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 2章 8 2

    四喜袖手立在刘彻小半步之后。

    乍一听到君上吩咐下来的差事, 他先是一怔,随即心中叫苦不迭——

    您说您在哪处看中个民家女不好, 非得在卫小公子庄子上, 这不是……这不是为难仆嘛。

    四喜暗自叹气,却不敢分毫懈怠,往草棚子那头走了没几步, 就被人拦下了。

    庄上的人都是南风一手调教的。

    这就导致他们办事都十分讲究章程,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小公子说这是女巫草棚,那便任何男子都不能近身,宦官也不行。

    四喜正从庄户们这里吃了闭门羹, 准备回去禀报, 可巧就遇上了南风。

    南风是来收取笔录纸册的,拿回去好给卫无忧过目。

    他一眼扫见不远处树下的皇帝陛下, 再看四喜, 有些不好的预感:“大黄门,陛下怎么来了?”

    四喜瞧见南风, 古怪笑了笑, 凑上前低声道:“陛下挂心卫小公子, 叫我来问问, 这几位女娘可都报了什么讯息?”

    南风听这话沉默了,回头扫了一眼棚内。

    这草棚子可以容纳五人一组,共同进去五个女娘中, 只最左侧那一位尤其惹眼。身段美, 肤色白,发丝垂下来也如缎子一般。

    即便穿着粗麻布衣, 也掩盖不住这些天然的优势。

    南风只略略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似乎已经反应过来。

    从前,绣衣直指要替陛下办许多更为隐秘的差事,因此,适当的猜测君意也成了他们必须会的一项手段。

    南风见怪不怪:“陛下想要此女的笔录瞧瞧?我正巧要取了送去给小公子过目,陛下不若一道。”

    四喜:“……您是这个。”

    他竖起了大拇指,颇有些生疏的模仿着卫无忧往日的动作。

    南风仍旧是一张扑克脸,与四喜前后脚去了刘彻跟前,略说两句,皇帝陛下的脸就一阵黑一阵红的。

    刘彻也没跟南风一般见识,又侧目瞧了那女娘一眼,命禁军留守外头待命,自己先进庄子去了。

    庄内一隅,桂花飘香。

    卫无忧正跟刺儿研究着桂花酿和小螃蟹怎么做好吃。

    卫小四没注意到南风身后还有人,伸出手戳了戳养着活蟹的大缸边缘。

    “秋日正是蟹黄肥美的时候,吃蟹最妙了。只可惜我们如今只能寻到秦岭一带的稻田蟹,味道可能差了些,只要不是陛下来,也能吃得香。”

    刘彻挑眉,从后头率先上前:“朕来了,你待如何?”

    卫小四吓了一跳,差点把肉手伸进缸中喂了螃蟹挥舞的大钳子。

    皇帝陛下顾不得再逗小孩儿,连忙上前将人扯到自己身边,又离那口缸站远了几步,皱眉看向卫无忧:“胡闹!”

    卫小四:“……”

    分明就是你不打招呼冒出来吓我一跳!

    刘彻应当是对被蝎子蜇这件事还有些阴影,匆忙扫了一眼缸内,便引着卫无忧往院中另一侧榻上去。

    刘彻:“朕看你在外头筛选那些个方术士,还当你在忙正事,原来是躲起来偷着吃独食呢。”

    卫无忧小盆友茫然四顾,伸出食指不可置信的点了点自己。

    刘彻看他这萌态,忍不住轻笑两声,再接再厉:“对,就是你。”

    卫小四委屈:“我还没用大食呢……这也算贪吃吗,陛下。”

    刘彻诧异:“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是一大清早从侯府出来的?”

    小家伙乖巧应是。

    这回反倒换了皇帝陛下惭愧了,为他方才的发言,也为自己路上吃饱了才来。

    刘彻的自省用时一弹指,很快就被南风递上来的纸册吸引了注意力。

    他看卫无忧翻阅的速度很快,轻咳一嗓子问:“你着人造了这些‘投名状’,可寻到合适人选了?用不用朕帮你参谋参谋呐。”

    卫小四认真做事的时候,不喜欢分心。但碍于在旁边打扰的人是皇帝陛下,也不好发作,只能客客气气拒绝:“不用不用,老姨夫,您自己待着玩会儿。”

    刘彻:“……”

    小兔崽子不上道,皇帝陛下只能用眼神示意随侍多年的大黄门。

    四喜挤出来的笑比哭还难看,上前躬身道:“卫小公子,咱们陛下是……”

    话没说完,南风淡淡:“陛下在外头碰上个巫女,想瞧瞧有关她的笔录。”

    卫无忧先是迷惑,停下阅览文字之后,与南风对视片刻,从对方的扑克脸中突然明悟:“噢——”

    小萝卜丁转头看向皇帝陛下:“老姨夫,您想抢我的人带回宫呀?”

    四喜惊呆了,刘彻没比他强到哪去。

    皇帝陛下年轻时候很不要脸,这会儿当久了帝王,被小孩子拆穿的时候,还是打算要点脸的。

    他皱眉故意威吓:“瞎说什么,朕看你是皮痒痒了。”

    卫小四这时候反倒不怕他。

    刘彻这种人,越是跟你无所要求一味示好,才越是应当警醒自身,勿要踏错一步。

    小萝卜丁将目光重新落回到纸册上。

    刘彻看中的女娘姓李,乃是蓝田人士(今陕西蓝田),因为是家中长女,得本地女巫指点引为弟子,学过一些简单的医药技能和几个糊弄人的戏法。值得留意的是,此女家境不错,识得一些字。

    卫无忧望见蓝田,不由有了些思索。

    此地自先秦便盛产玉石,李商隐有“蓝田日暖玉生烟”的诗句,可见蓝田人是比普通百姓多了份倚仗的。

    在西汉,上等玉为“球”,次玉为“蓝”,蓝田的玉并非是供应皇室和权贵所用。

    这李氏小女娘,怕是被家族推出来投石问路的。

    卫无忧难免蹙起眉头。

    他来西汉不过六年,这一年多,才陆陆续续接触了真实的大汉,还多是与上层男子之间产生交集。

    底层的小女娘是过着如何的日子,小豆丁时至今日也不敢去想。

    他的理念,思维,包括他所接受的教育,从骨到肉搭建起来,暂时还无法接受那样的残酷,并麻木到对其视而不见。

    他对李氏这样的女娘不免有些怜惜,又莫名想起了卫子夫。

    小萝卜丁难得正色,对上了刘彻那双眸子:“陛下,皇后待您很好,您不喜欢她吗?”

    刘彻还是头一回被个小崽子问出这等问题。

    从前,据儿也好奇他与皇后之间复杂的夫妻情分,但也只是用眼神巴巴望着,不敢开口问。

    刘彻想到从前,眼中染上几分唏嘘:“臭小子是越来越口无遮拦了。吾与梓潼之间,自是有旁人不及的情分,就像吾与仲卿和去病一般。”

    至于这女娘带回去,至多也只封个少使,如何能与皇后相提并论。

    皇帝陛下觉得自己句句在理,越发有底气。

    卫无忧沉默了。

    卫霍一门不论男女,都是同样的有价值。这件事对卫子夫而言,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也难怪,她偶尔流露出的眼神会那般伤怀。

    不等刘彻再开口,小萝卜丁抢先道:“老姨夫您是皇帝,自然想做什么都可以啦。但是君无戏言,您答应我的事儿可不能反悔。”

    这说的是选拔方术士一事。

    刘彻挑眉:“朕既然答应了,自然不会反悔。”

    他倒要看看,这个小女娘,还当真能跟着臭小子养猪不成。

    ……

    事实证明,皇帝陛下的脸被打得啪啪响。

    李氏不论是从巫医基础,还是识文断字上,都远远超出了卫无忧招人的标准线。

    她很适合来庄子上。

    在大汉人眼中,李氏可能不是一个能“糊弄人”的方士;但在卫小四这里,她完全具备了成为第一代兽医的潜质。

    本来你情我愿的雇佣关系,现在因为刘彻横插一脚,多了个惹人生厌的步骤。

    卫无忧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告诉李氏刘彻的意图,遵从她自己的意愿。

    他已经不是个完全的历史小白了。

    武帝一生六个皇子,除了如今宫中唯一的小殿下刘据之外,还有王夫人正怀胎数月的二皇子刘闳,之后依次是李姬之子刘旦和刘胥,李夫人之子刘髆,以及钩弋夫人所出的少子刘弗陵。

    旁的姑且不论,他只是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这李氏会不会就是日后诞下三皇子四皇子的李姬?

    卫无忧已经见识过自己带来的蝴蝶之力,他不敢轻慢历史,索性将选择权交还到李氏本人手中。

    李氏在前院候着,乍一瞧见个小短腿走来,还有些发懵。

    卫小四悄悄打量她一眼,顿时就明白了刘彻为什么一眼相中她。

    普通人家生出如此容貌,能平安渡到今日,或许都是托了成为巫女的福。

    李氏垂着头,仔细听卫无忧说完前因后果,有些不知所措。

    琢磨了一小会儿,她便跪地行了揖手礼:“小女芙蕖,不敢有如此心思,家中有些心思想必小公子已经猜到,才会有此一问,但芙蕖只愿做小公子门下一巫医,还望公子履约。”

    竟是比卫无忧想象中还要抗拒。

    卫小四歪着脑袋,用衣摆把自己包包严实,蹲在李芙蕖面前:“你不再想想吗?若是担心陛下长得丑,我也可以带你偷偷瞧一眼的。”

    门外听墙角的刘彻:“……”

    朕哪里丑!

    皇帝陛下咬牙切齿,没忍二秒钟,屋内小女娘便斩钉截铁拒绝:“不必,小公子请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卫小四挥挥手:“没事的,陛下才不会偷听小孩子说话呢,多没品啊。”

    刘彻不说话了。

    四喜眼观鼻鼻观心,只能默默把头低的更低一些。

    饱满的麦穗总低头,这个道理,陛下贵为天子又没种过地,终究还是不明白……

    真希望到了明年,卫小公子能邀请陛下来收麦子。

    皇帝陛下与大黄门相顾无言,气氛低沉,屋内却是一片欢声笑语。

    芙蕖似乎对怎么治疗病猪十分感兴趣,听卫无忧讲完他们用针灸治疗烂肠瘟的事情,眼中有星光闪耀,直叫小萝卜丁起了浓浓的分享欲。

    卫无忧都忘记刘彻还在内院等着自己啦。

    他抓起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舔舔嘴巴道:“还有呢,等明年春日小肉猪们出生了,留出种猪,其余的养上几日,就能劁猪了。”

    芙蕖疑惑:“何谓劁猪?”

    卫小四一拍脑门,哦对,这技术应当到东汉才出现在民间,据说是得了华佗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外科手术真传。

    而所谓的劁猪,其实就是对公母通吃的一种去势手术。

    卫小四简单解释后,忍不住赞道:“这骟过的公猪膘肥体壮,可安宁啦,肉能多养出几成,也更好吃!等明年咱们就试试~”

    李氏大为震撼,不自觉搓搓手问:“小公子,我……也能亲自试试吗?”

    “只要你想,当然可以!”

    刘彻:“……”

    朕为什么会觉得股间一凉?!

    第82章 82

    刘彻没打招呼, 就带着四喜回宫去了。

    皇帝陛下走的风风火火,远不似来的时候那般从容淡然, 竟像是逃离这地方的。

    卫无忧跟芙蕖聊得开心, 直到肚子饿了,这才想起刘彻和吃蟹两桩事来。

    小萝卜丁问刺儿:“陛下偷偷把我的黄酒焗河蟹吃了吗?”

    刺儿傻乐呵:“没有,陛下刚离开庄子上啦。”

    卫小四:“啊?你怎么也不说一声。”

    不是说好让他来问话吗?难道刘小猪对美女的热度连三分钟都没有。

    刺儿扭扭捏捏, 眼神从芙蕖身上不经意划过:“陛下方才就在外头呢, 听了小公子和巫医的话,突然想起还有什么宫务没处理,就火急火燎的走了。”

    李芙蕖身形一僵,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卫无忧。她毕竟只是个普通女娘,开罪皇帝这种事, 终究会拖累到整个家族, 还是吓到她了。

    卫无忧递了个安抚的眼神给她:“别担心,陛下离得远听不清楚。应当就是宫中有事先行一步。这样也好, 你就可以安心在庄子上留下啦。”

    芙蕖点头, 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刺儿便道:“不是啊, 小公子, 陛下方才就站在您这个地方, 听得可清楚呢。”

    这话一说出口, 芙蕖肉眼可见的又紧张起来了。

    卫无忧:“……”

    六岁的小仙童如今已经学会故弄玄虚,端出一副小公子的架子,也能唬的家奴们胆战心惊。

    刺儿一看他这副姿态, 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连忙缩着脖子装鹌鹑。

    卫无忧瞪他,扭头喊芙蕖:“别听他瞎起哄。答应过的事情陛下还不至于反悔。走吧, 酿蟹差不多好了,今日你可有口福了。”

    卫小四是真饿了,可没跟芙蕖客气。

    他将余下的方术士都交给江齐去审,南风从旁监管着,也是有意试一试此人是否能当个医者来用。

    安排好一切,小家伙总算是能坐在榻上,安安宁宁用一餐误了时辰的大食了。

    先呈上来的自然是黄酒酿蟹。

    这蟹用的不是寻常做法。

    将河蟹从中一刀砍个对半,在切口处裹上一层小麦淀粉(澄粉)备用。而后葱姜切段切片,热油里头下入河蟹,煎封住断口处后,加入葱姜、黄酒、盐、饴糖,大火焖煮半刻钟便可以起锅啦。

    澄汤肥蟹,香气外溢。配上一小盅低浓度的桂花酿,在大汉朝也算是一种享受了。

    卫无忧尝了一小口,就乐弯了眼眸。

    这世间,果然唯有美食可以永恒的治愈他,只这一小口蟹黄,就将连日来招揽方术士的疲倦都一扫而空。

    而且,今日还因祸得福,有芙蕖这样厉害的小女娘加入。

    方才闲聊的时候,卫无忧就发现,她对关中一带常见的野生草药很是熟悉。或许,是从前在村子上,没少为家族中人采摘得来的经验。

    小萝卜丁看芙蕖拘谨着,忙催促道:“快尝尝呀,往后你在庄子上的日子还长呢,要一直这么别扭拘束,可会耽误你干活儿的。”

    李芙蕖从前只见过蓝田这一方天地。

    她是长女,要侍奉祖祠,没什么机会和资格距离村上太远。每年元宵,阿父叔父他们带着弟妹来长安耍乐时,她也只能坐在祠堂前头,挂上桃弓苇矢,为家族祭祀太乙神。

    今年大雪日,她可想来长安了,鼓起勇气跟阿父阿母提起,没想到阿父淡淡应道:“不急,过几日,阿父会亲自带你去长安。”

    然后便是今日,她随阿父一同来了京郊。即便不是她梦中的长安城,也已经十分稀奇了。

    芙蕖向庄外的方向瞟一眼,想到了阿父,越发拘束。

    她今日是代替家族出来的,可方才的抉择,分明已经违背了阿父的意思。

    卫小四一边扒着蟹,一边用眼尾的余光观察她,心中有数了。

    他嘬了嘬手指:“你今日是自己来的吗?”

    芙蕖知道自己被猜透了,耳尖翻红,还是诚实的摇了摇头:“不是,是阿父带我来的。”

    嗯,跟他想的差不多。

    他广招方术士的事情,因为借了刘彻的势,很容易被一些有钱有地位的人曲解。今日来的人中,不止芙蕖一家如此,此刻,门口应当有不少关中豪族商贾在观望。

    卫小四扁扁嘴,眼神示意刺儿将后面的菜都上上来,而后忽然开口问:“你见过长安吗?”

    芙蕖微怔:“未曾见过。”

    “那想看吗?今日有些晚了,明天一早我回侯府,虽然比不得夏日热闹,但长安的雄浑大气,你作为汉人,总得去瞧瞧不是?”

    作为汉人……

    芙蕖想到那些个驻守在李氏祠堂的日日夜夜,心跳陡然漏了一拍,随后,衍变成如擂鼓般的激昂。

    是啊,若她还是李氏巫儿,一生为家主祠,便是她的归处。

    可如今,她已经从家祠的束缚中走出来了。

    即便大门外如今立着阿父,她也不愿再按照吩咐,去过完凄苦的被操纵的一生。

    芙蕖一瞬间好像卸下了于她无益的姓氏,冲着卫无忧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小公子,我想去见见长安,还请您带上我一道。”

    卫无忧也笑了:“那可不能浪费这黄酒酿蟹,待会儿还有水煮牛肉、醉虾和凉拌藕呢!”

