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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没想到所罗门要结婚了……虽然以他的年龄早该这么做了,但实际听到还是有点惊讶呢。”塔玛的双手托着下巴,“不知道他会不会邀请我们参加婚礼。 ”

    “塔玛。”埃斐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们要讨论的重点不是这个。”

    女孩心虚地笑了一下:“非常抱歉……”

    她们正在讨论近期在大半个黎凡特都引起了热议的话题——当然,不是指所罗门的婚礼——但也相差不远了,因为与他缔结婚姻的是法老的女儿。

    不久之前,法老西阿蒙突袭基色的军事行动以惨败告终,不仅没能伤到以色列军队分毫,而且几乎是从基色落荒而逃,连带着先前在征战中缴获的战利品一并留在了那里,如今甚至要将自己的女儿外嫁——对于大部分埃及人而言,以色列不过是由曾经为他们管理钱袋的犹地亚人组成的国家,一群牧羊佬,如今却不得不将高贵的法老之女作为战利品的附带补偿赠送出去,这对埃及是前所未有的耻辱,也是以色列前所未有的荣耀。

    “埃及军队的进攻显然过于深入了。”埃斐将一枚圣甲虫纹章放在地图上, “附近完全没有可以支援的前哨或盟军,因为行军太急而没有设置补给站,埃及军队抵达基色时已经鞍马劳顿……”

    “而以色列的战车和骑兵早就在基色、米吉多和夏琐整装待发,只等着法老的军队自投罗网。”塔玛的目光逐次从地图的标记上划过,“虽然刚愎自用是埃及大败的主要原因,但以色列的应对也……真是了不起的布置,就好像他们早就知道法老会亲自率军突袭基色一样。”

    说着,她若有所思地顿了一下,“您觉得……会不会是所罗门重新启用了以色列的情报部门?”

    “以他对归栖者的了解,很有可能。”埃斐对比拿雅仍有印象,忠诚且有能力,但缺乏顶尖将领的敏锐嗅觉,t比起调度者,更适合作为服从者,这也是他在大卫时代只能活在约押阴影下的原因之一,这次的军事调遣,多半是所罗门做出的决策,“说到归栖者……比起这场联姻,有另一件事让我更加在意。”

    “归栖者竟会使您担忧?”

    “看看这份情报。”埃斐将羊皮纸卷递给她,“这是归栖者从耶路撒冷传回的,内容是以色列今年的金属进出口量和以色列军队的兵器、盔甲,攻城器械以及新建战车的数量。”

    塔玛飞快地阅览了一遍:“相比前两年,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埃斐颔首,递给了她第二份羊皮纸卷:“再看看这个,这是从俄斐和以旬迦别传回来的情报。”

    “俄斐的黄金开采……”塔玛失语片刻,“好惊人的数字。”

    “不要太专注于经济,黄金交易只是一部分。”埃斐说,“还有以色列在以旬迦别的炼铜厂,如果情况属实,前面那份情报里,以色列的军备至少应该是字面上的两倍……至于那些多出来的部分是卖给了其他国家,还是留存于以色列国内,就不得而知了。”

    “您认为情报出错了?”

    “也许是更糟糕的情况。”她看着塔玛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潜伏在以色列内部的归栖者可能已经死了,以色列那边只是在以归栖者的名义向蛾摩拉传递假情报。”

    她不傻,也没有天真到认为所罗门会因为顾念旧情而对归栖者的存在熟视无睹,而且他对归栖者的运作模式太熟悉了。为此,这几年布置在以色列的归栖者轮换了许多批,前几年都还算顺利,但今年的情报似乎传回得格外艰难,看来对方已经抓住了其中的窍门。

    闻言,她的女孩沉默了好一会儿:“是嘛……”

    她的反应让埃斐感到欣慰,但更多的是难过:“你接受得比我想象中要快。”

    “您也知道,我已经过了可以感情用事的年龄。”塔玛露出苦笑,“我已经做好了有朝一日要与他们为敌的准备,所以您不必顾虑我……在作为他们的朋友之前,我首先是您的继承人。”

    “无关乎感情,当我们的抉择不仅仅是为了我们自己时,冷酷就成了一种必要。”她说,“他和希兰如今已是各自国家的统治者,本就不可能接受其他国家在自己手下安插间谍,只是处理的方式不同。希兰选择容忍绿眼家族在九戒会的地位,是出于对提尔和蛾摩拉之间联盟关系的考虑,而以色列与蛾摩拉要疏远得多——无论如何,这种军备增长是极不寻常的,无论是留存于本国,还是被卖给了其他国家,于蛾摩拉而言都是隐患。”

    塔玛点了点头:“我会密切注意附近国家的军备状况。”

    “给希兰去一封信。”她说,“告诉他,蛾摩拉的舰队近期会经常出没于亚喀巴湾,以便观察以色列的海上行动,最近他们的一些异动让蛾摩拉感到不安。这种调度对提尔无害,让他不必太紧张。”

    塔玛看起来有些迟疑:“我这么写……希兰会相信吗?”

    “重点不在于他是否相信,在于我们没必要这么做,但还是提前知会了他,证明提尔对于蛾摩拉是值得尊重的。”埃斐回答,“何况,他应该知道,如果我打算对提尔不利,从不需要用这种障眼法。”

    说罢,她拍了拍塔玛的手背:“紧张?”

    “我怕自己做得不够好。”塔玛不自觉地绞着手指,“所罗门在基色打了胜仗,希兰也让提尔的舰队在以旬迦别有了一席之地……猊下,我必须与他们互相争夺吗?”

    她口中提到的是锡安城落成的后续——在巡视了所罗门答应割让给提尔的二十座城后,希兰果然对这份回报很不满意,虽然没有如自己信中发誓的那样“绝对要揍那家伙一拳”,但他做出了比那更强硬的回应。

    几日之后,提尔的舰队就穿越红海,占据了亚喀巴湾绝大多数的海岸线,并且建立了新的船港。提尔的舰船本就比以色列更多,制造更精良,船员们也都经验丰富,即使把以色列驻扎在亚喀巴湾的舰队数量翻上一倍也难以抗衡。

    在提尔介入通往以旬迦别的航线后,以色列在红海的大部分利润如今都被提尔占据,希兰不仅夺回了所罗门本该给他的东西,还顺带缓解了蛾摩拉崛起后提尔在地中海东部愈发边缘化的贸易地位。

    不仅如此,提尔近年来已经越来越不掩饰想要将西顿纳为掌中之物的野心了——诚然,提尔和西顿的战争与蛾摩拉没有直接关系,可蛾摩拉位于提尔和西顿的主要陆上通道之间,一旦西顿沦为提尔的禁脔,蛾摩拉难免也会陷入尴尬的境地。

    “抱着乐观的想法总是不坏……但客观来说,这片土地上诞生了太多的国家。”埃斐说,“就像曾经的美索不达米亚一样,一个繁荣昌盛的国家,人口只会不断上涨,土地和资源却是有限的,意味着不同的国家之间必须靠彼此争抢才能获得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我做好了准备。”塔玛低声道,“我只怕自己并没有成为王的资质,无法与他们相抗衡,最后……令您失望。”

    “我一直对这点抱有疑问,所谓'成王的资质'究竟是什么?”

    “会让国家越来越好的那种人?就像您一样。”

    “可回顾这片土地的历史,绝大多数的君王似乎只是幸运地成为了他们父母的孩子,得以在优渥的环境下长大,接受良好的教育——哪怕如此,恶徒与蠢货依然多如牛毛。”她说,“希兰和所罗门做得确实不错,但既然索多瑪王那样的家伙也能坐上那个位置,那么所谓的'王'也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存在。”

    塔玛吃吃笑了起来:“若是雅雷俄珥金大人在这里,肯定会赞同您的。”

    “一定有比'指望现在的国王不会生出一堆蠢货'更好的办法来让国家选择自己的领袖,只是人们现在还未走到这一步。”

    “您又在说胡话了。”塔玛说,“但托您的福,我现在没有那么紧张了。”

    “你原本也不该紧张。”埃斐抚摸她的长发,“你将继承的是黎凡特最好的国家,有最高的识字率,最健全的医疗,最严谨的军队,你的船港是地中海的冠冕,你的舰队被称作'不灭的海上要塞',你的银行将黎凡特过半的财富都收入囊中——最重要的是,你是我最好的学生。不错,以色列王娶了法老之女,但那又如何呢?蛾摩拉人可不会把与埃及联姻视作在黎凡特的无上荣耀,因为蛾摩拉自己就是黎凡特的荣耀。”

    塔玛轻声笑了,神情中的紧张也随之散去,埃斐为她能恢复平静而高兴,但在目送她离开后,一些难以言说的忧虑又涌上心头。

    无论是军备猛涨的以色列,还是对西顿虎视眈眈的提尔,她并不是完全没有压力——双方共同生活太久的麻烦之处就在于此,这让他们互相之间都太过熟悉,想要在利益和情感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在没有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她让安赫卡暗中展开了一项研究,再过不久应该就能得出初步成果了……但要不要轻易动用它,她仍在考虑,假使未来有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蛾摩拉能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此外,还有一件事令她忧心忡忡……琐珥那边,哈兰这个月的来信似乎拖得有点太久了。

    第202章

    她们都站得很远, 但出于某种顾虑,安赫卡还是在实验区域附近布下了结界,防止实验过程蔓延到其他地方。

    “开始吧。”她说。

    安赫卡点了点头,让空气流入结界,淡黄色晶体物无火自燃,火焰的颜色比普通的稍浅,是一种明亮的橙黄色,滋滋舔舐着湿润的猪皮,白色烟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漫开来,遮蔽了视野。

    死猪的皮肉在火焰中就像软蜡,油脂也如蜡泪般从边缘渗出,倏忽又被高温燃烧殆尽,即使隔着结界,埃斐依然能感觉到那种灼热感。

    燃烧结束后,安赫卡一直等到烟雾被地面上的魔法阵吸附干净,才解开了结界:“这种结晶——也就是你称之为白磷的物质,燃烧后产生的烟是有毒的,所以事后的处理要更加谨慎一些。”

    现场残留的痕迹,几乎看t不出先前那里躺着的是一头死了的猪。普通的火焰会将尸体烧焦,但尚能保留人体的外形,而磷火不仅烧光了皮和肉,连骨头也只剩下了几块漆黑色的残骸,结界内一切能被点燃的东西都只剩下了灰烬。

    “白磷燃烧的火焰似乎温度更高?”

    “非常高,仅仅是靠近都有灼伤皮肤的风险。”安赫卡回答, “如你所见, 基本能毁掉一切它能碰到的东西,而且这玩意儿在常温下也会自燃, 除非把它泡在水里,否则鬼晓得它哪一天会把我的魔术工房烧个精光。”

    “有什么能让它稳定储存的办法吗?”

    “除了泡在水里,暂时还没有其他办法。”安赫卡耸了耸肩,“当然,我们在海边,缺什么都不会缺水的,不过'如何储存'只不过是你要担心的诸多问题中的一个。”

    “我看出来了。”埃斐叹息一声,“火势蔓延的情况比我料想得还要严重,这还是在无风的情况下,而燃烧后的残局……也让人触目惊心。这样的扩散速度和杀伤力,一旦使用,恐怕整座城市都会化为灰烬吧,所谓地狱之火也不过如此了。”

    “反过来说,至少对其他国家挺有威慑力的?”

    “恐惧带来的威慑力是有阈值的。”她说,“如果情况适当,就能使其他国家敬畏我们。当蛾摩拉在交易中占据上风时,他们会容忍,在蛾摩拉寻求合作时,他们会信任,若蛾摩拉愿意割让一部分利益时,他们会感激涕零……可一旦超过这个阈值,恐惧就会使其他国家远离我们,他们会建立联盟,尽可能使彼此紧密联系在一起,确保自己有足够抵御蛾摩拉的侵袭——我确实对黎凡特过度分化的王权感到困扰,但不至于要牺牲自己好让黎凡特团结起来。”

    “所以你打算怎么处理这玩意儿?”

    “暂时先停止研发。”

    “一点都不留?”

    “如果你有其他研究上的需要,也可以保留一些。”埃斐说,“但记得别把学府烧了,复原建筑的费用会从你的薪酬里扣。”

    “别小看我的工坊,好吗?”安赫卡抱怨道,“不过以我的经验,有些东西你可以不用,但绝对不能没有。”

    “白磷/弹确实威力巨大,但它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案……”话音未落,埃斐感觉太阳穴一阵刺痛,眼前似乎有白光闪烁,“安赫卡,之前的醒神剂还有吗?”

    “有倒是有……”安赫卡有点不太乐意地把一支盛有淡金色药水的玻璃瓶递给她,“醒神剂只是能让人精神振奋,但不能真的代替睡眠,如果想要彻底杜绝这种症状,你还是多休息一会儿比较好……话说回来,你最近是不是把自己崩得太紧了?”

    “工作只是其次。”如果她会因为几天熬夜加班就支撑不住,在以色列当宰相的时候,她就该猝死在办公桌上了,“最近好像……做什么事都不太顺利,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

    “监察院?”

    “嗯……”她叹了口气,“原本在我候选名单上的人,不是因为身体状况突然恶化,难以承担工作的负荷,就是出于某种不明确的原因从蛾摩拉迁走了,而剩下的人……归栖者暗中调查时,发现他们近期多少都与商人行会有过密切往来,不管他们有没有受贿,都必须从名单上划掉了。”

    “太惨了吧。”安赫卡吐了吐舌头,“世上还能有这么凑巧的事?概率堪比我切结晶时有颗碎屑刚好掉进一只老鼠的鼻孔里。”

    “……让人印象深刻的类比。”埃斐评价,“不过,很明显能看出这是有人刻意干涉的结果……唯一让我不解的是,对方明明有能力得到这样隐秘的情报,但实际呈现出的效果,仿佛那个人只是想干涉我建立检察院的进程。”

    安赫卡啧了一声:“为什么要因为敌人没有坑害自己到底而惋惜啊……”

    “不是惋惜,只是感到奇怪。”她说,“要从蛾摩拉截取情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对方真有这样的能力,应该知道这份情报有许多让自己获益的途径——但从结果来看,我认为做这件事的人并不聪明。”

    她用指尖轻轻点击桌面:“一个合理的解释是,截取情报和安排布局的或许是两个不同的人,而且彼此并不熟悉,但如果那个人在蛾摩拉没有更好的帮手,说明对方在蛾摩拉的势力没有那么深,可对方又该如何获得这样珍贵的情报呢?”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去苦恼这种没有意义的事,而是考虑以后怎么样更好地保密情报。”

    “……也许你说的没错。”埃斐一口饮干了药剂,感觉到胃袋因恶心而紧缩——不同于澄澈美丽的外表,醒神剂的味道可谓是灾难,“直到我躺进棺材里,都会记得这股味道的。”

    安赫卡都快翻白眼了:“你就不能说点更吉利的话?”

    “如果我现在不是那么力不从心的话,大概可以吧。”埃斐苦笑一声,“先是检察院进展不顺,然后以色列的归栖者又出了问题……真是让人困扰。”

    “是以色列让你困扰,”安赫卡揶揄道,“还是拥有以色列的人让你困扰?”

    “安赫卡……”她无奈道,“你知道的,我不会去爱一具空有熟悉面貌的躯壳。”

    “别那么悲观嘛,也许哪天我真能研究出恢复感情的魔药呢?”说着,安赫卡忽然收敛了笑容,“说真的,你就这么信任我?”

    埃斐瞥了她一眼:“你都在蛾摩拉担任学府院长多少年了,到现在才打算问这个问题?”

    “我是说……”她停了片刻,“我知道我弟弟派使者来见过你。”

    “是。”埃斐承认得很干脆,“虽说我早就料到你出身高贵,不过你有王室血统的事还是让人有些惊讶。”

    “那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也知道传闻里是怎么描述我的。”安赫卡打量她,仿佛第一天才认识她一样,“'灾厄的魔女'——你不害怕吗?”

    埃斐不置可否:“我年轻时,有传闻说大卫曾将我送到阿比巴尔床上供他把玩,才换取了以色列和提尔的同盟,你相信吗?”

    闻言,对方放声大笑:“如果把这句话里的阿比巴尔和你换个位置,我大概就信了。”

    然后,她的笑声一点点干涸了,脸上的笑容也慢慢退去,像是一副褪色了的油画:“但故事里的大部分情节都是真的。我是马耳他岛上一个小国的公主,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国家,整个国家最重要的收入是给往来的商船提供暂时停歇的港口……伊比利亚航线开通后,位置大概变得重要了不少吧,反正你现在是我弟弟的大金主,这方面应该了解得比我更清楚。”

    “想发动政变夺回王座吗?”

    “……不要动不动就出讲这种可怕的话。”安赫卡的嘴角抽搐起来,“归栖者在其他国家总是惹麻烦这点究竟是谁的错,作为女王麻烦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何况,我出生的国家和蛾摩拉不同,只有男人才能继承王位,如果你是国王的女儿,成年后就要进入巨石庙侍奉神明,终身保持贞洁。”

    埃斐沉默了片刻,神色犹疑不定:“真的不打算发动政变吗?”

    “压抑一下自己对这件事的热爱吧,我的女王。”安赫卡长叹道,“我对那个位置一点兴趣也没有——当然,对在巨石神庙当铁处女更没兴趣,当时我只是觉得,为什么弟弟的生活可以是宴席、美酒和女人,而我只能和一堆丑陋的石头结婚?”

    “所以你爱上了一名船长?”

    “没错,一个迦南人。”安赫卡说,“年轻、英俊,有一艘大船,以及满嘴的甜言蜜语——最重要的是,他在床上很会来事。我当时才多大?十五岁,女孩最容易犯傻的年龄。我把一切都给了他,期待他能带我离开马耳他,到一个我能够自由生活的地方,恩爱地度过余生……可他最后把我留给了海盗,自己逃走了。从那以后我就知道,当你把生活的唯一希望寄托在有一个男人会从天而降,把你带离苦难的时候,你的人生就已经完蛋了。”

    然而t那不过是这位年轻公主多舛命运的开始。在海盗们日复一日的折磨下——埃斐没敢问那折磨是什么——安赫卡的身体逐渐产生了异变。

    “虽然我们家族流传着古老的血脉,但自从神代断绝之后,魔法就渐渐式微了。我和我弟弟最早都没有展现出魔法方面的天赋。”安赫卡说,“异变是一个很奇妙的过程,你能清楚感觉到自己正在变成别的什么东西,相比之下,疼痛也只是其次了,然后——你知道的,我轻而易举地杀死了所有海盗。割下他们头颅的时候,他们的颈椎经常会卡住我的刀,但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就好像我只是在刮鱼鳞。”

    “再然后,我开着海盗们的船回到了马耳他,终于遇见了这辈子最让人恶心的事。那个烂人不仅很快就找了新的情人,而且谎称他们的女儿是我生的,以把她送进巨石神庙为条件换取了贵族的身份,还在我父亲去世后杀了我的弟弟马加里托,篡夺了王位。”

    “所以那个船长杀了你的弟弟……”为了确保慎重,埃斐在心里默默将这句话又咀嚼了一遍,“我记得你只有马加里托一个弟弟?”

    “当然。”

    “那前段时间派使者来和我交谈的是谁?”

    “我弟。”

    “但你刚刚说那个船长杀了你的弟弟……”

    “没错。”

    “你不觉得……这几段对话在逻辑上有某些难以解释的谬误吗?”

    “我复活了他。”对方拍了拍脑门,用一种天真的,仿佛在说“哈呀看我忘了什么”的语气说道,“差点忘记说了,马加里托现在的身体不是他自己的。我回到马耳他的时候,他的尸体早就在海滩上腐烂了,所以我杀了那个烂人和他的妻儿,用他的尸体当了马加里托灵魂的容器。”

    埃斐眉头紧蹙:“就只是这样?要让已经失去活性的身体重新焕发生机,我以为这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魔法真能像这样毫无顾忌?”

    “复活之术也不是每次都能奏效。”安赫卡解释道,“这取决于施术者的魔力,魔法水平,尸体的新鲜程度,亡者本身是否有强烈的生存意志等因素。马加里托被仇恨缠绕,所以灵魂很久都没有消散,而且他还是我的血亲,建立于血缘之上的魔法,效果往往是最好的。”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会儿,似是陷入沉思:“不过,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也就是时代的影响。你应该知道吧?在过去的美索不达米亚,只要能获得冥界女神的许可,灵魂就能回到身体中,但随着神代断绝,冥府之门关闭,这种事情已经难以再做到了。但无论如何,死而复生终究是违背自然循环的,所以自古以来有关复活的故事,大多都没什么好结果。”

    “典型的例子就是巴比伦尼亚之王乌尔宁加尔——你还记得吉尔伽美什吧?那个断绝神代的乌鲁克王,乌尔宁加尔是他的儿子。在成为两河流域唯一的霸主后,他用自己剩余生命的一半打开了紧锁的冥府七重门,唤醒了长眠的埃列什基伽勒,请求让他见母亲一面,却被告知对方的灵魂已经湮灭了。你瞧,乌尔宁加尔王付出了寿命,结果却什么都没得到,历史上寻求复活之术的故事大多会像这样以悲剧结尾。”

    “可是你成功了。”埃斐说,“这难道不是运气的眷顾吗?为何他们要称你为'灾厄的魔女'?”

    “马加里托认为我是一切灾难的源头。”安赫卡嗤笑一声,“至少名义上如此,根本原因是我在杀掉那个烂人前把他阉了——马加里托总不能对史官说'都怪我姐姐害我没了老二'吧?所以还是前面那个理由比较好。”

    第203章

    在前往王座的路上,撒督遇见了撒布德——对方仍是老样子,微胖,敦实,头发过早地稀疏了,面相称不上好看,但总是笑脸迎人,有一种坦率的快活劲儿,很难不讨人喜欢。

    “撒督大人。”对方笑着同他打招呼,但神情中难掩疲惫。今时不同往日,这名年轻人近来颇得王的重用,足以在以色列的权力中心拥有一席之地了——相对的,也忙碌了起来,“真高兴能见到您。”

    “撒布德大人。”撒督微微颔首, “您最近看起来很忙。”

    “忙碌至极。”撒布德回答,“这恐怕是整个黎凡特近十年来最盛大的一场婚礼了, 我这段时间和埃及使者面谈的时间,比和我妻子待在一起的时间都多,等您下次见到我, 多半能听见我用埃及口音同您问好了。”

    “能在这样重要的工作中担当重任,说明王很器重你, 这是一件好事。”

    “这是当然。”撒布德说,“虽然我暂时还没感受到'好'的部分, 不过'重'的部分已经展现出它的威力了。”

    撒督目送他匆匆离开的背影,不同于比拿雅和亚撒利雅,在当今所罗门较为青睐的大臣中,撒布德是少数他亲近并喜爱的。埃斐的学生大多在几年前的以色列内战中因支持押沙龙王子而死去,剩下的即便能留下,大多也被边缘化了,撒布德是极少数曾经在埃斐手下学习过,还能受到王的提拔的幸运儿。

    而且以最近的兆头,他日后的地位恐怕会达到一个相当高的程度。

    虽然亚撒利雅如今被称为百官之长,但那只是名义上的,他的职务和权力和先王时期的那位宰相在各方面都相去甚远。

    撒督认为,所罗门不会让宰相的地位再像过去那样重要,但得有一个人在这个位置上,撒布德极有可能就是那个被选中的人。他年轻且有能力,给人以忠厚的印象,也不乏机灵的一面,出身不错,但家族没什么权势,最重要的是……他是犹太民,不会像曾经的埃斐那样,越是展现出过人的能力,就越是招惹非议和怀疑。

    思绪至此,撒督长长地叹了口气。对于这位过去的宰相,如今的女王,他一直是抱有善意和敬重的。虽然他们理念不同,但对方在各方面展露出的才华,以及她本人的魅力,很难不使人折服。

    不同于先知拿单,他对当下以色列和蛾摩拉之间的态势只感到忧心忡忡。

    撒督压下了心头的情绪,继续向王座前进,但在大殿门口时,宫仆又转告他,所罗门并未待在王座上,若他有事觐见,需要去庭院寻找。撒督并未感到意外——相较于他的父亲,所罗门相当勤政,但他也非那种会将生活无限投入在工作上的人。

    唯一的问题是所罗门不喜欢随身跟着仆从,撒督在庭院里找了好一会儿,才从一片矮灌木后看到了王的背影。

    “陛下,关于您与西阿蒙之女的婚礼,圣殿有几个迫切的问题需要与您……”他的声音卡住了,“陛下……?”

    对方扭过头——毫无疑问,那是所罗门的脸,但是太年轻了——或者说太年幼了,像是一个身形刚抽条的男孩。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对他的到来并不惊奇。

    “无需惊慌。”所罗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盖提亚,你应向这位大人行礼。”

    名为盖提亚的男孩顺从地照做了,他问候的声音也和孩提时的所罗门一模一样。撒督无法按捺自己的目光在王与男孩之间游移,心中愈发惊惶。他见过相貌肖似的父子,但盖提亚和所罗门之间已经不仅仅是相似那么简单了,那几乎就是另一个所罗门,只是年纪更小。

    “冷静点,撒督。”所罗门的语气像是在安抚一只雷雨天的绵羊。

    撒督迟疑了几秒,才低声回答:“请宽恕我的失态,陛下,但您从未对外宣布您已经有了长子。”

    “长子?”所罗门轻轻笑了几声,“别想太多,撒督,盖提亚并不是什么'孩子',不必过度忧虑……他只是一件普通的失败作而已。”

    “失败作?”

    “是啊……如你所见,赋予智慧并不等同于赋予知性。”所罗门说,“无需介怀,我并没有父王那样对特定孩子的偏爱。”

    撒督只觉得这段对话进行的没头没尾,但还未等他询问,所罗门便继续道:“我知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告诉埃及的使者,以色列国王的婚礼上绝不会祭拜外神,若他们不肯同意,这场联姻就到此为止,至于那些留在t基色的俘虏……我们自有别的办法可以算这笔账。”

    这场短暂的会面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结束了,但直到撒督离开庭院,心头仍笼罩着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好像有什么问题至关重要,但被他遗忘了的。

    一个稚嫩的声音叫住了他:“撒督大人。”

    撒督回过头:“盖提亚……”他在对男孩的称呼上犯了困难,最后还是恭敬道,“盖提亚殿下,您有什么事吗?”

    “我知道你是主管锡安各项事宜的大祭司。”虽然外表年幼,但男孩的神情中有一种年长之人的漠然——不知为何,撒督反倒觉得这使他和所罗门看起来更像了。虽然所罗门总是微笑,但那并不代表他很高兴,如果卸下那礼貌性的笑容,也许就会像男孩这样,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太在乎,“我有事想要问你。”

    “请说。”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恶徒?”

    “因为这世上有许多邪恶之物,它们藏在世间的各个角落,时刻想要唤醒人们心中的恶念。”

    “为什么主会允许他们存在?”

    “人需要锻炼自己的心性,唯有克服内心的恶,才能达到至善至美的境界,那才是主希望看到的人们的模样,也只有那样的人有资格沐浴在主的恩宠下。”

    “所以主不希望人类堕入恶道?”

    “是。”

    “那它为何要让人类拥有这种机能?”盖提亚说,“主创造了这个世界,它使鱼不能在空中飞翔,使鸟儿不能如猎犬般追逐猎物,若主认为人类堕入恶道后的姿态是丑陋的,那在它创造人类的时候,就不该赋予人类为恶的能力。”

    “假如我养了一条狗,允许它咬所有擅自闯进院子里的人,那么有朝一日,它咬死了一个只是懵懵懂懂迷了路的孩童,我也没有资格指责我的狗,尤其是在我其实有能力建造一个完全不会被任何人闯入的院子的前提下。”

    他看着男孩的面容,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另一张脸——可他们一点也不像,一个女人,一个男孩,他为何会将他们联想在一起呢?

