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卫霓听到闹钟在响,但她没有动弹。
太阳已经照进卧室,轻薄的夏被上洒满金灿灿的阳光。阳光舔舐着她的指尖,像是小狗的亲昵,现在的她无力承担一丝一毫的温柔,她的指尖颤了颤,然后缩回了黑暗的被子。
成豫起来洗漱之后,看见卫霓还躺在床上,俊秀的脸上闪过一抹诧异。
“霓霓,你不舒服吗?”
成豫刚刚沾过凉水的手轻轻贴上她的脸颊。他试了试她脸颊的温度,又摸了摸她的额头。
卫霓没有睁眼,以免让他看出痛哭之后的双眼异样。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说自己肚子不太舒服。
成豫没有怀疑。
今年以来,她的痛经比以前更严重了,在月经前后和中间,都会伴随阵发性的剧烈疼痛,有时让她一脸苍白,严重的时候,让她站都站不起来,这些事,成豫是知道的。
“要不要紧?”成豫在床边坐了下来,语气关切,“严重的话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睡一会就好。”卫霓克制着心中的浪涌,状若寻常道,“你去上班吧。”
成豫没听她的话,硬是将温水和止痛药放到了她面前的床头柜上,才说:
“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好。”
成豫拍了拍她的肩头,替她掖好被子站了起来。
卫霓闭着眼,听着他走出了房间,小心翼翼地合上了门。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安静地闭着眼,像成豫还在时那样。直到眼皮下涌动的热泪退潮,直到她的手机在床头发出来电铃声。
“……喂?”她看也不看地接了起来。
“宝贝霓霓,你声音怎么啦?”卫稼丰爽朗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是不是还没起床呢?”
“我刚醒——”卫霓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爸,怎么了?”
“没什么事儿,我和你妈散步到了你从前读书的附小,这里已经大变样啦——你什么时候有空也可以回来看看,新装修了,阔气得我都不敢认,听说是接了笔什么赞助,大手笔啊,把门口那些店铺的招牌都给换过了——你还记得校门口那家土豆片吗?我来接你放学的时候,你总缠着我买,然后你就和你那好朋友一起分吃一碗——”
卫稼丰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说她年年考第一,他和沈淑兰每回都争着给她开家长会;说从前爱揪她马尾的那个小男生,说校门口文具店里买到的美少女战士文具盒——
卫霓支起双膝,将泪眼婆娑的眼睛在被子上贴了又贴,尽管泪流满面,她还是用轻柔耐心的声音去回应父亲的感慨。
“对啦,”卫稼丰说,“你那个小学闺蜜,你们一起读初中读高中的那个——什么梦瑶——”
“周梦瑶。”卫霓说。
“对,周梦瑶。怎么感觉你们婚后就没怎么往来了?”
“她刚生了第三个孩子,忙着呢……”
“再忙也得有自己的生活啊!”卫稼丰说,“你没事的时候还是和从前的朋友们多走动走动,别老在家里呆着。对了,你钱够不够花,爸这里——”
“爸,钱够花。”卫霓打断卫稼丰,“你留着给妈买礼物吧,没事送两束花也好……她就喜欢这个。”
“行,我这就买去!”卫稼丰大笑道,“咱们霓霓今天有花有大餐,兰兰也必须得有!”
卫霓听到沈淑兰在电话一旁说了他一句,大意是在女儿面前也不正经,卫稼丰不以为意的反驳,表示“爱老婆又不丢人”。
她多么羡慕。
她曾以为,她也找到了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人。
“好啦,我和你爸要回家了,你快点起床吃早饭吧,这都几点了——”沈淑兰接过电话,不放心地叮嘱道。
卫霓含着眼泪,笑着一一应了,沈淑兰才挂断了电话。
四周寂静后,她在床上呆坐了半晌,不抱任何希望地拨通了周梦瑶的电话。
等了一会,电话接通,周梦瑶的声音一如既往轻快有活力:“喂,霓霓?怎么啦?”
