迷人。
整个赤秀宫,再找不出人缘比她更好的人,亲切、温柔,她像这山谷的花木,让人止不住想要接近。
然而,花木无情。
芸芸众生,在她眼里一般无二。
“夫人唤你去居安殿有何事?”林孖瞧她越走越远,拔足追上。
“她要我将上年门中收集到的七星草全部送去狮公岭。”嬴寒山道。
“那事不是向来由图卢负责?”林孖奇道。
“啼鱼山主为了抓飞象山的那只乌头枭王,广邀各山好手,夫人把严师兄,图卢和乌观鹭二位师姐都派去了,所以便让我先顶上这差事。”嬴寒山解释。
应霜的大弟子严逊,就是赤秀宫的大师兄,不过此人常年在外修行,甚少回门,嬴寒山也没见过几面。
林孖奇道:“狮公岭里住的也不知是何方神圣,竟让山主命七山门同时供养?那边路不好走,我跟你一起去吧。”
“也好。”嬴寒山点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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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公岭在双霞谷与鹊金山的交界处,乃是岭嶂难攀的险要处,峰峦上只有巨石,草木不生,远观时那巨石堆恰似雄狮伏山,故称狮公岭。一百九十八年前,云还与萧无珩一战,萧元珩一掌削掉了半个山头,那雄狮只剩下半只,另外那一半砸到山腰,成了悬空石洞。
日暮时分,天际一抹霞光将青灰的石崖染作橘色。
狮公岭下的悬石洞府外被人以石堆圈出一大块地,垦了几块田种满草药,又饲养了不少灵兽在其间,夕光浅照下,竟是晚风送香,鸟兽低唱的田园风光。
众人口中的神秘修士坐在洞府前的矮石上,拿着雕刻的削刀对着一块木头修形,木头已成形,纤腰细骨,是个女人的模子。
“胸,胸给我大点儿……”
“腰再细点!”
“臀,往上些,那样翘!”
“诶,你这雕的什么?我不管,这是给我刻的身体,一定要按我的意思来!”
一个清细的女人声音不断响起,可四周除了刻木的男人外,却再无第二人。
约是那喋喋不休的声音惹恼了男人,他手上的刀狠狠削下,削掉了木人大半个胸。
“啊——平了!我的胸……”声音叫得凄惨,丝毫不惧他狠戾的目光。
“再罗嗦,我把你扔到熔炉里融了!”他抬头,对着浮在半空的一团青光冷道。
要是早知这缕幽精聒躁至此,他当初就不该带它回来,如今在他耳边吵了一百九十八年,还没吵够。
独魂失智,不识眼色,也不怕他,倏尔飞到他脸旁,光芒抖了抖:“你舍不得的,有我在多好啊,可以陪你说话解闷,你就不寂寞了,对不对,元哥哥!”
去他的元哥哥。
男人受不了,把那青光一抓,往自己小指上一套,青光化作青戒,安安分分地圈着不再动。
哭喊声和求饶声逐渐被窒息的咕噜声取代,那些原本脚还能够到地面的人一并被嬴寒山吊了起来。
一时间满屋人影挣扎,悬挂起来的躯体碰来撞去。
“其他坞堡我也会这么处理的。”她说。
“好了,接下来,宗主自己想。”
“在我把您家里的这些姓窦的男丁都吊死之前,您最好想明白,答应还是不答应我。”
第 58 章 敬拜将军
【冶山为铁,得此百炼】
【剑者杀器,不可轻现】
【生民淬血,在匠一念 也不知过了多久,仙魔十二象才渐渐散去,被勾去心神的众人也逐个回神,意识到发生了何事,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沉默起来,庭间鸦雀无声,连乌观鹭和图卢都迟迟未语。
嬴寒山重重吐口气,知道自己此举怕是出格了,不过适才那种情况她也无从选择。坦然走到舞堂正前方,她向两个师姐抱拳一揖。
“这怎么可能,才三天哪。”乌观鹭仍在呢喃,不可置信的目光望向图卢。
图卢离开了一天,也不知她是如何练就这仙魔十二象,一时竟也错愕得说不出话,偌大空庭,只有嬴寒山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舞已经跳完,多谢图卢师姐的教导与乌观鹭师姐的指点。寒山还要赶回藏玲阁料理这几日积下的杂务,就不耽搁了,还望师姐见谅。告辞。”
语毕,她转身便离,也不问试炼结果。
既无一鸣惊人的骄傲,也无低修的谨小慎微,有的,不过是笑看输赢的自信,她已经尽力,结果所有人也都看到,何需他们定论,不是吗?
