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兵远远的看到了这只奇妙的“生物”。

    她的上半身确实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少女的模样,即便是对审美没有什么固定标准的人偶也会在触及那张面孔时将目光稍微停滞一瞬,那全然是无心之举——她的金黄色长发随意且优雅的披散了下来,而少女拥有着一双像是艺术手工制品的美丽蓝眼睛,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生命体能拥有那样奇妙的眼睛,就仿佛在没有视线交汇之前,便已经被对方看穿了似的。

    而除此之外,她还拥有着一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波光粼粼的美丽鱼尾。

    本该存在于孩童睡前童话里面的奇妙生物,突然划破次元壁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可如若没有记错的话,她不是已经在几日前,在多托雷那家伙遣散下属时被单独带到了他的地下实验基地的底层么?那个时候……他遥遥看过一眼,她就像观赏鱼一样被封存在液体的巨大玻璃器皿里面,睡的很沉。

    那时的她就犹如人偶那般,一动不动,死一般的安静。

    那么……现在这只正活蹦乱跳的在草地上拍打尾巴的到底是谁?刚刚那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又到底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因为多托雷切这枚切片时切坏了大脑,因此终于在实验过程中失误将自己炸飞了么?

    那可真是可喜可贺。

    不过,趁着四下环顾都看不见他讨厌的那家伙,散兵望向那少女,内心诞生的第一个念头其实是,与其让她在自己那个恶趣味的同事的实验下经历磨难,甚至被改造成面目全非的模样,不如借着这次的机会……

    是的,他的第一反应,其实是想寻一个发现试验品出逃尝试制止的借口,亲手给她解脱。

    他曾经亲身经历过那一切,因此,他并不想让这只可能连人类的言语都听不懂的无辜生物体验同样可怖的实验以及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痛楚。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调动邪眼的元素力,猛然冲上前去,虽有杀意却毫无恶意。而就在散兵面无表情的预备以手为刃,手起刀落,争取让她觉察不到痛苦的闭眸之时,那人鱼少女忽然侧眼回眸。

    视线交汇的那一瞬间,散兵被一阵奇异的情感从胸口空荡荡的部位迅猛的冲刷过了四肢百骸,这也让少年下意识的停下了方才的动作,在那一刻全然收敛了杀意,他颤着手和眼眸,斗笠旁的坠帘被吹开,只望着那双眼睛就足矣让他全然悬溺进去。

    已经太久未曾真切的有过这种感觉了,上一个予以他这种情感的人类,他们要么不告而别,要么已经化作了一副白骨,一抹尘土。

    那一瞬间,根本没有任何话语能够描述他此刻身躯的感触,因此他只是直愣愣的望着那副距离他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仿佛浑身上下都被浸泡在温暖的泉水中,他从一片混沌的大脑里,艰难的面对这个少女,翻阅出了一个最为贴切的称呼。

    “母……亲?”

    —

    五条凛愣是被喊懵了。

    说实话,她现在还真的没有太搞懂此刻的现况,虽说和眼熟的角色来个面对面确实会让她有种自己确实来到了游戏中以后的踏实感,可是谁来为她解释一下,阿散对自己张口就来的称呼是怎么回事呢?

    虽然自己以前在玩游戏时会下意识的对着一些角色,尤其风系小男孩们蹦出几句“呜呜妈妈的宝”之类的话语,但那是在玩家视角开的玩笑。

    她甚至下意识的抬手摸向自己平坦的小腹……个头啊!这已经是跨物种了吧!人鱼是怎么可能诞生出人偶的啊喂!

    但是她望着面前这双一点杀意都没有的紫水晶一般的眼眸以后,刚刚紧绷的神经逐渐放了下来。

    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对曾经沉浸式抽卡过,真切喜爱过,多少了解了剧情和背景的角色的亲切和熟悉,她下意识地就超级自然的回复了一句:“嗯,好孩子?”

    五条家的人似乎都很会顺竿往上爬。

    “……”

    五条凛和散兵面面相觑着,在二者都蓦然回过神来以后,场面一时间显得有那么点儿尴尬。

    按照散兵以往的性格和人设,他这会儿应该相当毒舌的甩来一句:“在说什么呢这条观赏鱼,我猜测你已经被海水泡坏了大脑,谁允许你这样称呼我的”才对。

    可是。

    可是为何……?

