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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61 章

    “请阿母赐法!”孟昭郑重一拜。

    谢娘子也没再拖沓, 果真将一道秘法取出。

    孟昭打眼一看,却是《藏身隐念秘章》。

    这秘法甚为隐晦高深,孟昭这不过是粗粗一看便觉得云深雾绕的, 一时难以窥见真要。

    他不自觉沉着心神仔细琢磨, 在将这秘法分给孟显和孟蕴的时候, 还是没忍住同孟显和孟蕴叮嘱道:“这秘法很是艰涩, 回头我们大家好好琢磨一下,看看该怎么尽快修成入门。”

    孟显和孟蕴俱都认真点头。

    谢娘子没吭声, 倒是孟珏有些心软, 提点道:“你俩的《弟子规》可还记得吧?即便得了这新的法门,也莫要忘了准时将那些你们要抄的《弟子规》送到正房这边来。”

    孟昭和孟蕴先是神色一苦,旋即察觉到了什么, 若有所思地应了。

    似乎逃过一劫的孟显并不觉得庆幸, 甚至还很有几分不安。

    “《弟子规》?”他小心问, “阿父, 是大兄和阿妹做错了什么吗?”

    要被罚抄《弟子规》?

    孟昭和孟蕴听得, 一时不由得齐齐转了目光过去看他, 眼神幽幽。

    孟珏给了孟昭一个眼神。

    孟昭清了清嗓, 不好意思地将个中的事情简单给孟显说道了一遍。旋即, 他又跟孟显道歉。

    “是我忘了阿显你……”

    “不怪大兄,”孟显摇了摇头,“我也没想起来。”

    他对着上首的孟珏和谢娘子又是拜得一拜:“儿不孝, 请阿父和阿母责罚。”

    孟珏还没说话, 边上谢娘子就问他:“罚了你,你就能改?”

    孟显闻言更是羞愧, 但他也更认真了:“能。”

    谢娘子这才高兴了些:“罢,你也跟着他们抄书去吧。”

    孟显很是松了一口气。

    待到兄妹三人离了正房, 能凑在一处好好说话时候,孟显才露出了几分疲态。

    孟蕴见状,连忙催他去休息。

    比起孟昭和她来,孟显这几日才是真的奔波劳碌。更重要的是,他这心一直都是提着吊着的,很少有能放松的时候。

    孟显也不坚持,他说:“那我便先回去歇半日了。这《藏身隐念秘章》,就烦劳大兄和阿蕴你们先琢磨着。”

    孟昭也催他:“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这个,快些去歇一歇吧。”

    孟显为他自己辩解了一句:“这《藏身隐念秘要》,我等能早领悟一刻,阿彰那里便能早安稳一刻。而且我觉着……”

    “以阿彰眼下的状态之特殊,说不得我们这边的参悟和修行,能给他的那边不少帮助呢。”

    他认真道:“没道理只能阿彰受我们的状态干扰,没有得着我们的好的。”

    孟昭和孟蕴听得也是一愣。

    仔细想一想,阿显这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啊……

    阿彰是阴灵,又是在与天地同参的特殊状态之中,很容易受到他们这些得他挂心的人的影响。既然如此,他们的修行乃至是状态,应该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到阿彰才是。

    “会很难的……”孟蕴这样说着,但面上眼中带的并不是迟疑,而是跃跃欲试。

    孟显道:“难是难的,但这事若是能成,对阿彰、对我们都该有不少好处。”

    孟显和孟蕴的目光同时落到了孟昭的面上。

    孟昭却是有些迟疑:“你们只想着好处,竟都没仔细考虑其中的忧患。万一我们这边出了什么差池,非但没能帮上阿彰,还给他添乱了呢?”

    “你们是真的放心阿彰啊?!”

    孟显听得,一时不免生出了些退缩。

    孟蕴往孟显处看得一眼,暗下摇了摇头。

    二兄果真是精神不继,这般轻易便被大兄给牵着走了。

    “但是大兄,”孟蕴坚持道,“我觉得我们可以试一试啊。”

    孟昭皱眉看向她:“怎么说?”

