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玖中文网 > 其他小说 > 家臣 > 第20章 第 20 章
变故&30340;到来,如雪泥鸿爪,起初无迹可寻。


云间坞山里&30340;第一场雪落下时,谁能想到后续事。


鹅毛般纷纷扬扬&30340;大雪中,东苑小子们全体脱了袍子和里头夹衣,只穿一条犊鼻裈,从年纪最大&30340;李豹儿到年纪最小&30340;冯阿宝,一律光着膀子,哆哆嗦嗦地站在雪里。


每人搓两个雪球,两人一组,互相把对方&30340;前胸后背都拿雪擦得通红发热,周敬则亲自过来教授武课,背手站在旁边查看,满意地一点头,


“从今日开始,每日例行两个雪球擦身,直到开春积雪融化为止。”


“雪球擦完全身,气血活络,童子们两人一组排成长列,沿着坞里跑一圈回来。周某在此处等着你们。”


“等跑完回来,全身发汗,经脉舒展,你们可以开始上武课了。”


大雪里&30340;东苑众童子:“……”


纷扬飘散&30340;飞雪里,阮朝汐被叫进了主院书房。


“下雪了。从今日开始&30340;整个冬天,东苑停了文课,武课你不必去。”


隔着院墙,东苑隐约传来呻\\吟痛叫之声,童子声线清脆,李豹儿&30340;哎哎大叫声格外明显。荀玄微往东苑方向遥遥望了一眼,把书案上&30340;小碟推了推。


今日小厨房做&30340;是胡饼。


阮朝汐坐在长书案对面,也在侧耳倾听东苑传来&30340;声响。


她以东苑征召童子&30340;身份入了云间坞,却又和同伴分离,东苑童子们吃苦受累时,她独自坐在点起炭盆、温暖如春&30340;书房里。


阮朝汐嘴上没说什么,心底异样&30340;感觉又升起,捏着一块胡饼,尖牙细细地磨饼,半晌没吃完一块。


荀玄微看在眼里,并未劝说什么,转而在半尺高&30340;文册间寻觅片刻,找出早准备好&30340;一沓信纸,递了过来。


“杨斐替你们开蒙两月有余,阿般看看,能认出几个字。”


阮朝汐把胡饼放下,擦净了手,小小身影笔直跪坐,双手捧过了信纸。


一沓字纸,通篇天书,她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除去‘大’,‘一,’‘天’,‘十’几个极简单&30340;字,其余认得&30340;只有末尾一个‘阮’字。


“陈留阮氏是豫州大族,祖上可溯源两汉,诗礼传家。”荀玄微抬手点了点末尾那个‘阮’字:


“这是阮大郎君&30340;亲笔书信,前些日子你见过他当面。其人外表放达纵情,但仔细看他&30340;字,放达在外,内秀其中。”


修长手腕把书信又推近几分,“东苑整个冬日都上武课。你若有心在冬日里进学,不妨多观摩阮大郎君&30340;字迹,能学起来最好。”


阮朝汐低头翻过纸张。


杨先生教授&30340;正楷字横平竖直,阮郎君&30340;字体飞扬跳跃,好看得很,但是……横不平竖不直,横如奇峰崛起,捺若大江奔流。


她盯住面前&30340;信纸,秀气&30340;眉头缓缓蹙起,“学阮大郎君&30340;字……有点难。”


荀玄微并不勉强,慢悠悠地把纸张就要收回,“做不了?”


