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村子到底是做什么的……”……“累了一天了,你不想睡觉吗……”】
记忆就像是一台信号不好的黑白电视一样发出滋啦滋啦的雪花音,残缺的画面走马灯般闪现,却怎么都拼不出完整的样子。
梦都是这样的。
徐微与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继而收回,将脑中不连贯的诡谲画面清除出脑海,抬眼环顾四周。
这房间不大,只有他身下的木板床能算家具。除此之外,主人家贴墙订了七八片木板当置物架,上头错落摆放着水杯、牙刷等生活必需品。北侧墙角牵了一根晾衣服的绳子,上面用铁衣架挂了两件麻布上衣,一条灰黑色长裤。
徐微与的目光在那三件衣服上顿了下,转头看向青年,“这是你的房间?”
床边的人挑眉表示默认。
见徐微与似是有些怔愣,他笑了笑,起身走向置物架,从一个铁盒子里拿出体温计,“你刚进村就昏过去了,我们这儿没医院,唯一会开药的就是我。昨晚那种情况,总不能再把你送回城去。所以别嫌弃了,在我床上睡一晚又不会掉一块肉。”
他不是嫌弃。
徐微与看着这个一览无余的房间,心底滋味难言。
李忌是个对生活没什么要求的人。
这人刚接触李家生意的时候,父母就已经死了,比他大的哥哥姐姐创业都亏了不少钱,还没搞出什么名堂。长辈们有意磋磨他,让他去东欧的一个药品原材料生产厂干包装发货的活。
他那个时候刚成年吧,拖着个行李箱就去了,跟一群英语都说不利索的卡车司机同吃同住三个多月。
那环境,比黑工更苦,也就胜在能吃饱饭了。李忌居然待得挺开心的,据他自己说,要不是后面得上学,他还能继续干下去。
但这不是徐微与能心安理得的理由。
当年那种生活方式是李忌自己选的,他如果待烦了可以随时离开,去世界上任何一个他喜欢的城市继续去过他骄奢淫逸的少爷日子。同时,三个月的底层工作让他摸清了相关市场的情况,为往后的投资决策打了基础——一切的一切都和现在不一样。
五年……如果徐微与一直不来找他,他就要这么一直过下去。
徐微与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朝他走来的人,青年垂眼,用冰凉的体温计碰了碰他的嘴唇,“张嘴。”
徐微与避了下。
青年好笑,轻声哄道,“新开的,除了你没人用过。我们这儿环境就这样,您将就一下。”
徐微与想说自己已经好了,不用量体温,但才启唇,体温计冰凉的金属端就被送了进来,还带着一点点残留的酒精味。他无法,只能轻轻含住。
乖得让人心痒。
青年盯着他微红的嘴唇眸光闪动,没忍住屈指挠了挠徐微与的下颔,本来都做好了被打的准备,不想徐微与只是抬眼瞅了他一眼。那目光里也不是警告,而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复杂。
……
“你眼睛怎么红了?”青年弯腰惊讶问道,“哭什么?”
徐微与拍开他的手侧身踩上鞋,朝放在墙角的背包走去。青年缓缓直起身,思索一瞬,隔着两步的距离跟在了他身后。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隔在他们中间,又有千丝万缕的曾经将他们连在一起。
“洗澡?”青年问道。
“嗯。”徐微与也没指望这儿有正经洗澡的地方,只打算拿盆往身上浇浇水算完,不想身后人“哦”了一声踢踢踏踏走到窗边往外望了望。
“去澡堂吧,现在这个点正好没人洗。”
徐微与皱眉拿□□温计,“你们这里还有浴室?”
青年哑然失笑,“我们这儿怎么了?又不是原始社会。”
说着,他走上前拿过徐微与手中的温度计,对着光看数值。这种由金属头和玻璃管组成的水银温度计徐微与只在资料书上见过。他小时候,福利院的志愿医生用的就是电子温度计了。
但青年却用的很熟练——
“37度5,退烧了。”他说道。
徐微与看着他给温度计消毒,将其放回透明塑料管中塞进铁盒,再盖上变形的盖子,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知道这五年间干了多少遍。
“你在这里……住的习惯吗?”徐微与轻声问道。
无形之中,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拨了一下。
青年背对着徐微与抬起眼,唇角古怪地勾起一点弧度,细细品味着这话中的自责。无论是谁,在感受到爱人的情绪受自己牵动时的心情都是愉悦的,更何况他们久别重逢。
他没立刻回答,转过身带着点探究地看着徐微与,成功从那双黑瞳里捕捉到了一丝紧张。
他故意慢腾腾地拖长了语调,“我在这儿出生,为什么会不习惯?”
