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锚点(36)
蜡烛剩下短短的一截。被吹熄后,黑灯瞎火,谁也看不着谁。
闻映潮在黑暗里摩挲着手指,没人说话的时候,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在二重世界的话音消失时,时钟内部的齿轮嘎吱嘎吱地转动,像生了锈,一卡一卡。
闻映潮右眼一烫。
他没动,好在顾云疆坐得远,一时半会察觉不出他的异样。闻映潮静悄悄地捂住眼睛,纱布紧紧贴着,凉凉的,可右眼内部像被烈火灼烤般,又干又疼。
身为冥渊之主,他能感知到,虚假的冥渊之门正从这个世界中诞生。
能量不纯,被月蚀入侵的通道内连接着外面的世界。
宴馨乔率先起身:“走啦。”
尾调上扬,看样子即便是假的,她也想去一趟门。
沈墨书嘀咕:“我都分不清是谁想进去了。”
闻映潮放下手,好在周遭一片漆黑,不然他此刻的脸色一定白得可怖。
眼睛痛。
墓碑之锁在破碎。
闻映潮能隐约看见模糊的人影,他看见宴馨乔走在最前面,悄无声息地催化着虚假的月蚀,在他眼睛里种东西。
——不是谁都能承担墓碑之锁,哪怕在二重世界里。
他扭过头,想寻找顾云疆的身影。
公共教室链接钟的位置,出现了一道若隐若现的门。
顾云疆若有所觉,与闻映潮应上了目光。
黑暗里,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是眼睛是如此清楚,顾云疆穿过芙夏与沈墨书之间,向闻映潮抬起了手。
“要牵着我吗?”顾云疆问。
“很快就会结束,我一出去,就抓紧办去蔷薇墓土的证明。离总部近,信息处理得比在南桥时快。”
“不行咱们就先斩后奏,反正这事也不是没干过。”
他这一连串叮嘱,让闻映潮忍俊不禁。虽然剧烈的疼痛从未停歇,他依然故作轻松道:“好啊。”
“另一半钥匙。”宴馨乔已经在朝顾云疆喊了,“还出不出去啊,不出去的后果自负哦?”
顾云疆又蹭了蹭闻映潮的手心,似乎想相扣,到头却松开了。
“马上就好。”
他捏紧另外半枚钥匙,摸着黑向宴馨乔的方向走去。
闻映潮舒出一口气,准备跟上,脚步却倏然一停。
一……二……四……
前面一共有四个人,算上他,是五个人。
有六道呼吸声。
他因为眼睛的问题,为了尽量表现正常,慢吞吞地拖在最后。
所以,还有一个人去哪里了?
闻映潮诞生了一种荒谬的预感,似乎是为了应验,半张原本在桌面上的身份牌,慢悠悠地飘到了他的脚边。
周围太黑,他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无法分辨是谁的身份。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宴馨乔为何要把身份牌撕毁?
又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引着众人一步步入局?
闻映潮眼角瞥见一抹红色的反光。
此刻教室内唯一的光源就是头顶投影仪的电源按钮。
微弱到不值一提。
什么反射了电源键的光线?!
来不及过度思考,身体已经下意识做出反应,闻映潮只感觉一阵风从身边蹿过,他的脑中在刹那间变得空空如也,等回过神来时,已然挡在顾云疆的身前!
“小心!”
闻映潮听见长刀穿透身体的声音,从后背扎进去,鲜血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可闻映潮感受不到除眼睛外的疼。
他愕然回头,就着漆黑的轮廓,看见身前的人小腹被洞穿,对方的手紧抓着刀刃,不让身后捅刀的女孩把刀抽出。
徐晓然变本加厉,把刀刺得更深。
沈墨书。
在闻映潮拥住顾云疆的那一刻,他也挡在了两人的身前。
他的声音在发抖:“我都说过了,小心隐狼。”
“开门,快些。”沈墨书跪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他不会让这两个人出事。
他还需要他们,带他找到蔷薇墓土的路。
反正……他不会死啊。
变故发生得太快,顾云疆大致猜到方才发生了什么,一时间又惊又气。然而他不敢耽搁,一把按住宴馨乔的手,往门上撞!
两枚钥匙顺利落入门中,门锁如时钟般缓慢转动。
宴馨乔的手重重磕到了,发麻。
她没有叫,暗骂沈墨书多管闲事。
他救顾云疆做什么?
冥渊之门开启,虚假的月光洒进来。于是闻映潮看到了满地的血,冷眼旁观的芙夏,表情可惜的宴馨乔,以及面无表情背刺所有人的徐晓然。
不,背刺他们的另有其人。
宴馨乔。
“你去带启明!”
顾云疆声音急切,推了闻映潮一把,然而,一种得而复失的巨大恐慌感在他这么做的同时笼罩了他。
顾云疆后悔了,想重新把闻映潮搂回怀里,死也不撒手。
于是他顺着情感牵引,往闻映潮离开的衣领去抓。手堪堪伸到一半,理智回笼,他停住了。
扑了个空。
宴馨乔拙劣的演技全在为此刻做铺垫,真正蛰伏的幕后黑手是徐晓然。
她想,除掉日晷。
哪怕顾云疆有信心,自己能够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可闻映潮的举动真实地教他后怕。
从头冰到脚。
还有……沈墨书。
闻映潮的意识延展,在徐晓然脑子里拨了一下。
本就因墓碑之锁而隐约失控的能力在体内汹涌,他却顾不得这么多,刀子进出,在空中拉出一条血丝,闻映潮搭起失了力气的沈墨书,就跌跌撞撞往门内跑。
宴馨乔往门后退了一步。
她冷冷地看着沈墨书,像在看一个注定被她杀死的人。
根据她的想象力,门后的怪物嗅到活人的鲜血,一个个从匍匐的姿势,直起它们的身体。
在月蚀下,它们无法像芜司他们那样,幻作人形。
“除了不死,你还能做什么用?”
宴馨乔丢下一句嘲讽,针对沈墨书。泄愤似的,指甲掐进自己的手心。
她转身,踩着怪物未成型的身体而过。
二重世界一声惨叫。
名为规则的利刃,在她的脖颈处用力一划。
宴馨乔下了死手。
她想起自己在游戏的第一日,来到闻映潮的寝室,抬头看监控的那一眼。
那不是求和,是求救。
她想,他们应该能够明白。
只是她不配得到拯救。
听从宴馨乔的授意,刻意创造出那三个怪物,与徐晓然的她,把矛头指向顾云疆的她。
早就没资格哭垂怜了。
顾云疆没管宴馨乔,他和闻映潮一起去架着沈墨书。他们需要在怪物苏醒前通过这条路,回到现实。
带着个人,两人行动都不便,几人踉踉跄跄地跑,最前方的怪物已然苏醒,四肢着地追了过来,偏偏沈墨书还在嘟囔“解咒”。
闻映潮急了:“解你个头,这怪物都是宴馨乔编的,里面没你哥的尸体!”
沈墨书挣扎着回头:“万一呢?”
顾云疆:“你脑子呢?”
“你们丢下我吧,”沈墨书非常干脆,“被撕咬也好,腐烂也好,我得找一找。”
话语间,身侧的一只怪物抓住闻映潮的脚踝。被他一脚踹开,在皮肤上留下一道漆黑的手印。
国王诅咒在闻映潮意识里哭闹:“你用能力吧,我输了,我求你了。我不动你,你用能力吧闻映潮,再不用要死了!”
它越过意识网络,去捉闻映潮的能力,猛地察觉,源于执灵者的力量正在流动。
“你已经用了能力?用在哪里了?!”
闻映潮受不了了。
他边跑边喘,还要给沈墨书画饼:“别搞幺蛾子,出去了我带你灭火,去真正的冥渊之门。”
“别惦记二重世界了。”
没理国王诅咒。
沈墨书轻嗤一声:“琉璃火不能扑灭。”
他知道对方在骗他。
话是如此,他总算没有继续反抗,顺带着把两人一起往后拖,脚上也动了起来。
冥渊之门的开启,进入倒计时。
芙夏没有跟着进去,她本就是这里的衍生物。
距离过远,闻映潮的意识链接断开。
徐晓然回过神,她正要提着刀追进门内,不料芙夏堵在她的面前,拦着她。
“你不能追往现实,”芙夏说,“宴馨乔带到现实的衍生物已经足够了。”
徐晓然停住:“你凭什么拦我?”
冥渊之门缓缓合上,上面的秒针滴答旋转。
最后十秒。
芙夏反问她:“是不是我平时对你们太温和了?让你觉得,可以违背我的能力?”
徐晓然:“嗯?”
她弯下腰,脸凑得与徐晓然很近,能闻到扑鼻的面霜香。
芙夏把话揉得像歌,字正腔圆:
“命运说,今晚还可以再死一个人。”
二重世界冷汗连连。
芙夏是最先破坏规则的衍生物,不受宴馨乔管控。
这才是二重世界做错的第一件事。
鲜血喷溅在古老的铜门上,最后一丝光线也随着门的闭合而消失。
教室重归沉寂。
门内。
宴馨乔悠然走在最前面,她创造的怪物对她俯首,任她踩在头顶,搭起梯子,把她送上出口的高台。
她失望道:“假的门没意思啊。”
“信物也不在。”
宴馨乔撑着下巴,对怪物叹气:“你说,一个懦弱的,拼死护着日晷的人,一个狼狈逃离,把戒指丢在门里的人,凭什么执掌冥渊?凭什么做那个终结者?”
“月蚀为何选他?”
她本来没想得到答案,坐在怪物身上晃动双脚,眨眼间捕捉到了一点点风吹草动,拨动她脆弱敏感的神经。
来得太快,她根本反应不及。
一只怪物的手凌空袭来,把她从怪物身上掀翻,扼住她的脖颈,使了狠力气掐,掐出道道黑印。
这怪物压根不听她的使唤!
她不能呼吸,视野断片,直线坠入黑暗。在挣扎时,她看到了金色。
与闻映潮共鸣的金色瞳眸。
她咬住下唇,咬破了,血腥味令她清醒。
只要再用力些,袭击她的怪物能掐断她的脖颈。
让她一步步体会呼吸不能的感受。
心肺像是要着火,被什么东西狠命压迫,在胸腔里突突撞动。
宴馨乔想重新创造一个世界,让自己脱离而出。可不知怎的,能力不听使唤,她没有办法再动用一星半点。
越来越多的怪物扒住她,月蚀淋在身上,腐蚀她的外表。
这月蚀……
不是二重世界所编辑的数据,也不是墓碑之锁带来的新生之月。
来自日晷所承担的月蚀之源。
你们就把能力用在这种地方?
闻映潮,顾云疆,还有沈墨书。
很好,非常好!
她咬牙切齿,用尽最后的力气,在虚空里狠狠一抓。
另一边,紧追着三人的一只怪物,神色微拧。
它奋力朝前一抓,顾云疆提前感应,腾出手把闻映潮的脑袋一按,避过怪物的袭击。
缠在眼睛上的纱布被怪物勾走,层层散落,滑在地上。
谁都没停。
而在他们经过之时,怪物洞穿宴馨乔的胸膛,留下黑色烙记。
她还活着,可她轻飘飘的,毫无重量。
视野模糊间,二重世界捂着脖颈上血流不止的伤口,一步一步挪动到被全然压制的宴馨乔面前。
她蹲下,躺在怪物中间,与宴馨乔在一起。
她在收回自己赋予衍生物的权限。
“是我,自欺欺人。”
“真正的宴馨乔早就死了,被玉权杀死。”
为了告诉自己,宴馨乔还活着。她做了一个宴馨乔的衍生物。
并给了她完整的记忆,以及二重世界的权限。
让衍生物以为,自己就是宴馨乔。
除了她,所有人都以为宴馨乔还活着。
她也在骗自己。
二重世界在哭:“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话语散在风中,无处可寻。
第102章 锚点(37)
“让启明先走!”
身后怪物紧追不舍,闻映潮报复了宴馨乔,不敢再多动能力。一段狂奔下来精疲力竭,闻映潮粗粗喘着气,强迫着自己再提些力气。
不可以停。
到路的尽头,他和顾云疆率先把重伤待愈的沈墨书扔了出去。
顾云疆立刻接住这一扔后手脚发疲的闻映潮,带着他一步跨出终点。
沈墨书:……
他合理怀疑这两个人打击报复,他以一种极不体面的姿态摔在现实,脸着地。
伤口裂不开,再拖一会儿就愈合了。
外面吵吵嚷嚷的,看来二重世界的事情已经被天网察觉。
“救护车,快!”