阮朝汐一横心,按住信纸,“能学。”


虽说一口应下,但她心里有疑问。


拿着阮郎君&30340;亲笔书信翻来覆去看了半晌,荀玄微&30340;耐心极好,并不开口催促。阮朝汐终于还是把疑问说出了口。


“学会阮大郎君写字,为什么就算冬日进学了?我本来惯例要每日练字&30340;。”


“学人写字是很大&30340;本领。”荀玄微把茶汤放下,耐心地和她解释,


“你每日练习正楷是极好&30340;。然而,只会正楷并不足够。当世极重风骨韵致,见面以品貌取人,诗书以字品取人。士族家学渊源,不同家族&30340;字迹各有门第风貌。你若学好了阮大郎君&30340;字,不啻于霍清川&30340;文才,徐幼棠&30340;武学,将来有大用。”


阮朝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学人字体,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做成&30340;。阮郎&30340;字迹潇洒飘逸,不难模仿,耐心即可。”说到这里,荀玄微&30340;目光扫过空荡荡&30340;长案。


白蝉低眉奉上两盏瓷盅。酪浆甜香和苦涩药味激荡。


窗外无声飘落着雪,东苑方向传来&30340;嗷嗷痛叫声还在继续。阮朝汐屏息静气,端正跪坐,模仿着阮大郎君书信&30340;笔迹,在纸上落笔临摹。


阮郎君&30340;笔迹纵横潇洒,横不平,竖不直。


阮朝汐临摹落笔,横若青虫爬行到一半,忽然展翅凌空飞去;竖若柳树曲木坚硬疙瘩,半截嶙峋凸起又凹下。


她反复摹写阮郎君书信里&30340;‘阮’字,一个字写满了整张纸,写到心浮气躁,只觉得满纸都是青虫和曲木疙瘩,自己看不下去,把纸揉了,扔进字篓里。


荀玄微冬日早晨无事,斜倚在长案对面,面前摆放着一大摞十几只大小粗细不等&30340;新笔。


在阮朝汐看来,所有&30340;笔都差不多,无非是大字用大笔,小字用小笔。但荀玄微似乎从众多新制&30340;笔中寻到了与众不同&30340;趣味,借着窗纸晕光,慢悠悠地一支支翻看着,偶尔抿一口瓷盅里&30340;药汁。


喝到半盏时,被对面扔纸&30340;动静惊动,抬起目光。


阮朝汐正在第二张白纸上落笔。写得还是‘阮’字。横竖撇捺,写出&30340;都是心浮气躁。


荀玄微从对面起身。


“阮郎写&30340;行书,和正楷大不相同,初始练得不习惯是正常&30340;,无需烦躁。”


他走到阮朝汐身侧,手腕发力,带动她&30340;手指,写下惟妙惟肖&30340;一个‘阮’字。横若千里远山,捺若大江东流。


“练字不在多和快,而在体味精髓。落笔可以放慢,每写一次,体味横折勾转&30340;不同妙处。”


他出声提点,随即笔尖往下,落在密密麻麻、上个字紧贴下个字&30340;几行字迹上,提笔划去。


“想要练好字,不必过于爱惜纸墨。”


他拿过一张新纸,覆于长案上,和缓劝诫,“落笔不必顾忌纸张,初学时字写大些无妨。阿般,你需这样想:你落于纸上&30340;字迹本身,比承载字迹&30340;纸张绢帛,要贵重得多。”


边说着,换了一只新制&30340;紫毫笔,示意阮朝汐执笔,由他引领着,写下一个大而舒缓&30340;‘阮’字。


裁制成一尺八分长&30340;新纸上,只在中央写了一个大字,四处皆是留白。


阮朝汐震惊地盯着只写了一个字便弃置不用&30340;新纸。


荀玄微示意白蝉开书柜,从楠木柜里取出一沓新裁&30340;大纸,放在阮朝汐面前,纸张足有半尺厚。


又取出一只檀木长盒,里面放置了大小不等&30340;四支紫毫笔,四支霜白毫笔。


“书房里不缺笔墨纸张。若是纸张不够了,笔不堪用,白蝉自会补上。”


檀木盒合拢,推到阮朝汐面前,问她,“你冬日功课繁重,并不比东苑&30340;武课轻松,人须得吃饱了,才能专心进学。现在可愿多用点吃食?”


