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从窗外传入东苑学堂。
杨斐今日带来一幅六尺宽的大舆图,高挂在白墙上,舆图勾勒了南北疆域,位于长江之北的广袤中原边界。
其中以朱笔着重勾出豫州边界。豫州各处分布星星点点十几个小点,以朱笔圈起,大小不一。
杨斐点了点豫州中央圈出的最大红点。
“这里就是豫州最大的一处坞壁:荀氏壁了。辖有万户,七万余人,部曲两万众。早先中原动荡时,荀氏全族聚居此处,聚居屯田,自给自足。如今局势虽然缓和不少,但荀氏壁,始终是颍川荀氏在豫州的根基所在。”
“此处,”杨婓指向荀氏壁西北方向的一处小红点,“便是我们云间坞,地形险要,占据易守难攻之山地,与荀氏壁形成犄角之势,互为守望。”
“其余各处,”杨婓指向荀氏壁周边的四五处大小红点,“还有颍川钟氏的钟氏壁,陈留阮氏的阮氏壁,都是豫州宗族大姓聚居的所在。三姓世代交好,过去遇到战乱时,曾经出兵互助。”
阮朝汐正聚精会神地听着,胳膊肘忽然被人戳了一下,陆十趴在长案上,以气声和她咬耳朵:
“陈留阮氏可是高门大姓。阮阿般,是不是你姓的那个阮?你该不会是陈留阮氏流落在外的族人吧?”
“别笑话我了。”阮朝汐把胳膊抽回去,“虽是同样的字,但我的阮是寒门庶姓的阮,我家连饭都吃不上,脚下没有寸土,头顶没有片瓦,和陈留阮氏的高门贵姓搭不上干系。”
陆十不死心。“万一是呢。”
他心思活络,在课堂里托着腮,已经瞬间替阮朝汐畅想到了十年后,“高门大族也有几个旁支的穷亲戚吧。你又是豫州本地人。如果能和陈留阮氏联上宗,你岂不就是大族出身了?”
阮朝汐叼着笔杆,默默翻了个白眼。
她最近人养得好,巴掌大的精致脸庞气色红润,原本就如画的眉眼越发生动,端坐时仿佛粉雕玉砌的雪团子,就连翻白眼的动作也极可爱。
陆十不以为忤,凑过来继续嘀嘀咕咕,正说到激动处,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熟悉的鹅毛大羽扇。
啪,额头不轻不重挨了一记。
杨斐摇着羽扇走过,哼笑一声,“世家大族都录有谱牒,无论嫡系分支,可以追溯七世以上。突然冒出来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哪里是那么容易联上宗的。庶民冒姓攀附高门,可是斩首大罪。诸位童子,小命要紧哪。”
小小的插曲回到正题。
杨斐一只手按住舆图中南的豫州,另一只手按住了中部的司州。
“司州,京城所在之地,中原要害。”
他又指着司州中央的京城位置,“当今圣上,冀州豪强出身。得了冀州大族:清河崔氏的鼎力支持,领兵逐鹿中原,驱逐旧帝,入主京城,立国号‘炎’,至今十年整。”
所有人瞪大眼专注看着。
仿佛透过面前的舆图,看到了过去十年中原历经的无数场厮杀征战,金戈铁马,大地震颤,旷野千万白骨,百年城墙高处改朝换代的满天旌旗。
阮朝汐出神地盯了一会儿京城所在的司州,视线又往东南方位游移,看向被朱笔勾勒出的豫州轮廓。
司州和豫州的距离可不近。相隔了……至少七八百里吧。翻山越岭,徒步走过去得两个月。
杨先生说过,荀氏有一位郎君在京城出仕。
杨斐果然讲到了这里。
“之前和你们说过,荀氏当代有两位杰出的年轻郎君,人称‘双璧’。一位远去京城出仕,一位留在乡郡养望。”
他一只手按着豫州,一只手遥遥按住京城。
“京城,朝堂博弈之地。乡郡,世家根基所在。荀氏这样的百年大族,出仕还是避世,关系的不止全族性命,还有依附荀氏的数万百姓部曲性命。必须纵观全局,绝对不可孤注一掷。”
“孤注一掷的后果,远的不说,就说清河崔氏。过去十年,崔氏确实在京城权倾一时,风头无两,号称‘天下第一高门’。以当时的赫赫风光,谁能料到今日,哼……”
所有人听出了话外的转折之音,阮朝汐极有兴趣地聆听,脊背不知不觉都挺直了。
杨斐“哼”了一声,思绪不知飘去了何处。等再飘回来时,继续说:
“哼——说了你们也不明白,过两年再说。”把舆图仔细地卷起,把人全部赶去庭院沙地练字。
阮朝汐:“……”
“卖得一手好关子。杨先生成为荀氏幕僚之前,做的是说书先生吧。”她喃喃地说。
童子们涌出门外,各自忙着穿鞋去庭院。
阮朝汐刚刚在沙地上以细木枝写了一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远处传来一阵模糊的动静,像是前院几处沉重铜门次第打开的声响,距离太远,却又听不清晰。
阮朝汐疑惑地侧耳聆听,童子们窃窃私语。杨斐也停了检视书写的动作,转身往前院方向远眺。
听起来像开了正堂门,今日有贵客登门?