有人急匆匆上前,被沈墨书满身的血吓了一跳,边扶边喊人。
“别,”沈墨书拦人,生怕自己被能力者查出点什么,扯谎道,“身上不是我的血。”
“那是谁的?”另一个人撞过来,撑住沈墨书的肩膀,“我老大呢?”
是拜维。
沈墨书说:“在后头。”
话音刚落,身后的空间再度扭曲,顾云疆架着闻映潮,跌跌撞撞地从里面出来。
顾云疆的面色还好,脸因过度奔跑而微微发红、发烫,额前渗满汗珠。
闻映潮很不好,如果不是顾云疆扶着,他现在已经躺在了地上。
拜维忙扔下沈墨书,和闻讯赶来的邵寻一起上前。
沈墨书目光凝重,转向闻映潮。
墓碑之锁被他带出来了。
“顾云疆!”
“老大!”
在他们靠过来的瞬间,闻映潮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推了一把顾云疆,挣开对方,踉跄着往后退去。
他脚下一绊,整个人直接软倒下去,死死捂着自己的右眼,声音嘶哑:“别靠近我。”
拜维一愣,下意识脱口:“你恢复正常了?”
他不过是无心之言,但有知情的调查人立即向这边看来。
闻映潮无暇理会周围不友好的目光,他的长发垂在身前,湿漉漉地从指缝里穿过,他再一次用所剩无几的力气重复道:
“别靠近我。”
顾云疆走到他面前,屈下身,拉住闻映潮的胳膊,想把人重新扶起来。
“我也不行吗?”他问。
闻映潮摇头,他顺着顾云疆的动作起来,不敢把捂在右眼上的手移开一点。
顾云疆说:“我来。”
他冰凉的手盖在闻映潮的手背上,从对方指缝里穿过去。
吸取闻映潮眼底明月生出的月蚀。
顾云疆很冷静,还能顺便嘱咐拜维:“去问医务人员,拿个眼罩来,遮单眼的。”
拜维“哦”了一声,担忧地转身跑开,与陈朝雾擦肩而过。
陈朝雾走来,直接问:“怎么回事?”
顾云疆:“说来话长,柏青和阿离呢?”
陈朝雾道:“偷偷通知了,他俩开自己的车来,没走专道,堵在路上。你们被能力者拉进异空间了?”
顾云疆应声。
“二重世界。”
邵寻站在两步之外,给他们引路:“都别站在原地,先过来,还有启明,走得动吗?”
沈墨书跟过来。
他已无恙。
邵寻继续问:“异空间里头还有人吗?”
“有,始作俑者,”闻映潮捏住顾云疆的腕子,没让他继续带走月蚀,他的喘息正慢慢平复,断断续续补充道,“但她不准备出来。”
顾云疆用异样的目光看了邵寻一眼。
邵寻:?
“代理人,”顾云疆问他,“怎么是七队在处理这事。”
邵寻:???
“七队处理有什么问题吗?”他觉得莫名其妙,“拜托,我最先发现你不在服务区的好吗,比你队友都早。”
“不感谢我就算了,怎么感觉你很意外的样子。”
拜维在此时回来,把一包白色眼罩递给顾云疆。
顾云疆扭过头:“没事,随便问问。”
他转而拆开眼罩,捏着挂绳,对闻映潮说:“把手松开。”
闻映潮说:“我右眼合不上。”
顾云疆:“有我。”
他的话总是令人安心,闻映潮慢慢把手挪开。
露出里面的墓碑,原本缠绕紧密的锁链断裂,仅余四条还摇摇晃晃地绑在上面,如风中残烛。水波荡漾,湖面下月色柔和,随波纹模糊成残缺的影。
如此漂亮。
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执灵者生来能判断月蚀之月,哪怕它与满月无差。
顾云疆迅速把眼罩交给闻映潮,让他自己戴,他则挡住其他调查人的目光。
墓碑之锁一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好在离开二重世界后,墓碑之锁就没再继续恶化。
他装作没事人般,对剩下的人说:“走吧。”
“我们去接受调查。”
除了看不见的陈朝雾,后边几人交换目光。
拜维看得出顾云疆很急,不敢直接去问,因此戳了一下沈墨书:“启明,什么情况,话说你怎么也在里头。”
沈墨书拍拍拜维的肩:“老规矩,有价值的信息来换。”
拜维:……
他怎么忘了。
他面前站着的是繁花之苑唯一只认利益情报贩子。
在他们离开后,二重世界的影响慢慢渗透到现实,学校里的人皆被天网遣返。第一个怪物才从门内探出头,还没落地成人形,就被守着出口的队员击毙。
一大票人乘车,被邵寻带回了天网总部,闻映潮与顾云疆到后方,被单独问话,同样被带去的还有沈墨书。
他们三个是从二重世界中离开的人,也是目前最了解情况的三个人。
闻映潮比较特殊,跟他进去的是高层的调查人。
在这之前,顾云疆虚虚握住闻映潮的手,往他掌心里塞了一颗薄荷糖。
闻映潮一怔。
他竟然还带着这个。
顾云疆冲他笑笑,可这笑意假得很,不达眼底。
非常勉强,他要压抑不住心底的急躁与暴戾了。
想尽快办下证明,前往蔷薇墓土。
闻映潮对口型:“别担心。”
墓碑之锁在离开二重世界后稳定了许多。
顾云疆隔空朝他点头。
闻映潮深吸了一口气,跟着调查人走进临时启用的特殊审讯室。
里面无差别屏蔽所有能力,专用以针对“S”级的执灵者。
执灵者失去能力,会感到无力与不适,严重些的会出现许多不良反应,但调查人接受良好,想来经过不少训练。
进去前,对方甚至还手动把他的限制环等级拨到最高,顺便调了个24小时内不得解除的设置。
闻映潮:……
大可不必。
房间很久没人使用,里面就一张椅子,另外两张不知被谁搬走了。
调查人瞥了一眼,不打算特意出去搬,自觉让到一旁。
同样侧身让座的闻映潮:?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调查人轻咳了两声,打开终端的记录功能,尽量客气道:“坐。”
闻映潮不做无谓的推脱,老实地坐在椅子上,坐姿规规矩矩,一改先前的懒散态度,脊背挺得板直。
闻映潮主动问:“可以开始了吗?”
调查人:……
你是调查人还是我是调查人?
他先自我介绍:“初次见面,冥渊之主。我是南肴,前几日得到申请批准,加入调查组,你应当没见过我。”
闻映潮和调查人客套:“你好,我是闻映潮。请随意称呼。”
南肴笑了笑:“好吧,或许你根本不在乎……但我还是要说,我是南晴的哥哥。”
闻映潮手指微蜷,抓住了自己的腿部衣料。
在二重世界里讲得轻松,说可以做这个支付代价的人,但当自己真正面对误会时,闻映潮想,他仍旧无法坦然。
他干巴巴道:“那你还挺冷静的。”
换言之,他认得南晴。
南肴定定地打量了闻映潮一会儿,才问:“所以,是你吗?”
指南晴的事。
闻映潮说:“不是。”
换作芜司等人,闻映潮或许会认。他的确在监控网眼皮子底下解决了那些由怪物伪作的人。
然而南晴不是。
对南晴动手的人不是他。
南肴说:“好的。”
他尽职尽责地把这件事记录在终端上。
闻映潮还有些恍然:“我说了你就信?万一我给自己开脱,是说谎的呢?”
南肴正记录着的手微停。
他不可能不在意,若是不在意妹妹的死,就不会来到天网,加入调查组,特意接手了这一次的问询工作。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不是信你,”南肴解释道,“只是我相信顾云疆。”
“想必天网的每一个人,都相信顾云疆。他的正义,是绝对的。”
南肴说:“不然你以为是谁在替你做担保,让你能得到这么大限度的自由。”
闻映潮噤了声。
他如何不清楚呢?
所有人都相信顾云疆。
他也一样。
闻映潮既为他感到高兴,又会因此而微感落寞。
他处心积虑,一步三算。把人推离他自以为的危险。结果目的没能达成,冥渊依旧存在,他反倒成了顾云疆的世界里最格格不入的那个人。
闻映潮说:“是我多嘴,但是南晴的事,我的确不清楚。”
“我自十月中旬过后,都停留在冥渊。”
南肴“嗯”了一声:“合理,那我们来聊聊别的吧。”
或许是天网授意,有关他们在二重世界的经历,南肴没有提。就本身而言,和沈墨书做交易,或者记录顾云疆的述词,便已足够。
因此,对于闻映潮的单人问询,是前些日子因他过于脆弱的精神状态,而暂时搁置的审判。
关于冥渊,关于冥渊之主。
当年发生的事情太多太乱,连闻映潮也记不大清,他自己究竟在繁花之苑留下了怎样的“事迹”。
南肴就从国王诅咒开始,一点点替他理明白。
“我看过你的档案,是自晨曦之岛半途觉醒的执灵者,前半部分没有问题,所以,你最早因为什么涉及冥渊?”
闻映潮怔了怔,无需回忆,他压下舌尖异样的酸涩,轻轻道:“是……”
“国王诅咒。”
第103章 如我(1)
这场问话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凌晨两点,二重世界分崩瓦解,掌控者放弃了平行空间的维系,而所有逃出来的怪物中间,躺着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女。
一个活着,一个停止了呼吸。
作为始作俑者被带走。
闻映潮才从小隔间里出来。
二重世界正巧在他面前经过,浑身上下伤痕累累,触目惊心,大抵是才哭过,眼周与鼻头还围着一圈红,神色憔悴至极。
她抬头看了闻映潮一眼。
嘴唇翁动,像是在说“对不起”。
闻映潮其实对自己能影响到宴馨乔多少不抱希望。
二重世界同为“S”级能力,在空间中,宴馨乔就是完全的掌控者。
她就这样咽气在了怪物手中。
在那个空间里,唯一能制衡宴馨乔的人,只有二重世界。
对方被带着走向天网的押送队伍,闻映潮隐约猜出了事情的真相,他张了张口,看见她孤寂软弱的背影,一瘸一拐。
凭空诞生了一股潦草结束的虚无感。
闻映潮不再看她。
他出来得最晚,顾云疆和沈墨书已经在外边等他,同时在的还有顾云疆的四个队友,以及七队邵寻。
顾云疆朝他挥手。
关于他的调查,谁都知道,不可能是三言两语就能被接受的。
然而墓碑之锁等不了。
放闻映潮过去前,南肴多嘱咐了一句:“你这边情况复杂,还需要后续等待通知,请保持通讯畅通,做好准备。天网这边随时会给你来电话。”
“你如果真的清白,天网会帮你。如果你有过错,你会在该被惩罚的地方接受惩罚,”南肴保证,“绝不越级,绝不徇私。”
闻映潮:“好的。”
话音刚落,南肴的终端上就收到一条新提醒。
他瞄了一眼发件人,对闻映潮道:“稍等。”
南肴点开转发消息,看完:……
他心情复杂地摸向自己的随身包,里面有一枚小巧玲珑的监视装置。
除非特殊情况,他原本不打算使用。
“你们要去蔷薇墓土?”他问。
……
闻映潮戴好监视装置,快步过去时,正好听见拜维在问邵寻“你怎么还在”。
邵寻没好气道:“我加班,不行啊。”
“我真是奇了怪了,”拜维说,“平时来七队找你不是做任务就是休假,就没几次看见你在办公桌前,今天太阳西边出来,你副队都下班了,你还在?”
拜维扫了眼时间:“都快凌晨三点了!”
邵寻不自主瞄向顾云疆。
显然有话要讲。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开扯:“我把你们拉回来的,曦时揪着我耳朵让我负责。”
“不是吧?”阿离凑热闹,“你们副队这么凶?”
“比我们队长凶多了,”邵寻比划,“别看他成天笑眯眯的,心里指不定谋划着怎么整人。”
“你说谁呢?”
边上的门感应到人来,自动往两边滑动。
邵寻听着这声音,顿觉大事不妙,不敢转身,直接往前一拉,朝刚过来没两秒,目前离他最近的闻映潮身后藏。
闻映潮的胳膊被抓得一阵生疼:……
有这么可怕吗?
