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睿宗李旦,李隆基面上不免带出一丝尴尬。
他刚才光顾着代入“太上皇”的角色,却忘记了自己也曾做过那“监国太子”。
当时太平公主擅权,干预朝政,不仅明目张胆地要求宰相更易太子,就连在自己登基后都未曾收敛、意图联络御林军谋反。睿宗虽早早禅位于己,但朝政大权仍然在他这位太上皇手中,而他对太平多有偏心……
不得已,李隆基被迫先发制人,诛杀太平。
自此大权归己,皇权得固。
角色一旦转换,李隆基瞬间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自唐建国以来,已有两次禅位之事,高祖禅太宗,睿宗禅自己,两次禅位,莫不是青胜于蓝,令大唐更进一步……难不成是自己将来年老昏庸,太子被逼无奈才如此行事?
不!这不可能!
李隆基立刻否决了这种恐怖的猜测,心头却难免动摇。
见亭外众臣隐晦偷觑,李隆基顿时心烦意乱,忍不住拿一旁的高力士泄火:“朕刚才让你去喊人,怎么太子现在还不到?”
高力士心领神会,立刻递上台阶:
“圣人恕罪!都是老奴蠢笨……老奴这就去东宫请太子殿下!”
……
太子李亨来得很快,一进花园,他便直奔小亭。
迎着父皇审视的目光,李亨直直下跪,面色驯服,心头却忍不住苦笑连连。
他知道父皇素来忌惮自己,如今水幕“肃宗”一出,他恐怕就要步废太子瑛的后尘了。
李亨心如死灰,面上也难免带出几分萧瑟和心冷,模样看上去极为可怜。
众臣在旁围观,李隆基不好直接发难。他定了定神,勉为其难地勾起一个笑,故作宽宏道:
“禅位之事,自古有之。尧禅舜,舜禅禹,皆为天下也……”
李亨猛地抬头。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李隆基,面色惊疑不定,眼底却不由自主地亮起希冀的光芒。
亭外那些恨不得隐身的大臣们此刻也是难掩惊讶,他们彼此互换眼色,几个年老的臣子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示意众人先听圣上的下文。
“但是——”
果不其然,还有转折。
“贤者相让,能者居之,是为禅位。”
“若行事不正、无益于民……”
“那就是造反!”
李隆基眯起眼睛,终于暴露了自己的目的。
他微微俯身,在李亨耳畔阴恻恻道:“太子,既然仙子提到你,你就在这儿听着吧!希望未来的你足够机灵,要不然……朕只好再废太子了!”
李亨眼底的光芒骤然熄灭,他面无表情地跪了回去。
亭外众臣无声叹息,望向水幕时,终究忍不住替太子殿下捏了把汗——
【安史之乱中,虽有外敌作乱,但唐王朝内部亦发生了权力斗争。唐玄宗与灵武即位的肃宗在安史之乱的硝烟弥漫中进行了一场权力更迭的政治较量。】
【马嵬坡一事,太子李亨摆脱了杨国忠的欺压,但他却没能解除来自玄宗的猜忌。兵变后,父子俩的隔阂进一步加剧,玄宗继续西逃,而太子李亨在宦官李辅国的劝谏下决定北上平叛。】
【尽管李亨并未在平叛中发挥什么实质性作用,但他的到来无疑鼓舞了在前线战斗的将士和百姓。李亨北上后获得了朔方军的支持,并最终在灵武即位。次年,长安收复、肃宗玄宗还朝。】
听到这里,李亨松了口气。
心上压着的大石头顿然一卸,他只觉云开月明、雪霁天晴。
自己居然做到了!
李亨心头暗喜,眼眶不由湿润:虽然不懂带兵领将,但皇帝最重要的作用就是镇定军心、安抚民心——自己做到了!
与兴高采烈的李亨正正相反,李隆基脸色难看,僵在原地久久难以回神。
“圣人!”高力士小声提醒,示意圣人留意亭外众臣眼光:“太子殿下做到了,这也是您的荣耀啊!”
“是、是啊。”李隆基扯出一抹假笑,拍着李亨的肩膀干巴巴夸赞:“不愧是朕的儿子,颇有朕年轻时的风范。”
李亨就坡下驴地站起身,装模作样地谦虚躬身:“仙人保佑,没让儿臣堕了父皇威风!”
亭中父子虚伪假笑,亭外众人倒是真心高兴:听到“还朝”二字,众人下意识以为战争已了。
臣子们不由开始盘算:两年战役,时间倒也不长,若是休养生息,大唐再盛也不是难事。首先就是要安定民心,税赋要……
就在所有人缓缓放松之际,水幕突然传来一声男人的暴喝:
【“弃失两都,亦何足言。尔为人子,杀父夺其位,天地所不容!吾为太上皇讨贼,岂受尔佞媚乎!”】
众人还未回过神,身体先于意识倒抽了一口冷气——
杀、杀父夺位?