    如果此时站在这里的是拿单,也许有许多方法可以说服对方……但他不是拿单,他已经过了会对什么事物感到愤怒和受冒犯的年纪。

    “很抱歉。”他说,“许多年前,也有一个人问过我类似的问题,当时的我太过软弱,没能给出回答。可我思考了许多年,心中的疑惑只是越来越多,越来越沉,以至于最初萦绕在心头的问题,反倒显得无足轻重了……唯一的答案,大抵是我太过驽钝,从最开始就不该让自己走上探寻这一真理的道路。”

    当他还年轻的时候,以为自己会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了解造物主的心中所想,一辈子都有热情探寻主隐藏在世间的诸多真理,再也不会在拥有智慧的质疑者面前因迷茫而手足无措——但等到青春流逝,他的皮肤干瘪了,背脊弯曲了,身躯也难以再支撑曾经的苦行,他却愈发明白,有些事情在开始前就已经注定了结局,而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真正抵达到神所在的领域了。

    “不负责任的回答。”

    “或许是吧。”撒督回答,“您应该去问先知拿单,他在这方面是比我高明得多的人物。”

    “我问过他,他给出的回答很难令人满意。”盖提亚回答,“'因为主认为人类还未到领悟这一真理的时候'和'说明人类用错误的理念揣测了主的意思'——除了这几句话颠来倒去,他什么也没有给我,如果造物主认为这样的人足以在他的子民中担当贤者的角色,说明主偶尔也会有糊涂的时候。 ”

    “我知道有一个人或许能给你答案。”

    “噢?那个人在哪儿?”

    “不在这里。”撒督抬头遥望远处的天际线,“她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

    点燃蜡烛后,哈兰长长地叹了口气,虽然这份报告只是延迟了半个月,但拿起笔书写密信对他而言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在这短短一个月中,接连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首先是蛾摩拉私下支持的那位琐珥亲王突然暴毙而亡,连带着他们原本的居所也被清查,这段时间里,他和雅雷俄珥金辗转于不同的安全屋,折腾了很久才终于安定下来。

    因为没有多少物资,他用的墨水还是用薪柴烧剩下的灰掺和了一点深色的泥制成的。

    哈兰思考了很久,不知该如何动笔,感觉哪一件都是不可忽略的大事,最终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地按照时间顺序阐述他们这段时间的经历。

    首先是琐珥亲王之死——这个人虽然年龄大了,但身体保持得相当不错,在其他同龄的亲王之间,他的外在形象是最好的,一个健康的国王总是更容易得到民心,这也是蛾摩拉当初选中他的原因。

    据说他是因为酗酒过度而死的,但在哈兰印象中,这位亲王虽然好酒,但并不是喜欢痛饮之人,以哈兰作为归栖者多年的经验来看,这件事颇有几分当初梅尔卡特沙玛之死的味道。

    接着是索多瑪王的军队强行闯入琐珥,屠杀这位亲王的所有亲信——目的很明确,索多瑪王似乎知道琐珥亲王和他们之间的秘密接触。琐珥的兵力并不强,不敢违逆这个住在附近的暴君,只能放任索多瑪军队在城内进行搜捕,这也是他们近来颠沛流离的主要原因。

    最后就是索多瑪和以色列之间不同寻常的交易。

    在摩押平原来回迁徙的这段时间里,哈兰发现有几队战车会在夜晚从以色列驶向索多瑪。

    起初,他以为是两国即将交战,以色列军队正在为围剿索多瑪做准备,但观察了一段时间后才发现,这些战车和战马都是以色列卖给索多瑪的。

    由于犹太民和摩押人之间紧张的关系,很难想象他们会将这样珍贵的军备卖给自己的竞争对手,过去归栖者传回的有关以色列的情报也从未提及过这件事,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哈兰也很难相信这个事实。

    在索多瑪对蛾摩拉虎视眈眈的时候,以色列的这种做法很难不让人多想,再联系到神秘死亡的琐珥亲王……

    小殿下,这会是你做的吗?

    看来你确实在猊下身边学到了很多,甚至学会用它们来对付你的老师了。

    哈兰心中感慨万分,但很快就收起哀怅,用火漆将信封起来。他拍了拍酸胀的双腿,再一次为自己的老迈而叹息,起身想去笼子里找一只信鸽,但还没推开门,忽然从空气中嗅到了一丝不妙的味道。

    鞋底有些湿漉漉的,他低下头,发现有什么东西沿着门缝渗了进来。

    温热的,深红色的……是血的颜色。

    第204章

    “很抱歉,陛下,我们的人没能阻止索多瑪王。”撒布德硬着头皮说道,“他怎么也不愿意留一个活口下来……若不出意外,索多瑪的使者应该已经将那位归栖者的头颅带到蛾摩拉了。”

    这和他最初设想的完全不同……按照王赐予的情报, 蛾摩拉安排了两位归栖者潜伏在琐珥,打算秘密扶持一位亲王统摄大权,与索多瑪相抗衡,让摩押人陷入内耗。

    考虑到犹太民和摩押人之间紧张的关系,撒布德认为在这件事情上顺水推舟也没什么不好,甚至还能有更充足的理由抬高索多瑪采购战车的价格,但所罗门坚持蛾摩拉的优先度要时刻高于索多瑪——可能时刻高于任何国家——他也只好将这份重要的情报无偿透露给了索多瑪王。

    按照当初谈好的条件,他们应该先对被捕的归栖者进行拷问,看看能不能从他们的嘴里撬出什么有关女王的机密。如果有,则情报由以色列和索多瑪共享,如果没有,人质则需交由以色列处理。

    结果,索多瑪王不仅在实施抓捕时就随手杀掉了其中的一个归栖者,严刑拷打几天无果后,还恼羞成怒地处死了剩下的那个,整个过程完全越过了以色列,也让撒布德本想假装不经意让归栖者逃走,将假情报带回蛾摩拉的计划化为了泡影。

    “无妨。”所罗门漫不经心地回答, “只要对计划整体没有什么影响,就随他去吧,不能指望野狗能像训练有素的猎犬那样聪明。”

    撒布德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有什么烦恼吗?”

    闻言, 所罗门微微一愣——对他而言是很罕见的表情:“烦恼?”

    “您看起来郁郁寡欢。”

    “是吗?”所罗门喃喃道,t“也许是吧……死去的归栖者里, 有一位是我的旧识。”

    刹那间,撒布德感觉后背渗出了冷汗:“非常抱歉,陛下,都是因为我的无能……”

    “不必这么惶恐。”对方温和地回答,“如果我有意要留他的性命,自然会提前叮嘱你的,我只是……有点惊讶。”说着,他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掌心,“明明已经被剥夺了这种机能,身体却依然能循着记忆模拟出曾经的感情,真是可怕啊……如果那种感情没有消失的话,也不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陛下……?”

    “没什么。”王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说回正题吧,毕竟事情还没结束呢。”

    “是。”撒布德点了点头,“无论如何,看来蛾摩拉和索多瑪之间必然会有一战了。”

    “这是自然——对索多瑪王,她会以眼还眼,以血还血。”所罗门说,“但以索多瑪现在的情况,攻打蛾摩拉不过是以卵击石。如果蛾摩拉最后入主索多瑪,也就意味着整个摩押地都将落入那位女王手中,对以色列而言就有点得不偿失了。”

    “连一战之力都没有吗?”撒布德问,“索多瑪的军队人数比蛾摩拉高出一倍还多,哪怕是人海战术……”

    “那也不过是让蛾摩拉的弓箭手在战场上获得更多荣耀而已。”所罗门说,“索多瑪王麾下的士兵大多是靠着临时颁布的法典,强行征用了那些本该忙于农耕的百姓,连武器用的都是农具,少数有战斗力的军队都是花钱聘来的雇佣军,然后靠着战争掳掠来的钱财勉强维持着收支平衡。这也是索多瑪王室的财政明明还没崩溃,整个国家却已经民不聊生的原因。”

    “蛾摩拉则完全相反,虽然他们的军队规模不大,但都是由真正的士兵组成,拥有正规编制,仅凭俸禄即可养活自己和家人,经受过严格的训练,除了用于作战的主力军团外,先遣的前哨部队,负责治疗的医疗团队和负责物资补给的后勤成员……”似乎是觉得他慢慢垮掉的表情很有趣,所罗门笑了起来,“是不是觉得索多瑪军队在蛾摩拉面前简直不堪一击?我们还没提到他们出色的工匠和海上要塞呢。”

    “海上要塞……”仅仅是提起这个名号,撒布德就不由得肃然起敬——也让他越发确信,如果要使主的荣光降临黎凡特的每一寸土地,蛾摩拉将会是其中最艰险的一道障碍。

    蛾摩拉的舰队会兼任东地中海的一带的护航任务,确保黎凡特的海上贸易顺利进行,因此受到许多沿海国家的赞誉。如果因为蛾摩拉陷入战争,而导致海盗再度在地中海猖獗泛滥,应该会有不少国家出兵支援。

    原本最需要担心的是埃及,与蛾摩拉有密切的贸易往来,自身也有相当的军事实力。好在西阿蒙战败后,也连带引发了埃及的内部动荡——换句话说,因为不确定埃及究竟会内乱到什么时候,对以色列最好的情况,就是能抓住机会速战速决。

    话虽如此,索多瑪真有可能对蛾摩拉产生什么损害吗?恐怕倾巢而出也只是伤其皮毛罢了……

    “如果要让索多瑪颠覆蛾摩拉,还需满足三个条件。”所罗门说,“一是商会代表亚勒腓的阻挠,他会努力游说其他议会下院的代表和他一起支持女王接受索多瑪王的求婚,希望两国的争端以和平的方式落下帷幕。蛾摩拉很少有师出无名的时候,但这一次是例外,毕竟是他们主动干涉了其他国家的政治斗争……从公义的角度而言,多少会有些窘迫。”

    “……这么做会不会太明显了?”

    “只能怪我们在远方的朋友实在不太聪明。”所罗门叹了口气,“上次行动就基本把自己暴露得差不多了,要是再拖一段时间,估计就要从商会领袖的位置摔下来了吧……好在他和索多瑪王一样,与以色列的友情并不会太长久,否则真不知道会发生多少令人难堪的事情。不过这件事并不需要你参与其中,接下来的两项工作才是你需要注意的。”

    “在下时刻整装待发。”

    “第二个条件,就是不能让提尔在蛾摩拉和索多瑪交战时出兵支援。”所罗门继续道,“你需提前将提尔王引去西顿,并将他困在那里,我会给你一份西顿亲王埃洛拉里奥的政敌名单,至于该如何利用,你自行决定即可。”

    “但是……”撒布德踌躇片刻,“若真如您所说,归栖者的踪迹遍布整个黎凡特,蛾摩拉一方会不会提前得知消息,派兵出面解救提尔王?”

    “我所期待的正是这种情况。”所罗门回答,“蛾摩拉女王近年来一直有将王位传给王女的打算。为了让她积累,提尔王落难后,她必会让王女亲自带兵去解围。王女自成年后就一直是女王的左膀右臂,所以你在西顿的布局必须谨慎一些,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哪怕要多投入一些资源也无妨。”

    “是。”

    “最后……”所罗门停了好一会儿,脸上不知为何失去了笑容,“传信给索多瑪王,除了战车之外,以色列还能提供一种更加强大的武器,但要以武器同等重量的黄金来换取。”

    “同等重量的黄金?”撒布德大吃一惊,“陛下,这个价格实在是……太惊人了,哪怕我们的使者竭尽口舌之利……”

    “无需多言。”所罗门说,“告诉他,这件武器可以帮他毁掉蛾摩拉的海上要塞——只要这一句话就够了。”

    ×××

    当帕提走进红屋时,房间里黑黢黢的,只亮着一支蜡烛,她不得不小心地避开地毯边缘的缝线和流苏,以免自己因鞋头卡在里面而摔倒,在女王面前失去仪态。

    “行礼就不必了。”猊下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很轻,仿佛轻易就会被晚风吹散,“我这么晚传唤你,是有重要的任务要托付给你。”

    她莫名有些紧张——这不应该,自她从乌利亚大人那里接过铁卫统领的位置已经过去很久了,别像一个小女孩那样手足无措,打起精神来,帕提。

    “你应该知道,王宫里有一个隐秘的酒窖,只有打开特定的机关才能进去。”

    “是的,乌利亚大人生前带我看过。”

    “那你应该也知道,某副旧锦织后隐藏着一个暗道?”

    “知道,在'丰收神的恩赐'挂画的后方。”

    “很好。”猊下轻声道,“这是一道密令,走出这个房间后,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们今天晚上的谈话。”

    闻言,帕提咽了口唾沫:“是,猊下。”

    在黑暗中,她能感受到猊下的目光长久地打量她。好一会儿过去,对方才开口:“没想到已经过去那么久了……看来时光也没有我们想象中流逝得那么慢,不是吗?”

    帕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快起来:“是啊,与您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我才到您的胸口呢。”

    “那时你还是一个小女孩。”猊下说,“而现在的你已经是一名了不起的战士了。”

    她本该感到自豪,如果不是对方的语气听起来那么伤感:“您谬赞了,我还有许多需要成长的地方。”

    一段漫长的沉默。

    “你应该知道,不出意外的话,蛾摩拉和索多瑪之间注定要有一战。”猊下低声道,“万一……我是说万一,我遭遇了什么不测,无论用什么办法——打晕也好,用药物迷晕也好,你一定要把塔玛带到那个暗室去,保证她的安全,等危险过去后,带她去提尔找希兰,他会善待她的。”

    帕提怔住了:“请恕我愚钝,难以理解您的意思……那只不过是索多瑪,您为何要如此悲观呢?”

    “一周以前,你会去考虑索多瑪王能抓到哈兰和雅雷俄珥金的可能性吗?”

    哈兰……甫一听到这个名字,帕提就感觉胸口一阵刺痛,在失去一只眼睛后,正是他和乌利亚帮她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光,尽管不为外人所知,但在她心中,哈兰和乌利亚一样是她所尊敬的老师。

    “我不知道是谁告发了他们。”她说,“但我知道,索多瑪王会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他会的。”猊下说,“那么他身后的人呢?”

    “身后的人?”帕提愣了一下,“万分抱歉,猊下,我实在想不出您暗示的那个人是谁……”

    “问题就在这里,帕提。”猊下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当然,有那么一些名字在t我的名单上,但当对方明显掌握着比蛾摩拉更多的信息,并且可以轻易掐断蛾摩拉的情报来源时,那个名字本身已经不重要了。”

    “可是……”

    “你了解哈兰。”猊下打断了她,“抓住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管索多瑪王是通过什么方式做到的,他的短视、他的愚蠢、他的刚愎自用,都不足以使他识破哈兰的藏身之处,他是这世上最不该在这件事情上成功的那个人——可他就是做到了,就像一个瞎子用虫网抓住了翱翔的游隼。”

    “如果他背后之人的支持足以让索多瑪王超越自己,达到过去不可能企及的程度,我自然也不会在战术上轻视他。”

    “无论那个'背后之人'知道什么,也不可能瞬间把一群乌合之众变成一支王者之师。”帕提说。

    “也许吧,但提前想好退路总不是一件坏事。”猊下叹息一声,“为了蛾摩拉的胜利,我会不遗余力,但目前来看,很多事情已经脱离了控制,所以我也不能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也许情况还没有糟到这种程度……”帕提绞尽脑汁,“也许我们能避免这场战争?”

    猊下轻声笑了起来,虽然帕提也不知道对方这种时候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怎么避免?你也要像亚勒腓那样,要求我嫁给索多瑪王吗?”

    “怎么可能?!”光是设想一下那个画面,帕提就感觉头皮发麻,“我们可以……呃,比如花点钱打发他们什么的?”

    她不过是一介武夫,要让她来思考这种事情实在太为难她了……

    “蛾摩拉不可能有避战的理由,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于外界而言,那不过是区区索多瑪,如果我们在这件事上表现得过于软弱,只会让蛾摩拉失去作为地中海霸主的尊严……何况,我还有一笔血账要和索多瑪王清算。”猊下拍了拍她的肩膀,“只是,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了最糟糕的情况……照顾好塔玛,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好吗?”

    这是当然的——她的老师在生前完美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从未让自己侍奉的君主陷入危难,所以她也会做好这件事,她会证明自己是他们值得骄傲的学生。

    可直到帕提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嘶哑得多:“是,猊下……我会用生命守护王女殿下的安全。”

    第205章

    “这不可能。”塔玛说。

    如果坐在这里的是她的母亲,这个话题就该到此为止了——然而她不是,所以亚勒腓还敢看着她的眼睛大放厥词:“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殿下,曾经人们也以为猊下的鸟儿们永远不会被网捕住,可现在他们都死了,被砍了头,装进丝绸盒子里当作礼物送了回来。”

    这个男人惺惺作态的样子令塔玛作呕,难以想象在几年前,他还是一个手脚麻利,满腔热忱,任谁也难以讨厌的青年。

    那时的蛾摩拉正在扩建舰队,猊下有意招揽西伦成为这座未来海上要塞的总指挥官,后者也同意了, 于是他曾经主管的商船队就需要选拔一个新的领导者。亚勒腓当时是只是西伦诸多副手中不太起眼的那个,但他同时还是他们从马格努松的商船上解救的奴隶之一, 他们都认为这份经历能确保他不会违背律法偷偷经营奴隶买卖。

    塔玛记得自己当时也投了他一票,这也许会成为一个让她这辈子都感到后悔的决定——她真该切下他的舌头,把他扔进大牢里与老鼠为伍,可惜战争来得太突然了,此时贸然变更商会领袖,只会让蛾摩拉在贸易上好不容易维持的势力平衡彻底崩溃。

    “哪怕我的心属于蛾摩拉,也不得不说, 在这件事上,我们办得极不妥当。”一位学府代表说道, “索多瑪王没有直接攻打我们, 而是选择先礼后兵,已经表现得非常有诚意了。”

    “正是如此。”亚勒腓说, “何况,我们何必将索多瑪王视作洪水猛兽?猊下寡居多年,不仅从未有过丈夫,也没有传出过私下赡养男人的秘闻。要我说,索多瑪王作为统治者的名声虽然不好,英勇善战却是不争的事实,说不定在床上也很得劲儿,能让猊下也体会一番作为女人的幸福滋味……”

    “亚勒腓大人。”她几乎是在把自己的声音从嗓子里抠出来,“注意你的言辞。在议会下院拥有一席之地,不代表你的脑袋不会从脖子上掉下来。”

    “是我失礼了,请您原谅。”他语气轻浮地道歉——可恶的家伙,如果是猊下坐在这里,他怎敢用这种语气说话,“可您也得承认,我说的话并无错处。”

    帕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如果把战俘活埋或推进火坑也能算英勇善战,那我建议亚勒腓大人也去亲身体验一下。”

    “在讨论这个问题前,我们应该确信人的本性是难以改变的……而一个人只要变坏了,就很难再指望他变好。”西伦毫不避讳地看着亚勒腓,“而索多瑪王,他的残暴和贪婪已经不必多说,如果两国的统治者缔结婚姻,意味着索多瑪王每一次犯下暴行,蛾摩拉就得割自己的血肉为他填补。蛾摩拉虽然富裕,但不代表我们有义务为一个强盗无止尽地收拾烂摊子。”

    “西伦大人,您怎可将一国之王比作强盗?”

    “是啊,西伦。”安赫卡放声大笑,“怎么能这么侮辱强盗?”

    她一开口,之前那位暗里为亚勒腓说话的学府代表霎时噤声了——虽然席位没有名义上的高下之分,但安赫卡是学府院长,地位比他们这些普通的导师高出许多,连她都嘲弄了亚勒腓的言论,他们自然没资格继续声援对方。

    “可为了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提尔-西顿联盟,蛾摩拉也必须尽早做好准备。”亚勒腓立刻换了一套说辞,“若是能和索多瑪联手,将整个摩押地收入囊中,这份回报难道不比我们此刻失去的更多?”

    “是吗?”塔玛冷声道,“索多瑪国内的财政情况,说是一团糟都太仁慈了,更不用说连年的饥荒和瘟疫,恐怕在得到那份回报之前,蛾摩拉就会被这只水蛭吸干了血……还是说,亚勒腓大人打算用自己的资产去贴补索多瑪的账本?”

    “财政什么的先不说……”亚勒腓冲她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仔细想想,毕竟我们的女王不仅拥有永恒的智慧,神圣的躯体更是不朽,索多瑪王这样的凡夫俗子自然难以相配——噢,愿猊下的光辉永远沐浴着她的国家,好在我们的王室虽不兴旺,但还是有一位适龄的年轻女士。就连高傲的法老都决定将自己的女儿外嫁到其他国家,何不让蛾摩拉也双喜临门呢?”

    帕提猛地站了起来:“亚勒腓,你怎么敢……!”

    “无需为此生气,帕提大人。”塔玛说,“亚勒腓大人,无论您是否有意将矛头直指向我,作为女王代理,如果议会下院投票过半数,我都会将您的提案呈交红屋,等待猊下定夺这件事。”

    闻言,亚勒腓脸上的笑容霎时褪去了——塔玛对此不以为然,心里清楚对方不过是一个声厉内荏的家伙,故意用这些话逼她发怒罢了。她平静地扫视会议厅的每一个人,无论是明面上支持亚勒腓的,还是扭捏地表示自己站中立,实则等同于支持亚勒腓的议会代表,此刻都噤若寒蝉。

    “那么,赞同亚勒腓大人提议的代表,请举起你们的右手。”

    没有人有动作,哪怕是亚勒腓自己。

    显然,没人希望去拔老虎的胡须——虽然亚勒腓现在敢毫不掩饰自己的阳奉阴违,但出席会议的若是猊下,他恐怕只会像老鼠那样卑躬屈膝地恳求女王听一听自己的意见。

    上一次会议时,他明显准备了更多,不仅私下游说、贿赂了许多代表,还特意饿了三天,把自己搞成憔悴不堪的模样,想以此谋求大法官和剩下几位学府代表的一些怜悯,结果猊下仅仅是一句“不行”,就让他的辛苦化为乌有,他用钱买来的“朋友”没有一个敢为他说话,那场会议就在令人窒息的静默中结束了。

    “看来本次会议不会诞生新的提案了。”塔玛微微颔首,“那么就维持上一次会议的决策,蛾摩拉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做任何退步,在确认索多瑪彻底打消战争的意图之前,各方面的作战准备都会持续进t行,散会。”

    直到离开会议厅前,她都面无表情,仿佛会议上发生的事情并没有烦扰到她——然而,当她走回自己的房间,遣走了宫仆,把门锁上后,怒火瞬间如同迸发的岩浆般不可遏制。

    由于年幼时养成了勤俭的习惯,她没有动那些精美的花瓶和茶壶,只是拿起藤枕往床上砸,每砸一下,她的喉咙里就发出那种低沉的、像是母狮发怒时会发出的声音。

    “他怎么敢?!”她咒骂道,“亚勒腓,那个可恶的混蛋!等我把他的老二剁掉然后塞进他的屁/眼里,他就会知道什么叫作真正的幸福滋味了!”

    不光是他,还有和他狼狈为奸的那些家伙——如果乡绅代表的沦陷只是让她感到无奈,那几位被收买的学士则令她痛心疾首,哪怕不是被金钱腐化,他们也是一群在战争面前露怯的懦夫。

    哪怕极尽她的想象,也不知道有哪一个国家能像蛾摩拉这样,给平民同样多的机遇……猊下一直将学府视作蛾摩拉的荣耀,可她的荣耀现在却要逼迫她给予更多,哪怕他们索求的其实是她的血肉。

    “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她喃喃道,“等这件事结束后,他们一个也逃不了……”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殿下,我可以进来吗?”

    是罗丹的声音——塔玛赶紧把枕头放回床上,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长发:“当然,请进吧。”

    英俊的中年诗人走进房间,眼睛像羽毛一样轻轻扫过她的房间,面露微笑:“看来这次会议让您很不痛快。”

    塔玛叹了口气:“有那么明显吗?”

    “您在神态上伪装得足够好了。”罗丹说,“但这张床上还有您砸东西留下的痕迹……我猜是枕头吧?下次如果把床单的褶皱也处理一下就更完美了。”

    虽然只有三言两语,但对方语调中那种天生的幽默劲儿还是轻易化解了她的怒气:“下一次我会赢过你的。”

    “我很期待。”罗丹朝她眨了眨眼睛,“不过很可惜,恐怕很难有下一次了。”他拨动了一下琴弦,时光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她初次见到对方的时候,那个年轻又风度翩翩的吟游诗人,“我很快就要离开蛾摩拉,前往迈锡尼。如果您有空的话,不妨送我一程?”

    闻言,塔玛心头一颤,但她遏制住了自己的哽咽:“当然。”

    走在前往港口的路上,罗丹和她闲聊起来。

    诗人就是这样,嘴里好像总是有说不完的趣事。他们先是聊到雷纳,因为他独居多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压根对女人没兴趣,所以那些想要谄媚他的人干脆送了一个男孩过去,吓得他光着屁股就从浴室里跑了出来,聊到安赫卡偷拔鹦鹉的尾巴做实验,从此后那只鹦鹉一见到她就会大叫“强盗!强盗!”,聊到亚萨最近写了一篇学术论文,以论证蜗牛是没有性别的,它们在交/配后双方都会怀孕,并表示自己会进一步探索其中的缘由……

    直到看见远处深红色的船帆时,塔玛才忍不住问道:“是猊下让您离开的吗?”

    “是啊……还给了一笔丰厚的遣散金,大概是想让我在迈锡尼度过余生。”罗丹有些感慨,“这么一想,那些比我资历更深,或与我同年的归栖者,好像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人世……也许猊下是希望我们这些剩下的人都能有一个善终吧。”

    许多名字在塔玛脑海中闪过,她感到喉咙泛苦,但还是挤出一个微笑:“我会想念您的。”

    “别露出这样叫人难过的表情嘛,王女殿下。”罗丹语气轻松地说道,“等我的诗歌在地中海声名远播的时候,您可以看着我的作品一解思念之情。”

    “诗歌?”

    “当然,否则您以为我的行囊里装的都是什么?”罗丹说,“我把这几年在蛾摩拉的手稿都带走了。有些事情自是不必多说——自古以来,本国人对伟大之人的赞颂永远是最无趣的,就像英雄王吉尔伽美什的史诗是巴比伦人写的一样,有关蛾摩拉女王最好的诗歌自然也不是住在蛾摩拉的诗人写的。”

    她吃吃笑道:“我非常期待。”

    “您也只能期待了,等我离开后,蛾摩拉最有趣的家伙就变成安赫卡大人的那只鹦鹉了。”罗丹说,“听说您即将启程去西顿?”

    “猊下希望由我去解决希兰的困境。”说到这里,塔玛不免有些沮丧,“我原本还无法理解猊下为何如此坚持……但现在我明白了,对其他人而言,我作为统治者的还远远不够。”

    “当你的前任是整个黎凡特都从未有过的优秀君主时,难免会面临这样的窘境。”罗丹安慰道,“不必对自己太气馁,任谁在你的位置上,都不会做得比你更好了。”

    等罗丹登上船后,塔玛问道:“您不想和猊下见最后一面吗?”

    “当面说再见就太让人伤感了,殿下。”罗丹回以微笑,“两个人如果认识太久就会是这种结果,我还想面向海风潇洒地唱着歌呢,可不能沦落到在船舷上痛哭流涕……哪怕相隔很远,只要知道你们在远方过得很好,我便心满意足了。”

    第206章

    “殿下?”帕提说, “您是不是有点过于紧张了?”

