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上骑着的鼻涕小子愣住了。
李禹是越懵逼声越大的类型:“……啥,啥叫医保卡!”
卫无忧:“……”
重点难道不是你那几个哥哥挨揍吗?
卫无忧对这帮大汉朝的小屁孩倒是很有耐心,字也不写了,一个仙童盘腿,对墙头上的李禹勾勾手指,对方就乖乖顺着墙边大树的枝杈渡过来,坐在他身侧,还要时刻保持着警惕的姿态。
卫小四毫不介意,仰头望着树影漏下的光斑,语气里带着些向往:“就是一张薄纸片,但它可以让大部分百姓都能抵得过小病小灾,不为生病花钱而忧愁。”
李禹虽年幼,却也有些生活常识。闻言撇撇嘴:“你就吹吧,去岁,我三兄发热请侍医都费了好大一番周折,平头百姓怎么舍得轻易请个疾医。”
无论哪个时代,谁掌握了权力,就能享有更多的社会资源。
而今的大汉,皇帝陛下若有个头疼脑热的,自有少府太医待命医治;女医、乳医等则专程为皇后、公主等服务;至于那些为朝中官宦与诸侯王看病的,则称作侍医。
可百姓却没有这份保障。
郡、县、乡中,朝廷虽然设有监管医药的官吏,但面向百姓看病诊治的医疗机构,却要到南北朝才会第一次出现。
孤寡老弱尚且不能相养,更何况是重病者。
因此,哪怕是微不足道的风寒感冒,普通人都可能引起炎症从而丧命。
两个小屁孩相顾无言,沉默半晌,李禹掸了掸衣角上蹭到的尘土:“不过,你说的这个东西,倒是有些像宫中赐药。”
卫无忧摇头否认。
所谓赐药,其实就是逢上疫病流行,朝廷为了度过疫病期的免费赐药活动,更像是赈灾,跟医保卡的性质还是具有很大差别的。
这是卫无忧头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西汉资源贫瘠,不只是物质上,更是思想上的。
这是后世口中大刀阔斧前行,攘夷扩土,让人读来激昂的时代;但同样,它也依然是吃人的时代。
要解开这层限制,才能有更多可能性。
小萝卜丁一时间热血上头,想了许多对策,又因为精力不济,只得重新回归到当下。
罢了,路要一步一步走,熊孩子也得一个一个收拾。
今日闲扯几句,让他从李禹身上得到不少学院开设科目的灵感。
卫无忧伸了个懒腰,索性不再计较这小屁孩翻墙头的举动。
他率先从树上呲溜滑下去:“走吧,今日日中加餐要用牢丸,自家种的菜,用了新做法我称之为‘炒菜’,你要不要一道去尝尝?”
李禹可耻的心动了。
飞将军李广向来不注重这些口腹之欲,底下的小崽子们早就憋坏了。
而且,他早就听兄长们抱怨过,在鸿都门学读书时,卫伉总是炫耀家中新奇的美食,惹得一干人眼红。可有心人查探归来,却发现长平侯府用度并不奢侈,遵从了本朝一贯的规制要求,属实是将简单的食材用到了极致。
李禹袖子一抹鼻涕,厚脸皮道:“去就去,你敢叫我我还不敢吃嘛。”
卫无忧:“行行行,这顿就毒死你。”
阳信长公主早就得了信儿,索性点了两个官奴婢过去照看,在庭院中摆上独榻案几,随两个孩子闹腾去。
食物上桌,琳琅满目。
左手边是一屉子面粉蒸制的蒸饼,长安人习惯叫做“牢丸”;依次往右摆着猪油炒出来的白菜回锅肉、韭菜鸡蛋、清炒藕片,另有几样汉时传统的酱菜调味。
李禹光是闻着香味儿,整个人便呆住了。
卫无忧对这小子的反应很满意,客气道:“尝尝?”
旁的不说,回锅肉的香气还不得馋死你!
秦汉之时,普遍流行着蒸、脍、羹等烹饪方式,又有“羌煮貊炙”的少数民族吃法。而武帝时期的长安城内,羹仍然是不少贵胄佐餐的佳肴。
对于从来没有尝过炒菜的李禹来说,无疑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小屁孩浅尝一食箸的回锅肉,眼中便迸发出亮光:“好吃!你是怎么弄的?”