阮朝汐不太确定。
杨先生却猜出了几分门道,摇了摇头,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转身对众人解释:
“朝野崇尚名士风流,越是显贵门第出身的郎君,越多放诞做派。经常有一声招呼不打,突然登门拜访的贵客。今日正堂门开,或许又是哪家贵客没有提前知会,直接进山拜访。你们就不要出东苑了,免得冲撞了贵人。”
童子们齐声应下。
阮朝汐写的‘天地玄黄’八个大字,架构端正,勾划带锋,自己正满意地左右端详着,耳边冷不丁传来重重一声咳嗽,杨斐站在身侧,警告地指向‘玄’字。
阮朝汐猛地醒悟,急忙拿脚尖抹去‘玄’字,避开了坞主荀玄微的名讳。
杨斐微微颔首,“头一次便罢了,以后再犯可要挨罚。”改而打量其他几个字,流露出赞赏之意,“有形有骨,字写得不错——”
院门外就在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统领云间坞三千余名部曲的周敬则亲自来找人。
“阮阿般可在此处?”周敬则肃然道,“正堂贵客至。郎君传召阮阿般去正堂说话。”
——
通往前堂的长廊幽静,一大一小两道脚步声清晰回响。
“豫州三姓大族,杨先生有没有和你讲解过?”周敬则询问阮朝汐。
阮朝汐回忆着进学内容,“颍川荀氏,颍川钟氏,陈留阮氏……”
周敬则满意地说,“很好。今日突然登门的,正是陈留阮氏的大郎君,尊讳一个‘荻’字,相识多年,坞主亲自在正堂迎接贵客。闲谈间提到了你,说你生了一副罕见的金玉相貌,又姓阮。阮大郎君起了兴致,召你过去说话。”
周敬则声音顿了顿,低沉警告,“郎君们行事可以放诞,你我的身份却不能失了礼数。坞主召你去前堂拜见贵客,阮阿般,你的行止进退务必妥当。”
“是。”
“阮大郎君的性情放达疏阔,你轻易不会冲撞了他。但阮阿般,你正巧和贵客同姓,切记言辞要谨慎。记牢了,庶民冒姓攀附士族,可是斩首大罪。”
阮朝汐慎重应下,“我晓得分寸。”
揣着满腹疑窦,在周敬则的带领下去了前面正堂。
这还是她头一次见到正堂以‘宴会宾客’的姿态呈现面前。
四边卷帘卷起,重重叠叠的纱幔放下,视野辽阔朦胧,远山景致如纱如雾。
珠帘背后,有美人奏筝。筝音浩浩明亮,如江水绕山流泻不绝。
透明琉璃盏里,时令珍果堆尖;黑漆长食案头,珍馐玉馔盛满。
正堂内紫烟缭缭,淡香萦绕。两位风采卓然的年轻郎君分座于主宾席。
远道而来的阮大郎君二十出头年岁,博冠广袖,通身华服矜贵打扮,动作稍大一些,腰间悬挂的玉佩玉珏等饰物便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偏他半点不在乎,阮朝汐进正堂时,阮大郎君已经酒过三巡,带着几分微醺酒意,正举着象牙筷肆意敲击琉璃盏,琉璃盏嗡鸣不止,身上玉珏乱响。
敲一下琉璃盏,叹一声。
“你啊,你啊。去年王司空【1】入豫州,对你青眼有加,一句‘豫州诸姓,玄郎独绝’,何人不知。你得了朝廷的征辟[2]诏书,不去京城里入仕清谈,做个倾倒四方的风流人物,却又回这山野僻壤里作甚?”
荀玄微今日会客,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大袖蜀锦华服,衣袍颜色极干净,衬得他的眉眼澄净明澈,人如月下青鹤,病中略苍白的浅淡唇色在缭缭烟气下并不甚明显。
他拨开面前的香炉,丢了一块新制的香饼进去,极坦然随意地开口,
“卖弄清谈,做个倾倒四方的风流人物,又怎能比得上山中卧看卷风、醉倒流云的真风流。我得了征辟文书,行至山麓不见山,恍然而返。征辟文书已被我扔于山涧流水下。此事莫要再提。”
言谈间瞥见正堂外闪过一个小发髻,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从门外望进来。荀玄微含笑招招手。
阮朝汐其实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正堂里的宾主交谈声隐约传入耳朵,她听得半懂不懂,脚步便停在门外。
她入了东苑才开蒙,至今还在学《千字文》。坞主在正堂里跟贵客两人互相文绉绉地说起话来,怎么跟平日里说话完全不一样了……
阮朝汐站在正堂外,两只手背在身后,踮起脚尖,警惕地往里望,门边谨慎地露出一只乌黑溜圆的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