“没什么……你今天有时间吗?我们挺久没见了。”卫霓说,“出来吃顿饭,喝杯咖啡……都行。”
“你哭了?”
卫霓试图掩饰,但异常敏锐的周梦瑶依然认定她哭过不久。
“是什么事儿?你父母——还是成豫?”周梦瑶顿了顿,一反常态地爽快道,“我想去买件衣服,你能陪我逛逛吗?”
卫霓答应后,挂断电话,匆匆下床洗漱,赶在十点的时候提着包出了门。
当她乘着出租车抵达约定的时代广场,正要询问周梦瑶到了哪里,一个修长的身影就如婀娜灵巧的蝴蝶飞进她的视野。
“霓霓!我在这儿!”周梦瑶远远地就冲她挥起了手。
卫霓跟着笑了起来。
这孩子气的性格和紧致修长的身材,谁能想象这是三个孩子的妈?
周梦瑶穿的简单,挎的却是鳄鱼皮的最新款爱马仕,耳朵上两颗明亮耀眼的红宝石,就像她如火张扬的性格。卫霓还没来得及开口寒暄,她已经熟练地挽住她的胳膊,带着她往商场大门走去。
一路上,周梦瑶叽叽喳喳,还像读书时一样。让原本还担心两人感情生疏的卫霓松了一口气。
周梦瑶说的是“买件衣服”,卫霓以为是一件——大不了两三件,却没想到,她说的是一件饮料的一件。
不到一小时,周梦瑶买下的衣服已经难以计数,等她结束购物,这些衣服就会被打包成小山送到她家,由女佣分门别类挂到她专属的衣帽房里。
看着周梦瑶再次拿起一条长裙仔细打量,卫霓忍不住开口:
“这条裙子跟你之前买的那条有点像,要不……”
“又不是我付钱。”周梦瑶不以为意,“而且——这条也不是给我选的。”
周梦瑶把手中的裙子贴到卫霓身上比了比,满意地笑了。
“这颜色真衬你肤色,穿起来一定好看。走走走,穿上给我看看——”
卫霓都来不及说什么,人就被推进了试衣间里。周梦瑶跟着挤了进来,手里还拿着另外两条裙子。
“快把你的衣服脱下,穿我给你选的那条试试。”周梦瑶一边反手解着自己连衣裙上的拉链,一边用手肘轻推卫霓的身体,“哎呀,这什么烂拉链,老拉不下来!”
不管空间有多少,周梦瑶都爱和她黏在一起,不管是课间上厕所还是商场试新衣,两人总在一起。当然,那时的周梦瑶也像现在一样,对总有自己想法的拉链发脾气。
卫霓无奈地拉开周梦瑶急躁的手,替她缓缓拉下拉链。
“还是你有耐心。”周梦瑶用羡慕的语气说,“这么多年了,我都没见你发过火。”
“我是人,当然也会发火。”卫霓低下头,拿起周梦瑶给她挑的衣服。
那是一件建兰色的过膝吊带裙,卫霓把它穿在身上,像柳叶抽芽的春天,像清波荡漾的碧湖,像晨雾中刚刚舒展开来的奶绿色兰花。
周梦瑶取下她后脑的鲨鱼夹,用手抖松浓密蓬松的黑发,任其像起伏闪亮的小瀑布一样飞散下来,半遮半掩住她细细的锁骨。
卫霓看着穿衣镜中的自己,冷不丁听到一句:
“成豫出轨了?”
她猛地看向正在为她整理腰线褶皱的周梦瑶,对方低着头,神情专注,仿佛先前说话的并不是她。
但她们都知道,刚刚那一句尖锐的陈述句,确实存在过。
周梦瑶问得太过直截了当,语气也过于笃定,让卫霓哑口无言,连一句修饰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想怎么做?”她说。
卫霓望着穿衣镜里的自己沉默。
周梦瑶善解人意道:“谁遇上这种事,都得想想。更何况——对方是成豫。”
“……”
“当初你们的结合多受祝福啊。同学们都说,看见你们俩就又相信爱情了……谁能想到成豫也会出轨呢?”