    孟显也强撑着打点了精神来听。

    “就二兄先前提起的那些事情来看,我等兄弟手足之间,该是除了真正心神不守、倍感生命危险时候,才会唤醒阿彰的一点心念,引他前来相助。”

    孟蕴脸色很有些动容,但也很是无奈。

    “这是阿彰对我等的心意。”她很快又道,“从这一方面来看,哪怕是在与天地同参的深定状态中,阿彰对我等也是多有几分留心的。”

    “亦即是说,如果我等在这个时候修行上有所突破,或是得了什么收获,该也是能够将这些体悟和收获分予阿彰一份的。”

    孟昭和孟显听到这里,都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样的表情来。

    特别是孟显。

    明明这个主意是他在某一个顷刻间的灵光一闪,如今竟是孟蕴比他还要坚定,还要深信……

    孟昭看了看边上的孟显,见他一时没能回过神来,便问:“你真觉得这事能成?”

    孟蕴认真点头。

    孟昭顿了顿,又问:“为什么?”

    孟蕴认真想了一下,竟是无果,她怔了怔,旋即失笑:“我也不知。”

    孟昭和孟显更觉得头昏。

    “我也不知”?好一个“我也不知”!

    待孟昭回过神来时候,便正对上孟昭和孟蕴的目光。

    他两人正殷殷看着他……

    都等着他的决定呢!

    孟昭沉默一瞬,抬眼往正房那边看了看。

    孟蕴快一步点头:“我们是该先问一问阿父和阿母。”

    孟显下意识摇头:“阿父和阿母先前没有特意提点,显然是不太支持我们这种想法的,不若还是……”我们自己拿主意吧。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剩下的半句都被孟昭的手给直接堵住了。

    是的,孟昭这次真上手了。

    孟显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妨碍说了些什么。

    他伸手将孟昭的手拿开,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又跟他和孟蕴道歉:“是我失言了,多谢大兄。”

    孟昭和孟蕴同时松了一口气。

    “你既是真累狠了就少说话。”孟昭小心翼翼地看了正房方向一眼,没见正房处有什么动静,这才回转眼神来。

    不独独是他,孟显自己也是心有余悸。

    他连连点头,同时闭紧了嘴巴。

    孟蕴将岔开的话题拉回:“所以,我们要怎么办?”

    问,还是不问?

    “问!”孟昭一咬牙,“这事不紧紧只影响到当前状态的阿彰,还有日后。甚至是阿彰的大半个修行道途。”

    不问清楚,他们怎么敢贸然动作?那是在拿阿彰的修行在开冒险。

    “我去正房。”孟昭直接站起身,对孟显和孟蕴说。

    孟显和孟蕴也都郑重点头。

    孟昭又去了正房,只是那义无反顾的姿态,看得孟珏和谢娘子都是摇头失笑。

    “我们这里又不是龙潭虎穴,至于吗?”孟珏摇头。

    倒是谢娘子这回替孟昭分辩了一句:“到底是觉得自己长成了,该独当一面了,如今却偏要回头来找老父亲、老母亲拿主意,是有些抹不开脸面的。”

    孟珏偏头看她,稀奇:“你这回倒是懂了?”

    谢娘子哼笑一声:“我本来就很懂。”

    孟珏又看了她一眼。

    谢娘子没理会他,叫了外间等着的孟昭进来。

    倒也没有让孟显和孟蕴等多久,孟昭就面色轻松地回来了。

    打眼瞧见孟昭面上那脸色,孟显和孟蕴心头也是一定。

    “阿父、阿母如何说?”孟显当下就问。

    孟昭点头:“阿母说可以。”

    孟蕴也问:“那阿母可曾说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旁的倒也没什么,”孟昭说,“也不必急着开始,只消在想要给阿彰分享体悟和收获的时候,行一场祭礼即可。”

    “祭礼?”

    孟显和孟蕴也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要。

    孟彰是阴灵,身在阴世天地中,如今又正跟阴世天地同参,他们作为阳世天地的生人,将自身收获和体悟作为祭品供奉过去,确实需要行祭礼。

    “形制上可有要求?”孟蕴问。

    “阿母说这个须得我们自己判断。”孟昭说,“若是我等觉得要同享给阿彰的收获和体悟多一些,那便摆一场大些都祭礼,若不然,中等和小型的祭礼也可以。”

    孟显和孟蕴便也都明白了。

    “我觉得头一回,”孟昭看了看孟显和孟蕴,“可以我们三人凑一凑,一起给阿彰设祭。后头待我们各自有所收获,再分开来便是。”