不只是猪肉香,配着豆豉和茱萸,这些香味都被炒到了白菜中,而菜的汁水又很好的中和了猪肉猪油自带的腻感。
卫无忧露齿一笑,依然选择盘腿悠哉进食:“这就是炒菜的魅力。”
说起来,白菜炒回锅肉能做出来,还多亏了淮南王刘安发现了豆豉的制法。
这位乃是高祖之孙,因为怀有异心,觊觎武帝传位之事暴露,今年春日刚被下旨削了封地。
卫无忧倒是一点也不同情他。人家刘彻没儿子的时候,你肖想皇位也就罢了;如今刘据都五岁了还做梦,属实是快活到头了。
刘安的脑袋分不分家,都影响不了豆豉的传播。
从淮南国境到长安,此物一路风靡,成为大汉子民家家必备的调味料,与清酱(酱油)二分天下。
可别小看了豆豉。
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西汉后期七巨商中,就有两位都是靠着豆豉发家的。
很快,松软的蒸饼就被两个半大孩子吃完,桌上给的菜品都是小碟装,自然也是一扫而空。
两道响亮的饱嗝之后,小豆丁们顿时都像餍足的猫儿似的,懒懒躺在暖阳下不愿动弹。
一同发呆一刻钟后,卫无忧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进了一步。
因为李禹吃人嘴软,索性放了个消息给他:“对了,太史令家的小公子今年也刚从龙门老家来长安,太史令亲求了陛下,让他一道来私学读书,陛下当时就准了。”
卫无忧是真把官职和人命对不上号,懒洋洋道:“太史令?谁啊?”
李禹:“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当然是司马谈大人。”
卫无忧:“……”
有点不好意思说,我还是不认识。
李禹应当是从他懵懂的小表情上看出来了,无奈叹气,退让一步:“真服了你。他家小公子叫司马迁,虽是新到长安,却已熟知《尚书》《左传》《国语》之论。听我大父说,陛下已经留意到他了,日后入学,你可别惹到他。”
卫无忧:“你说司马迁?”
司马迁如今竟然也只是个少年人?是他大意了,望了还有这么号人物。
他当然不会得罪司马迁了,那得多想不开想上史书留一笔。
李禹点头,有些费解:“太史令你不认得,这刚来长安的小公子你却好像听说过。你真奇怪。”
卫无忧:“没你怪。你今天跑来到底干嘛的?”
李禹闻言,耳朵顿时红透了,连忙找补道:“谁叫你这么会得罪人,我兄长他们加起来,就够你受的了。”
说完,生怕卫无忧再开口堵得他哑口无言,小孩儿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招呼都不打就落荒而逃了。
卫小四望着那道狼狈离去的背影,实在摸不透李家莽夫基因下的脑回路。
罢了,他要忙的事情还有一大堆,哪里有空琢磨小孩心思。
一连三日,卫无忧就这么进入了闭关状态。
除了雷打不动的三顿饭,余下时间,小仙童不是在忙着给董仲舒交《教育改革试行方案框架(初代版)》,就是在花房鼓捣葡萄藤嫁接。
至于酒精,还得排队放到压榨植物油之后。
等到出府前往张骞府上那日,卫小四顿时放松下来,坐在马车上四处张望,连街市上的行道树都觉得亲切。
刺儿瞧着他们公子的样子,关切问:“昏天黑地忙活几日,这回您可得好好歇一歇了吧?”
