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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你说什么?”

    “我,我想着尽快去找九爷,正好她说可以帮忙,我就没有去品香楼。”左屏垂着头,不敢去看金陵九,“是属下的错,请您责罚。”

    金陵九捏着茶杯,冷不防地往外一掷,茶盏在左屏脚边摔得粉碎:“是该责罚!我教过你多少次了,该做的必须去做,切不能给人留下一点把柄,她那心性,巴不得我这边出什么岔子,会帮你才有鬼了!你今日忘了处理善后,他日麻烦就会顺着这纰漏找上门来,真当旁人都是没脑子的吗!”

    左屏心中惊惧,知是自己的疏忽,直接跪倒在地:“请主子责罚。”

    他脚边就是摔碎的瓷片,猛一跪下,正好跪在了那瓷片上,疼得皱了皱眉头,却没呼出一声痛。

    过了会儿,金陵九闻到了极淡的血腥气,这才发现他做了什么,又气又头疼:“你是准备先把自己弄残废了,再领我的罚吗?还不赶紧滚去处理善后,让掌柜的把嘴捂严实了!”

    左屏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冲出了房间,腿上的伤都不顾得,看得金陵九又是一阵皱眉。

    碎瓷片上沾了血,金陵九看着扎眼,准备去拿工具收拾一下,他嗅觉灵敏,离开房间前特意打开窗户散味道。

    从客栈里借了打扫工具,掌柜的知道他家底丰厚,身份不凡,殷切的表示可以找人帮他去打扫,金陵九拒绝了,他不喜欢外人进他房间,即使是暂时的住所也一样。

    上了楼,到天字九号房门口,金陵九正准备推门,在即将触上门把时,忽而眼神一凛。

    房间里传来一声短促的笑,而后门从里面打开了:“师兄,你要一直在门口站着吗?”

    金陵九看着面前笑嘻嘻的女子,脸色愈冷:“你还敢来。”

    女子丝毫不介意他的冷漠,松开扶在门上的手,倒退着往后走:“我怕自己不来,让别人背了黑锅。”

    她一身青灰劲装,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高马尾,眉目没有寻常女儿家的温婉,抬眼间英气飒飒,竟是比男儿郎还要俊俏。

    金陵九关好门,拿着工具去打扫地上的瓷片,没好气道:“已经背完了。”

    “嘶,我就说,你的屋子里怎么可能有这东西。”她小声嘀咕,看到那瓷片上的血就忍不住拧起眉头,语气严肃了不少,“师兄,这事和他没关系,是我让他离开的。”

    将碎瓷片都收拾好后,金陵九才正眼看她:“他若不应,你还能硬拦着他不成?”

    女子急了:“但也不能这么罚啊!”

    金陵九忽而眯了眯眼,神色不悦,冷道:“我做什么事,还轮不到别人插手,你若是为了此事而来,现在就可以走了。”

    女子像是被他吓到了,没再说话,悄悄站在桌子旁。

    两个人都不说话,房间里安静下来,金陵九随手抽出一本书来看,女子就站在桌子旁,一动不敢动,直到左屏回来,这种气氛才被打破。

    左屏眉心紧蹙,进门后瞬间变了脸色:“你怎么来了?”

    女子默默移开视线,偷偷用手指了指金陵九的方向,左屏心里一咯噔,又要跪下:“九爷恕罪”

    金陵九挥手一道掌风,擦着左屏的衣摆而过,左屏动作一滞,慢慢站直了身子,咬了咬牙汇报道:“属下刚才去品香楼,正好看到掌柜的送裴折出来,属下等他走后去问了掌柜,掌柜说他是去找您的。”

    他说一句,金陵九的脸色就寒上一分,最后眼神凶狠得像是要从人身上剜下肉来。

    本就是自己疏忽,能够补救还好,在看到裴折和掌柜一同从品香楼里出来时,左屏的心就彻底沉下来了,掌柜后来说的话无异于宣判死刑,一步错步步错,他一朝出错,很可能坏了金陵九整个计划。

    心知自己闯了大祸,不等金陵九说话,左屏就主动开口求罚:“此事是属下的纰漏,还请九爷责罚。”

    金陵九不作声,似是在思索什么,慢慢的,他脸色变得和缓了些,摆了摆手:“先记下,回头自己去楼里领罚。”

    这已经是最轻的处置了,左屏连忙应下。

    屋子一片寂静。

    左屏和女子站在一起,背着金陵九,女子悄悄给他打手势,指了指他的腿,问他怎么样了,有没有去处理过?左屏从没有当着金陵九的面做过这种事,冲她摇了摇头,既是回答,也是叫她不要再这样做了。

    “人也见到了,该问的也问了,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赶紧离开这里。”金陵九冷不防道。

    两人俱是一惊,反应过来他们的小动作已经被发现了,脸上显出一丝尴尬。

    女子摸了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之:“我以前没来过淮州城,想在这里逛逛,和师兄一起,行吗?或者让左屏陪着我也行。”

    金陵九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不行。”

    女子:“……金陵九!”

    金陵九冷眼看她:“我在上元夜收到你的信,算算时间,你前几天就该到了,淮州城这么屁大点地方,你要逛早就逛完了,当我不知道你想留下来做什么吗?之前忍着你,没插手你想做的事,我们各凭本事,互不相干,但你今日已经破坏了我的计划,既然插手了我的事,也别怪我干预你的行动。”

    左屏忍不住劝道:“你还是离开吧。”

    计划已经出了问题,金陵九现在正在气头上,哪里能容得下这个破坏了计划的罪魁祸首。

    不敢相信连左屏都背叛自己了,女子气得不轻,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我就要留下,一定要留下,不止要留下,还要跟着你们!”

    金陵九不动声色:“穆娇,给我个理由。”

    女子,即穆娇抓了抓头发,拉过一把凳子坐下,没好气道:“行行行,告诉你行了吧,是我爹让我来的。”

    金陵九掀起眼皮:“师父让你来的?”

    穆娇:“爹听说你动身了,他怕你一个人出什么事,让我来和左屏一起保护你,破坏你的计划的事和他无关,是我不想让你继续下去,明明有更简单的方法,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选择一条更难的路,为什么要将希望寄托在外人身上?最气的是,爹他竟然也支持你!”

    金陵九没睬她,搓了搓指节:“既然师父授命,那你就留下吧,左屏,带她去开间房,顺便处理一下你自己的伤。”

    穆娇还想说什么,左屏强行将她拽了出去。

    屋内。

    金陵九端坐在桌前,窗口有风,吹得桌上书卷哗哗作响,直到书快掉到地上去,他才动了动,抬手将书合上,压在腕下。

    穆娇的爹是他的师父,是他在这世间最尊敬的长辈,若是没有师父,就没有现在的金陵九,也不会有天下第一楼。

    鼻尖酸涩,金陵九闭了闭眼,他要做大逆不道的事,他要搅动天下风云,他用师父教过的东西来做不知对错的事,早就做好了被诘难的准备,却不曾想师父非但没有怪罪他,反而让穆娇来保护他。

    穆娇师承武艺高深的大家,从小习武,她天资聪颖,不逊于男子,左屏的武功在天下第一楼中算是拔尖的,若是和穆娇交手,也只有落败的结果。

    师父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对他最大的支持。

    屋外。

    穆娇只觉金陵九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油盐不进,纵她说什么做什么,都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力极了。

    “你回房上药吧,我自己去开房间就好。”左屏腿上还有伤,她不忍心再折腾他。

    左屏摇摇头:“没事,小伤而已,把你安顿下我再回去。”

    穆娇无法,只得乖乖跟着他:“明明不是你的错,师兄竟然这样罚你。”

    “不是九爷罚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左屏道。

    有布料挡着,碎片划破了皮肤,并没有压进去,刚跪上去的时候疼过,现在已经没感觉了,对左屏这种习武之人来说,完全是家常便饭。

    穆娇根本不信,愤愤道:“你别替他说话了,师兄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这些年来传闻不断,我不是没听过,他现在还计划着做这种事,唉,他已经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左屏突然停下脚步,硬邦邦地丢下一句话:“你自己去吧,我要回去上药了。”

    “诶,你什么意思?”穆娇不让他走。

    左屏深吸一口气,看着她的眼睛隐隐发红,语气却隐隐有些凶:“我都说了是我自己弄的,和九爷无关,在你的印象里,九爷是什么样的人?你听了别人几句话就说他变了,甚至都没有去了解过事情究竟如何,如今天下这局势,你可知九爷筹谋了多久,你不信他没关系,破坏他的计划也没关系,但你实在不应该去诋毁他。”

    左屏说完就回了房间,留下穆娇一个人,她站在原地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沉默的去找掌柜开房。

    *

    裴折从品香楼里出来,直奔淮水而去,他心神不宁,一路上都在想刚才的事,品香楼掌柜说今日并没有见过左屏,金陵九也没在品香楼吃饭。

    如果不是去了品香楼,那左屏又是去准备什么了?是金陵九亲口说的,在品香楼备下薄酒,他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其实仔细想来,金陵九今日确实不太对劲,从出现在衙门开始,还有那场邀约,当时不觉得,现在越想越有问题。

    林惊空等人早就到了,就等裴折了。

    “裴大人你可算来了,我们都问完了,没有钱正去看病的记录,你那边怎么样了?”林惊空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嘿,裴大人,回神了。”

    裴折往后退了一步:“干什么?”

    林惊空乐了,摊摊手:“你还问我干什么,我刚说的你听见了吗,我们这边没有问了,钱正没去看过病,你那边呢?”

    裴折:“我这边也没有,所以钱正一直在撒谎,抓人吧。”

    林惊空点点头,转头对官兵吩咐了下,让他们去通知盯梢钱正的官兵。

    裴折叮嘱道:“赶快去,尽快把人抓回衙门,先关着,等我亲自去审。”

    事情都处理完了,回衙门的路上,林惊空又想起金陵九那事:“快到饭点了,裴大人饿不饿,我请你去吃饭,品香楼行吗?”

    裴折闻言瞥了他一眼:“不去。”

    钱正的事使林惊空看到了希望,估摸着孙六的案子要不了多久就能结了,之前金陵九说有查到关于知府大人案子的线索,裴折和金陵九关系何等亲密,有这两尊大神在,破案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思及此,林惊空对裴折的容忍度又拔高了不少,颇有些讨好道:“再不济随你挑,想吃哪家咱们就去哪家,带上那狗崽子……咳咳,带上云无恙也行,我请客。”

    经他一提,裴折这才想起,云无恙和钟离昧还在统领府等着他:“不挑了,回统领府。”

    自上元夜之后,除了还钱,这是钟离昧第一次主动找他,他在知府府邸的时候就觉得钟离昧身上有问题,一直没倒出空来查,现在钟离昧找上门了,正好,他也有事要问。

    拗不过他,林惊空跟裴折一块回了统领府,离开前告诉跟着的官兵,让他们回衙门说一声,今天中午吃点好的,都记他账上。

    对于这帮弟兄,林惊空向来不亏待,否则统领军上下那么多人,不会因为他跟皇后沾亲带故就心悦诚服,唯他马首是瞻。

    裴折看在眼里,暗暗叹了口气,要是林惊空对淮州城百姓能有这般,不,有这一半,百姓们也不会提起他就胆战心惊。

    不过归根究底,淮州城的状况也不是林惊空一人就能改变的,裴折在心里思索着,等知府大人的案子结了,他就往京城递折子汇报情况,到时候将淮州城的状况提一提,看能不能举荐他知晓心性的官员来此上任。

    淮州城的百姓再经不起折腾了。

    两人回到统领府一瞧,钟离昧果不其然还在,就是脸色不太好。

    林惊空让厨房准备得丰盛些,带着三人去了书房。

    钟离昧有事要找裴折,裴折也想问他一些事,思忖过后,道:“钟离先生,不知找我有什么事?”

    之前钟离昧还会反驳他的称呼,现在已经不管了,不知是懒得计较了还是已经接受了。

    钟离昧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放到桌上:“知府大人遇害后,我想了很多,这是我特意整理的,所有和知府大人有利害关系的人都在上面,希望能帮上一点忙。”

    裴折拿起来,草草看了一眼,挑了挑眉:“整理得挺齐全。”

    林惊空好奇不已:“给我看看。”

    钟离昧脸一僵,看着裴折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哀求,整理得确实很齐全,林惊空的大名赫然在上,一打眼就能看到。

    裴折把手往回一抽:“没什么好看的。”

    林惊空:“……”没什么好看的,你还看得那么来劲。

    云无恙站在裴折身后,瞥到“林惊空”三个字,差点笑出声来,随即向林惊空抛去了同情的眼神。

    林惊空:“?”

    裴折往下看去,视线在最后一个名字上停住,脸色沉下来:“这上面的人都和知府大人有利害关系?”

    用的是市面上画了线的纸,纸上没有空余位置了,最后一个名字写在线外,格外显眼,力透纸背,裴折觉得这几个字写得比其他的名字都好看,赫然是“金陵九”三个字。

    钟离昧颔首。

    裴折脸色不明,突然把纸往桌上一扔:“金陵九和知府大人有什么关系?”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纸恰好落在林惊空面前,他拿起纸一看,脸瞬间就黑了:“老子和知府大人有什么关系?!”

    此时他哪能还不明白,为什么云无恙会用那种眼神看着他。

    云无恙忍不住插嘴:“老相好的关系。”

    林惊空:“……”

    没管他俩,裴折一直盯着钟离昧,又问了一遍:“钟离先生倒是说说,金陵九和知府大人有什么利害关系?”

    林惊空后知后觉,打量着裴折,总觉得他心情不怎么好,就跟昨晚上一样。

    钟离昧眼观鼻鼻观心:“上元节之前,知府大人曾和金陵九通过信,具体说的是什么事,草民不知,只知道知府大人有邀请金陵九来淮州城做客,而上元节的时候,金陵九来了。”

    裴折想起之前他质问过金陵九,对方说是有事在身,对于知府大人的邀请,只是个顺水人情。

    气氛怪怪的,尤其是裴折,不知道在想什么,林惊空把纸拍在桌上,清了清喉咙:“我这和知府大人没什么关系的人都被记上了,九公子恐怕也是捕风捉影。”

    钟离昧没作声。

    裴折揉了揉眉心,将话题挑开:“钟离先生了解知府大人,可知晓他府上的事?”

    钟离昧:“妾室?”

    知府大人纳了八房小妾,小妾们个个貌美如花,知府大人娶她们其中大半人的手段都不光彩。

    裴折:“也算吧,你知不知道在知府大人府上,谁和他关系最不好?”

    钟离昧蹙了眉:“府上的人都不敢得罪他,没有关系好不好一说。”

    这是实话,寄人篱下,小命都捏在知府大人手里,谁敢不顺着他?

    林惊空咂咂嘴:“知府大人那招仇恨的性格,肯定得罪了不少人,你就说说谁被他害得最惨,谁看上去想宰了他。”

    钟离昧想了下,回道:“知府夫人吧,他们夫妻感情不太好。”

    云无恙啧啧出声:“可不感情不太好,死了都不想看见他的尸体。”

    裴折突然问道:“那府上谁和知府大人感情最好,有没有知府大人动不动就提起,想着念着的人?”

    钟离昧:“也有一个,小妾田七。”

    厨房做好了饭,林惊空留钟离昧一起,钟离昧拒绝不成,只得随着他们落座。

    菜色丰盛,摆了满满一大桌子,除了昨晚上宴请金陵九的“便饭”,这是裴折入住统领府以来吃的最好的一顿。

    云无恙暗自咋舌,林惊空不在,和林惊空在,这菜色差的不是一点半点,他不知道这是林惊空为了讨好裴折,特意吩咐厨房做的,只当是林惊空铺张浪费。

    “果然骄奢淫逸,活该断子绝孙!”

    裴折睨他:“你嘀嘀咕咕什么呢?”

    云无恙摇摇头,哼了声:“没什么,说这菜好吃,厨子真厉害,怎么屈就在这儿了呢?”

    听了一耳朵的林惊空:“……”屈就你大爷!个死狗崽子,吃我家大米心里还没点数,烦死了!案子一破就把你俩赶出去!

    吃得差不多了,林惊空状似无意道:“裴大人和九公子关系好,什么时候约一下,九公子不是说他有关于知府大人一案的线索吗,正好可以问一问。”

    云无恙想起早上听信林惊空的话,被裴折威胁的事,撇撇嘴,呛道:“你怎么不自己去问?”

    林惊空气得牙痒痒,特别想揪着云无恙的脖领子,把他扔院子里的池塘里:“你吃你的饭,小孩子多吃点才能长高,别掺和大人的事。”

    云无恙再次因身高被中伤,义愤填膺,想把自己的筷子摔到林惊空那张欠揍的脸上,不服输道:“也没见得你多高!”

    “呵。”林惊空乐了,抱着胳膊打量了一下云无恙,幸灾乐祸地笑了下,“好好好,我不高,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你能不能长到我这么高。”

    云无恙:“……”

    林惊空身高将近一米九,云无恙想长到他那么高,还真有点困难,再过几年也困难。

    云无恙说不出话来,林惊空第一次噎住了狗崽子,心情颇好,忍不住开始嘚瑟:“没问题,不着急哈,再给你几年,你加油,等到你不长了的时候,咱们再来讨论身高的事,林哥等着你。”

    云无恙快被气昏头了,脱口而出:“你算什么哥,你个老头子,叫叔叔还差不多!”

    林惊空无所谓地耸耸肩:“林叔也行,我不介意。”

    云无恙:“……”淦!我介意!

    裴折被他俩吵得头疼,一把将筷子撂下,看着林惊空,勾了勾唇:“想让我去问金陵九?你觉得他会告诉我吗?”

    有戏!林惊空眼睛一亮:“这还用说吗,淮州城谁不知道裴大人你和金陵九关系好,他今儿不还邀你一起喝酒吗,你要问了,他肯定会告诉你,再说你们不是都一起——”

    裴折瞬间敛了笑,面无表情地打断他的话:“傻子,我们没一起睡。”

    作者有话要说:

    穆娇会慢慢成长改变的,信我,娇娇超好!

    铺垫一哈,裴郎和小九儿快要硬碰硬了,划重点,硬碰硬。

    【无责任小剧场】

    1

    现在的林惊空:狗崽子好烦啊!

    后来的林惊空:宝~看看我~

    2

    现在的林惊空:林叔也行,我不介意。

    后来的林惊空:淦,叫什么叔,你是不是嫌我老?你一定是嫌我老!你今儿不叫我哥哥是收不了场的。

    第32章

    自从饭桌上裴折说出那句话后,林惊空整个人就浑浑噩噩的,吃完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饭桌的。

    对此,云无恙心中颇为疑惑:“公子,你没和金陵九睡觉,他伤的哪门子心啊?”

    裴折正想着事情,闻言随口道:“伤心他老相好没着落吧。”

    云无恙:“?”

    问过钟离昧之后,裴折对知府大人的案子有了点数,估摸着再查查就能有眉目了,心情不错,没拖,当天下午就去了衙门,审问钱正。

    钱正的事已经不仅仅关乎孙六的案子了,裴折几乎可以笃定,金陵九上午莫名来那一出,必定和此事有关系,他得赶紧去了解一下,看看是哪种关系。

    裴折倒没想过金陵九和孙六的案子有关,正如之前两人喝茶时所说,金陵九有金陵九的骄傲,就算要杀人,也断然不会留下这么多的纰漏,所以他更倾向于金陵九也对杀死孙六的人感兴趣。

    鼎鼎大名金陵九,对名不见经传的孙六的死如此上心,裴折很难不好奇其中的缘由,毕竟他现在对与金陵九相关的事都很好奇。

    这次去衙门照旧没带着云无恙,裴折嘱咐他送钟离昧回家,钟离昧今日如此配合,裴折总觉得不太对劲,但他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只能暂且关注着。

    钟离昧整理的那封信被林惊空拿走了,虽然林统领对上面出现自己的名字略有不满,但没有否认其上大部分人,他与知府大人的关系不远不近,同在淮州官场上,对一些事也有所耳闻,知道钟离昧整理得没有太大偏驳。

    暂且收着,谁知道日后会不会用得上,要是钟离昧能够配合,上头不少人和知府大人之间的勾当就会成为威胁他们的利器,林惊空虽然没兴趣动什么歪心思,但他也不舍得丢掉这么个筹码。

    统领军将钱正带回了衙门,期间没说一句话,直接将人关进了大牢,任凭钱正怎么叫嚷都不搭理,看守大牢的人这种事见多了,隔着牢门劝道:“省省力气吧,往后日子还长着呢,有的你受。”

    钱正一听这话,瞬间慌了神,颓然地蹲在牢房角落。

    于是裴折到牢里审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蔫头耷脑的钱正,一看见他,钱正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立马激动起来:“大人,大人,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我什么都没做啊,大人!”