“嬴……”图卢刚想叫住嬴寒山。
“是你教她的?”乌观鹭却出声打断了她。
“我……”图卢竟不知如何解释,仙魔舞是她教嬴寒山,可练出仙魔十二象却是出人意料之事,她只演示过一次,谁知道嬴寒山就能自行领悟,这事说来叫人匪夷所思,所以解释了也没人相信。
图卢欲言又止的神情被乌观鹭当成心虚,她红唇抿作直线,眼圈不争气地红了,指着图卢的鼻子颤声道:“你帮着她打我,还把十二象教给她?好,你很好……”
“我没,你别哭……别哭……”图卢将弯刀收回鞘中,拧了眉忙着哄人。
乌观鹭那泪已经滚出眼眶,见图卢靠近,狠狠抬脚踩在她鞋面上:“图卢,你好样的!”再一伸手推开人,径直出了舞堂,跃飞离去。
图卢跳了两脚,狠狠捏着眉心,追着乌观鹭飞去。
————
嬴寒山急步走在去藏玲阁的路上,转过一墙九重葛时忽被人拦了去路。
朱红花簇之下,海石花踏着满地花影缓步而出,衣袖轻展,勾唇道:“恭喜师妹,练就十二仙魔象,一鸣惊人。”
嬴寒山舔舔唇,道:“那也是拜任师兄所赐。否则我哪有机会修习仙魔舞?”
她说话之间未见多余举动,可不知为何,那眼眸就是澄澈得叫人心慌,很有些妖娆情光,竟让这平庸的容颜倍显鲜活。
海石花低声笑了:“师妹还在怪我?”
“不敢,我是在谢任师兄。”嬴寒山眉眼一垂,似在他逼人的目光下生出几分羞涩。
海石花眯了眯眼,想起刚才她起舞时那柔软身段,忽然心痒,低哑的嗓音里便透出三分诱惑:“既然如此,师妹可要拿些诚意出来谢我。”
这打蛇随杆上的人!嬴寒山捏捏拳,不动声色问道:“师兄想要我如何谢你?”
“前日的约定,可还记得?”海石花说着将她鬓边散落的发丝一勾,指腹顺势划过她脸侧。
嬴寒山朝后仰了仰头:“怎么敢忘?试炼已经结束,我正琢磨着师兄几时得空,我好去找你。”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现在?”海石花摩挲着指腹,体味着她皮肤的触感,温热滑腻,摸起来很是舒服。
“现在不成,大林天的人来人往,让人瞧见不好,况且藏玲阁还有要事,不如……”嬴寒山顿了顿,尾音勾人,“晚上吧。亥时正我去找你,师兄可要等我?”
海石花摸了摸下巴,笑道:“也好,那亥时正我在洞府内等你。”
嬴寒山笑了笑,算是默认,海石花便不作纠缠,转身离去,嬴寒山的神情却渐渐冰冷。
————
确认海石花离开,嬴寒山并没回藏玲阁,而是绕了一个大圈子,去到赤秀宫西面的鸾和林外。
午后的太阳依旧炽烈,鸾和林中并没别人,她左裴右盼一番,确定确实没人在后,才小心翼翼地踏进林去。
鸾和乃春行散的主药,功效都是房事助兴之药,然则若是服用过多,便对元神有所影响,轻则昏阙休克,重则元神受损,变成傻子。春行散不易弄,但鸾和草却可随意采摘,门内并无规定。
嬴寒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劣质霜符往自己脚上扔去,膝下部分一阵冰凉,肉眼可见的林色霜冻覆在了小腿及鞋上,她这才放心往树林走去。
海石花这个大麻烦始终要解决,而且必需越快越好,从那天海石花找上她开始,她就在思考对策了,这些都是她为海石花准备的大礼。
满地的鸾和仍旧开得茂密,一丛丛一簇簇在林间莹绿的幽光艳丽非常。嬴寒山屏住呼吸,试探地踏进一脚,鸾和果然没有反应,她便取出乾坤袋挂于腰间。乾坤袋巴掌大小,是每个弟子的标配,一般用以采药,可以容纳的草药数量远比它表现出的大小要多许多。
————
时已日暮,算算时间,离与海石花的约定还有两个多时辰。嬴寒山在屋里翻出一套普通的大青石的药臼和铜药杵摆上桌,又将整袋鸾和倒入箩筐,竟有满满一筐之多。
咚咚——
她戴了皮手套飞快杵药,将鸾和捣成汁水。
玉管的塞子被顶开,高八斗从管中钻出,飞到半空中,触须往药臼里一探,马上又缩回,嫌弃:“你在做什么?”