“副队你听错了,我刚刚在讲故事,绝没有说你的闲话!”
邵寻搭着闻映潮的肩膀。
顾云疆心底升起浓重的不满,可惜他从不在自己的朋友面前展现他病态的占有欲。因此不动声色地往闻映潮边上挪,碰了邵寻两下。
来者正是曦时。
邵寻被顾云疆这么轻飘飘一提醒,知道自己拉错了人,他撒手退了几步,干笑道:“你这么晚还过来?”
曦时的手上拎着好几份盒饭,微微笑:“你说呢?有人朋友圈吐槽待到现在都没吃晚饭,我好心给送来,结果没好报。”
他把盒饭拎到桌上:“你饭没了。”
听到这话,邵寻倒松了口气,他凑上前,低头认错:“副队,你大人有大量。我不识好歹,别和我计较。”
顾云疆问:“这么晚了,你上哪买的?”
曦时说:“自己弄的,我算了一下你们人头,应该刚好。”
的确刚好,不多不少,调查人的份也有。
“豁,”拜维搓手,“我们是不是蹭到了。”
“蹭什么啊,”曦时说,“来问候一下遇到危险,现在还没能歇下来的同事而已。”
说完,他一把拉住邵寻的胳膊:“还有你,这事又不用你处理,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跟我回去。”
邵寻:“但是我……”
曦时不由分说拖着人往外走:“你什么你,几点了?你打算通宵是吧,明天几点起来?能耐。”
闻映潮叹为观止。
好惨。
邵寻没办法,有些话他当着太多人的面说不出口,被副队强行带离的他回过头,喊道:“顾云疆!”
“我有事找你,明天有空单独说!”
闻映潮:?
顾云疆:?
曦时:???
其他人:吃瓜!
闻映潮扭过头:“你?”
顾云疆瞠目结舌,指着自己,保证:“我这辈子只喜欢过你一个人。”
其他人:见证表白现场?!
阿离看热闹不嫌事大,朝玻璃门外大声回应:“我们队长说,你和他没有结果!”
遥遥传来一句对骂:“你们有病吧——”
好在天网的这栋楼里此刻只剩下他们几个。
不然得丢人丢大发。
待在最里面整理笔录,正准备回去的南肴:?
什么情况兄弟。
他错过了什么?
拜维遇上他的目光,指了指边上的台子:“曦时给你带了饭,我们车到了就走,辛苦了。”
南肴“哦”了一声,疑惑地扫过这一帮人,也不客气,拎走了一份盒饭。
他在终端上给曦时发了个谢谢的表情包。
“顾,”陈朝雾的表现是几人当中最镇定的,她方才一直在处理终端内部的消息,现在才摘下耳机,公事公办道,“那边回话了,蔷薇墓土的章要周一上午才能去盖,回去收拾一下出发刚刚好。”
今天是周六。
蔷薇墓土作为独立于繁花之苑的存在,虽然申请要天网先批准,但两边建立连接的相关机构实际不归天网管辖。
因情况紧急,顾云疆在闻映潮出来前就拿到了天网的批准章,两边有时差,现在才收到回复。
“蔷薇墓土的机制四年前改过,要有蔷薇墓土和天网的两个通行章才能进入问答迷宫,防止有人先斩后奏。”
四年前先斩后奏的顾云疆:……
感觉自己被内涵。
她的目光平视,巧妙地用工作带过方才因告白产生的插曲:“问答迷宫常常有去无回,风险极大,你能通过一次,不一定能通过第二次。”
“所以我会和你一起去。”
沈墨书抬眸:“我听说问答迷宫一次只能容纳五人,算上我一个,还有谁去?”
毕竟沈墨书给他们挡过刀,把人抛下不太好。
闻映潮道:“又不是团建,够了。”
顾云疆与他同时说:“代理人。”
闻映潮:?
顾云疆顶着众人的目光,无奈补充后半句:“天网那边说,要有人监视,不能一整组都是我们自己人,排了个又闲又有能力的过来。”
拜维拱火:“代理人,就是那个刚刚说和老大单独聊聊的家伙。”
闻映潮自然知道。
他问:“你把墓碑之锁的情况说了?”
天网有内鬼,闻映潮是这样认为的。他以为顾云疆会谨慎一些。
“启明说的,”顾云疆推责任,“不然你以为他的天网通行章哪里来的。”
沈墨书:“我要是不说这是紧急情况,章能那么快下来吗?按你们那效率,不得拖个十天半月?”
拜维发出疑惑:“那蔷薇墓土那边为什么不加速办事?”
柏青道:“他们下班时,工作通讯都会关机,联系不上。而且他们管章,从没有出现过需要临时加班的意外。”
阿离点点头,接话:“甚至没人知道墓碑之锁的存在。”
就连他们也是不久前听顾云疆说的。
拜维:……
他低头看了一眼终端:“叫的车快到了。”
毕竟柏青的小车塞不下他们七个人,带上阿离,最多再顺路送俩。
顾云疆去牵闻映潮:“走了。”
柏青自觉拿上吃的。
沈墨书摇头道:“我看你们队迟早要完。”
“你们队长是个恋爱脑。”
拜维替顾云疆正名:“说什么呢,这不是误会解除才黏糊的吗,你看七年前……”
阿离踹了拜维一脚。
拜维立即意识到自己提了不该提的事情,闭嘴了。
“没事,”闻映潮说,“本就是事实,对我有误解很正常,不必顾虑,我和你们老大都没那么脆弱。”
拜维没吱声。
闻映潮笑了:“我不在意,真的。”
“不好意思,”拜维向他道歉,“我给你买点什么赔罪吧。”
顾云疆也踢他:“神经病,我们不是朋友吗?小心我骂你。”
顾云疆不会觉得自己被戳伤处,事实而已,他希望日后所有人回想起这个话题,都能够坦然,把它当作一段非常随意的往事。
即使他早把自己折磨完了。
闻映潮还活着,还爱他的美梦太漂亮,能够消磨掉在自己身上刻出的一刀刀钝痛。
若非当年铭心刻骨。
怎会如此患得患失。
这样不对,他要纠正心态。
顾云疆与闻映潮十指相扣,他下意识收紧手指,闻映潮注意到了,没出声。
楼底,叫来的车正等着载客。
陈朝雾与拜维坐柏青的车,沈墨书跟着闻映潮和顾云疆走。
每个人在不同的路口分开、下车,可他们最终会汇聚成同一条河流,通往同一个终点。
第104章 如我(2)
二重世界的时间与现实流速不等,他们在里头待了两天,对现实而言,却也不过短短几小时。
给精神与身体带来的双重疲惫却是实打实的。到家后,闻映潮简单洗漱了一番,就躺倒在床上。
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困意便如潮水般袭来,将人悉数吞没。
闻映潮几乎睁不开眼,但他临睡前看着顾云疆往外走的身影,还记得迷迷糊糊扯住对方,不让人走。
“别睡沙发,”闻映潮说,“和我睡。”
顾云疆:……
又来了。
顾云疆还保持着最后的倔强,然而闻映潮这话实在挠得他心痒。
他盯着闻映潮昏昏欲睡的模样,目光再慢慢移向自己被揪住的衣角。吃便宜,弯腰小声说了句虎狼之词:“睡你也没关系吗?”
闻映潮勉强掀起眼皮,手上发力,把顾云疆一拽。
“谁睡谁?”闻映潮哑声问。
祸从口出,接下来的顾云疆充分体会到了乱说话的代价。
闻映潮的呼吸还在他耳边乱扫,湿痒难耐。
“顾云疆,你可以再重复一下吗?就是那个,做什么也没关系?”
顾云疆:……
你不是要睡觉吗?!
这、是、在、做、什、么!
他眼角挤出几滴虚假的水花:“我记得南肴给你装了监视器。”
“嗯,”闻映潮说,“装就装了。”
“设了定位,它到蔷薇墓土才会打开。”
十几分钟后,顾云疆悲愤地在浴室里打开花洒。
这么多年了,对方的技术一点都没变过。
真特么难得。
“我们复合吧,”他淋了自己一头水,趁着头脑发热,对泡在浴缸里的闻映潮说,“我不在乎了,我没法回到过去,你能不能爱顾云疆?”
闻映潮“嗯”了一声。
顾云疆:……
如此冷淡?
闻映潮说:“困。”
顾云疆:……
太草率了!
还不如当时在二重世界就答应!起码是对方追着自己求复合的!
顾云疆把温水换成冷水。
闻映潮是真的困了,他撑着精神清理完自己,放完了水。抱住同样匆匆洗完的顾云疆,就往人身上蹭。
“你是怪物吗?”闻映潮喃喃,“精力这么旺盛,怎么不累啊……”
顾云疆气笑了:“滚回去睡觉。”
闻映潮把自己变成一个挂坠,挂在顾云疆身上:“嗯。”
顾云疆:?
他不理解。
明明他才是底下那个人,惨遭欺负的小可怜,为什么最后是他抱着闻映潮回屋?
“你都不心疼我,”顾云疆搂着人,盖同一条被子,“是不是不爱我?”
“说好回来就和我坦白,骗子。”
闻映潮伸出一根手指,抵住顾云疆的唇。
顾云疆不吭声了。
他在黑暗的卧室里,久久凝视着闻映潮那张人畜无害的脸,舌尖抵在牙齿后面一颗一颗地数,在这种心烦意乱下,困意迟迟不至。
直到渺远的天边开始泛白,夜幕逐渐褪色,顾云疆才在不觉间睡了过去。
而就在他睡着之后,闻映潮慢慢睁眼。
他没有完全睡着,被载入了墓碑之锁的右眼拉扯着他,让他看到了不存在于现世中的一处空梦。
新娘穿着红嫁衣。
路过的鸟儿叽叽叫。
所谓“新娘”,被活生生推入水中,挣扎着伸手抓向月色中的倒影,企盼着月亮能够拯救她。
月亮回应了虔诚信徒的祈愿。
于是,月蚀降临了。
闻映潮悄悄地拨开顾云疆的手,翻了个身,把头闷在被子里。
意识网络消失了。
在墓碑之锁变本加厉的时候,就无声无息地被月蚀吸收,融回了他的精神网里。
也就是说,脑子里没有东西再替他压制国王诅咒。
只能靠自己。
他吸了一口气,再次闭上左眼。
一捧黄土盖在新娘身上,他与右眼中的人一起,被埋葬入坟。
……
翌日。
难得清闲。
因为时差的缘故,他们今天晚上会出发,去蔷薇墓土立于繁花之苑的办事处盖章,将由天网的专门人员接送。
闻映潮躺到大中午才肯起,若不是拜维来拨通讯约火锅,他还能睡到更晚。
顾云疆接的。
“我都起了,你为什么不起,起来!”
在二重世界里,闻映潮也是这般撕碎了他的伞。
叫醒闻映潮后,顾云疆心满意足地出去洗漱。
闻映潮慢吞吞地在镜子前扎头发,扎成一束高马尾。
他觉得自己的头发过长了,昨晚顾云疆一急就扯,差点没给他头皮扯下来。
他以前是短发,重生这么久,一直没理。
闻映潮探头出去问:“有剪刀吗?”
顾云疆在泡麦片:“干嘛?”
闻映潮:“剪头。”
顾云疆:?
闻映潮又补了一个字:“发。”
顾云疆搅杯子的手一停。
他回身,手撑着沙发,可怜兮兮道:“别剪啊,长发多漂亮,我多喜欢,求求你了。”
最后那个“求求你”简直神来之笔,轻松拿捏了闻映潮,他妥协道:“好吧,就剪一点,不然到腰了,太长了。”
顾云疆说:“也是。”
闻映潮:“所以剪刀呢?”
最后头发没能剪成。
顾云疆说他把剪刀扔了,装模作样地翻箱倒柜一阵,直到拜维再次拨通讯来催。
遂放弃,出门。
闻映潮有充足的理由怀疑,拜维那通电话是顾云疆特意嘱咐对方拨的。
因为顾云疆一路上非常悠闲,一点也没有出门时那火急火燎的模样。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到店里的时候,订的十人桌,目前只来了俩人。
陈朝雾和沈墨书。
是的没错,拜维甚至到的比他们还晚。
闻映潮定定地站了一会儿,问:“我们有几个人?”