卫霓感觉到一丝讽刺和心痛。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也不能想象,那个深爱她的丈夫会被别的女人挽着一起看电影。
从前的温馨甜蜜,难道是她的一场幻想?难道只是她一叶障目下脑补出来的虚假?
成豫……真的爱她吗?
真的爱过她吗?
一个人,会对自己爱的人,做出这样残忍的事吗?
她从未像昨夜那样,觉得枕边人如此陌生。
“你现在只有两条路——离婚和不离婚。”周梦瑶冷静地为她分析,“离婚的话,你就要做好准备。天下乌鸦一般黑,只有没机会出轨的男人,没有不出轨的男人。”
“如果你不离婚,那就要说服自己,把这口气咽下去。咽不下去,都等于零,没有男人会感激一个声称原谅却总是翻旧账的女人。”
“当然——即使你做到了这些,”一丝嘲讽在周梦瑶脸上飞快闪过,“他也不一定感激你。”
卫霓身上的新裙子完全平整了,周梦瑶拍了拍她的肩膀,推着她走出了试衣间。
出了试衣间,周梦瑶再也没有提过这个话题。
那条奶绿色的过膝吊带裙,被周梦瑶不由分说买下来当做了礼物。
两人走出商场大门后,在一张巨大的遮阳伞下等待周梦瑶的司机开车出来接她。
周梦瑶挽着她的手臂,兴趣盎然地和她分享着c市上流圈子里的流言蜚语,没有注意到卫霓的心思越飞越远。
六月的天晴空万里,商业街上人山人海,广场中央有个车展,大把无人问津的气球在一辆越野车后涌动,握着气球的小贩似乎很疲惫了,背靠车轮,坐在阴影里,只露出一点头发尖尖。
那些水浪般涌动的气球,让她想起了另一些气球。
一些已经破灭,消散,不知去了哪里的气球。
红的,蓝的,紫的,粉的。
圆的,粉的,兔子样的,青蛙状的。
也是如今日般万里无云的夏日。
她和成豫在一间无人的教室里放飞了从步履蹒跚的老爷爷手里买走的几十个气球。
各色各样的气球逐一升空,有的快,有的慢,有的孤独到顶,有的在半空中留恋地碰撞。
成豫的手机在一旁放着浪漫的情歌,他们在气球海里笑着笑着,不知不觉抱到一起。
成豫在一只粉色的兔子气球下,像一只灵巧狡猾的狐狸,迅捷地衔走了她的初吻。
她永远记得,那双桃花眼里一闪而过的的羞涩。
“我……”她说,“决定离婚。”
正在从腕表确认时间的周梦瑶吓了一跳。
“你确定?”她吃惊地看着卫霓。
卫霓望着那些因绳索牵制而彼此碰撞的气球,吐字清晰,缓缓道:
“我确定。”
她沉默了片刻。
“……在那之前,我要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周梦瑶皱起眉头,“你都决定离婚了——他如何出轨,出轨几次,对你而言重要吗?”
“……很重要。”卫霓说。
周梦瑶看了她许久。
“好……过几天你到我家来,我告诉你该怎么做。”
卫霓刚要开口,猛然响起的欢呼声打断了她要说的话。
坐在越野车背后耳朵阴影里乘凉的小贩似乎打了个盹,难以计数的气球脱离他的掌控,争先恐后地蹿上了高空。
自由叛逆的气球,兴奋奔走的孩童,还有那个猛然跳起来的小贩。
黑衣黑裤黑棒球帽,一张生人勿近的冷峻面孔。
在他拧着眉头转身的时候,卫霓的目光和他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一起。
色彩缤纷的气球漫天飞舞,蓝天/朝着地平线一路铺开。
他眼中闪过一抹光亮,下意识地压下帽檐想要遮掩外露的表情,但旋即,他抬起了眼,大大方方地迎上卫霓的视线——
坦诚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