    这年头犯人都爱喊“我是冤枉的”,越是心里慌乱的越爱这样,即使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被抓进来的,但喊了那句话,就好像能够暂缓心里的紧张似的。

    裴折不动声色地坐下:“怎么冤枉你了?”

    果不其然,钱正卡了壳。

    裴折:“不是说你是冤枉的吗,哪里冤枉了你,把事情都说出来,我们才好替你伸冤,要是不说,那就按规矩处置吧。”

    钱正愣了两秒,支支吾吾道:“我,我……”

    他“我”了半天没个所以然,裴折不耐烦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还不想说?给了你坦白的机会,你不珍惜,还把本官当傻子糊弄,好,来人,把他下去,先打五十大板!”

    审问之前,裴折特地让衙门的人都出去了,挑了两个看上去最凶神恶煞的统领军官兵,跟他一起进了牢房。此时两人一听到他的命令,立马上前,一人一边将钱正抬了起来,钱正下意识挣扎了两下,官兵脸一沉,斥道:“老实点!”

    五十大板,打完了半条命就没了,钱正吓得一哆嗦,偷偷去看裴折,却见裴折根本不睬他,终于明白过来,这位看上去温温和和的官爷根本不像表现出来那般无害。

    官兵带着钱正离开审讯室,往行罚的方向走,眼看着离裴折越来越远,钱正心中一紧,想起他刚才说的话,忙不迭喊道:“大人,我说,我都说,我之前骗了大人,我根本没看见鬼,是我说谎了,我害怕,我说谎了……”

    裴折喊了声“回来”,官兵立马掉头,将钱正带回审问的房间。

    他俩对大牢不熟悉,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打板子,刚才是随便挑了个方向走的,要是裴折不喊停,都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了。

    裴折指了指凳子,官兵会意,将钱正按在上面。

    因为钱正并没有触犯律法,裴折也没让人给他上锁拷,审问的时候可以用点小手段,但不合规矩的事,裴折是决计不愿意做的,这一点上,他和朝中很多人看法不同。

    裴折抬了抬下巴:“说吧,怎么回事?”

    钱正低着头,将事情和盘托出:“上元节的夜里,我沿街去打更,因为白天喝了点酒,在路过淮水旁的时候,突然一阵尿意传来,想解手,那时候时间紧,我懒得来回奔波,就准备在河岸旁边的树下解决一下。”

    裴折的脸色一言难尽,虽说他能够理解这种做法,但心里实在膈应得慌,看来以后得绕着淮水边的树走了。

    钱正:“我解决完后,正准备走,突然看到两个人从桥上过来,他们蒙着头,手上抬着什么东西,在桥上站着不动,像是要把那东西往河里扔,不知道最后怎么了,扔一半又不扔了,把那东西拽了回去。我站的地方和桥上有一段距离,不近不远,凌晨里安静,隐隐约约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一言半语的,听得我提心吊胆,更不敢弄出动静来。”

    裴折心中微动:“他们说了什么?你看没看到他们长什么样子?”

    钱正:“都蒙着脸,看不清什么样子,穿着就是普普通通的一身黑,没什么特别的。其中一个人抱怨,说太沉了,另一个劝了他几句,说什么差不多行了,赶紧送过去,然后好好洗个澡,大过节抬死人,太晦气了。”

    “我听着‘死人’两个字,仔细瞧了瞧,那俩人抬着的好像真的是个人,我吓破了胆,猫在树后面,一直等他们走远了才敢出来,借着沿岸花灯的光,我看见桥面上有一小滩红色的东西,闻了闻,是血。”

    上元夜,确实遍地花灯,城中最热闹的地方跟白昼似的。

    裴折狐疑地看着他:“那天晚上花灯遍地都是,尤其是淮水边,你躲在树下,没有被发现?”

    提到这个,钱正语气中不乏庆幸:“我运气好,站的那棵树上没有挂花灯,树下就是河岸桥堤,有不少脚印,可能是打从这儿走的人见花灯好看,给拿走了。”

    听到这里,裴折突然变了变脸色,上元节那天,他也从岸边顺走了一只花灯,真要是同一盏,那有够巧的。

    钱正垂着眼皮,掐着自己右手的虎口:“一想到那两人抬着的可能是尸体,我就害怕,打更的时候魂不守舍,漏了一更。我安慰自己可能猜错了,谁知道第二天下午消息就传开了,说是统领大人府上发现了一具尸体,我瞬间就想到了晚上看到的事,时间都能对得上。”

    裴折心下了然,差不多清楚是怎么回事了,钱正看到的尸体应当就是孙六无疑,杀人凶手正在处理孙六的尸体,将之运送到林惊空府上。

    “当时为什么不报官?”裴折问道。

    钱正一脸苦笑:“大人,不是我不想报官,是我不敢报官,那两个蒙面人一看就是狠角色,咱们淮州城的衙门你也知道,唉,我怕死,我真的怕死,我怕自己报了官,衙门什么都没还查出来,我先交了小命。”

    裴折不赞同地看着他:“所以你就在家装病?准备装到什么时候?装一辈子?”

    钱正颓然地抹了把脸:“我也没办法,大人,我不想死啊!听那两个人的口音不像是淮州城本地的,可能是来夜宴游玩的,我就寻思着,先装着吧,等过了这段时间,风头都过去了,我再继续上工。大人,我真不是故意不上报的,我不想死,我害怕……”

    不是本地口音?裴折眯了眯眼。

    钱正的选择没什么好指摘的,归根究底他也没做什么坏事,因为怕死而隐瞒不报,站在官府的立场上,的确会生气上火,但站在个人的角度上,裴折能够理解。

    怕死,人之常情。

    问完了孙六的案子,就轮到另一件事了,裴折拍了拍桌子,将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钱正叫醒:“上午我们去你家中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实话,还编出什么见了鬼的故事,是不是有人指使你,故意要你这么说的?”

    钱正一个劲儿地摇头:“没有,大人,没人指使我,谁能指使我这个啊,除了您,这事我就没对别人提过。”

    裴折:“那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我不敢啊!”钱正两只手交握这种一起,激动道,“我在家一直没敢出去,官府的人就找上门来了,大人,要是你,你怕不怕?我怕我交代了,官府大张旗鼓的一查,闹得满城沸沸扬扬,那下一个上门来找我的就是那两个人了,毕竟我也不知道是官府查出凶手是谁后能不能抓到他。”

    裴折暗自叹了口气,按正常人的思维,官府找上门了,好好协助官府破了案子,抓住凶手,但钱正的担忧不无道理,淮州城的官府,真的做不到让百姓安心交付。

    钱正咬死了没见过别人,裴折也不能屈打成招,况且和左屏见面这事又不触犯律法,他也没屈打成招的前提。

    吩咐官兵将钱正送回牢里,眼下案子还没结,凶手也没抓到,钱正的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待在牢里反而更安全。

    在牢里待了挺长时间,裴折觉得自己都快被腌入味了,这几天净往不干不净的地方跑了,不是垃圾场就是牢房,他寻摸着赶紧破了案,去放放风。

    *

    林惊空在府里颓废了一阵子,突然又想开了,即使没睡在一起,那裴折和金陵九的关系显然也不一般,他可是还记着昨晚上裴折是怎么警告自己的,想通以后,他兴冲冲的就来了衙门。

    林统领这回聪明了一次,脑子转过弯来了,不止是他一个人想赶紧破案,裴折也想啊,要说金陵九那边有线索,他着急,裴折肯定也着急,面上没表现出来罢了。

    想要让裴折去问线索,现在只缺一个契机:如何把裴折和金陵九弄到一处去。

    这俩人待一块了,还愁他们不聊关于案子的事吗?他们除了案子还有什么可聊的?!

    去衙门的路上,林惊空就在想这事,想着怎么造一个契机,一直想到了衙门,也没想出合适的法子。

    他在通向牢房的路上遇到了裴折,路边有一小片地方用木栅栏围了起来,是衙门的人辟出来种菜的,裴折正站在那旁边,瞅着里头干干巴巴的菜叶子。

    林惊空听官兵说裴折审了钱正,随口提道:“问出些什么了吗?”

    裴折伸了个懒腰:“两个人将孙六抬到你府上的,这两人不是本地口音,但都蒙着脸,不知道相貌如何。”

    林惊空拧了拧眉:“除了口音,也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裴折不置可否。

    两人一道往外走,裴折边走边扯着自己的袖子,低头闻了闻。

    林惊空瞧他这动作好玩,笑道:“这闻什么呢?”

    “闻闻身上什么味儿。”裴折放下袖子,解释道,“朝里相熟的朋友三天两头跑诏狱,以前说牢房里有味儿,待久了会沾上,我这几天天天往牢房里跑,闻闻自己有没有沾上什么味儿。”

    林惊空听得发笑,刚要说什么,突然心神一动,他想到合适的契机了。

    林家家底殷厚,林惊空在淮州城外还有一处房产,那一处地段好,修了个大宅子,依山傍水,里头还有从山上引下来的温泉,天气冷的时候泡一泡可舒服。

    宅子离统领军训练的场地不远,以往冬天林惊空都是住那边的,年前就叫人去打扫了,过个上元节碰到这一系列糟心事,就没倒出空去宅子里住,宅子里东西都齐全。

    林惊空打量了一下裴折:“裴大人身上是有股说不清的味儿。”

    裴折心中悚然一惊,他那话带了几分玩笑意思,不当真的,现下听林惊空这么一说,瞬间觉得浑身不对劲起来,自己似乎也闻到了极轻的腐烂发霉的气息。

    眼看着身旁的人浑身不自在起来,林惊空心中一喜,状似随意道:“听说温泉能够活血化瘀,祛除异味,我在城外正好有座宅子,离得很近,裴大人要不要去泡一泡?”

    温泉?裴折眼睛一亮,这不是打着瞌睡就来了枕头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不止来了枕头,还来了你相好(狗头)

    林统领:当之无愧的第一助攻。

    本章小九儿活在小探花心里,下章硬碰硬,没错,是你们想的那个硬碰硬,温泉pl那啥ay。

    第33章

    林惊空的宅子离淮州城不远,骑马只需一刻钟,裴折心中微动,想回去收拾一下东西,带着云无恙一同前往。

    带着狗崽子?林惊空瞬间不开心了,他不想让狗崽子去他地盘,就算裴折,也是他为了破案才容忍的:“裴大人也就过去泡一泡,没必要带太多东西,宅子里什么都不缺,不用回府收拾了,我让人给你牵匹马,你速去速回就成。”

    眼下案子繁忙,裴折觉得林惊空可能是怕他浪费太多时间,不无道理:“那行,就麻烦林统领了。”

    林惊空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让官兵回统领军中把他的汗血宝马牵过来,这马驼两个人都不成问题:“最近查案辛苦了,裴大人好好泡泡,放松放松,我已经让人在宅子里备下菜肴薄酒,你休息好了直接回统领府就行。”

    裴折:“?”刚才不是还说什么速去速回的吗?

    林惊空说完就跑了,裴折连问都没办法问,他站在马旁边,迟疑了下,又闻了闻自己的衣服,该不会是味道太大把林惊空熏跑了吧?裴折暗暗打定主意,等下要好好泡一泡。

    这边裴折刚骑马往城外去,那边林惊空就收拾行装往金陵九下榻的客栈去,路上经过品香楼,他估摸着时间尚早,就在楼里吃了顿点心。

    蟹粉小笼包,一笼四个,再加半份虾饺,刚出锅的,鲜香味美,尤其是虾饺,皮很薄,晶莹剔透,能看到里头橘红色的整段虾肉。

    林惊空一口一个虾饺,配上醋料,吃得唇齿留香,结账时,叫掌柜的多做两份虾饺,和着其他酒菜,傍晚时分一块送到城外的宅子里。

    等下要去请人,多少得备点吃食做做样子,不是为了裴折,纯粹是为了金陵九,他想了下,又把加的酒去掉了,喝醉了可怎么谈案子。

    到了客栈,先见到的是左屏,左屏身边还站着一个人,身量挺拔,林惊空心下好奇,多打量了两眼。

    穆娇在屋子里坐了一下午,自知理亏,找左屏认错去了,她从小就是风风火火的个性,敢爱敢恨,知道错了绝不会因为面子不肯承认,为人大方又坦荡。

    两人在二楼楼梯口站着,左手边就是穆娇的房间,对面是左屏,她听见左屏出了门,立马跟着出来了。

    “此事是我不对,我当时脑袋一热,就口无遮拦了,我要是真觉得师兄不好,又怎么会来保护他,如果我不愿,就是我爹也说不动我的,你快别生气了,叫上师兄,咱们一起出去吃个饭,我给他好好道个歉。”她说着,又停顿了一下,“不过我的想法还是不会改变的,我不乐意见师兄那样,你应该知道,师兄身体不好,如此操劳只会使他是情况越来越重,我没你们那些大仁大义的胸怀,我并非不想让师兄得偿所愿,只是与他如意相比,我更希望他能好好的。”

    左屏安静地听她说完,叹了口气:“我也有错,话说得太重了些。”

    他能理解穆娇的想法,都是为金陵九着想,不能说穆娇的坚持是错的,他在意的仅仅是穆娇口无遮拦说的几句话罢了。

    林惊空站在一楼,朝左屏招了招手:“你家九爷在不在?”

    左屏:“在的,林统领有什么事吗?”

    林惊空没答,循着楼梯上来,隔得远看不清楚,走近了才发现,左屏身边这人是个女儿家,他愣了两秒,目光将穆娇打量了个遍:“这位是?”

    左屏微拧了拧眉,心里升起一股烦躁的情绪。

    穆娇瞧了林惊空一眼,爱答不理道:“穆娇,和左屏一样,来保护金陵九的。”

    林惊空扬了扬眉,若真和左屏一样,哪里会直呼金陵九大名?

    这人和金陵九什么关系,林惊空并不好奇,他略微点了点头,表明来意:“九公子现在方便否?我来替裴大人传个信,邀九公子城外一聚。”

    左屏没表现出任何情绪,请林惊空稍等,回身去告知金陵九。

    金陵九中午歇了一会儿,此时正在房间里写什么东西,听见规律的敲门声,头也没抬:“进。”

    跟在金陵九身边的人都经过培训,大到待客礼数,小到敲门递茶,其中都有规矩。

    左屏将林惊空的来意说了一下,金陵九抬起头:“他是这么说的?”

    “对,说是裴大人邀您城外一聚。”左屏回道。

    金陵九眼底闪过一丝惊疑,许久未落笔,饱蘸墨汁的笔尖触在宣纸上,晕开一大片痕迹,这副差点完成的字,算是毁了。

    “裴折葫芦里这是卖的什么药?”字毁了,他索性丢开笔,“上午知道了品香楼的事,下午就约我城外一聚,我原以为依咱们探花郎的性子,不会这么心急,此番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左屏微低头:“九爷,您要去吗?”

    金陵九洗了洗手,换上外衣:“去,怎么不去?”

    左屏:“会不会有危险?”

    “如果是裴折相邀,那就不会,他如果要拿我,也该是正大光明的,不会私下动手。”金陵九微哂,比喉间哼出一声笑,“况且他现在根本拿我没办法,区区一个钱正算什么。”

    前几天百姓围在客栈门口,金陵九曾失态过,一想到刚才穆娇说的话,左屏的心又提了起来,躬身道:“九爷如果要去,请允许属下与穆娇陪同。”

    金陵九想了下,同意了:“你们暗中随行,没有我的命令,不要打草惊蛇。”

    金陵九和左屏从屋里出来时,林惊空正在和穆娇说话,两人看上去相谈甚欢。

    左屏瞳孔一缩,骤然握紧了拳头。

    金陵九挑了挑眉,他深知穆娇是什么性子,有些好奇林惊空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和她打成一片的。

    “师兄!”穆娇招呼他。

    林惊空微笑道:“九公子。”

    金陵九略一颔首,穆娇今后很长一段时间要跟在他身边,是故他没有让穆娇隐瞒身份。

    “听左屏说,林统领有事找我?”

    林惊空倚在楼梯扶手上,大方道:“裴大人邀九公子一聚,说是要和你讨论一下案子,地点就在我城外那座宅子里,裴大人先去准备了,托我来告诉九公子一声。”

    他不放心,特意强调了一下是为了案子。

    金陵九沉吟片刻,笑了:“有劳林统领,传信这种小事,怎么还让您亲自来?”

    林惊空表情一僵,打着哈哈:“这不是顺路吗,九公子赶紧过去吧,菜肴都准备好了。”

    金陵九心下了然,没继续问,在林惊空殷切的目光注视下坐上马车,往城外去。

    待林惊空走后,左屏便与穆娇一起施展轻功,远远的缀在马车后面。

    穆娇:“裴大人就是和师兄传了流言的那位?”

    左屏“嗯”了声:“你和林惊空聊什么了?”

    “他看我的袖刀新奇,问了两句,随便聊了点关于暗器的事。”穆娇反手向上,掌心放着一把极薄的刀刃,“我原以为这人没什么可取之处,现下看来,是我狭隘了。”

    两人说话的工夫,马车就出了城,车夫是林惊空找的,直接到宅院门口才停下。

    宅子里的下人早就得到了消息,见马车到了,立马打开门,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等候。

    金陵九从车上下来,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他背着手往大门去,身后的手轻轻摇了摇,左屏与穆娇会意,在宅院旁边不远处停下。

    “公子里面请。”

    下人带着金陵九往宅院里面走,穿过小路,看到一片曲折的回廊,回廊尽头是一扇木门,左右两边各有一扇围墙,初春尚未完全回暖,回廊两侧本是花园,现下只剩枯草,唯独其中两棵梅树,花苞艳红,泄出一片生机。

    金陵九鼻尖轻动:“此处有温泉?”

    越往里走,周围的空气越暖,其中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硫磺味。

    下人回道:“是的,这温泉是从山上引下来的,公子随我来,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不难猜出,要去的地方就是温泉,金陵九眉心微蹙,裴折这是何意?

    穿过小小的木门,里面豁然开朗,下人送金陵九进了门就离开了,有丫鬟早在此处等候,听见声音便拿着浴衣走上前:“公子,奴家为您更衣。”

    丫鬟脸色一片绯红,看着金陵九的目光有些怔愣,这位公子也好生俊美,甚至比之前那位还要俊上几分,叫人不敢多看,她回过神来,连忙又低下头。

    金陵九看着走近的人,拧紧了眉头,向旁边一侧身:“不必,把衣服放下,我自己来。”

    他声音冷,面色更凉,目光锐利,丫鬟不敢违逆,下意识按照他的命令行事。

    金陵九拿起浴衣,手指一捻,感觉到粗糙的触感,又嫌弃地扔下:“裴折在里面?”

    丫鬟反应了两秒才明白他说的是谁,点点头:“那位公子一早就进去了。”

    屋子里生着暖炉,放在矮桌上,旁边是放衣服的木架,一道雕花梨木的屏风防置在正中央,将房间隔成两部分,被挡住的那边,用水车引了温泉水过来,进入温泉前之前,要先用温泉水淋身。

    房间处在回廊与温泉中间,另一面大开着,光从那边透过来,微明。

    金陵九解开外袍,将之挂在木架上,他回身时看到丫鬟局促地低着头,不由吩咐道:“你出去吧。”

    丫鬟一惊:“公子,是奴家伺候得不好吗?”