他对沈墨书的到来不意外,天网的正式成员,每个人都有启明的联系方式。既然都要去蔷薇墓土,一起叫上也正常。
虽然他们手上的联系方式各不相同。
沈墨书号太多了。
“本来是七个,”陈朝雾回答,“为了感谢盒饭,拜维又喊了曦时,曦时说下午会送代理人与我们汇合,代理人是这次行动的监督者,出发前聚一聚正好。”
“没有九人桌,索性排了个十人包间。”
闻映潮慢吞吞道:“人挺多,还挺……热闹。”
他很久都没有体会到过这种热闹了。
多少有些不习惯。
顾云疆揽着他坐下:“好啦,日子还长着呢,有的是时间给你感受。”
沈墨书叼着棒棒糖打游戏。
中途被陈朝雾戳了一下,他头也没抬,极其自然地把自己面前的点餐屏推过去:“要吃什么选,别客气。”
闻映潮接过来:“你买单?”
沈墨书:“拜维请客,我买什么单?”
“那你说什么别客气。”闻映潮划拉屏幕,“我还以为你良心发现了。”
他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顺着顾云疆的目光,随便点了两样。
两样顾云疆喜欢的。
他说:“我好了。”
顾云疆简单看了一下,把闻映潮刚刚选的金针菇给去掉了。
“你不喜欢就别选。”顾云疆说。
他不清楚闻映潮爱吃什么,但他还记得,大学实习的时候,两个人住在外头,闻映潮说有事回来得晚,让他自己叫外卖。
顾云疆点了一道金针菇豆腐汤,等闻映潮回来一起动筷。
里面的金针菇,是闻映潮唯一碰都没碰的东西。
那是他们分道扬镳前的最后一顿饭。
当年的闻映潮明显心不在焉,藏着事儿。在顾云疆问他是不是不吃金针菇时,认了一句“嗯”。
在冥渊之事发生后,最初的那几个月顾云疆常常问自己,如果他那天再多问两句,多疑惑一下,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直到他渐渐明白,有些事,不是时光倒流就可以挽回,正如当年的他们,就算自己未卜先知,也拦不住真正想做些什么的闻映潮。
顾云疆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即便在天网的众多实习队员中,他是其中的佼佼者,顾云疆仍旧把此事归咎于自己的能力不足。
所以闻映潮才会瞒着他。
思及此,顾云疆顿了顿,他不问对方为何要挑自己不吃的东西,只是默默把点餐屏推了回去。
其实他隐隐有所察觉——闻映潮可能确实不存在人常有的口腹之欲。
只有吃与不吃,没有偏好。
于是顾云疆不勉强。
“选上吧,”闻映潮说,“我不吃是因为小时候吃麻辣烫被卡嗓子了,不好嚼。”
“但喜欢的大有人在,比如你,我猜之后肯定有人会选。”
顾云疆说:“那让他们自己点去。”
话语间,又有人推开了包间门。
这回是四个人一起进来,阿离的肩膀上挂着外套,先打招呼:“队长,朝雾姐!下午好。”
汤底先下单,点的鸳鸯锅,已经开了,在中间咕噜噜地冒着泡。
阿离说:“好香啊。”
他挨在闻映潮身边坐下,一起招呼:“你俩也是,去那边要小心。”
沈墨书沉迷游戏:“感谢叮嘱。”
阿离偷偷碰闻映潮:“怎么称呼你?嫂子?大哥?”
闻映潮:?
阿离想了想:“好别扭,不如直接叫你闻哥吧。”
闻映潮不擅长接受别人的好意,别过头道:“随便。”
顾云疆看向后面的人,问:“你们怎么一起过来了?”
“没一起,”曦时接话,“就刚好停车场碰见了,一块上来而已。”
好,拜维作为组局者,已成为这一桌中最晚到达的人。
邵寻目标明确,在顾云疆边上拉椅子,拍肩:“顾云疆,我有事和你讲,你跟我过来一下,外面人多耳杂,我比较相信你们,去角落说话。”
他指的是包间放音乐盒的角落,离餐台比较远。
这人是闻映潮认证过的冥渊使徒。他一直放着没问,就是不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摊牌。
毕竟邵寻这些年在天网,没少给他行方便。
顾云疆看向闻映潮,想征询意见。
闻映潮点点头。
他的记忆里,邵寻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顾云疆站起来,与曦时擦肩。
“顾云疆。”曦时忽然喊他。
“你到底给了邵寻多少钱,他这几天联系不到对应的能力者,一直在反复修你那张冰海的照片。”
第105章 如我(3)
“你那张照片,我给你修好了,还打印出来了。”
邵寻压着声,从随身带的挎包夹层摸出一张被薄膜封好的照片:“能证明你对象清白的东西。”
顾云疆越过邵寻的肩头,迎过曦时故作不经意的目光,他也跟着放低声音:“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给。”
邵寻捂着画面:“我敢保证我修的没有错误,照片也不存在作假的情况。”
“但是你看完别揍我,别告诉曦时,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
顾云疆知道原因。
他拍了两下邵寻:“好吧,其实闻映潮已经和我说了。在见到你的时候,他就认出来了。”
邵寻:?
邵寻:“啊?”
顾云疆同情地从他手里扯过照片,藏进自己包里:“我早就知道照片上第三个人是谁。”
邵寻:……
邵寻:“我白紧张,不是,白忙活一场?”
他这话没压住声,饱含控诉。他忐忑了一整日,不知道如何开口,终于鼓起勇气选择这个简单直接的办法。
结果顾云疆说,他早知道?
天杀的你敢耍我。
邵寻说:“你知道你不和我讲,你是不是怀疑我,我生气了。”
曦时偏过头:“怎么了?”
“没怎么,”邵寻吐出一口气,坐回位置上,“被顾云疆坑了,以后再帮第一支队办事我就是小猪。”
阿离正在拌自己的小料,随口一提:“你不是还要作为监视者,跟他们去蔷薇墓土吗?”
邵寻:……
天网到底为什么选他。
他能屈能伸:“我是小猪。”
顾云疆憋笑。
闻映潮把手伸在桌子底下,给顾云疆发消息:“他都和你说了?”
随后他听到特别关心的提示音。
顾云疆瞥他。
似乎在说,人就在旁边,你发什么私信?
闻映潮继续发消息:“这事有点秘密,我边上还坐着人呢。”
顾云疆勉为其难打开终端。
然后回复了一个:1。
蝴蝶:?
“蝴蝶”拍了拍你并说最喜欢你啦。
蝴蝶:???
闻映潮扭头:“你什么时候换的拍一拍,之前不是替你工作吗?要是别人也拍你呢?”
顾云疆给他展示页面:“给你的专属定制,只有你拍我才会有这条。”
闻映潮又拍了他的头像两下,才打字。
蝴蝶:邵寻怎么说?
晚潮:他说他不知道。
闻映潮若有所思。
先前下单的菜一样一样端上来,桌上放不下,服务机器人还推了个小车,一层一层地摆在边上。
而拜维终于姗姗来迟。
“我经过的那条路段出车祸了,”剩下那个位置在邵寻和陈朝雾中间,拜维边坐边解释,“特别堵。”
“人没事吧?”邵寻给他推点餐屏,“我们都点好了,你加菜自己加。”
“人没事,现在的安全措施杠杠的,就是车废了,被负责人拉走了。”
非执灵能力的意外事故有专门的机构管理,不属于天网,顾云疆往番茄锅下菜,随口道:“那听上去还挺严重。”
不算小剐小蹭。
拜维刷平板:“确实,但什么比人没事更重要呢——我想吃的你们都点了啊,那我就不选了。”
曦时截住邵寻的筷子:“你菜放错了,那是辣锅。”
邵寻:“不吃辣就不能下辣锅?我是给你们放的!”
阿离从辣锅里捞丸子:“谢谢谢谢,代理人,你是个好人。”
忽然被发了好人卡的邵寻:?
欲言又止的柏青:……
阿离拿的是他的碗。
沈墨书刚在游戏里结束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还没动筷。他一口咬碎棒棒糖,棍扔进清洁机器人的口中。
他的碗里已经堆了不少东西。
沈墨书望向边上的陈朝雾。
她不掺和别人的闹腾,一直很安静。先天缺失的视力给予她异于常人的听觉,捕捉着万物的动静。
她可以准确地掌握食物熟透的时间,避开别人的手,捞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现在,她察觉到,沈墨书在看她。
“你没有动过,”陈朝雾平静道,“有些东西在锅里太久会煮烂,我就捞起来分了。”
每个人都分到过陈朝雾捞的东西。
只是沈墨书没吃一口,所以看上去尤其多。
沈墨书碰筷子:“谢了啊。”
闻映潮照例每道菜都尝一份,除了金针菇——柏青点的。
他捞到顾云疆喜欢的,还会倒进对方碗里。
惹得顾云疆哭笑不得,喊他停。
“够了够了,我真吃不掉,放不下了。”
一顿火锅从下午一点吃到了四点,预备去盖章的几人要先到天网总部集合。拜维去结账,阿离张开臂,抱了抱顾云疆。
“队长,注意安全,”他说,“穿越问答迷宫的时候一定要选对,小心小心再小心,不然很可能有去无回。”
柏青拉他:“行了,相信队长。他去过一次了,这次也一定没问题。”
曦时道:“办完事早些回来。尤其是你,邵寻。”
邵寻说:“你对我这么不放心?”
身为“代理人”,他平时表现得随意热络,能力却是实打实的,从未翻车。
曦时:“我不是担心你的安危,我是怕你搞幺蛾子。”
邵寻推他:“我服了。”
沈墨书道:“啧啧,又不是不回来了,一个个的这么认真。走了啊,过几天再约。”
他信誓旦旦地留下保证。
闻映潮想,可是沈墨书的目的,不正是有去无回吗?
他愿意死在蔷薇墓土。
他愿意在那片对他而言的腐朽之地得到安息。
“等拜维回来,”闻映潮试着开口,“替我说一声谢谢。”
“谢谢招待。”
阿离笑了:“你还真客气啊。”
闻映潮说:“应该的。”
“下次再见。”
……
蔷薇墓土的签章地坐落于繁花之苑的西部,距离问答迷宫的入口一公里处,群山环绕,海岸曲折。众人抵达时正赶上日出,曙光穿透朦胧的薄薄晨雾,折于掌心。
盖章的事进行得非常顺利,有问答迷宫这道屏障,除非必要,蔷薇墓土平时无人来往,几人没花多少时间,终端就成功戳上了通行证。
也是变相地告诉他们,进入问答迷宫后,一切后果自负。
穿过一条火红的枫叶回廊,便能隐约看见伫立于海面之上的问答迷宫,悬于空中,颠倒、旋转,像一块能够被扭动的魔方。
被浓雾缭绕,若隐若现,连晨曦也无法将其撕裂。
引路人将他们送到纯白色的阶梯前,阶梯被透明的玻璃围栏锁住,延伸向雾里,正是问答迷宫的唯一入口。
“用终端上的章扫权限,”引路人说,“一人两章,才能进去。”
“还挺严苛,”顾云疆说,“以前这围栏没做得这么高。”
闻映潮记得顾云疆上一次和陈朝雾一起来问答迷宫时,还是单章制度。他在顾默晚的囚牢里窥见些许动静,把所见所闻记录在他的意识里。
月黑风高夜,顾云疆一个章都没盖,带着陈朝雾一起翻墙。
简单粗暴。
此违规之行是为解决月蚀之源,最终天网与蔷薇墓土都没有追究。
顾云疆当时还说,他想找两个人。
闻映潮有所耳闻,与曾经协助顾云疆当年逃离繁花之苑一事有关。
“前往问答迷宫,生死天定,”引路人的话语拉回闻映潮的思绪,他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几人相互交换眼神,在引路人的注视下依次刷章进了通道。
沈墨书是最后动的。
他到现在都还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安然通过问答迷宫,抵达故土。
他是被拒绝的人。
然而已经到了此处,他不可能再回头。
沈墨书垂下眸子,用终端在扫码机上一刷,跟住前面的人。
用的依旧是假身份。
“沈墨书”这个名字,早该随时间消匿于长河之中了。
身后,繁花之苑的通道缓缓关闭。
表面光滑的白色阶梯,湿漉漉的薄雾附着,滑溜溜的,这条路并不长,却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稳摔倒,引起连锁反应。
“有点冷,”邵寻说,“蔷薇墓土里面也这样吗?”