    他们兄弟手足三人悟性虽然都不差,但亦存在差别,若果是次次都凑在一起……

    孟昭暗下摇头。

    倒不如分开来呢。

    孟显和孟蕴对视一眼,都各自点头。

    事情顺利定下,孟昭也是松了一口气:“那我们就各自回去想一想,准备给阿彰分享些什么。”

    “阿母说过了,”孟昭又说,“阿彰修梦道,纵然我等所修所得所悟各有不同,梦道也都能容纳得下,叫我们不需要太过担心。”

    孟显和孟蕴又更放松了些,当下各自带上笑意。

    “那可就太好了。”

    “回头我收拾收拾,都给阿彰他送过去!”

    孟昭含笑点头。

    待孟蕴离去后,他不太惊讶地看见孟显多留了一阵。

    “说吧,”他道,“有什么话快些说完。”

    孟显一笑,那藏不住的倦乏便都收了收:“阿蕴……”

    孟昭凝神打量他,孟显面上不见异色,除了倦怠外更多的却是担忧。

    “阿蕴没有问题。”孟昭认真说。

    孟显盯着他看了一阵,混沌与清醒交缠的心神中不知该说是顿悟还是莫名的预感,电光火石间迸出一个念头。

    他倏然一笑:“那就好。那就好……”

    孟昭就很有些无奈,他失笑摇头:“阿显,你只是阿蕴的兄长,不是她阿父。”

    孟显不以为杵:“是是是,阿父在,长兄在,暂且轮不到我来担这个父责。”

    孟昭绷不住一叹,亲自送了孟显回他的院子:“累了就好好歇着吧,还用不着你呢。”

    第 462 章

    沉在定境中与阴世天地、汹涌澎湃的无尽情绪浪潮同感又对峙的孟彰忽然伸手捻指, 拿住了一缕倏忽而至的香火。

    定神看得片刻,孟彰笑着摇了摇头,将这缕香火吞食了去。

    几乎是顷刻间, 他那张惯常带着几分苍白病弱的脸陡然升起一抹血色。

    血色久久凝在他的脸上, 凭空叫他也显出些独属于生人的鲜活。

    说起来, 这缕香火的效果如此明显, 并不全是因为它的质粹精纯,更是因为它内中裹夹着的属于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的精气、体悟与希冀。

    他们已经不是在给孟彰上祭了, 他们就是在邀请, 就是在分享。

    他们邀请孟彰与他们交感,要将他们所有的体悟、收获和他分享。

    孟彰静默半饷,心头忽然生出一股冲动。

    ——他不想困在这里。

    他想离开。

    离开去见一见这大好山河, 去那热闹人间走一走。

    他被困很久了。

    从降生在这方世界开始, 他就一直被锁着。

    被锁在孱弱的身体里, 被锁在床榻、院舍之中。

    与其说他这一生是锦衣玉食的望族儿郎, 倒不如说他是被养在金笼子里的金丝雀。

    从生到死, 他一直被困锁着。

    他想走……

    他想走!

    陡然拔高的炙热火焰烧起, 暴烈而癫狂地焚烧过孟彰的心湖, 灼烧着他的理智。

    是, 自入了阴世以来,他终于能够修行了。

    他不再似生前那几年般孱弱病痛了。

    他有修为在身,有名望在身, 有扶持在身, 他似乎掌握了自由。他似乎可以随自己心意做事,想怎样就能怎样。

    他的一言一行可以轻易决定某一个人甚至是某一部分人的命运。

    比起生前, 他强大而舒爽;比起前生,他更是强大而尊贵。可是……

    可是!

    他并不觉得如何高兴。

    他被锁着。

    而如今, 他想去走一走。

    “孟彰小儿!哈哈哈!你的心开始乱了!你也开始乱了……”

    “孟彰小儿,你看见了吧?你根本就不似你自己所以为的那样满足,你其实满怀不甘!”

    “不,你其实也在憎恨!”

    “你憎恨着这世界,你甚至憎恨着你自己!”

    “哈哈哈,孟彰小儿,你根本没有你自己以为的那样从容……”

    “孟彰小儿,你原来也一直在骗着你自己!”

    “果真是好笑。哈哈哈,太好笑了!”