    金陵九的手覆在衣带上,淡声道:“我不习惯外人伺候。”

    等到屋子里没有旁人,金陵九才拉开衣带,脱到只着贴身的里衣才停下,抬脚往另一方向走去。

    此时天色稍暗,一眼望去尽是灰蒙蒙的。

    温泉是露天的,距离屋子有一段距离,池子很大,乳白色的热气熏蒸着,雾气缭绕,使人恍入仙境。隐隐能听到水声,看不分明,只看到一道身影隐没在层层叠叠的雾气之后,几乎要与之融为一体。

    路是光滑的石子铺就的,赤着脚踩在上面没有声音,略有些硬,金陵九加快了步伐,穿过缭绕的雾气,身上的衣衫淋身时被浸湿,贴在皮肤上,将他挺拔劲瘦的身形勾勒出来,隐隐能看到紧绷的肌理。

    水声哗动之处,裴折倚靠在池壁上,温热的泉水将他全身包裹起来,舒服得他喟叹出声。

    这座宅子很大,他进来后四处打量了一圈,修葺得虽称不上华丽奢靡,但也十分精致了,不得不说,林惊空着实是个会享受的人。

    思及此,裴折暗暗撇了撇嘴:“劫富济贫就该从这样的人身上下手。”

    “是吗?”

    “那当然了!”裴折愤愤道。

    过了两秒,身后传来一阵轻笑声,很低。

    裴折吓了一跳,瞬间转过身,手腕发力,向岸上劈出一掌:“什么人?!”

    这里没点灯,裴折本打算再泡一会儿就离开的,一时间竟没发现有人过来,还藏头露尾,意欲偷袭他!

    挥出去的手被人握住,一股大力袭来,裴折被拉着向岸上扑去,他急忙用另一只手撑在池子边上,抬头的动作正遇到对方弯下腰,裴折感觉到自己额头撞上了细腻的布料,有些湿,像沾了水,很快就被体温覆盖了。

    热度透过布料传递过来,裴折浑身一震,眼角眉梢怒气横生,脸上一片冷意。

    “你找——”

    裴折张了张嘴,“死”字卡在喉咙口。

    两人之间隔着很短的距离,偷袭的人低下头,在昏暗的光线下,裴折看到了一张秾艳的脸,那张脸上有千万种颜色,是他寤寐时得见的天光。

    “金陵九?!”

    手被松开,温泉池里响起一阵“哗啦”声,岸上的人入了水。

    裴折活动着酸疼发麻的手腕,听到身旁传来的应答,带着点戏谑:“嗯。”

    裴折:“……”嗯个鬼嗯!

    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金陵九穿着里衣,往下沉了沉身子,让水没到他胸膛,他抬手解开束着的长发,将玉冠随手丢在岸上:“裴大人,邀我来有什么事?”

    散落的长发铺在温泉水面上,有几缕被荡开的水波推到了裴折身侧,搔在他胳膊上,裴折忍不住缩了缩胳膊:“谁邀你了?”

    刚见裴折那么大反应,金陵九就知晓了其中缘由,此时揣着明白装糊涂:“自然是裴郎你。”

    裴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回呛道:“小九儿今日怎么未喝酒就开始说胡话了?”

    “林统领说,裴大人备下酒菜,邀我在城外一聚。”金陵九偏头看他,视线下移,眯着的眸子里多了几分别样的色彩,“说是裴郎要与我讨论知府大人的案子。”

    裴折瞬间反应过来,在心中暗骂林惊空有病,转眼间就挂上一丝笑:“多谢小九儿提醒,不然我都忘了这茬。”

    言下之意,两人心知肚明。

    正僵持着,外面传来一道声音:“公子,饭菜送到了,要给您拿进来吗?”

    明白自己被算计了,林惊空那厮连饭菜都准备好了,是打定主意要撺掇他去问金陵九关于知府大人一案的线索,裴折无可无不可,反正他本来就打算问的,借此机会将事情一并讲开了也好。

    于是他真诚问道:“你饿吗?”

    金陵九视线一顿,回以真诚:“饿。”

    饭菜被允许拿进来,下人不敢乱看,将食盒放在温泉边上就离开了。

    裴折泡了挺长时间的,手软脚软,早就饿了,如果不是金陵九来这么一出,他现在已经坐在外面的餐桌上了。

    食盒上印着品香楼的字样,裴折轻嗤了声,算林惊空识相。

    饭菜是刚送过来的,还热乎着,几道小菜,样样都精致,一拿出来,香气就弥散开,将温泉水的硫磺味盖了下去。

    裴折拆开筷子,递了一双给金陵九:“别客气。”

    金陵九欲言又止,端看裴折伏在池子边,竟毫不在意地吃起来,憋不住道:“这样泡着吃东西对身体不好。”

    裴折:“我饿。”

    他咬着菜,声音含糊,莫名让金陵九想到“撒娇”二字。

    见劝不动,金陵九也不再多言,索性陪着他吃起来。

    两人把菜都吃完了,裴折将盘子往食盒里一收,就不管了,让林惊空算计他,就他这小暴脾气,要不是确实饿了,直接就把菜倒到这池子里了。

    金陵九不是象征性地尝几筷子,以两个大男人正常的饭量来说,饭菜的分量并不多,这就导致了裴折只吃了个半饱。

    裴折暗自叹了口气,睨着金陵九:“吃饱了吗?”

    金陵九今日异常诚实:“没有。”

    裴折:“……”

    裴折决定忽略他这句话:“俗话说得好,吃人嘴短,九公子,你不得报答报答我?”

    凑在一块吃饭,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些,金陵九动一动胳膊就能碰到裴折,他突然在水里抓住裴折的手腕,深情款款地看着他:“以身相许如何?”

    裴折:“……”

    金陵九瞧他脸色突变,绷不住笑了,冲裴折眨了下眼,随即松开手:“逗你的。”

    裴折气笑了,他从没有被这样调戏过,如何能忍?

    “逗我?”裴折抓住他尚未撤离的手,往自己的方向一扯,同时站起身,另一只手按在金陵九另一边身侧,将他堵在胸膛与池壁之间,“我不让逗的,小九儿既然说了,那我就当真了。”

    他比金陵九矮一些,此时金陵九坐在水里,他站着,微微弯下腰,还比金陵九高一些。

    俯视的角度让裴折清楚地看到金陵九诧异的表情,刚才下人来送食盒,顺便帮忙点上了灯,池子周围烛灯忽闪,照着金陵九的眉眼明暗交错,完全浸湿的衣服贴在他身上,透出里面被温泉水泡得泛红的皮肤。

    裴折是换了浴衣进来的,泡了一会儿嫌浴衣贴在身上不舒服,就脱了下来,完全忘了这茬,现下看到金陵九才想起来,自己似乎什么都没穿。

    脑海中冒出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眼睫一颤,松开金陵九就往后退去。

    池底湿滑,裴折一不小心没站稳,直接往后仰去,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出洋相的时候,一条有力的手臂缠上他腰间,揽着他的腰将他扶起。

    金陵九轻笑了一声:“不让逗?”

    两人靠在一起,中间隔着金陵九的衣服,薄薄的一层布料,彼此身上的温度已经被温泉同化,不分高低。

    裴折的手按在金陵九胸膛上,感受到掌心覆盖的皮肉之下,一下接一下的有力跳动,他自己此时的心跳就不正常,因而也不知道金陵九心跳是快还是慢。

    抬眼就能看到金陵九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裴折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委屈,说不清道不明的,他推不开身前的人,只能恶狠狠地瞪了金陵九一眼:“不让!”

    这话不知哪里戳了金陵九的笑点,他忽而低下头,抵在裴折的肩窝,闷声笑个不停:“我原以为裴探花是是只小刺猬,现在看来,倒像一只未断奶的猫,故作凶狠亮爪子的时候最是可爱。”

    “……”裴折的脸瞬间黑了,去你娘的小刺猬,去你娘的奶猫,亮爪子个屁,我还看你可爱呢,你全家都可爱!

    金陵九笑起来胸腔震动,传到裴折身上,裴折被震得心尖一抖,按在金陵九胸口上的手指蜷了蜷。

    两人贴得极近,彼此身体的反应一清二楚,感受到水下抵着自己的东西,两人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尴尬。

    这回裴折没使几分力就推开了他,两人默默地分开一段距离,不作声,将不该出现的反应压下去。

    “咳咳,那什么你知道吧,泡温泉气血会涌动,这样是正常情况。”裴折道。

    金陵九附和:“我听说过,是正常情况。”

    两人重复着正常情况,不知是说给对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没人说话,气氛有些怪异,直到下人过来:“品香楼说漏送了一样东西,公子,我给你们送进来了?”

    裴折巴不得有人能够打破这份沉默,忙应道:“送进来吧,顺便把另一个食盒拿走。”

    裴折打开食盒看了看,两碟虾饺,皮薄馅足,鲜香味扑了一脸,他本是为了缓解尴尬,现在看着这虾饺,禁不住心中微动:“金陵九,虾饺吃不吃?”

    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就在裴折以为他不会过来的时候,他动了:“吃。”

    两个食盒本应该是一块送来的,故而就备了两副筷子,虾饺这盒里没放餐具,刚才那食盒也被下人拿走了。

    裴折和金陵九对视一眼,后者轻声问道:“用手抓?”

    裴折不信邪的将食盒翻了两遍,发现里面就两碟虾饺,以及一小碟醋料,除此之外没其他的,他缓了口气,哭笑不得地肯定金陵九的提议:“用手抓。”

    没别的法子,只能用手抓,金陵九爱洁,断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当即背过身,不打算吃了。

    裴折不拘小节,捏着虾饺的边塞进嘴里,嚼了嚼,眼睛一亮:“好吃!”

    他蘸上醋料,连着又吃了两个。

    金陵九忍不住问道:“真那么好吃?”

    裴折对虾饺高度满意:“好吃,你真不尝尝?”

    金陵九也没吃饱,他吃惯山珍海味,不馋虾饺,但看裴折吃得这么香,不禁有些意动,转过身看了一眼又放弃了:“不了,你吃吧。”

    他是断然不可能伸手去抓虾饺的,他宁可不吃!

    裴折看着金陵九偏过头,身上透露出似有若无的委屈,忍不住笑骂道:“用手拿能为难死你!”

    金陵九哼了声,表示认同,猝不及防间,一只虾饺送到了他嘴边,虾饺放了一会儿,已经不复刚出锅的热度,贴在唇上有些凉。

    裴折眼底含着笑:“张嘴。”

    金陵九下意识听话,张开嘴,任由那微凉的虾饺进入嘴里,醋料在舌尖化开,激得舌根泛酸,泌出涎水,他嚼了两下,感觉到虾肉的鲜嫩味道在舌尖蔓延开。

    裴折又投喂了金陵九两只虾饺,金陵九垂着眼皮,吃得很香。

    两碟虾饺很快就吃完了,剩最后一只的时候,裴折蘸了蘸醋料,扔进了自己嘴里。

    摇曳的烛光下,金陵九看着他唇齿相合,几秒后喉结一滚,将虾饺咽了下去:“蘸着醋料是不是比较香?我想尝尝。”

    裴折不明所以:“没了,再说刚才不是给你蘸过了吗?”

    温泉的水不会变凉,泡在里面一直是热的,活血驱寒。

    金陵九眉目间闪过一丝晦暗的情绪,盯着裴折因泡了太久而发红的眼尾和嘴唇,还有锁骨及以下颤动的两处,哑声重复道:“我想尝一尝。”

    裴折心中一凛,似有所觉。

    下一秒,金陵九俯身凑过来,压在他唇上,舌尖撬开他唇齿,狠狠地搜刮了一通,像是要将残留的虾饺混合醋料的味道尽数尝尽。

    等到裴折反应过来的时候,唇齿间的侵入者已经离开了,金陵九拇指按了按他的下唇,评价道:“蘸过醋料,果然很香。”

    裴折的脸瞬间烧红,感觉到一股血涌上头顶,心神大乱。

    距离重新拉近,因为略有些另类的尝东西行为,两人之间的尴尬全都消失了,不止消失了,心理承受能力还提高了一个档次。

    裴折指尖勾着金陵九湿透的衣服,扯了扯,看着他因此而露出来的大片锁骨,吹了个口哨:“小九儿真美。”

    这是实话。

    金陵九吃饱尝足,懒懒地靠在池壁上,任由他施为,只有一只手扶在他腰间,未免裴折再脚滑摔倒:“比不得天下第一美男子。”

    裴折赞同地点点头:“虽然比不得,但你也不要妄自菲薄。”

    时隔半月,金陵九再次见识到了裴折的自恋,依旧无言以对。

    裴折好心地安慰道:“我们之间是不同类型的,我是十里八乡最俊俏的儿郎,而你是最美的。”

    这也是实话。

    裴折属于俊秀一挂的,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温润如玉,像春日的风,秋日的水,没有威胁性;但金陵九不同,他属于秾艳一挂的,眉目锋利,极具冲击力,不笑时似冷月,勾唇后若冻雪初融,只要看过一眼,就再不会忘记。

    金陵九:“……”谢谢,并没有被安慰道。

    身体卷土重来的反应在意料之中,或许是之前打过一次招呼,觉得稀松平常,这次没有人选择后退。

    金陵九靠在池壁上,裴折往前一步,肩膀撞上他的,力道很大,发出一声闷响。

    “嘶,轻点。”金陵九眉头微皱。

    裴折闷笑,又用肩膀撞了他两下:“不至于吧,九公子这般娇贵?只是撞你肩膀一下而已,换成其他的你岂不是要哭出来?”

    金陵九掀起眼皮,浓黑的眸子里闪过精光:“其他的?”

    裴折:“打架呗,你可别说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刺杀,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想要你命的人应该很多吧?”

    金陵九似乎真的思索了一下:“不算太多,有很多人想,但他们没那个胆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平静,仿佛根本没当一回事。

    裴折沉默了一下,轻轻啧了声。

    涉及到天下第一楼,这个话题不适合深入,裴折心里清楚,因而并未作出太多反应,更何况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解决。

    相贴的身体感受到了不属于自己的热度,以及不属于自己的硬度,虽然不属于,但是很相似,戳在彼此的身上。

    又到了春天,动物们睡醒的季节。

    有点硌人,裴折暗道。

    他抓着金陵九的手,在手心挠了挠:“互相帮助?”

    水下的动作看不真切,没听到金陵九的回答也不打紧,裴折自作主张地带着金陵九的手往下,片刻后轻轻抖了下,调侃道:“希望这次用手拿能让你不那么为难。”

    金陵九咬了咬牙:“……你也别闲着。”

    身上及心灵上舒爽不已,裴折懒洋洋地应了声,开始投桃报李。

    有些事情,自己做起来虽然已经很不错了,但由别人做起来,显然更有一番滋味。

    这个道理很好证明,比如现在,金陵九捻了捻指尖,冲裴折扬了扬眉,脸上尽是揶揄的笑意:“为难的时间不算长,还可以接受。”

    裴折:“……”

    感觉自尊受到了侮辱,裴折报复性地咬了金陵九一口,同时指尖微动,片刻后,他甩了甩手:“看来需要我动手的时间也不算长。”

    金陵九:“……”

    有些事情,由别人做起来更有一番风味,但发掘新玩法之后,显然感觉会更不一样。

    这个道理也很好证明,比如现在,裴折和金陵九的手交叠在一起,金陵九的衣服被扯得大开,掉到了臂弯上,两人中无一物地贴在一起,抬头时目光相触,迸发出噼里啪啦的火花,不消多时,手上就同时卸了力。

    裴折:“……意外。”

    金陵九:“……巧合。”

    池子的水混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显然不能再泡下去了,两人先后上了岸。

    金陵九脱下不像样子的里衣,大摇大摆地往屋里走,裴折跟在他身后,含着笑问道:“小九儿,你怎么不害羞了?”

    更亲密的事都一起做过了,简单的坦诚相见罢了,有什么可害羞的?

    金陵九没睬他,先进了屋子,等裴折到的时候,他已经穿上长裤了。

    旁边有干净的水,金陵九将里衣丢在水里,然后在矮桌前坐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裴折:“裴郎本钱不错。”

    裴折极为赞同:“确实。”

    金陵九:“……”你他娘的就不会给点正常人的反应了。

    金陵九已经穿上了裤子,看不到太多,裴折回忆了一下在水中的触感,觉得金陵九应该是和自己差不多的,于是他真诚道:“小九儿本钱也可以。”

    金陵九从鼻腔中哼出一声,刚准备学着他大大方方说一句“当然”,就听到裴折补充道:“就是比我差点。”

    金陵九:“……”去死吧你!刚才就应该给你个“痛”快!

    裴折穿上里衣后,没急着穿其他的衣服,走到矮桌另一边坐下:“聊聊?”

    废了林惊空一池子水,换水不甚麻烦,案子的事不能不问,不然不好交代。

    金陵九没意见:“聊什么?”

    裴折曲指在桌上扣了扣,他在池子里泡了太久,手指都泡皱了:“案子,知府大人的案子,你有什么线索?”

    生了暖炉,屋子里不冷,金陵九赤着上身,身上还带着刚才放纵过的情/欲味道,眉目间却一片冷清:“线索自然是有的,不过裴大人若是想知道,总得拿点什么东西来换吧。”

    裴折闻言笑了声,没什么温度:“金陵九,你之前拦住我,要跟我喝酒,若不是想告诉我线索,又是为了什么?”

    金陵九:“当时是想,但我现在又不想告诉你了。”

    “你怕是从来都没想过吧。”裴折嗤道。

    泡完温泉之后需要补充水分,他们一直没喝点水,金陵九下意识舔了舔唇:“裴大人何出此言?”

    裴折放在桌上的手突然收回:“喝酒都会醉的小九儿,怎么敢约人喝酒,就不怕自己的秘密都被挖出来吗?”

    金陵九脸色微变:“我有什么秘密,裴郎不妨直说,你这一个哑谜接着一个,我可听不明白你的意思。”

    裴折忽然倾身向前,直视着他的眼睛:“还记得你喝醉的时候做了什么吗?”

    他紧盯着金陵九,不错过任何一丝情绪。

    金陵九及不可查地拧了拧眉,眸底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我做了什么?”

    真的忘记了?裴折不知心里是什么感觉,有庆幸,也有失落,不过很快都被他抛之脑后了,他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又压近了些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唇在金陵九那双冷淡的眼上碰了一下:“你做了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四舍五入日万了。

    正经人不做正经事,大家都快,谁也别嫌弃谁。[doge]

    ps:泡温泉不要吃东西,请原谅两个饿了的崽。

    第34章

    暖炉里不知加了什么,有丝丝缕缕的香气,很轻很淡,不像是专门的熏香,离得近才能闻到。

    裴折动作太快,快到金陵九反应过来的时候,眼皮已经被烫得一颤,不属于自己的热度一直烫到血液里,他呼吸一窒,没办法思考。

    一触即分,裴折稍微退开了些,看到金陵九的眼睫抖动,宛若一只振翼的蝶,他舔了舔犬齿,忽然觉得渴。

    “你做了这个。”他重复道,“你喝醉了撒酒疯,硬要亲我,我按不住你。”

    说这话的过程中,裴折一直盯着金陵九,像行旅多时的人见到了水,又像野狗见了肉骨头,目光垂涎又具有侵略性。

    金陵九不和他对视,裴折的胆子又大了些,开始大肆编排:“我好心想送你回客栈,但你总不配合,撒着娇要我亲亲你才听话,我顾忌着你,怕伤了你,只能从了。”

    向来不知撒娇为何物的金陵九心情复杂,语调微扬,带着荒唐的疑问:“我硬要亲你?还硬要你亲我?还撒着娇?”

    裴折忍着笑,冲他眨了下眼:“没错。”

    “……”

    金陵九一直没反驳,裴折憋出一肚子坏水,故意臊他:“我都没想到,你醉了酒之后,会那么娇。”

    这不算是假话,起码在裴折眼里,醉酒后的金陵九确实挺娇。

    “说起话来带着鼻音,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跟个小孩似的,不叫你‘小九儿’就耍性子。”裴折满脸戏谑的笑意,拖长了调子揶揄道,“金娇娇。”

    “……”

    金娇娇没有说话,金娇娇正在怀疑人生。

    他深谙流言之道,三分真七分假混着说,能达到最好的效果,裴折这番话里真假掺半,他本不该在意,但终究被那一点真的扰了心神,浑身不自在起来。

    金陵九突然开始怀疑,为了在来往交锋中占得上风,受裴折这一通蹬鼻子上脸的气,到底划不划算。

    裴折的视线顺着金陵九的眉骨滑下,到鼻尖、嘴唇、锁骨、胸膛,最后落在略微凸起的地方,温泉的热度散去,金陵九身上透出终年不见阳光的病态白,唯有那处异样,殷红似血,勾得人不由多看了两眼。

    他近乎色情的看法弄得金陵九浑身不自在,起身往木桶走去:“束发的玉冠落在温泉旁边了,裴探花可否为我取来?”