陈朝雾说:“这段路比较凉,太潮了。”
邵寻把外套拉链往上拉:“这样。”
话语间,问答迷宫近在咫尺。
无需进入,仅仅是站在外面,便可以感受到问答迷宫的诡谲的能力波动,它是一块巨大的白色方形,由无数不同的房间拼接而成。
很难想象,这样的地方,将从哪里通往地图上不存在的蔷薇墓土。
问答迷宫外,还贴着一张告示。
“迷惘而不识自我者。”
“虚伪而犹豫不决者。”
“被驱逐者。”
“此三类人镜中无影,答案印证秘密与真实,请谨慎前行。”
顾云疆走在最前面,推开问答迷宫的旋转门。里面同外面一般,一片纯白,白得刺眼。
正如意识囚牢里闻映潮看到的那样。
在所有人都步入其中的那一刻,门便严丝合缝地关闭,与墙融为一体,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四面落地镜,分别镶嵌在雪白的墙壁之中。
这一回,闻映潮从镜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以及右眼中的月亮。
现实中的他,眼罩还好好地戴着。
看来问答迷宫不允许他在这种事上做遮掩。
闻映潮确认过墓碑之锁目前的状态,没有封印松动的迹象后,他抬手摘下眼罩。
镜中只有三个人的身影。
闻映潮,顾云疆和陈朝雾。
没有沈墨书与邵寻。
沈墨书倒好说,他是蔷薇墓土的驱逐者,他一个人,无法通过问答迷宫。
但邵寻就耐人寻味了。
问答迷宫并不拒绝冥渊,闻映潮就是例子,哪怕邵寻与冥渊接触过,亦或是深入过,只要符合条件,镜中同样会有他的身影。
他因为什么,不被镜子所认可?
第106章 如我(4)
邵寻瞄了镜子一眼,没作任何解释。
他表现得很冷静、坦然,也未询问沈墨书同样没有出现在镜中的缘由,他问:“谁来引路?”
问答迷宫需要镜中人回答问题才能通过。
一旦出了差错,就会被困在里面,永远无法离开。
顾云疆说:“我来问吧。”
陈朝雾闻声退到一旁,让顾云疆触碰到第一面镜子。
现实中的问答迷宫比意识囚牢里要复杂许多,意识囚牢不过是记忆的复现,跟着走就对了。
镜子会在入侵者中随机挑人,包括映不出人影的被拒绝者,以他们的口吻来回答问题。
被拒绝者自己都未必了解自己,如何让旁人辨认?
顾云疆把手搭在镜子上,问出他的第一个问题。
“你因何而来到问答迷宫?”
闻映潮盯着镜子,等待镜中人的回答。
“任务,”里面的人没有犹豫,“天网给我安排的临时任务。”
“不是这一面,”邵寻在他们身后出声,“它回答错误,是在仿我。”
陈朝雾偏头。
“你非常确定这是错误答案,”她说,“所以你跟来,不止是因为天网的任务。”
顾云疆也觉得明显:“代理人想推任务,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他藏进人海,谁找得到。”
“你有别的想法,但我不和你计较。”顾云疆说。
邵寻调出终端,浑不在意地笑道:“我还没跟你计较呢。”
顾云疆问:“你想和我计较什么?曦时不在,这里都是知情的自己人,你尽管讲。”
邵寻走到第二面镜子前。
“讲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经把事实告诉你了。”他说。
镜子里,他所在的位置空空荡荡,照不出任何人影,邵寻抬手敲了两下,镜面清脆地响。
“它不会对我的提问起作用,顾云疆,你继续。”邵寻平静道。
闻映潮似乎明白了——天网为何要让邵寻跟随他们前来蔷薇墓土,这并非偶然,他的性格与某些特质,决定了他能够胜任这个任务。
即使镜子里没有他。
以及顾云疆对邵寻的态度,一次次揭过他的异状。
因为对方与他们不是敌对关系。
或许有秘密,但以真心相待。
于是顾云疆就没管他,顺着邵寻的话,对镜子进行提问。
“你因何而来到问答迷宫?”
镜子说:“因为灾厄降至。”
“仲夏夜,向月亮献上新娘作为祭品,守护灵会融化成为新娘的墓碑。被诅咒长生的新娘,成为第一代墓碑之锁的寄生者。”
“此后,月蚀笼罩万物,噩梦降临,蔷薇墓土生灵涂炭。”
顾云疆慢慢扭头,转向沈墨书。
“这是你的回答?”他用了疑问句,语气却非常笃定,分明脱口而出的声音平平淡淡,可竟让人无端觉得毛骨悚然,“和你在二重世界里说得不一样。”
闻映潮想起沈墨书的种种举动,也不禁沉默。
难怪沈墨书只见过墓碑之锁一次,就了解这么多信息。
难怪他总觉得哪里违和。
沈墨书压根不是来寻求终结的。
邵寻帮忙打圆场:“说不准这镜子回答的是错误的呢?先别激动嘛,都是朋友,有话我们慢慢聊——”
沈墨书道:“是对的。”
他说:“抱歉啊,没有公平交易,我的确是墓碑之锁的第一任寄生者。”
他看向闻映潮:“除你之外,唯一一个。”
这才是他被驱逐于蔷薇墓土之外的真正原因。
后人将诸事封锁,皆因一切恶果起源于他们的践踏生命,自作自受。
闻映潮说:“那你还欠我们一个答案,过期要收利息。”
沈墨书哭笑不得:“你还在意这个,能不能通过这房间都不知道。”
“为什么?”陈朝雾说,“你不是确认这面镜子回答正确了吗。”
沈墨书一静。
他笑道:“我无法通过问答迷宫啊。”
作为蔷薇墓土的驱逐者,不止是镜中没有他的身影,就算能够得到回应,只要是由他回答的镜子,说的全部都是真话。
他被看透了,在问答迷宫眼里,浑身是破绽。
“没关系,”顾云疆说,“我可以换下一个问题。”
他问:“镜子里的你现在是谁?”
沈墨书微微一动。
这问题过于简短,过于好答,饶是其他人都信任顾云疆,他也不禁因此而产生一瞬的愣怔。
问答迷宫能够读取记忆,太简单的问题反而不利于辨别镜子的真伪,只有直击心灵深处的话语,才能够瞒过表面的判断,做出最真实的选择。
镜子说:“我是日晷,也是顾云疆,是你的存在本身。”
对于知道真相的人来说,乍一听没有问题。
然而——这是谁在回答?
顾云疆不可能说出“是你的存在本身”这样的话。
其他人也不符合这个条件。
闻映潮立刻就做出了判断,对所有人说:“不是这一面。”
沈墨书侃了下:“你还真了解他。”
闻映潮不语。
他看见顾云疆似笑非笑的表情,经过他的身边,玩味地卷了卷他的长发。
“好敏锐,”他真心实意地夸赞,“不愧是我的男朋友。”
闻映潮趁机勾住顾云疆的手指。
“你在问谁?”闻映潮的声音很凉,“顾云疆,我看见你在来之前吃了两颗薄荷糖,当时没多想。”
他垂下眼:“你的状态不对。”
顾云疆碰碰他的手背:“别担心,我会好的,会没事的。”
说完,顾云疆与闻映潮擦肩而过,背对着他,走向第三面镜子。
气氛不对劲。
邵寻的目光在两人间逡巡一阵,去找陈朝雾:“下一个房间,你来问问题吧。”
陈朝雾说:“我有此意。”
“顾云疆,”闻映潮转身跟在他后面,非常正式地叫了他的名字,“甜言蜜语,给我分一颗。”
禁药。
其余三人听到了,但他们心照不宣,什么也没讲。
“不可以,”顾云疆拒绝他,“完全没有必要,而且我会心疼。”
顾云疆笑得非常漂亮:“你忍心吗?”
闻映潮问:“为什么不说?”
顾云疆惯来会装作无事,装作正常人,把心底阴暗的情绪全数吞咽,以理智来面对他经历的一切阻碍。
可闻映潮是他所有负面心思的起源。
他想如以往那样下咽,却觉得反胃,拼命忍住想全部倾吐的欲望。可不由人为控制,它决堤了。
顾云疆虚虚握住闻映潮腕子上的限制环,说:“碍事。”
“我感受得到,”闻映潮靠在他的身前,手脚发冰,“你会心疼,我就不会了?”
在二重世界里,顾云疆曾说,他有时会把闻映潮分裂来看。
其实在他意识里分裂的从来都不是闻映潮。
是那个被情绪裹挟,肆意妄为的顾云疆。以及冷静清醒,顾云疆想成为的那个自己。
割成两种状态。
他会在这两种状态间反复辗转,以这种方式确保问答迷宫会给出不同的答案。
甜言蜜语是操控类药物,他把操纵对象变成了自己。
双重的副作用,来势汹汹。
这种手段他定然已经使用了许多次,借以薄荷糖掩藏,来操纵自己的情绪。
难怪……
这么多年下来,一点都没有好转。
现在的顾云疆是情绪化的表现,回答的人却是那个理性思考的顾云疆。
“别给自己创伤了。”
当着其他人的面,闻映潮不好明说,他略略低头,压下声音,吐息扑在顾云疆的耳侧。
“你那些药到底是哪来的?”
顾云疆没答应,松开他。
闻映潮倔强地拦在他身前,没让人走。
顾云疆轻轻叹气,知道闻映潮不会轻易让他应付过去。
他偏头,算给闻映潮一个简单的答复:
“我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够发现,你多在乎我一点,我就不难受了。”
“我不可以在问答迷宫出问题。”
“最后一次,”顾云疆说,“以后再也不会了。”
闻映潮在这里,他的发病就是个不可控的不稳定因素。
到了这一步,只有甜言蜜语能保证他全程维持着判断力。
哪怕诱导他崩溃的幻觉近在咫尺。
他才能在清醒的同时知道,他是会痛的、会难过的、有人在乎的。
是活着的。
他疑神疑鬼,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你别管我了,”顾云疆推了推他,动作很轻,“我习惯了,这样做能把你们所有人安然带出问答迷宫,是回报价值很高的一件事。”
闻映潮定在原处。
他们方才说的是悄悄话,在外人看来,就是一次隐秘而私人的轻语。
然而联系上前因后果,对话结束后二人的神情,谁都不会认为在聊什么好事。
邵寻静了片刻,过来拍了他两下,要他别在意。
“你信顾云疆吧,他从不会做出格的事。”邵寻试图劝解。
而闻映潮想,他哪里管得了顾云疆。
陈朝雾一直保持沉默。
她听力极佳,必然听清了他们方才的谈话内容。
闻映潮不经意间对上了陈朝雾的双眼,失去视力,她似乎永远平静,失焦的目光平视前方,凭借万物声来做判断。
闻映潮张了张嘴,没出声。
沈墨书自始至终都靠在远处,旁观这场没有硝烟的争执。
陈朝雾走到顾云疆身边,她说:“顾,这面镜子,让我来问吧。”
“我理解你不想让我们出事,但是这样不行。”
顾云疆摩挲着镜面:“用都用了,不用担心我,我不会出事。”
他说得这样坦然,信誓旦旦。
而在顾云疆没有看见的地方,闻映潮右眼的墓碑凝固出鲜红的锁链,直击水底的圆月。
“但我宁可不要。”
闻映潮的出声,在空荡荡的房间内尤其突兀。
“顾云疆,你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你。你要内耗,我三言两语也没办法阻止。”
“但我也有选择的权利。”
原本他不想用的,犹豫了许久,终于因“相信顾云疆”这瓶慢性毒药而爆发。
他们总在相似的命运里不住转圜。
顾云疆倏然扭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陈朝雾——看向他们所有人。
“抱歉。”
陈朝雾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避免自己也受到波及。
她趁方才的接触,在顾云疆的身上贴了一个短暂的“定身”。
是繁花之苑的小道具,因为效果太鸡肋,几乎没什么人买,现在只有在小店才能看到。
她向来喜欢收集这些。
“顾,一直是你走在最前面。我们也想为你做点什么。”
闻映潮眼中血月高悬。
他说:“要以伤害你自己为代价,来维系的回报价值,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
墓碑之锁赠予他,不受任何规则所限的第二能力,早已诞生。
第107章 如我(5)
一个小时前,蔷薇墓土通行签章处。
闻映潮是最先办理好手续,盖好章的人。
他坐在门外休息处的长椅上,闻映潮摆弄着手腕上的监视器,等后头的人一块出来。
本来办同一份手续,每个人的用时差不了多少。
然而顾云疆与陈朝雾有过违规记录,虽然谁也没追究,但要比其他人多一道消除手续。
山间清凉的风萧萧扑面,晨露沿着叶梢滑坠入土,沈墨书第二个出来,他抱着包自动贩卖机里买来的薯片,坐在闻映潮边上。
“吃点?”沈墨书拆包装。
“不吃,”闻映潮拒绝,“不饿。”
“行,”沈墨书本来也就是顺口一问,“墓碑之锁怎么样了?”
