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寒刚结束时,江宁下了场大暴雨。
光亮的晴午一下子就被乌云掩盖,形同黑夜,狂风卷得枯树乱颤,柳条也被折断几根,雨水像箭头冲刷大地,又弹跳成一个个破碎的珠子。银白雨点硬邦邦地砸进池塘,水涨满了。
宋忱学堂里有一处地方有些失修,大水顺着缝隙流了进来,慢慢涨高,没过他的小腿。屋里还放着许多书本,顷刻变得一片狼藉。
他着急忙慌抢救,但一个人的力量过于微弱,没办法抵挡破坏。
宋忱最后站在原地,看着学堂积水越来越多,感觉都无力回天了。
这时,有人脚踩雨水朝他跑来。
虽然是打着伞,但根本就形同鸡肋。薛措混身湿淋淋的,帷幔都贴在了皮肤上,乌黑修长的头发滴着水渍,凌乱不堪,手指也被雨水冲刷得晃白晃白的。
不止他一人,他带了十几个人过来。
那些人对着眼前的惨相,一言不发干起活来。
堵破口的堵破口,通水道的通水道,还有搬书转移的,利索又迅速。宋忱被他们利索的动作惊到,在一旁看呆了。
薛措把他从书房里拉出来:“别在这站着了,先来吧。”
宋忱这才发现自己小腿被浸泡了很久,一片冰凉。真的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出去后脚下湿答答淋着水。
薛措:“学堂有备用的衣服吗?”
宋忱摇摇头。
“那我送你回家。”
事实上薛措看着比他还糟糕,宋忱好歹上半身还是干的,他却被淋成这样。
宋忱想了想:“去你家吧。”
把他送回去薛措还得迎着雨返回,怪麻烦的,直接去他家不就好了,反正离得近。
薛措没有拒绝,把人带了回去。
再次来薛措家,宋忱已经熟门熟路,自己找地方坐下。
家里没有其他人。
宋忱眼睛一动,薛盈不在,如果是送去给别人照顾了,那薛措刚才就是不在家。怪不得家这么近却那么狼狈,不知是从什么地方跑过去的。
他没问,脱了黏糊糊的鞋袜,卷起裤脚,都被泡得发白了。
薛措给他找来衣物。
宋忱接过,光着脚走近内屋时,他忽然转身问:“这是你的衣服吗?”
薛措顿了顿:“新的,没有穿过。”
所问非答,他是这个意思嘛。总是感觉薛措故意气他,宋忱浅浅翻了下眼皮,转身不再多说什么。
出来后,薛措人不在,桌上放着杯热茶。宋忱听见后厨有动静,端着茶去后厨找人。
薛措在生火熬姜汤。
宋忱走到门口站住了,他静静地看着薛措忙碌的背影,有片刻出神。
厨房只有一道小窗,不算亮堂,但柴米油盐都俱全,透露着烟火温馨。薛措生的火在灶炉下慢慢燃起,轻轻跳动。
外面的雨声变小了。
姜汤的味道散在空气中,像在一个不起眼的下午,宋夫子和薛措粗茶淡饭的平凡生活。
宋忱浅浅笑了一下。
薛措盛好汤端来,转头看见他一直站在那里,屏息两秒,假装若无其事从他身边穿过,带着他回前堂。
“把汤喝了,别着凉。”
宋忱坐下,接过汤,暖意刷得顺着手指传到四肢百骸,心里也鼓鼓涨涨的。
想和薛措说什么,他却很吝啬给两人面对面独处的机会,站起来冷冷沉沉的:“我去帮你把衣服洗了。”
但说完又没有立刻走,等了两秒,宋忱没叫他,他才进去拿衣服。
宋忱低头专注地喝汤,像看不见他的别扭。实际上心里想,去吧,去看看我给你留的东西。
一会儿,薛措出来了,手里抓着什么。他走到宋忱面前摊开手掌,想还给他:“是不是落下东西了,这个?”
是同心锁。
宋忱推回去:“不是落下的,是给你的报酬。”
薛措不动,看起来很难理解的样子。
宋忱好心解释:“你帮我弄书房,还带我回家招待我,我总要给你些回报。身上没带着什么,只找到这个,我把它送给你。”
本来是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悄把东西送出去,等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他。但薛措比他想的精明许多。他察觉到不同寻常之处,声音意味不明:“既然是随身携带的东西,肯定很重要,这是什么?”
“嗯……”宋忱想含糊过去,“不重要,只是今天碰巧戴了出来。”
薛措紧盯着他:“可我方才没在你身上看到。”
他心跳了跳,薛措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不该计较的时候却要计较,真拿他没办法。罢了,也许这还不是个好时机。
他试探道:“你不想要就算了,还给我就是。”
薛措二话不说就把东西放下,端着衣服出门。
宋忱愣神,是不是生气了,他又没有逼迫对方,而且气得该是他才对吧?还是气他没有告诉他真话……有些失落,过了会儿,宋忱鼓起勇气拿着同心锁出去。
薛措一言不发洗衣服。
“薛措……”
宋忱抱着视死如归的心解释:“同心锁是我娘留给我的,用来做定情信物。”
说完这句话的,他安安静静等着对方的反应。薛措停了动作,声音低闷:“重要的东西要收好,不要随便拿出来。”
……到底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想说等他想开就好了,但明明一直在他身边,可每次伸出手戳他一下,他就要害怕得蜷缩起来。
怕他被吓着,可已经等了一个月了,难道还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他迟疑着:“你还没想好吗?”