    这要求有些过分,但金陵九一时之间也找不到更好的借口,他觉得自己和裴折都该冷静一下。

    裴折欣然应许。

    屋外没有里面那么闷,入夜之后有风,吹了风后头脑清醒不少,裴折思索起刚才的所作所为,忍不住在心里唾骂自己。

    面对歌妓稍微暴露一点的穿着,他都要垂首不观,不欲多瞧,在看到金陵九的身体时,却意外的没有想移开视线的打算,反而有种想要得寸进尺的冲动。

    委实孟浪了些啊。

    “为什么会这样呢?”裴折叹了口气。

    “说好了只是泡温泉泡的,是正常反应,你多想些什么劲?”裴折又叹了口气。

    “啧,清醒点,世间哪儿有人能配得上你。”裴折再叹了口气,叹完觉得违心,小声补了一句,“实话实说,他长得也不差我太多。”

    叹气没叹出个所以然,反而更慌了,裴折不敢往深了想,暗暗腹诽,金陵九和他一样是大男人,有什么可冒犯的?

    温泉旁的灯吹熄了,借着月光,隐隐能看出延伸出去的小路。

    潮气扑了一脸,裴折不舒服地眯起眼,他泡的时间太长,手软脚也软,浑身懒散劲儿,赤脚踩在鹅卵石上,硌得慌走两步就忍不住抬起脚来缓一缓。

    身体的重心全都压在另一条腿上,另一只脚受了罪,裴折不在乎,丝毫不觉得这种类似于“饮鸩止渴”的缓解疼痛的方法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直到他因此一脚踩到了尖锐且硬的东西上。

    金陵九的玉冠是由一整块白玉雕成的,老师傅的手艺精湛,冠顶雕得细致,连接的地方只有半个小指粗细,稍微用用力就能掰断。

    清脆的玉碎声打破了最后一丝侥幸,得。

    裴折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钻心的疼,脚疼,肉也疼,虽然没仔细观察过,但他能猜到金陵九日常用度有多豪奢,对清贫过头的探花郎而言,定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帮忙拿东西,却把东西给弄坏了,裴折自觉理亏,尽力收拢了玉冠的残骸,连脚上的疼都顾不得了,一瘸一拐地往屋子方向走去。

    屋内。

    搓了两把里衣,金陵九也冷静下来,想到裴折刚才编排自己的话,他脸上显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不就是装吗,裴折想玩,那他就陪着,忍到此时,已经不在乎多忍一会了,他现在很好奇,裴折还能闹出什么妖来。

    片刻后,金陵九看着玉冠的残骸,陷入了沉默。

    金陵九有近百只玉冠,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只。

    他偶然得到一整块剔透的白玉,找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手艺人,自己画的图样,刚拿到手不过月余,现在变成了大小不一的好几块。

    死状凄惨,死于分尸,血迹斑斑。

    血迹?

    金陵九敛了眸子,目光从玉冠上转移到裴折脚上,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待到往他身后一看,眉头皱的更紧了。

    裴折足底被玉冠的棱角划破了皮,落下几点血,这一路走来,踩出了一行寥落的血痕,十分扎眼。

    金陵九浑身不舒服起来,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洁癖发作了。

    裴折正色道:“这是个意外。”

    金陵九随意地抬起右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裴郎可以开始狡辩,不,解释了。”

    “……”裴折一噎,觑着他,“这其实是个两败俱伤的戏码,你信吗?”

    金陵九皮笑肉不笑:“你说呢?”

    裴折叹了口气:“我也受了委屈的。”

    金陵九:“所以呢?”

    对上金陵九那双清透的眼,裴折心里突然冒出一丝心虚,他花了两秒钟把过去十几年间从圣贤书上学来的礼义廉耻全部丢掉,理不直气也壮:“所以你也得补偿补偿我?”

    金陵九:“?”

    头一回见做错了事的人向着受害一方要补偿的,金陵九气笑了:“我怎么补偿你?要不你的玉冠拿来,我也踩一脚?”

    裴折遗憾道:“我还没行过加冠礼。”

    本朝男子二十岁行加冠礼,意为成年,金陵九狐疑地打量着他,裴折已经到了二十,怎会还没加冠?

    看表情就能猜到他在想什么,裴折自然地解释道:“离家久,迟未归。”

    金陵九沉默下来。

    他早就调查过裴折,自打入京赶考以后,裴折就没离开过京城,逢年过节都是在宫里过的,此次南下是裴折当官后第一次离开京城。

    五六年了。

    金陵九忽略了心里的异样,另起了话头:“裴大人欠我一支簪子,可还没给。”

    说的是上元夜那天的事,裴折略一思索才想起来,他一挥手,大大方方道:“连着你的玉冠,先记着账,来日一并还给你。”

    金陵九一句“不用了”在舌尖滚过,又吞了回去:“行。”

    金陵九有随身带药的习惯,他起身从外衣中找出装着伤药的小瓷瓶,推到裴折面前:“伤药,给你一并记在账上。”

    裴折:“……”

    伤口不深,药粉乍一撒上去有点痛,裴折皱着眉忍下,很快伤口就没感觉了:“这药能让人失去感觉?”

    金陵九:“暂时的,三个时辰内会恢复,江湖上很多人都用,这是伤药中效果最好的那种。”

    受伤之后,为了能够在短时间内继续作战,很多人都会选择能够麻痹感官的伤药。

    裴折上完药后,端详着手中的小瓷瓶,调侃道:“最好的?你该不会在诓我吧?”

    金陵九睨着他,突然问道:“你了解草药吗?”

    裴折不明所以:“不太了解。”

    “伤药的种类有很多种,制作方法大多不相同,效果也差很多,唯独有一点类似,就是配料的草药。”金陵九解释道,“我这药只天下第一楼有,调配的药师在江湖上名声很大,你大可不必担心我诓你,另外这种药里还有种活血化瘀的草药叫田七,你知道田七吗?田七又名三七,三七即是二十一,可作廿一。”

    瓷瓶是白的,上面没有一点花纹,比市面上粗制滥造的瓷瓶精细得多。

    不明白他突然提这岔是为了什么,裴折摩挲着瓷瓶,眼睛一转:“想来也是,九公子就没不好的东西,你昨晚可让我受了好大委屈,这药就当是给我的补偿吧。”

    补偿?金陵九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他定定地看了裴折两秒,确认裴折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瞬间笑了,呛道:“我让你受了多大的委屈?要不你把我对你做的事都说出来,咱们一件件来补偿。”

    他点了点眼皮:“这个就算你讨回来了。”

    裴折一窒:“……倒也不必补偿得这么清楚。”

    “那怎么行?”这回轮到金陵九不干了,他伸直了一条腿,坐得不像刚才那么端正,意味深长地笑,“裴郎且一一说着,我定会仔细记好,来日方长,咱们一桩桩一件件的补偿,定不叫任何一个人吃了亏!”

    裴折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有种准备秋后算账的意思,潜意识里想拒绝:“咱俩什么交情,小九儿实在不需要算得这么清楚,若你真想补偿,就将知府大人一案的线索告诉我,我劳心此案日久,如入苦海,唯有破了案才能上岸。”

    金陵九沉默了一下:“咱俩什么交情?”

    对着眼前人,裴折向来没脸没皮:“互相帮助过的交情算不算?要是不算,亲过的交情行吗?”

    金陵九突然有些佩服裴折,为了破案能做到这种程度,他不禁有些好奇,日后裴折知道了真相,会做出什么反应?

    他曾故意逗弄养的海东青,结果鸟儿想啄他没啄到,气得不吃他喂的东西,硬生生绝食了两天,最后饿得不行,又低头服软。

    总觉得裴折的反应会差不多,金陵九有些期待。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衬得桌上的烛灯愈发明亮。

    所有东西都是这样,一旦有了参照和对比,就会显出高下,无论是物,还是人。

    本就打算将线索告诉他,现在机会合适,把握好了还能抓住裴折一个把柄,金陵九大发慈悲道:“既然咱们交情那么深,我自然得帮你解忧。”

    裴折心中一喜,有钱正的事在前,他对此只抱了六分希望,没想到会收获十分惊喜:“你知道什么线索?”

    “线索就是……”金陵九拖长了调子,冲裴折眨了下眼,“其实之前已经悄悄告诉你了,至于能不能发现,就看裴郎的能耐了。”

    裴折:“你有本事把话说清楚!”

    金陵九随口道:“裴郎有本事,祝你早日破案,脱离苦海。”

    裴折:“……”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

    金陵九不准备留宿,拿着湿透的里衣准备离开,身后裴折一直没作声,像是在回忆他们说过些什么。

    烛火晃了眼,金陵九看到俊逸的探花郎眉眼低垂,素白里衣在他的肘间和肩颈处堆起些许褶皱,忽而想起不久前触碰到的柔软和热度。

    小探花,是极软的。

    汹涌的情绪只一刹便尽数收回眼底,金陵九选择放纵自己的冲动:“思来想去,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裴折没好气道:“什么事?”

    他保证,如果这厮再不说人话,他就……

    金陵九说了人话,且十分真诚:“刚才挺舒服的,味道也不错,多谢裴郎款待。”

    作者有话要说:

    翻译一下两人的话:

    小九儿:线索已经告诉你了,自己猜去吧,加油哦!

    小探花:?你礼貌吗?

    晚上头昏脑涨,写的不满意,改了一下,觉得两人都可以更骚点。

    第35章

    是挺舒服的,温泉泡着能不舒服吗。

    味道确实不错,到底是品香楼的菜肴。

    款待……

    裴折猛地坐起身,他编不下去了。

    金陵九离开前说的那句话暗示意味明显,大胆又露骨,细究起来比不说人话时还气人,什么叫“多谢他的款待”?

    裴折思前想后,确认金陵九不可能不知道温泉和菜肴是谁准备的,这厮花花肠子扯出来能打上几十个九连环,就林惊空那点破绽百出的小心思,估计在找上门的时候就被他识破了。

    所以金陵九今日是故意来的。

    所以最后那句话也是他故意对自己说的。

    裴折脚上受了伤,不方便骑马,林惊空本就打算让他留宿,他目送着金陵九说完那句似是而非的话后悠然走远,半天才回过神来,跟着丫鬟来到准备好的房间。

    到现在已经半个时辰了,他还没有入睡。

    窗纸糊了两层,只透进少许月光,像初春未消的霜,让人联想到金陵九那张一笑起来就冰塌雪融的脸,还有他的锁骨、胸膛、手……裴折深吸口气,打住自己的联想。

    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索性披着衣服下了地,脚上的知觉还没恢复,走起来不疼。

    裴折抿紧了唇,一把推开窗,任由外头的风吹散不该有的荒唐想法,细细回忆起今天晚上金陵九说过的话。

    金陵九不是会在正事上诓骗人的个性,既然说已经提过了线索,那就一定是提过了。

    裴折揉了揉眉心,心道得赶紧解开金陵九给出的谜题,这人性子恶劣,说出线索的时候指不定是怎么想的,兴许还会在心里嘲笑他,线索都送上门了还没发现。

    城郊静谧,连城里的打更声都听不到,不知是什么时辰了,院子里梅树抽苞,风一吹就晃两下,屋檐下一片绰绰的光影。

    拢共说了那么多话,也没看出哪一句不对劲,他又不是金陵九肚子里的蛔虫,一猜一个准,裴折越想越烦闷,关了窗爬上床,倚着床头坐得端正,一脸严肃地摊开右手,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不久之前,他就是用这只手握住金陵九的。

    手上有一层薄茧,和读书人手上的书茧不完全相同,裴折食指和中指处尤其厚,泡得时间太长,茧不那么硬了,他抬起手,用指尖碰了碰下唇,和金陵九贴上来的触感不一样。

    裴折不信邪,又将自己的手背贴在唇上,而后是胳膊,他甚至撩起长裤,将唇贴在膝盖上碰了碰,体会触碰时的感觉。

    片刻之后,裴折恹恹地把衣服整理好,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他自己的触碰和金陵九碰他的感觉不一样,好像少了点什么似的。

    他回忆起被金陵九握在手里的感觉,那双手和他的不一样,光滑细腻,比小娘子的手还要滑,和温热的泉水一起包裹住他,令他心中欲念纵生。

    仲春如月,气温还低。

    被褥堆在一起,裴折一只手撑在床上,半俯着身,没将所有的重量压下去,他擦过的长发仍有些湿,散开在背上,还有些从肩头滑落,铺在床面上。

    屋子里放着暖炉,和温泉那边是一样的,烧透了以后,有淡淡的香气萦绕。

    他感觉到并不太温热的触碰,在胸膛处游移不定,呼出的热气交缠在一起,又被送回唇齿之间,动作温柔,像引着人入春闺,织就一场旖旎的绮梦。

    肩擦着肩,胸膛贴着胸膛,逐渐亲密无间。

    他在喘息中抬眼看去,面前是一团浓雾,只能看见一双模糊的眉眼,有些熟悉,名字就像卡在喉咙间,怎么也吐不出来。

    直至欢愉冲上头顶,一声惊雷劈下,天光大亮,裴折恍然回神,同时也看清了那张脸,他登时仓惶出声:“金陵九?!”

    裴折出了一身的汗,乍一醒过来的时候,眼底都是慌乱的,他平躺在床上,好半天才平静下来。身下的异样提醒着他发生了什么,在回过神来的一瞬间,他整个人就僵住了,脑袋嗡嗡作响,没办法进行思考。

    窗户不知怎么打开了,冷风吹得裴折一个激灵,他眼底复杂,有一丝不敢置信,冷着脸探手向下,待触碰到身下的异样时,脸色更难看了,妈的!

    原来真的是一场梦,还是一场杀千刀的春梦!

    是不是应该弄出来?

    裴折皱着眉头,尝试着动了下手,他从没遇到过这种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终于醒了。”

    裴折陡然一惊,后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慌忙之下收紧了手,顿时疼得脸色一白:“嘶!”

    “怎么,做噩梦了?你刚才还叫我来着,总不会是被我吓到了吧。”金陵九站在床侧,轻声道。

    那处因为疼痛和紧张已经乖顺下来了,裴折额角青筋直跳,不动声色地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冷眼看着床边的不速之客:“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走了吗?”

    方才的事,不知道被金陵九看去了多少,一想到金陵九刚才说的话,他就有一种想杀人灭口的冲动。

    “特意回来救你的。”金陵九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冷意,“我从这里离开后,在往城中去的路上遇到一群蒙面人,他们人数很多,武功高强,正向着这里来,我怕你出事,就折回来了。”

    裴折心一凛:“蒙面人?什么来路?”

    金陵九:“看招式路数,应该是江湖上的杀手,其中还有几个没动手的,不知道是不是一伙的。”

    “江湖人士……你们交手了吗?”裴折从床上下来,上下打量着金陵九,“你有没有受伤?”

    他不知道金陵九武功如何,金陵九诸多的传闻中完全没有提到过这回事。

    金陵九摇摇头:“我没受伤,路上正好遇到左屏来找我,我便让他暂且拖住那些人,然后来知会你一声,情急之下破窗而入,见谅。”

    裴折定睛一看,果真是破窗而入,窗户不是打开着,而是被直接卸了下来,那梦里的平地一声雷,估计和这窗户脱不了干系。

    那他当时看到的脸,究竟是梦里的,还是真实的金陵九?

    见他出神,金陵九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裴大人?”

    “没事,随便破,反正不是我的房子。”裴折大大方方地一摆手,快速捞过衣服来穿好,“左屏能拦住他们吗?咱们还有多少时间?是不是得赶紧跑路了?”

    金陵九看他利落的收拾好自己,半点没慌,反而有些隐藏不住的激动,一时间有些发愣:“你不怕?”

    裴折诧异:“怕什么?”

    确认他神情不是作伪,金陵九颇有些心累:“那些人是来杀你的,以你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抵挡,这可是要命的事。”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遇到过多少次暗杀?”

    金陵九保守估计,说了个大概的数字。

    裴折勾唇浅笑,将衣袖挽到手肘,笑意冷而张狂:“我是你的三倍。”

    出了屋子,趟着明月与夜风,一路离开宅院,往淮州城方向赶去。

    裴折捋了捋马脖子上的鬃毛,感慨道:“算林惊空那厮做了件不错的事。”

    金陵九还没从刚才的话题中回过神来,亦步亦趋的跟在裴折身后,眸中情绪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折推了他一把:“上马。”

    金陵九利落地翻身上马,等到后背贴上一个身体,才如梦初醒般挣动起来,一双胳膊从他身体两侧环上来,抓紧了缰绳,不耐地“啧”了声:“别乱动。”

    话音刚落,裴折便用腿轻轻一夹马肚子:“驾!”

    统领军中最好的汗血宝马,淮州城都找不出第二匹来,驮着两个大男人也没显出吃力,飞快往淮州城跑去。

    两人紧紧贴着,金陵九还是不太习惯和别人贴得这么近,他深吸了一口气,暗暗警告自己不要冲动,为谋大计不拘小节,提醒道:“这条路走下去,还没到淮州城就会遇见那伙蒙面人。”

    “我知道。”裴折懒懒应了声,“你身体别这么僵硬,乖,往我怀里靠靠,你挡着我看路了。”

    金陵九:“……”

    处于明显弱势一方,金陵九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不是要跑路吗,为什么往敌人面前送?”

    裴折语带惊讶:“我没告诉你吗,我喜欢反向跑路,你别坐这么端正啊,说了矮一点,我看不见路了,诶诶,要撞到树上去了!”

    被逼无奈,金陵九微微拱起背,面无表情的将自己窝进裴折怀里。

    裴折满意的声音从他耳侧擦过,似乎还吹了个口哨,揶揄笑道:“这样才对。”

    在接近淮州城的时候,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打斗声,金陵九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了,沉声道:“你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对不对?”

    裴折像是听不出他的愠怒,轻哼了声:“不对,我可不知道九公子会来救我。”

    言下之意,他知道那伙刺客会来。

    裴折双手一拉缰绳,让马停下来,然后从袖中摸出早已准备好的信号弹,发射出去。

    夜空中炸开赤红的火光,吸引了打斗双方的注意力。

    左屏与穆娇迅速脱战,足尖点地,来到金陵九身边。

    “九爷。”

    “师兄!”

    坐在马上会高很多,裴折俯视着两人,视线在穆娇身上停下:“你还有师妹?”

    金陵九含糊的应了声,没多解释,他还在气骑马的事,不想搭理裴折,拂开身侧的胳膊,下了马。

    裴折没恼,跟着下来,猛地一拍马屁股,让它往远处跑去。

    金陵九抬眼看他。

    裴折摊摊手:“那马是林惊空的,是匹好马,万一伤着了,我可赔不起。”

    刺客数量很多,有将近二十个,围攻过来。

    裴折扫了一眼,意有所指道:“这些的功夫挺不错的,遇上九公子身边的人,没一个受伤的。”

    左屏和这女子既然能牵制住他们,武功肯定比他们高上许多,没有一点伤亡,其中定有蹊跷。

    金陵九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尴尬,平静道:“刚过完年,我天下第一楼不杀生。”

    作者有话要说:

    互相算计中。

    第36章

    这是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裴折被气笑了:“看不出来,九公子还吃斋信佛啊。”

    金陵九瞥他一眼:“人在江湖飘,走哪儿都能遇见不想见的人,逼不得已求神拜佛,来转转运。”

    穆娇头一次见金陵九开玩笑,满脸新奇,一不留神就笑出了声:“师兄,有不想见的人你就告诉我,跟小时候一样,我帮你把他们赶走。”

    金陵九小时候性子冷,不太喜欢和别人交流,以前穆娇没少帮他打发人。

    “跟小时候一样?”裴折轻飘飘地看了穆娇一眼,又看向金陵九,笑了声,比之前冷了点,“不是师妹吗?青梅竹马的师妹?”