    芙蕖:“啊?还有牛……”

    小女娘方才还要解放自己呢,一听要吃耕牛,生怕铸成大错,被长安那位酷吏廷尉抓了去抽鞭子。

    卫小四看芙蕖想歪了,连忙笑着解释:“这是庄子上这两日老死的耕牛,已经跟官府报过了,今日做一锅水煮牛肉,余下的分给庄户们开开荤。”

    芙蕖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长安有好多她未知的规矩,可是,也同样有小公子这样对庄户们都如此好的人呐。

    很快,一桌美味相继上桌,酸鲜香麻混着浓浓的酒香,直叫几人都咽了口水。

    水煮牛肉麻上舌尖,微辣不燥。

    是用鸡蛋清和淀粉等腌制牛肉,将花椒和茱萸干炒出香味后,才在油锅加入豆豉、葱姜蒜,红油外溢后,再加少许黄酒和清酱,加水煮菘菜(白菜)、芹菜,全熟后捞出;同理,将牛肉逐片断生捞出;

    一点茱萸,两勺胡椒粉,热油一泼撒上葱碎,简直让味蕾爆炸!

    醉虾就更富有挑战性了。

    芙蕖只尝了一小口,就呛得咳起来:“这是……花椒和酒?”

    卫小四年纪小,虽然好这口,也不能多吃,尝了两个也跟着咳起来。

    小半晌,他才吸溜着道:“对,醉虾嘛,当然要用酒啦,不过不只你认识的大汉黄酒,还有白酒呢~”

    卫小四索性将做法简单讲给芙蕖听。

    白酒、黄酒腌制小河虾一刻钟,其间,干锅炒香花椒,入对窝打碎成沫,与盐、饴糖、清酱、柿子醋、麻油和葱姜蒜末,最后将煸好的茱萸辣油兑进去,加上几勺黄酒便可。

    芙蕖开始还不习惯,可是一口过后反而有些上瘾了,不好意思笑笑,又忍不住吃了一口。

    小萝卜丁登时可神气啦。

    比起那些伟大的发明,他更喜欢看身边的人被一道道美味征服的场面。

    酒足饭饱之后,南风和江齐带着余下几个入选的名单来寻卫无忧。

    江齐公事公办汇报:“民间方士鱼龙混杂,仆等按照公子的法子,筛出这几人,还请公子过目。”

    卫小四揉着圆滚滚的肚子,接过名册瞥了一眼,就瞧见个名叫“李少翁”的神汉被选在册,不由挑起眉梢——

    这人名字似乎有些眼熟,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卫无忧:“这个李少翁似乎不擅长医术?有什么奇特之处吗?”

    南风双手奉上李少翁的笔录纸册,道:“小公子,您先前说的那些……‘化学’小把戏,此人信手拈来,有一个甚至叫江医士看呆了。另外,他似乎还会一种长安从未见过的百戏表演。”

    卫无忧来了兴致:“什么样的?”

    这很难形容得贴切,南风和江齐两个人比手画脚的,总算是叫卫无忧明白了——

    噢,不就是皮影戏嘛。

    有点意思,西汉也有人能琢磨出皮影戏,还知道拟声分角色扮演了。

    卫无忧越发觉得这个人自己应该在哪里听过,而且很大概率,是在天幕上看视频知道的。

    琢磨半晌,小家伙也没想起来,索性拍板:“行,就这几个人先留用吧。南风,把人选报给陛下。”

    南风:“……又用信鸽?”

    卫小四奇怪:“那不然呢,你跑着去吗?”

    “……”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鸽子是绣衣直指们专用的,不是您的同城速递跑腿啊!

    南风将胸中槽点尽数咽下,顶着一张扑克脸,转身默默去办事了。

    江齐等人走远了,才跪地道:“小公子,您叫我在庄子上呆了整一年,如今,是否该让我也做些事情了?”

    他是那种强烈想要证明自己的人,即便企图心强了些,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

    卫无忧对他依旧不能轻信。

    于是淡淡觑他一眼,问:“什么才算是做事情?猪舍的筹备和育种,对你来说都不算事情?”

    江齐来之前已经打好腹稿,知道该如何给卫无忧摆出自己的优势。此刻,被他这么不咸不淡的问了一句,有些卡壳了。

    “我……仆没有那个意思。”

    卫无忧看着他,露齿一笑:“没有当然最好,正巧,我想把除了芙蕖之外的几人交给你去带。”

    不等江齐反应过来,卫小四继续道:“这些日子,家禽常见病和治疗所需的药物,你应当已经了如指掌。教教他们,顺带,将这些都记录成册吧。”

    江齐默了一瞬:“那李芙蕖……”

    卫无忧淡然:“她有别的差事要做。”

    芙蕖可是未来要做外科手术的人,自然得先在猪皮上练练,如何缝合打结。

    第83章 83

    时值季秋, 万物凋零。

    长安的银杏黄满了整个枝头,偶见落叶打着旋儿飞下, 如枯叶蝶起舞。

    卫无忧和卫登在前头踩着松软的落叶, 卫伉和卫不疑在后头保驾护航,一路从书肆出来,往侯府归去。

    卫不疑随手调整着弹弓:“如今也就剩下秦岭南麓那株银杏还绿着了吧?”

    这说的是那株传闻中由周文王手植的银杏树。

    养到本朝, 它已经十分粗壮高大, 前些年被刘彻大手一挥,圈入离宫引为个人作品。

    卫无忧忍不住畅想:“上林苑里头气候不一样嘛,要是能都种成粮食……”

    卫不疑:“忧儿啊,咱收着点,那可是皇庄御苑。”

    小萝卜丁歪着头, 看他二兄当真有些担忧起来, 不好意思笑了。

    他就是想想嘛。

    卫伉浅笑看着弟弟们闹腾,忽然想起桩好玩的事儿:“听说, 公孙丞相这几日得了长安一巧工献上的七轮扇。那东西十分有趣, 轮大径尺,数轮连接起来, 由一个人发力运行, 整个屋子里都瞬间了凉快。”

    卫小四琢磨半晌, 惊觉这不就是风扇嘛。

    还是手动人力版的。

    虽说有些原始, 但比起婢子们打扇,这东西对西汉人来说确实新奇又有成效,显然能得长安贵族们喜欢。

    不, 怕是不只贵族们。

    卫无忧很敏锐, 问卫伉:“大兄这几日未曾去过丞相府,莫非, 是在别处见过这七轮扇了?”

    卫伉挠挠头,觉得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忧儿。

    他如今已满十六,被陛下点名,偶尔跟在霍去病身边学学兵法军务,免得后续入军营内,两眼一抹黑。

    因而,近来在长安各家有些见闻。

    他爽快点头:“昨日休沐,恰巧随光表兄去了趟东郭府,见到了这仿制的七轮扇,听说比丞相那处的还要大上一圈呢。”

    “听东郭大人说,此物一出,长安及周边郡县的商贾豪族便竞相聘请匠师仿制,都以拥有七轮扇为荣。这会儿,怕已经是家中必备的器物了。”

    卫无忧听得直乐。

    这东西又不是三九感冒灵,也能当个必备物,长安城的土豪就不能玩点有档次的炫富活动吗?

    卫登也满脸疑惑:“都马上冬天了,大家火气这么旺嘛?”

    想象一番,豪奢们在萧瑟秋风中裹上小被子,也要命人转动七轮扇取乐,卫家小子们忍不住笑作一团。

    卫不疑随口给了个评价:“没办法,人有钱了恨不得全天下广而告之,没法在冠服车马上僭越礼制,就想着法儿在这些小玩意上争个高下了。”

    这话叫卫无忧骤然反应过来了。

    重农抑商的政策虽然没有前些年严苛,但士农工商的等级观念横亘在这里,商贾们即便再有钱,依然只是不入流的微末角色。

    更何况,刘彻这头还因为连年征战,府库空虚,给那些靠战火发财的黑心商们记着一笔呢。

    这七轮扇,恐怕不是个好兆头。

    卫无忧想到这里,提醒几位兄长:“阿兄们可别因为好奇,私下命人去做出一个来。这东西侯府不能沾。”

    卫伉与弟弟们对视,都点了点头。甭管听没听懂,忧儿这么说他们就照办就对了,自家兄弟又不会害他们。

    ……

    闲话过去没几日,未央宫那头果然闹出些动静。

    公孙弘早在第一时间,便将七轮扇献给了帝王。

    皇帝陛下初时对此十分喜欢,还特意命少府打造出几个规格小一些的用来赏赐给近臣,谁成想,宫里刚刚造好,此物就已经在外头传遍了。

    刘彻挥袖拂开桌案一角的七轮扇:“当初丞相说此物独此一个,如今才不出半月,满长安都是了?”

    殿前,正跪着两人,无人敢在这时应答。

    四喜弓着身子,悄悄望了一眼。

    公孙丞相到底是老了,临了闹出这么一出,已经焦头烂额;另一位则是新晋升上来的奉车郎,少年人一脸淡然,静静承受着陛下的怒火。

    好半晌,公孙弘才低声道:“老臣有罪,此前确实未曾见过这七轮扇,想着独特新奇,便进献给陛下,谁知……”

    公孙丞相说到此处,回头瞧了一眼殿外。

    门外长阶之下,此刻还跪着一名粗衣装扮的妇人。

    这人正是献出七轮扇技法的女工丁媛,原本只是想用这小玩意,为襁褓中的幼子讨一点赏钱,谁知会成为今日这副局面。

    行到这一步,丁媛已经没有了左右自己命运的机会,只能跪伏在地,将身形缩得更小一些。

    殿内。

    刘彻扬眉,自然是听懂了公孙弘的弦外之音,脸色却因此变得更加阴沉。

    见公孙弘依旧顾左右而言他,皇帝陛下没了耐心,索性挥手:“丞相身子老迈,不适合再每日上朝,不如先回府中静养一段时日吧。”

    公孙老丞相无言以对,只得感激涕零谢过皇恩,麻溜滚蛋。

    惹到皇帝陛下的人离开了,气氛总算没那般僵持。

    刘彻吁出一口气,与霍光说话也随意一些:“起来吧,朕不叫你入榻,你就一声不吭陪那老匹夫跪着,真是个实心眼。你该多跟你兄长学学,就霍去病每次来未央宫的德性,朕瞧着都替他害臊。”

    霍光浅笑,起身入了侧面榻上,举手投足颇有几分行云之意。

    “兄长常年练兵,粗放惯了,多亏了陛下理解抬爱,微臣感激,自当严以待己。”

    刘彻看中的就是霍光这一份得体。

    这个少年别看年纪小,阅历少,却总能关键时刻做出最正确的选择。留在身边,当真让他省心不少。

    皇帝陛下也不客气,径直问:“朕叫你去查的事情如何了?”

    霍光点头,从衣袖中掏出纸册,呈给四喜:“都按照陛下您的吩咐,一一查证过了。这都是绣衣直指与臣在民间所见,不能代表长安城的全部,但……此等风气不可小觑。”

    霍光在刘彻面前,用词向来小心。

    皇帝陛下还是头一次见这个少年如此慎重,他初时并未在意,唇角挂着笑,接过四喜递来的几张纸页,待翻看过一遍之后,脸黑成了煤球。

    “好啊,庶人奢冠服,私下里偷穿个丝绸也就罢了;倡优所佩钗环首饰竟敢类同皇后,他们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还是觉得,朕这个皇帝是个摆设啊?”

    霍光原是跽坐,闻言直起半个身子:“臣不敢夸大其词,但此事以小见大,越礼僭制的风气一旦形成,人人羡慕争做富商大贾,好逸恶劳,导致犁锄成为微末,才是真正的于我朝有害啊。”

    若是卫无忧在场,只怕要给光光叔父吹个口哨喝彩了。

    不为别的,就为还未成长起来的少年权臣,此刻已经有了超乎一般人的政治直觉。

    在小农经济主导的社会下,一旦刺激了工商业的畸形发展,而导致农业在技术水平尚未进阶时流失大量生产力,后果可想而知——

    只能加速迎来政经和军事上的全面崩盘。

    霍光这就是在委婉的给刘彻预告,若是对僭越礼制不加以约束,后期可能导致亡国了。

    皇帝陛下生气,也有这层原因在。

    经过文景之治后,整个上层社会都渐渐兴起了奢侈之风,包括丞相公孙弘,都喜好华服美裳,用花费大价钱寻来的吃食。

    刘彻一直对此睁只眼闭只眼。毕竟,他自己就不算节俭,也不想被充满怨念的朝臣们约束,索性放他们同乐。

    都是贵族,花点钱不搞僭越,没什么不可以嘛。

    刘彻叹气,难得低头道:“是朕倏忽了,忘记了民间对皇室大族的推崇模仿之心。”

    霍光沉吟半晌,再开口:“陛下,今天下商贾致富之后,自然会求贵。富贵不过二字,却对多数人都有致命的吸引力。这也是从前屡次重罚偷铜盗币者,却屡禁不止的原因。”

    刘彻对币制是深有感触的。

    毕竟,他前前后后造出来五种钱,中间有一年还被百姓骂的孙子似的,很难不认同。

    皇帝陛下眼中一亮,看向霍光:-“依你之见,当以何种举措来应对?”

    霍光笑道:“重农抑商这话,想必陛下已经听腻了。微臣以为一味的压制,只会适得其反,就跟养孩子是一个道理,得学会疏通关窍。”

    听个没及冠的少年人谈养小孩儿,刘彻忍不住被逗笑了:“此言有理,详细说说。”

    霍光淡定坐直身子:“没有了。”

    “……这就没了?”

    “臣只是有这样的想法,还未求证举措就被陛下您召来了。”少年奉车郎侧目,看到陛下一脸的不可置信,继而又道,“不过,臣没有想法,不代表旁人没有。”

    刘彻黑着脸摆摆手:“朝中这群老匹夫,日日嚷着要与匈奴和亲,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算了吧。”

    抱怨几句,刘彻想到霍光方才提起的“养小孩”一说,脑海中蓦地想到了卫无忧。

    朕的奉车郎没说错,有些孩子放出去了,反而有许多奇思妙想。

    刘彻又连忙道:“你想不到,你就回去叫霍去病和仲卿与你一起想。总之,朕要看到一点成果!”

    猪猪陛下担心自己的心思被看穿,还特意加上了卫青舅甥两人混淆视听。

    而揖手退出来的霍光则勾唇轻笑,深藏功与名。

    ……

    安车一路疾驰在长安的华阳街上。

    卫无忧小朋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颇为无奈的看着眼前束发白袍的如玉少年。

    “光光叔父,我还是个小孩子呢,陛下叫我养的猪都没养出来,你怎么能这么坑我呢。”

    真没想到,未来大佬竟然是苛待童工的斯文败类!

    小萝卜丁超级气愤,气愤到喷出一朵鼻涕泡来。

    霍光安然坐在席上,看着卫无忧闹腾了一路,此刻才取出帕子给他擤鼻涕:“没有提前与你知会,是我不对,叔父跟你赔礼。”

    卫小四就着霍光的手,使劲儿出着鼻涕,转瞬就被大佬哄好了:“所以嘛,我不是给你想了个招儿,去建立商会嘛。叫陛下担任名誉会长,但凡有商贾僭越礼制,违规勾当,重重罚款充为军饷不就好了嘛。”

    商会的好处是双向的。

    在工商业发展萌芽阶段,同样可以保护和规范商人行商,促进行业向好的一面发展。

    霍光先前已经听卫无忧大致描述过,浅笑着将擤鼻涕的帕子放进他手中:“主意是你想的,今日寻东郭先生,自然也得你来出面。”

    卫无忧:“……”

    他算是发现了,霍光这妥妥就是天生的权臣!

    车驾很快停在了东郭府门前。

    卫无忧叹一口气,对上霍光带着笑意的眸子,愤愤下了安车。刺儿看着他平安落地,小跑两步上前去叩门了。

    须臾,东郭咸阳亲自开门迎出来:“奉车郎别来无恙,老夫……”

    噫,怎么长平侯府的小公子又来了。

    上回卫小四送粉丝过来,就坑了东郭咸阳一笔银子,叫他念叨许久这小子有些商业天赋。

    这回竟然主动上门来,绝对没好事!

    趁着东郭老头儿怔愣之际,卫无忧从刺儿手上接过一大包晾干的龙口粉丝,扬起笑颜递上去:“东郭伯父好久不见啦,上回送您的粉丝您不是说好吃嘛,我又给您送来啦。”

    东郭咸阳讪笑着:“不敢,不敢劳小公子亲自跑一趟。”

    卫小四不由分说,将东西丢进东郭咸阳的仆从手中:“您别跟我客气,咱们自家人,结账的事情等吃过饭再说~”

    东郭咸阳:“……”合着这粉丝还是要掏钱!

    霍光:“……”是让你上门卖粉丝的吗?!