    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他的大脑就开始十分没有防备的退却了一切的杀意和敌意,脑海之中唯一的想法只剩下了想要靠近她,想要与她更多的交流,想要听她开口。

    甚至……想要陪伴在她的身边。

    就连与那双蓝眼睛对视的过程都足够让他安心,这难道是像童话传说中的一般,人鱼的声音拥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么?

    可更惊人的是,即使是在猜测到了这一层可能性的情况下,散兵也无法再狠下心来,去出手伤害面前的少女半分。

    明明记忆中从未出现过这张面孔,他们却像是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方才久别重逢的故人那般。

    却见面前的少女依靠着树桩,托着腮望着他,她十分随性的将荧蓝色闪闪发光的尾巴尖在地上轻轻敲击着,随后又询问他道:“那么,你是为了多托雷……为了博士来找我要个说法的吗?”

    五条凛心想,如果她干掉了一只多托雷就要面临着所有愚人众执行官的追杀,那么她便不得不重新考虑一番她此刻的处境了,毕竟她还依稀记得游戏里面的设定是首席的几位都是实力比肩魔神的存在。

    闻听此言,面前少年压低了斗笠,他那漂亮的眉头抽搐了一下,唇角方才带上的浅淡笑意非常迅速的削减了下去,他用上了一副仿佛生吃了美洲大蠊的语气,反问她道:“为什么我要为了多托雷要个说法?”

    五条凛:唔。

    可以看得出来,阿散好像从这个时期开始就超绝嫌弃这位前同事了。

    五条凛犹豫了一会儿,她发觉散兵这个时候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她干了什么,他的那位同事也遭遇了什么,她觉得自己应该委婉一些,不应该直截了当地说,我把多托雷他炸了,你去给他报仇呀赶紧的。

    于是她幽幽道:“如果我有一位朋友,或者说,有一个认识的人,对那位博士,进行了一些正当防卫的举措……”

    “我和他不熟。”散兵回答的速度很快,同时少年这对好看的眉毛蹙的更紧了,可以看得出来他真的是超级嫌弃对方了,他冷笑道:“那家伙怎么样都好吧,更何况他的生命力比圣金虫还顽固,死不了。”

    五条凛:突然之间就放下了心来。

    她大大的松了口气。

    可面前这条面善的人鱼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个?

    散兵微微挑眉,不过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来了自己接近这里的前因后果,是因为远远的听见了多托雷的实验室爆炸的声音,因此在下属之前赶来一探究竟。

    再后来,就是见到了她……

    等等。

    将这两件事情两厢串联起来以后,他先是有点犹豫的回头看了眼那边的实验基地入口,又回头看了眼正在弯着眼眸对他轻轻笑着的少女。

    散兵:莫不是……

    五条凛觉得身体不怎么疼了以后,变得比之前活着的时候更加爱笑了一些,就和自己的哥哥一样,似乎这才是她原本的性格。

    尤其是看着她曾经费了大力气抽出来的,还蛮喜欢的熟悉的角色就这样活灵活现的站在她的面前,而且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再是一个角色,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真实存在的,能够与她交流着的存在时,她会发自内心的感到开心。

    她想,这会儿阿散在当愚人众执行官时期的衣服真的很好看,不过她也很喜欢作为流浪者以后的蓝白配色衣服,尤其是搭配上他专武的铃铛,走起路来跑地图的时候都会有叮铃一声脆响,把她迷的五迷三道,又肝又氪一路歪过来愣是凑成了满精,可是她一点儿都不后悔。

    因为那个铃铛叮起来真的很好听呀。

    而且她氪金的时候,刷的是哥哥的卡嘛。

    “你……”散兵犹豫着问她:“为什么那么开心?”

    他仿佛与这少女心照不宣了,都没再提起多托雷去哪了的问题。

    五条凛想说,是因为见到了你,而且没有一言不发的打起来,所以很开心呀,但是仔细想想,自己对于游戏中的散兵来说,完完全全就是一个陌生人,在第一次见面时张口就去说这样的话语,怕是只会让他警惕吧。

    她眨了眨眼睛,运用了一个折中但诚实的回复。

    “因为,之前的身体很疼,现在不是很疼了,所以很开心。”

    是的,她在自己的世界艰难的活着的时候,需要无时无刻去忍受疼痛,甚至针对常人的剂量几倍以上的止痛剂都对她毫无作用,她的病痛宛如诅咒,即使尝试切断痛觉的神经都根本无用。