    穆娇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小时候金陵九住在她家里,这样说也没错。

    这里是一片树林,月光被干枯的枝条挡住大半,金陵九正眼看他,只看到裴折偏开头,流畅的肩颈线条没入衣襟,侧脸显得有些冷淡。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发现好像没什么可解释的。

    刺客们分散开,从四周往里聚拢,刚才说话的工夫,就将裴折等人围起来了。

    和金陵九说的一样,这些都是从江湖上雇佣的杀手,什么话都没说,拿着武器就冲了过来。

    每个方向都有杀手,银亮的兵刃映出月光,招招狠厉,直取四人身上的要害,他们不得不分开略微拉开距离,分别对抗敌人。

    左屏和穆娇配合默契,牵制了大部分的人。

    金陵九静静地站着,左屏和穆娇分别在他身体两侧,以他为中心,刺客们不停地冲上来,金陵九没有出手,左屏和穆娇挡下了所有他的攻击。

    刀剑无眼,趁着间隙,左屏悄声问金陵九:“要不要帮他?”

    除了敌人以外,此地只有一个外人,“他”指的是谁不必多说。

    裴折刚才一直躲避着,这么一会儿工夫就进了树林中,金陵九远远朝他的方向看了两眼,摇摇头:“再等等。”

    关于裴折,天下第一楼查到的东西不多,金陵九已经习惯了这人带来的意外,但在房间的时候,当裴折说出自己经历过多少次暗杀,金陵九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惊讶。

    经历过那么多次暗杀,应该能对付几个人吧,金陵九想趁此机会看看裴折的武功到什么程度,他想知道裴折在隐藏什么。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够让一个手上没有实权的文官被如此忌惮,让那么多人、那么多次想取他的性命。

    树林中的打斗声很快就停下了,金陵九第一时间看过去,只见裴折被两个刺客挟持着,慢慢走出来,锋利的刀刃贴在他颈间,再往里一寸就能在那光滑的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

    裴折笑得懒洋洋的,全然没有性命攸关的急迫:“轻点,把刀离我脖子远点,我要是破了相的话,心情可是会很差的,那你们想要的东西也就拿不到了。”

    “九公子!”他和金陵九招了招手,像是在说“我还活着,别担心”。

    金陵九:“……”

    围住金陵九三人的刺客们也停下攻击,左屏一时迷茫,不知现在的情况该怎么处理,讷讷道:“九爷,这……”

    不是说再等等的吗,怎么裴折就被人用刀抵着脖子出来了?

    金陵九和裴折对视了一阵子,最终败下阵来:“放了他,不然你们都没办法活着离开这里。”

    裴折扬了扬眉,唇角勾起一点不易察觉的弧度。

    刺客们已经全都退到一起了,挟持着裴折,慢慢往后退去。

    金陵九缓步向前,刺客们退一步,他就逼近一步,左屏和穆娇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三人和刺客们形成对峙的局面。

    将刀架在裴折脖子上的人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金陵九,别坏了道上的规矩,我奉劝你一句,这不是天下第一楼应该趟的浑水。”

    裴折像是来了兴致,偏头看他:“敢问,你哪条道上的?你们道上的规矩又是什么?”

    金陵九搓了搓指节,眼底漾开一点笑光。

    穆娇觉得裴折这人十分有意思,刀架在脖子上了,一点不见惊慌,还跟没事人似的挑衅,不知道还以为他是挟持别人的人呢,让她忍不住想帮一帮:“对啊,你们都是哪条道上的,我们天下第一楼的道上可没以多欺少的规矩。”

    那刺客自觉受到了挑衅,握着刀的手紧了紧:“闭嘴!那多说一句,我就要了你的命!”

    裴折语气很是无辜,指了指穆娇:“刚才是她在说话,你跟我横有什么意思,有本事把刀架她脖子上去啊。”

    在裴折和金陵九回来之前,左屏和穆娇牵制了这伙人多时,纵是傻子也能看出来,这两个人并不是真的想和他们动手。

    刺客们不想接这话茬,毕竟都是江湖上混的,承认自己打不过对方很丢面子。

    穆娇这人不太会看脸色,闻言乐呵呵接道:“没事没事,你拿刀过来,我让你架我脖子上,我给你个挑战我的机会。”

    刺客:“……”

    裴折拱火:“听到了,人家都给你机会了,去架啊!”

    穆娇附和:“来啊来啊。”

    刺客:“……”

    金陵九看着裴折和穆娇一唱一和,眼底的笑意散了,心里烦闷,突然不想再耽搁下去:“左屏,出剑。”

    刚才对付这些人,左屏和穆娇一直没有用过剑,空手接白刃,现下听了金陵九的话,左屏立马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

    穆娇刚抬起手,就被金陵九按下去了:“让左屏来。”

    穆娇:“可是……”

    金陵九:“这些人都对付不了的话,有什么资格跟在我身边。”

    这话不怎么好听,但对左屏来说,恰恰是一种能力的肯定,他眼底亮起一簇光,拿着剑冲了出去,出手前还不忘留下一句话:“属下遵命!”

    刺客慌了神,连忙挟持着裴折向后撤。

    江湖上没人想和天下第一楼对上,本来他们看到金陵九的时候就准备撤了,但金陵九竟然命令属下不许伤了他们,他们以为金陵九顾忌江湖规矩,无意插手太多,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刀刃贴在脖颈处,冰凉又锋利,裴折皱了下眉,抬手捏住刺客的手腕:“连刀都拿不稳吗?”

    钳住手腕的手十分有力,刺客下意识挣了一下,没挣开,随即大惊:“你,你!”

    裴折捏着他的手腕轻轻一扭,幽幽道:“我,我,你裴爷爷我突然心里不痛快了,不想陪你演下去了,去死吧你!”

    左屏性子沉稳,剑招却极为另类,走的是阴险路子,专冲着人的要害而去,剑势凌厉阴损,几乎一剑斩落一人。

    不消多时,他就解决完所有人,直冲着裴折而去。

    裴折余光瞥见左屏,心思一动,卸了钳住刺客的力,将人直接推了出去,刺客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软剑就从他的胸膛穿过,留下一个两指宽的伤口。

    金陵九和穆娇随后赶来,裴折一闪身,从刺客背后钻出来,指着刺客对金陵九道:“你瞧。”

    金陵九不明所以:“嗯?”

    裴折笑得真诚:“你们天下第一楼杀生了。”

    金陵九:“……”

    与此同时,远处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透过树林间的空隙,看到无数火把在快速移动,明光熠熠,照亮了黑夜。

    马蹄声由远及近,在他们身前不远处停下,一个身着劲装的男人翻身下马,对着裴折行了一礼:“卑职淮州城副统领肖迟,率统领军一十六人,见过裴大人。”

    裴折叹了口气:“肖迟啊。”

    肖迟:“卑职在!”

    裴折看了眼他身后举着火把的统领军,指了指身后:“你这名起得真不错,你看看那里,你们来得真有够迟的。”

    肖迟:“……”

    所有人都被左屏解决了,肖迟听从裴折的命令,带着统领军的十六人当了回苦力,将重伤的刺客们送去衙门。

    被放跑的汗血宝马自己跑回了统领军驻地,裴折松了口气,他已经欠了金陵九一屁股债了,不想再欠上林惊空一匹马。

    路上,左屏悄悄对金陵九道:“九爷,那人不是我想杀的,他是被人推过来的,当时我看到架在裴折脖子上的刀跑到了他脖子上。”

    刺客总共有十九人,除了挟持裴折的那个死了以外,其他的都是重伤,左屏攻击的时候并未下死手。

    金陵九眯了眯眼,看着前面和肖迟说话的人,哂道:“他是故意的。”

    左屏:“什么故意?”

    金陵九轻声道:“故意被挟持,故意出手。”

    左屏:“?”

    左屏不明白,这明明是矛盾的两件事,为什么要这么做,不是多此一举吗?

    裴折和肖迟说完事情就放慢了脚步,等金陵九追上来后,状似随意道:“原来你舍不得让我死啊。”

    金陵九眉心一跳:“咱俩什么交情,我怎么忍心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原来是因为咱俩的交情吗?”裴折啧啧道,“我还以为是我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吸引了你,让你没办法看着我出事。”

    金陵九被他笑得有些恼,总有一种心思被看透的感觉,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你手上有什么东西?”

    裴折:“嗯?”

    金陵九:“就是那刺客想从你手上拿到的东西。”

    裴折停下脚步,旁边有人举着火把,金陵九的脸在火光下生动起来,尤其是那双眼,里面情绪翻涌,不复平常的淡漠,他忽然觉得很有意思,想伸手去碰碰:“金陵九,你如果不躲,我就告诉你,好不好?”

    他嘴上温和有礼地问着好不好,却极其鲁莽地伸出手,在还未听到答案的时候,就袭上了金陵九的眼。

    冲动,不克制。

    极其、非常、特别放肆。

    金陵九没躲,只是条件发射地闭上了眼,他感觉到眼皮被轻轻碰了一下,几乎要感觉不出来。

    随后是眼尾,却由轻到重,狠狠地捻了一下。

    他听到裴折的嘟哝声,略带疑惑:“怎么擦不掉呢?”

    那里有一颗小痣。

    上元夜那天晚上,裴折就想给他抹了去。

    而今真真实实地碰到了,却也没有如意,抹不掉,或许有些东西,有些痕迹,只要存在过、发生过,就永远都抹不掉。

    比如他曾想这么做的心情,比如今夜在梦中的触碰,比如未及到来的濡湿感,再比如,曾惊鸿一瞥的心动。

    “告诉我。”

    金陵九的声音有些哑。

    裴折恍惚了一瞬,将手收回来,蜷了蜷指尖:“你不是都猜到了吗?”

    他们之间总是这样,默契得令人厌烦,仿佛心里每一丝情绪都逃不出对方的眼睛,无时无刻都需要打起精神来,稍有一点纰漏,就会满盘皆输。

    金陵九在自己的眼角擦了下:“我要你亲口说出来。”

    裴折沉默地看着他,良久,平静道:“他们想要圣上交给我的信物。”

    金陵九:“那今日之事呢?你怎么知道有人会刺杀你?”

    裴折眨了下眼:“这是第二个问题了,如果你想知道,得付出小小的代价。”

    第37章

    两人站着不动,很快就落在了最后面,火把光渐渐远去,只余一片灰蒙的黑暗,夜色之中,看不清两人的神情。

    左屏和穆娇走在他们略后面的地方,见他们停下不动,也不再前行,没有打扰,只默默的等着。

    肖迟等人发现裴折没跟上来,回头喊道:“裴大人,怎么不走了?”

    这一声打破了裴折和金陵九之间的僵持,裴折下意识挂上个笑,喊道:“来了。”

    夜里林间的风簌簌,带着经冬未散的冷意,逐渐消了心火,裴折长出一口气,回头对金陵九道:“走吧。”

    他语气轻松,全然未提刚才的事,不待金陵九回答,就加快脚步跟上统领军的步伐。

    金陵九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慢慢跟上去。

    两人之间隔着三米远的距离,直到进了城也没说上句话。

    此时天还没亮,夜仍深,街道上一片冷清,偶尔能听到一点细微的叫嚷声,是附近勾栏妓馆里传出来的,附近一片是做夜间营生的,这个点最闹腾。

    去客栈和衙门是两个方向,裴折和肖迟说了两句,就停下脚步不走了,附近依红叠翠,他瞧着新奇,冲四周张望了一圈。

    金陵九带着左屏穆娇到的时候,肖迟已经带着人往衙门去了,裴折好似拆了骨头,懒洋洋地站在街边,见他们来了,遂收回乱转的视线,只落在一人身上,没指名没道姓:“赶明抽个时间去衙门一趟,别忘了。”

    要对今晚抓到的刺客进行审问,金陵九三人也参与了这件事,按照律法,应当一并问讯。

    金陵九熟悉衙门办案的流程,直接应下,裴折瞧他没说话的意思,顿觉没趣,招呼都没打一个就转身离开了。

    月光降了一地的冷霜,薄底靴将覆地的冷霜踩碎,一下一下,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未等裴折完全转过身,一只手就按住了他的肩膀,声音很淡:“什么代价?”

    肩膀上的手很用力,裴折肩颈处一麻,慌了会儿神才反应过来,脱口而出:“你想弄死我啊?”

    金陵九:“?”

    裴折推他的手:“手松松,骨头就快被你捏碎了。”

    肩膀连带着胳膊都酸,裴折没忍住哼唧了两声,听起来黏糊糊的,没一点风流体面的样子,不像人模狗样的第一探花郎,倒像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娇气小少爷。

    金陵九下意识松了手,余光瞥见裴折皱着眉头揉胳膊,评价道:“娇气。”

    半晌又报复似的补了一句:“裴娇娇。”

    裴折一口气堵在嗓子眼,硬是被气笑了:“你手上多大的劲,自己心里没数吗?九公子,非得弄死我是不是啊?”

    这是一句无比正常的话,如果没有那道紧接着响起来的高亢尖叫的话。

    “啊……郎君你,好哥哥啊……慢点啊,弄死人家了……”

    裴折:“……”

    金陵九:“……”

    此地靠近妓馆,夜深正是寻欢作乐的高潮时候,被翻红浪间酣战正凶,泄露出些许大胆又孟浪的叫嚷。

    这一声突如其来,裴折和金陵九都吓了一跳,两人面面相觑,陷入了难以忽视的死寂。

    想明白那一声是怎么回事后,裴折的脸直接黑了。

    探花郎从来不会让自己陷入如此尴尬的处境,以往小打小闹开玩笑,玩不起多半是装出来的,金陵九第一次见他这样,颇觉新奇,连那股尴尬都淡去不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笑得很坏:“我没想弄死你。”

    裴折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金陵九弯着眼,眼底那颗痣都淌着柔情:“弄疼你了,是我不好,我下次轻点好不好?”

    裴折:“……”妈的!

    当金陵九认真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没有人能够不溺于其中的深情,秾丽的眉眼仿佛带着钩子,要将人魂魄勾出,让人心甘情愿地堕落无间地狱。

    自古红颜多薄命,究竟薄不薄命不知道,裴折觉得,金陵九要命。

    要别人的命。

    “裴郎?”

    高亢的叫声又隐约传出,裴折瞬间清醒过来,看着眼前金陵九明显揉着调笑意味的眼,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手痒,恨不得把他摁在地上打一架。

    其他地方也行,地点可以随便选择,裴折不介意,甚至心里冒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古怪念头。

    当然他也只是想想,打是不能真打的,左屏和穆娇还在附近,真动手了吃亏的一定是自己,裴折暗暗磨了磨牙,将这笔账记在了心上:“差不多行了,别笑了。”

    金陵九摸了摸嘴角,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没笑,我天生就长这样。”

    裴折直接对着他翻了个白眼,我信了你的邪,你之前巴不得天生面瘫!

    这俩人不是你压倒我,就是我压倒你,哪一方占了上风,定然不会轻易放过奚落对方的机会,端见裴折语塞,金陵九就突然变成了个话痨,一句接一句地挤兑他:“裴郎真是天赋异禀,样样都精通,连这坊间夜话都知晓。”

    裴折:“……”

    人一旦尴尬到某种程度,就会彻底抛开羞耻心,比如现在的裴折,他想通了,既然没办法改变,那就只能加入,只要能让金陵九更尴尬,对比之下,他就会显得不那么尴尬了。

    “是啊,我天赋异禀,可不止在这方面,现在时辰合适,要不找个地方,我们好好探讨一番?”裴折笑得太过用力,面目有些扭曲,“我定会让小九儿更加深入的了解我。”

    金陵九倒吸一口凉气:“大可不必。”

    裴折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眸底的温柔完全不输金陵九刚才:“怎么不必?我也不是不识情趣的人,小九儿深入了解我之后,我便也教教你坊间夜话,除了你的脸,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嗓子,相信小九儿说那些话时一定会无比动人。”

    金陵九浑身一悚,他还不至于听不懂裴折话里的意思,看裴折一脸意犹未尽,他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忙道:“好了好了,不闹了,我们说正事。”

    “谁闹了?”裴折嗔怪地瞟了他一眼,而后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小九儿是害羞了,没事,别担心,我这么温柔,一定不会弄疼你的。”

    金陵九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闹过这么一通,脸皮差不多撕碎了,两人都被下了面子,再没有顾忌,懒得对着对方遮遮掩掩,都是千年的狐狸,心里头那点花花肠子谁不清楚?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金陵九不想和裴折冤冤相报没尽头,他还要脸,招架不住,主动把话题拉了回去:“你怎么知道会有刺客,还随身携带了信号弹?”

    统领军的人来得很快,就算他没有回去找裴折,裴折也不会出事,有很大可能,他还破坏了裴折的计划。

    裴折打了个哈欠,他是梦到一半惊醒的,和刺客对峙时精神紧绷,此时心神一松,困乏劲儿就涌上来了:“你问这么多,让我先回答哪个啊?”

    金陵九木着脸:“我只问了一个问题。”

    裴折打哈欠打得眼泪汪汪,一拍脑门,浑不在意道:“困糊涂了,现在脑子不清醒,改日再聊吧。”

    他说完就走,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别烦裴爷爷”的气息,金陵九觉得,他今天应该是没带扇子,不然刚才就直接亮出来了。

    金陵九胡思乱想着,裴折刚走出两步去,就“诶呦”了一声,身子一歪,朝他倒了过来。

    按金陵九以往,定是要躲开的,哪儿能让人撞到自己身上,今儿个不知怎么回事,脚就跟在地上生了根一样,直到裴折倒进他怀里都没挪动一步。

    作为倒在天下第一楼九公子怀里的第一人,裴折完全没有感到荣幸,反而不客气地指着金陵九的鼻子,愤愤地控诉道:“你的药是假的!”

    药自然不可能是假的,花了大价钱请人配制的,但裴折的痛苦神色也不像是装出来的,事关天下第一楼,金陵九的脸色沉了几分:“药瓶给我。”

    裴折靠在他身上,将强行扣下的药瓶递给他:“不想给就不想给,没必要这么折腾我,嘶,九公子,小九儿,你怎么知道我最怕疼的?”

    金陵九没理他的编排,一手扶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接过药瓶,拨开嗅了嗅,脸色有一瞬间的空白:“是我疏忽了。”

    裴折顿时顾不得叫唤了,拔高了声音问道:“药真是假的?这药有什么副作用?我该不会今后就残废了吧?”

    “……”金陵九迅速冷静下来,在突然激动的人身上拍了拍,无奈地解释道,“药不是假的,只是我拿错了,下意识拿了最好的那种。”

    裴折狐疑地看着他:“什么叫‘下意识拿了最好的那种’,你这话听起来不太对劲啊,我怎么记得你之前说给我拿的就是最好的?难不成你真的打算诓我来着?”

    金陵九一噎,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不是诓你,是对我来说,这药是最好的,对你来说,另一种才是最好的,唉,简单说吧,这是专门给我用的药,你还记得自己上药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吗?有没有到三个时辰?”

    金陵九提到过,这种伤药会麻痹感觉,三个时辰后才会恢复。

    裴折回忆了一下,笃定道:“不到三个时辰,两个时辰吧。”

    “想给你用的是另一种,那种只会淡化伤口的疼痛,不会完全没有感觉,三个时辰后,痛感会慢慢恢复,和市面上卖的伤药差不多,但是效果会好一些,就是这种。”金陵九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瓷瓶,在裴折面前晃了晃。

    “至于拿错的那个,其实是我个人喜欢用的,那种效果会更好一些,一旦上了药,便会迅速帮助伤口止血、愈合,会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疼痛——”

    裴折打断他的话:“您可得了吧,我都快疼死了。”

    金陵九:“……”

    金陵九将两个药瓶都收了起来,让裴折闹得颇有些头疼:“你错用的这种药是以毒攻毒的,一上药会完全麻痹感觉,但是两个时辰后,伤口的疼痛会加剧十倍。”

    裴折目瞪口呆:“十倍?”