闻映潮敷衍式回应:“还好。”
“真的吗?”沈墨书咬薯片,嘎吱嘎吱地响,“你的第二能力觉醒多久了。”
闻映潮收了收手指。
离开二重世界的当天晚上,他昏沉于半梦半醒中,被埋进新娘的墓碑里。
他不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
从新能力诞生的那一瞬间,就被他抓住了。
“是什么?”闻映潮不回复,沈墨书就当他默认,“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顾云疆?”
“我为什么要和你讲,”闻映潮蹙眉,“你管好你自己吧。”
“首先,我是唯一的知情者,没人比我更了解墓碑之锁,”沈墨书伸出一根手指,“其次,你们另外带的那个监督者要出来了。”
“过了这村就没这庙,我不会在其他人面前给你开便利。”
闻映潮怀疑道:“你真的是来蔷薇墓土寻求安眠的?”
沈墨书耸耸肩,重复道:“你的第二能力是什么?”
……
与梦境有关。
从拥有的那一瞬间,他便如掌控意识网络那样,自然明白了它的用法。
顾云疆不是没有考虑过闻映潮会阻止自己的可能,他也没有忘记,墓碑之锁会催生人的第二能力。
与闻映潮摊牌后,他防备的心思一直提着,我行我素。
独独没料到,是陈朝雾。
闻映潮接住顾云疆瘫软的身躯,一边感慨真重,一边将人背到背上。
陈朝雾道:“顾抱着你的时候也没说过重,你应该比他还高一点。”
闻映潮:“我轻。”
一句话结束比赛。
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陈朝雾平淡地转移话题:“你对顾做了什么?”
邵寻:……?
不是,姐们,你根本不知道闻映潮要做什么,就敢打配合啊?
闻映潮说:“送了他一场好梦而已。休养生息,补足精神,一觉睡到蔷薇墓土。”
同样的精神系能力,把人的灵魂困在梦里。美梦与噩梦,全凭操纵者的一念。
“梦境会诱导、催眠,帮他消解甜言蜜语的副作用,”闻映潮说,“放心,我看着呢。”
邵寻说:“有点像打广告。”
沈墨书:“我也这么觉得,这服务我能买吗?”
闻映潮不理他们。
他在和陈朝雾商量,两个人轮着对镜中人进行提问。
“你不需要担心我,我的情况我自己最了解,”陈朝雾说,“倒是你,没有问题吗?顾都无法保证自己能够完全选择正确。”
从而给自己喂下禁药。
“我不会出错的。”闻映潮保证。
仅仅是个小插曲。
陈朝雾摸索着,将手贴到镜面上,问出她的问题。
“镜中人,”她缓声问,“倘若有一日,你得偿所愿,你认为自己将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的问题很巧妙。
每个人的目的和愿望各不相同,她预设了一个没有定数的结局,一个无法简单地从记忆里判断的答案。
只要镜中人没有立即回答,他们就可以换最后一面镜子。
在她话音落下的下一秒,镜中人不假思索。
“我会扑灭琉璃火,关上冥渊的门,封印所有月蚀,守住那一轮日晷上的残光,让它作为慰藉,永驻于我的身侧。”
“哪怕我所在乎的人在外呼唤我的名字,也不会再踏出半步。”
“以死亡作为第一次终结,以永生成为结局。”
“卧槽,”邵寻没忍住,“光芒这么伟大?”
这是谁的回答,不言而喻。
闻映潮心下一凉。
他没想到陈朝雾这么会问,还好巧不巧,镜子选中了他。
他第一个冒头的想法是——
还好顾云疆不知道。
陈朝雾问他:“是这一面吗?”
闻映潮默了默,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没错。”
“我多嘴一句,你许了什么愿望?”陈朝雾说,“你的想法太沉重,顾不会允许的。”
他的愿望吗?
闻映潮想,愿望似乎一直在变。
很早以前,当他还在晨曦之岛时,就发现自己没有梦想,唯一的爱好就是玩各种抽卡游戏,攒抽数给自己想要的角色或者卡面。
想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若是对什么感兴趣了,就去做。
后来,他在繁花之苑,第一次品尝到了何为心动,归咎于年少时不懂事的冲动。
可他动了心就是永恒。
第一次产生了想与人在一起的愿望。
直到顾默晚死在他的面前,他颤颤巍巍拼凑起对方的意识,便什么都不想了,只希望顾云疆活着。
最后,他接触了冥渊,月蚀在逼迫他变成疯子。
一个人高居主位时,他在想什么?
他希望一切能够终结。
终结这荒诞的、可笑的、事与愿违的一生。
闻映潮吐出一口气,他违心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愿望,想法而已,我不会付诸实践。”
陈朝雾说:“你最好是。”
算把这事草草敷衍过去了。
他如顾云疆教他的那样,撑住背上的人,腾出一只手来,在镜面上画圈。
镜面荡起水波,闻映潮准备先进去探探情况,他把陷入梦境的顾云疆放下来,在手腕上绑了提前准备好的线。
如若丝线断裂,正代表这条路行不通。
临进去时,陈朝雾伸手拦他。
“我先,”她说,“我能力比较敏锐,适合作为先行者。”
说完,她不给闻映潮推脱的机会,动作十分干脆,一步迈入镜中。
她在闻映潮绑绳子的时候,也绑了一条一样的。
牵在邵寻手里。
“绳子没断,”邵寻说,“这面镜子正确,可以通行。”
闻映潮确信自己不会出差错。
听到这个结果,他松了口气。
闻映潮重新背起顾云疆,他落在最后,几人依次进入第二个房间内。同样是四四方方的盒装房间,墙壁雪白,镜中倒映着三个人的身影。
他们不再浪费时间。
“轮到我提问了。”闻映潮说。
他走到正对面的镜子前,直截了当地发问。
“给你三个选择,”他早打好了腹稿,“过去、现在与未来,你选择哪一个?”
“这不好说,”镜中人道,“过去造就现在,现在拼凑未来。”
“无论缺少过去的哪个节点,我都成为不了我。”
“没有现在,也就没有未来。”
镜中人与闻映潮做出不同的动作,他把贴在镜面上的手放下来。
“现在对我来说,是一场漫长而看不到尽头的折磨,未来也将会如此。”
“我看不见过去。”
沈墨书“啧”了一声:“我讨厌问答迷宫。”
“秘密都没了。”
无法诉诸于口的,绝不会泄露的,捂在心底的话语。
借由问答迷宫,淋漓尽致。
镜中人如我,非我。
……
此时。
顾云疆睁开眼。
他发现他正坐在一张扶手雕着花的木椅之上,面前的桌子老旧古朴,光线昏暗,烛火幽微,边上摆放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
眼熟。
他不知自己缘何出现在此,目光定格坐在他对面的,披着斗篷的少女身上。
她的上半张脸被兜帽遮住,看不清面容。
“你醒了,”少女说,“你来得正好,我们开始洗牌吧。”
她的手指纤细瘦弱,过宽的袖口遮住半个手掌,动作却那样灵巧熟练,将手中牌切洗、打乱重组后,呈花形一张张摊在蜡烛边缘。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占卜师,”她说,“抽取你的命运吧。”
顾云疆没动,他问:“这是哪里?”
占卜师微微一笑:“这里是长生殿。”
“一家小店,我们会为客人提供简单的占卜,窥测吉凶。”
“如果你不需要,那么随时都可以离开。”
顾云疆想,他是来做占卜的吗?
他要占卜什么?
他的记忆似乎断了层,无序又混乱,只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应该跟随。
于是顾云疆从桌上摸了一张牌,翻开。
占卜师没提醒,他自觉又摸了第二张、第三张。
似乎就是这样。
“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占卜师把剩余的卡牌全部收拢回袖中,把手支在下巴上,开始解读,“这些占卜牌,将决定你在这里的命运。”
什么意思?
顾云疆有所不解,就直接问了出来:“命运?”
“是命运,”占卜师道,“你在这个世界中的命运,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她按顺序,指腹点过顾云疆摸出来的牌,一张张抽回来,细细观察。
“你的过去,一帆风顺。想要的东西都能够得到,追求的目标都已然实现。”
“你的现在,有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生活安定,幸福美满。”
顾云疆越听越觉得不对。
可是哪里不对呢?
他绞尽脑汁,想不出来。
占卜师捻住最后一张牌。
她分明一直保持着微笑,如每个做服务的人对待客人那样,说着满心祝福的话语,顾云疆却无端读出了几分悲怆。
“至于未来,他希望你能够永远平安喜乐,不惧风雨。将来再见到你的时候,你的世界春暖花开。”
第108章 溯流(1)
“如果梦醒了,你会记得我吗?”
……
“顾云疆。”
“顾云疆?”
“顾云疆!”
顾云疆被人晃醒,正午时的阳光映在他的眼底,刺得他双目生疼,挤出几滴生理性的眼泪来。
他恍惚了很久才回过神,外壁沁着水珠的可乐贴在他的脸上,一冰。
“不是吧,”对方伸头过来,替他挡住了大部分阳光,“外面这么晒,你还睡得着?昨晚肯定熬夜了,熬到几点?”
顾云疆愣了一瞬,嘴唇微张:“我做梦了?”
对方一乐:“怎么,都睡着了,做的还不是梦吗?梦见什么了?”
顾云疆疑惑地盯着站在自己身前的人,歪头。
对方没好气道:“问你话呢,睡傻了?我问你,还记得我是谁不?”
他想用冰可乐再碰一下顾云疆的脸,让他清醒清醒。顾云疆往后一缩,恰好避过,犹疑道:“顾默晚?”
“哎,”顾默晚应了,“不是说好今天休息一块去看电影吗?等个人的功夫,你都能睡着,佩服。”
“做什么梦了?”顾默晚继续问。
顾云疆道:“没什么,梦见我在玩抽卡。”
抽占卜牌。
顾默晚拍他:“你前几天三百抽保底出的货还没打醒你吗,梦里都在抽卡?”
顾云疆干巴巴道:“我有这么非吗?”
“有,”顾默晚翻白眼,“别惦记你那抽数了,游戏不值得。”
顾云疆低下头,他的终端屏幕还亮着,上边停留在副本界面,也不知是怎么中途睡着的。
“没惦记,没抽游戏里的卡,怪梦而已,”顾云疆说,“我也没那么爱玩抽卡游戏,至于玩的原因……”
他说不上来,总觉得是因为身边有人喜欢抽卡。
但他仔细回想了下,还真没认识谁,有这种特别的爱好。
就连这游戏也是他一个人在玩。
“打发时间而已。”顾云疆随便给自己扯了个理由。
“你今天怎么了?”顾默晚觉得奇怪,坐在他身边,“状态不对,心不在焉的,是不是生病了?”
“别贴我额头,”顾云疆说,“我没事。”
“可能熬夜处理事务有点累,刚睡醒,一会就调整过来了。”
“那就好,”顾默晚松了口气,“你要是哪里不舒服就回去歇着,别硬撑,本来今天就是出来玩,放松放松的。”
顾云疆:“嗯。”
一个平凡的午后,一个轻松的休息日。
没等多久,周五约好去电影院的几人也到了。
顾默晚眼尖,远远就看见了,高举着手在半空挥动:“这!”
总共来了三个,是谭溪文、拜维和阿离。
顾云疆还在伸脖子往后瞧,想也不想,直接问:“还有人呢?”
阿离自然回答道:“朝雾姐今天加班,柏青临时有事——你没看群消息吗?”
顾云疆没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失望地“哦”了一下,道歉:“没注意。”
他隐隐觉得,他想等的人并不是柏青和陈朝雾。
是谁?
到这个地步,不止是顾默晚,连顾云疆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奇怪。
他尽量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戴起了他常用的微笑面具,问:“我们今天看什么电影?”