    第86章 6000营养液加更~

    东郭咸阳是青州人士, 加上商贾出身,向来比较好客, 以期结交新的朋友拓展商路。

    即便如此, 他也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

    见卫无忧已经带头往进走,自家管家都应付不来,东郭老先生只好无奈笑着, 冲霍光拱拱手:“小公子不愧是卫霍家的儿郎。来, 奉车郎,里面请。”

    霍光顿首,心情有些复杂。

    前头的卫无忧才不管这些呢,谁叫光光叔父坑他在先。

    小萝卜丁宛若脱缰的小马驹,在管家指引下入了殿中, 还挺有礼貌的等身后两位长辈到齐了, 入榻坐下,他才跟着坐在霍光身侧。

    东郭咸阳府中私奴婢众多, 若不是此番入京任职专管盐务的大农丞, 只怕人数还要再翻上一番。

    老头儿招招手,便有美婢奉茶, 给卫无忧的则贴心地替换成了热饮子。

    东郭咸阳笑眯眯看卫无忧:“方才小公子说到小食, 想用些什么尽管开口, 老夫这便差人去准备。”

    卫小四这会儿倒是不大放厥词了:“您年岁大, 是长者,自然您说了算,我们客随主便就好。”

    东郭咸阳:“……”

    你还是别尊礼了, 老夫听着上火。

    老头儿思索片刻, 吩咐随侍去大灶上,备双鱼藕芹羹, 烤鹿肉,醒酒血肠和腌越瓜、酸竹笋等小菜。

    等待上菜的间隙,卫无忧也绝口不提开创商会的正经事儿,只围观霍光和东郭咸阳寒暄。

    霍光最是沉得住气,对此接受度良好,甚至还能就“今日天气甚好”展开数回合的探讨。

    东郭老先生行商数年,从来只有他玩弄人心的份,哪里还被年轻人玩弄过,也不甘示弱,与霍光继续对阵起来。

    卫无忧听得直打哈欠。

    大人的世界可真复杂啊,他现在只想卖完粉丝,收款回家。

    好在,小萝卜丁没有无聊太久,小食就被呈上了案几。

    东郭咸阳笑道:“来,今日都是家常菜,这醒酒血肠更是燕齐两地的口味,两位且尝尝。”

    卫无忧小朋友向来对吃食有些要求,但是出门在外,也知道西汉人做不出什么太大的花样,自然不会为难东郭先生。

    小家伙积极响应,先尝了东郭咸阳推荐的醒酒血肠,被呛得咳了两声,连忙又喝两勺双鱼藕芹羹,顺便吃一口酸笋,压下那股冲劲儿。

    看来,即便贵为富甲一方的大盐商,东郭咸阳吃的还是相当原生态。

    卫无忧终于明白,为什么这老头儿愿意花高价钱买一点龙口粉丝了,他甚至都不舍得今日端上桌给他们吃!

    腹诽一番“奸商抠门”之后,三人和谐的用起了餐。殿内难得有了短暂的安宁时刻,甚至透露出几分奇怪的温馨感。

    很快,这气氛就被卫小四丢出的重磅炸弹打了个粉碎。

    他一边吸溜着双鱼羹:“对啦,东郭老先生,我突然想起一件趣事。陛下上次离宫在长安转悠了一圈,您猜看到什么了?”

    东郭咸阳一听与刘彻有关,结合霍光今日突然到访,有些不妙的预感。

    他顿时什么也吃不下了:“啊……看到什么了?”

    “商贾私自穿着丝履绸缎;倡优用钗环,形制还类同皇后……啧啧啧,陛下可生气啦。”卫小四忽然“啊呜”一嗓子,吓得东郭咸阳身形一颤。

    卫无忧小盆友都不好意思了。他笑笑道:“本来呢,陛下是怕庶人倡优奢侈之风起,蔓延至下层,刺激工商业畸形发展,对农本位不利的。不过嘛……”

    小家伙眼神望向霍光,开始今日份拍马屁:“多亏了光光叔父和我,力劝陛下不可一刀切,这才拦住了朝廷继续加大抑商政策。”

    霍光忍不住瞥一眼卫无忧。

    这小骗子,当时他还在书肆呢,给自己扯谎邀功倒是不含糊。

    不过这点事情无伤大雅,毕竟是小侄子想到的创立商会,霍光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去戳穿他。

    东郭咸阳不信卫无忧,对霍光倒是偏信几分。

    他用余光瞥见霍光沉默不语的样子,心中一沉,知道此事怕是八九不离十,陛下果真动心思了。

    好好的饭,老头儿这回是彻底吃不下去了。

    他拱手道:“还请奉车郎明示。”

    霍光见小无忧都铺垫的差不多了,索性坦言:“陛下的意思,是由大农丞您出面,先组建长安商会试行。”

    东郭咸阳诧异:“商会?”

    霍光:“这是个相对温和的法子,凡在长安及周边郡县的商贾都得加入,届时,违反了商会规则的人,都少不得重罚一笔银钱,再犯者双倍罚,相信用不了多久,便能有效杜绝此现象。”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商会给予商户们的保护和维权条例,霍光也都简单介绍给了东郭咸阳。

    老头儿默默听着,这回可算是明晰了。

    这叔侄二人今日来是带着任务的,给他唱双簧呢!

    老江湖一阵大笑,指向个头矮小却鬼灵精的卫无忧:“你啊你,老夫还当今日又要被你坑上一笔银钱呢。”

    卫小四挠挠头:“您不提我都忘啦,今日的粉丝还没结账呢~”

    东郭咸阳:“……”

    所以这小子就是单纯来卖粉丝的吧?

    ……

    卫无忧总算完成了光叔交托的任务,还顺带着赚了一小笔,心情顿时放晴啦。

    霍光看着小家伙一蹦一跳,数着银钱迈进侯府大门,摇头失笑,反身往宫中回禀去。

    未央宫内。

    刘彻正与卫青商议跨漠远征,出击匈奴的可行性。

    皇帝陛下或许是对霍去病二出定襄的战绩分外满意,情绪一上来,挥手道:“朕瞧着,到时候就由霍去病率领精兵直攻单于主力,游击作战,仲卿你就趁机攻打左贤王……”

    卫青一怔,难免皱了眉:“陛下信得过去病,臣自是替他高兴,只是这小子如今还未及冠,身子还能再长两年,臣……”

    卫青没有再说下去。

    身为大将军,他本不该为外甥开脱寻求安全。既然已经选择武将这条路,哪里来的什么安全之地呢?

    可是,要让刚满十八岁的孩子承担这么大的重责,不只是精神上,身体上他也很怕外甥吃不消。

    刘彻很快就明白了卫青的意思,拍拍他肩膀:“是朕太急了,他那种打法,不好用太多次。还有时间,你与朕再想想。”

    卫青暗自舒了口气,领命道:“唯。多谢君上。”

    这么一席话岔开,刘彻索性暂且放下正事,唠起了家常。

    “朕听说,臭小子带着招来的方术士在编写什么兽医新书?可有此事?”

    卫青提起幼子,眉眼柔和不少:“忧儿就是个爱玩闹的性子,君上您不是早就知晓。”

    皇帝陛下哼笑一声:“爱玩闹是真,爱拿朕开涮也是真。”

    卫青:“怎么会,旁的不说,忧儿在臣面前,可是夸了您不少回了,敬着您呢。”

    刘彻挑眉:“夸朕?当真?”

    “臣从不说假话。”

    想想卫仲卿确实不屑于溜须拍马糊弄他,帝王那点暗地里的醋劲儿也就消散开来。

    刘彻眼含笑意,负手半晌:“罢了,这臭小子会耍赖着呢,朕不与他计较。”

    卫青:“这可不能叫耍赖,有君上您年轻时的风范。”

    这话显然取悦到了刘彻,惹得他一阵大笑,晃晃手指点着卫大将军:“你啊,是越老越有些人味儿了。”

    卫青偷偷舒了一口气。

    还好忧儿在家中总是阴阳怪气地说一些“夸赞”陛下的四字词语。

    他卫仲卿确实没有骗过人嘛。

    殿内,君臣其乐融融,连四喜都跟着笑了两嗓子。

    谁也没有注意到,殿外有个小小的身影已经等候多时,不经意间听到这样的对话,叫刘小据整个人都是懵滞的——

    无忧像父皇?

    这口吻,莫非……

    小殿下的脸被日头晒得有些发红,他忍不住擦了擦汗,看向阶下。那里原本应当立着他的随侍小宦官,可是,如今站着的却是霍光。

    刘小据还是头一次与新任奉车郎独处,被霍光盯着一瞧,他的双腿没来由的有些发软。

    霍光也是刚到。

    看刘据脸色不好,他正要关心问两句,才开口喊了一声“殿下”,便惹得明明没做错事的小殿下心头一慌,撒开丫子往椒房殿跑了。

    霍光:“……”

    我有这么吓人吗?

    前来做工作汇报的霍光有些不明所以。因为站的远,他什么也没听到,自然不知道刘据是听到一些密谈才会如此。

    例行公事向刘彻陈述之后,霍光便与卫青一道离开未央宫,回府去了。

    被小殿下恐惧的事儿,他虽然疑惑,到这里也没再多纠结。

    直到三日之后。

    正逢休沐,霍去病从军营回了府邸,兄弟二人难得聚在一处,索性一道去了长平侯府蹭饭。巧就巧在,小殿下今日也随皇帝陛下出了宫,来侯府寻点乐子。

    一群人齐聚大殿之内,各有各的热闹法儿——

    卫伉和卫无忧兄弟几个人已经玩起了六博之戏,吵吵嚷嚷不亦乐乎;

    卫青则与刘彻把酒言欢,追忆起了当年种种;

    霍去病原本也在喝酒,听着老一辈追忆往昔实在犯困,索性坐到了霍光身边,教弟弟如何“千杯不醉”。

    刘小据就是这时候,瞧瞧从孩子堆里溜达到霍去病面前的。

    小殿下心中那个猜测已经憋了太久,急于求证。见小霍喝得上了头,索性一上来就诈他:“去病表兄,上次你说还没有与女子同房过……”

    霍光听到这话,心中警铃大作。

    联想起前几日见到小殿下的模样,一条线在脑中串起来,连猜带蒙明白了——

    糟糕,无忧在殿下这里怕是暴露了!

    霍光连忙轻咳两声,想要不引人注意的给霍去病提个醒。

    可惜,小霍已经喝高了。

    喝高的小霍听不得这个,立马一派桌大吼:“胡说!你表兄我才不是童子鸡!”

    满殿上下,一瞬间成了寂静岭。

    十几双眼睛看着霍去病,等他继续发癫。

    小霍果然不让人失望,他勾唇一笑,低声道:“我,可懂了,因为我是童子鸭……嗝。”

    第85章 85.二更合一

    此言一出, 满座哗然。

    都是自家人,出糗倒是没什么, 刘彻和卫青都是看着霍去病从叛逆期长大的, 早已熟知冠军侯的个性。

    可事情坏就坏在,偏偏是小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自己的男女问题说漏嘴。

    孩子们还在看着呢, 忧儿那个小眼神, 他都不忍心去看!

    卫大将军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偏他又是长辈,不好这时候插嘴,免得引人怀疑,只好用眼角余光看陛下。

    猪猪陛下喉间一口酒还没咽下去, 差点喷出来。

    他见过许多次霍去病犯二的时候, 都比不得这次来得突兀,打得他措手不及。

    刘彻此时也没辙, 只能装作看戏静观其变。

    他这么底气十足也是因为有一条退路。

    前些日子, 霍去病随口跟他提起霍光竟也吃不了花生米的事,刘彻就做好打算了。

    这俩兄弟同龄, 一个比一个只小了半岁。

    那就证明霍去病十二岁能生儿子, 霍光他一样也可以嘛!

    刘小猪才不管霍家兄弟会不会被长安人闲话呢~

    皇帝陛下捏着这张牌是有恃无恐。反正他一向脸皮厚坐得住, 老神在在的, 还趁势瞄了立在霍去病身边的刘据一眼——

    据儿方才那话,莫非是察觉了什么?

    嗯,比朕想的还要聪颖许多, 不错啊, 越来越像朕了。

    成年人的思维有时候就是这么让人费解。

    相比之下,小孩儿堆里可就又简单又热闹了——

    卫伉连一贯最爱的六博戏都脱手不玩了, 满面叹服:“表兄这是要再做一次长安美谈啊?”

    他这一提,小家伙们登时都想起来了。

    去年出征之前,表兄一连多日住在建章街靠近西市的妓馆里头,这才暴露了无忧身份的。

    后来,整个长安因为霍去病十二岁有子的奇事,闹得沸沸扬扬,怕是很难叫人再忘记了。

    卫登在人多的场合不常开口,今日也冷不丁讲到了重点:“可是……表兄如果是童……那他不就不能做无忧的阿父了吗?”

    登儿声音不大,甚至还有些怯怯的,但愣是让殿中每一个人都听清楚了。

    于是,众多视线从醉倒在案几上的小霍这头,平移到了卫无忧那头。

    卫小四简直头大。

    从霍去病醉酒说胡话开始,大口扒拉鸡腿的卫无忧小朋友就吃不下了。这会儿卫登再给他重磅一击,直叫他想把霍去病拽起来打一架。

    虽然挨揍的概率百分百,总比应付这么个局面演戏要强。

    关键时刻,还好卫不疑接了话。

    这小子惯来最崇拜霍去病,此刻恨不得化身男粉头子,替小霍开脱:“肯定是醉酒胡言乱语,做不得真!”

    卫登闻言,红着脸点点头:“对,二兄说得对。”

    倒是卫伉颇为惋惜地看了卫无忧一眼:“真可惜啊,无忧差一点又要跟我们是兄弟了。”

    卫无忧:?

    大兄这是什么脑回路,证明了霍去病不是我爹,也不能一键返回原厂挂牌长平侯府啊?

    见三兄弟都有些可惜,甚至目光灼灼望向自己,卫无忧只好装糊涂:“你们别想啦,阿父肯定是喝多了,想起我前两日跟他讲的啤酒鸭。”

    卫登小可爱最单纯,瞬间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啤酒鸭?是酒和鸭子做的?好次吗?”

    卫小四猛猛点头:“肯定好吃!不过啤酒鸭需要整瓶啤酒焖锅,现在的烧刀子不行呢,得酿新的酒种。”

    皇帝陛下坐的远了些,伸长耳朵听着两个小孩儿咕咕叨叨,只听到什么“啤酒鸭”“酿新酒”。

    刘彻顿时来神了,借着这个机会把话题岔远:“说什么呢?朕怎么听到有些小兔崽子不能喝酒,又琢磨着偷偷酿新酒?”

    卫无忧听到刘小猪发言,总算是把悬在半空中的心放下了。

    小家伙还挺能脑补的。

    生怕猪猪陛下一个雷霆震怒派人暗杀自己。

    按照历史上的时间,小殿下是在明年夏四月丁卯日被立为皇太子的。在这之前,他得严防死守,绝不能暴露身份,成为刘据被立为太子的绊脚石。

    尤其,是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卫无忧脑子里想的是一回事,面上却是另一回事。此刻正一脸纯真稚气的跟刘彻比划着:“老姨夫,我不会喝,可是您跟阿父他们能喝呀。我们就跟在你们后面,捡点啤酒鸭吃也不行吗?”

    小萝卜丁这话说的可怜,却惹得其余三只馋猫连连点头,一同恳切地看向皇帝陛下。

    刘彻被逗笑了,嗔道:“去,少跟朕玩这套,有朕和仲卿在,何时短了你们吃穿用度了?”

    瞧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好像受了虐待似的。

    卫青也在一旁附和:“君上所言甚是,一个个小没良心的。”

    卫无忧“嘿嘿”笑起来:“那老姨夫,您还要啤酒嘛?”

    刘彻挑眉:“谁说朕不要啊……等等,你这臭小子,别是又藏着什么坏主意想跟朕提条件吧?说吧,朕今日心情好,只要不过分,一应都答应你了。”

    卫无忧:“……”

    天可怜见,他这回真没动心眼。就是顺着霍去病的“童子鸭”随口胡诌而已。

    本着“刘彻的猪毛不薅白不薅”原则,小家伙对对手指,还真想到了一点小请求:“陛下,我听说您离宫里种着白叠(棉花),给我匀出一点种子呗?”

    西域传来的白叠种植难度不小,加上没有成熟的棉纺织技术出现,刘彻没打算在民间推广种植,也只是离宫栽了一些,足够皇室的棉质衣物。

    卫无忧愿意去搞,刘彻也忍不住期待起来:“这有何难。朕派人给你送去庄子上。”

    卫小四继续道:“还有纱布、麻线,都需要特定粗细大小的。酒精就不劳您啦,我自己在庄子上酿。”

    刘彻勉强还有耐心:“还要什么,一次说完。”

    卫无忧:“那我就不客气啦,还得打造一批手术刀、手术剪、管钳、镊子、持针器等等,这套器具不止可以给牲畜看病诊治用,试用无碍之后,还可以用于大军伤员的治疗。”

    “打造的慢一些都不要紧,最好能用钢锭锻造……”

    刘彻听的云里雾里,扶额挥挥手:“……朕还是直接给你拨银钱吧。”

    什么钳什么剪的,朕听的头大。

    索性花不了几个钱,看看这臭小子最后能折腾出什么花儿来!

    皇帝陛下掏了一波腰包,还不忘自己的啤酒:“什么时候给朕……咳,酿新酒啊?”

    卫无忧扬唇:“您别急,啤酒要用大麦芽和蛇麻子来酿,很快啦,明年三四月就能弄~”

    刘彻:???