    在裴折说话之前,金陵九抢先道:“虽然会加剧疼痛,但是三天后,你的伤口就会完全痊愈了。”

    裴折真诚发问:“你觉得,我划破的那点伤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痊愈?”

    金陵九硬着头皮道:“四天?五天?肯定会超过三天吧?毕竟是玉划伤的,养起来麻烦,可不能马虎。”

    裴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哦。”

    金陵九无奈道:“当时你刚上完药,说没有感觉,我还以为你是觉得那点感觉可以忽视,没想到是真的没有感觉了。”

    裴折掀了掀眼皮:“怪我咯?”

    金陵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认命道:“怪我。”

    裴折觉得研究出这种药的人纯粹有病,用这种药的人更加有病,为了那两个时辰的无感无觉,要承受三天的剧痛,何苦来着?

    总而言之,金陵九有病!

    单脚站着太累,裴折倚得舒服,全然没有要站直了的打算,金陵九自知理亏,也不好把人推开了,任由裴折靠在他身上:“还困吗?”

    裴折冷漠摇头:“疼得我一激灵,一点都不困了。”

    金陵九努力忽视他话里的嘲讽,问道:“那是送你回统领府,还是去客栈,咱们聊一聊?好久没聊了不是,正好可以为彼此解惑。”

    这话说出来之前,金陵九真的没多想,但说出口之后,突然觉得这场乌龙也不是全无好处,起码裴折现在不困了,又能和他一起聊聊了。

    裴折之前有句话说的不错:世人多蠢钝,君与我独美。

    在这淮州城里找不到其他乐子,金陵九突然觉得,和裴探花你来我往的算计彼此也是一桩乐事,就连时不时互相吵吵嘴,都比做其他事更有滋味。

    他突然有些舍不得了,这样一个人,怎么忍心看着他毁在天下权力的浪潮之中?

    “回统领府吧。”

    冷漠的声音打破了金陵九的快乐畅想,也打断了他的不忍。

    裴折慢吞吞道:“今夜心情不佳,不想聊正事。”

    金陵九表情一滞,不过下一秒就恢复了平静,他抬手将裴折扶正了些,自顾自地重复道:“你想和我去客栈聊聊,好的,我带你去。”

    裴折:“……”

    裴折没想到金陵九会做这么不要脸的事,反应过来的时候,金陵九已经抓着他的胳膊,架着他往客栈的方向走出一段距离了。

    从那片勾栏前路过,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更响了些,这一片范围挺大,完全走出去需要半刻钟,耳边尽是与之前听到的高亢叫声无甚差别的声音。

    裴折被那淫词浪语闹得耳根发热,埋头想靠在金陵九身上装聋作哑,谁知一扭头,正对上金陵九脸侧漫出来的绯意。

    玉冠坏了,金陵九没束发,只是松松地系起来,脸侧滑落了几缕,随着夜风乱飘。

    大红灯笼高高挂,整个巷子都是昏沉而暧昧的光,让人想到烧透了的烛灯,开到成熟的花朵,还有话本子里描述的昏红罗帐。

    几种意象合在一起,组成了此时裴折眼中的金陵九。

    裴折打量过金陵九无数次,却没有一次是靠得这么近的,比上元夜冒犯至极时还要近上三分,近到让他想起温泉池中的距离,不过那时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其他地方,没有分给眼前人太多。

    唯有此时,才是真正的满心满眼都装着这一个人。

    金陵九身上的梅花香气很淡,但因为离得太近,裴折感觉鼻尖全都是那股味道,以至于他忍不住轻嗅了两下,让那股带着微凉体温的气息深入肺腑,好似这般就能缓解脚上的疼痛一样。

    裴折的心情没由来地好了不少,唇角一扬,整个人又开始荡漾:“我的魅力那么大吗?”

    金陵九不明所以。

    裴折摸了摸自己的脸,语气轻佻:“不愧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唉,魅力实在是太大了,都让鼎鼎大名的九公子寤寐难眠了,硬要拉着我秉烛夜谈。”

    金陵九:“……”

    他突然后悔了,感觉刺客的事也不是那么重要,是哪根筋发错了,想和这么个玩意儿吵嘴?有那闲工夫,回去睡觉不好吗?

    “现在已经晚了。”裴折哼笑了两声,“就算你现在把我送回统领府,也不能掩盖你被我迷住了的事实,小九儿,你刚才已经暴露了,说说吧,你是什么时候倾慕我的?”

    金陵九架着他的胳膊禁不住用了几分力,心底油然生出一股莫名的荒唐:“我倾慕你?”

    裴折忍着笑,抬了抬下巴:“嗯。”

    金陵九知道此时自己说什么都会被裴折曲解,索性破罐子破摔,夸道:“可不是吗,我倾慕你,我可太倾慕你了,这世间我最倾慕的人就是你。你多好啊,名声大,长得好,懂得多,味道也不错,还懂那么多床榻上的话,我可真是倾慕死你了。”

    裴折脸一僵,听他这顿夸,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咬牙切齿道:“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倾慕我啊!”

    金陵九揽着他腰的胳膊紧了紧,亦是咬牙切齿:“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倾慕你!”

    裴折揪着金陵九的袖子,皮笑肉不笑:“能听到你这么说,我真是太荣幸了。”

    金陵九反手握住他的手:“不用感到荣幸,毕竟是你应得的。”

    两人脸上尽是虚假的笑意,四目相对,均看到了彼此眼中明晃晃的嫌弃和恶心。

    裴折:呵,金陵九绝对有病,还病得不轻。

    金陵九:啧,裴折果然用错药了,都药到脑子了。

    “嘶,师兄,你们?”

    穆娇一脸意味深长,看着金陵九的目光复杂难言,过了会儿,视线又转移到裴折脸上,是和之前如出一辙的复杂。

    左屏将穆娇拉到身后,他见惯了大场面,在这种情况下依旧能够保持镇定:“九爷,此处距离客栈不远,要不我和穆娇先回去,帮你准备一下要换的衣服?”

    金陵九像是累极了,摆了摆手:“随便拿一件就好,让厨房烧壶水,然后把「雪后天青」找出来。”

    左屏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雪后天青」吗?”

    金陵九颔首。

    裴折挑了挑眉,忽然有些好奇,能让左屏露出这种表情,「雪后天青」是什么东西?

    左屏和穆娇加快脚步离开,隐隐还能听到两人的讨论声。

    “都说了让你不要跟太紧。”

    “我怎么知道会听到那种话,师兄竟然倾慕那人,师兄竟然有倾慕的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怎么不告诉我?”

    金陵九脸黑了,裴折则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咳,这可不怪我,是你自己说出去的,你这师妹还挺有意思的。”

    金陵九瞥了他一眼,没作声。

    裴折正准备再臊他两句,猝不及防,又听见了穆娇的声音:“不过看不出来,那裴探花竟然如此身娇体软,走个路还要师兄抱着,唉,我还以为他和传闻中一样,是翩翩的少年儿郎,没想到他这么不矜持,这大晚上约师兄泡温泉,莫不是想要霸王硬上弓?师兄那样性情冷淡的人,无怪他要这样做。”

    直到穆娇走远,声音听不到了,裴折才眨了眨眼,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不然怎么可能会听到那么恐怖的言论:“她是不是不知道有些词不能乱用?”

    金陵九幽幽道:“我这师妹还挺有意思的,是吧?”

    被自己的话呛到,裴折一阵语塞,忽然又想起那句恐怖的“霸王硬上弓”,他不禁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表现得太出格了。

    直到两人到达客栈,都没再说一句话。

    左屏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在客栈里等候,两人一进门,他就接过裴折,扶着裴折上楼,让金陵九有时间回房换衣服。

    裴折环视四周,没看到穆娇,他对金陵九这个青梅竹马的师妹颇感兴趣,甚至想抽时间和她讨论一下说话的艺术:“你们九爷的小师妹呢?”

    左屏动作一滞:“不知道。”

    没忽视左屏的异样,裴折扬了扬眉,眼底划过一丝了然,他心里莫名快意起来,乐呵呵地问道:“你们之前说的「雪后天青」是什么?”

    左屏:“是九爷珍藏的东西。”

    裴折精神一振,顿时更好奇了,不过他不打算继续问,准备亲眼见证一下金陵九珍藏的东西。

    上了楼,到天字九号房门口的时候,金陵九正好换完了衣服,打开门将裴折接了过去。

    裴折深觉自己像件价值连城的宝贝,从一个人手上交到另一个人手上。

    其实他已经习惯脚上的疼了,一开始会那么失态完全是因为没有心理准备,后来就好了,他到底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怎么可能被这点疼唬住。

    但他暂时不准备说出来,能让金陵九伺候,实属难得,能多享受一会儿就是赚到了。

    熟悉的房间布置,熟悉的人在做熟悉的事。

    裴折坐在桌前,支着下颌看金陵九沏茶:“咱俩每回要掏心窝子说点什么的时候,你就爱泡茶,再来几次,我估计都得习惯了。”

    金陵九专注手上的动作,头也不抬,随口道:“是吗?”

    “是啊。”赏心悦目的东西是看不够的,裴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突然笑了声,“以后得少喝你的茶了。”

    金陵九正好将水注完,边摆开茶盏,边问道:“为什么?我的茶不合你口味?”

    裴折意有所指道:“哪能啊,就是因为太合口味了,怕喝多了心窝子被掏得一干二净,到那时候我就该没命了。”

    金陵九动作一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会的。”

    他目光专注,裴折忽然笑不出来了,率先错开视线,暗自嘟哝:“狡兔死,走狗烹,什么都会的。”

    金陵九将茶推到他面前:“尝尝?”

    裴折精神抖擞,用盖子刮了两下:“这就是「雪后天青」?听左屏说,是你珍藏的,我觉得很荣幸。”

    金陵九:“是该荣幸,这是我第一次用它。”

    裴折手一顿,将视线从澄澈的茶水转移到茶盏上,茶盏壁很薄,盛了滚烫的茶汁后,里面的颜色透了出来,在杯壁上呈现出一种极为特殊的色彩,他恍然醒悟,自己似乎误会了什么。

    “这是一块极其珍贵的青玉,颜色比其他青玉要淡一些,我一看见它的时候,就想起雪后的天空,将它做成茶盏后,便起名为雪后天青。”杯盖和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越的声响,金陵九唇畔带了笑,“沾了裴郎的光,不然我不舍得用的。”

    裴折从最后这句话中听出了一丝小骄傲,类似于人们把得意的东西拿出来,想要得到别人的夸奖,于是他很上道地夸道:“很精致,九公子眼光向来不错。”

    金陵九没作声,但神情轻快了不少,显然是被夸得舒爽了。

    裴折抿了口茶,心觉好笑,小孩脾气。

    金陵九:“喝了我的茶,现在该为我解惑了吧?”

    裴折咂咂嘴:“果然九公子的茶不能轻易喝,还是刺客那事吗?”

    金陵九不理会他的讽刺,开门见山:“你早就知道了会有人刺杀你,信号弹也是提前准备的,对不对?”

    裴折解释道:“当日在客栈门口,我发现有人暗中挑拨百姓,便让云无恙去把人揪出来,那人现在还关在统领府,我猜应该和今晚这群人是一伙的,不过可惜了,他知道的事情不多,不然我也不会拿自己当活靶子。”

    金陵九追问:“同伙都被抓了,你怎么知道他们还会来刺杀你?”

    “我都把那东西拿出来了,要没人刺杀我就怪了。”裴折懒散地撑着额角,颇有些不爽,“我的九公子啊,咱俩什么交情了,你不就是想问我那东西是不是真的吗,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

    金陵九虚心受教,从善如流:“是我格局小了,所以那东西是真的?”

    屋子里顿时一片寂静,四目相对,答案一清二楚。

    金陵九蓦地垂下眼皮,眼底晦暗不明:“裴折,你知不知道那东西意味着什么,江湖与朝堂之上,觊觎之人不计其数,你若不拿出来,它就是虚无缥缈的,你将之拿了出来,就是坐实了传闻,并且将后祸都引到了自己身上,届时,你恐怕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裴折吊儿郎当地笑:“我这不是还没死吗?”

    有传言称,当今圣上拿出了一方信物,见之即见圣上亲临,得到此信物的人,上可斩朝臣,下可统三军。

    自古以来,皇家权力不会外分,这传闻中的信物所代表的权力太大,是真是假,没人知道。

    天下第一楼调查日久,也没个结论,金陵九也只是略有耳闻,当日裴折在客栈拿出信物,他才恍然惊悟,当今圣上那般昏庸,也许传闻是真的也说不定。

    事到如今他才确定,那东西确实存在,并且就在裴折手上。

    金陵九愿意陪着裴折胡闹一晚上,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眼下得到了确切的答案,心里莫名空落落的,觉得茶都没了滋味。

    裴折不满地敲了敲桌子:“我给你解了惑,你就不管我了,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一个问题,我要问了。”

    “我什么时候欠你一个问题了?”金陵九说完反应过来,当初裴折是说过想知道答案就要付出小小的代价,“抱歉,一时忘了,多谢裴大人为我解惑,我可以将知府大人一案的凶手告诉你。”

    裴折意兴阑珊:“别,案子我要自己破,我有其他的事要问你。”

    金陵九抬抬手,示意他问。

    “金陵九,你是不是有病?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单纯的好奇,你之前说那种伤药是最好的,对你而言是最好的,我小小的伤口都觉得疼,你却习以为常。”

    裴折斟酌着语句,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冒犯,然而他说了一大通才发现,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冒犯的。

    “或许我该问得直接一点,你不怕疼对吗?”

    他嘴上说着直接,问得却并不直接,甚至近乎温柔。

    裴折是这样的,有利刃的锋芒,却又有水一般的包容,他的体贴渗透在某些细小的方面,如果不注意,根本无法察觉。

    金陵九见过那么多人,各形各色的,什么性格都有,但裴折绝对会占到一个“最”,他是最温柔的一个。

    “你怕疼吗?”金陵九反问道。

    裴折大方:“怕,不止我,大多数人应该都怕疼,我们可以忍受疼痛,却还是怕疼的。”

    能忍受和怕并不冲突,他觉得金陵九不属于这一种,金陵九给他的感觉,不是能忍受疼,而是有些享受。

    金陵九揉了揉眉心:“裴折,你问到了我不想回答的问题。”

    裴折歉意道:“我很抱歉,但我还是想知道答案。”

    金陵九不知道裴折会那么敏锐,注意到了这一点,事到如今,他又不能不回答,这种迫不得已令他的心情变差了几分:“是,你想的没错,用你的话来说,我确实有病。”

    裴折说的既对,也不对,他确实享受伤口带来的痛苦,但并不是完全不怕疼,享受是因为,那种痛苦可以转移注意力,让他暂时忽略更痛苦的感觉。

    他并不嗜痛,但确实有病。

    他的伤药是专门准备的,应他自己的要求,这绝对是金陵九不愿意承认的秘密之一,当时发现拿错药了,他还心存侥幸,以为裴折不会发现,没想到,这么快就被问到了。

    其实不止是伤药,金陵九的吃穿用度都是不同的,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醉果酒。

    金陵九是千杯不醉的,在去过统领府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喝不了果酒,果酒会与他服用的另一种药产生作用,使他意识昏沉,像醉酒了一般。

    那种药的效果会持续很久,客栈门口被围住的那天,他刚服用过,药效至今还没退。

    裴折尽量让自己显得平常,问道:“治疗得怎么样了?”

    许是觉得说一句是说,说两句也是说,金陵九没有刚才那么抵触了:“不怎么样。”

    瞥见裴折瞬间揪紧的眉头,他还恶劣地笑:“看过不少医师,都说治不好,一辈子的病,你怕不怕?”

    裴折:“我有什么好怕的,也没见你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要是哪天突然成了精,那我再怕也不迟。”

    金陵九笑意森森:“兴许我就是个精怪。”

    裴折撩起眼皮:“也不无可能,不过你这样貌,应该是狐狸精没跑了,啧,这么一想,我确实该害怕,毕竟我这么俊秀的人,世间再找不出第二个了,你要是想吸点精气,岂不是只能找我?”

    金陵九:“……”

    裴折摸了摸脸:“看来生得太好看也是一种负担。”

    被这么一通搅和,金陵九心里那点郁气全散了,他知裴折是有意为之,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总有种欠了人情的错觉。

    “关于知府大人的案子,你现在知道多少?”金陵九问道。

    裴折挑了挑眉,坐正了些:“是知府大人府上的人做的,关系和他密切,我觉得有一个人值得查一查,小妾田七。”

    金陵九抬眼:“田七?”

    裴折回忆了一下,道:“是个小妾,我忘了是不是这么个名,应当差不离,当时只是随口问了钟离昧一句,没上心,后来心里隐隐有种直觉,应该和她有关。”

    金陵九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能说,裴折的直觉真的很准,他查了那么多,都不及裴折随口一问,或许他当初做的选择确实没错。

    也选对了人。

    “我寻思着,能给府上的人下药,一定是对府上颇为了解的人,杀人凶手也不一定和知府大人关系不好,兴许关系可能还非常亲近呢。”裴折停顿了一下,突然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这世上,从来不是敌人最可怕,最可怕的是亲近的人,你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方向,会突然插过来一把刀。”

    这话意有所指,金陵九贴心地没有多问,不是时候,没由来的,他有一种预感,总有一天裴折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

    裴折又喝了一口茶,茶水凉了,回味微涩,他晃了晃脚,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冲着金陵九伸出手:“我的药呢?”

    之前只是给金陵九看看,并不代表他不要了,到了他手里的东西,别想再拿回去。

    金陵九一阵无语,起身拿过瓷瓶:“这是正常的伤药。”

    裴折勾着瓷瓶在指间把玩,他喜欢这种细腻的触感:“给了我,你以后伤着了怎么办,不会要用那种缺心眼的药以毒攻毒吧?”

    金陵九确定,裴折这句“缺心眼”不止想用在伤药上,还想用在他身上,没好气道:“别咒我,我伤不着。”

    “这可不一定,世事难料,万一……”裴折骤然收紧手,眼底闪过锐光,“你说的线索,是田七!田七又名三七,三七即是二十一,可作廿一,你不仅想告诉我田七是凶手,否则不必多说后面那几句。”

    金陵九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继续。”

    裴折:“关键在‘廿一’二字,我猜这也是个名字,并且可能是田七真正的名字,这与她为什么要杀知府大人有关。”

    不等金陵九说话,他突然一拍桌子:“不仅如此,我知道了,寻常人家怎么会用草药做名字,还将其转换,这田七应当与医馆有关,蒙汗药,蒙汗药,内外合谋,是医馆的人帮了她!”

    金陵九放下茶杯,拍了拍手,不知是夸赞还是讽刺:“不愧是裴大人,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你竟然如此在意,还能联想到这么多。”

    裴折心中激动,闻言哂道:“简单的一句话自然不必在意,但这句话是你金陵九说的,就不能不在意了,多谢九公子指点,虽然不需要你这线索,我也能够破案,但早些给知府大人一个安生也好。”

    金陵九不置可否。

    天未亮,裴折和金陵九就出发往衙门去了,同行的还有左屏,昨晚刺客一事,该走的程序还得走。

    穆娇后来未参与交手,裴折卖了金陵九一个面子,没让她去。

    当然此时裴折并不知道,卖了这个面子,会直接让他错失一个重要的线索。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零点能码完,就是零点更,码不完就迟一点更,本章基本是主线内容,另外第一卷快结束了。

    【小剧场:关于深入了解】

    此时的裴折并不知道,未来的某一天,小九儿真的做到了深“入”了解他。

    小探花:深入是个形容词,谢谢。

    小九儿:乖,深是形容词,入是动词。

    第38章

    林惊空早上接到消息,带着云无恙和在统领府关着的人就来了衙门,裴折去审问刺客了,金陵九和左屏坐在衙门里面喝茶。

    肖迟将昨晚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下,并转告林惊空,让他给左屏和金陵九做一下问讯记录。

    看着老神在在喝茶的金陵九,林惊空头疼不已,让云无恙把人送去给裴折,然后自己带着金陵九和左屏进了内室。

    金陵九全程没有动手,林惊空只简单问了一下事情经过,左屏因为杀了人,问的更详细些,但没有扣押,林惊空准备等裴折审问完刺客,再让他来拿主意。

    林惊空问完,让人上了茶,客气道:“这刺客来得也真不是时候,九公子受惊了。”

    金陵九接下来,没有喝,就放在手边:“无妨,统领军来得很及时。”

    林惊空脸色一僵,他刚才听肖迟说了,统领军到的时候,左屏已经把所有刺客都解决了,金陵九这话说的,怎么听都像是讽刺。

    “听衙门的人说,九公子和裴大人很早就来了,可有用过饭?”林惊空将问讯的记录整理好,状似无意道,“等裴大人忙完,要不一起去品香楼,他们家的虾饺味道不错。”

    虾饺……金陵九面色古怪,蓦地垂了眸子,他下意识端起茶水来喝了一口,结果喝完之后脸色更难看了:“还要感谢林统领昨晚的招待,不过今儿个可能去不了品香楼了,等裴大人出来,你们就要准备抓人了。”

    林惊空一听这话,心思微动:“关于知府大人的案子?”