阮朝汐&30340;目光盯着半尺厚&30340;练习白纸,轻轻地吸了口气。


随即默然点头,把琉璃盏里盛着&30340;细饼拿过来,接着刚才咬下&30340;小半块咬了一口,又捧过今日&30340;酪浆,打开了瓷盖。


东苑&30340;哎哎痛叫声从早晨持续到傍晚。


书房里,阮朝汐不肯停下,同样从早晨持续练字到傍晚。


直到东苑那边&30340;声响停了,到了晚食时辰,大家都去了饭堂,她才停笔,挨个揉了揉指腹和掌心。


指腹早已被磨红了。碰触一下,火辣辣地疼。


阮朝汐没吭声,拿冷水浸了浸,热辣辣&30340;痛楚好了些。


虽然练字过久,手不舒服,总好过无所事事,饱食终日,她心里不舒服。


白蝉提灯送她去东苑用晚食。


冬日天黑得早,天幕浓云堆积,坞里无声无息地飘落大雪。主院各处廊下点起&30340;灯笼光线朦胧,映照出夜色里随风纷落&30340;雪花。


有人在主院半掩&30340;门边说话,那声音模模糊糊&30340;,听不真切。


她停步去看,距离太远看不分明,只看到守门&30340;老仆手提灯笼,在前方引路,把两个人带进主院。


被带进来&30340;两人身形高挑,一看都是男子,走在前头&30340;那个戴着遮挡沙尘&30340;幕篱,黑色幕篱罩住了头脸半身。


后头&30340;那个走路身形不稳当,跌跌撞撞进了主院,往前走了几步,便忽然脱力地晃了晃,摔在雪地上,砰&30340;一声闷响。


阮朝汐停住脚步,站在长廊里,远远地看着。


引路&30340;荀氏老仆赶紧往回几步,提着灯笼弯腰查探。昏黄灯光下,鲜血从摔倒那人&30340;身上汩汩淌出,浸透了身下新积&30340;白雪。


“阮阿般,不关你&30340;事,走罢。”白蝉低声催促。


阮朝汐眼睛盯着庭院摔倒&30340;那人,跟着白蝉走出一步,摔倒那人忽然挣扎着抬起了头。


荀氏老仆手里&30340;灯笼光线,映亮了来人满是血污&30340;年轻眉眼。


阮朝汐刚抬起&30340;脚步倏然顿住。


重伤摔倒&30340;那人,赫然是出坞多日、许久没有音讯&30340;徐幼棠。


“幼……幼棠……幸不辱命,顺利完成……完成托付。”


徐幼棠从雪地里挣扎着撑起身子,面向书房方向,哑声道,“幼棠求见郎君。”


山间冬日&30340;第一场大雪无声无息落下,多少秘密掩埋其中。


——


南苑二兄徐幼棠回来了。


消息瞒不住一墙之隔&30340;东苑,这几日东苑私下里议论不休。


身上几道贯穿箭伤,血几乎流干了一半,人进了主院就再也爬不起身,紧急唤来南苑修习医术&30340;莫闻铮,抬进南苑连夜治疗。


幸好年轻底子好,休养了四五日便缓过来,昨日有人见他下了地,披着郎君赐下&30340;狐白裘,在主院中庭里慢慢地踱步。


晚食间隙,李豹儿悄声对周围几个讲述,“徐二兄通过试炼,名姓登记造册,从此算是正式&30340;荀氏家臣了。”


“听霍大兄说,坞主亲自修书一封,送去荀氏壁告知宗族。徐二兄当面瞧着坞主写信,哭得稀里哗啦&30340;。”


“哦!”童子们传来一片惊叹声。


李豹儿流露出羡慕期待&30340;目光,“希望有一日,我李豹儿&30340;名姓也能堂堂正正写在坞主&30340;家臣名册里。南苑住着四位兄长,不好压他们一头。那我……我就列第五个吧。”


“嘁——”童子们发出嘘声。


阮朝汐坐在李豹儿对面,边听边扒饭。


她停下筷子,追问了句,“霍大兄有没有和你说,和徐二兄一起回来&30340;那个人,是什么来历?”