    惯常画饼的猪猪陛下,这回终于被画了个大饼。

    刘彻好气又好笑,无奈冲卫青点点手指:“瞧瞧,朕说什么来着,就他爱捉弄朕!”

    卫大将军一时没忍住,也跟着笑出声来。

    气氛逐渐轻松愉悦。

    霍光装了隐形人好半天,终于逮到机会了。见无人留意这一片角落,他看向身侧的刘据:“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刘小据回神,眼中的震惊和喜悦还未褪去:“好,光……光表……兄,我们去哪儿?”

    霍光听着这声别扭的称呼,都不用分析就明白了,难免心中叹息。

    他低声道:“臣先行一步,送兄长去寝屋休息,殿下可随后来无忧院中。”

    霍光说完,便行云流水起身,开始搬弄醉倒在案几上的霍去病。

    小霍今日也不知怎么想的,烧刀子混着西汉黄酒喝,醉的实在彻底。他身形整体比霍光矫健几分,两人个头虽差不多,霍光却完全挪不动。

    未来大佬有些尴尬,这尴尬落入刘彻眼中便成了有趣。

    皇帝陛下到底偏宠这兄弟二人,抬手道:“来,去两个小黄门,帮着奉车郎将冠军侯搬到后院去睡。”

    霍光带着人走了,席间继续玩闹起来。

    刘彻小酌两口,正与卫青提起“通过商会,取天下酿酒二分利”时,余光一撇,就看到刘小据贼眉鼠眼往大殿外窜。

    实在是太明显了啊!

    猪猪陛下嘴角牵着笑,摇摇头看向卫青:“手段是提升了,经验太少,还是差了些火候。”

    卫大将军看到小殿下撅起的屁股,低下头遮掩笑意:“陛下,时日还长,臣倒觉得如今已是十分好。”

    无论是小殿下,还是忧儿。

    ……

    卫无忧的小院中。

    霍光已经吩咐人,将霍去病妥善安置睡下,知道兄长向来没有叫婢子伺候的习惯,还特意叫侯府的人都退了出去,这才轻手轻脚阖上门,来到院中。

    院里有几盆菊花开的正盛,都是阳信长公主吩咐人送过来的。

    霍光抚平衣摆入榻跪坐,不到片刻,刘据便火急火燎赶到了。小殿下依然保持着一副做贼的姿势,额角都有些细密的汗珠渗出来。

    霍光见状微怔,想到自己与兄长在河东那日。

    兄长也是如这般,眼中有光,不由分说换下他那双麻履,给他穿了校尉级别的军靴。

    霍光眼神不由变得柔和几分,对刘小据伸手示意:“殿下何必跑着赶过来,请入榻休息片刻,臣泡了花茶。”

    少年郎的手不细,不白,因为常年农活操劳,甚至还有些茧子。但这不影响他分茶时的力道与美感。

    刘小据默默看了片刻,喘过气来,弯起眼眸道:“光表兄,你真厉害。是不是早就猜到无忧的真实身份啦?”

    霍光递过茶盏的手未停,看向刘据的眼神中却多了几分赞叹。他不答反问:“殿下,您是那日在未央宫外开始怀疑的吗?”

    刘据想到被霍光撞了个正着,有些羞赧:“吾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恰巧……”

    霍光笑了笑:“臣没有那个意思。殿下与无忧,都是心思纯正之人,这一点臣还是有自信不会看错的。”

    这话更像是从侧面回应了刘小据的求证。

    小殿下眼中顿时一亮,满含期待地看着霍光:“这么说,他果真是——”

    霍光细心,连忙阻断刘据将话说出口:“殿下,勿言,心知肚明即可。”

    刘小据从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终于反应过来一件事。

    关于无忧是皇嗣之事,父皇与卫青舅父,乃至霍去病表兄都是知晓的,不只是知晓,甚至像是他们合力一手促成此事。

    小殿下的表情变化太快,叫霍光忍不住弯了唇:“殿下想明白其中关窍了?”

    刘小据低着头,闷声道:“无忧……忧儿是为了给吾让路吗?”

    霍光不言,托着茶碗啜了一口。这时节的菊花茶是有些微微发苦,不过后味是清香的,还带着一股别样甘甜。

    这无声便代表着答案。

    刘小据有些自责,却迫着自己学着霍光的样子,饮茶回味起来。

    须臾,他开口:“光光表兄……”

    霍光淡然:“嗯。”

    “忧儿还能得到原本就该属于他的一切吗?”

    陶土碰撞石案几,发出轻微响动。

    霍光正色:“殿下,无忧的性子应当不会在意这些。”

    似乎是想到什么,霍光又笑了,改口道:“或许金玉之物,珍馐美味,都比一座四方的宫墙更能叫他开怀。”

    “即便这些都没有,殿下也应当清楚,他重情。不负初心便足矣。”

    清风拂面,桂花香味似有若无飘来。

    刘据的脊背挺得笔直,喉间似乎有千言万语,但在这侯府内院,他能说出口的不多,最后只余下一句充满童真的许诺:“忧儿的生辰与吾差了些日子,但离得很近。明年,后年,往后许多许多年,吾都要与他一道过生辰。”

    霍光不自觉柔和了面部表情,笑道:“那臣可要讨许多杯生辰酒吃了。”

    向来冷静睿智的奉车郎,此刻忽然有些感性。

    但愿这对小兄弟,莫要像他与兄长一般,各自熬过了许多苦厄才聚首。而他们书写的将来,阖该齐心协力,对准大汉之外。

    ……

    侯府前院,酒席一切如常。

    刘据回到独榻上之后,卫无忧便觉得有些诡异。

    他吃牛肉,小殿下也夹一片牛肉放进口中:“好吃!不愧是忧儿~”

    他啃鸡翅,小殿下连忙上手也嘬着炸鸡,口齿不清:“忧儿简直太厉害啦!”

    就连他喝个绿豆汤,刘小据也要夸出一朵花儿来。

    卫无忧有些受不住,连忙侧首,打断道:“殿下,这绿豆粥不是我搞出来的啊,民间早就有了。”

    刘据重点全无,委屈极了:“……忧儿,你为什么喊我殿下。”

    卫无忧:?

    都喊了一年多了,您这反射弧是不是有些长?

    他只能哄着刘小据小朋友:“那我私下悄悄喊你刘据?”

    刘据扁嘴:“我都喊你忧儿……”

    卫无忧牙疼:“……嘶——行,那就据儿。”

    刘小据总算是开心起来了。

    卫无忧暗自舒了一口气,忍不住把眼神投向另一侧的霍光,光光叔父正独自品着美食佳酿,可舒坦了。

    似乎是察觉到小豆丁的幽怨目光,霍光低垂的眸子扬起,与卫无忧对视片刻,眨眨眼,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然后,眼神似有若无飘向了刘据。

    卫无忧:“……”

    再不明白他就是大傻子了!

    就感觉这两日刘小据不太对劲,老是盯着他发呆,今日酒席也表现异常,若是猜到他的身世了,那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卫无忧此刻只想抱头呐喊。

    他这还叫秘密吗?整个长安上层都快公开了吧!

    处在暴走边缘的卫小四,此刻还是说服自己冷静下来。

    他有些奇怪,刘据到底是怎么发现这事儿的,按理,这件事满是槽点,但一旦接受,就很难寻到把柄才对。

    他将疑惑的目光再次投向霍光,霍光正陪着皇帝陛下和卫青小酌一杯。

    饮尽杯中酒后,霍光才对上便宜侄子的视线,而后,悠悠的重新转向陛下,再看一眼卫青。

    卫无忧:“……”

    懂了,又是刘小猪,还拉我阿父一起下水。

    喝了两碗绿豆羹的卫四小公子,将新仇旧账在脑中清点一遍,对皇帝陛下的初初好印象又扣成了负分。

    刘彻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仍在把盏言欢。

    *

    今日席间尽兴,皇帝陛下也喝得有些微醺了。

    卫青勉强还算清醒,将刘彻和小殿下送上了玉辂,看着大黄门和禁军一路护卫下回宫去,才重新返回侯府内。

    长辈们散场了,卫伉几个却没有。

    卫无忧被阳信长公主喊去问话,卫伉三兄弟则趁机躲到了小院里密谋起来。

    卫伉后半场酒席都不在状态,冥思苦想许久,就觉得霍去病那个反应不对劲。

    卫不疑懒洋洋道:“表兄去年还在妓馆宿了那么久,怎么可能还是童子鸡。大兄,莫非你也想效仿表兄?”

    卫伉唾他:“别瞎说,阿父听到不得卸了我两条腿。”

    “没准第三条腿也给你卸了。”

    “……”

    卫伉眼瞧着话题越跑越偏,连忙给扯回来:“严肃一点。我说正经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表兄这无意识的反应真不对劲,还不如我们这帮只看过画册的。”

    这一点卫不疑也承认。

    确实不像是经过风月场所的。

    “所以呢?”

    “所以我打算分两步。”卫伉轻咳一声,开始讲述他的计划,“去年表兄宿着的建章街妓馆,一直点的是那个花魁离筝。我会喊兄弟去打探消息。”

    卫登惊呆了:“啊?大……大兄,我和二兄年纪不够,那里不让我们进吧。”

    卫不疑乐得要死:“傻登儿,大兄说的是外头的兄弟,他不是跟着表兄在军中开始做事了嘛,肯定有些门路。”

    卫登脸红:“嗷~”

    事实上,卫伉这批朋友也不是行伍出身,更多是他从前厮混街头,玩六博戏时认识的江湖朋友。

    但这种下九流的消息,江湖朋友远比官道上的人好打听消息。

    卫不疑觉得可行,又问:“那另一手准备呢?”

    卫伉有些心虚,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我有个朋友认识一个游侠,女的,长得美武力高还会演戏,拿钱办事。”

    “我打算,让她趁着表兄酒醉,去套套话。”

    卫不疑:“……”

    大兄,阿父果然没看错你。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啊!

    不过,为了忧儿的事,拼了!

    ……

    阳信长公主院中。

    卫小四陪着他阿母坐了一会儿,东拉西扯,心中已经猜到了阿母叫他来的用意。

    阳信这是慌了。

    约莫是听说了前院酒席间,霍去病失言之事,实在担心,这才叫来儿子,小心翼翼的探查情绪状态。

    卫小四一贯很能体恤他阿母,便开开心心坐下来,把席间好玩的事情分享给阿母,顺带又混了两块栗子糕吃。

    阳信见儿子如常,放下心来,伸出食指点他:“才刚刚用过小食,怎的又吃甜食。阿母不是说过了你在换牙……”

    卫小四连忙吞下最后一口栗子糕,卖萌道:“不吃啦,我听阿母的话。”

    阳信气笑了:“都吃完了,才喊着听话。你就知道唬阿母。”

    卫无忧凑上去蹭了蹭阳信的臂弯,又是倒茶又是捏肩的,很快就把他娘哄高兴了。

    等到天光完全暗下来,小萝卜丁总算回到自己院中。

    霍去病这会儿醉的厉害,只能留宿侯府一夜,霍光到底有些不放心,索性也宿在了卫无忧院中。

    卫无忧已经习惯了这二人时不时过来,陪他小住几日,连寝屋都安排成了两人各自专用的,平日叫婢子们打扫着,以备不时之需。

    一夜无梦。

    霍光向来醒得早,加上昨夜宿在侯府,又早起了两刻钟。才收拾妥帖,便抬脚要去瞧瞧霍去病。

    人刚到殿外,霍光就听到屋中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动静。紧跟着,是他兄长低沉又沙哑的嗓音在呼救——

    “来人,阿光,阿光!”

    霍光推门而入,目中焦急:“兄长,我在这——”

    寝殿之内,一片狼藉。

    只见半脱襦裙,露出心衣的妖娆美人侧卧在床榻之上,正掩了唇角在戏弄霍去病;

    而堂堂冠军侯衣衫未整,只穿了条无忧特制的合裆裤,四处乱撞躲避着美人的触碰。

    因为醉酒头脑还未清醒,霍去病此刻路都走不稳,这一室狼藉都是拜他一人所赐。

    小霍跌跌撞撞奔到霍光身侧,半个身子倚着弟弟委屈道:“阿光,这小女娘竟然给我下药,我头晕,腿软……”

    霍光扶稳自家兄长,面无表情戳破:“兄长安心,你是昨日喝酒醉的,没人给你下药。”

    床榻那头顿时传来一阵悦耳笑声。

    霍去病被美人儿嘲讽了。

    小霍不服气了,使劲儿晃晃脑袋,依然昏昏沉沉,但好歹已经能组织语言反驳:“不对,就算没下药,她也图谋不轨。她……她说她曾与我春风一度,一进来就想……辱我清白……”

    这回,屋中有片刻寂静,榻上的美人总算坐直了身,换了副模样。

    她眉眼冷下来有种比妖娆时更难以捉摸的美感,脖颈很直,冲屋外窗下淡然道:“几位小公子可听到了?”

    话音刚落,殿外一阵窸窸窣窣,霍去病身边就多了一二三只小表弟。

    卫伉算是他们的话事人,紧紧盯着小霍:“表兄,你还有清白?”

    霍去病:“……”

    阿光,我醉得厉害。

    霍光闭目,心有些累。

    做人果然不能看得太清,像他兄长这般……应当很快乐。

    少年人已经预料到事情之后的走向,无可奈何地任由三小只“拷问”着脑袋不清醒的霍去病。自己返身走向榻前。

    那美人儿还坐在原地,看霍光上前,不由挑了眉。

    霍光今日穿的是三重衣。

    他避开视线脱下外头那层大袖长袍,反手披在女娘身上,直至裹严实了,才柔声浅笑问:“女娘怕是记错了人。你寻的人应当姓霍,单名一个光字。”

    第86章 86

    床榻之上, 方才还淡然自若的美人蹙了蹙眉。

    她是拿人钱忠人事,事了之后还要继续闯江湖的, 并非给一笔银钱就能买回家的私奴媵妾之流。

    不过, 这个叫霍光的少年显然是临机应变之举,比他阿兄冷静聪慧不少。

    她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尤其是长得赏心悦目的。

    见这小女娘只是挑眉不说话, 霍光握紧的拳总算是放松下来。

    至少没有第一时间反驳, 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相比于两位当事人的看似冷静,那头嚷成一团的霍去病和三兄弟可就十分不淡定了。

    卫伉瞪圆了眼:“我有点晕,光表兄这话什么意思?”

    卫不疑:“可能大概也许,无忧又要换阿父了,他甚至还多了个阿母……”

    卫登:“忧儿……辈分又降了, 他会不高兴的。”

    “……”

    有道理, 甚至要喊霍去病伯父啊!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这女游侠不是他们喊来的吗?怎么就跟光表兄有染了?

    光表兄从小在河东长大, 听说度日维艰, 怎么会有工夫跟人……

    应该是在驴他们。

    霍去病也心情复杂,被弟弟们各种骚操作惊吓, 他的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自然也就想起了昨日失言的糗事。

    若只是寻常酒后发癫, 霍去病才不会挂在心上。

    可这是直接失言到引起众表弟怀疑, 才会落入圈套。想来昨日小殿下那般发问, 应当也是知晓了。

    可怜的小霍并不知道,刘据会发现此事,责任在皇帝陛下与舅父, 他只是恰好醉了, 被钻了个空子。

    霍去病将歉疚的目光投向霍光,如老父亲般深情凝望良久, 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忧儿的事阿光也知道了?!

    他才来长安半载,这就全都看透了?还是说是陛下告诉他的?

    看着霍光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睥睨姿态,霍去病又火速否定了后一种想法。

    果然,我弟弟阿光就是很厉害!比朝中那些个文臣加起来都牛!

    小霍的快乐没维持几秒钟,就被屋外传来的童稚声音冲了个稀巴烂:“阿父,你是喝醉酒发酒癫嘛?听刺儿说你这里闹腾的厉害。”

    卫无忧小盆友还没睡饱,一脸恹恹,迈着小短腿踏进寝屋便愣住了。

    屋内乱糟糟的,不像是睡了个觉,而是发疯一整晚。不止如此,里头人还满满当当的,除了卫家三兄弟,还有光光叔父,甚至还有个不认识的漂亮阿姊。

    卫小四十分费解:“你们精神真好,起了个大早又背着我偷偷在玩儿?”

    卫伉几人见他过来,连忙解释:“没有,没玩儿,我们散步正巧碰上了!”

    卫无忧眯眼:“哦。”

    散步散到霍去病房子里来了?