    可是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甜美可爱,蓝天白云,奇妙的植物,就连身体也从未感受过那样松快过,只是因为对付了多托雷以后稍微有些咒力过载罢了,那点疼痛还不及曾经的百分之一,自是不会感到多么难受。

    可是五条凛不知道,她的这句话落在了散兵的耳中翻译了一下,便很完美的变成了:我之前遭遇了多托雷那家伙的恶毒实验,所以在此时痛苦不堪,痛不欲生,现在逃离了实验室,终于稍微轻松了一些,身体没那么疼了。

    也就是在此时,他方才那有些犹豫是否要因为此事追责的一丁点想法瞬间烟消云散,散兵望着面前笑得柔和的少女,心情忽然复杂了起来。

    于是,散兵决定将多托雷切片和他那莫名爆炸的实验室的事情暂且抛到脑后,反正这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询问面前的少女:

    “你……是从哪里被带过来的?”被哪里从多托雷那些家伙带到这里的?

    “我不记得了,大概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五条凛诚实的回答,抬起手指绕着自己微卷的金发,其实她不讨厌这全新的发色,甚至有想过以后能和五条悟呆在一起,金色和银色呆在一起看起来就有四方来财的感觉。

    可是,她还能有这样的以后和未来么?

    人鱼少女的眼神落寞了起来。

    散兵看在眼里,他通过她的回答心想:呵,那家伙不择手段的做法他见的太多了,在非人类的折磨下,运用某些方式让她丧失记忆,想必也会是相当简单的事情吧。

    这一刻,他对于自己这位人模狗样,很早之前开始便只是表面和谐的同事的厌恶达到了巅峰。

    多托雷无形中背的锅也达到了巅峰。

    “那……”少年执行官垂眸俯身,视线交汇,他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少女,探出双手,鬼使神差,相当自然地开口问道:“我带你回家?”

    “……”

    五条凛握住了人偶少年伸出的手,她并不抗拒对方这个打横抱起她的动作,并且习惯性地顺势环住了对方的脖颈。

    因为曾经出行都需要坐轮椅的缘故,她会经常需要信任着的同伴或者家人帮忙抱着她行动,硝子,杰,甚至长大了一些的小惠……尤其是五条悟,他时常会用精准的力度轻轻抱起她,他简直就是她的另一双腿。

    五条凛很明显察觉到,当真抱起她之后,散兵的动作僵硬了一瞬。

    他白皙的面庞和耳廓都有些微的泛红,因为他们的距离靠得很近,所以在这个时候格外明显…五条凛心想,原来人偶也会脸红么?

    “可是……”她幽幽叹息了一声,就这样倚靠在少年的耳畔轻轻说道:“我好像,已经回不了家了。”

    太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已经太久没有这样与人类或是其他种族,靠着这样近的距离了。

    可是她的这句话语却又再度刺中了他的心脏,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条件反射的将她推开,而是任由那奇怪的情感将自己包裹沉浸。

    人鱼的体重很轻,他的右臂环在她的背后,左手托举着鱼尾,鳞片是奇妙的触感,比他的体温更加冰凉,稍微调整一下动作,鳞片的顶端酥酥麻麻的扫过指尖,不疼,有些痒。

    可是,为何自己在这时,要这般发自内心的信任一个初次见面的少女呢?

    她到底是……

    鸟儿在树林里清脆的鸣叫,须弥森林的景色向来很美。而就在散兵的目光平视前方发愣之时,只听嘭的一声,他忽然觉得左手指尖那冰凉的鱼尾鳞片触感变了。

    变得……细腻,而且柔软。

    他发觉不对,下意识地想要低头,却被一双骤然抬起的纤细手臂牢牢的控制住了脑袋,定在了当场,他对上了一双如同艺术品的湛蓝的眼睛,眼眸深处泛着丝丝缕缕的水雾,她的眼角下方泛着薄薄的红晕,神情显得有些羞恼,不过好像并不是在恼他。

    “别看。”

    他听到面前的少女小声解释道:“……变回来了。”

    “……什么?”散兵第一时间并未回过神来,说实话他今日实在是太松懈了,也太好脾气了,居然就这样将足够致命的脖颈和太阳穴交给了对方遏制住。

    而且他居然没有半分的恼怒和觉得被冒犯,这可真神奇。

    “我的腿,变回来了。”五条凛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