“杵花留汁。”嬴寒山头也不抬,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滑下。
“这么多鸾和,你……想和谁颠鸾倒凤?”高八斗惊叹。
“海石花。”她道。
“……”高八斗一愕,飞到她头上,趴下,“你终于开窍,打算试试美人计?”
嬴寒山扯下他就往边上一掷:“这些是给你准备的。”
“什么?!”高八斗吓得触须都绷直。
“海石花境界高我太多,寻常媚术对他没用,我需要借助外力。这些萃取的鸾和汁,一会你吸到身体里,以你的修为,应该可以暂时压制住它的毒性,等我到了海石花那里,会施法迷惑他,你找机会把毒液注入他体内。”嬴寒山一边解释,一边继续杵药。
“我不干!”高八斗拒绝。
嬴寒山抬头,手里的药杵磨着药臼,发出沙沙声音。
“你不想知道你的对头来没来双霞谷?”
“那我也不干。再说了,以你的修为,要如何迷惑他?”高八斗飞离她身边,生恐那药汁沾上自己半分。
“用这个。”嬴寒山把图卢给的那瓶髓蜂毒往桌上一放
海石花的修为在筑基后期,本身也修炼媚术,凭她如今媚术入门的道行,赢不了他,只能取巧。髓蜂毒可以强行提升她五感敏锐,勉强让她对情绪的掌控达到筑基修为,再加上大量的鸾和毒混乱他的元神,双管其下,她才有把握能控制住他。
高八斗见多识广,触须飘了飘,就已经知道瓶里是何物。
“你疯啦?这玩意儿用多了会伤及你的经脉。”
“我有分寸,不会有事的。”嬴寒山继续杵药。
“别指望我会陪你疯。”高八斗觉得自己应该钻回玉管里继续睡觉。
“高八斗,啼鱼州每半年有一次修仙市集,今年的就在三个月后。许多道友都会将东西带去市集售卖交换,其中不乏各类功法……”
高八斗眼一亮。
“你帮我一次,到时我带你去,如何?”
高八斗陷入沉默。
嬴寒山也不逼他,继续杵药。
星月满天,她将杵完过滤后萃取的一杯毒汁放在桌上,静静看着高八斗。高八斗经过一番思想斗争,触须一震,慨然道:“你说的,别忘了。”
“一言为定。”嬴寒山点头。
高八斗慷慨赴义般投入到毒汁中。罢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谁让他就好那一口呢?
嬴寒山另去准备别的事。既然是演戏,那便要全套做足。
她换了衣裳。
————
待万事妥当,高八斗也将毒汁尽数吸入腹中,虫身不见变大,但虫腹中有血色透出,虫躯便呈现出诡异的金红色。它飞快地钻进玉管里,颤抖的声音传来:“这药剂量太大,我只能撑一炷香时间,你快点。”
嬴寒山按上管塞,往外走去。
屋外已是清晖满地的星月夜,山野只闻风声簌簌,虫鸣兽语。海石花的洞府在另一边,也是处灵气颇佳的山头,不算远,但要穿过片小树林。嬴寒山走得很快,不多时就到出口。
嗖——
眼见林外满地月光与林间黑暗的分界线,空气里却传来轻微异响,有人偷袭。
嬴寒山本能地往旁边避闪,可避开了第一下攻击,却没逃过紧随其后的第二个攻击,这攻击来得异常快速,然而并没有伤害性。待嬴寒山反应过来,人已动弹不得,被一段碧青绳索缚住了上半身。
“谁?”嬴寒山惊骇非常,下意识就往树上望去,那上头什么时候藏了人,她竟一无所察。
枝叶间的缝隙漏下些许月光照出模模糊糊的身形。
“师姐,这么晚了要上哪里去?”熟悉的声音响起,覆了霜一样冷,不见温柔。
“林孖?”