    塔玛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握住缰绳,不同于哥哥押沙龙,她并未继承大卫王在武技上的天赋,无法骑着快马在起伏的沙漠丘陵上如履平地:“这是我第一次亲自领兵……你应该知道的,帕提,我没法像猊下那样用弯刀砍下别人的头,我这辈子拿过最像兵器的东西是砖头和黄油刀。 ”

    “黄油刀也是刀。”帕提说, “用它切开别人喉咙的感觉和切黄油也差不多。”

    “帕提,你这样会让我以后很难面对黄油刀。”塔玛低声叹气,“抱歉,如果不是因为我,你这时本该留在城里,带领铁卫队为战争做准备的……”

    “什么?”

    “你忘了吗?”塔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们马上就要和索多瑪开战了。”

    虽然一提起这个名字,她就难免感到不快——索多瑪已经晋升为了她第二讨厌的国家,仅次于宗教狂热时期的西顿。

    “噢,是嘛……”帕提突兀地咳嗽了几声,神情似乎有些尴尬,“我不在也影响不了什么,猊下会统筹好一切的——难道这世上还有比猊下更好的统帅吗?而且那不过是索多瑪。”

    她忍不住打趣:“还说我呢,你看起来比我还紧张。”

    “啊?”

    “你刚才差点咬舌头。”塔玛说, “怎么了?帕提,你今天好像总是心不在焉的。”

    “我……”对方抓了抓头发, “我有点想我弟弟。”

    “弟弟?”帕提有三个弟弟, “亚萨?拉哈特?还是提克瓦?”

    “当然是最小的那个,德雷说要带他去埃及转悠一圈,顺便体会一下在船上生活的感觉——天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那孩子今年才七岁。”帕提回头朝蛾摩拉的方向吐了吐舌头,“而且想拉哈特干什么?那家伙平常除了骑骆驼拉货和躺在谷堆上睡大觉,就没什么事可做了。”

    在约哈斯玛西亚夫妇的六个孩子里,除了年仅七岁的提克瓦,拉哈特确实是相对最清闲的那个。不同于其他兄弟姐妹,他继承了家族最传统的贸易:运输和贩卖以农产品为主的大宗物品,捎带一些蛾摩拉特有的工艺品,商队规模不大,生意不好也不坏,过得平凡而充实。

    真是难以想象,拉哈特年幼时是兄弟姐妹里最调皮的那个,如今却是他们之中生活最安稳的。

    然而此刻听见拉哈特的名字,倒是让塔玛想起了另一件事。拉哈特和亚勒腓一样,都在西伦手下工作过一段时间,当时他们都是西伦下一任继任者的有力候选。

    但绿眼家族在蛾摩拉的恩宠已经过于耀眼——雷纳是九戒会一员,也是猊下明面上放在提尔的棋子,帕提是铁卫总长,为猊下统领着她光荣的陆上卫队,亚萨作为学府中颇有名望的学士,也算是安赫卡的心腹,耶米玛更是猊下最宠爱的艺术家,在永恒之殿留下了令整个黎凡特都为之惊艳的壁画《文明降诞》。

    出于这样的考虑,拉哈特自然就被从候选人的名单上被删去了。

    其实当时雷纳或帕提主动要求的话,拉哈特或许不会那么轻易t就被淘汰……不过,如果他们是那种会因为权势和财富而蠢蠢欲动的人,猊下可能也不会那么信赖他们吧。

    虽然理智上说服了自己,但一想起这件事——尤其是亚勒腓是怎样一步步得到了如今的地位,塔玛就忍不住怒火中烧。

    她不想在帕提面前表现得那么神经质,只好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再过不久就要见到希兰了,不知道他看到我的时候会不会吓一跳……”

    ×××

    临近入夜,埃斐接受了安赫卡的觐见——名义上如此,事实是这个不拘小节的女人就这么推门走了进来,好像她也住这儿似的。

    “下次记得先敲门。”她叮嘱道。

    “有没有一种可能。”安赫卡说,“你把被窝分我一半,让我在这里过夜,就不用担心什么敲不敲门的事了。”

    “所以你来找我只是为了讨论今晚想在哪里过夜?”

    “怎么可能?”对方耸了耸肩,“听说塔玛已经出发去西顿了,所以我想和你谈一谈——你最近得好好安慰一下我们的小姑娘,她在会议上被坏东西气惨了。”

    埃斐叹息一声:“我知道,我已经阅览过会议记录了。”

    “会议记录?那天议会书记员不是请假缺席吗?”

    “名义上如此,那天她其实一直躲在幕后记录你们的对话。”她说,“我只是想观察一下,当我不在场,全程由塔玛主持会议时,其他人的态度是怎样的。”

    “现在你知道了。”安赫卡撇了撇嘴,“见鬼,塔玛还特意拜托我保密呢……她认为自己表现得不够好,不想让你对她失望。不过要我说,她没当场抡起椅子把亚勒腓的脑浆打出来,就已经很成功了。”

    “亚勒腓的反应在我的预料之中,有人在背后支持他,所以他现在胆子很大。”埃斐说,“不知道他是否清楚自己只是对方的一颗弃子……不过亚勒腓尚在我们的掌控范围内,与其把他按下去,让对方去找新的内鬼,不如让他继续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活动。”

    “……然后呢?”

    “你指什么?”

    “你心里清楚我在指什么。”安赫卡说,“除了商人和平民代表,这几次会议表现最烂的就是学府了,虽然我是院长,但我不会袒护他们。如果你有需要……我有办法让他们的身体逐渐虚弱到没办法再胜任任何工作的程度,而且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很失望?”

    “羞耻——更像是这种感觉。”安赫卡耸耸肩,“如果你想处罚我,我也没有怨言。”

    埃斐沉默片刻:“你知道,自蛾摩拉诞生以来,从未发生过战争,最多只是驱逐海盗,或者在过冬前处理一些山贼和强盗。无论是哪种情况,几乎都对生活在城内的人没有任何影响。”

    她的食指轻轻点击桌面,“我无意为那些学士辩护,也知道他们之中必定有人是受到金钱的腐化,我不是那种坚信追求智慧之人一定能摆脱物质享受的乐观主义者——不过,我相信他们这么做并非完全是因为钱。”

    “不然是因为什么?他们爱上亚勒腓了?”安赫卡笑了起来,像是在为自己的幽默捧场,“我都不知道那个秃脑袋有那么大的魅力。”

    “因为他们真的相信这么做对蛾摩拉更好。”埃斐说,“如果脱离我们的个人感情,如果牺牲少数人的利益就可以让整个国家都避免战争的困扰,从功利主义的角度来看,确实谈不上有什么错。”

    “如果你现在告诉我,你真的要去和索多瑪王结婚,我就在你面前自尽——我的血会喷到你的横梁上,我发誓。”

    “客观来说,人脖颈的气管边有颈动脉,所以喉咙被割开后血本来就会喷得很远,和是不是在我面前自尽无关。”

    安赫卡幽幽地看着她:“猊下啊……”

    “一些让气氛不那么沉闷的玩笑而已。”埃斐轻轻咳嗽两声,“言归正题。这只是我对他们想法的一种理解,即使他们会有这种想法本身是合理的,也不代表那就是正确的……他们还不明白,靠别人施舍来的和平就像清晨的露水,轻易就会消弭无踪。”

    对于那些学者们来说,国家安稳又富裕,他们可以平静地研究学术,似乎是再好不过的事——但事实是,一旦蛾摩拉在这件事上表现软弱,日后就会有无数个“索多瑪”出现,同样的情况将会一次又一次地重演。

    “总而言之,不断选择绥靖的结果,就是到最后退无可退。”她说,“好在……”

    话音未落,门外忽地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还没等她有所回应,门外的人就闯了进来——是巴尔,神情惊惶,头发乱糟糟的,鹅黄色的烛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比以往憔悴得多。

    “有火……”他气喘吁吁,每一下都很吃力,像是一条在海岸上搁浅了太久的鱼,“猊下……有火……”

    “什么意思?”埃斐走过去扶住他的肩膀,“是哪里着火了?”

    巴尔的嘴唇翕动着,但始终没有发出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塞了咽喉。

    俄而,他的身体忽然抖了抖,像是打了个寒战,又像是被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埃斐看着他的瞳孔微缩,血就这样从他的眼眶和嘴角流淌而下,沿着下巴,一滴一滴地落到地板上。

    “海上……”他艰难地说道,“海上……着火了……”

    每挤出一个字,就有更多的血从他的喉咙涌出来。埃斐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急促,她将巴尔交给安赫卡:“照顾好他。”

    安赫卡点了点头:“你呢?”

    “我要去外环城看看。”埃斐喃喃,“我有种不祥的感觉,安赫卡……我感觉一切都糟透了。”

    当她走出王宫时,夜幕彼端隐隐的火光和升腾的黑雾加强了那种预感。她甚至顾不及铁卫队,直接从他们手中抢了一匹马疾驰而去。

    在城墙的哨塔上,埃斐眺望不远处的蛾摩拉港,那里已经成了一座火海,火光将矮层的云晕染成晚霞的颜色,橙红色的火焰在海面上熊熊燃烧,贪婪吞噬着停驻在港口里的舰船,犹如葬礼上点燃的柴薪将棺柩燃为灰烬。

    火势已经蔓延到了陆地,空气中满是尘烟,干燥而苦涩,被星火点燃的人们绝望地哭嚎和尖叫,像是一支支人形的火炬,有些人忍耐不住痛苦,跌跌撞撞地冲向大海,然而火焰并未熄灭,他们就这样被烧死在了海里。

    战争开始了。

    第207章

    “高热,腹痛,尿液呈棕红色,下半身皮肤凹凸不平,能明显看到血丝状的血管……”埃斐看着医疗团队呈递的病例报告,心渐渐沉了下去,“急性溶血性贫血引起的肾衰竭和弥散性血管内凝血,基本可以确定燃烧物是白磷了。”

    她的目光从安赫卡苍白的面庞滑过——期间她有片刻的犹豫,但最终还是挪开了视线,对方现在的状态一定糟透了,但眼下不是顾虑个人感情的时候,他们有许多尚未完成的工作——现在、马上,刻不容缓。

    “巴尔,感觉好点了吗?”

    “还好……”巴尔仰面躺在床上, 眼眶和喉咙里溢出的血已经止住了,只是脸色依然惨淡。

    起初, 安赫卡让他服用了多种魔药,但都没有任何明显的效果, 直到蛾摩拉港的火势逐渐减小, 流血的症状才有所缓和。

    埃斐猜他的状态应该和这片土地的情况挂钩——乐观点想,至少这意味着蛾摩拉的情况还没完全到令人绝望的地步。

    她轻轻抚摸着巴尔的额头,很烫,即使对方的权能与太阳有关,这个温度对于他也太高了:“目前的局势对你而言或许有点难以负荷……但我需要你的帮助,巴尔。”

    “当然。”他虚弱地笑了一下, “我可是蛾摩拉的守护神啊。”

    “你能撑起一个结界吗?”她问, “一个大到可以笼罩整个蛾摩拉的结界。”

    “可以是可以,但那种大小没办法持续太久……”

    “结界无需抵挡任何攻击, 只要防止白磷的燃烧物不污染农田即可。”埃斐回答,“另外,白磷燃烧后形成的磷蒸汽也具有毒性,不要让它影响到城内。”

    “可是……这样没关系吗?”巴尔有点迟疑,“如果索多瑪再使用那个叫白磷/弹的东西……”

    “白t磷的性质过于活泼,要提取它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虽然不知道索多瑪是如何得到的,但应该不可能有太多储备。”她说,“何况,以索多玛王的脾性,如果还有留存的白磷/弹,在军队刚上岸就该使用了。”

    “至少我可以防御一部分的攻击……”

    “如果我们的铁卫队连一群临时被征兵的农民都无法战胜,那蛾摩拉还是就此灭亡好了。”埃斐说,“尽可能保留你的力量,这场战争不会持续很长时间,但人们的生活依然要进行下去……巴尔,保护好我们的粮食,好吗?”

    巴尔慎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等铁卫队护送巴尔前往宗教裁判所后——他的根基之地,在那里他能更好地发挥力量——埃斐又将视线落回了在场的另一个人身上:“安赫卡——安赫卡,该回神了。”

    “诶?”对方满了半拍才缓过神,重重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啊……抱歉,我……”

    “我知道你现在感觉很糟糕。”埃斐看着她,“但我需要你集中精力。”

    “我很好,可以打倒一头牛。”安赫卡深吸了一口气,“不过你肯定不会派我去打牛……所以你需要我做什么?”

    “你能联系上西伦吗?”

    “我给了他双面镜,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应该——等等,那边有回应!”

    话音未落,镜面忽地泛起一阵白光,西伦的脸出现在了镜子中央:“安赫卡大人?”

    “好小子,你还活着!”安赫卡似乎有点想喜极而泣,但最后按捺住了,“你这条幸运的老狗,最好也给我活着回来。”

    “舰队的情况怎么样?”埃斐问道。

    “猊下?幸好您平安无事。”西伦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但依然眉头紧皱,“舰队的情况……坦诚说,很不乐观。我们至少失去了三分之二的舰船,活着的船员里也有不少人受伤,还有些船员最初症状不太明显,也接受了包扎和治疗,但情况随着时间推移变得愈发严重,船上的医生都束手无策。”

    “短时间内不要返回港口,尽可能让船驶远,直到不会闻见类似大蒜的气味。”她叮嘱道,“白磷——也就是索多瑪军队投掷的东西,在燃烧后产生的气体是有毒的,长期吸入会导致严重的呼吸道炎症和骨骼损伤。”

    “寻找最近可以停驻的国家,如果有人被磷火烧伤,一定要尽快用清水冲洗,尽量避免让磷的粉末沿着血管流经身体的其他部位。磷能自行发光,你们可以暗处观察伤口,以便确认伤口上没有任何磷的粉末残留。”

    “我明白了。”

    “所以昨天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安赫卡忍不住问,“有人看到索多瑪军队投掷白磷/弹的过程了吗?是绑在箭矢上,还是用投石车?白磷暴露在空气中就会自燃,你们应该能看见空中划过许多道火流星。”

    “我们没有看到任何人投掷任何东西……”西伦的语气中也带着困惑,“索多瑪应该是把白磷集中储存在一艘旧船上,让几个死士负责把船开进蛾摩拉港,然后点燃船只,但因为一些意外,这艘船在运送中途就自己烧起来了,所以守夜的船员很快就发现有一艘橙黄色的火船在靠近。不过火势蔓延得实在太快了,虽然已经提前吹了疏散号角,那些航速较慢的舰船还是没能及时离港。”

    这倒是解释了舰队没有被全部歼灭的原因……否则以白磷的破坏力和扩散的速度,能有船员能留下全尸都已经是万幸

    “处理完伤员后,你们就前往埃及——不必请求法老派遣援军,补充必要的物资就够了,然后直接去袭击索多瑪本土。”埃斐继续道,“索多瑪军队这一次倾巢而出,城内没有留多少守卫,抵达后看看能否联系仍在摩押地的归栖者,等成功攻占索多瑪后,再回来与蛾摩拉汇合。”

    “是。”西伦说,“也请留在本国作战的您务必小心。”

    “最后……”埃斐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便收敛了情绪,“若不出意外,你们在前往摩押地的路上,应该会有一些非索多瑪所属的舰船出来拦截你们,注意他们的船帆和旗帜,及时向我汇报。”

    双面镜暗下去了,安赫卡若有所思地看向她:“你已经有头绪了?”

    “什么?”

    “那些舰船会来自哪个国家。”安赫卡说,“你看上去好像已经知道了。”

    “具备这样的海上力量,又因为他国势力的入侵,导致舰队不得不从亚喀巴湾撤回,如今正有空搅局的国家……”埃斐低声道,“除了那个名字,似乎也没有别的可能了。”

    “以色列?”安赫卡有些错愕,“可是……为什么?我们和他们又没有什么直接冲突,把他们从亚喀巴湾赶走的又不是蛾摩拉。”

    “我有些猜想,但还不确定。”她说,“首先,我们基本可以排除索多瑪王是靠自己的智慧获得了白磷,同时索多瑪也没有任何获得蛾摩拉王宫情报的能力。 ”

    “哈,我还不如去相信某些地方的神圣母牛真能拉出金子作的屎,他连运送这些玩意儿都能把自己的船烧着。”

    “那么势必有人为他们提供了这些白磷/弹。”埃斐轻轻用食指点击桌面,“虽然索多瑪必定付出了相当高昂的代价,但真的会有国家愿意把这样危险的武器卖给一个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暴戾本性的昏君吗?既然以色列拥有了提取白磷的技术——无论他们是怎么获得的,都该知道如何更好地使用它。但现实是,好像有某种念头驱使他们将支援索多瑪打败蛾摩拉视作自己的第一使命,为此他们甚至不惜将这个本该被列为最高机密的武器卖给一个性格极不稳定的国王。”

    “这倒是提醒了我另一件事……”安赫卡回忆道,“人们都说在锡安落成后,雅威的荣光霎时降临于上帝之所,现在想起来,很像是神明任命了自己的人间代行者——如果事实就是如此,那么我似乎明白以色列为什么能获悉白磷的提取和储存方式了。”

    “据说在远古时期,人间代行者并不罕见,神明经常将供奉自己国家的王命名为人间代行者,王代神明行使统治与支配的权力。不过自尼普尔被洪水摧毁,大气之神恩利尔的人间代行者尼普尔王惨死,外加神代断绝,这种情况就越来越少了……类似的情况可以参照埃及,但那种权能的赐予也已经和过去截然不同了。”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场战争背后的原因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安赫卡说,“也意味着敌人比我们预料的更加可怕。”

    ×××

    “陛下!”撒布德兴冲冲地向所罗门报告,“我们的线民传了情报回来,蛾摩拉的海上要塞已经悉数焚毁了!”

    王的反应没有想象中那么愉快——事实上,他看起来神情恹恹,言语中流露出倦怠:“没有悉数焚毁,索多瑪的船只在运输中途出了些问题,让一部分战舰和运输舰幸存了下来。”

    王冷淡的态度浇灭了撒布德的热情,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安,所罗门疲倦地朝他笑了一下:“不必担心,我对索多瑪王本来也没有多少期待……只是这段时间睡得不太好。”

    撒布德轻声安慰:“不管怎么说,这也是蛾摩拉自建国以来最受挫的时候了,愿这份捷报能令您安心一些。”

    “如果要把希望寄托在索多瑪身上,那可真是很难让人感到安心。”所罗门笑了起来,“你的消息来得太晚了——距离这份情报送到你手中,至少也过了三、四天吧?索多瑪很快就会成为强弩之末……虽说'强弩'这个词多少有点高估他们了。”

    “把昂贵的白磷用如此浪费的方式耗完,结果连蛾摩拉最外层的城墙都没能攻破,现在这个国家已经彻底运作起来了,哪怕索多瑪的军队没有被当场歼灭,等蛾摩拉残余的舰队补充完物资,攻占他们的大本营,索多瑪王日后恐怕只能当乞丐王了。”

    尽管已经习惯了王总能知悉一切的事实,但撒布德仍好奇道:“您何必如此悲观?索多瑪王在战场上也算威名赫赫,否则不会成为摩押地的一方霸主。”

    “再疯的野猫又如何与母狮相t搏?”所罗门说,“倒也没必要抱怨,索多瑪王的愚蠢亦是他被选中的原因之一,他也确实完成了预想中的结果……不过他的上限也只能止步于此了,剩下的工作就由以色列代劳吧。”

    说罢,他将一张空白的羊皮纸展开,让羽毛笔吸饱了墨水:“让比拿雅来见我。另外,通知商人们,近期以色列的舰队基本不会开往红海,以防他们囤积太多导致粮食腐烂……”

    撒布德看见所罗门的另一只手拿起剪刀,以为对方是想把灯芯剪亮一些,他正想表示自己可以代劳——然而,那把剪刀居然直直插进了所罗门的右手,从手背穿透到掌心,将他的手钉死在桌案上,鲜血随着墨水一同浸湿了羊皮纸,也淹没了他在纸上写下的字。

    撒布德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尖叫——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所罗门的冷静,撒布德看着他的左手僵硬地松开剪刀,然后缓慢活动着手指,仿佛在确认那只手是否还属于自己,心里觉得这一幕简直荒诞至极。

    等左手的指关节变得足够灵活后,所罗门才将剪刀从右手上拔下来,用魔术愈合了伤口。

    撒布德完全不能理解对方为何能表现得这样漠然——当自己的右手被剪刀贯穿,当冰冷的尖刃刺破他的皮肤,穿透他的血肉和骨骼时,他连最轻微的抽气声都没有——任何人受到疼痛都该有反应,可是所罗门没有。如果不是那张羊皮纸上新鲜的血迹,还有脑海中残留的眩晕感,撒布德可能会以为那一幕只是自己幻觉。

    片刻过后,他听见对方的叹息:“真是让人不得清净。”

    “陛下……?”他开口时,几乎找不到自己的舌头。

    “没什么。”所罗门轻描淡写地回答,“一些阴魂不散的旧时光罢了。”

    第208章

    “你再走神的话, 我就偷偷往你的坐骑脚上扔小虫子,让它把你摔个倒栽葱。”

    塔玛回过神,并且下意识地露出了无奈的笑容——他们已经数年没碰过面了, 看起来都比过去老了一点——或者说成熟了一点, 但相处时仍是过去的味道,尤其是希兰,很难想象他就是那个从以色列身上啃下了一大块血肉,让自己的舰队在红海上所向披靡的提尔王。

    “如果我摔了个倒栽葱, ”她说, “我就用马鞭抽你坐骑的屁股,让它把你甩进灌木丛里。”

    “真恶毒。”希兰朝她吐舌头,然后放声大笑,“不过这样才对, 打起精神来嘛,你真该好好看看自己的脸, 像个苦瓜。”

    “我……“她没能说完,剩余的话化作了叹息。

    营救希兰的过程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甚至可以说是一波三折。

    他们花费了数日才勉强摆脱了那堆烂摊子, 塔玛是第一次处理这种情况,此刻只觉得身心俱疲, 大概也只有希兰这个原教旨主义的乐天派还能提得起精神了。

    “拜托,塔玛。”希兰说, “你嘴里呼出的苦味都要让我哭泣了,再过一会儿, 我就会忍不住在提尔设立一个苦瓜节来纪念你。”

    “我有点不安。”塔玛说, “没有什么原因,我只是……突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但说不准是什么。”

    “我听说了蛾摩拉和索多瑪之间的事。”希兰不置可否,“说实话,没什么好担心的,索多瑪算什么东西——反过来说,如果蛾摩拉真的这么不堪一击,整个黎凡特哪轮得到索多瑪来捡漏。”

    “大殿下……我是说提尔的王上。”帕提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对着盟国的继承人这样光明正大地表达侵略的野心,会不会不太妥当?”

    “会比'有机会的话,我想当你们继承人名义上的父亲'更不妥当吗?”

    “……请恕我收回自己刚刚的话。”

    “能不能别再提这件事了?”塔玛抱怨道,“总是让我回想起一些糟糕的记忆。”

    “你是指有一天清晨发现我从红屋里出来,衣衫不……”

    “在我后悔来西顿救你之前,求你闭嘴。”塔玛说,“太久没见,我都快忘记你是一个怎样的混蛋了。”

    “别这样嘛,我还是很感激你来救我的。”希兰说,“虽然我也知道猊下是为了你,而不是我……对了,要不要我给你颁发一个荣誉徽章?做成胸针的样式,这样你回国的时候,整个蛾摩拉都会知道你是提尔王的大恩人——噢,不过徽章只能是镀金的。”

    “你干脆抠门死好了。”塔玛斜了他一眼,“不过你应该也察觉到了,这件事很不正常。”

    据希兰所说,他起初是收到了以亲王埃洛拉里奥为首的温和派递来的信函,请求他莅临西顿,成为他们的摄政王。

    希兰对此并不怀疑,自从宗教狂热的破灭后,西顿的状况一直相当萎靡,埃洛拉里奥亲王又是猊下扶植的势力,除了奴隶贸易之外,在其他领域都与蛾摩拉有密切的经济往来。

    从提尔的角度而言,西顿的象征意义永远大于其实际利益,与蛾摩拉共治并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

    但等他实际抵达后,发现情况有点出乎他的预料——先前似乎达成了一致意见的西顿内部忽然陷入动荡,埃洛拉里奥亲王的政敌和神庙中的一部分祭祀指责他出卖了自己的国家,辜负了先王对他的期许……虽然希兰很怀疑这东西是否存在过,毕竟埃洛拉里奥当初可是亲手把对方送上了绞刑架,但分裂还是不可避免地开始了。

    不出两天,两派的关系就变得剑拔弩张,希兰起初有过调解他们之间关系的打算,但随着政治斗争不受控制地上升到了暗杀和武力冲突,他也从中嗅到了不妙的味道,可惜当他想要离场时,整个西顿的局势已经不允许他这么做了。

    “那群家伙就差拿一个喇叭在我耳边大喊'有人指使我们这么干'了。”希兰说,“等你带着军队介入,一切看似要好起来的时候,埃洛拉里奥突然就那么死了——谁会相信那是个巧合?显然,那个人没打算要我的命,但要把我留在西顿,只是我们还不知道对方能从这件事里获得什么好处罢了。”

    “暂且不考虑对方能从哪里受益,仅仅考虑谁有理由盼望你受难——这样有什么头绪吗?”

    “你真想知道?那可是一张很长的名单。”希兰耸了耸肩,“我那一堆除了添乱毫无意义的兄弟姐妹,一些欠着提尔外债的小国,一群跟我不对付的大臣……不过我猜他们会更盼望我死在西顿,而不是让我吃点苦头后被什么人顺利地救出来。坦诚说,若非知道猊下不会特意让你受苦,我都快以为西顿之旅是猊下给我设的局了。”

    他忽地停住了,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地神情:“剩下的嘛……哈,最好不是他,否则我真要冲去锡安往那家伙的脸上狠狠来一拳。 ”

    “你每次都那么说,但从不付诸行动。”

    “当然不能轻易这么干。”希兰说,“一定要出其不意,否则就看不到那张震惊又滑稽的脸了。”

    对方脑海中想必浮现出了和她相同的名字——塔玛如此想道,可他们谁都没有真的说出口。

    他们就这样在一片虚伪的祥和中返回了提尔,塔玛很想表现得更英凛一些,可惜她实在太累了,光是握紧缰绳就已经临近极限,她朝在街道两边簇拥着他们的民众微笑,但掩饰不住疲惫,心里只求希兰不要摆什么洗尘宴,她只想快点回到猊下身边,同时又惦念着希兰许诺的那枚勋章——倒不是她对这种空有其表的东西有什么迷恋,只是希望自己回到蛾摩拉的时候,能光明正大地把它扔在亚勒腓脸上,好让那张嘴不敢再口吐妄言。

    虽然希兰允许她在王宫内不必下马,但多日来的颠簸还是让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用自己的两条腿走路,他们穿过花团锦簇的庭院和令人瞠目结舌的奢华宫殿(这在蛾摩拉是看不到的),身后有一大群仆从亦步亦趋,让塔玛感觉自己过去七年活得像是渔村里晒网的野丫头。

    唯一让她感到慰藉的是雷纳,多么熟悉的老面孔啊,但还没等她打招呼,对方便火急火燎地抢开口:“猊下有嘱咐您转达什么消息吗?”

    “消息?”

    “您果然还不知道。”雷纳叹息一声,“蛾摩拉和索多瑪之间的战争已经t打响了。”

    闻言,塔玛感觉自己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代她开口的是希兰:“你现在的表情可不太好看……战况不乐观吗?”

    “很难下判断。”雷纳回答,“但有消息说海上要塞已经覆灭了,而且蛾摩拉一直在守城,很难想象那位女王的作战方案会如此保守。”

    “你说的是索多瑪?那个'索多瑪'?”希兰啧了一声,“听起来像是我在梦里都不会见到的场景。”

    “很遗憾,但事实的确如此。”雷纳说,“事情发展到现在,可以说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战争发生多久了?”

