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和着轰隆的雷声直到鸡叫之后方才停歇。东方渐渐吐白,静谧的院子里只余屋檐下滴答的落水声,有些泥泞的地面上深一处浅一处地倒映着这方小小的天地。

    忽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带起了一片泥点,还伴着一道着急忙慌的稚嫩男声。

    “少爷!少爷!少爷——”

    阿冬那稍显刺耳的嗓音透过薄薄的门板不断刺激着床上人那堪称衰弱的神经。

    “啧——”

    睡意正酣,苏徐行猛地拉高被子,随即转身面朝里,不予理会。

    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也为净。

    “少爷!”

    见苏徐行没有反应,门外的阿冬不止扯着嗓子叫人了,更是将门砸得哐哐直响:“少爷!少爷!”

    魔咒般的叫喊声直灌大脑,那可怜的睡意瞬间被驱赶到九霄云外,苏徐行唰地睁开眼,瞬间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进来!”他冷声答道。

    被打搅了清梦,苏徐行憋了一肚子气,此时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得了应允,阿冬这才推开门走了进来,他因为着急脸色微微有些涨红。见苏徐行已经起来了,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少爷,宋麽麽说叫您去吃饭。”

    吃饭?

    合着这么火急火燎地把他从睡梦中叫醒,就是为了吃宋麽麽准备的早饭?!一想到穿来的这几天吃的那跟水一样稀的粥,苏徐行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

    “你们吃吧……”他从齿缝间挤出这几个字,说着拉开被子就准备再躺下去,“我还有些不舒服,要休息,等……”

    “少爷啊!”

    苏徐行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尖利的嗓音打断,他闻声转头,只见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中年妇人从门外匆匆走了进来,她身形臃肿,但脸颊消瘦,细小的眼睛、尖尖的下巴,滴溜溜的眼神更是将“刻薄”写在了脸上。

    妇人脚步极为矫健,眨眼的功夫便到了苏徐行近前。见苏徐行不愿去吃早饭,她一拍大腿坐到床边的脚凳上,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少爷呀!您这不吃可怎么成哦!当心饿坏了身子……”

    “少爷啊!虽然咱们没了银两,但麽麽哪怕熬瞎了眼睛也得挣了银两,好叫少爷吃上饱饭……”

    苏徐行冷眼看着她哭天抢地,眸子里盛的全是冰冷,只是待妇人看向他后他却眼睛一眨,眼眶刹那就湿润了。

    “宋麽麽……”只一瞬间,苏徐行眼中满是孺慕之情,就连嗓音也带上了哀伤,“若不是有麽麽,琰儿早就去见了娘亲了……”

    “如今娘亲不在,宋麽麽就是琰儿唯一的亲人,哪里还能说得这些话,这不是折煞了琰儿嘛。”苏徐行靠在床头,脸色苍白、身形消瘦,正一副“弱柳扶风”的脆弱模样,加上他言辞真切、泫然欲泣,就是习惯了逢场作戏的宋麽麽也看得愣了愣。

    这大少爷自从落水后倒是变了些性格,虽说从前也将自己当做亲人看待,但那也是亲近不足,尊敬有余,哪里说得出这些肉麻的话。如今倒是懂得了如何说话,只是可惜——

    宋麽麽摇摇头挥开旁的心思,手里的帕子在眼下压了压那根本不存在的泪水,这才接着抬头看向苏徐行:“少爷既是不叫奶娘说这些,便去吃些粥吧。您生病才好,得仔细身体。”

    宋麽麽满眼“温情”地看着苏徐行,话说得关心,但态度却是一点不容他拒绝。

    苏徐行见状嘴角的笑意差点僵住。

    这老妖怪哪里是担心他身体的恢复情况,怕是巴不得他赶快死了她好解脱吧。

    想是这样想,但苏徐行面上一点不显,依旧满脸感动地由阿冬搀扶着跟在宋麽麽身后,时不时还咳嗽几声。

    这具身体就是个废物。

    苏徐行才走几步就觉得呼吸有些急促,气得他一口牙都快咬碎了。尤其是想到自己曾经一米八几的个子和八块腹肌变成了如今这一米八不到、瘦弱得要命的身子,他就恨不得扑到柱子上撞一撞,看能不能穿回去。

    想他苏徐行,名校毕业、白手起家,经过多年奋斗眼看辉煌未来近在咫尺,居然被一块香蕉皮送来了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

    妈的!不知道乱扔垃圾不道德吗!

    苏徐行越想越气,哼哧的声音也更响了。

    “少爷……”扶着苏徐行的阿冬见他喘气这么粗,眼眶一下就红了,“您这病怎么还不好啊?”

    阿冬的哭腔将苏徐行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抬眸看向前方步履轻松的宋麽麽,眸色微沉,嘴角渐渐勾起嘲讽的笑意:“是啊……这病总是不好,该是什么原因呢……”

    虽是喃喃自语,但对于心虚的人来说总像意有所指一般,只见宋麽麽的身形一顿,脚步也跟着有些慌乱。

    苏徐行见状微微提高了音量:“阿冬,不如你待会去新请一位郎中过来,再把之前那郎中开的药方给他看看,瞧瞧莫不是骗子冒充神医想‘谋财害命’!”

    “谋财害命”这四个字苏徐行咬得极重,刚才还恍若未闻的宋麽麽闻声立刻回过头来,冲苏徐行微微福身,然后笑道:“少爷这话可说不得啊,那江郎中可是桃源镇数一数二的好手,再找不到比他更厉害的了!”