他们听到了什么?皇上杀了皇上?
哦不对,是皇上杀了……太上皇?!
李隆基脸色铁青。
他原本轻抚李亨臂膀的手掌立刻用力,五指如铁钳般紧紧掐住了他的儿子。李隆基瞪着李亨,脸上恨痛交织,眼底却浮现“果然如此”的快意:
“来人!快来人!”
李亨连连摇头,眼神散乱。
他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李亨猛地回神,顾不得臂膀的刺痛,反身扑到亭边。伴随着高力士尖锐的“护驾”声,李亨认出了水幕上那个说话的男人。他指着石潭,高声呵道:
“这是史思明!这是史思明!”
对!安史之乱、安史之乱。
这安禄山倒是提了,那史思明呢?!
众人心下一惊,李隆基三步并两步,探头望去——
只见水幕中,一个其貌不扬的突厥人身着战甲,手提砍刀。他看上去约莫六十岁,一张面孔长得甚是平淡,此刻却疾言厉色,横眉怒目,正是平卢兵马使、安禄山的同僚史思明!
安禄山“啊”得一声,猛地扑到石潭边。
就在他探出脑袋的那一刻,水幕再次发生变化——
镜头缓缓拉远,露出全貌。这原来是在军帐中,史思明站在帐子最前方,身侧都是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看模样正是他军中的手下。
史思明的对面,正跪着一群人。
为首的男人身形肥胖,如一团融化的蜡油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缩着脖子哀求地望着史思明,声音虚弱、不停发颤:“大圣周王……你不是来救我的吗?看在太上皇的情面上,你、你就饶了我吧!我愿上表称臣、奉上玉玺,拜你为帝!”
“啊!我儿!”安禄山大喝出声,既惊又痛。
那个跪在地上对史思明苦苦哀求的男人,正是他的儿子安庆绪。安庆绪此刻哪里有刺杀安禄山时的得意傲慢,他畏缩在尘土里,如一只哈巴狗般对着史思明奴颜卑屈、百般乞讨。
安禄山又气又恨。
他才从被儿子宰了的悲痛中恢复过来,这会儿又要看着儿子被人宰!
贼老娘的,他老安家真是倒了血霉!
安禄山心痛如绞,但在场其他人却松了口气。
的确是皇上杀了皇上……不过都是伪皇,无人在意。
太子李亨激烈喘气。
大起大落间,他像是被瞬间抽干了力气,手臂一软,靠着亭栏的身子缓缓滑落……
或许是出于心虚,李隆基这次居然伸手捞住了儿子。
李亨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看到刺目的明黄,他虚弱地喊了一声“父皇”。
他知道自己此刻应该说些博得怜爱的话语,又或者干脆哭几声……但不知为何,李亨却觉得无比疲惫,像是肩上压着山、嘴里堵着绳,他无法开口,也不愿开口。
他蓦地想起了那个夜晚,那个太子妃哭着收下和离书的夜晚。
韦氏攥着和离书,声声凄厉“我父兄清白”。而他背对着她,连说一句“我都知道”也不敢,只能沉默地望着窗外,在哀戚的哭声中紧紧握拳。
他当时也很累,他现在也很累……他好像一直都这么累!
父皇啊……父皇!
李隆基尴尬挥退上前“救驾”的侍卫,亲自把李亨架到了椅子里。
见儿子垂泪不语,李隆基讪讪坐到李亨身边,拍着他的手背以示安抚。
李亨麻木地提起一个谦卑微笑,眼睛却始终没有望向李隆基,只是木然地盯着不远处的石潭:“父皇,我们接着看吧。”
“好、好。”李隆基赶紧应声。
见亭中父子气氛僵硬,众人心下叹息。但天家之事,他们做臣子的哪好插手。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默契地调转目光,将注意力放回了逆贼“史思明”身上……
水幕中,安庆绪苦苦哀求,但史思明却不为所动。
他狞笑一声,将手中砍刀丢进一旁的卫兵怀里:“把他推出去,斩了!”
“周贽!周贽!”安庆绪被人架起,他急得两腿乱蹬,朝着熟人的方向拼命挥手呼救。
周贽一身戎装,如今身为史思明帐下宰相的他颇有地位。
听到安庆绪求救,周贽居然当真上前一步,向史思明拱手“求情”:“大王,安庆绪虽杀父夺位,但好歹也是大燕国君,怎能斩首呢?”
“是、是!周贽说得对!我当过大燕皇帝!你不能杀我!”安庆绪顿时狂喜。
史思明眸色渐深,向周贽的方向走了一步,阴恻恻道:“丞相,那你说,我当如何?”
周贽不慌不忙,淡定转身。迎着安庆绪感激的目光,他露出温和笑容,慢悠悠道:
“理、应、赐、死!”
史思明仰天大笑。
“宰相说得对!那就赐死——”
“来人!拿根麻绳,帮我们的陛下自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