    本就激荡汹涌的无尽情绪浪潮越发的喧嚣嘈杂。那各色各样的、带着无尽恶意的声音蛮横而直接地撞击过来,根本不愿意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孟彰坐在白色莲台上,被三色神光簇拥环护,却只凝望着那近似沸腾的无尽情绪汪洋。

    倘若有人在此时定睛细看,那他必定能够发现孟彰的眼睛其实并不似他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平静。

    他的眼底也有火在烧,他周身的气机也在波动。

    初初开始时候,那火是极小的,那气机的波动也极为平缓,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火从小小的一簇变成了一片火海,那气机都波动更是忽高忽低,变化幅度、那变化频率都被拉高到了极致。

    就像是孟彰此刻时而拉紧、时而放松的心神,其变化之剧烈与庞大,几乎是每一刻都在崩盘,又在那极限的边缘处被拉扯着重塑。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极致的混乱与无常之下,孟彰却是忽然笑了起来。

    没有声音,只是轻轻拉扯了一下唇角,根本没有什么明显或者实质的动作。

    但偏就是这样的一个笑,却轻易镇压了那激荡无尽情绪汪洋下传来的那些满含嘲讽与恶毒的声音。

    那些藏在大大小小、数之不尽的漩涡中的残念杂绪都不说话了。倘若不是还有那错乱的、无意义的呜咽和呻·吟做底,只怕这片地界就要出现开天辟地头一遭的鸦雀无声了。

    “是的,我一直都被锁着。”孟彰开口了。

    他的眼底还有火在烧,烧得无比暴烈,仿佛要将眼前所有的一切拖着尽数湮灭。

    “生前锁在孱弱的肉身里,被苦痛、不甘煎熬着,死了后来这阴世……”

    “我也并未能真的得到自由。”

    “我也满怀不甘。”

    “我也想要毁灭。”

    “毁灭所有我所见,毁灭所有看见我的,拖着这世间所有一切乃至这天地沉沦无间。”

    “我也不想再去管那些事情。不论是世族,还是族群。”

    “我没有那么崇高。我已经死了,也不觉得这个世界、这方天地真就缺了我一个……”

    “我也憎恨自己的无力和孱弱,憎恨自己根深蒂固的认知。”

    那片无尽情绪汪洋在听,那些肉身已经湮灭、甚至连灵魂都残破的、只剩下生灵烙印死死咬住一口气不愿意割舍的残念杂绪在听。

    无数年月以来被磨灭被覆盖只剩下某种偏执的心湖似乎头一次稍稍平息下来,不那么汹涌,不那么激荡。

    于是,也终于叫他们久违地感受到了满意。

    就是嘛,这世道,哪有真正的圣人?

    哪有什么贤良人呢!都是吃着别人的肉、喝着别人的血生长,然后高高在上地指责、鄙夷那些失败者。

    说着帮助,说着陪伴,说着援手……

    其实都是换着另一种方式,要在另一个层面上对他们进行收割,是想要继续在他们身上压榨出最后剩余的一点价值。

    呵呵呵,这世道,没有真正的贤良人。

    孟彰又笑了,没有什么意义,他就只是笑,然后他说:“我想要出去走一走。”

    那才刚平静了片刻的无尽情绪汪洋陡然翻搅起来,左右晃荡间掀起遮天的浪潮。

    “你要走?!”

    “孟彰小儿,你竟然说要走?!”

    “留下来!你留下来!”

    “你明明说过,要在这里等的,说要等到我们愿意放下的那一日的……”

    孟彰只看着这片激荡的无尽情绪汪洋,对着那些暴怒的残念杂绪说:“我只是出去走一走,并不是不会回来。”

    “何况,我还在修行,能走出去的,不过是我的部分心念而已。”

    顿了顿,他又说:“就像你们一样的部分心念。”

    那才刚被孟彰的话语安抚少许的无尽情绪汪洋又一次爆发,且这一次的爆发比之方才时候也不逊色多少。

    “……那就带上我们一起。”

    “我们也去。”

    “对对对,既然你散出去的是跟我们一样的部分心念,那你带上我们,应该也不难。”

    除了这样语气强硬的劝说、要求以外,这些残念杂绪里甚至还有引诱孟彰的。

    “孟彰小儿,你非要待在这里跟我们磨,不就是想要渡化我们?这样,你带我们出去,说不得我们就将多年以来的心结给解开了呢?”