    昨晚安排那么多,金陵九知他在意这个,也没瞒着,心照不宣地笑了下。

    裴折审问了一个刺客,剩下的就交给衙门的人了,这些刺客知道的事情有限,问不出太多东西,审问一个,他心里就有了数。

    云无恙带来的人和刺客们是一伙的,裴折让衙门将他们关在一起,离开大牢前,他去看了一下,除去左屏错手杀的那个刺客,拢共十九个人,关在两个牢房里,他们都身受重伤,不必担心凑一块闹出什么事。

    关押钱正的地方就在刺客们对面,钱正昨晚睡得熟,今早醒来看到对面牢房里一堆人,差点吓哭了,裴折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他缩在角落里,头都不敢抬。

    “他一直这样?”

    裴折一言难尽地看着钱正,这人刚开始还诓骗他和林惊空,现在竟然吓成这样,

    狱卒惊诧道:“不啊,他前几天不这样,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精神头挺好的,就今早才变成这样的,不知道抽了什么疯。”

    今早?裴折眯了眯眼:“把他带出来。”

    狱卒开了门,将钱正从里面拖出来:“赶紧的,敢磨蹭就对你不客气了!”

    裴折站在牢房尽头,看着钱正哆哆嗦嗦地跟在狱卒后面,经过关押刺客们的牢房时,钱正往前踉跄了几步,差点将狱卒撞倒。

    “看着路,再瞎撞就赏你顿板子!”狱卒低声骂骂咧咧。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裴折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牢房里的刺客,改变了主意,示意狱卒将钱正带到审问的地方。

    在牢里关了几天,钱正的精神状态变差了些许,浑浑噩噩的,裴折一开始问话的时候,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钱正,你描述一下那伙蒙面人的长相。”

    钱正缩了缩脖子:“大人,我,我不知道,时间太久了,我忘了。”

    “你忘了?”裴折一拍桌子,“既然你忘了,那我就让你好好回忆一下,来人啊,把刚抓进来的人带上来。”

    钱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要不是有人在旁边看着,他恐怕已经滚到地上去了:“大人,我说,我说,那些人,我看到的就是那些人,他们穿着和那天晚上一样的衣服,是他们,就是他们带着尸体。”

    裴折微哂:“那你刚才怎么不主动交代?”

    “我,我……”钱正抓了抓头发,“我没想到他们有那么多人,大人,我看了一眼,全都是,都穿着一样的衣服,你们抓了这么多,我害怕,我做梦害怕,万一他们还有更多的人,我要是说了,被外面的人知道了,那我不是完了吗?”

    这的确是钱正会在意的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裴折也没立场去训斥他,归根结底,还是官府没办法让百姓放心。

    淮州城的官员,还是要尽快处理。

    审问刺客的时候,对方交代了还有幕后的人,但是不清楚幕后人的身份,总之他们这一伙人都被逮住了。

    裴折不准备继续关着钱正了,现在蒙面人已经落网,再根据刺客顺藤摸瓜,孙六的案子就结了,他跟林惊空说了下,把钱正放了,再在牢里待下去,他怕把钱正关出病来。

    钱正被带着离开大牢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裴折好笑地看着他:“找你来只是为了配合调查,现在凶手抓到了,还关着你干什么。”

    “凶手,就那伙人都被抓住了吗?”钱正小心翼翼地问。

    “都被抓了,一个不剩。”裴折拍拍他的肩膀,“案子不日就结了,你不用再担心有人报复,万事有官府在,等会儿林统领来了,就让人送你出去。”

    钱正嘴唇嗫嚅,想说什么,最终也没说出来。

    林惊空带着金陵九和左屏一起过来,裴折推了推沉默的钱正:“林统领来了。”

    钱正抬头看了林惊空一眼,神情有些畏惧:“林统领。”

    裴折不留痕迹地观察着钱正,见他神情无异,完全不认识金陵九和左屏一样,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难道他之前猜的是错的,那天左屏根本没有去找过钱正?

    “裴大人,是要放人吗?”林惊空来之前听人说要放了钱正,见裴折一直不说话,以为他又改变主意了。

    裴折将疑问暂且放下,点点头:“放人,送他出去吧,还有王振福也一并放了吧。”

    孙六的案子基本告一段落,这几天关于抹布等证物也整理好了,之前牵扯的替罪羊可以无罪释放了。

    放了人之后,林惊空轻松了不少,眼下就剩知府大人的案子了,据金陵九所言,也到了最后抓人的阶段。

    他心中美滋滋的,越想越觉得自己昨晚的事安排得不错,瞧瞧,案子不就一个接一个的破了。

    心情一好,连看着云无恙那张脸都顺眼了几分,林惊空拍拍云无恙的肩,语重心长道:“放心,你肯定能长高的。”

    云无恙:“???”你他娘的是不是有病?

    正好肖迟带着两队统领军没走,裴折便直接抓了他们当苦力:“你们去找一个叫田七的人,去城中的医馆附近找,她是知府大人的小妾,找到后直接把她带回衙门,如果是在医馆中找到的,就将那家医馆的人一块带回来。”

    林惊空隐约记得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她就是凶手?”

    裴折往他身后看了一眼,补充道:“嗯,算是其中之一,对了,要是找不到叫‘田七’的,就找找名字里带‘廿一’两个字的。”

    林惊空身后正是金陵九,察觉到他的视线,金陵九微微一笑,对着他无声说了一句话。

    “还有其他的凶手?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去抓他们?”林惊空急道。

    裴折走了会儿神,随口敷衍道:“饭庄。”

    他右手虚握了一下,感觉手里缺点东西,空落落的。

    林惊空一怔:“饭庄?凶手在饭庄?”

    裴折一阵无语,他觉得林惊空都快魔怔了:“饭庄没凶手,林统领体谅体谅,让我喘口气吧,我饿了,要去吃饭,吃完饭咱们去知府大人府上,放心,一定叫你老相好安生,对了,再让人叫上钟离昧。”

    林惊空:“……行。”

    从客栈过来,裴折和金陵九都没吃饭,裴折想起之前金陵九无声说的话,抬手邀请:“一起吗?”

    金陵九从善如流:“有劳。”

    裴折:“不劳烦,林统领请客。”

    走在后面的林惊空:“……”

    本来林惊空也是打算请两人去品香楼吃饭的,现在不过换了地方,没多大区别。

    等下要去知府大人府上,裴折顺势就往那个方向走,云无恙虚虚地扶着他,本就是小伤,差不多疼习惯了,一个人也能走,但云无恙不依。

    云无恙不知道他的伤是怎么来的,以为和昨晚的刺客有关,心里自责不已,走了一路念叨了一路,说以后一定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就像左屏跟着金陵九一样。

    裴折拗不过他,朝着金陵九投去一个无奈的眼神:都怪你。

    金陵九失笑,招呼左屏说了什么,然后左屏就离开了。

    此时时辰尚早,满大街都是早点摊子,热腾腾的小馄饨、刚出锅的包子……他吃饭不挑,不拘泥于饭庄:“挑嘴吗?这种小摊子吃得惯吗?”

    金陵九环视四周:“挑嘴,但不介意。”

    裴折轻笑:“不介意就好。”

    他四处看了一圈,挑了一家有座位的,左屏离开了,他们总共四个人,正好能坐满一张桌子。

    小摊子是做馄饨的,一口大锅烧得正旺,奶白的汤在锅里沸腾,小馄饨和汤头滚出来的泡泡混在一起,蒸出一片乳白色的香气。

    小摊有两张桌子,好几张凳子,这些桌子凳子都用了很长时间,表面几乎失去了木头原本的颜色。

    金陵九皱着眉头看了许久,到底没落座,他突然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还是有些介意的。

    不介意吃食,介意环境。

    裴折和云无恙落了座,林惊空承担起买饭的任务,去找摊主了,唯独金陵九还站在桌子旁边,表情严肃,像是在思考什么大事。

    裴折打眼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之前已经见识过金陵九的爱洁程度了,他会介意着桌椅实属正常。

    摊子很小,挤在巷子口,像金陵九这样的人,出现在这种逼仄的环境里是极为突兀的,无论是衣着还是气质,都不相符。

    金陵九本人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无奈地看向裴折,想说自己要不去其他地方吃。

    裴折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抢先道:“你等等。”

    他从怀里找出一方帕子,用没伤的脚一勾,将金陵九旁边的凳子勾了过来:“给你铺上了,这样就弄不脏了。”

    金陵九怔愣不动,看着那块素白的帕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爱洁到几乎成了病,因此也受过不少人明里暗里的嘲讽,刚认识的时候,裴折也拿这事调侃过他。

    说实话,金陵九习惯了,他向来不甚在意外人的看法,不同的世界不能强行融入,像他和这路边的小摊子一样,勉强也不会有结果。

    但是看到裴折将自己的帕子铺在凳子上时,他突然有些动容,裴折的行为,就好像在他和这个世界中间架起了一座桥梁,让他能够不趟着浑水,干干净净的来到这里。

    “坐啊,愣着干什么,我这帕子可是干净的。”裴折眉梢轻扬,啧了声,“别太感动了,我就是懒,不想再跟着你换其他地方吃饭。”

    摊主和林惊空一块端了馄饨过来,见金陵九还没坐,疑惑道:“有凳子啊,怎么站着?”

    百姓淳朴,看不出金陵九的窘迫,裴折笑着扯了扯金陵九的袖子:“饿了,快坐下吃饭了。”

    金陵九顺着衣服上的力道坐下,没吭声。

    摊主和林惊空将四碗馄饨端上桌,一人一碗,用的是粗陶的大碗,浅口,碗口比脸大。

    裴折松开扯着金陵九衣袖的手,烫了把勺子递给他:“尝尝?”

    奶白色的汤几乎满碗,其中漂浮着十多个小馄饨,翠绿的葱花撒在上面,闻起来浓香扑鼻,让人食指大动。

    林惊空和云无恙都吃起来了,俩人也不说话,只埋着头吃,当自己哑了聋了。

    金陵九接过勺子,沉默地搅了搅馄饨,小馄饨圆滚滚的,很诱人。

    刚才一直嚷着“饿了”的裴折没开始吃,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金陵九,他敢保证,这是金陵九第一次在这种地方吃东西。

    第一次,裴折暗暗重复了一下这三个字,心里有些莫名的欢喜。

    金陵九第一次被人看着吃饭,裴折的目光很温和,并不热切,但很有存在感,让人无法忽视。

    他心里思绪烦乱,从刚才裴折拿出帕子来就开始了,想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比如裴折递过来的勺子也比其他的更热。

    见他一直不吃,裴折忍不住催道:“闻起来很香,味道应该差不了,尝一个也行,要是实在不喜欢,咱们再换别的地方吃。”

    “不是。”金陵九踟蹰了一会儿,抬眼看他,小声道,“我不吃葱。”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按时更新。

    金娇娇:我不吃葱。

    第39章

    这一声抱怨太轻,像极了撒娇。

    裴折脑海中浮现出三个字:金娇娇。

    这和他认识的金陵九差太多了,裴折觉得自己可能是耳朵出了问题,他迟疑了下,重复道:“不吃葱?”

    金陵九点点头,脸上闪过瞬间的空白,似乎也十分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

    裴折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就回过神来,自然地将他的碗往自己面前一推:“我给你挑挑。”

    说着,他就用筷子一点点挑起葱花来。

    等金陵九反应过来时,碗已经被裴折拿走了,他手上还捏着勺子,馄饨汤顺着勺子滴在桌子上,泛着奶白色的光。

    金陵九喉咙仿佛被哽住了,他想说自己能挑葱花,混乱之中,又想起以往这种加了葱花的东西,他是不会再吃的,所以每次左屏都会让人重做。

    这边一个发呆一个挑葱花,另一边埋头吃馄饨的人实在是忍不住了,林惊空大吼一声:“劳烦再上一碗馄饨!”

    云无恙跟着他喊:“两碗!不加葱!”

    说完他和林惊空对视了一眼,破天荒的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神情。

    另一边,自从云无恙喊出那句“不加葱”之后,裴折的动作就僵住了,他看了眼一点点挑出来的葱花,又看向金陵九,良久,缓慢地、无奈地笑了,半是威胁半是哄骗:“等会儿你要是不把这碗馄饨都吃了,我跟你没完!”

    金陵九捏着勺子的手一紧,蓦地垂了眼皮:“嗯。”

    冬春相接,早上还有些料峭,一顿饭吃完,四个人都暖和过来了,脸上透出些红润。

    林惊空和云无恙埋头一直吃,最后头上还冒了汗。

    金陵九吃东西慢条斯理的,一碗路边摊的馄饨,硬是给他吃出了宫廷御膳的感觉,别说冒汗了,头发丝都没乱,只有嘴唇比之前红了些。

    裴折变化也不大,嚷着“饿了”却和金陵九一样,只吃了一碗,不过他看上去心情好了不少。

    按照一开始的计划,吃过饭就去知府大人的府邸。

    刺客的事问完了,金陵九现在已经可以回客栈了,到分岔路的时候,林惊空看了眼没有离开迹象的金陵九,随口问道:“九公子一起去吗?”

    金陵九只略微颔首,没作声。

    裴折正和云无恙小声说着什么,听到这边的动静,扭头插了句嘴:“他一起,衙门编外人员,九公子这等破案利器,不用不是浪费了吗?”

    在这一点上,林惊空和裴折的看法完全一样,要不是他请不动金陵九,上元夜当晚,他就将人请到衙门去了。

    破案利器,这算什么形容?金陵九微蹙了蹙眉,不太喜欢。

    到知府大人府邸的时候,钟离昧已经在了,不知道等了多久。

    他和裴折,林惊空一一见了礼,在看到金陵九的时候,略一颔首,然后就将视线移回了裴折脸上:“裴大人,今日叫我过来可是为了知府大人的案子?”

    裴折点点头:“先进去吧,边走边说。”

    去请钟离昧的人刚才去知府大人府上交涉过了,此时众人一到,便可以直接进去。

    来接待的人是管家,他在府上将近十年了,做事周到妥帖:“夫人去哄小姐了,大人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就好。”

    裴折应下声,众人直奔知府大人吊死的大堂。

    路上,裴折突然问道:“知府大人和夫人们的感情好不好?”

    既然加了“们”,就是将小妾包含在内了。

    管家斟酌道:“是好的,老爷很喜欢夫人们,百年修得共枕眠,哪里能不好。”

    裴折又问:“那依你之见,哪位最得知府大人的宠爱?”

    管家恭恭敬敬道:“自然是夫人。”

    说的是知府夫人。

    他回答完没听到裴折的声音,疑惑抬眼,看见裴折一脸似笑非笑:“来回折腾多么麻烦,管家应该也不想跟着我衙门再被问一遍吧。”

    管家脸色顿时变了:“大人,我,我……”

    他没我出个所以然来,裴折也不在意,又问了一遍:“最得知府大人宠爱的是哪位?”

    管家收敛了敷衍的心思,回道:“是大人刚娶进门的那位,田七夫人。”

    是预料当中的答案,裴折冲金陵九露出个笑,又道:“你来说说和这位夫人有关的事,比如她是什么时候进门的,平时喜欢做些什么事,总之事无巨细。”

    这位刚进门的夫人独占知府大人的宠爱,管家很快就回忆起了和她相关的事:“田七夫人是去年夏天进的府,她年纪不大,进府的时候才十六岁,家中爹娘都不在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她长得好看,人也没架子,府中上下都喜欢她,老爷就更不必说了。”

    “她很快就争得了老爷的宠爱,那段时间里,老爷回了府就找她,要星星不给月亮,可宠着哩。她会来事,和其他妾室们相处得也很好,就连夫人都很喜欢她。”

    裴折扬了扬眉,看不出有一丝意外。

    到了大堂门口,林惊空带着钟离昧去里面检查了,钟离昧算是第一个发现知府大人吊死的人,按理说当天夜里就该把他和知府大人的尸体一起带回衙门,但上元夜里裴折从中作梗,带走了钟离昧,致使他对钟离昧的安排搁置下来。

    刚才听裴折盘问管家,林惊空突然想起来,他还有些事情想问问钟离昧。

    钟离昧似乎有所察觉,跟着他走进大堂。

    云无恙跟了裴折一会儿,看他和金陵九偶尔无声的交流一下,自觉多余,环视四周,也去大堂了,全然忘了自己刚说过的,要亦步亦趋地跟着裴折。

    林惊空和钟离昧站在大堂靠里的地方,说话声压低了,站在大堂门口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两人侧对着门口,脸色有些凝重,云无恙心中好奇,放轻了脚步,慢慢移动过去。

    “……是小厮来传话的,说知府大人有要事想和我商讨,让我赶紧过来府上,知府大人之前说过要招待贵客,当时还没到上元夜宴开始的时候,我心里疑惑,但也没多想。”

    “你来的时候就看到知府大人的尸体了吗?”

    “对,我来的就比你们早一点,那时候人已经死透了,府上没一个人,谁遇到这种事能冷静思考?我心里慌乱,满脑子都是赶紧离开这里,谁知道一出大门就遇见你们了。”

    林惊空啧了声:“听起来像是有人故意将你引过来的。”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也是这样,被算计了。”钟离昧面色发苦,“掉以轻心了,我回去后想过,那来传话的小厮是个生面孔。”

    林惊空:“这么说的话,引你过来的人应该和凶手有关。”

    钟离昧无奈地摊摊手:“有没有关不清楚,就是不知道我得罪谁了,要不是裴大人和林统领您在,我恐怕有嘴也说不清。”

    “这倒是真的,你平时做的那些事,有心人查一查就清楚。”林惊空幸灾乐祸道,“就那张整理出来的名单,要是传出去,估计得一大堆人来找你的茬。”

    钟离昧脸色一白:“那东西不会传出去吧?”

    林惊空拍拍他的肩,意味深长道:“说不准,但水之清则无鱼。”

    那张纸在谁手里,钟离昧心中知晓,此时听到林惊空这么说,也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目光冷下来,但没多说什么。

    云无恙听了一会儿,似懂非懂的,好奇道:“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呢?什么水至清则无鱼?”

    林惊空问完了,抬手在他脑袋上呼噜了一把:“大人说话,小孩子别问东问西的。”

    云无恙:“……你他娘的林惊空,你找揍吧!”

    林惊空躲得很快,没被他打到:“别以为有裴大人在,我就不会和你计较,你最好给我收敛一点!”

    “这事和公子没关系,别扯那些有的没的,就咱俩打一场,你敢不敢?”云无恙怒道。

    林惊空嗤道:“这有什么不敢的?”

    两人闹出挺大动静,管家担忧地看了一眼。

    裴折头都没回,宽慰道:“不用管他们,你继续说。”

    这话并没有安慰到管家,他来知府大人府上已经很长时间了,自然对林惊空有所耳闻,深知这位林统领脾气不好,就连知府大人在世的时候都要让林惊空三分。

    裴折不爽地搓了搓指节,吼道:“大的小的都没脑子,一个个的不让人省心,要打破案了再打,到时候让你们打上三天三夜,少一个时辰都不行!”