李豹儿正在添汤,木勺捞肉&30340;动作一顿,愕然反问,“什么人?徐二兄是和其他人一起回来&30340;?没听说。”


阮朝汐闭上了嘴,再不说话了。接过汤勺,给自己碗里舀了一勺肉汤,继续扒饭。


但吃着饭汤&30340;同时,心头却不由自主想起那天黑夜里,被徐幼棠拼着半条命护卫进主院,头戴黑色幕篱&30340;瘦削男子。


徐幼棠那身伤,都是被追兵缀在后面穷追不舍,强弓利箭所射伤。


霍清川被东苑众人围住询问时,简单提起几句,说徐幼棠身上。几乎没有刀剑伤,险些致命&30340;是后背和肋下几处箭伤。显然追兵未曾赶上他们,近身鏖战&30340;机会不多。


被他护着进来&30340;那幕篱男子,这几日便住在主院&30340;西边客房,和她&30340;住处可以隔着中庭对望。


偶尔清晨和入夜后,那男子会被邀去书房,和此地主人对谈良久,又送回西客房。出入时始终戴着幕篱,瞧不清面目。


但阮朝汐毕竟和神秘来客&30340;住处只隔着一片庭院。


偶尔清晨早起时,天色黯淡,灯烛熄灭,庭院积雪微光。西客房暂时羁留&30340;居客偶尔会推开木窗,在远山晨光中默然赏雪。


这样&30340;时候,西客房里&30340;人往往不会穿戴幕篱。


借着晨光和雪光,阮朝汐便看清了客居男子&30340;相貌。


那是一位极年轻&30340;郎君,眉目清隽文弱,应该尚未到加冠年纪。浑身上下素无配饰,头上简单一支木簪,扎成道髻式样,却无损通身&30340;贵气。


那陌生&30340;年轻郎君立在窗前赏雪,庭院里&30340;雪景极美,却难以消除他眉宇间&30340;哀愁郁气,他看着看着,便显露出落落寡欢&30340;神色。


阮朝汐听多了白蝉&30340;警告,并不会主动接近暂居&30340;客人。在屋里洗漱完毕,她照常推开门去书房。


等她踩着积雪穿过中庭时,对面&30340;窗已经关上了。


——


当晚&30340;书房里,阮朝汐和徐幼棠正式碰了面。


他们虽然之前有过几句龃龉,徐幼棠刻意找过她&30340;麻烦,但时隔那么久,阮朝汐淡忘地差不多了。


徐幼棠掀帘子进了书房,迎面见了伏案练字&30340;阮朝汐&30340;背影,刚一怔&30340;功夫,阮朝汐先起身行了礼,按照惯例称呼,“徐二兄。”


徐幼棠点头应下,“原来你在这里练字。”顿了顿,又说,“郎君传唤我过来。”


阮朝汐把长案上铺满&30340;纸张收掇收掇,空出半张书案,把身子往窗边上挪了挪,伸手整理了一下身边摆放&30340;竹簟。


徐幼棠又怔了片刻,几步过去,端正跪坐在她身侧&30340;竹簟上。


阮朝汐练字时两耳不闻窗外事,等一口气练完五张字纸,洗笔时才发现荀玄微至今未至,徐幼棠还在身侧跪坐候着。


她问白蝉,“徐二兄等候了半个时辰了。他身上有伤,坞主在小院有事耽搁了么?”


白蝉唤来了葭月,低声问询几句,回来时眉心微蹙起,“郎君不在小院。和西客房那位客人同去后山了。”


阮朝汐愕然,“坞主记岔日子了?还是忘了。”放下笔起身,“后山哪处?我去寻坞主回来。”


白蝉哭笑不得,把她按坐回细簟上,“郎君&30340;事,你小小年纪少掺和。”


始终未出声言语&30340;徐幼棠,忽然开口道,“郎君心思缜密,定下&30340;事,极少会有疏漏遗忘。今晚去了后山,却把我召来书房,和阮阿般共处了半个时辰……其中苦心,我大致明白了。”


他按着伤处,吃力地侧转身,对向阮朝汐&30340;方向,


“刚才半个时辰,恕我始终在观你言行,查验你人品可有不堪追随郎君之处。我见你习字专注凝神,言语坦然由心,并不计较前事,应是个心思澄澈纯净之人。之前争执,是我以貌取人,心思狭隘了。”


说完长揖告罪,起身告辞。


已经在穿戴风帽,准备去后山找人&30340;阮朝汐:“……?”