……胡扯。
徐微与近乎狼狈地别开了脸,“嗯。”
“嗯是什么意思?”青年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笑得毫无破绽,“怎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没什么。”徐微与朝门口走去。
他忘了,在丛林中,美丽的猎物是不能够又招人又心软的。明知道有东西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还展现出致命的弱点,可不就是要被人欺负到死吗。
“我记得,你是来找人的对吧。”
走出屋子时青年淡声问道。徐微与点了下头。
“打算怎么找?”
“我带了照片。”
“长什么样啊,给我看看。”
徐微与不说话了。他也不知道给失忆的人看自己的照片算不算刺激,但既然不确定,就不要做,先把李忌带回去再说。
可照片的主人大概这辈子都没学过什么叫做分寸。青年完全不觉得徐微与的沉默是拒绝,回头饶有兴味地等着他的回答。
“……不行。”徐微与缓缓说道。
“为什么,你姘头见不得人?”青年眼底盈满笑意,“肥头大耳还是满臂纹身?看不出来啊徐老板,口味这么重。”
所以说有些人待遇不好那全是自己作的。
徐微与哐一声关上浴室木门,将那个没事就爱嘴贱几句的人关在了外面。青年笑着侧靠在木门上,听一墙之隔的地方响起水声。
和城市里的热水器或者太阳能不同,村子里用的是过滤装置和抽水机,水来自于村东头的小瀑布,所以只有冷的。简陋是简陋,但夏天用没问题。
他听着徐微与光脚踩在架高的铁台子上,水流冲过他的头发肩膀,继而浇到铁台子下的泥地里。徐微与没准备好,被天然泉水冰了一下,轻轻“嘶”了一声。
……
【徐老板找了他五年,光路费就花了这个数。】
五年。
守在外面的东西咀嚼着这个度量时间的词语。
这片空间被巢吞噬以后,地球上的时间流逝就不对他起作用了,所以他其实并不知道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
现在算算,五年,将近两千天,足够徐微与完全摆脱李家去过他所向往的任何一种生活,为什么要找过来呢?
如果徐微与不来,再经历一次或者两次蜕皮期,他就会完完全全地变成另一种东西。
属于人类的【李忌】仍然会存在在这具身体中,但因为这部分的他相对绝大多数的他来说太过渺小,所以会被彻底地压制住。
他不会再像这次一样受刺激苏醒,他会永永远远地沉睡下去。
可徐微与偏偏来了。
……这可怎么办啊,又年轻又漂亮又前程似锦的,以后就要和一个怪物绑在一起了。
青年捂着脸沙哑地笑出了声。
木板完全不隔音,徐微与听见他笑抬手关上水龙头,扬声问到,“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青年笑着走到了远一点的地方。
眼眶中金绿色的竖瞳和黑白分明的人类眼珠挤在一起,根本就是个非人的怪物样。他闭了闭眼睛,将那两只不安分跑出来的眼珠生生按进身体里。
——徐微与只要打开门,就能看见这可怖至极的一幕。但很可惜,他什么都没有做。
清凉的水流冲散了心底的郁气,徐微与用手理了理透湿的黑发,仰起头,将脸伸进水下。
他整个人极为白皙,身材修长,锻炼出的肌肉线条内敛漂亮。
童年时和福利院的其他小孩扭打的经历并没有让他身上留下什么伤痕,每一寸皮肤都干干净净——除了,后腰处。
嫣红新鲜的吻痕花瓣一样斑斑点点散落在那片绝对不会被主人看见的皮肤上,沁着未说出口的思念和不能见光的占有欲。
光看这痕迹都能想象出那个一部分非人的生物趴在他身上舔吻的贪婪模样。
从始至终,李忌都没想过要放手。一部分的他想要让徐微与完完全全地变成他的伴生,而另一部分接近人类的他则更为狡猾,连爱人的心都要独占。
或许徐微与不踏足这片雨林就可以逃脱这样的命运吧……谁知道呢,反正稳定的巢是可以移动的,要不然这村子怎么会在原始丛林的腹地之中。
等【陈南】可以出去了,谁知道他会不会碰见徐微与。
徐微与关上水,正打算拿毛巾,抬手时目光在自己的指甲上停了下。
很奇怪,他修剪得当的指甲内侧贴近甲床的地方,有一条青蓝近黑的纹路,像是衣服掉色染脏的一样。
但不管是他自己还是郭大河等人,都没穿这个颜色的衣服。
徐微与找不到来由,将手伸进水下。流水的冲力快速带走那一条血线,很快,残留在他指甲里的痕迹就像刚醒来时的“梦”一样消失殆尽了。
……
徐微与慢慢蹲下身,捂着额头晃了晃脑袋。
不对。
十几个小时前的一幕幕突地冲进脑海。
只有月光的狭小房间……
半开的木门……条条纠缠在一起的非人怪物……
有人捂住他的双眼将他按在地板上深深亲吻,吐息冰凉,他被迫仰头咽下一口融了灵魂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