    刚过了两招的云无恙和林惊空悻悻地停下动作,火气都被三天三夜吓没了。

    终于清静了,裴折微笑:“你可以继续说了。”

    管家被他这一通变脸吓到了,慌乱地点点头:“好,好。”

    金陵九闷声笑了下,结果被当场抓包,清了清喉咙:“咳咳,你继续,不是让我见识一下你断案的英姿吗?”

    裴折一顿,啧了声:“那不是你说的吗。”

    在衙门的时候,金陵九无声地说了一句话,说的就是这个,想跟着他,看看他如何破案的。

    管家将田七夫人的事都说了一通:“田七夫人经常去书房找老爷,要说有什么喜欢做的事,真看不出来,就能看出她喜欢和老爷待在一起,恨不得时时刻刻黏着。”

    裴折不作声,暗自思索着。

    金陵九状似无意地问道:“年关前后,府上有没有什么喜事?”

    “哪有什么喜事,老爷那段时间就不安生,这不京城来人吗,老爷整天操心河堤的事。”管家说完才想起裴折就是京城来的人,惴惴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才松下一口气来,“那段时间,府中上下都战战兢兢的,生怕惹了老爷不快。”

    他说完叹了口气,没过一会儿,突然惊呼出声:“对了,有一件不知道算不算喜事,过年前不久,大概冬月时候,田七夫人诊出了喜脉!不过没多久就小产了,夫人下令不让府上的人提这事,怕晦气。”

    知府大人年近半百,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是知府夫人生的。

    田七怀孕了,于知府大人而言,确实是一件大喜事。

    可惜啊可惜,这喜事没了,过完年还闹出丧事来了。

    管家知道的基本说完了,裴折没为难他,让他离开了。

    金陵九眼观鼻鼻观心,对裴折意味深长的目光视而不见。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你之前是不是问过夫人关于孩子的事,当时说的是……小公子?”裴折幽幽道。

    金陵九:“一时记错了。”

    裴折哂道:“别人记错了有可能,要说你记错了,我怎么就不信呢?喜脉这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不然也不可能提点那一句。”

    见瞒不过,金陵九眨了下眼:“被你发现了。”

    裴折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傻子。”

    金陵九憋不住笑:“还记得我之前提过吗,是知府大人邀我来淮州城的,当时他在信中提到过这件事,说自己老来得子,我本以为这两件事没什么联系,后来一查才知道,怀孕的就是田七。”

    裴折知道他不会特意提起不重要的事,思索了一会儿,猛地抬起头:“你的意思是……所以小公子是你故意试探,当时你就开始怀疑她了!”

    金陵九忙撇清关系:“我可什么都没说。”

    线索太多太杂,裴折揉了揉眉心:“不行,这案子比我想象中复杂许多,一时半刻没办法想通前因后果,还是得查。”

    金陵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仔细查吧,这案子不简单,结案时还有的你伤脑筋。”

    关于知府大人的案子,金陵九一直走在他前面,裴折并不介意金陵九插手,在他眼里,是他在利用金陵九的力量。

    之前问一条线索都要卖关子,现在逮着机会就把破案的信息抛出来,无论金陵九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变得这么积极,还要帮忙查案,裴折都不在意,他隐隐有种预感,知府大人的案子不会是结束,这更像是一个开始。

    他和金陵九之间的开始。

    “想什么呢?”

    “想你的忠告,已经提前开始伤脑筋了,头疼。”裴折叹了口气。

    金陵九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是吗?还头疼了?来,我给你号号脉。”

    裴折狐疑地看着他:“你会吗?”

    他话里满是疑问,身体却很诚实,直接将左手递了过去。

    裴折的肤色不像金陵九那么白,是一种很健康的颜色,他手指很长很细,骨节分明,腕骨凸出一小段柔和的弧度,直接埋进衣袖里,露出的一截手腕上能看出明显的血管。

    金陵九的拇指和食指中指按在一起搓了搓,几乎是瞬间抓住了那只手腕,两根手指并排着搭在他脉上,振振有词:“没听说过吗,久病自成医,像你这种脉象,还难不倒我。”

    提到这茬,裴折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虽说是他要刨根问底,但弄清楚之后,他就听不得金陵九说自己有病了。

    他用空闲的手捋了把头发,故意调侃道:“那你瞧出来了吗,神医?”

    金陵九微拧着眉,搭在裴折手腕上的指腹加了几分力道,像是按了一下:“还用说吗?啧,裴折,你的问题有点大。”

    他一脸严肃,确实挺像那么回事的,裴折心中一咯噔:“问题很大?”

    金陵九目光沉沉,像看着不久于人世的人,语气笃定地重复道:“问题很大。”

    裴折的心彻底提了起来,他近几年确实是做了一些不要命的事,留下隐疾不是没有可能:“究竟是什么问题,要不你直接说吧,我能扛得住。”

    “那我就直说了,你千万要保持冷静。”金陵九语气严肃,“你这是喜脉。”

    第40章

    裴折僵住了,眨了眨眼,似乎在确认自己的耳朵有没有问题。

    金陵九收回手,嘱咐道:“别激动,小心动了胎气。”

    “……”裴折气笑了,抓住金陵九的手,硬按在自己手腕上,“放心,我胎气稳,你多摸两下,和孩子打个招呼。”

    金陵九手一抖,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三分惶恐、三分惊吓,以及四分你是不是疯了:“?”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裴折磨了磨牙:“裴某人洁身自好,从未与其他人有过牵扯,我要是喜脉,孩子定是你的,毕竟昨晚你我做了那么亲密的事。哦,不对,打招呼应该摸肚子,来,你摸摸,看看孩子会不会踢你。”

    金陵九整个人都呆住了,只知道将手往回拉。

    见目的达到,裴折满意地松开他,乐呵呵地抬起头,然后僵在原地。

    林惊空、云无恙、钟离昧三人不知何时过来了,正用一种相似的复杂表情看着他,裴折敢保证,他们特意在他腰腹处多看了两眼。

    裴折:“……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昨晚,亲密的事。”林惊空抹了把脸,“怪我。”

    裴折:“……”确实怪你!

    云无恙一脸懵逼:“我家公子怀小公子了?不对啊,我家公子怀不了……吧?”

    裴折深吸一口气:“你是脑子离开出走没回来吗,当然怀不了!”

    钟离昧劝道:“小心,冷静,别——”

    裴折心感安慰,还是钟离先生最稳重。

    “别动了胎气。”

    “……”

    裴折活到现在,终于亲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一段小插曲,使气氛变得微妙。

    林惊空率先回神,让管家去请知府夫人。

    裴折心情郁闷,强迫自己忘掉刚才的事,他蹲在画出来的尸体痕迹旁边,仰头看了看房梁:“林统领,你老相好吊着的时候,离地面多高?”

    “大概有……”林惊空回忆了一下,“有凳子那么高吧。”

    钟离昧:“没那么高,离地面大概二十五公分不到。”

    裴折思忖片刻,招呼他们过来:“云无恙,你把钟离先生抱起来,抱着腰,往上举,尽力举。”

    钟离昧闻言一惊,刚要拒绝就被云无恙抱了起来:“不,别,放我下来!”

    云无恙虽然身量小,但从小习武,力气比较大,举起钟离昧不成问题:“钟离先生,你别乱动!”

    裴折:“为了破案,钟离先生配合一下,你也不想继续当嫌疑人了吧,放松点,尽量将自己的力气都卸掉,就像没骨头那样倒着。”

    钟离昧有苦说不出,尽力完成他说的没骨头状态。

    裴折摸了摸下巴:“不到二十公分,云无恙,护着他的腰,尽你的可能让他上半身直立。”

    金陵九:“这样不太行,他的重量知府大人差太多了。”

    “有道理。”裴折顿了顿,“放下来吧,林统领,换你。”

    钟离昧拍着胸口,默默走远了些,林惊空猝不及防被点了名,愣了两秒:“我抱谁?”

    裴折:“云无恙抱你。”

    林惊空:“?”

    云无恙:“?”

    裴折:“赶紧的,这里就你和知府大人重量差不多。”

    知府大人矮胖,林惊空高壮,体重上确实差不多。

    找个和知府大人体型相近的人不好吗?林惊空冷漠道:“可差太多了,我去帮你——”

    云无恙极为排斥:“公子,我不抱他,你还不如要了我的命!”

    林惊空被打断的话咽了回去,张开双臂上前一步,笑得恶劣:“来吧。”

    云无恙狐疑地打量着他:“来什么?”

    林惊空微笑:“来要你的命了。”

    云无恙:“……”

    林惊空同意了,云无恙就好办了,裴折轻飘飘道:“林统领都让抱了,你该不会不敢吧?”

    “谁说我不敢的!”云无恙狠狠地瞪着倒戈的林惊空,“抱就抱!”

    林惊空比钟离昧重许多,云无恙憋足了劲才将他抱起来,暗暗腹诽,看着不胖,抱起来那么沉,也不知道吃什么了。

    见他抱得吃力,裴折没有要求更多,仔细观察着林惊空脚离地面的高度,用手比划了两下:“还是不对。”

    林惊空悠哉悠哉地说:“没关系,慢慢来,我不介意。”

    你是不介意,合着你也没出力,云无恙涨得脸通红,咬牙切齿道:“你可闭嘴吧!”

    金陵九上下打量了一眼:“放下来吧。”

    云无恙如蒙大赦,立马松了手,甩着胳膊缓解酸痛感:“公子,你先忙,有事别叫我了。”

    裴折头都没抬:“瞧你那点出息!”

    欺负完小狗崽子,林惊空心情颇好:“裴大人,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裴折:“知府大人死于颈骨扭断,是死后被凶手吊上去的,死人无法受力,动弹不了,要吊上去得花一番工夫。我们现在的怀疑对象是小妾田七,她根本抱不动知府大人,所以将人吊上去的是帮凶。按刚才的试验来看,这个帮凶应该是男子,比云无恙高,臂力很大,能够单手将知府大人抱起。”

    林惊空不赞同道:“不太现实,知府大人的体重,抱起来就不容易了,还要单手,那臂力得有多大?”

    这确实是个疑点,裴折自言自语:“那是怎么吊上去的?总不能是飞上去的吧?”

    金陵九抬了抬下巴,提醒道:“当时在场的可不止一个人。”

    裴折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两张椅子:“田七?你的意思是,她踩着椅子,帮忙将尸体吊上去的?”

    林惊空和云无恙立马向椅子跑去。

    裴折和金陵九对视一眼,后者轻声道:“要不要赌一赌我们的运气?”

    裴折:“怎么赌?”

    “当晚匆忙杀人,凶手不一定来得及整理现场,你们到达知府府邸后就封锁了现场,没人再进去过,凶手一定没办法清理遗留的痕迹。”金陵九笑了下,“就赌凶手来不及抹掉所有痕迹。”

    裴折眼底闪着光,没作声,看向林惊空和云无恙。

    大堂里一共有两张椅子,摆在正对门口的地方,中间隔着张方桌,林惊空和云无恙各站在一张旁边。

    两人动作很轻,抓住椅背,将椅子半提起来,仔细检查。

    钟离昧好奇道:“你们干什么呢?”

    云无恙:“找线索!”

    钟离昧迟疑道:“可是踩在椅子上的话,只看椅面不就行了,底下踩不了啊。”

    林惊空和云无恙动作一僵,默默放下椅子,坚决不想承认刚才的犯蠢。

    裴折打破了僵局:“上面有东西吗?”

    两人都否认了。

    金陵九丝毫没觉得意外:“看来运气不太好。”

    “也不一定。”裴折环视四周,走向屋子一角的博古架,在那附近转了两圈,从角落拉出一个矮凳,“刚才我就在想,椅子会不会有些高,还那么笨重,从那里搬到大堂中央,来回也是一段不小的距离,如果是田七的话,会不会选择距离更近、更轻便的东西。”

    云无恙眼睛一亮,催促道:“公子,快看看上面有没有鞋印。”

    “不用看了,没有。”裴折拿着矮凳过来,“凶手能把它藏起来,还能没时间擦鞋印吗?”

    云无恙顿时神色恹恹:“又白费功夫了。”

    “谁说的?这矮凳还是有用的。”裴折刚准备解释,见金陵九神色淡淡,心思一转,“九公子可否解释一下这矮凳有什么用处?”

    金陵九对上他略带揶揄的目光,心下了然,他绝对是在矮凳上发现了什么。

    “公子,你不把东西给人家,让他直接猜吗?”云无恙大大咧咧道。

    裴折的心思被看出来了,也没不自在,拖长了调子,意有所指道:“要是普通人,看也就看了。”

    言下之意,金陵九不是什么普通人。

    金陵九面不改色地伸出手:“那我这个普通人就看看吧。”

    裴折一怔。

    金陵九顺势拿过矮凳,打量了一圈,在裴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矮凳又放回了他手上:“当晚府上的人都中了蒙汗药,有机会下药的只有田七,主人和下人的饭不是一起做的,也就意味着她要在不同的时间点下几次药,根本没时间去擦洗,有很大可能,她当晚一直待在厨房,没有离开。”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笑了:“运气真的不错,那天田七不止没有离开厨房,还没有洗过手,凳子腿上粘了一小片干了的菜叶,不过我觉得这条线索意义不大,时间太久,已经很难分辨出是什么菜了。”

    众人沉默许久。

    林惊空感慨道:“不愧是九公子,你和裴大人简直神了。”

    裴折不咸不淡道:“别带上我,我没那么神,我乱猜的。”

    他伸手在矮凳侧边蹭了下:“我就是看这粉末和蒙汗药挺像的。”

    金陵九拉过他的手:“我闻闻。”

    方才沉默的三人继续保持沉默,裴折僵了一瞬,也加入了沉默大军。

    金陵九将裴折的手指贴近鼻子,闻了两秒:“确实是蒙汗药。”

    裴折讷讷道:“你连这个都能闻出来?”

    金陵九:“这种蒙汗药效果不错,江湖上挺常见的,所以能闻出来,要是换了其他的就不一定了。”

    云无恙倒吸一口凉气:“重点是这个吗?”

    林惊空怀疑人生:“不是吧?”

    钟离昧的反应正常一点,但两个字说得异常艰涩:“不是。”

    金陵九:“?”

    裴折好险忍住,没把那句“你是狗鼻子吧”问出来。

    矮凳要带回衙门,裴折直接交给了林惊空,虽然这证物能起到的作用有限。

    案发现场已经检查过很多遍了,裴折一点没架子,索性蹲在门口等知府夫人。

    金陵九做不出这么接地气的举动,站在他身侧:“等下要问什么?”

    裴折没隐瞒:“田七小产的事,试探一下她的态度。”

    金陵九:“你怀疑田七小产和她有关?然后她被胁迫,不得已帮助田七杀了知府大人?”

    “也不一定。”裴折仰着头看他,“我有个挺荒谬的猜测,你想不想听听?”

    究竟多荒谬才让他说出这种话,金陵九有些好奇:“愿闻其详。”

    裴折:“知府大人年纪不小了,娶了这么多夫人,却没有几个孩子,刚才管家说夫人们之间关系不错,没争风吃醋的戏码,她们怀不上孩子应该不是遭人害的。一个夫人怀不上可能是巧合,但知府大人有九个夫人,这么多年了全都怀不上,你觉得正常吗?”

    “确实挺荒谬的。”金陵九哭笑不得,“你的意思是,知府大人身有隐疾?”

    裴折摆摆手:“猜测罢了,不过我觉得还挺有道理的。”

    金陵九:“哪有道理了,知府大人可不是膝下无子,你别忘了他还有个女儿,田七也诊出了喜脉。”

    裴折冲他招了招手:“就是因为我没忘,所以才觉得这荒谬的猜测有几分道理,过来点,我给你说道说道。”

    金陵九实在好奇他的道理从何而来,纠结了两秒,提起衣摆和他并排蹲着。

    裴折瞥了眼他攥着衣摆的手,眼底闪过一丝笑:“那么多妾室里,唯独知府夫人和田七是我们怀疑的目标,巧不巧,也只有这两人都怀过知府大人的孩子,区别是夫人生下来了,田七小产了。”

    金陵九失笑:“就因为她俩都怀上过,所以她们是凶手?还是说,因为她们是凶手,所以她们都怀过?你这道理不太有道理啊。”

    “你先听我说完!”裴折不爽地啧了声,“首先我们假设知府大人真的有隐疾,这样能解释他为什么膝下无子,所以夫人和田七的孩子来路都有问题,住一起这么多年了,我觉得知府夫人多少知道知府大人的隐疾。”

    “知府夫人在前,她生下了女儿,如果知府大人有隐疾,那这个女儿就不是他的孩子,从而指向一件事,这个就不揣测了。那田七怀孕,知府夫人就会知道她是假怀孕,你说她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去找田七?”

    金陵九没有正面回答:“找了的话,后患无穷。”

    裴折笑了笑:“没错,但为了她的女儿,她一定会去。田七得宠,她的孩子也得喜爱,你之前不是说过吗,知府大人在给你的信中特地提到此事,可见他对田七肚子里的孩子有多期待。从知府夫人快速遣散所有妾室这一点就能看出,她是个想到就做的人,绝对会坐不住的。”

    “田七小小年纪就能谋划这一切,心思不可谓不深,届时知府夫人一找上她,她肯定会顺藤摸瓜发现知府大人的隐疾,反过来要挟知府夫人。知府大人和知府夫人的感情可不怎么好,为了自己和女儿,知府夫人会如何取舍可想而知。”

    金陵九脸上的玩笑神色散了。

    裴折扭头就见他一脸严肃,语气惊诧:“你该不会真信了吧?刚才还说荒谬,还说没有道理的。”

    金陵九正色道:“我觉得你分析得很有道理,我们可以顺着这条线去查查,兴许能尽快找出真相。”

    裴折脸一垮:“这条线怎么查,有没有隐疾也不是医师能查出来的,况且知府大人的尸体都快烂了,能查出来的只有蛆虫。其实我还有关于知府大人没病的猜测,要不再给你讲讲,兴许你就觉得这个猜测没那么有道理了。”

    “知府大人没病,孩子是真的,那就是知府夫人让其他人怀不上孩子,还害得田七小产,然后被田七用孩子的事要挟。”金陵九快速点出几个关键,摇摇头,“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听了你刚才的推断后,就觉得不太合理了,田七用小产的事要挟知府夫人,如果知府夫人咬死了小产的事,那她又能怎样?”

    裴折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么说,我可能还想对了?如果真是这样,那里头弯弯绕绕也太多了吧?”

    “有很大可能,但还有一个问题,田七究竟有没有怀孕。”金陵九道。

    裴折微蹙眉:“你怀疑她是假怀孕?也不是没有可能,田七杀知府大人早有预谋,不太可能会去怀他的孩子,如果田七真的怀了孩子的话,那知府夫人害得她小产,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我偏向是假怀孕。”远远看到知府夫人带着管家过来,金陵九推了推他胳膊,“等下你试探的时候,顺便问问诊出田七喜脉的是哪家医馆,兴许咱们都不用满淮州城里找人了。”

    能帮田七立假怀孕的字据,蒙骗知府大人,肯定就是医馆里的帮凶,其他医师没那么大的胆子。

    知府夫人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对着众人颔了颔首。

    裴折没有啰嗦,直接问道:“听说知府大人有一房妾室叫田七,她去年诊出喜脉,但是没两个月就小产了,可是真的?”

    知府夫人两只手绞在一起:“是,是真的。”

    裴折:“小产是怎么回事?”

    知府夫人:“那天天气不好,路上湿滑,她走路的时候不注意,滑了一跤,然后就小产了。”

    裴折了然,和金陵九对了个眼神:“敢问夫人,还记得是哪家的医师来看的诊吗?”

    知府夫人不太确定:“是城东?”

    管家适时开口:“是吴老来看的诊,他医术最高明,老爷特地吩咐了,请他来看诊。”

    裴折眉心狠狠一跳,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脸,怎么会是他?

    就在这时,下人领着统领军的人过来了。

    林惊空精神一震:“找到人了?”

    官兵点点头,欲言又止:“找是找到了,但没办法抓。”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九儿:是喜脉。

    小探花:你的,来摸摸,和孩子打声招呼。

    虽然但是,你俩是不是忘了,男人没办法怀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