    小萝卜丁想到昨日醉酒失言的事,直觉不太妙,将眼神率先投向霍光。

    霍光正与那女娘就一件外袍推来辞去,两人面上言笑晏晏,说的都是衣服,话意却不只如此。

    卫无忧围观了一会儿,竟然还挺上头,差点都忘了正事。

    场中人已齐聚,那女娘是个爽利的典型游侠,也懒得再打机锋,索性站起来将霍光的外袍套在了身上。

    “公子也不必再试探,我是拿人钱财办事,方才不过逢场作……”

    霍光回头,视线落在卫无忧身周:“看来,六年前与我也只是逢场作戏。”

    众人:“……”

    女娘气笑了:“我祖上是会稽郡金匮(无锡)人,复姓东闾氏,在当地也曾算是名门。虽然改朝之后没落,举族迁徙至河南郡,我亦做了游侠,但凭本事吃饭闯天下,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还请霍公子勿要污蔑。”

    霍光若有所思:“原来女娘复姓东闾。”

    众人再度沉默。

    卫伉仿佛看到了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呆呆接话道:“对,忘记介绍了,这位是东闾墨。”

    游侠本就不讲究繁文缛节,名字报也就报了,东闾墨甚至还想到一处破绽:“正是。六年之前我才从家中出来,先去了河东游历,怎么可能碰上霍公子。”

    这话一出,屋中静的尴尬。

    卫无忧这半晌已经听大兄他们简略概括过前情,知道这是东窗事发,光叔在力挽狂澜了。

    他甚至都能想到,这位未来大佬会如何披着无害羊皮,谈笑间将局面吃死。

    果不其然,霍光点头颇为赞同:“那就对了,霍光正是河东人士,半年之前才来长安。”

    东闾墨:“……无耻。”

    霍光:“谬赞。”

    他又向前两步,站在了卫无忧身侧:“东闾姑娘当日将孩子抛下,今日来,可是想寻回骨肉至亲?那霍光怕是不能答应。”

    东闾墨:?

    东闾姑娘再定睛一看,好家伙,这小孩儿都五六岁的样子了!

    那她十五那年,就得生下这孩子了。

    西汉人婚嫁尚早,汉惠帝时,甚至规定过女子年满十五岁以上必须出嫁,否则罚“五算”。因此,官宦之家到民间女子,皆有早嫁的习俗。

    东闾墨倒是对这一点不惊奇。

    她只是未曾想过,独身到桃李年华(20岁),今日竟然无痛生子了。当初从家中出逃,不就是不愿小小年纪嫁为人妇,整日困于内宅院墙之中吗?

    女游侠这边感叹世事无常,卫无忧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再次确定了一件事,这个大汉朝,惹谁也不要惹他光光叔父。

    小萝卜丁扬起萌乎乎的笑容,一双鹿眼里颇有些近乡情怯的意味:“阿父……光光叔父……唔,到底谁才是阿父,谁又是阿母啊?”

    卫小四磨炼了一年多的演技,在此刻大放光彩,连霍光都侧目奇异地多瞧了他一眼。

    小家伙话不多,情绪很饱满,至少,叫东闾姑娘和卫伉几个皮小子都有些心疼起来。

    东闾墨准备的口吐芬芳和彩虹问候,顿时收了回去。

    霍去病万分痛心,蹲下来将儿子抱在怀中:“是阿父不好,都怪阿父。”

    喝酒误事,他以后再也不会混掺着喝了!

    卫无忧小朋友老成的叹了口气,觉得给人当爹这事儿,属实是有些为难小霍了。

    他领兵打仗,闪电出击在行,逐梦演艺圈和养孩子还是棋差一招啊。

    这事儿还真得交给霍光大佬来冲锋。

    萝卜丁安抚地拍了拍霍去病的肩膀,奶声奶气道:“没事的,不管……谁是真阿父,去病阿父和卫青阿父都永远是无忧的阿父。”

    霍光也适时伸出手,将小家伙从兄长过于有力的怀抱中解救出来。

    他淡觑一眼霍去病:“兄长莫要自责,霍光曾经犯下的错,须得自己来承担。兄长已经做的够多了。”

    霍去病蹲在地上,看着弟弟又脱下一重衣袍,给他披在身上,心情有些许复杂。

    他的阿光长大了啊。

    都知道先给小女娘披衣服,然后才来寻兄长了。

    冠军侯心中唏嘘不已,面上倒也不跟弟弟逞英雄,套上衣袍系好细带,心里踏实多了。

    看热闹太久,他都忘记自己只穿着裤子,还光着上半身了。

    东闾墨忍到现在,完全就是看在卫无忧小朋友的“演技”上。

    她大致明白了,这小孩身世扑朔迷离,能得当今长平侯和冠军侯先后抚养,想来身世不会差,这根本不是她能沾得起的事儿。

    她得尽快脱身,离开长安才是。

    然而,霍光没给机会:“为东闾姑娘名声考量,忧儿,你人前还得喊她一声墨阿姊。”

    卫无忧乖巧点头,东闾墨无言以对。

    孩子都让你造谣出来了,还要名声?这姓霍的瞧着斯文,可真比他哥无耻多了!

    见小萝卜丁眼巴巴瞧着自己,东闾姑娘深吸一口气,叫自己冷静下来。

    这孩子可爱,喊一声墨阿姊也无妨。

    卫无忧看她,则是想多了解她一些,也好有个准备:“墨阿姊,家在河南郡何处?”

    东闾墨:“宛城(南阳)。”

    “那跟孔仅老先生是同乡啦,他和东郭老先生刚来长安,任职盐铁之事的大农丞,改日我介绍给墨阿姊~”

    东闾墨想说不必,但看小孩儿一脸兴致勃勃,也就没扫兴。

    反正她今夜要开溜,就先不打草惊蛇了。

    霍光见她不语,突然插了句:“嗯,宛城距离长安也近,下聘之事更为方便了。”

    霍去病:?

    东闾墨:??

    众人:???

    东闾姑娘终于忍不住了:“下聘?谁下聘?聘谁?”

    霍去病也着急:“对啊,阿光,这会不会太早了些?”

    霍光淡然:“不早了,兄长,你我已满十八。”

    他复又看向东闾墨,勾唇道:“自然是我求娶东闾姑娘。不然,姑娘还有什么更好的解决方法吗?”

    少年奉车郎已经瞧出来了,这女娘有些机敏劲儿,这会儿恐怕已经猜出来无忧身份不简单。

    即便知道她人应当不坏,霍光也不允许此事再有一点变数。

    毕竟,除了他,无忧身后再无人可以兜底了。从这里开始,步步都得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才是。

    思索再三,他还是决定暂且将此女拘在长安,留在身侧才是上选。

    余下的,等小殿下立稳朝堂再说。

    东闾墨一脸不可置信,还愣在原地捋顺思路。

    霍光却转而闲聊科普起来:“春秋末年,伍子胥伐楚,吴王阖闾曾命他筑大小二城,居于小城阖闾城(今无锡、常州之间)东的军民,便自称东闾氏,这便是你墨阿姊的家族了。”

    卫无忧对春秋战国的历史完全不了解,只能懵懂点点头。

    倒是身后吃瓜的卫登终于能接话了:“吴王阖闾,那不就是公子光?真巧呀,跟光表兄你的名字一样呢~”

    霍光点头,意味深长看一眼东闾墨:“说起来,公子光与这一支东闾氏还是同源,都出自于姬姓。”

    卫无忧:“姬……激光?牛哇~”

    没人知道卫无忧的脑回路,但大伙儿都宠他,闻言跟着闹起来,很快就变成了替霍光助威的吆喝声。

    东闾墨终于回过神来,环视一圈这古怪的一家人。

    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三十六计走为上,以她的武力,只要暂且安抚住这个叫霍去病的,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出长安!

    霍光见她有了些精神,淡淡抛出最后的部署:“进屋之时,我看到绣衣直指去宫中报信了,此事陛下应当很快就会知晓。说不定,我们还得进宫面圣一趟。”

    卫伉几人一听,都缩起脖子当鹌鹑。

    毕竟这事是他们几个惹出来的,不幸中的万幸,还没惊动妓馆那边的花魁离筝。

    东闾墨一听这话,不演了:“几位小公子,钱不要了,告辞!”

    她说完就风一般出了寝屋,想要快速离开这是非之地,只是还未走出院门,便撞上一队穿着宫服的宦官,为首的正是四喜,更远处还远远列着两队禁军。

    东闾墨闭目,完了,走不了了。

    四喜不动声色打量一眼东闾姑娘,暗自点头,这才笑吟吟冲身后追出来的众人道:“陛下有旨,着冠军侯与奉车郎即刻入未央宫问话,另外,卫小公子和……这位东闾姑娘,也要一同入内。”

    “诸位,请吧。”

    东闾墨心头一震,有一条线很明晰地在心中串联起来。她被霍光引着跪谢过皇恩,悄悄打量着两队禁军的身形和人数。

    霍光侧着头咬耳:“别想了,以女娘的武艺,我兄长就能拿下你。”

    东闾墨咬牙切齿,笑着挤出几个字:“霍公子心思缜密,好手段。”

    霍光笑笑,伸手请东闾墨一道出府去:“都是东闾姑娘配合得好。如今,你我算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东闾墨哼笑一声,愤然甩下霍光前行,而被甩下的人则垂下眸子,看向了默默吃瓜的卫无忧。

    “看热闹看够了?”

    卫无忧小朋友装傻充愣望天状:“才没有,我是在等光光阿父一起走。”

    霍光轻笑,小家伙改口倒是快。

    希望待会儿,他能在未央宫里也有这么好的演技。

    第83章 83(二更合一)

    秋日暖阳高挂, 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未央宫内,刘彻与卫子夫对向而坐, 正进行一局手谈。

    皇帝陛下心血来潮, 要给卫皇后下一局指导棋,瞧瞧她近来棋艺可有长进。卫子夫推拒不开,只好遂了刘彻的意。

    殿中比外头阴冷一些, 刘彻这时节已经叫人烧了炭盆, 放在靠近皇后那侧:“来,梓潼,若不小心应对,可就要杀的你片甲不留了。”

    刘彻兴致高,四喜却不敢再耽搁, 从外头快步进来, 躬身低声道:“陛下,冠军侯和奉车郎他们到了。”

    卫子夫见状, 便想起身告退, 却被刘彻拦住:“诶,今日有事, 朕想了想, 还是得叫皇后你也知道。坐下吧。”

    卫子夫眼皮跳了跳, 有些不妙的预感。

    帝后二人撤了棋盘, 重新坐回于上首两处独榻,四喜这才上外头通传。

    卫无忧小朋友还是头一回这么正经的进殿拜见皇帝陛下,和东闾墨对视一眼, 都乖乖脱了鞋袜, 着一身禅衣觐见。

    皇帝陛下见了霍去病,没好气从鼻孔发出一声闷哼:“酒醒了?”

    霍去病垂着头, 都不似往日那般鲜活,应当是还沉浸在弟弟的婚事里发昏:“……啊,醒了。”

    刘彻又道:“那朕怎么听绣衣说,你昨日醉酒没闹够,今晨还在长平侯府与一女娘牵扯不清呢?”

    殿中四人听了这话,便明白皇帝陛下这是都知道了。

    霍光没给兄长说话的机会,拱手道:“陛下,此事确有误会。有件事情微臣隐瞒多时,叫兄长代替受罪,实在于心不忍。”

    刘彻挑眉,侧着头打量着他这位年轻的奉车郎。

    言辞恳切,目中忏悔,不似作伪。要不是他知道前因后果,差点都要信了。

    他眯缝了眼,眼神在霍家兄弟二人身上打转。他对霍去病还是十分信得过的,可以确定这臭小子不会随意将无忧的事情告诉旁人;

    那就只能是霍光自己领会到了真相了。

    生活在卫无忧身边,或迟或早,霍光都会发现猫腻,这本在刘彻意料之中。

    只是他没想到,少年会如此睿智,又如此沉着,直到无忧暴露了才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怎么从前就没留意到,这霍家好儿郎不仅能文能武,还能陪朕唱大戏呢?

    皇帝陛下对霍光是越看越满意,但戏还是要演足,遂皱起眉头问:“何事?说来朕听听。”

    接下来,霍光启唇,编了一段“一见钟情,二见带球跑,三见只剩下孤儿寡父”的玄妙经历。

    故事很扯,听得身后东闾墨牙痒痒。

    可是架不住从霍光口中娓娓道来,带着一种历尽千帆的淡然自若。

    连帝后二人都默然片刻。

    霍去病听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怀疑地望了一眼无忧。

    还好,这两人长得是真不像,只是有时候处事上,忧儿确实有些像阿光。

    猪猪陛下回过神来,轻咳一声做总结道:“嗯……朕听明白了,所以无忧是这东闾氏与你的孩子,当年因为特殊原因,不得不送来长安,由仲卿代为抚养。”

    霍光点头:“回陛下,没有特殊原因,微臣单纯只是贫穷。”

    卫子夫:“……”陛下,予心情微妙。

    刘彻:“……”同上。

    卫无忧这孩子有时候就爱凑热闹。对刘彻,他是雪中送炭没有,火上浇油多少都得来点儿。

    童稚的声音遂开口:“啊,然后我就像个破烂小孩儿,被送来长安啦?”

    “破烂小孩儿”一出口,戳伤了多少老父亲的心,还误伤了卫子夫一颗慈母之心一群人看他的眼神都愧疚起来。

    霍去病嗓子都哑了:“胡说,你怎么能是破烂,你就是我的宝贝儿子!”

    卫小四决定闭口不言。

    他只想戳戳刘彻肺管子来着。

    皇帝陛下也确实被这话戳到了,沉默片刻,看向东闾墨:“朕记得阖闾城的东闾家族,当是将领出身吧?”

    东闾墨被皇帝问话,也只得如实作答:“是。祖上春秋时确实出过上军佐。”

    那这出身很高了啊。

    在三军六卿制中,这可是“卿”位级别的存在,不至于过到贫寒的地步才对。

    刘彻疑惑间,霍光又开口道:“陛下有所不知,她家道中落,举族迁至宛城。当年来河东时,是个替人跑腿的游侠。”

    卫无忧:“……”

    合着你俩一个放牛娃,一个同城快递,还是大汉都市圈的职业恋爱呢。

    刘彻不敢再问了,他对霍光一本正经的瞎扯能力已经十分了解。

    与卫皇后对视一眼,皇帝陛下拍板道:“既是家贫才被迫分开,如今便没有这样的阻碍。朕替你们做个媒,御赐姻缘,如此一来,外头也没有人敢说闲话。”

    霍光:“多谢陛下成全。”

    东闾墨:“请陛下三思!”

    这对新人同时开口,很有“默契”,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刘彻递了个看戏的眼神给霍光,总算舒坦了。

    小年轻还是嫩啊,这不美娇娘还没拿下来嘛,朕就说你哪来的这么大本事,一早上时间全都料理妥帖了。

    还不是得朕亲自出马。

    皇帝陛下拿乔道:“东闾氏,还有何事?你且放心,有什么说出来,朕会替你做主。不过,若是叫朕知道你在背后密谋对朝臣不利,此事可不能善了。”

    东闾墨本来就是借此试探刘彻,如今见皇帝摆明了态度,也就越发确信了——

    卫无忧这孩子确实身世不简单,不简单到了极致,因为这根本就是皇嗣啊!

    习惯了自由自在走天涯的女游侠沉默片刻,不得不屈服了。

    不过,即便要屈服,她也得反手坑霍光一把。

    东闾墨一改先前沉默,拿出了走江湖时的活泛,挤出两滴眼泪,幽怨的瞧了霍光一眼:“陛下,当年霍公子弃民女于不顾,是民女一人大着肚子怀胎十月,才有了忧儿。后来,实在是孩子饿的日日哭闹,才送去了霍家门前……”

    霍光喉结微动,余光紧扣身边的女娘,倒是难得一声未吭。

    猪猪陛下听完东闾墨的故事版本,整个人都有些悬浮。他忽然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们老刘家的优良传统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刘彻虚空点点霍光,憋了半天:“……不像话!”

    霍光垂首淡然:“陛下所言极是。”

    奉车郎反应太平淡,刘彻总感觉是自己骂了自己,而那东闾氏是在替皇后讽刺他。

    他越想越不对味,又补充道:“……不过也情有可原,念在你当年朝不保夕,年纪尚小,朕就罚你上交财库,往后可要好好待东闾氏才是。”

    霍光应声,视线落在东闾墨身上。

    女游侠向来不拘小节,一听有财库,挑了挑眉也就勉强应下了。

    卫无忧小朋友难得见霍光被人坑到,乐呵呵补刀:“陛下放心,我会监督光光阿父的~”

    霍光:“……”

    少年郎忍不住想,今日这东拼西凑的一家三口,加起来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也不知以后的日子该如何鸡飞狗跳。

    ……

    夜深了。

    椒房殿内,帝后难得还未入眠,躺在床上说着体己话。

    “明日,吾便让太史令给他们算个好日子。”

    刘彻想着白日那对璧人,忍不住笑道:“梓潼,吾瞧着这二人还是相配的,这女娘颜色胆识都是一流,霍光这小子不算委屈。”

    卫子夫:“两个都是好孩子,忧儿跟着他们,希望也能如在侯府一般,快活些……”

    说起无忧,刘彻心中就一抽一抽的。

    他也说不上来怎么了,只是白日里卫无忧一句“破烂小孩儿”,听得他心疼,入了夜也萦绕在脑海中,久久不能入睡。

    刘彻翻来覆去,思前想后,决定作出一些实际性的举动进行弥补。

    他双手枕在脑后,喃喃道:“近日,郎中令的位子暂且空出来了,吾瞧着霍光这半年来立功不小,便由他暂代此职,年俸等同,秩中二千石。梓潼以为如何?”