    “将近一周。”

    “猊下没有向你递话?她的小鸟们呢?”看到雷纳迟疑的神色,希兰的语气不免急躁起来,“拜托,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别再想什么托词了,归栖者到底有没有传消息给你?”

    雷纳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摇了摇头。

    看到他的反应,塔玛脸色苍白,内心的恐惧几乎化为实体——她很少有这种感觉,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她知道它很真实,就像火焰灼烧皮肤的痛楚一样真实。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我……我得回去!”

    “你疯了!”希兰拽住她的手,“你现在回去干什么?就靠那几十个卫兵?你能不能顺利见到猊下都是个问题。难道要等你被索多瑪军队抓住,当作俘虏逼猊下就范,你才肯后悔?给我两天时间,等我整顿好军队,我们就一起回去。”

    那就来不及了——她心里的那个声音尖叫道,等到那个时候就来不及了:“放开我!希兰!”

    “放开你,然后让你去发疯吗?”希兰恼火不已,“你非要逼我说出这些话?知道被索多瑪抓住的结果是什么吗?能顺利落到索多瑪王手里都算是你最好的结局了,那些家伙会先把你大骑特骑,等他们心满意足地穿上裤子,就把你的喉咙一割,或者把你卖作奴隶……你真要让猊下见到这一幕吗?”

    “王女殿下,我个人也不赞成你这么做。”雷纳说,“请冷静下来,您应该待在更安全的地方,比起现在出于一时冲动而回去,明显有更好的方式来处理眼下的问题。”

    “放开我……你不明白,我必须……求你了,希兰……”她不知道如何向希兰解释这种感觉,甚至也觉得自己简直不可理喻——从小到大,塔玛从未这样任性过,她为自己感到羞耻,几乎有哭泣的冲动,只能无力地开口,“帕提,履行你作为铁卫队长的职责,护送我回到蛾摩拉。”

    帕提点了点头,向前走来,塔玛稍微松了口气,尽管那种酸涩感依然在胸口蔓延,希兰则眯起眼睛——下一秒,周围所有的提尔守卫都拔出剑,将他们团团包围。

    “帕提。”他沉声道,“看看你手里的灰眼①,蛾摩拉的七柄钢剑,每一柄都承载着荣耀,还记得猊下将它赐予你的时候说过什么,而你又承诺过什么吗?”

    “我记得,大殿下。”帕提回答,“我将用它痛饮敌人之血,将用它捍卫法律与正义,将用它保卫每一个生活在这个国家的良善之人。作为王女铁卫,我将竭尽全力守护我所侍奉之人的安全。”

    塔玛只感觉后颈一痛,意识瞬间坠入黑暗之中。

    第209章

    将昏迷的塔玛安置好后,帕提收拾了行囊——说是“行囊”,其实只有一把剑,一个牛皮水囊和一匹马。希兰试图像挽留塔玛一样挽留她,但就像他那时未能劝住塔玛一样,他也没有留下帕提。

    “和王女殿下不同,我是铁卫长,还有应尽的义务要去完成。”她说,“如果没有去西顿的话, 我此时本该在蛾摩拉指挥陆上卫队, 如今也只是回到本就属于我的位置上罢了。”

    “你最好是。”希兰说,“如果你只是为了躲避塔玛的追杀,那就很逊了——当然,毫无疑问, 她醒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

    帕提很累,但还是笑了:“那您可得为我求情才行。”

    “我会劝她不要在大殿杀你——去庭院里杀好了, 顺便埋掉,不要让血溅在我的香柏木柱子上。”

    “那也不错。”帕提说, “至少意味着我们又见面了,殿下。”

    闻言,希兰收敛了笑容:“真的不打算留下?你连那几十个卫兵都没带走,光是你一个人回去,又能改变什么?”

    “我说过,大殿下——请原谅我的失礼,我习惯了这么称呼您——我还有未尽的义务。”她回答, “如您所说,蛾摩拉的七柄钢剑,每一把都承载着荣耀……能为履行自己的职责而死,对于一个铁卫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帕提翻身上马,长剑系在腰带上,沉甸甸的,但这重量使她心安,古老的本能仍在她的体内流淌,这个强悍的民族永远知道怎么用敌人的鲜血来证明自己。

    父亲,母亲,请在诸神身边看着我吧……她在心里默念,我会像一个非利士人那样骄傲地走上战场。

    “如果真的遇到了最糟糕的情况……”她离开前,希兰开口道,“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

    帕提想了一会儿:“请您转告王女殿下,若我没能活着回来,请将勋章和灰眼同我一起下葬,就像我的老师乌利亚那样。”

    ×××

    “情况怎么样?”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埃斐瞥了她一眼:“重要的那个。”

    “好吧。”安赫卡撇撇嘴,似乎在为她没有回应自己的幽默而可惜,“好消息是,农田净化的成果还算不错,学府检测了十六个区域的土壤,其中十二个区域的磷酸已经回到了可以种植的水平——当然,那些尚未收割的农作物肯定没办法继续食用了,但如果战争能顺利结束,我们应该不会错过春种。”

    虽然巴尔及时撑起了结界,但白磷的燃烧物早在大火未熄灭之时就随着热气和海风扩散开来,不仅波及了田地,还污染了附近的水源,结界只不过是阻止了情况的进一步恶化。

    冬季的谷物显然只能白白浪费了……好在蛾摩拉的粮食存量还很乐观,埃斐当初是以遭遇灾害年,至少两个季度歉收为标准制定了存粮的国策,哪怕缺少一季的粮食,蛾摩拉百姓也可以继续生活。

    反倒是和其他国家签订的那些粮草交易,恐怕很难及时履行了。哪怕他们最后反过来攻占了索多瑪城,也不知道其中得到的好处,能不能抵过这数十笔违约金的亏损……其实她心里清楚,多半是不能的,索多瑪连“弃之可惜”这四个字都算不上,但勉强补回来一点零头,总比纯粹的亏损要强。

    埃斐叹息一声,继续问道:“坏消息是?”

    “巴尔最近使用力量过度,剩余区域的恢复工作可能要延迟一段时间。”安赫卡回答,“我见到他的时候,十次里至少有七次在流鼻血。”

    “怎么会那么严重?”

    “他又不是雅威那样的独一神,把自己钉在一个不怎么信仰神明的国家上,又没办法从其他迦南国家那里收到信仰,最终就会是这种结果。”安赫卡说,“真是疯狂的决定——可他若不是本体降临,蛾摩拉的农田至少会有数年无法耕作,即便他眷顾你也是如此。如果你真想补偿他,考虑给他那个破旧的神龛重新涂个色好了。”

    埃斐抱有怀疑:“这么做……会有什么用吗?”

    “没有,但他会很感动。”安赫卡耸了耸肩,“说真的,没必要那么困扰,如果他真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才下界的,就不会选择一个落魄的小农场了。”

    短暂交谈过后,安赫卡便与她分别。虽然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下来,但她们各自还有许多工作需要处理。塔玛和帕提不在身边,一时又没有人能完全胜任她们的职务——至少意味着她和乌利亚、哈兰确实把他们的学生教得很好,埃斐有些苦中作乐地想道,可惜她们两人的工作暂时只能由她本人代劳了。

    仔细想想,自从体制逐渐趋于完整,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忙碌了……“由奢入俭难”的确是一句至理名言,当她还在以色列为大卫效力时,这种生活几乎是她的常态,如今她却会时不时为此感到抱怨了。

    埃斐离开皇宫,前往外环城,沿着楼梯盘旋而上,那天遮掩了整个夜幕的浓烟已t然消散,留下一地狼藉。要塞的加固工程已然结束,空气中还有硝烟和尘埃的味道,投石车屹立在城墙上,像是一个又一个瘦长的人影,向海岸眺望,曾经灰蓝色的海水被灰烬染成了黑色,舰船的残骸漂浮在海面上,有些被冲上了岸,和那些被磷化物毒死的海鱼一起被风干。

    最初几天,百姓们陷入恐慌,任凭学者们好说歹说,也听不进一句劝导,哪怕粮食还有剩余,也经常有人趁铁卫队不注意,偷跑到烧毁的蛾摩拉港上收集死鱼作粮食,每天都有病患因为中毒而被送入救济院,埃斐不得不出台严格的惩罚制度,以免增加不必要的医疗负担。

    检查完仓库和投石车后,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离开城墙,就被匆忙的信使叫住了。

    “猊下。”男孩气喘吁吁,看上去不过八、九岁,也许更小,可能是在蛾摩拉出生的,“大人们已经到场了,拉结尔女士请求您尽快过去。”

    她点了点头。这场战争的走向和她预料的并未相差多少,整个国家在初期有过一阵混乱,突如其来的战争让许多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未能正常发挥自己的能力——自建国以来,蛾摩拉一直是黎凡特最安全的国家,向来牢固的心理防线被陡然打破,让那些习惯了和平的人瞬间被推至崩溃边缘。

    但经过数日的调整,蛾摩拉已经逐渐适应了当下的局势,这座国家机器也重新开始运作起来,最糟糕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接下来应该会越来越顺利。

    索多瑪从以色列那里采购了大量战车,但蛾摩拉高踞坚城,没必要与对方正面冲突。而且据她观察,索多瑪的后勤支援堪称灾难,士兵们的粮草时常供给不上,导致索多瑪军队不得不经常分出一些小队去劫掠附近的村庄和路过的商队,有时甚至连附近盘踞的山贼团伙都不放过——在杀人放火这件事上,他们表现出了如圣人般众生平等的态度。

    连士兵都得化身强盗才能勉强养活自己,就更不必提那些战马了,战车在战场上虽然强悍,但如果没有马来拉动,也不过是一堆漂亮点的破铜烂铁。等西伦带领舰船抵达索多瑪,索多瑪军队的心气和状态也应该被消磨得差不多了,蛾摩拉就可以转守为攻,两面夹击彻底歼灭索多瑪军队……

    可事情真的会这么顺利吗?

    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埃斐强迫自己将那些悲观的想法抛之脑后——无论她心里有多少忧虑,都不该在她的臣民面前表现出来。

    蛾摩拉正值风雨飘摇之际,学府为蛾摩拉提供了大量有能力的年轻人,但他们人生的大部分时光都在温室中度过,面对战争的风暴难免有些软弱,为此她必须表现出强硬的一面,逼迫他们成长。

    相对于不确定战争是否会发生时的焦灼和不安,等战火彻底燃起,两个国家再无妥协的余地后,那些原本摇摆不定,在内心深处偏向绥靖的代表也坚定了立场。虽然塔玛、帕提和西伦不在国内,但议会下院的整体氛围比战争前倒是有所好转。

    “……所以我们处置了两个抬高货价的商会,并降低了他们在蛾摩拉银行的信用评价,以防这种特意囤积货物以谋取暴利的恶行继续下去。剩下的部分,亚勒腓大人应该会在他的报告中陈述。”

    “很好。”她记得这个叫埃尔妲的女孩,曾经以289张汇票的数票速度打破了蛾摩拉银行的记录,当时便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三年过去,她已经是塔玛信赖的副手,有资格在塔玛离开时代她参加会议,“亚勒腓,你这边怎么看?”

    他当然不敢有任何意见——看着对方脸上战战兢兢的笑容,她的心里已经不会掀起任何一丝波澜,亚勒腓心里应该也知道,战争结束之后,自己多半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毫无疑问是正确的做法,猊下。”对方勉强地回答,“他们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想着发战争财,我也为他们感到羞耻。”

    “最好如此。”事实上,埃斐已经决定事后以叛国罪的名义将他送上宗教裁判所,但没必要让他现在就知道,她还需要他做点实事,“我希望你能更严格地管理商会势力范围的各项事宜,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应该明白自己的职责。”

    亚勒腓讪讪道:“当然,当然……”

    然后是亚萨的报告,虽然安赫卡还在宫内,但她近期被她安排去处理农务相关的事宜,医疗队的工作暂时由他处理。埃斐一直很看好他,也知道他心中爱慕塔玛,可惜绿眼家族在蛾摩拉已经受到太多眷顾,她也只好将他从王婿的名单上划去了。

    “我们已经找到了能够治疗磷中毒的魔药配方,外敷和内服同样有效——尤其是外敷,效果是最显著的,很好地阻止了磷化物中毒导致的伤口溃烂。”亚萨说,“不过内服药目前只能治愈那些吸入了磷蒸汽,有轻微咽炎症状的病患,证明药物在患者体内并不能很好地被吸收,关于该如何缓解重度磷中毒患者的病情,医疗队目前有以下几个方案……”

    一阵嘈杂的声响打断了亚萨的报告。

    最关键的地方被打断了,让安赫卡有些不悦:“怎么回事?”

    外面没有人回应,噪音变得更加清晰了,这次他们听到了兵戈相撞的锵锵声,以及此起彼伏的惨叫和哭嚎,血的腥气和另一种难以言说的气味从门的缝隙里渗了进来。

    “怎么回事?”有代表颤抖地问道,“那些惨叫声是什么?”

    是敌人攻进来了……埃斐发现她没有想象中那么惊惶,她知道命运的脚步已经逼近,它在嗅寻她身上血的气味,或许很久以前它就这么做了。

    她刚站起身,安赫卡便拽住了她。

    “你在干什么?别做傻事!”她暴躁地说道,“你连弯刀都没有带,出去了又能做什么?快点躲起来,我们从窗户走,我的工房还能…… ”

    “待在这里。”埃斐平静地打断了她,目光缓慢地扫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哪怕是亚勒腓,“你们所有人都是如此,待在这里别动,他们要的是我。”

    她擦干了安赫卡眼角溢出的泪水:“如果你还惦记我们的情谊,就代我照顾好塔玛。”

    唯一令她欣慰的是,在这紧要关头,她的话语还有决定一切的力量。她在一片死寂中离开了座位,在推开门的一瞬间,她感觉腹肚猛地一痛——埃斐低下头,一支箭没入了她的身体,然后是第二支箭、第三支…先是在她的胸口,接着是肩膀、腿、膝盖……

    起初很疼,但随着伤口越来越多,疼痛也随之消弭了,变成了某种粘稠、潮湿的温暖。

    她的右眼也被箭矢穿透了,只好勉强睁着那只尚且完好的眼睛,在不远处看到了一张有些陌生的脸。

    或许是失血过多,让她的大脑迟钝了一些,缓了片刻,她才想起那是比拿雅,约押死后,他成为了以色列的将军。他的神情比想象中更加震惊,可能没料到她会是第一个出来的人。

    她闻见空气中刺鼻的气味,知道她派遣去看守地下通道的铁卫全部死在了燃烧的白磷/弹中。那条她留给塔玛撤离的求生之道,如今变成了燃烧着橙黄色火焰的棺木。

    因为喉咙肿痛得厉害,埃斐忍不住咳嗽起来,越来越多的血淌到地上。她的眼珠上翻,看着上空不断蔓延的黑色浓烟,忽然感觉格外难过。她想起了乌利亚,她将他葬在那里,愿他的灵魂长久保护着暗道的秘密,可现在敌人从他的坟墓前踩过,在他面前焚毁了他的国家。

    第210章

    塔玛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门,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孩提时代,那时的她又瘦又小——奶妈说,那是从母亲肚子里带出来的毛病,注定了她的身体不会太健康——而且脚步轻盈,像猫儿一样,现在她也努力这么做,但不如曾经那般容易了。

    醒来之后,她没有惊动任何人,确认最后一个看顾她的仆从离开之后,她蹑手蹑脚地从床上起身,床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令她胆战心惊,好在这点声响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她找回了自己的靴子,确认藏在里侧的匕首还在——没人知道它的存在,自然也没有人把它收走。

    她既t没有去找帕提,也没有去找任何一个铁卫。塔玛心里明白,他们谁也不会帮她,只会任由希兰把她软禁起来(在蛾摩拉的时候,他们可没有那么听他的话) ,她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回去。

    塔玛从未来过提尔王宫,这里的构造令她感到困惑,更不用说还要躲避夜晚巡逻的卫兵了。于是她只好隐蔽在角落,在一名宫仆路过时用偷袭了对方。宫仆是一名矮小的少女,因为身体颤抖得太厉害,塔玛得非常小心地控制匕首,才不至于让刀刃划开她的皮肤。

    “带我去馬廄。”她低声威胁道, “挑最偏僻的那条路去,如果在路上撞见了别人,我就割了你的喉咙。”

    女孩恐惧的啜泣令她羞愧——天知道,塔玛一辈子都没做过这样的事,但这几天她也有过不少出格的举动,再多出一件也无妨。在她尚且年幼的时候,曾经用石头从背后砸死了一个男人……情况不可能比那时更糟了,不是吗?

    趁着卫兵换岗的时间,塔玛裹挟着宫仆离开王宫,顺利抵达了馬廄。

    她很快便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匹马,枣红色的毛发即使在夜晚也能轻易辨认,她故意将女孩推搡到栅栏上,看到对方的袖子被划破,她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声抱歉,但还是努力用这辈子最凶狠的语气说道:“如果你敢把这件事说出去,我就割了这条喜欢说闲言碎语的舌头,明白了吗?”

    对方捂着嘴,一边流泪一边摇头,这是一句无力的威胁,但用来恐吓一个小姑娘已经足够了。

    塔玛没有急着骑马,毕竟她还没有离开提尔的城内。她牵着缰绳,贴着墙慢慢前行,虽然对提尔的地形不熟悉,但塔玛知道提尔最近在模仿蛾摩拉的星型要塞改造城墙,增加了不少新的防御性建筑。

    猊下曾说过,西顿沦为提尔的禁脔只是时间问题,唯一的区别是和平过渡还是武力统一。塔玛不知道西顿的未来究竟如何,但提尔显然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

    谨慎地避开巡视卫兵的夜灯后,她果然找到了一个未完工的箭塔。穿过零落的木架后,她站在提尔的城墙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哥哥从以色列出发,第一次奔赴蛾摩拉的时候,是否也有和她同样的心情。

    塔玛翻身上马,挥动缰绳,夜晚的沙漠如此静谧,唯有孤独的马蹄声永不停歇,她感受着拂面而过的晚风,第一次如此想念自己的家。

    ×××

    “以色列就打算给我这个?”

    比拿雅回过神,努力想找回自己恭敬的态度,但在索多瑪王面前,这实在太难了:“索多瑪的王啊,吾王已经如您所要求的那样提供了援助,也帮助您顺利攻占了蛾摩拉,不知您还有何不满?”

    “我跟你们说过什么?要活的女王!”索多瑪王冷笑,“看看你给了我什么烂东西,不仅是个死人,而且还满身箭孔。怎么,怕我的老二找不到洞吗?搞得我连操她尸体的兴致都没了。”

    他的言语令比拿雅感到恶心,但没必要为了一个已死之人和对方起冲突,他听着索多瑪王叫来士兵:“来人,把她扒光,涂上焦油,然后挂到城门上去,如果蛾摩拉的小王女再不出来,她的母亲就只好与火共舞了。”

    “何必如此冒犯死者?”比拿雅忍不住开口,“无论如何,她仍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王。”

    “她是一个女人,女人本就不应该为王。”索多瑪王对此不置可否,“如果她当初愿意张开双腿迎接我,与我亲热,如今还能享受金钱、美酒和珠宝——可她傲慢地拒绝了,自以为足以匹配这尊贵的地位,如今却沦为了亡国之君。”他瞥了一眼被盖在白布下的尸体,嗤笑道,“她若是有所不满,尽管反抗好了。 ”

    他的神情如此自满,仿佛他全凭自己的力量攻占了这座城市——然而他的战车和武器都是从以色列赊账买下的,他的士兵饿得只能去劫掠山贼,或者与马抢食,他多日来的战果只有在第一天趁夜偷袭时烧掉的那几百艘舰船,从那之后就再未伤过蛾摩拉分毫,如果不是以色列派兵从暗道潜入蛾摩拉王宫,他的军队连在附近几公里内扎营都做不到。

    比拿雅从不质疑所罗门的命令,可看到这一幕时,他不免怀疑命运所做的昏聩决定,哪怕蛾摩拉的覆灭是主钦定的结局,又为何要让那位贤明之人败在这样一个家伙手下?简直荒谬至极。

    好在按照王的计划,索多瑪很快也将面临它的末日,他无需再忍耐这个家伙太久。

    一攻破城门,索多瑪的军队就开始在城里烧杀抢掠。地位高一些的雇佣兵率先闯进黎凡特银行,在金币的海洋里喝了个烂醉,有的人冲进宗教裁判所,将里面的审判官全部拖到外面斩首(没有在审判所里杀人,这也许是他们对神的最后一丝尊重),然后释放了监狱里的所有犯人。地位低一些的士兵则去抢夺农民的家畜和粮食,他们将老人和男人按在化粪池里淹死,侵犯他们的妻子和女儿,一些年幼的男孩也没能逃脱魔爪。

    比拿雅毫不怀疑,那些没能被分配到女人和男孩的低等士兵,也许连羊和狗都会强/暴。

    索多瑪人唯独对永恒之殿里的东西没有兴趣,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会放过它……最终,这座雄伟的殿堂被浇上焦油,付之一炬。

    蛾摩拉自建国以来不过数年,作为一个国家来说相当年轻,而它的陨落却是如此之快。若非比拿雅见证了它的诞生和灭亡,几乎都要以为那座曾经被誉为黎凡特明珠的城市不过是世人的一场梦。

    他知道王不会留下蛾摩拉——以色列离它太远,这么做最后只会便宜提尔,但看着这座昔日恢弘壮丽的城市在一群强盗手中化为焦土,即使是这世上最冷酷的人也会为之心碎吧……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愁绪:“比拿雅大人,我们抓到了一个漏网的铁卫。”

    比拿雅回过头,见他的部下拖着一个女人过来,她浑身都是血,每被往前挪一寸,地上的血痕便延长一寸。她的头发看起来乱糟糟的,因为血和汗而结成一缕一缕,看不清脸,但应该很年轻。女人瞎了一只眼睛,但剩下的那只好似野兽之眸,满是戾气。

    无疑,她受了重伤,但凭借比拿雅多年征战的经验,他知道对方身上的血大多是别人的。

    “这疯女人杀了我们几十个人,母熊也不过如此了。”士兵抱怨道,“请您看看她胸口的雄狮勋章,这女人好像很有身份,也许她会知道王女的下落。 ”

    尽管他这么说,比拿雅的目光依然先落在了她的剑上:“一柄钢剑……你可是蛾摩拉的铁卫总长帕提?”

    对方不回答,他便继续道:“你的国家遭受战火时,我并未看到你。”

    “那时我不在蛾摩拉。”她哑声回答,“否则就不会有这场对话了,因为我的手里会提着你的脑袋。”

    他阻止了一旁想要呵斥她的部下:“蛾摩拉女王已死。”

    她闷哼一声,脸上第一次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我知道。”

    “你侍奉的君主死了,你效忠的国家也覆灭了。”比拿雅说,“你很有能力,若你愿意交出剑,向以色列宣誓忠诚,相信王会宽恕你的罪过。”

    “以色列?”对方缓慢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对她而言似乎有点难以理解,“哈……原来是以色列……哈哈,居然是以色列……”她嘶声力竭地大笑,笑声里又夹杂着哽咽,泪水和鲜血混在一起,在她脸上流下两道浑浊的泪痕,“为什么是你……小殿下,为什么那个'背后的人'偏偏是你?”

    “王会惦念你们旧时的情谊。”他说,“交出剑,你就还有一条生路。”

    对方冲他露出一个暴戾的笑容,她咧开嘴时,比拿雅能看到她齿缝间凝固的血块:“好啊,带我去见他——好好看看我是怎么送你的君主去冥府的,哈哈!当然,我会对你们慈悲一点,当我把你们的脑袋插在尖刺上时,我允许你挨着你的王,这样你就可以一辈子守着他,看着他在地狱之火里焚烧!哈哈哈哈!”

    比拿雅摇了摇头,她甚至连伪装一下的想法都没有……和她的老师乌利亚一样,如果没有善于谋略的高贵之人庇佑,很容易在不知不觉中沦为宫廷阴谋的t牺牲品。

    不过他也没什么资格看轻别人,若没有王的谆谆教导,他并不比这个女人聪明多少。

    “据说你是乌利亚将军的学生。”他说,“蛾摩拉有七柄钢剑,每一把都有自己的名字,你老师的剑名为'守誓',你的剑叫什么?”

    “灰眼。”

    他打量着她那只瞎了的眼睛:“好吧,帕提阁下。你未能守护你的王,也未能守护你的国家,若蛾摩拉的王女还活着,说明你也抛下了王的继承人。作为蛾摩拉七柄钢剑的主人之一,你可以说是一事无成……但我能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让你在死前重拾荣耀的机会。”

    她朝他吐口水,但比拿雅并不在意。他将她带去一座侥幸未被焚毁的宫殿,索多瑪王让人在那里用篱笆做了一个简陋的围栏,把王宫饲养的战犬关在里面,让士兵站在篱笆外对它们射箭,以此取乐。

    索多瑪王瞥了他一眼:“如果你觉得这个丑女人可以抵消你的罪过,那你可真是想多了。”

    他对此充耳不闻:“此人名为帕提,乃蛾摩拉女王生前亲自任命的铁卫总长。”

    “我对什么狗屁铁卫没兴趣,除非她知道王女在哪里。”

    “您自从攻破城门后,在杀敌一事上尚无建树。”比拿雅说,“相信比起'差点被自爆的魔女殃及而亡'的记录,'在与铁卫总长一对一的较量中大获全胜'更像是一位以勇武闻名的王应有的功绩。”

    听到他的话,索多瑪王明显有些恼羞成怒,但也确实起了兴趣——没能亲手捉拿女王,想要对魔女施暴时又差点被炸死的经历,让这位一向自视甚高的暴君相当挫败,急需一个找回自尊的机会:“可她是一个女人……战胜一个女人有什么光彩的?”