    这么说着,宋麽麽脸上的笑意也跟着变淡,接着抽出帕子开始擦眼泪,“少爷如此怀疑,莫不是连麽麽我也信不过?”

    宋麽麽这话说得诛心,作为将苏徐行带大的奶娘,又跟着他从苏府来到这庄上日日受累照料他,功劳苦劳可都是一等一的,要是被旁人知晓了苏徐行居然怀疑到她头上,脊梁骨也要叫人戳断的。

    “自然不是!”一听这话,苏徐行当然也是急忙否定,但心里却将这老妖婆暗骂了一百遍。

    宋麽麽见他面上全是慌乱与悔意,这才满意地继续道:“少爷身子本就不好,前些日子又落了水,这才加重了病症,好好休养自会好的。”

    “现下还是快些去用粥吧,凉了就不好了。”轻飘飘地说完这些话,宋麽麽腰身一拧,继续向厨房走去。

    身后的苏徐行捏紧了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身子现在还弱得很,宋麽麽掌管着银两还是他目前名义上的长辈,他暂时无法与她硬碰硬。想清楚这些,苏徐行敛下思绪,只得跟了上去。

    苏家这位于桃源镇的小院不大,除了正厅就是两侧的厢房,并一间小小的厨房。厨房间里收拾得还算干净,只是桌子上的吃食实在不能入眼,三碗稀得跟水一样的粥,连个像样的小菜也没有。

    想到自己从前煎蛋、烤肠、油条、包子等各色美食早点换着来的生活,苏徐行就忍不住一阵唏嘘。

    他妈的究竟是谁扔的那块香蕉皮!

    由阿冬搀扶着坐下后,苏徐行慢吞吞地端起了碗,其实这粥他一口气就能呼噜完,偏还得装模作样地喝。毕竟也是从“大家族”里走出来的人,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都懂,三人喝粥期间没有再说过话。

    等好容易解决完了这所谓的早饭,苏徐行以为自己终于能回去休息了,不想宋麽麽又开口了:“少爷,您药还未喝呢。”

    一听到“药”字,苏徐行心下一惊。只是不等他作出反应,宋麽麽就已经起身去灶上端那熬了一早上的药汤。

    “这药可贵了,少爷喝了定能早日康复。”宋麽麽边说边将那药汤倒入碗中,话语间全是哄小孩般的安抚,“少爷莫要嫌苦,良药苦口利于病……”

    苏徐行看着那赤黑的颜色就一阵头皮发麻,不仅是因为中药苦,更是因为他深知这药里还掺了别的玩意儿。

    能让他慢慢命丧黄泉的玩意儿。

    眼见着宋麽麽端了药碗过来,苏徐行忙捂住嘴巴,拒绝道:“麽麽,我一会再喝吧,方才粥喝多了有些反胃,喝不下了。”

    宋麽麽哪里会容他拒绝,自然笑着否定:“少爷如今也不是小孩子,可不能这般任性,药都是趁热吃才好呢。”

    见推脱不掉,苏徐行猛地捂住嘴巴咳嗽起来,旁边的阿冬急忙起身给他顺气。

    宋麽麽倒是不紧不慢的,于她而言,每日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让苏徐行喝下这汤药,只要能喝下便是耗费一天也无妨。

    “少爷,趁热喝,这病慢慢就能好。”宋麽麽满面和蔼,但刻薄的脸配上阴森的笑意在苏徐行看来不亚于索命的恶鬼。而实际上,这宋麽麽就是来要他命的。

    这药定不能喝,该怎么办呢?苏徐行眼睛滴溜溜地转,咳得也更大声了。旁边的阿冬见状急得犹如乱蹿的蚂蚁,不知该如何是好。宋麽麽却仿若未见,只端着那药汤向苏徐行逼近。

    “少爷……先喝药……啊!”

    只是出乎宋麽麽意料的是,汤药还未递过去,药碗便被扑倒了,滚烫的药汁撒了一大半出来。她被烫得一阵尖叫,脸色瞬间狰狞起来。

    “呕!”始作俑者则弯腰吐了一地的酸水,脸色涨红,泪水混合着汗水、口水糊了一脸,模样看起来有些惨不忍睹。

    “你!”宋麽麽被烫到失态,右手下意识扬起高高的巴掌。扶着苏徐行的阿冬见状狠狠地瞪着她,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越矩了。

    清醒过来后,宋麽麽惊出了一身冷汗,这大少爷聪慧伶俐,自己险些漏了马脚,若是被夫人知晓了,定会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阿冬,快扶少爷回去休息。”宋麽麽眼神闪烁,一阵后怕,在阿冬再三的催促下这才马不停蹄地往外跑,“我去请郎中。”

    脚步声远走,一身狼狈的苏徐行这才直起身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袖子擦拭满脸痕迹。

    “少爷——”阿冬担忧的嗓音在一旁响起。

    苏徐行看了他一眼,缓缓摇摇头:“无妨。”

    他刚才偷偷抠了嗓子,趁着呕吐的机会打翻药碗这才躲过了那催命的药汤,但不可能次次都用这伤身的法子。在这四方小院里,如今宋麽麽才是真正的主事人,现下她们还顾及着名声没有与自己撕破脸皮,一旦自己真的反骨不听话,等待他的一定是强硬的逼迫。到那时,他只会死得更快!

    苏徐行眸色深深,必须得想个法子制住这宋麽麽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