    卫子夫知道,这不是真的要她提意见,而是找台阶下呢,于是浅笑柔声提醒:“陛下,国事自有您来决断,予不便说话。但宛城那头,东闾氏的主君是否也该给个闲职。”

    刘彻赞同:“对,另外这两个孩子的聘金嫁妆,就走少府私库,由朕来出!”

    秦汉之时,婚嫁礼仪铺张,长安城内闾里嫁娶,更是十分看重财货。这就导致下级官吏和平头百姓们即便再贫寒,也要“借币以聘”。

    借来的热闹哪能叫真热闹。

    往往婚宴之后,便是一地鸡毛。

    刘彻作为天子,向来懒得管臣子家事,但此刻涉及到卫无忧,他只怕不能更细心一些。

    卫子夫向来是朵合格的解语花,闻言笑道:“东闾姑娘不便由陛下出嫁妆,还是由予来办吧,明日予便叫大长秋清点出来,随宛城那头的嫁妆一道走。”

    “也好,有皇后在,吾自然放心。”猪猪陛下心中安宁不少,转而想起了霍去病,变了一副口吻,“去病也不知怎么想的,弟弟都要娶新妇了,朕提起给他说一桩亲事,他是死活都不肯。”

    卫子夫知道,刘彻这是嘴硬,其实拿霍去病当亲生子一般疼呢。

    少年人今日在未央殿上的一番豪言壮语,在场怕是无人能忘。

    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愣是让刘彻再拿不出半分气势催婚。

    卫皇后感慨:“去病这孩子有股子韧劲儿,一心扑在攘夷安国之上,今日那番话,予听着又是震惊欢喜,又有些怜惜他。陛下当也是这番心情吧。”

    刘彻闭目,不知何时,用大手攥了攥皇后的柔夷:“还是梓潼你最知吾心啊。”

    卫子夫静默不言。

    她只是,真诚的心疼外甥罢了。

    ……

    霍府私邸。

    霍光与东闾墨的婚事定在了来年春日。

    在这之前,虽然陛下御赐了这桩姻缘,霍光这头却还是得准备准备,由亲族亲往宛城,走完“嫁娶六礼”中的前头五项。

    卫无忧对这类事儿十分陌生,忍不住好奇问:“什么叫嫁娶六礼啊?”

    霍光在亲自忙着婚事,没空回他;

    霍去病则在伤感:“阿光长大了,翅膀硬了,要离兄长而去了,连兄长的儿子都给一并掳走了!”

    霍光:“……”

    卫无忧浅浅叹气,戳了小霍脸颊一下:“那还不是你自己不争气。”

    小霍顿时更阴郁了。

    卫青在边上瞧着乐呵,当舅父的早就想收拾外甥一顿了,这回可好,赔了儿子又折弟弟,可叫他好一顿笑话。

    大将军笑完了外甥,面对无忧,倒是有十足的耐心和铁汉柔情:“嫁娶六礼是咱们大汉的习俗,分别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

    简单来说,男方以聘雁为采择之礼,亲自登门请求获取女方家庭同意,叫做“纳采”;而后讨教女方生辰姓名,占卜之后将吉兆告知,是为“问名”与“纳吉”;正式的送聘礼为“纳征”,之后只需要男方将吉日告知,便等着“亲迎”新娘了。

    卫无忧小朋友一听还有这么多步骤,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霍光:“那光光阿父要亲自去吗?”

    霍光将聘单确认好,交给仆从,这才递了个眼神过来:“我不能去,按理是亲长代为前往……”

    众人视线落在霍去病身上。

    小霍上阵杀敌以一敌千,但是代弟弟去提亲,还是算了吧,别到时候搅黄了。

    霍光见众人意会,笑着解释:“放心吧,会从河东霍家族中找一位老人代去。这是陛下亲赐的婚事,他们不敢造次。”

    走流程的事儿霍光不担心,只有送东闾墨回宛城一事,叫他有些头疼。

    这小女娘与家中怕是有些矛盾。

    两人开诚布公谈过一次条件。

    东闾墨离家太久,出来在外做游侠,单单超龄未婚的“五算”钱都叫她直喊吃亏。因而,对这桩御赐婚事她也有些小心思。

    婚后夫婿不管外出,还有银钱进账,她也免得交什么劳什子五算钱,岂不是一举多得。

    至于婚约的时限,霍光也说定了:“待到合适的时机,我会写一封放妻书,自陈罪责,给东闾姑娘应有的报酬。”

    这年头,儒化还没有将“男尊女卑”那一套体系性的建立起来。西汉人再娶再嫁都相对自由,连当今王太后都是再嫁妇入的宫,民间也就相对包容一些了。

    而且,虽然“和离”制还没有出现,但霍光愿意自陈罪责背锅,已经能保证东闾墨想要再嫁,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女游侠略一合计,便觉得此事百利一害,可以试试。

    霍光舒了一口气,以为万事大吉了。谁知道小女娘连表面夫妻的事儿都应下了,却死活不肯回家一趟。

    霍光没法子,多追问了几次,东闾墨才扭捏相告:“出来好几年没消息,再回去,我阿父阿母必要打板子的。”

    霍光:“……”

    您还真是不告而别。

    霍光没辙了。从小,他即便做完了所有活计也会挨饿受骂,对这种待遇早已习惯。要怎么安抚并说服东闾墨,他还真没有主意。

    于是,霍光只能寄希望于卫无忧了。

    ……

    新得的儿子就是热乎。

    一听光光阿父要帮忙,卫小四二话不说,迈开小短腿就去寻墨阿姊了。

    东闾墨如今还住在外头,她也想多过几天逍遥日子。霍光知道这事儿并不劝阻,只默默奉上了荷包,叫她吃好住好一些。

    卫无忧熟门熟路往九市中去,正巧一进院门,就见到东闾墨在练武,练的还是暗器。

    小萝卜丁眼中一亮,连光光阿父吩咐的事儿都忘了。

    毕竟卫家人铁血铁头,大多练习一些刀枪剑戟,他还是头一次见到漂亮姐姐练暗器,简直酷毙了!

    东闾墨一套收招,看到小矮子扒拉着坐榻,看得如痴如醉,忍不住笑着揉揉他脸蛋:“小无忧,怎么自己跑来了?”

    卫无忧:“墨阿姊,这个好酷,可以教我吗?”

    东闾墨挑眉,少有男孩子愿意学这个,游侠们也大多看不上她这套,不过吃亏的向来是旁人。证明出门在外,暗器真的很有用。

    她蹲身在卫无忧面前:“当然可以,不过你这手指得再灵活点儿。”

    卫无忧沉默了,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肉爪,突然觉得有些惆怅。

    刘彻挺高的,瞧着得有一米八几的大个儿,几位阿父也都不低,万一他最后是个小矮子长不高可怎么办?

    东闾墨看孩子突然低落,还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就是一顿哄,直夸孩子是个武学奇才。

    卫小四咋舌。

    墨阿姊也是个满嘴跑火车的主儿,加上光光叔父,他们仨日后凑在一起,还真说不好谁骗谁。

    这个临时组建的小家,最后会走向民主还是男女混合双打,都不是卫无忧能预测的。但他可以在家庭组建之前,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率先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

    首先要杜绝的,就是男女混合双打出现的可能性。

    卫无忧斟酌半晌,一开口先卖了霍光:“墨阿姊,听说你怕被阿父阿母打屁股,不敢回家啊?”

    东闾墨果然眯了眼:“又是霍光跟你说的?”

    小家伙点点头,看他墨阿姊黑了脸,便知道这一波反向好感度刷成了。

    卫无忧伸开柔软的小手,拍拍自己胸脯:“别怕,墨阿姊。我可会讨长辈们欢心啦,你带上我回宛城,什么都不用怕。”

    东闾墨挑眉:“带着你?”

    她忍不住想象一下那画面。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阿父阿母看到她几年未归,一回家就带着个六岁的大孙子,那还不得卸了她两条腿!

    东闾墨使劲摇摇头,斩钉截铁:“不行,想都别想!”

    第88章 88

    最终, 卫无忧没能跟着东闾墨去宛城。

    不知是不是被小萝卜丁分享的爹爹们的趣事感染,东闾姑娘出门在外六个年头, 忽然有些想家了。

    她拉着无忧, 一跃坐上院中半横的老桐树上,这树树身已经歪了许多年,七扭八歪, 却有很强的生命力, 遇上今年深秋天暖,淡紫色的桐花竟还一簇簇挂在枝头,只是叶子已经不比夏日繁茂。

    两人这么坐在枝头,便能望见院墙外的长安。

    东闾墨伸手指向东北:“你看,往那边走就是宛城了, 那里是阿姊的家。”

    卫无忧小心翼翼的坐稳了, 慢慢扯着墨阿姊的手臂转向到东南方向,笑嘻嘻道:“宛城在长安的东南, 阿姊说的那是光光阿父的老家河东。不过, 很快也是你的老家啦,也不算错~”

    东闾墨:“……”

    惯来开得起玩笑的女游侠, 有一瞬却心慌意乱, 耳垂变得粉红, 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都没想过, 成婚之后还有这种变化!

    东闾女侠没想到的事儿多了去了。

    卫小四看破不说破,乐呵呵转移话题:“阿姊决定回去,不怕挨板子了?”

    她摇头, 看向小家伙的眼中有几分难得柔情:“看着你, 我便想起阿父阿母从前对我的好。”

    “我们东闾家虽比不得大将军和冠军侯这般耀眼,可到底也是将门后人, 自有骨气,做不出卖女儿换前程的事。”

    “如今想想,女子早嫁,受朝廷罚取五算钱影响更大,民间自此有了习气,并非阿父阿母的过错。若有朝一日取消五算,给天下女娘议亲自由便好了。”

    卫无忧默默陪在身边听完,闻言弯着眼眸,对东闾墨伸出个大拇指:“阿姊能这么想,真棒!”

    在小家伙眼中,汉武的时代,也是儒化刚刚起步,最能从源头掐灭“男尊女卑”的时代。

    这与当前的社会环境密不可分。

    西汉中前期,无论官民士庶,都在追求风发飙拂,崇尚驰逐。

    它与东汉人重让敬贤的社会风气正好相反,是全民尚武任侠,激流勇进的。人家出行喜乘牛车,缓行中透露出一种舒徐有度;西汉人就不同了,恨不得马赛西风,走出一种直捣黄龙的霸气。

    卫无忧思来想去,觉得或许与皇帝陛下猪突猛进的风格也有关系。

    正是多亏了这样的风格,让他对往后想要做的事有了一丝丝把握。

    像墨阿姊这样的觉醒女娘,他巴不得越多越好呢。

    东闾墨冷不丁被个小萝卜丁夸了,还附带个她从未见过的手势,面上难得有了几分娇憨,跟着卫无忧也比划大拇指:“你也很棒!”

    商业互吹完毕,卫小四眼带星光,凑上去追问:“那墨阿姊能带我回宛……”

    东闾墨双手捏住她的脸颊,向两边扯了扯:“不能哦。小鬼灵精的,在这儿等着阿姊呢?”

    要不是害怕她们这对塑料母子在宛城老家露馅,她只怕就扛不住这小孩儿卖萌了。

    卫无忧小朋友对东闾女侠很失望。

    他都六岁了,去过最远的地方还是上林苑和京郊庄子呢!

    东闾墨戳了戳气鼓鼓的河豚脸,笑得不行:“不理我了?”

    卫小四不好意思那么没礼貌:“那倒也不是,只是想用沉默跟阿姊抗议。”

    “哦?那你还下去吗?”

    卫无忧表情一僵,低下脑袋望一眼地面——

    嚯,可真高啊。

    他默默估算一番帅气落地不摔跤的可能性,一秒变脸可爱小仙童,伸开双臂:“阿姊大人有大量,才不会跟小孩子计较对不对。”

    东闾女侠弯唇,露出类同于霍光般的浅笑,然后提溜着卫无忧的后脖衣领一跃而下。小家伙拖长了奶音大叫一声,换来他墨阿姊一句意味深长的“你果然怕高啊”。

    卫无忧:“……”

    完了,一个光光阿父已经很难对付,加上墨阿姊,他真能无忧快乐嘛!

    ……

    今年孟冬来得突然。

    东闾墨随着霍家送聘礼的队伍一道回了宛城,没几日,长安气温急转直下,夜里就下了第一场雪。

    雪不大,堪堪在屋檐和树梢上积成薄薄一层,被清晨的冰凌子一冻上,煞是好看。

    卫无忧裹着厚厚的狐裘,脚上踩着新做的鹿皮靴,跟卫登刚从长平侯府出来,就顺着阶前的冰雪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卫登急得赶忙去拉他起来,谁知力气太小了,反而被卫无忧拽着也稳不住身形摔倒了。

    大门前的冰最厚最滑,于是,两个小不点儿就像上了案板的鱼,摆首摇尾试图站起身来,结果一直在原地打滑。

    刺儿从后头追来,看到这一幕急得不行,连忙和家奴们七手八脚将两位小公子抬起来,重新搬运回府去。

    这要不赶紧换身衣裳,热汤泡一泡,回头染了风寒他们罪过可就大了。

    卫无忧被人扛着,天又冷,懒得自己下地,索性摊平了冲卫登眨眨眼:“好像不用上书肆去了诶?”

    卫登绷紧身子,看一眼卫无忧身后立了半晌的霍光,吓得声音都在颤抖:“忧……忧儿,光表兄来接你了。”

    鼓起全部勇气说出这句话后,卫小登就再也不敢吭气了。

    霍光今日是特意来送卫无忧去书肆的。

    作为卫无忧小朋友的新任阿父,他很尽职地打算去跟董仲舒了解一下孩子的学业成效。

    按理,鸿都门学规定了各家小公子不得乘坐车驾上下学,是为了叫小一辈们有点立起来的样子。世家们碍于陛下的校长身份,不敢有意见,只派家奴仆从一路跟着,笈囊都不许帮拿,护卫安全即可。

    为了不违反书肆的规定,霍光今日也未乘车马,他一路从霍府步行过来,身子都暖和许多,越发觉出这种上下学方式的好处。

    此刻,围观了卫无忧摔跤后试图逃学的全过程,霍光也不急着开口教训,而是尾随在后,沉默着用眼神施加压力。

    卫无忧:“……”

    不敢回头,但是再这样下去,后脑勺都要被看出个窟窿啦!

    小家伙实在受不住来自大佬的重量级眼神,僵硬着脖子回过头去,露出个弱弱的笑容:“光光阿父,好巧啊。”

    霍光:“不想去书肆,那你想去哪?阿父今日无事,倒是哪处都可以陪着你去。”

    卫小四哪敢应这话,把脑袋摇出了残影:“没有没有。我爱书肆,书肆爱我,一天不念书我就浑身难受,放我下来我要去读书!”

    长平侯府的私奴们早就对四公子唯命是从,让往东绝不往西,闻言立刻将人放在了地上。

    卫无忧呆若木鸡。

    倒也不必这么认真执行每一个指令吧。

    霍光垂眸凝视着,见小家伙的胡闹踢在了铁板上,难免勾唇,伸手无奈地轻轻拍了一下他脑袋:“行了,别受凉了,先回去换衣裳。”

    卫无忧躲过一劫,连忙拉着卫登,乖巧溜去自己院子换衣裳。

    霍光则趁着这工夫,去前院见卫青和阳信长公主。

    知道霍光今日会将无忧的东西都带走,阳信心中酸闷,坐在前厅都懒得搭理卫青。

    卫大将军趁着霍光人未到,低声探问:“夫人这是恼了?”

    阳信:“儿子才从霍府搬出来没多久,小脸儿刚养的粉嫩圆润了,这就又要给带回去,这两兄弟就没一个为人父的,能照顾好忧儿吗?”

    卫青虽然也担心,但对霍光的行事风格到底更信几分:“诶,阿光的性子跟去病不同,他细心谨慎,说不定还能叫忧儿的书画突飞猛进呢。”

    阳信闻言倒是没反驳。

    她是当阿母的,自然看得出无忧见了霍光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乖巧的不像话。

    能叫他收敛着些个性,不要太出头,那也是一桩好事。

    阳信长公主总算是接过了卫青递来的茶碗,啜了一口,算是勉强认同此事。

    霍光就是这时候进殿的。

    谦谦君子一袭青色长袍,身披白裘,行礼时都如松竹一般挺拔又赏心悦目,阳信的面色越发缓和下来。

    平心而论,无忧这孩子缺的就是这股子历经世事之后的泰然自若。霍光虽然在河东时日子差了些,读书可能也比不得司马迁、公孙度之流要渊博,但这股子这股子不卑不亢的气劲,她是满意的。

    阳信点头,启唇问:“婚事可都安排妥帖了?”

    霍光跽坐在榻上:“是,劳长公主费心,纳征请期等五礼都已经走完了,只等明年春日亲迎便可。”

    知道这一切都是霍光抽空自己安排的,阳信越发满意了。

    头一次经办婚嫁六礼,就如此滴水不漏,想来即便没带过孩子,无忧也不会过得太差。

    至少,不会像去病那般离谱。

    到此,她只剩下一项忧心之事:“明年春日迎亲设宴,你是打算设在何处?”