薛措只说:“不该给我。”
宋忱沉默良久,忽地,他说:“是,不该给你。”
他向门口走去,想起对方的手还停留在凉水中,又侧身冷冷道:“别洗了,衣服我不要了。薛公子,我们以后也不要有来往了吧。”
宋忱走了。
薛措枯坐着,手指僵得不能动。他看着盆里被遗弃的衣物,像看到被遗弃的自己,眼底闪过茫然。
明明是自己想要的,但为什么等到对方真的冷眼相对时,整个人会想被凌迟一样疼。
……
宋忱虽然那样说,但心里却不是那么想的,他只是觉得自己之前的路走错了,该换一种方式。
他回府后通过任霜找到林衡。
“林叔叔,巧酥节那天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宋忱对对方说。
巧酥节是江宁独有的节日,因为江宁人爱吃点心,每年年底时会专门拿出一天来展览各式各样的点心。实就是互相比拼手艺,最后被大家公认做得最好看最好吃的点心,会在新年时成为每家人桌上的必备之物,这对江宁人来说是莫大的荣耀。
宋忱想在那天解开薛措的心结。
这里面有两个关键人物,一个是林衡,另一个是楼观雪。
林衡听罢义不容辞:“一定办到。”
巧酥节那天,宋忱提前和楼观雪通了气,携同他去点花楼。
林衡按约定把薛措也带了过来,就坐在他们不远处。因为是见林衡,薛措没有戴帷幔,他神色不太好,恹恹地靠着,心情很差的样子:“林叔,可是有什么事?”
林衡咳嗽一声:“很久没见到主公,今天是江宁的巧酥节,带你出来玩玩。”
薛措皱眉,兴致不高,林衡怕他走,不动声色地引他往自己后面一个方位看。
几次后,才成功引过去,接着,林衡就看见他眼睛被黏住了。
前方宋忱和楼观雪坐在一起,相处得很亲密的样子,看过去的时候,宋忱也正好抬头,两人视线相撞。
薛措,或者说是谢时鸢,颤抖着手,下意识想去找帷幔,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戴出来,于是彻底僵在原地,周身气息沉得可怕。
但宋忱根本没管他,就像没看见一样,继续给楼观雪夹菜。
林衡于是感觉到一种死寂,他顶着压力去看谢时鸢,只见对方眼睛通红通红的,有惨淡的死气泄露,好像还咬着牙。
他强装镇定,和谢时鸢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谢时鸢心不在焉,没发现他的异常,把这场相遇当做巧合,自虐一样老是去看前面的两个人。
途中宋忱起来从他身边走过,他整个人都绷了起来,仿佛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权,麻木地看着对方。
但宋忱只是经过。
整常饭局下来,谢时鸢如同受了十八道酷刑,浑身脱力。待看两人离去,更不知他是已经逃离,还是下了更深的地狱。
林衡见他目光追随两人,紧遵计划,适时提出:“主公,随属下去感受下江宁的巧酥节吧。”
点花楼下面一条街都摆满了摊子,从摊子的门面,到点心的包装,无一不精美。百花争艳似的,各家使出浑身解数,只为拔得头筹。
林衡也是认真给他介绍着。
走着走着,一边的一对男女突然发出叫声,十分惊喜的样子。
谢时鸢瞥了一眼。
林衡一看就知道什么情况,解释道:“有的人会在一堆相似的糕点里,挑两块塞纸条进去,大都是对有情人的美好祝愿,比较得年轻男女喜欢。”
谢时鸢竟然听了,林衡见状提议道:“主公,要不要去看看?”
谢时鸢只是在走神,刚想摇摇头,却在那片人群中看见宋忱和楼观雪的身影。
他心跳乱了一下,鬼使神差跟着林衡往前走。
过去时,宋忱和楼观雪正在选糕点。
他一动不动盯着两个人。
谢时鸢那张脸放在人群中是很眨眼的存在,他来后一下子就吸引了大伙的目光。
楼观雪瞧见他,唤了一声:“谢公子也来了。”
方才已经被看得清清楚楚,没有再伪装的必要。谢时鸢站到宋忱面前,像故意要引起注目似的:“嗯。”
但宋忱没理他。
从这三人站位中,掌柜品位到一丝丝不对劲,眼睛一转,抬手招呼:“这位俊朗的公子,你也来选一块?”
谢时鸢凤目漆黑,憋出三个字:“怎么选?”
掌柜想把热闹变大,引来更多人,他拍拍手:“这样,我把糕点拿出来,你们想选的,一块选,最后看哪两个吃到!”
不等谢时鸢回答,宋忱对楼观雪说:“观雪哥,我们肯定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