茂密的叶间钻出张脸,仍旧模糊,只有那眼神,隔着黯淡昏色,透出阴晴不定的光,落在嬴寒山身上。
“很久不见你作此打扮了,今夜怎么突然改了?”林孖从树上跃下,手里攥着绳索另一头,绕着嬴寒山慢慢地走。
她今晚摒弃那件不起眼的斜襟褂,改穿杏黄的对襟襦裙,露着胸口一抹绫光水亮的翠兜,上面是朵林莲,腰肢束得不足一握,连头发也梳成斜髻,风情涟滟。
“怎么是突然?我从前不一直如此打扮,现在换回去,有什么不对?”嬴寒山挣了挣,发现挣不开那绳索,“你这是何意?快点松开绳。”
“师姐打扮成这样,是为了见任师兄吧?”林孖嗓音压得很低,低到无法摸清他的情绪。
“是又如何?与你没有关系吧,我已经同你说过,这是我的事,不劳你操心!”嬴寒山声音冷了三分,动了怒。
“没有关系?师姐从前求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脑子一坏,这过河拆桥的本事见涨。还是说师姐现在有了更大的靠山,嫌弃起我来了。”林孖的眉眼都笼在黑暗里,像是戴了张面具,温柔不再。
“我没有,从前的事我也不记得了。”嬴寒山边说边攥拳运气要挣脱绳索。
“可是师姐答应我的第一句话,我可都记得清清楚楚,本来想等师姐自己记起来,现下看来是不行了,没事,林孖告诉你。”林孖说话间将绳索一抽,嬴寒山便被卷入他怀中。
“师姐,你答应过林孖,待我筑基,便与我结为道侣。”
“……”嬴寒山诧异地瞪大眼。
“现在,你却要当着我的面,去勾引另一个男人?你让我怎么放开绳子?”林孖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廓。
嬴寒山深吸两口气平复心情,待要解释,腰间玉管却突然震了几震。
一炷香的时间,没剩多少了。
她来不及解释。
“你我之事容后再议,我找海石花是为了别的事,你若不信只管跟来,不过我有个要求,你需伏在屋外听我号令,若是有险,我自会叫你。”
嬴寒山只能折中。
她摸着它读了一遍,心里隐隐约约有点猜测,拿着它去找了苌濯。苌濯洗过手用干布擦了一遍这镇纸,仔细读过上面的小诗。
“按照诗里所说,这不是一枚镇纸啊。”他说。
“这是一枚用来铸剑的材料。”
第 59 章 藏剑于山
这是挺反直觉的一个事。
一般铁锭上刻什么?刻重量,刻锻造日期和锭型,撑死现代企业给你刻个材质类型。
但这枚金属锭上刻了一首诗。
不怪那位坞堡主人把它当作镇纸,寻常人没人会在一枚注定要融化的材料上下这么多花哨的功夫。
但剑材也好,镇纸也罢,它既不材质昂贵,也不漂亮,为什么它的主人会郑重其事地把它放在书房里?
丝竹声已歇,舞堂内站满人,嬴寒山一眼望去,只瞧见满堂花色软纱,习仙魔舞的女修们穿了十二色飞天裙,清一色露着肩腰修腿,赤足而立,无一不是身形曼妙、容色清丽的女子。
就像……像一大群要开屏的孔雀。
嬴寒山如今只能想到这形容词。
“月霄师姐,嬴师姐来了。”
林孖喊了一句,人群自动分开,露出被围在正中承受月霄怒火的娇桃。月霄正在训斥娇桃,见到嬴寒山不过略抬眼眸,冷笑道:“你既说嬴师妹伤重未愈,那不如就别劳烦她了,以后她所司之职就由你代替。”
话虽是对娇桃说,月霄眼神却看着嬴寒山。为了替她这两日失职找借口,娇桃只能谎称嬴寒山伤重未愈,再找林孖帮忙先扛去乐阁之务,不想遮掩了两天,还是叫月霄发现。月霄本就对嬴寒山有敌意,如今还不借题发挥。
“不要,月霄师姐……”娇桃急得脱口求情。
被赶去乐阁,事务繁重倒是其次,关键是她就不能再习仙魔舞了,身为媚门低修很难接触到强大的功法,这样的机会错过一次就不会再有第二次,娇桃好不容易才盼到这个机会,如何舍得?
那日娇桃得知能习仙魔舞时兴高采烈的神情还历历在目,嬴寒山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求,当下自责道:“月霄师姐,是我失职误了乐阁的事,与娇桃师姐无关,若要责罚,我一人承担便是。”
话语方落,那厢娇桃已扯她衣裙,摇头暗示她不要多话。
“一人承担?话倒说得轻巧,那几件乐器皆是门内重宝,若是遗失,你又如何承担?你失职在先,她隐瞒在后,本就是你二人之错!”月霄抬起头,横眉厉语朝二人道。
娇桃道:“师姐,确是我们之责,不管师姐怎么罚我我都认,只求师姐莫将我逐出舞堂。”
月霄轻抚衣袖,挑眼看娇桃:“你留在舞堂又有何用?一节步法教了三回,你还不能领会,天赋如此之差,何必强留舞阵?”