    总不能,还跟霍去病挤在他那个小府邸里头吧。

    在长公主眼中,霍去病的小破院子实在不适合他们这种皇族外戚居住。

    小霍倒是不嫌弃,还满脸自豪表示过:“这宅子也得长安中层官宦人家不吃不喝好几年才能住得起,已经很好了。”

    霍光应当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

    稍坐直了身子答道:“此事我正要禀告二位长辈。光在本坊内新置办了一座宅院,规格自然是比不上侯府的,只跟兄长的府邸差不多大小,但胜在距离侯府和霍府都近,忧儿去书肆也方便一些。”

    阳信和卫青闻言对视一眼,眼中的惊喜根本藏不住。

    霍光见状,知道自己没做错,暗自舒了一口气,笑道:“往后,若是舅父舅母有时间,也可以随时去那边坐坐,看看无忧。”

    这一声舅父舅母出口,阳信长公主余下的一丁点不自在都烟消云散了。

    卫青大笑:“好啊,舅父就知道你可比去病那臭小子省心多了!”

    阳信也难得柔声赞同:“阿光有心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陛下这番任命郎中令的举动,不是在施恩,更多是在培养心腹,给霍光磨炼和积攒经验的机会。

    少年人未来可期,不比他兄长差。无忧跟着他,可还有的学呢。

    ……

    从侯府出来,时辰已经比往常入书肆稍晚一些。

    雪停了,风倒是喧嚣起来。

    霍光一手牵着卫无忧,一手拉着卫登,配合着两个小家伙的步子无声前行。

    他才来长安大半年,便已经连升三次,算得上官路畅通,却因为根基不稳并不好走。

    郎中令于他其实是早了些。

    这官位已经是九卿之一,前秦始置,负责统管宫中各项事务,向来是皇帝亲信之人担任。

    刘彻此番虽然是因为位子空缺,点名由霍光暂代,但不出意外的话,十正式的接替者也会是他。

    霍光向来未雨绸缪,就是在担心那个意外。

    神游天外,脚下未停,不一会儿就到了鸿都门学。霍光回神,眼神落在身侧玩雪玩树叶的小脑袋顶上。

    卫小四似有所觉,仰头道:“光光阿父,快回去吧,我们已经到书肆了可以自己进去~”

    霍光挑眉:“不急,我送你们进去,再去找董夫子。”

    卫无忧傻眼了:“您……您找夫子做什么呀,他可忙可忙啦,您肯定也忙,快回去吧,老姨夫身边少不了您。”

    霍光更觉出有猫腻:“不必挂心,陛下特命我来的。”

    不等小家伙再说话,霍光便提溜着两人送进了蒙学组学堂,转头去寻董仲舒了。

    年轻的少年人还是低估了带娃的难度。

    进三味书屋时,霍光脑海中的想法是——

    为了保护无忧,这郎中令的位子,他必须得硬吃下来。

    一个时辰后。

    头昏脑涨的郎中令出了书肆大门,只剩下一个念头——

    卫无忧这成绩,难怪陛下要先派他来书肆呢!

    于是,当日回到新宅院的卫小四还没来得及四处瞧瞧,就被霍光约谈了。

    父子二人相对而坐。

    霍光坐的笔直,卫小四坐的歪瓜裂枣。

    霍光眼神一凛:“忧儿,坐如钟,立如松。”

    对面,卫无忧眨巴着眼,将盘着的小短腿叉的更大一些,试探问:“这样呢,像钟了吗阿父?”

    霍光:“……”

    这孩子身上小问题一堆,但还是正事要紧,霍光索性开门见山:“你的考核成绩我看了。”

    卫无忧挪着屁股悄悄坐远一些:“我算学可是满分。”

    “但你策论写的文章,夫子一个字也没看懂。”

    小萝卜丁超小声吐槽:“……还不是夫子老花眼,该戴眼镜了……”

    霍光抬眸:“我也看了。”

    “都怪儿子写字太差,像鬼画符一样,光光阿父别生气。”

    “……”

    知道卫无忧比寻常的小孩儿还要难拿捏,霍光也不急着跟他对阵,而是突然转了个风向:“此事暂且不提,明日书肆放假,是休沐日?”

    卫无忧心中警觉,缓缓点头,思考着霍光下一步想做什么。

    霍光在案几上翻找几本汉赋类的手抄本,堆在一处:“要去庄子上?陛下前些日子给你的差事还没办完吧?”

    小家伙闻言,连忙双手奉上自己的行程安排表。

    这可都是给刘彻干活儿,总不能再打发他去练字了吧。

    霍光接过来简略翻看一眼,淡然问:“既要去田间查看栽培绿肥,又要去庄子上督促立体农业和各项小作坊的手工业技术,顺道还得瞧瞧江齐他们编书编的如何。你才六岁,忙成这样了,还有时间玩吗?”

    卫小四矫揉造作对手指:“为大家服务嘛。”

    事实上,庄子上的事他向来只用动动口,忙成陀螺的都是南风他们。

    卫无忧去了,只负责转悠一圈,然后突然奇想搞新的事情,叫南风忙上加忙罢了。

    霍光蹙眉,露出一副真心为孩子担忧和惋惜的神色:“吃不消要告诉阿父。”

    卫无忧顿时有些飘飘然了。

    他做小朋友太久,还天真的以为大佬被骗到在心疼呢。殊不知霍光这人对阵从来不分对方年纪大小,专打七寸。

    卫小四挠头笑着:“有的有的,光光阿父放心,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挤总是有的,我能照顾好身体,也能抽空去玩儿,别担心。”

    霍光当即点点头:“既然如此,今日别忘记练练你的字,顺道将这些东方先生和司马先生新写的赋背过一遍。勤能补拙,总有一天你也能写出来能看得过眼的赋。”

    卫无忧:???

    小家伙不可置信地看着霍光,,满脸写着“你怎么可以欺骗小孩子的感情”。

    然而大佬对此无动于衷。

    卫小四忍不住了:“光光阿父,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您就不怕我累倒了?”

    霍光对这孩子的性格已经足够了解,缓缓露出笑容,学舌道:“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是有的。”

    卫无忧:“……”

    第89章 89

    次日一早。

    卫无忧最终还是气鼓鼓的去了庄子上。带着霍光布置给他的一丢丢练字小课业, 以及十几册手抄的汉赋。

    字帖是照着太史令司马谈的手写体来练的,毕竟司马谈也是朝中有分量的人物, 每日忙到晚, 抽不出太多时间来亲自教导小孩子。

    不过,他来不了,他们家司马迁倒是被派来做个监工了。

    摇摇晃晃的安车车驾上, 卫小四正在跟司马迁碎碎念:“你都不知道, 我练字练的胳膊和脑袋都要磨出茧子了。”

    司马迁有段日子没见卫无忧,发觉这小团子似乎又长重了,高度倒是……没什么太大变化。

    他回神轻咳一声,良好的教养不允许他说话太过失礼,只能旁敲侧击提醒:“练字靠的是下苦功, 确实是有些废手。”

    说脑袋磨出茧子就有些太离谱了!

    司马迁见小家伙苦哈哈着脸, 忍不住问:“阿父他是给你布置太多了吗?若是太多,我可以同他说一说。”

    小孩子的骨头还软, 手指写多了字会变形的。

    卫无忧连忙求援道:“真的嘛, 太史令布置的特别多,一天要写五个大字, 一个字十遍呢!”

    司马迁沉默了。

    这还没有他当年的四分之一。回想起被阿父严苛支配的恐惧, 司马迁忍不住有些心疼自己。

    他神色复杂的看一眼卫无忧:“阿父其实待你挺好的。”

    卫小四无声瞟他一眼, 知道自己求救无望了。

    今日出城的路不好走, 安车一路摇晃,终于停在了庄子大门外。

    下雪不冷融雪冷,尤其是秦岭里头到了冬日, 都须得封山严谨入内。卫无忧的庄子正好处在峪口上, 温度也着实比长安城低了许多。

    小萝卜刚丁一下车,被西风缠身钻进脖颈之间, 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南风早早便候在外头了。

    见状,连忙吩咐左右给两位小公子裹上一层新制的动物皮毛:“这都是庄户们深秋进山猎得的,选了几张好皮子给小公子备着。庄子上冬日凉气重,只要出了屋,还请您多披一件。”

    卫无忧小盆友被仆从们三下五除二,裹成个小黑熊精,只留一双充满灵气的眼睛在外头,充满了迷茫。

    南风忍着笑意,努力板起扑克脸:“外头风大,两位先进去吧。”

    殿内的地龙和炭盆已经烧上了,一进去,一股热气“轰”地冲面而来。卫小四连忙在刺儿的协助下脱了两层裘衣,松快多了。

    南风:“小公子还未用饭吧?仆命人备了些饭菜,这便差人送上来。”

    卫无忧确实饿了,虽然出门的时候已经垫过一些,但为了跟霍光表明自己的愤怒,他连一口肉和菜都没吃,只啃饼子了。

    这会儿,被山脚下的寒气一冻,小家伙早就后悔了,连忙道:“好好好,南风你最好了!”

    南风下去备菜,卫无忧和司马迁则坐在暖乎乎的殿中,等着开饭。

    司马迁已经许久没有来过了。

    上次过来,还是无忧喊他来玩,呆了没有半个时辰,就被阿父派来监督他的随侍催着回去了。

    太史令是那种老派顽固分子,书读得越多,脾气越倔,丝毫接受不了一点新鲜事物,因此对司马迁去鸿都门学的事儿其实是有旁的打算的。

    自己的儿子什么水平,司马谈心中最清楚。

    他心中觉得新式学堂是瞎胡闹,但还想要借这个跳板,叫儿子从其中脱颖而出,好成功入选太学。

    太学才是天下读书人的至高圣地,也是太史令给儿子规划好的大道坦途。

    他平生心愿是修撰一册囊括古今的史书,但年岁越大,他越发清楚可能性渺茫。可是儿子如今才十三岁,还是非常有希望完成他的愿望的。

    是以,司马迁来到长安之后,受到了比从前更为严格的管教,整个人看起来比去年还要死板。

    卫无忧很怀疑,他再这样下去,会不会就是下一个司马谈?

    一大一小相顾无言半晌,司马迁忍不住好奇心,问道:“方才过来的时候,我看到旁边的屋子里都烧了炭火,但是屋子的样式又有些不同,是用来做什么的?”

    司马迁观察力确实很强,那地方是庄子上刚刚按照卫无忧的图纸建起来的,占地不大,跟前殿共用一条烟道,也方便仆从们每日生火烧地龙。

    卫无忧瞄一眼窗外,笑得灿烂:“你不提我都忘了,那几间小房子用作秋冬日里养菇,叫做‘地上式菇房’。里头都栽培的是些冬日里吃不到的蘑菇,新鲜的,待会儿我们有口福啦。”

    见司马迁有兴趣,小家伙也有些好奇现实中的菇房长什么样子,索性一起溜达过去了。

    菇房从外头看着奇特,里面长得也与寻常屋子不同。

    卫小四依据脑海中那零零星星的图纸印象,对着司马迁大侃特侃起来:“你看,这个叫地足窗,那个叫中腰窗,加上上排窗和房顶上的拔风筒,小蘑菇需要的环境就形成了。”

    司马迁听得还挺认真,或许是太史令家族的癖好,他还当场掏出小本本给记录下来。

    速记之后,扎着哪吒头的司马迁问:“那那些呢?粗粗长长的管子用来做什么?”

    卫无忧答:“当然是烧炭的啊,这上头都有温度计,方便外面烧炭的人调节把控好适宜蘑菇的温度。当然啦,万一烧过了一些也不要紧,这些窗户也是为了散热降温存在的。”

    司马迁眼前一亮,飞速在纸上笔走龙蛇,而后走到菇床面前。

    这所谓的菇床长得很像一个大型箱匣,用竹笆木板架起来的底和壁之间,里头是一层层藤编的筐,按照“品”字形堆放。里头再装着培养料,接上菌种,基本就不用再费心打理了。

    司马迁仔细分辨过培养料,因为没敢上手,怕不礼貌,始终没看出都有什么,索性开口问了卫无忧。

    卫小四眨眨眼:“下面的是用沼气渣和豆壳粉、青桐叶堆料沤成的,至于司马阿兄你方才想碰的,可是用大麦秸、干稻草、干牛粪和细糠堆肥出来的~”

    司马迁:“……”

    还好礼貌了一下,没有选择上手……

    菌丝适宜的生长温度大致在 26℃-22℃之间,湿度要求也比较高,每日都要派专人进来喷水。这就导致两个只穿了单衣的孩子呆了没一会儿,就感觉又阴又凉。

    卫无忧打了个喷嚏,催促道:“咱们回去吧,感冒可难受了。”尤其是还没有快速见效的西药可以吃,喝中药实在是太苦了。

    司马迁回过神来有些自责,连忙携着小不点就回了殿内。

    南风正好从灶头回来,带着人上菜了。

    冬日的庄子确实冷了些,可是暖房里供着新鲜的反季节蔬菜,粮食都是自己地里新收的,连一应鸡鸭猪鱼肉也能现杀,小萝卜丁蜗居在这里,小日子不要太开心。

    知道小公子今日要来,大灶上的厨娘们早就准备了食单。

    先是一道菌菇鸡汤浓香扑鼻,丝丝热气飘荡在殿内,瞧着就让人暖和了几分。

    鸡汤就是普通的三黄鸡鸡汤,只是加了新鲜的菌菇,泡发的大枣和枸杞,盛上一小碗,吸溜下肚,两人方才在菇房里那点冷意就全都驱走了。

    见卫无忧面色逐渐红润起来,南风也放心多了。

    他继续挺着扑克脸报菜名:“上回小公子说想吃鸡公煲,仆按照您说的方法,叫厨娘们研究了一番,您尝尝是不是这个味儿?”

    话毕,南风亲自将瓦罐端上来,掀开盖子,奉上食箸。

    鸡公煲一看就是刚出锅紧赶慢赶端来的。

    大块的连骨鸡肉,配上绿油油的菘菜,几个新鲜小香菇,葱碎和爆香过的蒜混着豆瓣酱味儿,随着浓郁的汤汁不住翻滚,窜入鼻间。连上头那一点点缀用的茱萸辣油也越发叫人流口水。

    卫小四咽了一口口水,想到自己六年没吃鸡公煲,忍不住操起食箸就夹了一块鸡肉。

    然后,殿内只剩下两个孩子此起彼伏的吃鸡吐骨头声。

    卫无忧感动的不行:“呜呜南风,你也太贴心了,连泡面也加进去了。”

    他是真没想到,吃了上面两块鸡之后,能露出底下泡入味的面来。再吸溜一大口面条,没错,就是这个味儿!

    南风淡淡:“小公子喜欢就好,是按照您说的,先蒸后炸制成的,只不过面饼叫厨娘们用针线织了许久,也只有这两饼面……”

    正在大口嗦面的卫小四差点呛住了。

    他咽下口中面条,轻咳几声,眼中不可置信:“用针线织面条?”

    南风:“正是。”

    卫无忧被南风那股“百分百完成任务”的气势噎住,沉默好半天,才道:“……下次不用这么兴师动众,就普通的面条煮了也很好吃。”

    手工毛衣他都没穿过,竟然奢侈到吃手工编织的方便面。

    对比那么多穷苦百姓,他实在是良心上过不去。

    南风似乎明白了小公子的思绪,对此有些意外,深深望了他一眼,俯首道:“仆记着了。”

    卫无忧放心了,重新拿起食箸吃面,这回可就吃的更加珍惜了,司马迁应当也是听到这面得来不易,跟卫无忧赛着吃。等两个孩子都打饱嗝了,这瓦罐总算是见了底。

    温室中,炭火偶尔发出细微的声响。

    南风已经带人退了出去,案几上留着一壶刚泡制的大麦茶,帮着吃多的孩子消消食。

    两人静坐小半刻,司马迁便开口:“无忧,你该练字了,今日司马先生和东方先生的赋还没背下来呢。”

    卫无忧生无可恋脸:“才吃饱饭呢,休息一会儿吧。”

    “……我们已经休息两刻钟了。”

    卫小四是真的不想练字,他对自己的要求向来都是从实际出发的。

    不论是小篆还是汉隶,首要是认识,理解能懂意思,其次是会写会用,至于好不好看,那对他没有多大意义。

    甚至,他觉得字越丑越没文采,自己才越安全呢。

    小萝卜丁歪在坐榻上,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先前陛下借给我那块地,趁着小雪消融,刚叫人种上栽培绿肥,我得去瞧一瞧。”

    司马迁没听说过“栽培绿肥”这回事儿,卫无忧索性又给他解释了一番:“这种植物绿肥种上之后,对地力的恢复特别好,有些能叫荒地起死回生,而且不会占用农耕季节,只需要在收麦之后穿插种上几个月就好。”

    绑着哪吒头的半大孩子闻言,很快就心动了。

    他还没见过初冬雪后开始种植什么绿肥呢。

    干冷的天儿,山风顺着耳旁吹过,连吸气都是凉的。

    他们带着人一路往田间去,到了崖上刘彻给的那块地头前,都可以望见上林苑内还未消融的积雪。

    雪越往秦岭内越大,地面林间一片苍白,再往里头只剩下苍茫一片。

    卫无忧裹得很严实,蹲下身像个小圆球,正在费劲地查看绿肥的生长状况。

    司马迁蹲在一边:“怎么样?”