电影票是阿离买的,他把入场信息发给其他人。
一部经典爱情片。
“我还以为是新上映的,怎么是老片啊?”拜维扯了扯嘴角,“这剧情我都看过好多回了。”
“是新上映的啊,”谭溪文把电子票翻到背面,“这是翻拍版,海报的人脸都不一样。”
拜维:“……算了算了,大荧幕看着有氛围,咱再刷一遍这剧情。”
他们集合的地点正是南桥市最大的商业中心,天元广场。
电影院在五层,观光电梯显示维修中,暂时无法使用,他们就乘自动扶梯上去。
顾云疆多看了一眼。
本应空无一物的观光电梯停在最中央,三楼的位置。里面站着一个人。
穿着白色外套,戴着兜帽,背对着商场内部,似乎在观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不像维修人员。
顾云疆怀疑自己眼花了,他再眨眨眼,对方却依旧站在那里。
可能是因电梯故障,而被困在里面的游客。
这么想着,他跟着其他人一块走,扶梯很快就抵达了五层。
顾云疆收回思绪,刷终端验票。
电影不长,就一个半小时。
拜维嘴上说着“这剧情看过许多回了”,结果散场时,只有他哭红了眼眶。
顾默晚满面无奈地递纸巾:“至于吗?”
“你不懂,”拜维抹眼泪,“这翻拍的,太感人了。”
谭溪文咳了两声:“不是说这种老片没意思?”
“挺有意思的,”顾云疆融入进去,一本正经地分析,“比之前的版本多添了许多细节,氛围塑造得也有进步。”
阿离说:“你只注意了这些?”
顾云疆:“不然呢?”
阿离:“我希望你们好好感受周末放松的气氛,才特意挑的老片!”
谭溪文好奇道:“听说你们前段时间解决了一起恶性事件?之前我好几次找顾云疆,他都在忙,没空。”
这不是能在外头讨论的事,拜维糊弄过去:“对啊,这不刚告一段落,连轴转得我头都大了——哎,我们一会儿到哪逛逛?”
几人边走边聊,下扶梯时,顾云疆不经意地往观光电梯那边瞄了一眼。
电梯不在三楼,往底下看,里面的人也不见了。
维修的牌子依然没撤。
刚出了事,电梯不可能立马投入运行,这倒正常。
“你们转,我就不和你们一块了,”阿离低头看终端,回了几个消息,“有点事,溜了。”
“能有什么事,”拜维嘀咕,“接人去呗。”
阿离挥手:“走了啊。”
阿离走了之后,谭溪文也说学校有急事。顾默晚说可以送他,被谭溪文婉拒。
“不用了,我叫一辆车就行,”谭溪文说,“也就这么点路,不用麻烦。”
顾默晚道:“我顺路,工作室那边出了点问题,我得回去看看。”
本来约好的五个人,转眼只剩下两个。
顾云疆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挥别了顾默晚与谭溪文,顾云疆问拜维:“晚上去吃饭?”
“别了,”拜维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人都散完了。”
“你今天状态不对,不舒服的话,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周末各过各的。”
连拜维都看出了他很奇怪。
顾云疆不知该如何回应,短暂的和朋友相聚又分别之后,他一个人坐在天元广场的长椅上,他早上睡着的位置发呆。
看着太阳一点点从西边落下,夜幕铺上来,一弯月牙与稀碎的星星共存。夜间的繁花之苑相比于白天繁华,音乐声吵嚷喧嚣。
顾默晚给他拨了通讯,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顾云疆道:“马上。”
他也觉得自己待太久了。
好奇怪啊,今天。
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吐出一口气来,某种他难以言喻的憋闷感束在心口,久久不能散去。
空落落的,他的世界里好像缺少了一个人。
究竟少了谁?
他仔细思考了一番,把这些归咎于忙碌过后难得歇息的不适应感。
顾云疆从长椅上起来,准备在商场内转一圈,带点吃的回去。
他不饿,吃的是给别人带的。
给谁带的?
顾云疆掐住自己的手心,自问自答:“给顾默晚。”
他回到下午和朋友们一起来时的商场,观光电梯前的维修牌已然撤掉。顾云疆没多在意,他拐到蛋糕店,挑了一款抹茶味的新品。
没多想,随便选的。
新品热度很高,排队待结账的人有点多。顾云疆拿了个结账号,端了杯喝的,到休息处边刷消息,边等待付款。
边上有人在闲谈。
“哎,你知道吗,这商场下午发生了一件恶性事件,天网都来了。”
“啊?别危言耸听,要真发生了,这块还不得停业?”
“停什么啊,南桥最大的商业区,谁愿意?”
那人道:“我可是有靠谱消息,下午的时候,有个嫌疑者逃进来了,就是之前那起听着挺恐怖的国王诅咒事件。观光电梯根本没坏,天网叫停的。”
“你说,怎么有嫌疑者蠢到坐电梯,把自己困在里面的?”
“人重新被带走了。”
顾云疆咬吸管。
他无意去听,然而这人聊飘了,声音实在不算小,不少人纷纷侧目。
现在是非工作时间,就算工作,这事也有别的队负责,轮不着他管。
一杯金桔柠檬到底,服务机器人喊他结账。
顾云疆离开商场时,晚间的凉风拂面,树叶沙沙,他家离天元广场不远,可以直接散着步回去。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人影。
穿着与下午一模一样的白色外套,戴着兜帽,藏着人群当中,匆匆而过。
顾云疆没能看清,但想到不久前在甜品店里听到的蜚语,脚步微停。
等顾云疆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拨开人群,一边喊着“对不住了”,一边追上去。
可是对方早已没入茫茫人海,他找不到。
如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丛中。
他应该放弃。
顾云疆想:也许只是恰巧有人穿了同款,也许是他看错了。
他在原地默然站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并不愿意离开。
内心有股强烈的愿望,不知何处起,催促着——他要找到对方。
顾云疆闭了闭眼,抬步走向B楼边上的暗巷。
那是天元广场因设计失误,唯一映不到灯火的地方。
第109章 溯流(2)
暗巷内空无一人。
顾云疆尽量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他放轻脚步走进去,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落地无声。
终于,他捕捉到了微弱的,不属于他的第二个呼吸声。
在他身后。
他进入巷子的时候非常确信,没有人跟在他的后面,甚至走几步,还会回头看一眼。
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对方是怎么无声无息到他的后面的?
顾云疆没有贸然转身,他装作一无所知,继续前进。那呼吸声离他越来越远,直到消匿在广场的欢歌笑语里——对方并未跟上来。
鉴于对方有着天网在逃嫌疑者的可能性,顾云疆不得不警惕起来,他停在原地,不再动作,必要时可以在公共场合使用“容纳”。
他的防身用具都装在里面。
正当这时,意外陡生。
巷口的另一端,几个男女有说有笑地走来。平常会经过这条暗巷的人少,可这附近毕竟是南桥市的商业区,道做起来,就是让人走的。
顾云疆没有证据,跟到这里来,全凭他的直觉与猜测。
他不能拦着人说,后面有危险人物,要路人别靠近。
到底不甘心。
他决定回头。
就在他做出选择的下一秒,顾云疆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
“过来,”对方的声音淹在喧嚣的夜色里,十分清晰,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顾云疆。”
讲完,不等顾云疆动作,他就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那人不知何时已经靠近了他,从后背拉住他的手。
手很冰,在这样灼热的盛夏,对方像刚从冰窖里出来的人。
前面的几个人嘻嘻哈哈地从他俩身边擦肩而过,闲聊着一些平常的话题,脚步逐渐远去。
“人走了。”对方略略低头,在他耳边说话。
顾云疆趁此机会,反手锢住身后那人的腕子,侧身把人抵在墙上:“你认识我?”
手腕非常瘦,顾云疆一个手掌就能扣住。
他这才看清对方藏在兜帽下的面容,五官精致秀美,如巧夺天工的艺术品,肤色冷白,甚至白得有些不正常。
瞳孔漆黑幽邃,宛若能够将万物吞噬的黑洞。长发垂出一缕,散散搭在外面。
对方直接承认:“我入侵过天网,在天网的人员名单上见过你。”
顾云疆心中一紧。
三言两语,足够让他断定,面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男人非常危险。
可是……
顾云疆发现自己在发抖。
并非缘于恐惧而起的颤栗,相反,他为此而兴奋不已,无端的占有欲在他的胸膛磅礴。他紧抓着对方的衣襟,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反问他:“你为什么要跟上来?”
这不是废话。
顾云疆按捺住心底不正常的兴奋,掩饰住嘴角的笑意,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你既然见过我的资料,那我见到可疑人员,来看看情况不正常吗?”
“不,”男人说,“你应该先联系你的队友,保持通讯。”
“你一个人来了,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
男人拨了下顾云疆的头发,把上面沾着的碎叶掸掉。
“你不应该来的,不应该见我,”他言语宠溺,“真拿你没有办法啊。”
他手腕动了动,轻而易举地挣脱顾云疆的桎梏,然而从胳膊上被掐青的痕迹便可看出,顾云疆先前用力极大。
“你……”
顾云疆怔然看着他自己松开的手,张口,却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他在这一刻意识到,面前的男人是精神系的能力者。
而且还是强力的精神控制。
“忘了我吧。”
男人抬起右掌,遮住顾云疆的眼睛,顾云疆生不起反抗的念头,由着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你只不过偶然途径此处,我是一个与你擦肩的陌路人。”
“我不该出现在你的美梦里。”
“假如你从未遇见我。”
男人的手心湿润了,顾云疆自己也惊了一跳。
他居然在哭。
从小到大,他基本没有哭过,再痛也不会流泪。
为什么?
他是谁?
顾云疆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他好在意,想捉住男人的手,捧住脸,到自己眼前细细端详。
这样轻易就能被抹除掉的事情,强烈的既视感,分明素不相识,却隐隐觉得自己绝对不能忘记的人。
为什么他能做得这么轻描淡写,这么熟练。
不想被控制。
他努力维持着理智,藏在“容纳”里的刀片吐出,想给自己的手心来一下。
可令他毛骨悚然的是,同样的位置,他还没刺进去,就已经碰到了另一道未愈伤痕。
顾云疆手里的刀片被男人掐落——对方早猜到他会这样做。
“你是谁……”
他再一次抖着声音重复。
晚风穿堂,把男人的话语剪碎,顾云疆捉也捉不住,任其从指缝间漏下,难寻觅。
“回家吧,”男人从顾云疆的手里拎过抹茶蛋糕,声音又轻又凉,“礼物我就收下了。”
话音一落,他便收回了遮在顾云疆眼前的手,慢悠悠地踩着步子远去。
徒留顾云疆一人站在原地,双目模糊。
他茫然地抬起手,揩掉自己眼前的泪花。
他从来不哭,是风吹的吗?
……
日子按部就班地继续下去。
南桥近期没出过什么大事,一点点做好先前事件的收尾工作后,日子慢慢清闲下来。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顾云疆重新适应了生活节奏,他照常拎着队友们的早餐上楼,刷终端,打卡。
楼下办公室的邵寻来窜门,他坐在拜维的工位边上,指挥着拜维玩塔防小游戏。
“队长,”阿离向他打招呼,“早啊。”
“早,”顾云疆把早餐搁在桌上,示意他们自取,“老师来过了?我刚刚看见他从我们这边出来。”
“来过了,”邵寻替人答了,“他来通知,我们要转到总部去,手续办理好了,过几个月去澄海。”
这是早就决定好的事情,顾云疆倒不惊讶,他问:“你怎么没请老师坐坐?”
去到天网的实习队员,在转正后会有一年的考核期,判断其是否适合留在天网,以及选择对应的职位。他们口中的“老师”便是这段时间带他们的考核员。
顾云疆和邵寻是同期,同一个老师。
老师对所有的学生一视同仁,也待他们不薄。
“坐什么?”邵寻说,“他来去都和一阵风似的,我叫都叫不住,估计他最近有的忙。”
“忙着带下一届兔崽子。”
“不是吧?”拜维插话,“我听说你们老师最近在跟一个秘密任务啊。”
陈朝雾端着茶水路过:“都说是秘密了,你这么随便讲出来。”
拜维:……
柏青也说:“长点心吧。”
邵寻嗑瓜子:“我看你分析数据的时候挺机灵的,人情世故还需努力啊。”
“对不起啊,”拜维该道歉就道歉,“我一定改,如果以后还有这种情况,能不能提醒我?”