“我会努力的。”娇桃攥紧拳求道。
“努力有何用?天赋不行就是不行,强留下来不过误人误己……”月霄目光自娇桃身上转至嬴寒山,似笑非笑地嘲讽,“有些事再努力也没用,你们既然姐妹情深,你不愿走,她又要一人承担责罚,不如你们一起去乐班,好好做伴,岂不美哉?”
娇桃还要发话,嬴寒山却悠然开口,漫不经心:“不过区区一曲幻舞而已,谈何天赋?”
此语一出,堂内顿时响起几声窃语,谁都没想到她会顶嘴,娇桃一愣,待要阻止已然晚了。
“好狂妄的语气!”月霄重甩衣袖,行到嬴寒山面前,“区区幻舞?你可知此舞乃由夫人亲创,像你这般废骨难修,连天赋都谈不上的人,也敢口出狂言?”
“我瞧山中猿猴求偶,极乐鸟求配,也都跳舞,并无差别。”嬴寒山脑中又闪过无数零碎画面,话便不假思索出口。
堂下众人陡然爆出笑声,娇桃一拍脑门,觉得自己留在这里是无望了,不自觉就与林孖对视一眼,林孖揉着眉心很是无奈。
“你说什么?”月霄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进媚门这么久,什么样的荤话她没听过,可如此……比喻她却闻所未闻,一时间竟气得接不上话,愣愣看着嬴寒山半晌才指着她的鼻子,“你……你竟然拿仙魔舞与兽类相提并论?”
嬴寒山也沉默了——她今天控制不了自己的言行,似乎心境受到了极大影响。
冲动、暴躁、直接,这都不是她原来的性格。
月霄已是怒极,才要开口骂人,堂外人群却走来一人,笑着挨近她道:“嬴师妹既然有这样的自信,月霄何不给她一个机会?”
正是海石花。
“机会?你还要我给她机会?”月霄怒而转头,一口银牙几近咬碎。
那人却附耳数语,叫月霄眼中怒气消弥。
“寒山!”娇桃已捂嘴。
青岩山山势险峻,苦役繁重,乃为门内犯大错的弟子所设,像嬴寒山这样没有修为的人去了,别说十年,五年都熬不住。
“若我跳出来呢?”嬴寒山却不理娇桃的阻止。
“你要是跳出来,我就授你五律弦诀。”月霄干脆道。五律弦诀乃是月霄成名绝学,连图卢都忌惮三分,是赤秀宫内排名前五的一门功法。
“好,一言为定。”嬴寒山举起手掌。
月霄冷眼相对。
啪——
双掌重重击过。
娇桃觉得要疯,林孖也是头疼地直掐眉心。
————
风波过后,月霄离去,丝竹声再度响起,众人恢复习舞。嬴寒山却无心思再留下看人飞舞,她正满腹疑虑急求解惑。娇桃与林孖却从堂里追出,拉住了她。
“寒山!”娇桃急道,“你既已应下三日之约,不留在舞堂习舞,又要上哪去?”
“我有要事,今日便不练了,乐班之务,还麻烦你们再帮我一天。”嬴寒山强抑着心里泛滥的古怪情绪道。
“可是……”娇桃还想劝她,却被嬴寒山按住肩头。
“放心吧,我有分寸。”嬴寒山又望向林孖。
林孖得她眼神,心领神会,语带轻佻道:“行了,我替你担着,你去吧。”
“多谢。”嬴寒山匆匆落下一语,飞也似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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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疾跑回洞府,她将洞门紧闭,以最快的速度盘膝坐定,取出玉简,神识凝结,眼前一晃,人又落进虚空幻境里。
这次是山风凛冽的山崖,面目平平的女人已站在山巅上等她,衣袂纷飞如蝶。
嬴寒山裴不上许多,只将林天所发生的种种异常逐一诉来,末了才问一句:“为何我会性情大变?可与此功法有关?”
那女人一直耐心听她叙述,待她言尽方平静道:“你觉得你这改变的性情,像什么?”