    卫无忧笑道:“我也不认识,我就看看热闹~”

    司马迁:“……”

    好嘛,他是被骗出来了。

    虽然懊恼于上了小不点的当,但出来一趟有了不少新见闻,司马迁还是十分欢喜的。

    就比如说卫无忧正装模作样查看的这种冬日专用的绿肥。

    它叫做鼠茅草,陕西一带天然生长着,也不必庄户们费心再去寻种子。

    卫无忧拨弄着土地:“这小东西可神奇啦,若是六七月份播种,温度太高它是不会萌发的,就得深秋初冬,给它随手种进土里,明年春日就绿成一大片了。”

    司马迁认真听着,正要再提问,上林苑内突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马蹄声。惊得林中偶尔有一些细微响动,当是御苑内的野生动物们被吓到了。

    两个小家伙都愣住了。

    卫无忧扭头看向南风:“上林苑内那么大的雪,还有军营士兵在里头演练嘛?”

    南风犹豫了一下:“是陛下听闻这一带有狐出没,起了兴致,要来御苑内围猎。”

    卫无忧和司马迁对视,默契的没有开口吐槽。

    很快,有一道领先的马蹄声靠近,马背上的人正是刘彻,似乎是锁定了猎物,皇帝陛下很快从箭筒中抽出箭矢,搭弓射出之后,这头便听到利刃穿破长空射中什么东西,紧跟着传来动物的嚎叫声。

    卫无忧:“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不像是狐狸叫?”

    司马迁:“肯定不是狐狸。”

    南风淡淡:“应当是熊崽子。”

    话音落,卫小四还没反应过来,远处便有秦岭黑熊愤怒的咆哮声,震耳欲聋。

    南风又补充:“今冬来的突然,秦岭黑熊应当还没有冬眠。陛下这是射错猎物了。”

    一时间马匹嘶鸣,双熊狂吼。

    禁军高喊护驾的乱象中,司马迁不疾不徐掏出随身的小本,写道:“帝喜骑猎,一年猎四次,分为春猎,夏猎,秋猎与冬猎。元朔六年,陛下猎狐不中,误射幼熊,惹母熊遁逃而去。”

    卫无忧:“……”

    不愧是你,春秋笔法的代言人。

    第90章 90

    文字是有魅力的;

    有些时候, 也会自带原罪。

    卫无忧并不想被牵连,索性用幽怨的小眼神望着司马迁。

    司马迁很淡定:“阿父与我都想修史书, 先记下来一些所见所闻, 往后总会有用。”

    卫四小公子:“……”

    崽,什么都记只会害了你。他突然明白了,司马迁往后应该是轴到被宫刑的。

    总算催促着司马迁将小本本收进怀中, 卫无忧舒了一口气, 将注意力转移到从蔓枝桠遮掩下的皇帝陛下那头。

    刘彻已经被禁军团团围住,退居到了大后方。

    母熊应当是寻着气味一路追赶来的。一场大雪将地面所有的生物痕迹掩盖,它的储备还不够多,又丢了孩子,焦躁不安的情绪叫它时刻处在狂暴边缘。

    而被刘彻误射的小熊崽, 正满地打滚呜咽着, 叫卫无忧这头听着都心疼,以为小崽子受了重伤。

    萝卜丁迈开短腿, 深一脚浅一脚到了靠近“隔离带”的边缘。这人工刺蔓是刘彻命人隔开的, 说是嫌他种的田不具备观赏性。

    这回好了,刘小猪把自己隔进动物园里了。

    卫小四随手将一本册子卷成喇叭装, 还是司马迁出门前硬塞给他的东方朔汉赋集, 开始使用扩音器沟通:“老姨夫!”

    刘彻被吓得虎躯一震。

    好在南军首领蔡卫尉认得卫无忧, 今日提前清场时, 也知晓卫小公子要在这头忙农活儿,连忙跟刘彻报了一声。

    猪猪陛下蹙眉:“胡闹,南风, 还不先送小公子回去?”

    待会儿母熊闻声寻来, 万一穿过这些荆棘直奔他而去怎么办?皇帝陛下一想到误伤了熊崽子,第一反应便是母熊也会来报复他的儿子。

    此刻, 刘彻自己都没察觉到,他揪心锁眉的样子与天下父母并无二致,是出于本能的关怀。

    卫无忧被刘彻突如其来的凶劲儿弄得莫名其妙,只能理解为皇帝陛下这是丢了面子,在发脾气。

    南风用问询的眼神无声请示着萝卜丁。

    以他的武力,带卫无忧安全撤离不成问题,余下的事情但凭小公子吩咐。

    “在保证公子性命无忧的前提下绝对服从”,这也是陛下当初给他的死令。

    卫无忧沉吟片刻,再次活用扩音器:“陛下,您不是猎狐狸吗?为什么会猎中熊崽子?”

    这一声中气十足,直击人心,数百禁卫军听了个清清楚楚。

    刘彻黑着脸,觑一眼不远处山坳里还在矫情打滚的熊崽子,驱马穿过稀疏丛林,来到荆棘另一侧。

    皇帝陛下咬咬牙,低声道:“朕就没猎中它,只是擦过它的皮毛而已,箭现在都扎在雪地上!”

    卫无忧:“……”

    您可真菜呀,还不如卫不疑的靶子准。

    这大概就是又菜又爱玩的典范吧。

    事情比他预想的要好,这让卫无忧有了几分把握。

    黑熊天性警觉,是一种会预判对方意图,并因此而调整自己的攻击意图的动物。

    这物种在后世被列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主要出没地就是秦岭一带,他来西汉的时候,后世的数量已经不足一千头。

    卫无忧了解了事情的情况,动了心思想帮这对黑熊母子。若他不管,它们怕是免不了被禁卫军围剿猎杀的下场。

    毕竟,这事儿确实是刘彻挑起来的,并非黑熊主动伤人。

    时间不多,母熊片刻将至。

    卫无忧商量道:“陛下,您能不能放了它们?”

    刘彻是见识过黑熊的残暴的,闻言只当是小孩子的善良童稚,摇头道:“熊崽子可以留下,母熊不行。”

    卫无忧攥着手看他:“熊崽没有阿母带着教导,怎么在这百兽共存的秦岭里面求生呢?老姨夫您难道要亲自养它吗?”

    皇帝陛下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眼神一黯,不免想到了自己身上。

    皇后她,也会这般忧心吗?

    他对无忧是不是真的太残忍了些……

    刘彻心中堵得慌,垂眸对上忧儿的视线,却只看到这孩子神色清明,双瞳中只有一片澄澈与真挚,将他略显狼狈的身影完全映入其中,无所遁形。

    皇帝陛下的心一下子就偏到了姥姥家。

    见刘彻犹疑了,卫无忧连忙再进一步:不如我们就两手准备,先按我说的试一试,若是母熊还有攻击意图,您再按您的想法处置?”

    刘彻收拢自己差点就要流露出的情绪,佯装勉强点头同意了。

    撇开感情不谈,猎杀母熊今日确实是下下策。

    即便是他,也鲜少围猎黑熊。帝王向来喜好以此标榜自己的雄姿威武,但谁也不愿意被史官记上一笔,是失误惹了冬眠的熊。

    卫无忧见刘彻点头,连忙招呼他身后的卫尉:“蔡叔父,还麻烦您叫人把猎来的兔子慢慢丢给小熊崽,随后只需要叫禁军暂且收起兵器,缓缓后撤。不要高声说话,也不要有攻击意图。”

    蔡卫尉应声照办,还多丢了一头野猪在旁边,应当是留给母熊的。

    刘彻沉默看着,心中有一丝怪怪的。

    很快,咆哮的母熊就杀来了。它走动之间,带的大地和树梢上的雪飞舞成一团,白茫茫的天地之中,只留下它一团怒气逼人的黑。

    禁军以卫无忧所在的方向为背,将刘彻护佑在最后。

    而刘彻眼神虽然看着黑熊,开口却是对卫无忧说的:“待会儿若是打起来,南风,你带小公子上树,务必保他全须全尾回去。”

    南风未应声,卫小四悄悄咬耳朵:“老姨夫,我们有仇吗?熊会爬树,黑熊更是爬树高手。”

    刘彻满头黑线:“……那你们就骑上快马……”

    卫无忧:“熊在上下坡,跑起来可比马还快。我们倒是可以赛跑~”

    刘彻破罐子破摔:“那你就站着看吧!”

    卫无忧十分赞同的点头:“您说对了,默默站着最安全啦!”

    刘彻:“……”

    山坳里,暴怒值将要拉满的熊妈妈本来想要狠狠报复这群人。方才小熊的叫唤声中,已经透露出被谁伤害受到委屈的意味。

    母熊仰天大吼,定睛一看,就瞧见自家孩子已经止住哭啼,正抱着一只野兔啃啃咬咬,一不小心还来了个前滚翻,仰面躺在了雪地上起不来了。

    母熊:“……”

    禁卫军们明显能感觉到,熊母子的气势变弱了一些,但它依然很警惕,对着人群这头呲牙威胁一番,一边作出要进攻冲撞的举动,一边分神查看熊崽的状况。

    它将熊崽子顶着翻了个面,发现这熊孩子只是掉了一缕毛,连皮都没擦破,便沉着声嗷呜嗷呜凶了几句。小熊屁股坐在冰凉的雪地上,仰头接收着老娘的雷霆震怒,本来就不存在的脖子顿时更缩没有了。

    母熊最大的焦躁来源没有了,但对这么多人的出现依然不放心。

    它保持着随时要进攻的威吓姿态,鼻子凑上小兔子嗅了嗅,发现是新鲜的,还沾了人的气味,有些明白过来了。

    看着母熊慢慢平息下怒气,刘彻没忍住,眼神多瞄了无忧一会儿。

    小家伙双目亮晶晶的,一瞬不瞬观察着黑熊母子的反应,以便对部署做出及时调整。皇帝陛下这么瞧了一会儿,又给自己洗脑“他这样的性子在皇宫也不是好事”。

    就让他自由一些,朕好好补偿便是了。

    司马迁留意到刘彻时不时投射来的视线,凑伸手戳了戳卫无忧的后背:“陛下在看你吧。”

    卫小四茫然抬头:“老姨夫,我又怎么啦?”

    刘彻摆摆手表示没事,转移目光,心中给太史令家的小子打了个大叉。

    真没眼色,还不如太史令那个顽固老臣呢。

    母熊的心里预设是需要时间来慢慢缓和的。它围着兔子转了一圈,又扒拉着野猪给丢到一处,然后拱着小熊崽子起身,一路托着它的屁股催它上树去。

    卫无忧忍不住展露笑颜,又不敢在这时候惊动母熊,只能蹑手蹑脚悄声道:“老姨夫,快要成功啦。”

    刘彻瞥他:“怎么讲?”

    “所有的母熊都会天然保护小熊,这是他们的母性本能,就跟我们的阿母一样。只要让它们感觉到小熊不会受到危害,而我们只是误入了它的领地,它就有可能进入防御状态。就像现在这样,催赶小熊上树,自己在树下守护着。”

    刘彻听个小孩子提起母性,除了新鲜之余,胸中好像有了一点明悟。他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些日子,有阿母护着,无论宫中宫外,他都比眼前的熊崽子还要闹腾着肆意长大。

    相比之下,忧儿就……

    皇帝陛下蹙眉,总觉得今日的自己怪怪的,看什么都能想到臭小子可不是一桩好事。

    他不愿在无忧面前表现出来,嘴硬瞎扯道:“什么叫它的领地,这是朕的上林苑。”

    卫无忧的沉默震耳欲聋。

    刘彻这时候也觉得不自在,又不想怪罪臭小子,瓮声问:“现今可以走了?”

    卫小四连忙摇头:“等小熊崽完全上了树,您才可以带着禁卫军慢慢后撤离开。可不要前功尽弃呀。”

    司马迁也在一旁目光灼灼盯着。

    皇帝陛下确信无疑,他若是不这么办,太史令的儿子回家绝对要给他老子告状。

    马蹄下的雪已经被踏成泥泞一团。

    数百人的队伍静悄悄的,耐心等候着这对黑熊母子。

    上树的小熊很笨拙,但是有黑熊爬树的天赋在,趁着刘彻他们讲小话的时间也就上去了。母熊回身面上众人,无声催促着他们离去。

    今日冬猎实在有些意思。

    刘彻一路出里头驾马出来,发现这一行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连亲手猎到的野猪和山兔都喂了熊口。但他却难得的心情大好,竟比围猎时满载而归还要欢喜一些。

    皇帝陛下驭马,到庄子大门前,追上了折返回来的卫无忧小朋友。

    卫小四还挺惊讶:“陛下,您不回未央宫吗?”

    刘彻下马,拿鼻子轻哼一声:“怎么,舍不得招待朕?朕才刚来呢,你就急着赶朕离开。”

    今天的猪猪陛下很奇怪。

    小萝卜丁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摇摇头道:“……当然没有,您想吃什么,南风吩咐人去准备。”

    刘彻还挺不客气,带头往庄子里头走,熟门熟路的当是自己家:“你看着弄吧,朕的猎物里还剩了两只兔子,都交给你了。”

    距离用小食的时辰还早,时间充裕,卫无忧索性给南风说了鲜锅兔的做法,叫大灶上的厨娘们试试手。

    小家伙说的头头是道:“今年的鲜花椒保存的好,麻劲儿十足,到时候热锅子做出来馋的您直流口水!”

    虽然没有辣椒这味料,但是用胡椒粉和茱萸红代替,应当也能做出六七分味道。

    刘彻但笑不语,算是默许了他的菜单。

    一路往庄内行去,又有几个小管事来跟卫无忧汇报近日的进度——

    “小公子,钢锭已经能够批量产出,但锻钢成型还得琢磨些时日。”

    “您要的三处沼气池已经建好了,最新的一处连通猪舍和河边的池塘,果真能做到供应部分鸭饲料和鱼饲料。”

    “……”

    皇帝陛下听得津津有味,还有心思调侃小家伙:“好啊,越来越有个话事人的样子了,你在书肆也有这般认真态度,朕就不必替你跑前跑后,吩咐这个嘱咐那个了。”

    卫无忧这回可算明白了。

    原来罪魁祸首不是光光阿父,而是这个吃饱了撑的猪猪陛下。

    小萝卜丁有些来气,都不想搭理刘彻了。

    刘彻挑眉,正想解释些什么,南边呼哧呼哧跑过来两个人,正是江齐与李芙蕖。大冷的天儿,女娘一身粗麻短衣,跑出汗来脸红扑扑的,瞧着越发有活力。

    刘彻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被卫无忧眯着眼盯了一瞬,又轻咳一声,摸着鼻子撇开头。

    两人拜过帝王,有些踌躇该不该说了。毕竟谁也没料到皇帝陛下会突然到访。

    卫无忧淡然:“没事的,说吧,特种野猪是给老姨夫产的。”

    刘彻:“……”

    每次都觉得这话怪怪的,但朕就是不好直说。

    江齐还犹豫时,芙蕖顾不得了:“猪舍这几日烧了炭,按照小公子您吩咐的做好保暖和卫生准备,前日开始辅助配种。”

    冬日保证室温的前提下配种,到了来年春日母猪就会生下小猪崽,这对仔猪的成活生长发育,以及母猪的健康都是极为有利的。

    而辅助配种则是栏内配种的一种人工协助。从公猪爬背开始到结束,都由养殖户在旁观察,必要时对公猪对同一母猪的二次□□进行阻拦。

    说白了,这种方法能合理有效的使用公猪。

    卫无忧正色:“恩恩,家猪之间出什么问题了吗?”

    芙蕖摇头,对于自己这份事业似乎是真心热爱,一点也不避讳:“家猪今天早上已经全部完成了配种,公猪也分栏饲养了。问题出在前些日子送回来的野猪身上。”

    卫小四转着调儿“哦”了一嗓子,拿余光瞥一眼刘彻:“是老姨夫送来的野猪吧。怎么了吗?”

    芙蕖道:“这几头公野猪一入栏,就发疯一般见到每一个母猪都想亲近,在猪舍之内横冲直撞,压根儿没办法靠近。”

    卫无忧默了半晌,觉得这就叫野猪随人。

    他硬着头皮问:“……现在猪呢?”

    “我给打晕了,先分栏关起来了,想问问小公子您的意思。”

    卫无忧小朋友没说话,悠悠转头,将征询意见的目光定格在刘彻身上。

    皇帝陛下握紧了拳头。

    一个个的,野猪到处发情看朕干嘛!

    简直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