白蝉送徐幼棠出去后回转,和葭月低声感慨道,“徐幼棠出去了一趟,回来性子稳重许多,倒像是换了个人。”


葭月笑道,“那是自然&30340;,郎君眼光挑得很。不止要有独当一面之力,还要处处出类拔萃,才配为追随郎君&30340;家臣。”


阮朝汐已经穿好了风帽氅衣,索性直接回房。


今晚葭月主动送她,提着六角灯笼,走在前方。


葭月人长得纤瘦,身段却丰盈,走动时风姿绰约,衣袂在风中飘然荡起。昏黄灯光映在她&30340;侧脸,腮若三月桃红,盈盈回眸间,仿佛春日暖风拂过人面。


阮朝汐自己长得好,便不大在意别人长得好不好。东苑里&30340;小子们时常私下议论说,主院里&30340;几个都是美人姊姊,她听得左耳进右耳出。


今夜细雪中&30340;惊鸿一瞥,她忽然意识到,白蝉阿姊&30340;美在于气质过人;而前方带路&30340;葭月阿姊,确实是容貌出众&30340;美人。


但容貌生得极美&30340;葭月,此刻停步回眸,对她说出来&30340;一番话,却不怎么动听。


葭月走到四下无人&30340;长廊中段,停步不前,目光盈盈如水波,上下打量着她。


“我和白蝉是正经伺候书房&30340;身份。徐幼棠是入了册&30340;家臣。如今可好,郎君不在,我和白蝉不开口,徐幼棠也不开口,你小小年纪,倒敢抢先做主安排了。”


阮朝汐没听明白她想说什么,但话里&30340;不悦之意明显,她便问,“葭月阿姊想说什么?若阿般做错了什么,直说就是。”


葭月掩口轻笑,“郎君如今偏向你,无论你做什么,谁敢说你一个错字。白蝉大度,不和你一个小丫头计较,但我葭月可没那么大度。阮阿般,你需记得自己&30340;出身。乡野间选出&30340;小童,侥幸入了郎君&30340;眼,把你带在身边耐心教导。但谁知道郎君何时失了这份耐心呢。阮大郎君赐你&30340;玉佩,在我们荀氏&30340;云间坞里可当不得护身符。”


阮朝汐站在原地发怔,葭月提起灯笼,重新沿着长廊往前,轻声缓语催促,


“雪大天冷,莫要在外耽搁太久冻着了。你既得了郎君&30340;青眼,所有人自然待你不同,‘口无遮拦’倒成了‘坦然由心’,‘不通世故’也就成了‘心思澄澈’。若是冻坏了你那张人见人爱&30340;标致脸蛋,倒是我&30340;不是了。快些回屋去罢。”


——


当夜,阮朝汐在屋里&30340;斗帐卧床里翻来覆去,直到二更天才迷糊睡下了。


不知怎&30340;&30340;,梦里没有出现睡前见面&30340;白蝉和葭月,却出现了她久未见到&30340;,西苑住&30340;娟娘子。


娟娘子抱着长筝,穿了身鲜亮长裙,娉娉袅袅地站在雪地里,对她笑说,“小阿般,我要走了。”


阮朝汐在梦里似和她亲昵得多,扯住娟娘子&30340;袖子问她,“大姊,你往哪里去。带我一起。”


娟娘子笑着摇头,“不是个好去处,你莫要跟着。阿般,你是西苑最出众&30340;,郎主对你颇为不同,只需把性情放和软些,以后定会有比我好百倍&30340;去处。”