    “不必让史官注意那些细枝末节。”他暗中观察索多瑪王的表情,知道对方已经意动,只缺临门一脚,“他们只需知道,您光明正大地打败了蛾摩拉的铁卫总长即可。”

    “很好!”索多瑪王放声大笑,“看来犹太人里也不尽是些讨人嫌的家伙。”

    当索多瑪王去取战锤时,帕提盯着他:“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

    “你的老师乌利亚曾有恩于我。”比拿雅说,“何况,我只是把你带到机会面前,你得亲手抓住它。”

    他让士兵将剑还给她。

    “索多瑪王虽然残暴又刚愎自用,但他的武技绝非等闲。哪怕你侥幸占据上风,若不能一击致命,他的护卫也有可能在他陷入危险时出手阻拦。”他对她说, “机会只有一次,若索多瑪王杀了你,则是你死,他活;你杀了索多瑪王,他死,你也得死,但至少你死前带走了另一条命。 ”

    帕提接过剑,神情肃穆,在走进围栏前,他听见对方低声喃喃,仿佛在对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我发誓,我将用它痛饮敌人之血,将用它捍卫法律与正义,将用它保卫每一个生活在这个国家的良善之人。愿女王的光辉永远照拂她的国家,愿我的剑能承载这光辉,用它击退黑暗。”

    直到她翻身越过围栏,比拿雅才注意到她走路跛行,右脚似乎受了重伤,这似乎让她获胜的可能性更渺茫了,但比拿雅看着她镇静的神情,丝毫不为周围下流的口哨和辱骂声所动摇,知道这场胜负的走向还不到明了的时候。

    从口音判断,她应该是一个非利士人,身形也比一般女人高许多,但在黑熊般高大的索多瑪王面前,她就像那些死去的战犬一样无力。

    索多瑪王穿着重甲,他的战锤平常人用两只手才能勉强拿起,可他用单手即能挥舞,还能空出一只手拿盾,而帕提只穿着寻常衣物,连一件皮甲都没有,她双手紧握钢剑,手臂上尚未干涸的血沿着她的剑刃往下滴。

    战局最初也确实体现出了他们之间的差距。索多瑪王挥舞铁锤,每往前走一步,周围就激起一阵尘埃,犹如一座移动的巨山,塔玛连招架的能力也没有,只能疲于躲闪——无论她平常是否以矫健著称,那只跛脚都不可能支撑她灵活闪避了。

    “只会逃跑吗?”索多瑪王嘲弄她,“蛾摩拉女王做过最愚蠢的事情,就是允许女人像男人这样穿裤子、拿剑,因为她们除了像狗一样逃窜,半点用处都没有。”

    帕提没有回答,在周围越来越嘈杂的起哄声中,她找到机会,闪避到索多瑪王的视觉死角,刺出一剑,但可能受到了单眼的影响,这一剑砍在了盔甲上,索多瑪王转身重重锤向她的剑刃,“铛”的一声——钢剑未断,但几乎要从她的手中脱出。

    她急速后退,才勉强避开了索多瑪王的第二击。

    局势对她很不利,不过比拿雅注意到,她一直有注意控制自己的位置,防止被索多瑪王逼到死角,他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乌利亚教导的痕迹。

    赢吧,年轻的战士,他在心里默念,不要堕你老师的威名。

    仿佛听到了他的祷告,帕提忽然旋身挥剑,她的左肩毫不避讳地与索多瑪王的铁锤撞在了一起——刹那间,血色的雾气蔓延开来,比拿雅几乎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乍看之下,她近乎一半的身体都被击碎了,血肉模糊,即使他久经沙场,见识过许多血腥的场景,眼前的一幕依然令他震惊不已。

    可帕提没有死,也没有停下——仿佛有某种更崇高的意志不允许这具身体止步于此,她举起剑,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那柄剑最终刺进了索多瑪王的咽喉,从他的后颈刺出,她将剑柄拧了拧,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她的脸上,也洗刷了钢灰色的剑身。

    索多瑪王眼珠上翻,白色的泡沫混合着鲜血从嘴角溢出,他的身体沉甸甸地砸在地上,巨山倒塌了,四周尘埃飞扬。帕提的身体也摇晃起来,然而她将剑插进土地,让自己勉力维持着单膝下跪的姿势,终究没有彻底倒下。

    她就这样停止了呼吸。

    第211章

    虽然对希兰抱有怨念, 但塔玛没有忽视他的告诫。若她在战火区被索多瑪俘获,只会给猊下带去额外的麻烦,所以她避开了正门和蛾摩拉港, 绕道去了安息墓园。

    刚抵达目的地,她就感觉到了不对劲——草地上有被人粗暴践踏过的痕迹,脚印很多,而且很乱。显然,有一支军队在这里搜寻过什么,也许是索多瑪的士兵在翻找陪葬品。

    塔玛心中不安,特意去检查了乌利亚的墓,幸好墓碑附近的草坪相对平整,也没有近期被挖掘过的迹象,这让她松了口气,庆幸于故人没有受到这场战争的惊扰。

    她走进祈祷间,转动墙上的蜡烛,石棺门甫一打开,就有一股古怪的气味扑面而来,不复塔玛记忆中的陈腐、潮湿,像是被霉虫蛀过的缎子——不,不再是那种味道了,闻起来像是大蒜,又像是烧焦了的木头,伴随着烟尘吸入肺叶,让她的喉咙如火燎般蛰痛。

    塔玛知道祈祷间哪里放了打火石, 但她担心这气味和沼气一样, 遇火就会燃烧爆炸,只好摸黑走了进去, 好在这条暗道她至少走过几十次,对于里面的构造早已熟记于心,即使没有光照也能顺利前行。

    越是走向暗道深处,那股气味就越强烈,痛楚像是剧毒一样侵蚀着五脏六腑,她的眼睛也被这强烈的刺激性气味熏得肿痛起来。因为没有光线,她对时间流逝的感知逐渐模糊,直到在墙上摸到熟悉的浮雕纹路,才终于松了口气。

    门锁开着(不知为何),使她不必在黑暗中摸索开关,她推开门,苍白的阳光刺痛了她的双眼,塔玛感到疲惫不堪,还是强忍着晕眩的失重感,把眼泪擦干,然而眼前的景象几乎抽去了她的所有力气——

    记忆中矗立着宫殿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了一片废墟,过去碧草如茵的庭院(巴尔曾带着她、希兰和耶底底亚在这里种下了王宫的第一棵树),已经化作了焦土,为了方便灌溉而留下的沟渠被鲜血填满,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死去的人,有些被割开了喉咙,有些五脏六腑全淌在外面,衣服被血水和屎尿浸湿,还有些几乎完全失去了人形,大火吃掉了他们的脸、手和脚,只剩下了一个黄色、覆盖着一层硬皮的肉茧,被一层风干了的淋巴液包裹着。乌鸦和肉蝇围着他们腐烂的尸体打转,伺机而动。

    战t犬大多是被剑和长矛刺穿的,死去的铁卫都被扒走了鳞甲,赤条条地躺在地上,黑色的眼珠看着白色的太阳,人的脑袋对着狗的脑袋。

    她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朝红屋的方向走去。空气中弥漫着粪便、血肉与烈火的气味——毫无疑问,他们都已经死了,但塔玛耳边不断响起他们的呻/吟,他们尖叫和哭嚎,声音里充满了仇恨,从四面八方袭涌而来,围挤着她,推搡着她。

    塔玛浑身颤抖着,想要痛哭,却发现肺腑已经干涸了,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等到看见只剩下残骸的红屋,才忍不住跪倒在地上,挤出一点力竭的哽咽。

    如果不是时光无法倒流,她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十三岁,回到了猊下带着他们跟随绿眼商队,在比布鲁斯遗址暂歇的日子。那时的比布鲁斯也如眼前这般,但他们决定在这里住下,先是建了农场,然后是城镇,最后造就了一个国家……结果许多年过去,这片土地终究还是变回了一片废墟。

    农场……对了,农场!

    塔玛剧烈地喘着气,强迫自己重新站起来,找到了那个古老的地窖。酒窖上方是王宫储存谷物的仓库,里面已经被索多瑪军队翻得一团乱,但地窖的入口依然安稳地沉睡在发霉的地毯下,她启动机关,听到陌生而熟悉的开锁声,孩提时的记忆突然击中了她,让她的鼻子酸涩起来。

    因为长久未被使用,地窖里满是灰尘和蛛网,她咳嗽了几声,走到了那副“丰收神的恩赐”前,朝着挂画后的隧道里喊道:“猊下……猊下,您听得到我的声音吗?我是塔玛,您还好吗?”

    隧道的另一端没有回应,这也许意味着暗室里并没有人……但塔玛不肯甘心,她挪开挂画,小心翼翼地爬进隧道——这是为年幼时的他们设计的,对于身体抽条后的她有点狭窄。

    房间里果然没有人……尽管进来之前她就有所准备,但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心里还是格外失望。

    虽然没能遇见猊下,但塔玛在这里找到了几个牛皮袋,里面放着一种特制馕饼,通过特殊的方式抽干了水分,又干又硬,并不好吃,但能存放很久,对于那些常年奔波于海上的船员而言是非常好的存粮。几个小的袋子里放着金币和银币,全部刻着提尔的纹样。

    皮袋下压着一封信,信封被蜡封住了,里面的信纸因受潮有些发软,但字迹仍清晰可见,她一眼就认出那是猊下的字。

    「塔玛……」

    光是看到这两个字,塔玛就几乎要落下眼泪。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极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此刻你心中一定充满了迷茫与痛苦,我真希望这时能陪伴在你身边,可是我已经做不到了……抱歉,请原谅我这个糟糕的母亲。

    你应该发现了我准备的钱和食物,食物是你被迫藏在这里时要用到的,但离开时只需要带走一小部分,想办法乘船去迈锡尼找罗丹,你应该记得他住在哪里。

    不要去提尔投奔希兰,他是一个好的朋友,但他首先是提尔的国王,不要赌他以后能不能顶住大贵族们和商人行会的压力,人总要为未来做好最坏的打算,你要一直记住这句话。

    不用强迫自己复兴国家,也不要把自己剩下的人生都花费在复仇上,比起那些,我更希望你平安地度过余生。

    答应我,让时光带走你的悲伤,在迈锡尼城,你要做一个快乐的女孩。 」

    读到最后,她已经泣不成声。

    好一会儿过去,塔玛才慢慢地止住眼泪,然而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视野一直模糊不清,让她几乎分辨不出泪水有没有被擦干。她胡乱抹了抹脸,按照猊下的嘱咐将钱和一部分粮食带上。

    可能是这座已成废墟的城市不再有任何吸引力,塔玛离开时没有遇见任何一个士兵——应该说,没有遇见任何一个活人,死亡的气息笼罩着这座曾经被誉为黎凡特明珠的城市,连海风吹过罅隙的声响听起来都像是啜泣。

    也许时间确实在轮回,不知道当初的比布鲁斯人看着自己残破的国家时是怎样的心情。

    塔玛叹息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悲伤和疲惫,她感觉呼吸变得愈发困难,浑身隐隐作痛,她撩起袖子,发现皮肤上布满了紫红色的瘢痕……是暗道里那股气味导致的吗?还是灰尘引发的过敏……不管怎么说,得尽快找一个医生才行,但在离开前,至少要再看一看这座城市……

    她拖着沉重的身躯,慢慢走到蛾摩拉的城门前——沉重却美丽的青铜门。索多瑪烧毁了蛾摩拉的建筑,劫掠了城里的所有财富,却没能毁了这座大门。塔玛抬头仰望门上的浮雕,希望能将这一幕永远留存于心中,关于女王和她的猎犬,她的王座和桂冠,还有巴尔……

    她渴望遇见巴尔,但没能见到他的踪影……可他是神明,不是吗?他不会死的,无论对方是因为什么理由而消失,她都希望对方安然无恙。

    正当塔玛恍惚之际,城门上方一个黑色的影子引起了她的注意——起先她以为那是一面破碎的旗帜,但当她靠近之后,黑影在视野中渐渐具化成了人的身躯。

    她越往前走,那具身躯就越清晰,她看见对方浑身赤/裸,发青的皮肤暴露在外,看见对方长长的黑发,看见对方身上密集的箭孔,几乎把整个身体弄得支离破碎,她看到对方的脸,被/干涸了的血覆盖着,只露出发灰的眼珠和苍白的嘴唇……

    不……不……不……

    “猊下……?”她颤抖着开口,“这不可能……”

    你知道这是真的——城门上的人看着她,似乎在和她说话,你知道那就是我,这不是梦,塔玛,我们谁都没有睡着,你用你的眼睛看到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终于无法再支撑自己,痛苦地、绝望地倒伏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尘土飘进她的嘴里,但她毫不在意,指甲因为抠进地里而渗出鲜血,她也浑然不觉,只有泪水不停地落下,融进泥土里,很快便消失不见。

    “太晚了。”她听见背后响起一个声音,“你来得太晚了。”

    塔玛抬起头——那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黑色长发,琥珀色的眼睛,面容与她印象中任何一个国家的人都不太像,但此时此刻,她根本不在乎对方是谁,也不在乎她要说什么……她只想去死,除此以外别无他求。

    “你还有一个愿望尚未实现。”对方说,“虽然局面已经不可能有任何好转了,但承诺就是承诺,承诺应该被履行。”

    塔玛感到迷茫:“愿望……?”

    “是的,只要在我能实现的范围内,只要你能支付足够的代价。”女人说,“这个愿望曾经属于你的母亲埃斐,但她选择将许愿的权力转移给你。”

    她的心跳加速:“那么……我、我想复活猊下……”

    然而女人摇了摇头:“她的灵魂并非诞生自这个世界,如今她与阿赖耶的契约已断,很快就要回到她的起源之地,没有人能把她带回来。”

    这一次,她沉默了很久:“那么蛾摩拉呢?可以把蛾摩拉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可以。”女人看着她,声音中没有任何情绪,“但你已经一无所有,无法支付达成这个愿望所需要的代价。”

    闻言,塔玛惨淡地笑了一声,然后猛地咳嗽起来,鲜血从她嘴角溢出,滴落在地上,她看着鲜血没入泥土,忽然有一种这片大地在蚕食她的错觉。

    “我想知道真相。”她嘶哑地说道,“索多瑪究竟是怎么打败蛾摩拉的?”

    “他们得到了以色列援助的战车和白磷/弹。”女人回答,“通过千里眼,所罗门王获悉了提纯和储存白磷的办法,并将它卖给了索多瑪。索多瑪用它烧毁了蛾摩拉的舰船,但至此之后未能有突破,于是所罗门遣将军比拿雅带领军队送来新的白磷/弹,烧死了守在暗道中的铁卫,并且通过暗道潜入王宫内部,他们本想活捉她,却没料到她会第一个从会议厅里出来,导致她被乱箭射中而亡。”

    “所罗门……”她的肺叶抽痛,“为什么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所罗门是大卫王献给神的礼物,自诞生之时就被赋予了能看到过去t与未来的眼睛,注定会成为雅威的人间代行者,将雅威的恩惠带回以色列。”女人说,“在作为耶底底亚存在时,人类的感情使他失去了这项能力,当作为人的机能被收回后,这双眼睛被重新启动,他是雅威在地上的影子,他用雅威的眼注视这个世界,他的口只为转达雅威的意志,他代雅威治理着它的人民,犹如牧犬管理着羊群。”

    “我还是不明白……这和蛾摩拉又有什么关系?蛾摩拉离以色列很远,也从未和以色列产生过矛盾,将以色列的舰船从红海赶走的也不是我们,为什么他们恨蛾摩拉胜过提尔?”

    “因为这是她的国家。”

    “……这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回答。”

    “你的抚养者埃斐并不仅仅有这一个身份。”女人继续道,“在千年之前,她曾是乌鲁克的大贤者缇克曼努,辅佐英雄王吉尔伽美什建造了哀悼之塔,致使天国崩塌,神代断绝,开启了人类文明的时代,你所认识的'埃斐'是她的转世,尽管已经忘却了前尘,但她的使命从未变过。”

    “你的意思是……”塔玛艰难地开口,“猊下所在的一方想要继续推进神代断绝,而雅威想要将神的权威带回人间,所以他们不能容忍彼此的存在……是这个意思吗?”

    “是。”

    “那为什么雅威要把所罗门送到猊下身边抚养?”

    “那无关乎它的意愿,是大卫王的决定,他希望所罗门对她产生感情,拒绝雅威为他安排的结局。”

    “可是猊下死了。”

    “是的,他失败了。”女人无悲无喜地回答,“很显然,人在自己赖以生存的力量面前是没有选择权的,我认为这是人类在对抗神代的过程中需要认识到的一点,如果这场抗争还有后续的话。”

    “所以……”她的心彻底冷却了,“所罗门密谋了这一切。”

    “是,他的眼睛能令他洞悉一切。”女人说,“归栖者很好,但无法与那双眼睛抗衡。”

    “他帮索多瑪王抓住了雅雷俄珥金和哈兰,让他们被索多瑪王杀死?”

    “是。”

    “他让军队践踏了乌利亚的安息之地,放任弓箭手杀死了猊下?”

    “是。”

    “他知道他们会扒下她的衣服,让她毫无尊严地挂在城墙上?”

    “是。”

    听到这里,塔玛甚至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中有一种冷静的疯狂,每笑一声,就有更多的血从她的喉咙里涌出。

    “我是不是快死了?”她问。

    女人点了点头:“你刚刚在地下通道里吸入了太多白磷燃烧产生的气体。”

    塔玛既不感到意外,也没有感到恐惧:“你究竟是谁?”

    “塔尼特。”

    “塔尼特……”她咀嚼着这个名字,“我记得你,那个被西顿供奉的邪神。”

    “我本身并无正义与邪恶之分,只是回应人们的要求。他们供奉代价,我便实现愿望,仅此而已。”

    视野中的景象变得越来越暗,某种冰冷的液体从眼角流淌而下,不似眼泪般咸腥而滚烫。塔玛感觉喉咙泛痒,忍不住低头呕吐起来,黑色的黏液不停从她的眼睛和嘴里溢出,像是被稀释了的泥水,散发出死亡的苦涩和腥臭。

    “我给你我的一切——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值那么一点钱,也许你只能实现一部分,我不在乎。”仇恨勉强支撑着她的意识,“我诅咒他,诅咒所罗门和他该死的神!我诅咒今天蛾摩拉遭遇的一切,有朝一日都会报应在它的子民身上!”

    “他们毁了蛾摩拉人的家,所以他们也会无家可归,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流浪,像水蛭一样靠吸食其他国家的血为生,他们以血为生,所以终将付出血的代价。蛾摩拉人受到的折磨,他们只会遭受更多,蛾摩拉人受到的痛苦,会在他们身上百倍偿还!”

    “还有所罗门——那个肮脏的、下贱的狗杂种,雅威以为他会为它带来荣耀,但以色列终将在他的手里分崩离析。我会杀了你,所罗门,倾尽我的一切!以眼还眼,以血还血,当你春风得意之时,我会割开你的喉咙,让你的血溅在你的王座上!”

    她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也感知不到任何东西,她知道死亡的脚步已经追上了她,疼痛慢慢褪去了,她的胃里升起一股暖融融的感觉。

    她将身体蜷缩起来,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猊下并不是她的母亲,但哥哥说过,猊下曾亲自为母亲接生,虽然日后她知道了婴儿并不是一出生就能睁开眼睛,但她依然坚信猊下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塔尼特对她撒了谎,她知道猊下是不会离开的,她很快就会见到她,只要静静地等待……一直等待下去……

    第212章

    听到部下的报告时, 希兰几乎要被他们的无能气笑了。

    “我对你们找了多远,怎么找的半点兴趣都没有。”他说,“一个此前从未来过提尔王宫的人,居然能从我的卫兵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溜走——这种场面究竟有多可笑,应该不用我多说了。如果找不到她,你们也没必要回来了,如果她死了,你们就一起去死。”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他们胆怯的样子只让希兰感到厌烦, 也许他当初就不该让帕提离开,否则现在也不至于连一个可靠的帮手都没有。

    但希兰再恼火,也不会把责任全部归咎于他们,他更责怪自己,恨自己离开了蛾摩拉太久,几乎忘了对方在那副温柔的皮囊下究竟是一个多么大胆的家伙— —过去他称之为“胆识” ,现在他决定改口为“在奇怪的地方执拗到让人怒火中烧的驴脾气”。

    “都滚下去吧。”他说,“下一次你们汇报工作的时候, 我只想听到结果。”

    他已经厌倦了这样无头苍蝇一样的搜寻,更不用说不断从蛾摩拉传来的噩耗。据说王宫内部似乎发生了一场大火,因为战争的关系,没有人敢靠近那一带,但升腾而起的黑烟几乎遮蔽了蛾摩拉上方的天空,令人无法忽视。

    有人说索多瑪王抓住了女王,砍下了她的脑袋插在尖刺上, 有人说他先奸/污了她, 然后把她给了自己的部下,还有人说索多瑪人把她吊在城门上, 强迫她看他们处决俘虏,甚至还有一模一样的传言版本,只是故事的主角变成了王女……

    各种或真或假的谣言,让希兰的心情从一开始的气血攻心渐渐变为了麻木,他已经受够了整天被这些流言蜚语包围……提尔大军已经整顿完毕,蛾摩拉的战况究竟如何,很快就能一见分晓了。

    “提尔的王。”

    希兰顿了一下,内心为自己没能察觉到有人靠近而讶异。他抬起头,一个女人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悄无声息,但出现得如此理所当然,仿佛是这个房间里的幽灵。

    她很漂亮,黑头发,琥珀眼睛,五官里有一种异国风情,不过希兰不在乎,他小半辈子都在跟一群漂亮的人一起生活。客观来说,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是漂亮王子,可是他死了,第二名是他的妹妹,鬼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希望她不要像她哥哥那样随便死在什么很远的地方,因为他还要揍她一顿。

    “谁送你来的?”他温和地问道,虽然他心里其实很生气——尤其当他想到某个蠢蛋部下认为送一个女人来到他眼前,就能平息他的怒火,他就更生气了,“我会砍掉他的头,让你在去冥府的路上也能有个伴。”

    “你需要去见她。”对方说,“她诞下了一对双子,血与火,血的孩子属于你。”

    如果她的头发再乱一点,就非常像一个疯子了:“你究竟在说什么?”

    “她的诅咒,她的愿望……”她说,“全部都实现了,意味着一切还没有结束。”

    疯言疯语……希兰想道。

    尽管如此,他的心跳不自然地加快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风吹过,将所有门窗都关了起来,似是某种不祥之兆。那个幽灵般的女人眨眼间消失无踪,她的影子却在地面不断蔓延。

    他被逼到角落,无路可退,眼睁睁地看着暗影吞噬了整个房间。

    在坠入黑暗之前,希兰听见了一个人的叹息,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但那声叹息让他很难过。

    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浮动着香甜的气息。他回到了那天晚上,雨声从窗户的缝隙间渗进来,他将她t的裙子往上推,她先是阻止,很严厉,但最后同意了。

    那天很冷——大概吧,毕竟下着雨,但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对方皮肤上散发的温暖,记得自己如何抚摸她、撩拨她,使她为他尖叫(罕见的失态,但他为此很自豪)。快乐结束后,他躺在她身边,并不急着入睡,可她将手掌覆在他的眼睑上,声音轻如晚风:“睡吧,希兰……”

    于是他在梦中睡着了,等他再度睁开眼睛时,大雨已经结束,河道被烈火烤干,地面上布满了裂痕。

    他见到一个半跪在地上的男人,脖子以上空无一物,身体却依然在动,和他记忆中那些被砍掉了脑袋后血流喷涌的人不一样,男人的血流得淅淅沥沥,好似红色的眼泪,他没有脑袋,但似乎在抱头痛哭,没有嘴巴,但希兰听到了他的哀鸣。

    不知为何,这样怪诞的景象,在他心中没有掀起半分恐惧。

    他问:“你是谁?”

    “一个失败者。”对方哀求道,“请不要伤到我的头发。”

    “可你连脑袋也没有。”

    “是啊。”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哀愁,“我想念她,还有我的小妹……她以前最喜欢给我和小妹梳头。”

    话音刚落,男人忽地消失了,好似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然而他脚下的血泊仍在不停扩大,像河水一样潺潺流向远方,似乎在为他指引道路。

    他沿着鲜血的河流不断前行,在尽头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巴尔?”

    他震惊于对方此时的模样——曾经灿金的秀发变得干枯而苍白,澄澈的双眼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翳,对方缓慢地看向他,嘴唇微微翕动,便有黑色的瘴气从他的唇齿间渗出。

    “希兰?”对方露出微笑,但那笑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温暖人心了,“你还活着?真好。”

    他想要触碰对方,却只是穿过一团雾气:“怎么会……谁把你变成这样的?”

    “火。”

    “火?”他感到困惑,“什么火?是什么人的名字吗?还是凶手的某种象征?”

    “到处都是火……”巴尔喃喃,“火在海上燃烧……还有从地底涌现的火……沙帕什告诉了我的,可我什么也没能阻止……希兰,为什么我总是那么没用?”

    “我怎么才能帮你?”他为对方的话感到难过,“要做什么才能把你变回来?”

    “回不来了,希兰,太阳已经沉下去了。”巴尔说,“带着我最后的光走吧,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但你的故事还将继续。”他握住他的手,在皮肤相触的一瞬间,巴尔的手化作金色的光粒,沁入他的皮肤,“记住,光辉所及之处,黑暗的眼睛无法窥视。”

    说罢,巴尔也消失了,在他手中留下了一块雕刻着眼睛纹样的石头——太阳之眼,希兰记得它,在蛾摩拉的宗教裁判所,当事人和证人必须将手放在太阳之眼上,承诺自己的话语绝无虚假,若他们吐露谎言,就会被太阳之眼灼伤。

    希兰继续向前,这一次的旅程格外漫长,梦中的时间不会流失,但他感觉自己像是走了一个世纪,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弥漫起了大雾,让他辨别不清方向。

    一只小狗从迷雾中走了出来,脖子上套着项圈,牵绳的另一头被它叼在嘴里。最古怪的是,它身上插着很多箭,伤口不再流血,附近的皮肉已经腐烂发白,但对方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受重伤,像一只无忧无虑地幼犬那样嗅寻他的鞋子,冲他摇尾巴。

    希兰伸手从它嘴里取出绳子,小狗便带着他向前走,就好像牵着它的人是个瞎子(尽管也相差无几了)。他们走过漂浮着黑色船骸的海岸,走过滚烫而干涸的焦土,走过一片长满杂草的墓园,走过焦黑色的残垣断壁……

    他以为自己会抵达蛾摩拉,但最终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农场——和那座宏伟的城市相比,它是多么简陋啊,可一看到它,他的心中便有一种倦鸟归巢的平静。

    绳子不知何时断了,脑袋上插着箭的小狗跑去追逐蝴蝶,跑进灌木丛里倏忽不见。

    “希兰。”

    他回过头,看到了塔玛,和巴尔一样,她身上散发出奇怪的黑色瘴气,像是被一场由内而外的大火所烧伤,皮肤上布满了紫红色的瘢痕。虽然他已经打定主意,等下次见面时要好好教训她一顿,但看见对方憔悴的微笑,那些怒火霎时变得不值一提。

    “塔玛……”他握住她的手,冰冷而僵硬,握起来像是死人的手,“你生病了吗?”

    “希兰。”塔玛说,“见到你真好。”

    “我也是……”随着岁月回溯,他好像也变回了年幼时那个爱流眼泪的小男孩,“见到你好,我就……我就很开心,塔玛。”

    塔玛仍微笑着,目光却开始涣散,她的目光越过了他,仿佛穿越时空,看向了遥远的过去。随后,她的皮肤开始变得潮湿、柔软,逐渐失去了形体,好像一个漂亮的陶俑倒退回了陶泥时的模样。

    “希兰,过去从未消逝。”她说,“它甚至从未过去①。”

    她就这样在他眼前融化了,褪去人形,留下一滩黑色的泥水,和一个在襁褓中的孩子。希兰如有所感,俯身将孩子抱了起来。当他抬起头时,那个诡秘的异国女人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

    “你究竟是谁?”他问。

    “塔尼特。”女人回答。

    “那个让西顿陷入疯狂的邪神?”

    “我本身并无正义与邪恶之分,只是平等地回应人们的愿望。”塔尼特说,“你得到了巴尔剩余的力量,已经成为半神,作为得到馈赠的代价,你需将这个孩子视若己出,抚养长大。”

    “……不用你多说,我也会这么做。”他沉默片刻,“这孩子……是塔玛的吗?”

    “是她的……延续……”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明明就站在他面前,可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须臾便弥散在风中,希兰有种预感,这个梦快要结束了,“命运的双子……一个将……索取鲜血,才能平复……痛苦……一个将延续……火种……她将重铸……王座……”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婴儿,又瘦又小,正恬静地酣睡,手里紧紧握着一颗红色的种子:“既然你说'双子',那还有一个孩子呢?”

    塔尼特没有回答,只是拿走了那颗种子,吞咽下去,希兰看着她将手放在小腹上,仿佛那里已经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

    …………

    “陛下……陛下……?”

    希兰慢慢醒了过来,虽然眼睛已经睁开了,但他还是花费了一点时间才真正缓过神。

    “陛下?您还好吗?”