“提醒。”顾云疆说。
老师在跟的秘密任务,他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因为天网之前拜托他们去现场查过资料。
和镜水市国王诅咒事件有关,嫌疑者至今没能抓住。
为了防止社会恐慌,人心惶惶,天网暂时压下了这个消息,对外宣称凶手已接受审判。
目前唯一的线索表明,嫌疑者与冥渊有极大的关联。
冥渊是月蚀的使徒,归于冥渊之下的人,全都是疯子。至今为止繁花之苑发生的诸多造成了恶劣影响的大事,大部分与冥渊活动有关。
顾云疆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撑头盯着窗外发呆。
他心中生出了一股微妙的感觉。
国王诅咒这件事不归他们解决,自有其他人处理。
顾云疆蜷了蜷手指,他发现自己无法控制住他对此事的在意。
他这一生顺风顺水,很少诞生过如此强烈的欲望。
但他不能随意去问,秘密就是秘密,具体细节不得透露给行动之外的人。
只能嚼碎了,咽回肚里。
“对了,”阿离往后仰头,“队长,我记得你前几个月说过,要去镜水市出一趟差?”
顾云疆张口就来:“我不是去了吗?”
拜维“啊”了一声:“你去了?什么时候?”
“我没见你出过南桥。”
顾云疆一静。
他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了片刻,的确没找到任何与镜水市有关的记忆。
于是他说:“记错了。”
“可能在梦里去过吧。”
众人笑了几声,没为这个不足为道的插曲纠结。
不忙碌的时候,时间便过得很快。
下午五点,几人准时下班,各自道别。
顾默晚今天有事,没来接。顾云疆自己乘地铁回去。
夏天的夜晚来得慢,顾云疆出站时天还亮着。途经市场,顾云疆给顾默晚打了个电话,问他晚上要吃什么。
“随便点,”顾默晚说,“你点什么我吃什么。”
顾云疆无奈道:“谁跟你说点外卖了?我晚上做饭。”
对面窸窸窣窣了一阵。
“你居然会做饭?”顾默晚讶然,“什么时候学的,不会别突发奇想啊,安全第一。”
顾云疆:……
他说:“我一直都会。”
“但我记得家附近没有菜市场……”
顾云疆挂断了通讯。
他直接打字发消息,扯谎说不小心摁倒,让顾默晚把想吃的菜发给他,食材他看着买。
聊完,他垂下眼。
自己终端上还保留着冰海机票的购买记录,以及即将出行提示。顾云疆动动手指,把它删掉了。
信号灯从“禁止”转为“通行”,身边与他一同等待的人群动了,顾云疆关闭终端界面,随摩肩接踵的人们一块往路对面走。
就在他与另一侧的人潮擦肩时,顾云疆忽然伸出手,捉住了一个过路人的手腕。
对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连帽卫衣,长发高高束起。
他没看对方的脸,静止在路的中央,过路人不在意,绕开他们行走。
顾云疆说:“抓到你了。”
声音不轻不响,混进繁花之苑的喧嚣,与信号灯“滴滴滴”的变更提示音里。
第110章 溯流(3)
他握住了男人冰凉、仿佛没有体温的手。
男人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不要停在路中间,信号灯要转红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
……
等顾云疆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坐在了家里,桌上还摊着他下午绕道去市场买的食材。
墙上的时针指向下午六点,顾默晚说他七点才回来。
现在开始准备晚饭,时间刚好。
顾云疆拿出一颗番茄,把在手里。
他眼睫微颤,不着边际地想,顾默晚不吃番茄。
但是他喜欢。
就像顾默晚不会在做饭时刻意炒青椒一样,两个人吃饭的时候,他也不会专门买西红柿,就给自己一个人享用。
所以,是谁让他买的?
顾云疆想,那个消失在他生活中的人,破绽好多。
喜欢和他玩捉迷藏。
他就奉陪到底。
顾云疆没急着做饭,先回到房间里,取出他早早去额外申请的纸质通行票。
目的地,冰海。
时间在三天后。
为了防止自己的意图被对方察觉,导致再次忘却,他在去找人前,先把这段购票记录删掉了。
至于为何选择冰海,其中的细枝末节他已然记不大清。
但直觉告诉他,冰海中隐藏着那个人的秘密,他想完全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冰海之行必不可少。
顾云疆把通行票收进随身携带的挎包中。
做完这一切,他拍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正要起身,目光落到地面上,忽然惊觉——有另外一道影子,叠在自己的影子上!
他十分确信,在他收回通行票的时候还没有。
而且这个身影,绝不可能是顾默晚。
顾云疆反应极快,一记肘击用力,转身钳制,将人扣在墙面上。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不知多少回,他做过同样的动作,然后忘掉。
而对方每次都重蹈覆辙,大抵是故意为之,呼吸近在咫尺。
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顾云疆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看着对方眼中的自己。
心跳在不住地加快,砰砰砰、砰砰砰,几乎跳出胸膛。
“你就这么想见我吗?”男人偏了偏头,长发扫在顾云疆的手背上,“你不问我是怎么进来的?”
“有那个必要吗?”顾云疆嗤笑道,“你神通广大,可以抹掉自己存在的一切痕迹,悄无声息地进个门而已,不算难事。”
他问:“为什么只追随着我,远远看着我,又在我发现时让我忘记你?”
男人摇头道:“坏了,一次比一次没效果。”
顾云疆那样敏锐,怎么会无法察觉,他现在所处的是一个虚假的世界呢?
就连梦境,都是清醒梦。
他用了许多手段,才让顾云疆潜入梦的最深层。
可顾云疆冲破牢笼的欲望太强烈,他阻止不了,也改变不了。
顾云疆直言:“你打算什么时候结束这场无聊的闹剧?”
男人温声道:“这样不好吗?”
“你想要的都可以实现,”男人触碰顾云疆的脸,顾云疆没有避开,“你喜欢的会留在你身边,不会消失。”
“你应该享受,享受难得的宁静,求而不得的安稳,因为它转瞬即逝。”
“不应该被我破坏,我会把你的美梦变成噩梦,把你的好运统统化为厄运。”
顾云疆说:“我不要假的美好。”
“你又是来拿走我的东西的,对不对?我不需要美梦。”
“我很抱歉,”他说,“为了维系这里的平稳,防止你提前醒来,我必须这么做。”
“困住我对你而言很重要?”
顾云疆忽然发难,他原本掐着对方腕子的手往上一抓,又快又狠,扼住男人的脖颈。
只要他想,他可以立即让面前这个人殒命。
手在发抖。
时至今日,他依旧不恐惧,不悲伤,哪怕眼泪不由他控制。
可对方的面容分毫没有因窒息而产生狰狞,手上没有了桎梏,男人拉开顾云疆的挎包拉链,手指一夹,取出了那张通往冰海的票。
单手攥住,揉成一团。
“你……总在……尝试醒来……”男人的话音断断续续,“可是……所有人……都希望……”
顾云疆撒了手,他想让男人把话说完。
空气呛进肺腑,可男人才咳了两口,就继续道:“……希望你能够好好休息一会,多依赖他们一点。”
顾云疆说:“我不愿意。”
他把男人手中的通行票扯回自己掌心,最关键的识别涂层已经被破坏,重新摊平也无法使用。
男人漆黑的眼瞳中泛起金芒。
顾云疆立刻闭上眼,不愿对视上那双瞳眸,可意识的操纵并不是他想逃避,就能逃掉的,精神的细丝延伸进他意识的每一处角落,翻找他的记忆。
顾云疆无法动弹。
先前的那些话,不过是此人对他可悲的怜悯。
他咬牙切齿,抗拒着对方的所作所为,拼命想怀拥住那些如水般流逝的记忆,无用的小聪明与小手段,仿佛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
又是这样。
又一次,又一次。
顾云疆抠破了自己的衣服,指甲嵌进肉里,他没再掉虚假的、博同情的眼泪。一字一句地,艰难地吐出狠话。
“下次,要是还有下次……”
“我真想把你的心掏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长的。”
嘴唇被他咬出了血,又腥又咸。
“闻映潮……!”
他终于吐出了那个名字,被他无数次拼命回忆,却一无所获的名字,在流逝的瞬间,被他抓住,并赶在忘却前念了出来。
霎时间,世界安静。
那股压在他精神上的力量凭空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那些被冲散的记忆迅速回笼,一时间五味杂陈。
顾云疆猛地睁开眼睛。
他依然所处于自己的房间中,手上那张冰海的通行票完好无损,连被蹂躏过的痕迹都不剩。
顾云疆松开手,票就掉落在地,还被踩了一脚。
“闻映潮?”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往房间外走,墙上的分针静止在六点十五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顾云疆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他到阳台边缘,朝楼底看。
被风扫过的落叶卷在半空中,落不下。
车辆停在小区的路中间,一动不动。
正在散步的老人牵着孙子的手,脚步抬着,保持姿势。
世界就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只有他还清醒着,他还在动作。
顾云疆不自主地攥紧了阳台的扶手。
因为他念出了闻映潮的名字吗?
那个人留在这个空间的一段剪影,让他一层层坠入深梦的,重要的人。
究竟是谁?
“顾云疆。”
有人呼唤他的名字,顾云疆听过这个声音,在梦中梦里,身披斗篷的占卜师为他掀开牌面。
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顾云疆转过身,少女系着斗篷,就坐在他家的餐桌前。
桌上的食材全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梦里见过的占卜牌,和一些玻璃球之类的小道具。
她慢条斯理地把牌摊成一片,撑着头,只露出下半张脸。
“你说出了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名字,”占卜师道,“现在,世界的结构正在分崩离析。”
她捏起一张占卜牌,夹在手中,从食指转到小指。
“这里已经是第八层梦境,足够深了。”
顾云疆警惕道:“你也是闻映潮构造出来的人吗?”
用于束缚他,绑住他,将他困于梦中。
“不然呢?”
占卜师起身,径直来到顾云疆身前,她揭下斗篷的兜帽,露出里面苍白清秀的脸。
她个头不高,堪堪到顾云疆的胸口,眼睛与闻映潮安排在此处的代行者如出一辙,盛满了汹涌的暗潮。
“你不在你自己的梦里,”占卜师说,“闻映潮才是掌控梦境的人,你在这里遇到的所有人,包括我,当然也是他构造而出的产物。”
顾云疆问:“你刚刚说,我在第八层梦境之中?”
她的形容是“足够深”,也就是说,第八层之后,还有其他的梦境空间。
“困不住你,”占卜师说,“他也没办法了。”
“这是他的世界,执灵能力名为‘九层梦境’。”
“第九层,属于他自己的记忆空间,不允许人窥探。梦中人不得强行醒来,如若连第八层的构造都被破坏,处于其中的、真实的人会永远停留在梦里,直至死亡。”
顾云疆蹙眉:“我想,他的目的不会是将我困囿于此。”
不然也不会处心积虑地希望他能得一场好梦安眠。
“对啊,”占卜师把手中牌展示在顾云疆眼前,轻轻道,“所以,我要带你前往第九层了。”
“他的深梦里。”
随着顾云疆的苏醒,城市破碎坍塌,砖瓦、街灯悬浮于空中,失去逻辑,占卜师脚尖一点,地板便如玻璃般裂开了个口子,裂伤还在往远处延伸,连空中都出现透明的白痕。
“哗啦”地一下破碎了。
顾云疆脚下失去着落,飞快地往下坠去。前所未有的失重感将他包围,寻常人在梦中跌落会惊醒,可顾云疆不会,他清醒着沉沦进更深的梦中,去触碰属于闻映潮的——梦境真正主人的秘密一角。
最终,他降落在了一片废墟之中。
顾云疆习惯先环顾周围,皆是断壁残垣,有工程机器人运作过的痕迹,以及着过火的焦伤。
他走了几步路,占卜师正坐在前面的断墙上等他。
“虽然他不会让你出事,但以防万一,第九层梦境里,我是你的引导者,”占卜师向他摊开掌,“等你穿过这里,时间也差不多了。”
时间差不多?
他们在拖延什么?
顾云疆顿了顿,跟她虚握了一下手,又很快松开。
“最后一个问题,”他说,“把我困在此处的人,与我是什么关系?”
“嗯?”占卜师懒懒抬眼,“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是这个世界上,你最爱的人,和最爱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