阮朝汐在梦里松了手,眼睁睁瞧着娟娘子踩着满地碎雪,抱筝&30340;身影逐渐消失在风雪尽头。


她想问娟娘子口中&30340;‘郎主’是谁,漫天大雪封住她&30340;口鼻,她连一声也发不出。


梦里风雪声声,灌入口鼻,她从梦里惊醒时,耳边依旧是寒风呼啸&30340;声响,几片冰冷&30340;雪花融化在她急促呼吸&30340;鼻尖。


阮朝汐猛地睁眼,原来有扇窗户半夜被风吹开了,积雪卷进屋里,熄灭了碳炉,黑漆漆&30340;屋里冷得雪洞一般。


她裹着被子哆嗦着起身,先把角落小铜炉里&30340;碳点着了,冻得不住地搓手,挪过去几步关窗。


一阵突然而至&30340;风雪灌入口鼻。几片雪花融化在她&30340;鼻尖。


那场面和梦里&30340;太过相似,以至于惊心。阮朝汐在窗边怔站了片刻,梦里窒息&30340;感觉混合在风雪里扑面而来,她提起灯笼出了门。


黑魆魆&30340;庭院暗处布满着值守部曲。她才走下石阶几步,今夜值守&30340;高邑长从黑暗处走出来,沉声喝止,“小阿般,大半夜&30340;去哪儿?”


阮朝汐这时才发现自己出来&30340;理由唐突。


“我……想去西苑,找娟娘子。”她在呼啸夜风里艰难地张嘴说话,“刚做了个极不好&30340;噩梦。我想找娟娘子说说话。”


“娟娘今晚哪有空。”高邑长伸手指向书房&30340;方向,“郎君和西客房&30340;来客长谈。谈到一半时,召了娟娘子去书房弹筝。”


隔着空旷庭院,书房里亮着灯,窗棂处模糊地映出屋里&30340;情形。


书房主人和西厢房暂居&30340;客人在窗边对坐。


无名客人整日戴着遮盖面目&30340;黑布幕篱,此刻摘下了,窗棂间露出瘦削单薄&30340;侧影。


烛火摇曳&30340;窗纸上闪出第三个婀娜身影。


娟娘子坐在屏风边&30340;矮案处,却没有传来奏乐声,而是在围着小炉烹茶。


梦境里&30340;悲伤情绪太真实,阮朝汐原本有股说不出&30340;闷气憋在心头,看到娟娘子活生生&30340;侧影&30340;时候,那股闷气就泄了。


谨慎起见,她还是问高邑长,“最近娟娘子……没有离开坞壁&30340;打算吧?”


高邑长比她还要诧异,“没有&30340;事,你听谁胡说&30340;。娟娘走了,西苑何人掌事?”


阮朝汐长长松了口气。果然是个荒诞离奇&30340;噩梦。


冬日山里&30340;夜风冷得刺骨,她心里&30340;心结解开,立刻感受到身上&30340;冷了。瑟缩抱着自己肩膀,往屋里快步走。


走出几步,脚步猛地又是一顿,回头问,“高邑长,娟娘子是西苑掌事,西苑里&30340;小娘子们,平日除了当面称呼‘娟娘子’,有没有别&30340;称呼?”


高邑长夜里不欲和她多说,挥手催促她回去。


“小孩儿做个噩梦,怎么忒多话。西苑那些小娘子们年纪都比娟娘小,在外人面前叫娟娘子,关起院门私下里都叫她大姊。听她们‘大姊’‘大姊’地叫了许多回了。”


阮朝汐&30340;脚步惊愕地停在原地。


噩梦里被风雪掩住口鼻&30340;窒息感觉又倏然回来了。


她转身望向书房方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她虽然在梦里和娟娘子亲厚,但一个在东苑,一个在西苑,她其实并没有和娟娘子说过几次话。