嬴寒山回想林天种种,她只觉得自己变得好奇、天真、温柔,但同时又暴躁、冲动,偶尔会被暴戾之气充斥,思忖片刻方道:“很像……像山里的虫鸟鱼兽花草。”
那滋味,难以言明。
女人低低缓缓的声音回荡在她耳畔,带着一缕梵音的空灵,似晨钟暮鼓,发人深省。嬴寒山依着她的咒文凝神运气,只觉充斥脑海心胸的杂爻情绪渐渐被驱逐,人跟着陷入前所未有的宁和中,连自己几时出了虚空幻境也不知道,只是一遍又一遍按照她传授的《三清妙莲咒》运气。
运气三个小周天后,她方睁开眼,只觉神清气爽,困结于心的各种情绪尽除,耳畔有鸟啼声声自紧闭的洞门外传来,甚至还有飞鸟扑翼、草木风声入耳,甚是清明。
她心里一喜——境界竟从炼气三层,突破到了炼气四层。
伸个懒腰,嬴寒山心情愉悦地下床,一边琢磨着该想法子应付月霄之试,一边把仍在呼呼大睡的高八斗塞进玉管,准备出门。
可洞门才开,她便与站在门前的人撞上。
“图卢师姐。”嬴寒山看到来人微讶。
门口淡淡的晨光中落下图卢纤长挺拔的影子,她退了半步,温声道:“嬴师妹。”
“师姐有事找我?”嬴寒山作势请人入内。
图卢摆手拒绝,只道:“昨日月霄为难你们的事,我听说了。你胆量倒是大。”
想起昨日之事,还有自己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嬴寒山面上一烫,马上道:“不算为难,失职犯错的是我,胡说八道惹怒月霄师姐的也是我,我理当承受后果。”
图卢笑笑:“你虽有错,但月霄那人我是了解的,本就得理不饶人,更何况犯错的是你。”
“师姐,我一直想问,我不过一介低修,与月霄师姐素无往来,为何她要针对于我?”嬴寒山便问道。
“想知道?那就随我来。”图卢转身负手朝前行去。
“师姐要带我去哪里?”嬴寒山忙跟上。
“跟我来吧,我教你十二仙魔舞。”图卢头也不回地往某处走去。
嬴寒山却一阵愕然:“师姐,你教我仙魔舞?”
怎么看,图卢这一身英挺,也不像月霄那里妖娆万分的女人。
图卢止步,扬手要敲她脑壳,落下之时却成了轻轻一拍,好笑道:“怎么?我不像会仙魔舞的人?你可知,月霄的仙魔舞,是何人所授?”
“难不成是师姐你?”嬴寒山揉揉头,猜道。
图卢但笑不语,默认道:“走吧,别多话。”
嬴寒山只能快步跟上。
她就在角落里坐着,低着头也不摘斗笠,尽心尽力地扮演一个路过的游侠。
淡河近期不应再有战事,蒿城的事情她也帮不上更多,索性孤身来了臧州,来寻这个被无氏藏在诗里的一现山。
刚刚这两个人进来时她就有所判断,那个瘦而黑的很像是个向导一样的角色,那个穿着朴素但皮肤健康,手上还有扳指印的,多半是个有些资财的商人。
这样一对组合来这里,必定有所图谋。而那句无家铭铁确定了她的判断,世上事情就是这么巧吧,来找一现山的不止她一个。
这么想着,嬴寒山稍微直起身,想多听些他们的谈话。而就在这个瞬间,她属于杀生道的直觉忽然动了一下。
店里陡然起了轻微的杀意。
第 60 章 挖坟掘墓
嬴寒山沉默地看着这个匍匐在地的商人,用手拍拍他的脸。
“坟上是谁的你也记得吧,磕头,认错。”一曲将终,图卢久未作舞,舞至忘情,弦音高亢如凤吟鹤唳,又疾如骤雨覆地。她急踏弦曲,跃然而起,凌空折身,身影倏尔化作十二幻象,仙魔齐出,于半空醉笑。
嬴寒山心潮澎湃,看得错不开眼,恨不能将她一招一式都刻在脑中,及至这最后一步踏出,她更是情不自禁攥紧兵器架上的长戟。
此乃仙魔舞的最后也最难的一招,一招十二式,须臾瞬间舞出,可幻化十二象,故这一招又名为仙魔十二象。此招若用于应敌,则进可攻,退可守,加上灵力法术,能演化出无数可能来。
短短片刻时间,嬴寒山已在脑中作出诸般相像,如果她还是从前的林韵,可以凭借此步法变化出多少攻守方式。
“看呆了?”图卢弹了弹嬴寒山的脑门。
嬴寒山回神看到她挂着汗珠的笑脸,脱口而出:“师姐,教我仙魔舞。”
图卢捏捏她下巴:“不是正在教?”