    “我没事。”然而他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潮湿的布料吸附在皮肤上,黏腻而冰凉,像是死人的皮肤,“让人把浴池里的水准备好,我要沐浴。”

    “是。”他的仆从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那个孩子……”

    希兰顿了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依然维持着梦中那个握着东西的姿势,但手中并不是红色的种子,而是刻着太阳之眼的石头。

    他怔怔地看着这孩子,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他知道塔玛已经死了:“这是……提尔的王女,我的孩子。”

    第213章

    “观测所,表示异议。”盖提亚脑海里的声音说,“据观测,伪神塔尼特带走了海上要塞剩余的舰船,意欲在西地中海建立起新的帝国。王应该将心思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而非去在意一个死人。”

    “管制塔,附议。塔尼特的组成术式未明,且自身意志模糊,具有高度不稳定性, 极有可能诞生规划之外的偏差。”

    “窥觉星,对王的决定表示赞同。王为胜利所付出的代价仍在持续,如果王的机能未能恢复正常,作为人理修正式的吾等,也将无法继续探究人理的课题。”

    盖提亚已经厌倦了同伴们的争论。魔神柱是所罗门为了推进人理正确进化而编织的术式,但这种意见上的分歧似乎也证明了一件事——身为“全能者”的所罗门,其造物并未如他所希望的那般全能。如果人理修正式是完美的,魔神柱们对同一课题的观测与理解应该在整体上趋向一致,仅在可预计偏差内存在差异,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内部出现了意见截然不同的多种阵营。

    事实上,自从所罗门因违t反规则受到惩罚,机能陷入紊乱后,盖提亚对于“全能者”的定义也产生了怀疑。

    蛾摩拉毁灭, 女王惨死后,所罗门的灵魂和躯壳的排斥反应进一步加重, 时常出现意识与身体反馈完全撕裂的情况, 如果情况继续恶化下去,作为人间代行者的机能也会受到影响。

    在他看来,如果所罗门引导的未来是正义且正确的,且世上所有的问题都有与之对应的最优解,那么对方根本不该让自己面临如此两难的境地——人类是不完全的族群,所以他们在发展文明的阶段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作为试错的成本,而神的使者拥有洞察过去与未来的权能,为何还是无法避免这种情况呢?

    不过,作为魔神柱的主导意识,他还是出面平复了争论:“王的机能无法正常运作,就无法引领人类走向正确的命运,主的恩惠便不能重返人间,吾等应将修复王的身体机能为第一要务。除了回收女王外,吾等还需切断巴尔与迦南人的联系,防止它的力量继续流向提尔王希兰。”

    “提尔王已成为半神。”生命院·斯伯纳克说,“一个继承了伪神力量的国王坐拥整个迦南海岸最强大的国家——毫无疑问,会对以色列和王产生威胁。”

    “以目前的情况,再度掀起战争是不明智的。”他说,“以色列不曾正式介入战争,但并非没有任何损失。”

    如果说战车买卖还算是赚到了钱,那么向索多瑪提供白磷就是一笔彻头彻尾的烂账。

    以色列需要索多瑪去攻打蛾摩拉,但穷尽索多瑪的财力,也不可能担负得起那么一大笔费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定金基本等于以色列能得到的所有报酬,外加他们为了在海上支援索多瑪放弃了部分红海贸易线的利润……

    距离那场来得太快——同时也结束得太快的战争,已经过去了数日,但仅仅是走到城门口,盖提亚就能感受到那种颓败而哀伤的气息。在这片废墟之上,再热烈的阳光都显得惨淡,每块石头下的罅隙里都藏着亡者凄凉的啜泣声,和老鼠啃食焦木时窸窸窣窣的声响混杂在一起。

    这座曾经辉煌的城市,最终成为了数以万计蛾摩拉人的坟墓。

    他抬起头,看向城门上那个轻微晃动的黑影:“就是她吗?”

    肉眼观察,那不过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女人——当然,确实也已经死了,不过盖提亚还是感觉一股失望油然而生。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但他总觉得自己应该见到比这更好的,而不是一具略微肿胀的尸体和两颗浑浊发灰的眼珠。所罗门以她为概念创造了他——然而盖提亚确信,曾经使这具身躯美丽而崇高的东西,已经随着这座城市一并被葬送了。

    “观测确定,尸体尚未开始腐烂,人形仍保持完好。”生命院·斯伯纳克回答,“但还是得小心,不要让她的头脱离身体。”

    “同意,这是可以避免的,没必要进行额外的修复。”

    盖提亚用魔术切断了绳索,让尸体缓慢降落。她身上的焦油已经风干,以正常人死后的腐化速度来看,只有这种程度的肿胀已经堪称奇迹了,不知道是阿赖耶在创造这具躯壳时使用了特殊的方式,还是巴尔溢散的一部分能量延缓了尸体的腐烂。

    他将披风盖在她的身体上,隔着布料,那种冰凉的触感仍然清晰。

    盖提亚看着她布满了尸斑和伤口的身躯,心里有一种古怪的念头,他将布料往下挪了一点,她的胸脯——本该柔软的地方,是母亲用来哺育孩子的地方,如今也变得冷而僵硬了,他靠近她,试着像孩子吮吸母乳那样做,但只尝到了死亡的味道。

    什么也没有发生……盖提亚想,这个女人大概确实不会再回来了。

    “无意义的行为。”窥觉星·亚蒙说,“从你的思维中检测到了不符合术式构成的异常反应,确认王的机能紊乱是否对你造成了影响,盖提亚。”

    “没什么。”他喃喃自语,“看来不穿衣服的时候,女王和娼妓也没什么两样。”

    ×××

    毗兰已经被宰相撒布德召见过三次了,但每次秘密谈话结束,她都感觉头皮发麻。

    一周前,她被上面调去了一处别院——“侍奉一位特别的女士”,撒布德大人是这么说的,而她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王评价她“老实、勤恳,且善于保守秘密”。

    毗兰当时既为王的称赞而高兴,又为这话语中隐晦的含义而略感惶恐。

    虽然对方语焉不详,但毗兰确信这位身居别院的女士其实是王的情妇,因为她曾多次见到所罗门王在这里留宿——事实上,几乎是每个夜晚,第二天早晨才会离开。

    她不知道王为什么要隐藏她的存在,但这位女士的异常之处是显而易见的。

    她从不外出(也不需要外出),活得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毗兰把水递到她嘴边,她就喝水,把食物给她,对她说请用,她就吃东西,洗漱时也乖乖任人摆弄,如果不要求她做什么,她就坐在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庭院,视线随着太阳位置而挪动,好像看得到东西,但如果有蝴蝶从她眼前飞过,又或者有蜜蜂在她附近打转,她也没有反应,与瞎子无异。

    就这样过去了一周,她从未见过对方说话,也不知道她侍奉的对象叫什么名字。王不允许任何人晚上留在别院,所以这位女士在床笫间是否也如此沉默,就不得而知了。

    毗兰回到别院,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虽然她喜欢院子里宜人的景致,但一迈进这里,她就感觉太阳的温度被吸走了,苍白的光照让整个院子看起来像是褪去了颜色,仿佛已经被世界遗忘。她不晓得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除了王殿和锡安,这里几乎是所罗门王平日最眷顾的地方了。

    她推开门——没有事先问候,反正那位女士也不在意(她不在意任何事)。和料想中一样,对方正坐在窗边凝视外面的风景,偶尔有肉蝇停留在她的脸上,她也浑然不觉。

    有时候,毗兰甚至会怀疑她其实已经死了……不过也只是想想,对方有呼吸,有温度,而且无论如何,她的身体至少能动,哪怕是死气沉沉地动。

    毗兰将她带到梳妆台前,曾经她还会先开口请示,但现在已经轻车熟路了,知道只要牵着她,她就会跟着走。毗兰拿起梳子,慢慢打理那头乌黑的长发,王随时都有可能过来,所以她每次都会尽可能将她打扮得光彩照人——诚然,女士很美,但毗兰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魅力能使王神魂颠倒,连新婚不久的法老之女都抛之脑后。

    恍惚间,毗兰听见了什么东西坠落的声音,等她后知后觉地低下头,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除了负责对方的衣食住行外,撒布德大人交代给她了两个任务:保守别院的秘密,以及确保蓝宝石项链系在这位女士的脖子上……然而它现在掉在了珠宝盒里,她本想摘下那条金项链,却不小心解开了蓝宝石项链的链扣。

    “非、非常抱歉,女士……”

    她慌忙地想要把它拿起来,却发现细链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生锈,与此同时,女士的脸庞忽然灰败起来,脖子附近的皮肤浮现出大片紫红色的瘢痕。毗兰被这种景象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冷静。”

    竟然是王——她连门被推开的声音都没有听到,更遑论他的脚步声了。

    所罗门王平静地朝她笑了一下,从她手里取走了蓝宝石项链,走到女士身后,将项链戴了回去。

    “你戴着它真美。”所罗门王轻轻抚摸女士的面颊,“答应我,别让它离开你。”

    女士没有任何反应,幸好王也不是很在意,只是侧头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神情并不严厉,甚至显得有些亲昵,仿佛是在对熟识的朋友说话:“不要对别人提起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好吗?”

    王的神态犹如春风拂面,但毗兰只感到害怕,竭尽全力才没让自己在回应时唇齿打颤。

    “帮她沐浴吧。”王低声道,“另外,把她的指甲修剪一下,她不喜欢它们留得太长。”

    毗兰慌乱地点着头,等她心惊胆战地走回梳妆台时,发现那些紫红色的瘢痕已然消失,女士的脸上又有了血色,项链上的锈迹也不t见了。

    第214章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邪恶?”埃斐并没有理会,但盖提亚还是自顾自地继续道,“是主创造了它们吗又或是已有的事物结合在一起所孕育的谬误?即使主没有创造恶,若主认为它们是应该被厌弃的,为何又要允许它们存在?”

    埃斐仍没有反应, 复活之术使这具躯壳重新焕发生机,她的伤口愈合了,皮肤有了温度,能够从食物中摄取能量……但也仅止于此了。所罗门决定用创造魔神柱的方法修复她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错误——事实一再证明, 即使他的眼睛已能窥视对方命运的轨迹, 也无法很好地应对与她有关的问题。

    盖提亚的目光落到她的肩膀上,曾经的箭伤已经痊愈,但留下了狰狞的疤痕,昭示着复活之术并未完全成功。

    对所罗门而言,这算是一个阴差阳错但也令人满意的结果,他需要一服安慰剂来平息旧时光留在身体里的痛苦与怒火,同时还能让“安慰剂”本身不那么危险……但对于他,这种结果是完全不能接受的,如果一切使生命鲜活而耀眼的东西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具还在苟延残喘的空壳,这样的生命又有何意义呢?

    “附议。”生命院·斯伯纳克说, “这样的复活之术是失败的,将生命的价值取走,而徒留生命本身,无疑是一种丑陋的结果,王不应该为此满意。 ”

    “否定。”废弃孔·安杜马利乌士驳斥道, “让主此生最大的敌人彻底复活,本身就是极其愚蠢的想法。王为熄灭灰烬付出了代价, 若又要为了弥补代价而复燃灰烬,只会陷入无谓的恶性循环。一些短暂的牺牲是为了更长远的未来。”

    “这些短暂的牺牲使女王的躯壳仍在日益崩坏。”生命院·斯伯纳克指出,“魔术可以修复腐烂的躯壳,但无法阻止这种恶化,再多的魔力也无法填补灵魂的空洞。如果情况持续恶化下去,恐怕在等到更长远的未来前,这具躯壳就会先行湮灭。”

    “或许将她做成魔术人偶才是最好的选择。她生前本就不朽,作为素体的资质只会更好。”

    “否定。”生命院·斯伯纳克说,“身体的意识是遵循本能的,不会对没有灵魂气息的东西产生反应。否则王根本无需花费心思复活女王,正是因为知道虚假之物无法轻易骗过本能,王才做出了如此判断。”

    听到这里,盖提亚忍不住开口:“难道现在的她不是虚假之物吗?”

    不是抱怨,也不是恼怒,他是真心想要寻求一个答案——然而他的同伴谁都没有回答,哪怕是斯伯纳克。

    近段时间,他似乎一直被这种期待落空的沮丧感包围,他对埃斐失望,对所罗门失望,对其他魔神柱失望,甚至对造物主失望。有许多疑问在他心头悬而未解,但无人能为他解答。命运只留给了他一个对什么都回以微笑的王,一个除了活着一无所有的女人,一群总在争论不休的同伴。

    “现在只能期盼王能在她的各项机能彻底坏死前让她诞下子嗣,看看血脉相连的孩子是否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其他魔神柱还在那个问题上纠缠,“如果失败了,我们依然需要这个孩子作为修复或重新建立与女王联结的媒介。”

    “但女王的子宫一直没有胎动。”废弃孔·安杜马利乌士说,“遵循自然法则制造生命是被动的,王应该试着重新启用古老的魔法……”

    盖提亚受够了这个话题,决定不去在意同伴们说了什么。他握住埃斐的手,她的手掌柔软而温热,失去了生前那层薄茧,变成了真正的、养尊处优之人的手,这让他感觉自己距离真实的她更遥远了。

    他逼迫自己将那种感觉抛之脑后,就像他把同伴们的喋喋不休抛之脑后一样:“如果是我……如果我是主,想要使自己的造物美好无瑕,那么在创造它的同时,我也将提供给他们与之相匹配的物质和精神养料,而不是任由他们在这个善恶未明的世界中自我放逐……你觉得呢?”

    然而对方只是静静凝视着窗外的景色,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说话啊……”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几乎是在哀求她,“为什么不回答我?”

    “盖提亚。”他的一位同伴提醒道,“你应该知道,她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死了。”

    是啊,她死了——耶底底亚也死了,许多所谓死了的人至今仍在持续不断地影响着活人的世界,也许生或死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也许有些东西直到死后方才开始展现它的威力,也许……也许……

    也许就像所罗门说的一样,那些阴魂不散的旧时光。

    “嘿,魔术王的宠物,我们打个商量怎么样?”

    盖提亚微微一怔,他确定这不是任何一个同伴的声音——古怪的是,他似乎也是唯一听到了这个声音的人。

    “你是谁?”他在心中问道。

    “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对方说,“现在这位客人需要你帮一点小忙……比方说,带着你的触手朋友们里离这间院子远一点,给女王和她的客人留些私人空间。”

    他对此不置可否:“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唔……”对方似乎陷入了苦恼,“因为大哥哥我会给你的主人带来一些大麻烦?”

    就在这时,观测所·佛钮司提示道:“魔术工房附近检测到了陌生的玛那波动。”

    盖提亚比它感知得更加清晰,但在回应之前,他的本能已经先行一步,屏蔽了其他魔神柱的感知功能——无论这个决定正确与否,他心里清楚,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为这种做法辩驳——是了,虚假之物无法轻易骗过本能,虚假的理由也是如此。

    “是吗?”他平静地回答,“那就去看一看吧。”

    ×××

    走过石板地时,梅林感觉那些石头在烤他的脚。

    “你真该看看我为你受了多少苦。”他吐了吐舌头,感觉把行头全部穿上的自己像个老傻瓜,不过在看到摩根时——现在该称她为“埃斐”了,他还是很快打起了精神,隔着观景窗冲她热情地打招呼,“ Dydh da ① ~猊下,看到未来的老朋友有没有感觉很亲切?”

    对方纹丝不动——显然,无论是盛夏的暑气,还是眼前这位莫名其妙的魔术师,都没能令她困扰。不过梅林早已习惯了对方的冷淡,自顾自地走进她的房间,给了她一个贴面吻:“我也想念你。”

    说罢,他又握住她搭在窗台上的手,自娱自乐地捏着她的手指:“我们真应该一起拍张照片然后发给亚瑟……啊哈,骗他说我们在海边度假怎么样?用来解释你为什么晒黑了……还有头发,让我们想想用什么理由来解释你的头发……”

    事实上,不光是肤色和发色……她的眼睛也变得更幽暗了,仿佛蕴藏着某种鬼魅的力量,再强烈的光照在那双漆黑的眼珠里都黯淡起来。就像这座别院,景色宜人,但被死亡的气息笼罩着,难免显得暮气沉沉。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真是糟透了……我知道这段时间你过得很不好,但没想到会如此严重。”

    梅林轻轻抚摸她的脸庞——如果在不列颠,她早该用眼神警告他了。虽然对方此刻展现出了罕见的温顺,但他并未感到愉快。

    他低声道:“跟我一起离开吧,猊下。这个时代的使命已经结束了,你的未来属于狮心堡的至高王座,而不是这个狭小的院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国家的子民正等待着他们的女王。”

    梅林引导她站起来,她没有抵抗,沉默地顺着他右手施力的方向前行——但仅仅迈出一步,他就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妙。

    一阵冷风忽地拂过庭院,树梢簌簌作响,鲜红的法阵在他脚下乍现,犹如熊熊烈火,霎时照亮了整个房间。

    “这可真是……”梅林沉沉地喘了口气,将舌根的血腥味咽了回去,“不愧是鼎盛时期的魔术王,真是强大到让人烦躁啊……”

    要在这个时代亲自带走她,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吗……?

    “没有受到邀请就擅自登堂入室,还要带走别人的妻子。”门外的所罗门面露微笑,“梦魔都是这么没有教养的生物吗?”

    “真有脸说啊,雅威的牧羊犬。”看来回到现代后, t又有新的理由去嘲弄某位医生了,“你以为这种虚假的平静会一直持续下去吗?有些鸟儿… …笼子是关不住的。”他的目光最终回到埃斐身上,喃喃自语,“当它们飞走的时候,你心里其实知道,把它们关起来是一种罪恶②。”

    所罗门并未回答,只是慢慢将埃斐的手从他手中抽走。

    “本体不在这里吗……真可惜,看来没办法杀掉你了。”即使说着这样的话,对方依然戴着那副仿佛已经嵌在他脸上的慈悲微笑,“再见了,梦魔。”

    法阵的红光愈发刺眼,梅林能感觉到自己与这个时代的联系正在被切断,烈火灼烧着五脏六腑,他的舌根泌出某种苦涩而黏稠的东西,尝起来有血的味道。

    真是糟糕透顶。

    梅林再一次确认了——他果然不喜欢这个时代。和这里相比,连沉闷潮湿的不列颠雨季都显得那么温情脉脉。

    “我真的很喜欢在别人脸上看到这种胜券在握的笑容。”他说,“因为当他们笑不出来的时候,往往意味着故事开始有趣起来了。”

    ………………

    希兰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从梦中惊醒,然后发现自己冷汗淋漓了。

    自从蛾摩拉覆灭后,他一直噩梦连连。他梦见陷入火海的城市,梦见人们的尖叫和哭嚎,梦见巴尔在焦黑的残垣断壁中徘徊,好似迷了路的幽灵,梦见如蜡烛般融化的塔玛,脸上流下黑色的蜡泪……他梦见过许多和蛾摩拉有关的人和物,但还是第一次梦见猊下。

    可梦中的猊下为什么会和所罗门在一起?

    据他所知,自从耶底底亚以这个名字登基为王之后,他们就再没有过联系。不同于提尔,蛾摩拉和以色列连贸易往来都少得可怜,几乎是两个完全陌生的国家。

    希兰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猊下皮肤的温度……如此真实。

    纯粹的臆想会有这种真实感吗?

    他想要起身,但那个梦吸走了他全部的气力,让他只能像一条搁浅了的鱼那样倒在床上。

    夕阳透过窗户的缝隙渗进房间,希兰看着被染成深红的床帏,脑海中却浮现出了那个鲜红的法阵——他不知道法阵有什么用,但能隐隐感觉到其中不祥的意味。

    看来他得亲自去一趟以色列了。

    第215章

    在走进王殿前, 希兰收敛了神情中的哀愁,捡回了记忆中没心没肺的笑容——他擅长这个,如果他能做到表里如一, 如今大抵就不会如此困扰了。

    希兰做好了准备,但当他真正在王座前见到故人的面庞,记忆霎时如潮水般袭来,猊下、塔玛、耶底底亚、红屋,他们的农场……他感觉自己轻易就被击溃了,好在那个笑容还没有彻底垮掉,他拥抱了对方,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将苦涩咽了回去。

    “看看你。”希兰说,“笑得像个傻瓜,结了婚的男人都是这样吗?”

    如果我是你,就会因为自己的狗嘴吐不出象牙而羞愧地把舌头切掉……如果是耶底底亚的话,一定会这么回答。

    希兰期待着这一幕,可惜所罗门只是笑了笑,那种符合传闻中“圣明贤君”形象的端庄微笑:“许久不见。”

    他的反应让希兰感到陌生。虽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提尔和以色列一直保持着合作——好的,也有坏的——但希兰本人也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

    蛾摩拉覆灭后,他沉浸在哀恸之中,却收到了所罗门与法老之女大婚,以色列与埃及正式成为盟友的消息。他恨所罗门的冷漠,怪他对故人之死无动于衷,当着使者的面将请柬烧成了灰。等情绪渐渐平复后,他又不免嘲弄自己的感情用事——他们先是一个国家的统治者,然后才轮到他们自己。能让高傲的法老低声下气地用姻亲求和,乃是以色列自建国以来前所未有的荣耀,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对方将私人感情置于整个国家之前?

    只是……

    希兰看着所罗门,内心百感交集,过去的时光确实不会再回来了。

    “看来那个位置让你变得无趣了。”他耸了耸肩,“大忙人,介意抽出点时间给我吗?就我们两个。”

    所罗门点了点头,低声对身旁的仆从说:“都退下吧。”

    待仆从将门从外面关上后,希兰才开口:“我本来没打算在你新婚燕尔的时候来打扰你,耶底……”他感觉舌头像是被蛰了一下,“所罗门,但这件事很重要。”

    所罗门颔首:“请说。”

    “你应该知道蛾摩拉发生了什么——都快过去大半个月了,哪怕你的线人坐的是牛车,也该把消息传回来了。”他盯着对方的眼睛,“她们都死了,所罗门。”这个名字在嘴里有一种生涩感,仿佛他是在和一个陌生人讲话,“整个城市都被付之一炬,只剩下了废墟。”

    “我很遗憾。”所罗门说,“好在索多瑪王也得到了他应有的下场,听说他是在睡梦中被烧死的。”

    他说的是大约一周前发生的事。据说索多瑪王花光了国库里的最后一枚金币,只为从某个神秘人手中购买一种奇特的物质,名为“秘火”,这种火焰可以在海上燃烧,索多瑪大军便是用它歼灭了蛾摩拉的海上要塞。

    索多瑪王为之狂喜,他命人将剩余的秘火全部放进他的私人宝库——宝库在他寝宫的正下方,想来索多瑪王晚上必须要枕着它们睡觉才肯安心。

    他多半没有料到,这些秘火会在某个夜晚悄无声息地带走他自己的命。

    “那是他罪有应得。”说到这里时,希兰几乎控制不住言语中的戾气,“但我没有在蛾摩拉找到猊下的尸体……你也了解猊下,很难相信她真的会死在索多瑪王手中。”

    “你认为她会来以色列投奔我?”所罗门回答,“从距离上看,如果她想避难,不该优先选择提尔吗?”

    “没错,可提尔离蛾摩拉有点太近了,索多瑪军队也会想到这一点。”希兰发现自己的语调比他想象得还严肃——他可真是越来越会一本正经地说胡话了,“或许她会从西顿绕道,然后来你这里,毕竟她当初也是这么带着塔玛躲避了亚希暖的追杀。”

    所罗门摇了摇摇头:“抱歉,我没见过她。”

    “确定吗?你真的没见过猊下?”

    “如果我收留了她,也没必要瞒着你,不是吗?”所罗门说,“若你只是想问这个,传信给我就可以了,没必要亲自跑一趟。”

    他感觉胸口微微发烫:“我只是……不亲耳听到,就不甘心……”

    “蛾摩拉已经消逝了,过去的事情无法挽回。”所罗门拍了拍他的肩膀,“愿你能早日找回内心的平静,希兰。”

    希兰忘记自己是怎么离开王殿的,等他回过神时,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疑似庭院的地方,四下空无一人。

    他松开衣领,拿出太阳之眼——为了方便携带,希兰将它做成了项坠。他刚才在王殿里感受到的并非错觉,石头上的纹路此刻正流动着熠熠鎏光,散发出灼人的热意。

    “巴尔的注视下,谎言无处遁藏……”他喃喃道,“你的舌头才应该被切掉,所罗门。”

    所罗门说谎了……这是不是也意味着,猊下其实还活着?

    虽然这还只是一个猜测,可他依然忍不住雀跃起来——猊下不仅是蛾摩拉的统治者,还是以色列先王的宰相与挚友,这样重要的存在,所罗门不可能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若猊下尚在人间,她一定就在王宫里。

    正当希兰陷入思考之际,一道影子延伸到了他的跟前。

    “提尔的王,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希兰抬起头,差点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耶底底亚?”脱口而出后,他才意识到不对——虽然长得很像,但眼前的少年是金发,即便耶底底亚再青春常驻,也不可能几年后还是十三、四岁的模样,“你是……呃,所罗门的孩子?”

    不应该啊,除非耶底底亚十岁的时候就能搞大别人的肚子,还是说犹太民都长得那么早熟……?

    不过,少年眉目中那种带着聪明劲儿的刻薄感可真是跟他父亲年幼时一模一样。

    “我侍奉王,仅此而已。”和耶底底亚模样肖似的少年说,“沿着左边的小径向前,走过冷泉,就会看见一t座别院。那里是王宫的禁区,任何人都不能进入。虽然你是王的朋友,但没有王的手谕,也不能擅自靠近,请离开吧。”

    希兰总觉得对方的话听起来有点奇怪,本来他都不知道那里有一座别院,即使路过了多半也不感兴趣,但经过对方的一番严厉警告后,他反倒被勾起了好奇心。

    “谢谢你的提醒。”希兰说,“我来得太匆忙,没有把正服穿上。万一不幸被某个不认识的侍卫打死,作为王的结局也太悲惨了。”

    “别院没有侍卫把守。”少年说,“所以我有义务提醒任何靠近的人不要走错路。”

    “原来如此。”他假模假样地点了点头,“小伙子,你看起来可真够年轻的,所罗门那么喜欢雇佣童工吗?”

    “我不是童工,王相信我的能力。”

    “看出来了,所以你现在要去见你的王?”

    “是,我担负着重要的职责,需要每日向王汇报工作。”

    “噢,看来你确实很受信赖。”希兰摸了摸这个金发耶底底亚的脑袋,想起当年他们在红屋的时候,心里感慨万分,“所罗门在王殿里,去找他吧。”

    确认对方走远之后,希兰立刻沿着少年刚刚指明的方向一路前行,果然看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在茂密的树林间,它显得如此不起眼,可一想到所罗门将他微笑下的秘密藏在这里,希兰就不由得拿出严阵以待的态度。

    他刚踏进院门,就迎面撞到了一个女人——在对方发出尖叫前,希兰已经反射性地打晕了她,感谢乌利亚早年夹枪带棍的谆谆教导,字面意义上的。在心里礼节式地说了一句抱歉后,他把对方扔进了一旁的灌木丛里。

    希兰本以为自己至少需要花时间搜寻一番,但仅仅是跨过了院门,他就看见了她——好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以为这张脸只会在他梦里出现了。

    他的手心渗出了汗,一时间竟怔在了原地,他甚至不敢接近她,害怕她只是思念之情映射出的幻影,又害怕对方不过是一个长得和她有点像的年轻女人。他缓慢地、谨慎地靠近她,将手轻轻放在她的手背上,唯恐她会像湖面上的月影那样破碎,好在她的皮肤很紧实,并且是有温度的,直到这时希兰才松了口气,他本该感到高兴,却止不住地哽咽起来。

    “太好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你还活着,终于还有一个人活着……猊下,我……”

    希兰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看着对方脸上古井无波的表情,他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猊下?”因为慌张,他的指甲无意识地抠进了她的虎口,可对方没有丝毫反应,“您怎么了?猊下,为什么不说话?我是希兰啊……您不记得我了吗?”