卫无忧叹气:“我也这么期望啊。”
看来日后再有什么研究,他得先排个顺序,一个人偷偷的试验搞出来了,再通知这帮压榨童工的黑心老男人。
张骞还不知道,自己在卫无忧心中,霎时间就从“伯父”落到了“黑心老男人”,仍旧笑着立在府门前等候卫小友的到来。
正当初夏,穿着短衣布包头的太中大夫却已经早早被晒成了小麦色。他脑袋上顶着的麦秸帽缺了一角帽檐,似乎并无大用。
卫无忧一下安车,被张骞又黑了一个色号的皮肤震住,顿时笑了:“伯父,再喜欢研究西域那些植株,也得注意着日晒呀。您这帽子早就该换一个了。”
张骞不好意思笑笑,却根本不在意这些,拉着卫无忧径直就往备好的榨油坊走:“伯父不怕晒黑,走,你要的东西都备好了,只等你一来就开始榨油。”
卫无忧拗不过张骞,几乎是被当成个塑料袋子拎去了榨油坊。
一路上,张骞根本压制不住激动之情,絮絮叨叨:“我这几日没忍住,还提前试了试,果真榨出些胡麻油来。等会儿你再瞧瞧那壶油对不对。”
事实上,只要胚饼和压榨油用的木质器具做出来了,只要按照他交代的方法,基本不会出什么意外。
卫无忧今日专程来一趟,是为了见证胡麻油成功后,再试验压榨豆油。
毕竟,芝麻油这东西,可以煎熟调拌一些凉拌菜和肉制品,却不适合用来炒菜。论起炒菜,那还得是豆油和菜籽油。
可惜的是,胡菜(也就是油菜)这时期还未从关外传入中原,唯一方便卫无忧打主意的,就是大汉才逐渐注重的豆类。
这时候的豆子叫做“菽”,原本不能算作主要的粮食作物,但事情的转机又是因为有了淮南王刘安。
这老头儿除了豆豉,还发现了磨豆腐的方法,此后,豆腐、豆豉、豆酱等物,让“菽”一跃成为既能当主食又能当菜的香饽饽。
若是豆油能同发炮制,想必“菽”的地位会更上一层楼。
卫无忧只是想想,就抑制不住的有些激动起来。
古法榨油用的都是力气活,自然不可能让一个五岁的小豆丁亲自上,因此,张骞说是让卫无忧示范,其实只需要他站在一旁监工罢了。
几十个官奴婢与匠奴围在高大的木质工具旁,胚饼内已经包好了胡麻籽,放入卡槽中,等候调遣。
卫无忧迎着张骞信任的眼神,硬着头皮点点头。
事实上,他除了看过几个视频,对榨油可能还没他们这些古人了解啊。
赶鸭子上架的卫小公子一边回忆视频中的细节,一边提醒张骞需要注意的点,这头一回,榨出的胡麻油就清亮橙黄,空气中到处都流窜着胡麻籽的香气。
张骞计算着产油量,大喜过望,忍不住抱起卫无忧转了个圈,而后扛在肩头怪叫着就往榨油坊外头跑:“快,把油带上,我这就呈给陛下去!”
卫无忧:“……”
献油就献油,您扛着我作甚!
在卫无忧小朋友一番奋力扑腾下,张骞总算放下了他。
主要是因为他使出了杀手锏:“别,别急伯父,其实菽也可以榨油,用处比胡麻油更广泛!”
张骞登时就将人从肩头放下来,单膝跪地,与卫无忧平视:“此话当真?”
卫无忧总算喘了口大气:“伯父试试不就知道了。”
对于豆油的榨法,卫无忧了解的就不如胡麻油仔细了。主要是小身板实在不允许他接二连三搜索视频来看。
如今,他只知道豆油有热榨和冷榨两种法子。热榨应当就跟胡麻一般,需要先炒制,出油率也相对更高一些,至于冷榨法他就不得而知了。
小仙童一五一十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张骞,随后,趁着这位醉心于榨取豆油之际,连忙脚底抹油遛了。
笑话,张骞榨的油,跟他卫小忧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这么低调,必不可能被刘彻疑心惦记!
与此同时,未央宫内。
刘彻派出去的“绣衣”很快就将卫小公子这几日的行程呈报了上来。武帝忙里偷闲,最喜欢的就是开盲盒,翻看这臭小子的朋友圈了。
让朕瞧瞧。
嘶——
董仲舒这老匹夫,私学改制这么大的活儿交给无忧一个人干,朕得给他记一笔!
啧——
卫仲卿带回来葡萄藤,路上也不悠着点,这都快养死了!
嗯……嗯???
什么胡麻油,什么豆油,朕怎么什么都没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