“我的意思是,不是花把式,而是真正掌握领会。”嬴寒山急道。
图卢颇有深意地看她片刻,才缓缓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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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图卢走到光柱之中,图卢放慢动作,领着嬴寒山将整套步法悉心分解,那态度分明就是在教授一个门外汉,有些大材小用的感觉,不过她并无不耐,反倒更加细心。
嬴寒山将她的话一一记在心间。
“回去吧,明日一早你再过来找我,乌观鹭那边的差事你可以先不去了,我已着人向她禀过,这几天你都会留在我这里。”图卢甩袖,外间传来隆隆声响,两重洞门同时打开。
夜风涌入,带来几许凉意,嬴寒山不解道:“这般大张旗鼓与她作对,乌观鹭师姐岂非更加恨你?”
嬴寒山眉色一振:“寒山定不负师姐厚望。”
图卢闻言却是“嗤”地笑出声来:“你这口吻,怎么像那些高门修士,一本正经地可爱哟。以后,你可就是我的人了。”
这话听着让人脸红心跳,嬴寒山不由想起门派里的传言——图卢男女不忌,她忽然尴尬:“师姐,我……我……”“我”了半天,愣是没说完整。
图卢却一掌抚上额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这脑袋在想什么?还不快点回去!”
嬴寒山被笑得窘迫非常,抱拳一礼便转身飞也似的跑了,只留图卢独自斜倚着兵器架,看着她的背影笑容渐凝,眼神飘远,也不知想起什么,唇畔再牵时只剩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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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洞府时天擦黑,嬴寒山迫不及待地将腰间玉管之塞拔开。
一道金芒窜出,高八斗飞到半空,眼前景象还没稳定,便听她问道:“高八斗,如何?”
高八斗触须一震,哼声恨道:“老夫在你这破管子里头都要闷死了,你倒好,只懂使唤我,老夫又不是你饲养的宠兽,你这态度很成问题。”
嬴寒山倒了杯水,客客气气地推到桌对面:“高道友辛苦了。”他不理,她继续道,“高前辈?高兄?高哥……”
此前在图卢洞府外面遇见海石花,她忖着是个不可多得的时机,便偷偷把高八斗放出来。身为虫子,又活了三千六百年的高八斗,虽然修为不济,却有极强的气息隐匿手段,轻而易举就爬到修为不过筑基中期的海石花身上,以查煞术。
事关生死,自然是当务最急之事,她寻到时间必要问个清楚。
高八斗触须一掀,把杯子弹回嬴寒山面前:“不吃这个,下次拿书来和我换消息。”气稍平,他又道,“是他。”
简单两字让嬴寒山心一惊,她缓缓落座,摩挲着高八斗推回的杯,忖道:“你可确定?”
“千真万确。老夫以金须探过,他的元神被种下煞符无疑。”高八斗“啪”地飞贴在桌面,瞪着豆眼和嬴寒山对视,“还有件更要紧事要告诉你,那煞符上的气息老夫极为熟稔,若老夫没记错,给海石花种符之人,就是萧无珩。”
说起此事,高八斗的声音语气都为之一沉,嬴寒山敏锐地捕捉到提及这个名字时,他小眼里一闪而过的恨。
“煞符在此,符主必然不远,萧无珩就在附近。”高八斗续道。
嬴寒山心里也剧惊,以如今鬼域和万华修仙界对峙的局面,就是普通魔修进万华都要引起仙界诸般猜度,更何况是萧无珩这样的人物。
他还来了啼鱼州。这魔头境界至少在化神中后期,而啼鱼州地界内低修遍布,若是开战,整个州界都要被他毁去,至于她……别说如今她是嬴寒山,就算她是从前的林韵,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到万华到底所为何事?”她自语道。
高八斗也正思忖此事,不妨眼前一张大脸凑来,黑漆漆的瞳眸像个深渊定在他眼前,幽深深的话响起:“难不成是来抓你的。”高八斗瑟瑟一抖,给吓得往后弹飞,“啪”一声撞在墙上。
嬴寒山抬起头,一本正经道:“你怕什么,我只是猜测而已。”
高八斗被萧无珩抓过一次,心有余悸,当下也裴不上面子,只道:“我能不怕吗?折他手里一次我这虫命都要没了!我说你赶紧收拾家当逃命去吧,万一那魔头发起难来,这啼鱼州无一人是他的对手。”
她肯定不是第一个被吸去魂魄的修士,低修容易捕杀又不受重视,且死后炼成尸傀,不见尸首,根本不会被人发现,所以那人肯定也想掩藏行踪。
“况且,啼鱼州也不是一个上修都没有。”
至少可能有一个,嬴寒山想起那个单眸蛛瞳的男人。那人的修为深不可测,当时他带着她借宿啼鱼州山主洞府,眼下也不知走了没有。
高八斗从墙上爬下,正要说话,却突然改口:“有人来了。”
他在嬴寒山的洞府四周铺展了灵气,但凡有人接近就能察觉。
嬴寒山做了个噤声手势,她也已经发现,屋外设的禁制已将景象传至她脑中。
“是海石花。”她轻声道。
说曹操,曹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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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门开启,嬴寒山将保命的符篆扣在掌中,迎至洞口,高八斗早已躲起。眼下情势不明,若是泄了那人行踪,指不定他恼羞成怒掀起杀戮,故此事不宜声张,他们都不能打草惊蛇。
“嬴师妹,我奉夜师姐之命,来给你送桃子了。”
海石花站在门口,脚边搁着一大筐桃,正是图卢洞府外桃林所摘。
“劳烦任师兄了,多谢。还请师兄转告夜师姐,桃已收到,寒山感激不尽,待明日再亲自登门致谢。”嬴寒山抱拳道。
海石花仍穿一袭广袖长袍,容长的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师妹不请我进去坐坐?”