    这一次,他的确听到了第二个声音——但那不是猊下的声音:“已经是第二次了……那孩子真是一点用场也派不上。”

    希兰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但这张熟悉的脸,已经无法在他心里掀起任何怀念之情了,取而代之的,是模糊的距离感,以及无穷无尽的怒火。

    他朝所罗门脸上狠狠打了一拳——塔玛真该亲眼看见这一幕,看看他是一个多么言出必行的男人——然后揪住他的领子:“你对猊下做了什么?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以色列在那场战争中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哪怕如此狼狈,所罗门脸上依然保持着平静的微笑:“她还活着,这不是很好吗?”

    “活着?你管这叫活着?她的'活着',是她欣欣向荣的国家,是她安居乐业的子民,是港口川流不息的船舶和填满粮仓的麦子,是那些孜孜不倦的学徒和救济院里平安长大的孩子……是塔玛,她本该看着她登上王位的……”他不想在所罗门面前表现出任何软弱,但泪水遏制不住地流淌而下,“看看她……耶底底亚,看看你把她变成了什么样……”

    闻言,所罗门的手轻微颤抖了一下。他起初可能想甩开他,可最后放弃了,此时对方脸上终于流露出除了微笑以外的表情——但不知为何,希兰并不觉得对方是被他打动了,与其说那是动摇的眼神,不如说是对某种东西感到不快,仿佛他不是很满意自己身体刚才展现出的消极反应。

    “看来你是要带走她了。”

    “当然。”

    “好啊。”对方语气中的从容超出了他的想象,“去吧,希兰,带她离开吧。”

    希兰虽然有点情绪上涌,但还没有傻到会相信事情真能进展得如此顺利:“……你还有什么阴谋?”

    “没有什么阴谋,只是一些客观的现实。”所罗门说,“她的身体机能是在靠我的魔术支撑着,一旦离开我,身躯就会失去活性,逐渐开始腐烂,直到死亡……即使知道了这些,也要带她离开吗?”

    希兰感觉刚刚那一拳好像拐了个弯,砸到了他的胃上:“总比留在这里当你的傀儡要好。”

    “有趣。”他温和地说道,“在讨论生命的价值时,你滔滔不绝,但当触及生命本身时,你又露怯了……希兰,既然你已经做好了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的准备,为什么不现在杀了她呢?干净利落地结束她的生命,难道不比看着她日复一日地腐烂更好吗?”

    希兰感觉自己的嘴唇像是黏在了一起。

    好一会儿过去,他才松开所罗门,艰难地向后看去。猊下依然倚窗而坐,对不远处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反应。

    她已经死了,希兰……所罗门是一个混蛋,但他说得没错,让痛苦就此终结吧。

    他走到她身边,双手慢慢地扼住她的脖子,她死了,只是尸体还在动,他告诉自己——可她的脉动、气息,她温暖的皮肤,被勒住咽喉后紊乱的气息,无一不令他触动。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双手还是颤抖不停,气力就像沙漏,随着时间一点点地从他的体内流走。

    说些什么啊,猊下……哪怕是对他感到失望也好……

    希兰的胸口又热了起来,即使隔着厚重的布料,他也知道太阳之眼此时正在发光,但不同于以往的是,这次石头的热意并没有让他感到灼痛,似乎有某种暖流在身体里涌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暖流沿着他的手掌传递给了对方。

    她的眼睛微微闪动——正当希兰想要确认那是不是他的错觉时,她的嘴唇也嚅动了一下。他感觉心跳漏了半拍,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动作,好让所罗门无法看到她的脸。

    猊下的嘴唇一张一合,很迟缓,像是一个半睡半醒的人的梦呓。很显然,她并没有完全回来,这点微乎其微的神智也无法维持太久……但仅仅是这样就足够了。

    她没有发出声音,但希兰理解了她的意思。

    “去守誓之地。”

    第216章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空气中的水汽像汗一样吸附在皮肤上,令人感到不适。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不久就会下起大雨——如果在海边生活久了,就会知道这不过是大海阴晴不定的诸多面孔之一,它的爱与憎都是强烈的,赐福于人时也将带来痛苦,犹如液体的火焰。

    希兰骑着马,在部下们面前表现得专心致志,脑海中却浮现出往日的景象。

    他想起那个暴风雨的夜晚,猊下带着他们躲进奴隶船里,船舱又闷又热(就像现在),玛西亚夫人分娩时愤怒的嘶吼比外面的风暴还要骇人(强悍的非利士女人),空气中满是血和汗水的气味,带着一点发丝被烧焦的味道(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他和塔玛、耶底底亚——那时他还是耶底底亚——握着彼此的手,互相依偎。

    提瓦克就是在那一夜来到人世的,那个天真可爱的小男孩,尚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一个伟大国家诞生的契机。

    “陛下。”他的部下悄声提醒, “快下雨了。”

    “我知道。”

    “您不打算暂停行程,去找一处地方避雨吗?”

    “前面不远就是蛾摩拉了。”

    “可蛾摩拉已经被烧成了……”对方顿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惊慌——如果一个人的舌头突然被鸟啄走了,大概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在下的意思是t… …现在的蛾摩拉恐怕,不是那么方便避雨的地方……”

    希兰感觉胃袋沉甸甸的, 仿佛喝了一碗隔夜的肉冻汤, 好在他还没有可悲到会为了一句话而迁怒别人:“我知道蛾摩拉已经毁了,但很久以前, 那里还只是比布鲁斯的废墟时,过往的商队也会在那里停歇,没道理你们就不行。”

    对方忐忑地退下了。离开以色列后,他就让大部队先回提尔,只留下了几名他最信任的精锐。他们都是生在海边,长在海边的迦南人,自然也察觉到了暴雨的临近,但没有人敢质疑他的决定——在自己的国家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力,是许多统治者期盼的结果,但希兰现在宁愿雷纳在这里,至少能陪他说说话,而且几乎不在意他是否会因为自己的话生气。

    自从在以色列见到猊下后,他心头就涌动着一股强烈的躁动,越是靠近蛾摩拉,那股躁动就越是激烈,不知道塔玛当初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她疯了,以为那是一个未曾经历过战争洗礼的小姑娘的执拗,她预感到了灾祸的到来,可他们谁也没相信她。

    希兰内心五味杂陈,但这种模糊的怅然,很快就随着蛾摩拉的惨况变成了实质的痛苦。蛾摩拉覆灭后,他不止一次派雷纳到这里寻找是否有幸存者,但从未亲自来过,好像只要不亲眼目睹,蛾摩拉美好的模样就会一直留存在他心中。

    但随着大片焦黑的废墟映入眼帘,他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弭了……这个国家被摧毁得如此彻底,就好像它从未诞生过。

    他让其他人在城墙下避雨——不灭的星型要塞,几乎是整座城市唯一还算完整的建筑。

    “真了不起。”他的一名部下试了试墙体的强度,“整座城市都被焚毁了,城墙还依然坚固……如果不是内部发生了火灾,蛾摩拉应该还能抵御更长时间吧。”

    希兰心里只是冷笑,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后捅了一刀,或许蛾摩拉早就把敌人歼灭于海上了,根本不必抵御什么。

    “你们就在这里驻扎。”他说,“我还要去一个地方——我自己去。”

    闻言,他的部下们都惴惴不安起来,其中一个年长的,在他身边侍奉最久的侍卫开口:“这样的倾盆大雨,您还要独自行动,太不安全了,请至少让一个侍从陪您一起吧。”

    “没必要担心。”希兰拿出了难得的耐心,不是因为对方的身份,而是单纯认为解释这件事是值得他花费时间的,“我很熟悉这里,每一条小路,每一条沟渠,它们各自都通向哪里……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他轻车熟路地绕着城墙走到墓园,因为无人打理,那里的杂草已经长到了过膝高,草海淹没了灰白的墓碑,看起来和普通的荒地没什么区别……然而,整个蛾摩拉已然化作一座巨大的坟场,与之相比,这座小小的墓园也显得无足轻重了。

    “抱歉,乌利亚。”他低声道,“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安眠,可是她现在需要你。”

    他拿出匕首,割下了那些杂草,然后将它们的根掘出来,方便继续深挖,因为下雨,泥土变得潮湿而松软,但刀柄也因此变得很滑,每当碰到有碎石的地方,刀刃就变得迟钝而艰涩。

    如果他的部下一起来帮忙掘坟,大概很快就能完成,但这件事必须由他自己完成,不仅因为这是罪恶的,也因为乌利亚的坟墓——那是他、塔玛和耶底底亚一起用铲子挖出来的,哈兰将他的骨灰放下去后,他们又用铲子一点点把坟墓填上。猊下为他雕刻了墓碑,写着“一名伟大的战士,一位优秀的老师,一个忠诚的朋友”。

    现在回想起来,他真该把一铲子砸在耶底底亚的后脑勺上,把他一起埋了——瞧,即使是在这种事情上,一把铲子也比一把破烂小刀好用得多。但他现在没有铲子,也没办法把所罗门活埋,而是发了疯似地用小刀掘别人的坟。

    唉,很难想象塔玛居然不是他的亲姐姐,一个疯丫头和一个疯小子。

    等土层下渐渐显出骨灰盒的轮廓时,希兰的手已经在暴雨的洗刷中失去了知觉,雨水让他睁不开眼睛,他凭借着感觉在黑暗中摸索,却不小心被冰冷的刀刃割伤——守誓,蛾摩拉的七柄钢剑之一,即使已经长埋地下数年,依然如此锋利。

    其实乌利亚不常使用它,他擅长马上作战,习惯用矛,只有当他认为场上的敌人值得他的敬意时,才会用守誓应对。

    所罗门并不是那样的敌人……相比自己的长眠被打扰,这件事大概更让乌利亚感到生气。

    希兰取走了剑,随即又看到了骨灰盒上镶嵌的雄狮勋章,和普通铁卫佩戴的勋章不同,乌利亚的雄狮勋章和钢剑一样,不会因为湿气而生锈,被雨水洗去了泥土后,看起来依然熠熠生辉。

    帕提也有一枚,唯有光荣的铁卫总长才有资格佩戴——当初离开提尔时,她请求他将她的勋章和剑一起下葬,那是她最后的遗愿,可他现在连她的尸体在哪儿都没找到,他只记得雷纳回来时麻木的脸,仿佛他也死在那里了,回到提尔的只是一具空壳。

    他将骨灰盒重新埋起来,此时雨势终于减小,让他不必面临一掀开眼皮就像有一整个瀑布倾泻进眼睛里的窘境。

    小心翼翼地将坟墓填平后,希兰站了起来,骨头又僵又酸,在他起身时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他慢慢吐了口气,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墓碑上的那行字,因为长久没有人维护,凹槽里的金漆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伟大的战士”和“优秀的老师”都褪去了颜色,只剩下了“忠诚的朋友”。

    希兰静静地看着那行字,好一会儿过去,才低头把脸颊上的水迹擦干。

    ×××

    通常情况下,示巴女王是绝对不会在这种寒酸的驿站落脚的——然而命运有时不会给人太多选择的余地,她被迫忍耐着干草房顶渗下来的雨滴,忍耐着散发出酸木气味的地板,忍耐着一些阴暗缝隙里传来的令人不安的滋滋声……她怀疑那是老鼠或大型昆虫啃食木板的声音。

    正当她为自己忍受苦难的毅力而自豪,准备在房间里等待仆从将水烧热时,却在门的另一侧看到了一位不速之客——看着他留在地板上的水渍和泥脚印,她脑袋里的最后一根神经终于也被拧断了。

    “你又是谁?!”她抓狂道,如果是老板记错了房间号,他就等着赔偿到倾家荡产吧!

    “冷静,示巴女王。”对方摘下了兜帽,露出一头灿金色的短发,以及——那超乎常人的美貌,示巴女王见过不少漂亮的人,但很少有像他这样,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能让一间陋室蓬荜生辉,“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虽然对方长得赏心悦目,不过一听见“交易”两个字,她就立刻提起了警觉:“在发出要约之前,是不是应该先自报一下身份?”

    “希兰,提尔王希兰。”

    示巴女王浑身一震——不,穷极她的想象力,也不敢想象黎凡特的新霸主居然会和她相遇在这个破落的小房间里。

    不过她很快就注意到了,那头金发在暗淡的烛光下依然颜色鲜亮,显然不是反射了蜡烛的光照,而是发丝本身在发光,那是受过神明恩赐之人才能拥有的奇迹。

    “我知道你此行是为了去以色列拜访所罗门王。”他说,“我希望你能帮我办一件事。”

    既然他能出现在这里,仿佛早就料到她会在这间驿站暂歇,质问对方怎么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了……虽然还不能判断对方的到来是好是坏,但她决定先按兵不动:“先说说看是什么事。”

    对方将一把剑横放在桌上,银色的剑身在烛光映照下泛着摄人心魄的冷光——绝非凡品,任何一个对美有概念的人,都很难不为这样高超的工艺着迷,但示巴女王只是短暂地动摇了一下,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在以色列王宫里,有一处立着先知撒母耳塑像的庭院。”对方说,“朝着撒母耳左手方向的小径一路前行,经过冷泉,走到道路尽头,你会看见一座偏僻的别院,请把这柄剑交给别院的主人。”

    “我怎么知道别院的主人是谁?” t

    “一个漂亮的女人。”

    她不以为然:“这世上有许多漂亮的女人。”

    “在那里,你可能会看见其他漂亮的人,可能会看见其他女人,但只有一个是漂亮的女人。”他垂下眼睑,“另外,我知道你对魔术颇有造诣,希望你能用魔术隐蔽自己的行踪,不要让任何人看到这柄剑,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闻言,示巴女王意会地笑了一下,从这只言片语中闻到了秘辛的味道:“看来是不方便让所罗门王知道的事情?”

    “我们起了一点争执,恐怕他近段时间不会想见到我。”对方轻描淡写地回答,“如果你能完成这件事,提尔三年内都不会向示巴的商队征收关卡税……你应该也知道,如今在红海上畅通无阻的舰队究竟属于谁。”

    哈,多半又是两男争一女的戏码。

    同为一个国家的统治者,示巴女王早就见惯了这档事,不过她聪明地没有点破:“真是令人心动的条件——不过很可惜,所罗门王在魔术上拥有远超任何人的才能,也是我无法企及的,我的魔术必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关于这一点……”对方解下了自己的项链,“这是巴尔神的象征'太阳之眼',戴上它,在心中默念咒语,就能庇佑你不会为所罗门的眼所感知。 ”

    “真的?”

    “为何有假?”他说,“光辉所及之处,黑暗的眼睛无法窥视。”

    示巴女王陷入了沉思。

    “五年。”她说,“五年内,提尔都不能向示巴的商队征收关卡税。此外,同等价位下,提尔必须优先把商品卖给示巴。”

    “可以。”

    看对方答应得那么轻松,她反倒有些后悔了——看来为了那位“别院的主人”,提尔王完全不介意付出高昂的代价。不过这个时候再要求提高价码,未免显得太过丑陋,示巴女王对财富总是来者不拒,但也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

    她点了点头,将项链系在脖子上,契约就算是成立了:“所以咒语是什么?”

    对方叹息一声,仿佛短暂地陷落进了往日的时光中:“过去从未消逝,甚至从未过去。”

    “真古怪。”

    “也许是吧。”他说,“用生命燃烧的光辉是珍贵的……太阳之眼的庇佑只剩下十分钟,谨慎地使用它,示巴女王。”

    第217章

    宴会持续的时间比示巴女王预想得还要长——虽说她还没有沦落到被葡萄酒灌得走不动路的程度, 但也相差不远了。

    当酒气从胃里反涌,冲得她双颊发烫时,她偷偷服用了一些醒神的魔药……味道一如既往的糟糕, 这配方出自蛾摩拉的药理魔女安赫卡, 她的配方药效确实很不错,可惜味道总让人不敢恭维,鼻涕和痰的混合物喝起来也不过如此了。

    “看来我是有点醉了。”趁着醺醉的红晕还残留在脸上,示巴女王对其他宾客说, “原谅我暂时退场,再不出去吹吹冷风,我多半就要做出什么有失体面的事了。”

    所罗门温和地朝她笑了一下:“我能理解,请按照您习惯的步调来吧。”

    她走出宴会厅,艰难地将自己从美酒的芬芳、烤肉滚烫的油脂香气和馕饼出炉后的麦香里解救出来。

    为了方便行动,她婉言谢绝了所罗门指派仆从跟随她的建议,假装不经意地朝庭院走去。直到她回头再也看不见宴会厅的时候,她的发丝还是不断散发出酒和肉的香气,让人有一种饥饿又餍足的恍惚感。

    难怪连高傲的法老都答应将自己的女儿嫁过来,以色列如今的繁华确实令人艳羡。

    示巴女王想起了所罗门——相比其他人,他在宴会上并不常开口,但举手投足无不展现出翩翩风度,在一众王公贵族间仍显得卓尔不群。如果不是她与别人约定在先,留在这里多看看他赏心悦目的容貌也是一件乐事。

    思绪至此, 她又不免联想到了希兰,一个时代居然同时诞生了这样一对闪耀的双子星, 究竟是这个时代的幸运, 还是其他君王的不幸呢?

    能够同时俘获这样两个男人的心,不免更让人好奇那位“别院的女主人”究竟是怎样的绝代佳人了。

    唯一可惜的是——除了恭贺所罗门王与法老之女新婚外, 她行程的最后一站本该是蛾摩拉,黎凡特的明珠。

    然而她来晚了一步,未能目睹这个曾经的地中海霸主最辉煌的时期,也未能与传闻中的蛾摩拉女王埃斐见上一面。

    强大繁荣的蛾摩拉最后竟然落败于索多瑪之手,在整个黎凡特都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影响到了红海周边的国家,其中也包括示巴。

    她的长老们因此认为女人只能拨弄算盘(他们对“银行”的认知仅止于此),无法从敌国手中保卫国家,要求她即刻找一位夫婿与她共治。她将拜访以色列的行程提前,多少也有点想躲避这些纷扰的缘故。

    走到立有先知塑像的庭院后,示巴女王轻轻念诵咒语,太阳之眼在胸口微微发热。她深吸了一口气,驱动魔术,朝着先知左手所指的方向走去,那里确实有一条偏僻的小径,灰色的石板被尘埃和落叶掩盖,显得很不起眼。

    不过示巴女王很快就意识到,除了表面的掩饰,这里还被所罗门施下了干扰感官的魔术。

    若不是那位女主人的身份太过特殊,就是所罗门得到她的手段不太干净——当示巴女王走到道路的尽头,感受到围墙外魔术工房的气息时,心里愈发确认了这一点。

    王宫本身就是王的阵地,在自己的阵地里还要单独开辟一处新的工房,看来所罗门很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存在。

    提尔王啊,如果当初知道你是要坑我下火海,我至少会把免税期限提高到十年。

    冒出冷汗的同时,大衣内侧别着的剑似乎也在散发寒气……示巴女王本以为这是希兰的佩剑,希兰托她把剑带给对方,是为了让对方能睹物思人,但现在她也不太确定对方让她转交这把剑的目的是什么了。

    不过事已至此,最后无功而返就太叫人心痛了,示巴女王可以在很多事情上退让,但绝对不允许自己在做生意时吃亏。

    别院里有一位仆从,示巴女王用魔术暗示她离开这里去做别的事,此时太阳之眼的有效时间只剩下五分钟,好在寻找那位女主人并没有花费她太多的时间——事实上,示巴女王仅仅扫视一圈就找到了她,因为对方就坐在窗边。

    要说心里没有点不失望,那肯定是骗人的。能够同时令两个强大国家的君王神魂颠倒,她本以为会是怎样风华绝代的美人……诚然,那是一张俏脸,但也只是如此了,这位别院的女主人即非倾国绝色,也没有什么令人难以忘怀的特质,只是一个普通的、长得漂亮的女人。

    “你好?”她试探性地开口,“我来这里是受提尔王希兰的请求,代他转交给你一样东西。”

    可对方别说理会她了,甚至懒得看她一眼。

    示巴女王不免有些恼火,不仅因为对方的无礼,也因为太阳之眼的力量所剩不多。她拆下剑身上覆盖着的羊皮,把剑柄强塞进对方手里,对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剑,什么也没有说……反正希兰也没要求对方必须主动接受,她就当这样算完成任务了。

    太阳之眼的庇佑越来越微弱了,但剩下的时间应该刚好够她快步回到庭院……

    “谢谢。”

    示巴女王抬起头,发现对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落下了眼泪。

    不仅如此,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变化——示巴女王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感觉,起初她认为对方不过是一个长得挺漂亮的普通女人,等她走出这个院子,也许就该把对方的脸抛到脑后了。

    可当对方无声落泪的时候,她苍白的倦容,眼神中的哀愁,几乎让她感到心碎……示巴女王这辈子见过无数女人哭泣时的模样,既有绵绵细雨的啜泣,也有嘶声力竭的哭嚎,但没有一个能像对方这样牵动人的心肠。

    看对方怀恋的神色,难道她之前的猜测其实没错?别院的女主人和希兰其实是一对恋人,结t果被所罗门横刀夺爱,软禁在这里,心如死灰,此刻见到旧情人的佩剑,心底忽然被唤起万般柔情,往日的种种记忆在脑海中浮现……

    就在示巴女王沉浸于自己的幻想中一发而不可收拾的时候,对方已经止住了泪水。

    “谢谢。”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略带沙哑,但很沉稳,“希望下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能回报您的恩情。”

    示巴女王平日最喜欢这种自己送上门的肥羊,但此时此刻,她却不好意思开口回应了。

    从外表上来看,对方应该比她年轻一些,可她身上焕发出的那种超然气度,那种宁静的美,真叫人六神无主,当对方面露微笑时,那母亲般慈悲而爱怜的神态也令她心颤,让她感觉只要待在对方身边,就是一种幸福。

    正当她有些手足无措时,对方开口提醒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您应该离开了。”

    示巴女王缓过神,才察觉到太阳之眼的能量已经低到了令人抓狂的程度。她红着脸,匆忙地与对方道别,立刻施展魔术强化了自己的肉/体,一路火烧眉毛地往回跑,才堪堪在太阳之眼的庇佑结束前抵达庭院。

    她离开宴席太久了,没有时间留给她休息,可即使身体又燥又累,她心里依然残留着那种宁静的感觉,等回到宴会厅的时候,她身上的汗水也被风吹干了。

    她与所罗门打了招呼,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了觥筹交错的人群中。宴席上,美酒与烤肉依然散发出美妙的香气,人们高声谈笑,各种恭维不绝于耳。示巴女王被这繁华而喧嚣的氛围包围着,脑海中却回想起了那座别院。

    真是不可思议,哪怕是所罗门和希兰这样璀璨的双子星,在她面前都会显得黯淡吧……不知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

    所罗门穿过拱门时,院落里一片死寂——为了给示巴女王接风洗尘,他比平常来得晚了一些。这个时间点,毗兰应该早就离开了,房间里的灯也已经熄灭,说“死寂”倒确实是字面上的意思。

    自从盖提亚第二次失职,他就不再让他看守别院了。盖提亚答应得很平静,但所罗门很确定他的术式出现了一些问题……也许他当初就不应该在里面增加关于埃斐的部分。虽然她的命运已经能被眼捕捉,但在应对她的时候,他总是有种力不从心的疲惫感,时间久了,他也有些分不清这种疲惫是某些旧时光的残留,还是因为她天生便是他的敌人,轻易就能使他苦恼。

    他几乎每晚都来,但不是每次都会与她行房。她在生前就不会像正常女性那样有信期,所以他也无法测算她每月最容易受孕的日子,不过指望靠某一次凑巧就能使种子着床,未免也太消极了,以这具躯壳恶化的情况也等不了那么久……难道他应该启动古老的魔法,用炼金术培育子嗣吗?

    想到这里,所罗门叹息一声,推开了门。

    然而下一秒,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重击了他的胃部,被击中的地方最初很冷,但很快就有某种暖流溢出,那是他的血。

    他蹒跚着退后几步,才借由月光看清了没入他血肉的东西——那是一柄剑,银色的钢剑。所罗门从它身上没有感受到任何魔力,但它对他造成的伤害,似乎远远超过了伤口本该有的疼痛。

    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在地上蔓延成了血泊,一只脚从房间里迈了出来,落在血泊之中。

    “你……怎么会……”所罗门看着她,晚风好像前所未有地冷,是因为失血过多吗? “不,现在问这个……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在观测未来时,他并没有看见她恢复神智的景象——可现在它发生了,说明她成功违逆了命运给她的安排。奇迹已经出现(尽管对他而言不是),没必要再去追究奇迹诞生的原因。

    埃斐并没有回答,只是拔出了那柄钢剑,他吃力地捂住伤口,但还是有更多的血流淌出来,剑身上的血迹则逐渐蒸发,仿佛被月光洗净。

    这时他才看到上面的文字……是赫梯语中的“守誓”,那是乌利亚的剑,第一柄被铸造出来的蛾摩拉钢剑。

    所罗门本以为她会给他第二剑,大概率是在他的咽喉上,然而埃斐只是收起了守誓,跨过他的身体,打算离开。

    “我以为……你会杀了我……”他低声道,“舍不得吗?毕竟这具身体是……还是说,只要是这具身体,在里面的是谁,你都无所谓?”

    “如果你死了,我也会死在这里。”她平静地回答,“你死了,雅威也能轻易找到下一个傀儡,可对于我……如果一国之王不能满载荣耀地死去,至少也该死在她应该待的地方。”

    第218章

    他梦见了一个灰白的世界, 苍白的太阳,灰色的海面,焦黑的土地, 空气中尚能闻到火焰残留的辛辣和苦涩——白磷的气味。他如有所感, 意识到这里是蛾摩拉,但他没有看到城市被焚烧后的废墟。

    然后,他看见自己——不,那不是他,那是另一个人,尽管他们很像(某种意义上什至是同一个人),但如果要把他们划上等号,从各种意义上都是不妥当的,那是一个天真、自以为成熟的男孩,不知道自己身上担负着何等责任,也不知道平日里那些酸涩甜蜜的苦恼在这些责任前根本不值一提。

    男孩赤着脚,好像在漫无目的地乱走,又好像是受到某种感召而前行。

    所罗门不受控制地跟着他,不知过去了多久,前面渐渐出现了某种东西的影子……是一片尘封的残垣断壁,他看见男孩走了进去,仿佛回到自己的家一样轻车熟路。

    废墟里人影幢幢,有的是被大火烧死,浑身黑黢黢的,几乎看不出人的形状,有的是被索多瑪的军队屠戮,皮肤惨白发青,身体因为腐烂而肿胀,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已死去多时,散发出往日尘埃的味道。他们纷纷以一种死人不该有的热情同他打招呼,仿佛都认识他,他也回应他们,不说有某种风范,至少看起来很熟练。

    即使是他们还活着的时候,所罗门对他们也没有什么感情,但他能感受到对方的情绪,知道无论过去多久,即使记忆已经被岁月蛀蚀了,只要他看到他们,都像看到许久不见的老朋友那样亲切。那段时光对他不过是一段惨淡,没有色彩的片段,对男孩而言却是真实的……尽管他不明白这种真实为何对男孩如此重要。

    男孩继续向前,借由他的身体,所罗门看见了蛾摩拉的王宫。在其他国家,这种房子只能用来接待那些不太重要的国家的来使,但在蛾摩拉,它是女王的居所。

    他看见一个女孩和另一个男孩走过来——年幼的蛾摩拉王女和提尔王,但对当时的他们来说,这些身份反倒是最不重要的——他们朝男孩挥手,脸上带着鲜活而快乐的笑容,男孩小跑着加入他们,此时此刻,似乎有什么支离破碎的东西重新变得完整了。

    所罗门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去哪里,也知道他们要去见谁,但他的眼没有随着男孩继续前进,而是永远留在了原地。男孩离他越来越远,逐渐变成了某种陌生的、别的什么东西。回到他的同伴身边后,男孩回过头来,第一次与他对视。

    “这样是恐吓不到我的。”他对男孩说,“毕竟你已经死了。”

    “为什么不呢?”男孩说,“我就是你的恐惧。”

    “我不会感到恐惧。”

    他有点想向男孩解释,不只是恐惧,他没有任何“感觉”,将主的恩惠带回人间,完成神圣的使命,他就是按照这样的需求被设计出来的,“感觉”并不会有助于他做正确的事……但这是没有意义的,男孩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可他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执拗地要求别人去完成那些根本做不到又毫无意义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的任性为别人带来了多少麻烦。

    他为对方的固执感到费解,可能是因为对方死的时候太年轻了。

    “现在也许不会,但很快就会了。”男孩的眼神仿佛洞悉了一切,“你心里清楚我的话是正确的t。”

    所罗门没有回答。

    男孩继续道:“过去从未消逝,甚至从未过去。”

    “……我现在真恨听到这句话。”

    “不,你不会的。”男孩幽幽地说道,“你没有任何'感觉',忘了吗?”