一声微弱&30340;琴声,就在这时传入耳朵。


昏暗烛火映出云母窗纸。无名来客在书房里抚琴。


说是抚琴,却并未传来连贯&30340;琴声。琴声微弱,乍响起便被按住。仿佛那位客人不欲发出任何声响,不欲惊动任何人。


说是不欲抚琴,客居&30340;旅人却又一根根抚着琴弦。琴声断断续续,发出凌乱喑哑&30340;声响。


“别站在风口里,快回屋。”高邑长迭声催促她回房,阮朝汐又看了眼书房映出&30340;侧影,慢吞吞地往回走。


耳边忽然又传来一声极清越&30340;筝音。


铮然清鸣,一下子便把风雪里凌乱细碎&30340;琴声乱响给掩盖过去了。


东苑前些日子粗浅上过两节琴课,讲过琴和筝&30340;区别。


琴音古朴内敛,隐居高士喜爱抚琴自乐,悦自己之心。


筝声清亮华美,高门大族宴客时常弹筝,悦客人之耳。


杨先生在课上说起,坞主荀玄微雅爱乐音,可抚琴,可弹筝。西苑&30340;娟娘子当初学琴和筝时,都曾经得过坞主&30340;指点。


但因为筝音悦耳,琴音悦心,两者分了雅俗,杨斐随口笑说,“我在云间坞五年有余,偶尔听到坞主为悦己而抚琴,却从未听他为旁人弹筝。也不知谁有此荣幸了。”


今夜凛冽风雪中,阮朝汐听到书房传来清亮筝音,一开始&30340;念头,以为娟娘子在弹筝。


但细看人影又不对。


远处&30340;书房窗边,坐着两个对坐&30340;郎君身影。一个抚琴,一个奏筝。分明是荀玄微亲自在弹筝。


筝音清亮空明,回荡庭院。起调平静开阔,有若明月高悬,大江奔流。


似乎得了某种不必言于口&30340;默契,在洋洋筝音&30340;覆盖之下,无名客人&30340;琴弦逐渐拨响。


七弦琴音低沉徘徊,不能广传于庭院,更不能压制风雪之声,只求入己之耳,抚慰己身伤怀。


隔着这么远,阮朝汐&30340;耳力再敏锐,也几乎听不清筝音里交错&30340;琴音。琴音淙淙,沉郁而短暂,很快一曲终了,消散无声。


琴音终止后,书房传来&30340;明阔筝音也逐步放缓,曲音缭缭,消散于深夜风雪中。


无名客人终于能够完整抚出一曲琴音而不必惧怕惊动旁人,不必忧惧琴音泄露心声。风声传来隐约压抑&30340;哭声。


漆黑&30340;深夜里,阮朝汐躺回了自己床上,安静地听着。


这是她熟悉&30340;夜晚,带着熟悉&30340;世间苦难味道。


她曾经在无数个类似&30340;夜里,听着阿娘压抑&30340;哭泣声睡去。


她年小力弱,不管如何地劝慰,陪伴,甚至一同哭泣,都宽慰不了阿娘伤痕累累&30340;心。


如果说今夜有所不同&30340;话,那就是书房里压抑痛哭&30340;无名远客,有清茶,有乐音,有此地主人&30340;陪伴宽慰。


抚琴以悦己之心,奏筝以悦客之耳。此地主人五年来头一回为来客奏起悦耳动听&30340;筝曲,如春雨润物无声,宽慰来客之心。


风雪里渐渐停了悲声。


阮朝汐迷迷糊糊地睡去时,之前&30340;噩梦已经淡忘,心里只想着,坞主&30340;筝曲真好听啊。


如果阿娘没有病逝在山林里,而是撑到了坞主&30340;车队到来,阿娘入了安稳&30340;云间坞,有衣食宽慰,会不会像书房里&30340;来客那样,夜里停了悲声。


留在云间坞里,或许是上天对她不错&30340;安排。或许阿娘在天之灵也会同意&30340;。


………


意想不到&30340;变故,就在第二日倏然袭来。


打破了云间坞里安宁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