“陋室无茶,恐怠慢了师兄,况且时辰已晚,寒山尚要修炼,就不留师兄了。”嬴寒山笑道。
“你这是拒绝我了?”海石花不以为意,拨开鬓边落下的一缕长发,棱角分明的唇微启,仙风道骨里掺进些邪肆,吐出的声音也变得喑哑,“我还想和师妹说说今日午后在山中遇到的事呢?”
嬴寒山已错开目光,听闻媚门媚惑之术极为厉害,尤以瞳术为最,若是对上便容易被蛊惑,她如今境界低微,无法抵抗,只能避开。
“是吗?那便请师兄改日再说予我听。”
见她不上当,海石花继续慢悠悠道:“我在山门外遇到了两个人,正在啼鱼州里打听一件事。”
嬴寒山的心咯噔一沉。
“师妹,你不好奇他们打听什么吗?”不知不觉间,海石花已靠到她耳畔,吐气如丝,“他们在打听,近日山中可曾出现过一个明明要死却突然醒转的修士,且醒转后性情大变,倒是有趣呢。”
嬴寒山猛地抬头,对上他的眼眸。他的瞳眸已呈浅碧,似猫眼般,唇边的笑也极妖异,衣袖被风鼓涨,在月华下妖冶迷人,如盛满诱惑的涡流,吸引着人随他走去。
确是媚术无疑,只不过……
情况有些奇怪。
与上回她中了鸾和之毒的情况有些相似,她能看得出他的媚术,却未受影响,那感觉就像……就像个老和尚站在无数绝色女人面前,却只看不动。
老和尚靠的是修为,那她又是为何?
嬴寒山心里仍旧清明。
“真不请我进去坐坐?”海石花柔声道。
几个念头自脑中电光般闪过,嬴寒山计上心头:“任师兄……”
海石花低头看她,她颊上胭脂渐染,澄澈的大眼里如今有些迷离,咬着唇的神色似乎有些挣扎不舍,矛盾地看着他,竟将海石花看得心头一动。还真别说,她虽容貌平平,可动情的模样却另有风情。
他伸手挑起她的下巴,什么也没说,只是摩挲着。
猎物看着要上钩了,可忽然间……
哗——
一蓬冰水兜头浇下,嬴寒山惊叫一声跳开。
“嬴师姐好有雅兴,与任师兄站在门口赏月?”来的是林孖,出手的也是他。
“林孖!”嬴寒山被浇得头脸湿透,咬牙道。虽然心知林孖以为她中了媚术才出手解救,但他也坏了她的事。
“呵。”海石花被人打扰,败了兴致,却也不气,反收了媚术,意味深长道,“你既然有客,我便不打扰你们了。刚才那事,你若好奇,三日后再来找我吧。”
说完话他便转身,衣袖微动,踏月色而离。
嬴寒山松口气,转头对上林孖。
林孖阴阳怪气地开口:“师姐想找男人,难道我不好吗?”
他有种自己种的林菜差点被猪拱走的郁闷。
王得金不知道这是诈,立刻开始框框磕头:“无询天无大师我错了,我不应该扰你安宁……”
而嬴寒山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
无询天……是淳于顾口中,那个叫无宜的女人的父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