    说罢,对方转身离开,不复顾他了。

    …………

    “王……”熟悉的声音从帷帐外传来。

    所罗门疲惫地睁开眼睛,上腹的伤口依然隐隐作痛,他驱动魔术,但疼痛并没有减缓。

    “我们已经使用过治愈术,并没有奏效。”盖提亚说,“总体上看,伤口还是在不断愈合的,但只能通过肉/体的自我修复慢慢好转。”

    有仆从掀开帷帐,将一杯温水递到他唇边,干燥的咽喉得到了滋润,他的目光也逐渐适应了晨日的光照。

    “她呢?”

    “离开了。”盖提亚诚实地回答(也许是他这辈子最诚实的时候),“馬廄里少了一匹马,也许她已经到了离以色列很远的地方。”

    自从蛾摩拉湮灭后,所罗门天天都在和这具躯壳作斗争,但还是第一次有这种身体沉重如铅的感觉:“那么你呢?为什么不去追她?”他咳嗽了几声,喉咙里有血的味道,“我知道比起我,你更想见到她。”

    “我不能离开您很远,除非得到您的允许。”盖提亚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我的术式是这样设计的。”

    梦里的讽刺感似乎延伸到了现实。

    所罗门决定不去计较这些,他掀开被褥,对仆从说道:“替我备马。”

    仆从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他的伤口:“可是……陛下……”

    所罗门只是重复了一遍:“替我备马。”然后他看向盖提亚,“你留在这里,暂时代理我的职责。”

    闻言,盖提亚露出不太甘愿的表情:“您刚刚说您知道我更想见到她。”

    “而你被设计成了会听我从命令的个体。”所罗门说,“而我的命令是——留在这里,然后处理我的工作,盖提亚。”

    他将垂着脑袋的盖提亚留在房间里。最后牵马过来的是撒布德,这个年轻的胖男人气喘吁吁,脸色涨红,所罗门本以为他会有什么谏言要提,做好了拒绝的准备,结果撒布德只是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一副了然的模样。

    “说真的,陛下,我一点也不意外。”他说,“猊下总是能让这个国家的王干出一些古怪的事,您不是第一个。”

    所罗门没有回答,上腹的伤口似乎在渗血,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挥动缰绳,灼热的暑气拂面而过。

    他日夜兼程,时常因为失血过多而陷入恍惚,连自己看过多少次日出日落都记不清。他的伤口在骑行中撕裂,鲜血浸透了布料,对疼痛的感知却渐渐转为麻木——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回埃斐,使这具身躯的机能正常运作。无须在意其他无关紧要的东西,和那个男孩不同,他只需要做正确的事。

    也不知命运是不是和他开了一个玩笑,埃斐启程的时间并没有比他早多少,但他好像就是会永远落后对方一步,他不断地追赶,不断地错过,不断地被对方抛在身后。等他终于寻觅到埃斐的踪影时,他们竟然已经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蛾摩拉附近。

    “等等——!”

    他勒住缰绳,本想这次先对方一步开口,但刚一下马,就感觉一股晕眩感席卷而来。

    “没想到最终会在这里被你追上。”埃斐的语气有些感慨,“也许这就是宿命吧。”

    好一会儿过去,所罗门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就是曾经耶底底亚与她吻别的海岸,再往前走一段路,便是曾经恢弘而繁华的蛾摩拉港,在离港口不远的集市,男孩曾经为她买过一束甘菊。

    “自从他离开后,我总是会回想起那一天。”她说,“每回忆一次,内心的愧疚就加深一分——如果我的人生只剩下最后一天,我会留给那孩子多少时间呢?也许连几分钟都不会有。有那么多事情等着我去处理,那么多职责需要我去承担,我的国家,我的子民,还有其他孩子……我能留给他的爱太少了,可他选择用自己最后的时间,来让我开心。”

    所罗门看着她,脑海中浮现出了男孩过去的记忆,想起他得知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的绝望,那种无力和凄苦。可当第一束曙光降临人间时,他擦干了眼泪,向红屋走去,像一个战士那样拿出了一往无前的勇气,决意要给她自己所能拿出的最好的一切。

    他说:“我人生中最快乐,最荣耀的时光,就是能在你身边,在这座属于你的城市里长大,无论以后我得了什么,都不能与这七年相媲美。”

    “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他的声音不知为何嘶哑起来,“我可以为了你成为他。”

    这是谎言——逝去的感情不会复返,但如果她需要,他可以扮演这样的角色。

    在以色列的数年,他在群臣面前扮演睿智贤明的君王,在他国来使面前扮演热情好客的东道主,在希兰面前扮演温情脉脉的故友……他扮演过许多角色,也从不在意真实的自己是何模样,多一张面孔并不会增添什么困扰。

    然而埃斐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感觉自己在那种目光下无所遁形。

    “你怎么可能成为他呢?”她说,“你毁了他的家。”

    说罢,埃斐摘下了脖颈上的蓝宝石项链,转身离开。项链从她的胸口滑落到地上,扬起些许尘埃。

    所罗门站在原地,目送她渐行渐远。他知道,此刻任何阻拦都变得没有意义了……也许并不是她回到了过去,而是过去回到了她身边。

    地上的项链被尘埃锈蚀,宝石渐渐失去了光辉,变成浑浊的灰蓝——蛾摩拉港被大火焚毁的那一晚,海面就是这样的颜色。

    他看着她的身躯一点点佝偻下来,皮肤逐渐干枯、风化、剥落,她朝蛾摩拉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它,可双臂须臾便碎成了齑粉,像是一尊破裂的雕像,然后是双腿、肩膀……最后整个身体分崩离析,如灰烬般被风带回了那座在大火中死去的城市。

    第219章

    砰——

    梅林低头瞥了一眼地上的陶瓷碎片:“拿花瓶来招待老朋友, 会不会有点太热情了?”

    “是吗?我倒觉得这正与你相配。”加荷里斯脸上露出他所熟悉的,悒郁又满含戾气的微笑,他是摩根所有孩子中唯二继承了她魔术才能的,并且和他的母亲一样毫无留恋地浪费了这种才能,最擅长的就是隔空抓起什么东西往别人身上砸——这也是梅林为数不多能和莫德雷德产生共情的地方,“我说过,梦魔和龙不准踏入廷塔哲大学,要转交东西可以用魔术传送过来。”

    “拜托, 别对刚刚受了不少苦的同伴说这种无情的话嘛。”梅林假装抽泣, “大哥哥我可是工伤哦。”

    “是吗?也许某个骑士在马场上踩到香蕉皮把自己的脖子摔断了也叫工伤吧。”

    还是如记忆中那般刻薄,不过梅林不讨厌加荷里斯,可能因为他在这方面和他母亲有点像。

    “别傻在那里发呆着了,坐标呢?”

    梅林耸耸肩:“这时候就不用我滚出去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 ”加荷里斯仿佛在对一个笨小孩说话,“整件事其实根本不必那么麻烦,我们只需要等丽塔女士把母亲在现世的肉体送过来,静候她转醒即可——然而我们现在不得不大费周章地联系迦勒底,把坐标发给他们,让他们去寻找能将母亲的灵魂引向第三世的联结,而这一切都是托了某个无能的宫廷魔术师的福,因为他在古以色列被别人像赶流浪狗那样随随便便地踢了回来?”

    “好过分,怎么说也不能全怪我吧?”梅林小声抱怨, “大哥哥我可是客场作战哦,而且对方还是那位麻烦的魔术王,能做到这样已经算是很尽力了……”

    “我对你如何解释自己的无能没有兴趣。”加荷里斯摊开手, “坐标。”

    ×××

    “有没有可能是用来固定那种体积较大的大型武器,像是大剑、长矛什么的,那类武器没办法佩在腰侧,所以也只能t绑在背上了,不是吗?”

    “如果只是为了固定武器,皮革之间的衔接也太复杂了吧?”穆尼尔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脸上露出某种奇怪的微笑,“说实话,我心里有一个更大胆的想法……”

    达斯顿给了穆尼尔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脸上也有着与他类似的笑容:“我明白,其实我也有。”

    如果可以的话,罗曼一般不会去主动介入这种不明所以的话题——但两人之间的氛围实在太过古怪,甚至让他忘记了自己不久前打算喝完咖啡就去管制室的念头: “虽然我很不想问,但是……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早啊,医生。”虽然迦勒底现在并没有晨昏上的概念,但穆尼尔还是坚持通过怀表的时间向他人致以问候(大概是作为英国人的坚持吧),“我和达斯顿在整理仓库的时候,发现了一些马里斯比利所长遗留在迦勒底的旧资料,基本都是公元前地中海周边国家的文献研究,我和达斯顿认为里面可能会找到所罗门的相关记载。”

    闻言,罗曼心神一动。

    “听起来很有趣。”他说,“能让我也看一看吗?”

    “当然可以,本来就是前前所长的资料嘛。”穆尼尔让出了一点地方给他,“我和达斯顿正在研究这个造型奇怪的皮具……说不定是什么古代贵族用来绑龟甲缚的道具哦!”

    罗曼仅仅是瞥了一眼,就陷入了沉默——也许是常年被压在仓库吃灰的缘故,这些资料的纸质很陈旧,但手绘部分依然清晰:“……这是马具。”

    “别开玩笑了,医生。”穆尼尔说,“这玩意儿的结构完全不对称。”

    “这是给只有单边手臂的战士设计的。”罗曼解释道,“所以需要腿和脚来辅助操纵缰绳,中间那块可以自由滑动的复合结,就是为了确保缰绳固定在腰间,防止战斗过于激烈导致缰绳卡在马鞍上。”

    “单边手臂的战士?”达斯顿搔了搔脸颊,“会有这样的存在吗?一般来说,古时因为战争而身体残疾的士兵,如果在战后侥幸存活,确实有可能沦为草寇……但在山林间行动也不会用到这种东西吧?”

    “也有个别例外。”罗曼说,“大卫王年轻时纵欲无度,且毫无廉耻之心。这个可悲的家伙不仅与部下的妻子偷情,还无耻地把部下派到最危险的战场上,想让他死在那里,真是让人恶心到想吐——啊、抱歉,有些偏题了。所幸当时的以色列有一位高贵之人出手相救,才保住了那位部下的性命……可惜他还是失去了一条手臂,但在那之后,那位部下仍有在军中英勇作战的记录。”

    “诶——!”穆尼尔敬佩地看着他,“真意外,感觉医生对地中海的古文明好像很有研究呢。”

    罗曼手一抖,差点把杯子里的咖啡溅出来:“还、还好吧,只是凑巧对这种偏门的学术领域比较感兴趣……”

    事实上,这套马具最初就是猊下为乌利亚设计的,为了让独臂的乌利亚在马上依然能行动自如,这套马具的皮革结构后续还被延用在了其他因伤退伍的老兵身上,方便他们日常活动。

    不过有关蛾摩拉的历史记录,大多都因为抑制力的修正而渐渐泯灭,少数遗留下来的传闻,也基本都被嫁接到了他和希兰身上……

    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几乎不存在召唤蛾摩拉时代的猊下的可能性。

    正当罗曼打算找个理由把话题敷衍过去时,西尔维亚推开了门,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他们:“你们怎么还留在这里?管制室刚才发生了一件大事!”

    也许是他的神情过于诧异,穆尼尔和达斯顿瞬间将有关马具的事情抛之脑后——谢谢你,西尔维亚,你是一位真正的英雄,罗曼在心里表示了感谢——穆尼尔兴致勃勃地问道:“怎么了?上次是发现了阿特拉斯院的研究室遗址,这次难道是彷徨海?”

    西尔维亚张了张嘴,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又把嘴闭了起来,神情古怪地看着穆尼尔。

    穆尼尔被他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西尔维亚说,“等我说完之后,你会心碎的。”

    “哈?”

    “迦勒底收到了一则通讯,对方自称加荷里斯。”看到穆尼尔瞠目结舌的表情,西尔维亚叹了口气,“对,那个'加荷里斯'——妖精女王摩根之子,廷塔哲大学之父。他给了迦勒底一个坐标,说只要将英灵召唤系统的范畴限定在那个坐标上,就能召唤出一位特殊的英灵,那位英灵能解决迦勒底目前遭遇的一些困扰。”

    “加荷里斯公爵?!”穆尼尔面色涨红,激动得差点咬到舌头,“天、天哪!我立刻去管制室!”

    “来不及了啦,通讯已经结束了,迦勒底这边也没有能反过来联系到对方的手段。”西尔维亚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你还可以调看管制室的录像……”

    结果话音未落,穆尼尔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由于这个画面看起来太具幽默性,如果不是知道前因后果,罗曼可能会以为对方是踩香蕉皮摔到了后脑勺。

    “真晕倒了?开玩笑的吧……”西尔维亚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脸颊,“喂喂,还活着吗?”

    穆尼尔没有反应,只是嘴唇偶尔翕动几下,像是陷入噩梦的呓语。

    “没办法了。”西尔维亚站了起来,“达斯顿,你先去召唤室帮忙调整系统吧。医生,能搭一把手吗?”

    虽然很在意管制室之前发生的事情……不过以西尔维亚的身板,明显处理不了穆尼尔这样重量级的身躯,罗曼也只好先放下自己的好奇心,和他一起把穆尼尔搬到医务室去。

    但刚把穆尼尔搬上医疗床,空气中溢散的玛那就让他微微一怔——玛那浓度升高并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说明立香启动了英灵召唤系统,但这个灵基是……

    罗曼甚至来不及和西尔维亚打招呼,就匆忙地离开了医务室,向召唤室跑去,期间他至少险些撞到三名工作人员。当来到召唤室门前时,他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但内心的猜测变得愈发笃定……不用开门,他就知道此刻站在召唤阵上的是谁。

    可当他打算用指纹开门时,心头又忽然涌现出一股胆怯。

    他真的做好准备了吗?罗曼这样问自己,去面对自己的罪孽,面对那段最不想回忆的过去……

    “医生?”正当他犹豫不决时,有人帮他做出了决定——藤丸立香从里面打开了门,有些意外地同他打了招呼,“真巧啊,我和马修正打算去找你。”

    “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罗曼医生。”马修高兴地说道,“前辈刚刚召唤到了一位生前与所罗门有过交集的英灵!”

    罗曼并没有感到意外:“是吗……”

    “是那位与所罗门同时代的东地中海霸主,提尔与西顿之王希兰!”马修继续道,“继大卫王之后,居然又出现了一位生前与所罗门相识的英灵,一定是局势正在好转的征兆。而且希兰王与所罗门曾是挚友,应该会很了解……”

    “别恶心我了,谁和那家伙是挚友。”一个声音从马修背后传出,“到底是哪个眼瞎耳聋的史官记载在文书上的?真应该把他的手砍掉。”

    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罗曼肩膀微颤——冷静下来,罗马尼,你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甚至连灵基也没有,只要不露出破绽,他是不会认出你的……

    “原来如此,真是一个好消息。”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自然,同时也庆幸自己穿了外套,没有让别人看出自己背后的冷汗,“西尔维亚刚才来找我,说管制室接到了外界传来的通讯……”

    然而,当他的目光越过马修,与她背后的希兰相视时——那种充满审视,意味深长的目光,让他的神情控制不住地僵硬起来。

    “罗曼医生?”立香有些担忧地问道,“你还好吗?”

    “罗曼医生……”希兰低声重复了一遍,语速很慢,像是在咀嚼这个称呼背后的含义,“真有意思。”

    ……他认出来了。

    罗曼的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你好啊,罗曼医生。”对方走了过来,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不握个手吗?”

    真是来者不善——但罗曼只能硬着头皮照做,在握手时,他感觉希兰的指甲抠进t了他的皮肉。

    “你手心有不少汗,是身体不好吗?”希兰低声道,“如果是的话,那可就太糟了,毕竟我们可能还要相处一段时间呢……罗曼医生。”

    第220章

    当他在医务室里看到希兰的脸时(他看起来恭候多时), 罗曼并没有感到太惊讶。

    “你好啊,希兰王。”他的声音比想象中要冷静,“有哪里不舒服吗?”

    希兰打量了他一会儿,古怪地笑了:“虽然我还不确定你到底是哪个,但你要是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那就太可笑了。如果猊下在这里,她肯定一眼就能辨出你是谁,但对我来说,两个你都挺惹我讨厌,所以恐怕还得由你自己坦白才行。”

    罗曼假装露出迷糊的表情:“啊咧咧?抱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呢。”

    太蠢了……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点,如果约翰·威尔逊和莫·墨菲①在这里,肯定会当场把未来十年的金酸莓奖杯都塞进他手里。

    希兰嗤笑一声:“真有你的, 都这种时候了,还要当缩头乌龟?”

    “我……”他嚅嗫道, “我该去工作了……呃,在管制室里的工作……”

    “耶底底亚?所罗门?我该用哪个名字称呼你?”对方显然不打算轻易了事, “噢——看看我, 差点忘了,现在是罗曼医生, 对吧?罗玛尼·阿其曼,迦勒底的代理所长阁下, 你可真是喜欢给自己找个官当,虽说演技比起当王的时候退步了不少。”

    罗曼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真难为你看出来了, 希望我工作牌上的那行小字读起来没有让你太绞尽脑汁。”

    他很想立刻结束这个话题,但事实证明他对希兰实在很难有耐心——同时,整个医务室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而彻底陷入了死寂。他确信希兰此时与他有类似的感觉……那种古老的感情再度苏醒的感觉,尽管这种感觉让他们两个人都感到恶心。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和希兰都没有开口讲话,任由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有很多故事喜欢这么写,“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前,面对面,敞开心扉地聊了一聊”,然后所有的爱恨纠葛就这样被抹平了——但现实是无论聊不聊,事情还是一样糟糕透顶,人生就是这样,堆积起来的麻烦事到最后总会变成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如果希兰足够聪明的话(虽说他一向不聪明),他就不应该来这里,这样就能毫无顾忌地借着满腔怒火肆意嘲弄他、折磨他,可他还是来了,偏要得到一个答案,哪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这个答案。

    “无论如何,当下没有比解决人理烧却更重要的事情。”他说,“我知道你没办法忍受我,等人理恢复后,你想要怎么解决过去的恩怨都可以……但在此之前,也许我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地在迦勒底和平共处。”

    “哼,你总是喜欢把自己假扮成那个明事理的角色。”希兰不置可否,只是语气已经无法像刚才那样充满戾气了,“就连布狄卡女王都接受了自己和尼禄身处同一阵营的现实,我当然不会去做那个煞风景的家伙。”

    “很好。”他说,“门在那边,动动你的腿。”

    “你觉得事情就这么草草过去了?”希兰有点被他气笑了,“不是谁都能像你这样,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就想躲起来不去面对的。”

    他叹了口气:“……你到底想要什么?”

    “扒你的皮,抽你的筋——但那个之后再说,现在我要真相。”希兰说,“比如说你现在这副鬼样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迦勒底的前前任所长马里斯比利·阿尼姆斯菲亚在圣杯战争中召唤了我,并且取得了胜利。最终向圣杯许愿的时候,他选择得到巨额的财富,并以此为基础创筹建了迦勒底,而我……”说到这里时,他不自觉地停了一下,“我选择作为一个普通人留存于现世。”

    “我没感觉到你的灵基。”

    “我不是通过单纯的肉体浇灌留在现世的。”他解释道,“现在的我只是一个纯粹的人类,没有任何力量,没有什么魔术才能,也不能驱使魔神柱。”

    “那搞出这种烂摊子的家伙是谁?”

    “盖提亚……准确地说是被封印在我尸骸内的魔神柱,不过我能确定是盖提亚的意识占主导。”

    “那个金发仔?”

    他给人起绰号的品味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这个称呼有待商榷,但对象本身没错。”

    闻言,希兰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那你呢?你现在算什么?”

    罗曼从过去就一直很讨厌他这副好像什么都懂,又好像什么都不懂的模样。平心而论,他的脸确实赏心悦目,让人很难不为这张脸长在一个傻瓜身上感到惋惜。

    “我刚刚说了……”如果你的记忆没有短暂到连几秒钟前发生的事情都记不住的话,金鱼脑子——他本想这么说,但又觉得这种埋怨似的对话只适合发生在亲密的人之间,“我放弃了'所罗门'的灵基,现在只是一个没有力量的普通人,所以也没办法直接阻止盖提亚的计划,只能通过和迦勒底的大家一起努力抗争,才有可能阻止人理烧却。”

    “你才是傻瓜。”仿佛猜到了他的想法,希兰反唇相讥,“你心里清楚我在问什么,只是假装自己不知道而已。”

    “你到底指望我说些什么?”他彻底丧失了耐心,“你觉得我该怎么回答你?'嘿,希兰,好久不见,我知道以前的我好像做了一些混账事,但严格意义上那不能算是我干的,我也只是一个被命运迫害了的可怜人啊,你要怪就怪雅威好了',或者是'噢,希兰,我是耶底底亚啊,那些坏事都是所罗门干的,与我无关,所以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当好朋友吧',你想要的就是这个?你认为我可能说得出这种话吗?”

    “拜托,你刚刚就说了。”希兰翻了个白眼,“而且听起来怪恶心的。”

    “算我求你。”罗曼有些破罐破摔地说道,“有什么办法能让你立刻从我的生活中滚出去?”

    “什么都可以?那你会跪下来舔我的鞋吗?”

    “……去死吧。”

    希兰耸了耸肩,随即又是一阵漫长的静默,正当罗曼以为他这辈子都不打算开口的时候,他才继续道:“所以……你还爱她吗?”

    他没有提及那个名字,但罗曼知道他说的是谁。

    坦诚说,他坐在那个又硬又冷的椅子上度过了漫长的作为统治者的一生,在蛾摩拉度过的七年,只在他的人生中占据了极少的部分。他的传说里涵盖了三千则寓言和一千零五首诗歌,他使高傲的法老低下了头,他的军队常驻在米吉多、基色和夏琐,他的舰队驰骋于亚喀巴湾的以旬迦别……

    但实际想起它们的时候,他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只记得身处那个繁华喧嚣的世界时,自己像是一个有肉体的幽灵,周围发生的事情仿佛都离他很远,所以也谈不上高兴或者不高兴。

    当他试图从自己无聊的后半生中寻觅哪怕一点值得被记忆的东西,却只是想起她和她的国家……然而一切都消失了,那些美好而鲜活的东西都被付之一炬,于是他再度在漫无边际的空虚和深不见底的罪孽中坠落。

    罗曼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同意做这些,有时他会感觉自己也许抵抗过,有时又觉得那些抵抗其实并不存在……但那些血与泪都是真实的,那些罪也是真实的。

    他回想起愿望实现后,曾经的御主马里斯比利对他说的话:“你看起来像是一个找回了脑袋的甲虫。”

    “……什么?”当时的他感到困惑。

    “一个找回了脑袋的甲虫。”他重复了一遍,只是语速变慢了,有种谆谆教导的感觉,让他不由得想到了哈兰,“因为没了脑袋,所以感受不到痛,虽然这样活着大抵也不坏,但甲虫心里清楚,没有脑袋的自己是不完整的,所以它穿过刀山,穿过火海,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脑袋,可当它重新变得完整之后,发现自己还在火海里。”

    他没有回答,于是马里斯比利有点自娱自乐地继t续道:“哈,如果我在你的时代,说不定能写出比你更好的寓言故事。”

    有时罗曼会很羡慕吉尔伽美什,羡慕不同时期的他可以将其他个体视作完全独立的存在……可他做不到,他没办法说服自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或是把责任全部推卸到某种无法抵抗的外力上,然后抛却负担地生活下去。

    他心中有千言万语……但他又该如何对希兰诉说这一切呢?比千言万语更残酷的是冰冷的现实——噩梦已经发生,并且不会再有挽回的机会,没有任何人能代替那个死去的国家原谅他。

    “那些已经不重要了。”他努力不去想起她的面庞,“无论如何,一切已经覆水难收了……”她放下头发时的模样,赧然的微笑,闪动的眼睛,以及世界曾在那个瞬间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得如此美好。

    “何况,人理烧却的问题还迫在眉睫……”她的嘴唇,湿润而柔软,她的气息包围着他,麦子和墨水的味道。

    “个人情感在整个人类的灾难面前无足轻重。”她甚至也有一点爱上他了……为什么……为什么啊……

    希兰盯着他——必须得承认,当对方不说话的时候,很容易让人误会他是一名富有智慧之人。罗曼在他令人发毛的视线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怎么在意:“怎么了?”

    “你隐瞒了一些事。”他的笑容有点诡谲,“你瞧,虽然这个事实让人作呕了一点,但我们确实比自己想象中要更了解彼此——我知道你肯定留了些底牌在身上,而且大概率是那种能让你感觉自己的罪过可以稍微减轻一点的玩意儿。一想到你可能会为自己的牺牲有片刻感动,我就想吐。”

    他藏在袖子下的手指抽动了一下,一丝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顺带一提,对自己有误解的人是你。我一直很聪明,只是不常把话说出来,而你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傻瓜,自以为演技高超到足以骗过所有人,实则拙劣得要命。”希兰说,“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如果我能用几句话击溃你,你就把真相从头到尾,一点不漏地倒出来。”

    他心里不以为然,但没有表现出来:“光是你的存在还不够让人崩溃吗……”

    “我和猊下做过了。”

    霎时,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死寂……第三次。

    罗曼感觉自己好像体会到了提前衰老的感觉,希兰吐露的每一个字都是他认识的,但理解这句话似乎变成了此生最艰难的事情。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被艰难地挤出来:“……什么?”

    “果然——看来那双眼睛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嘛。”希兰嘲弄道,“不仅比你更早,而且她是心甘情愿的,和你那出卑劣的傀儡戏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当然如你所说,那些已经不重要了,毕竟对你而言,没有什么比阻止人理烧却更重要了,对不对?”

    他似乎听到了某种并不存在的嗡鸣,就像磁带卡在录像机里的声音,那盒磁带不停重复道:“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对了,猊下的肚脐旁边有一颗小痣。”对方的声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遥远,“可能是因为平常不会被看到的关系,你提起它的话,她还会有点难为情… …”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噗哈……”希兰忽然笑了出来,“骗你的。”

    “……诶?”

    “你真该看看自己现在的表情。”对方笑了起来,“总之这个赌是我赢了,愿赌服输——不服就打到你服,明白了吗?”

    罗曼这才感觉缓了口气:“真是的,以后别再开这种莫名其妙的玩笑了……”

    事实上,他甚至一瞬间回到了某个夜晚,他们挤在奴隶船的船舱里躲避暴风雨。当时的希兰也像这样,不经意地抛出了一句几乎让他五内俱焚的话……他当时就确认了这家伙会是自己这辈子最讨厌的人。

    “猊下身上没有痣。”希兰轻飘飘地说道,“从上到下,一颗也没有,那天晚上我好好看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