    “那得省你多少事啊是不是?”

    孟彰不点头也不摇头,倒是颇有意味地重复着这些残念杂绪对他的称呼:“孟彰小儿……”

    那些残念杂绪中有灵醒的,当下就给孟彰改口了:“孟彰。”

    孟彰仍是神色不动。

    他面上还带着笑,但那笑似是讥诮,又似是怨毒,更似是懒散。

    没有人能够说清楚这一刻孟彰的心头到底都是什么样的情绪在盘踞,似乎所有残念杂绪在他面上瞧见的,都是他们所想要知道的、所以为的。

    “我带你们出去,你们就真的能够解开心结,愿意真正寂灭了吗?”

    那诸多残念杂绪有人沉默不应声,有人却连连答话。

    “当然,当然。”

    孟彰轻声道:“我怎么不信呢。”

    那些残念杂绪却像是瞧见了他的意动一样,连连赌誓要再推一把。

    “我还是信不过你们。”孟彰摇头,又自顾自也似地道,“我也不想要有任何人随行。”

    他只想要自己走。

    只他自己一个,抛开所有的烦恼,所有的思量,所有的责任……

    他闭上眼睛,尝试着入睡,原本以为这睡意会抗拒他,但只是一瞬,那睡意便淹没了他,带着他沉入无所知、无所觉、无所想之境。

    然后,孟彰忽然就醒了过来。

    但他的状态非常特殊,孟彰醒来的第一时间便发现了。

    ——他的意识是多元的。

    多元而且独立。

    就像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一个孟彰,而是同时存在数个、数十个乃至成千上万个。

    是的,就连孟彰自己,都不确定这一刻到底同时存在着多少个他。

    每一个他都保持着独立的认知和思考,但同时,每一个孟彰又都清楚地明白所有的孟彰都是自己。

    而且因为孟彰此刻还一直保持着与阴世天地同感的状态,所以他竟有阴世天地是孟彰,阴世天地中的万灵诸炁也是孟彰的认知。

    无理,但又合理。

    孟彰没有去分辨其中的逻辑,也没想去弄清楚这一切的联络。他只是循着自己的心意走了出去。

    每一个孟彰都在往外走。

    包括阴世天地,包括诸炁,包括万灵。

    阴世天地走入了阳世天地,阴世诸炁相互交通联络,万灵彼此交流沟通。

    但同时,阴世天地也好,诸炁、万灵也罢,又都一如他们往常,并没有任何的变化和异常。

    孟彰的这些心念像是真实,又像是幻梦。

    真实的他、不同的他走入了别人的世界,幻梦的他则停留在原地,似微风拂面,又似白驹过隙,不曾对任何存在施加丁点影响。

    他的愤怒、他的不甘、他的憎恨,所有恶意都化作火焰灼烧着世界,然后又合入他那些层层铺展开的梦境世界之中,成为那些梦境世界成长壮大的资粮。

    一如他的那些悲悯、不舍、温和,他的所有善意。

    孟彰开始了一场纵意任性的自由梦境。

    第 463 章

    也说不清到底是梦境开始以前还是开始以后, 总之当孟彰神思恢复清明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出现在一座大殿前。

    那大殿是一整片宫殿群落的中心所在,而这片宫殿, 却又是坐落在一片幽深厚重的黑暗之中……

    说不上来周遭那片黑暗中藏着的是什么, 但孟彰心里却莫名浮现一种认知。

    这里一定是除阴世天冥之外整个阴世天地中最尊贵、最神秘的地方。

    不过略往那黑暗中看得一眼, 孟彰的视线又转回到面前这座大殿上。

    而这一座大殿, 又是这片地界中最为威严庄重的所在。

    ……如果他是要来拜见什么人,又或者说有什么人想要见他, 那么祂一定是在这里面。

    轻盈的脚步声忽然清晰地撞入耳膜, 但还没等孟彰收回发散的心神呢,就有人来到了孟彰的近前。

    那是一个老人。

    准确地说,那是一位巫。

    孟彰并不如何费力, 便确认了这位老人的身份。

    他站在原地, 也不作声, 就静静地望着那位巫。

    那位巫面上没有笑, 但孟彰没从这位巫的身上感受到什么敌意。恰恰相反, 面对孟彰时, 这位巫是恭敬的。

    不是仆从对尊上的恭顺, 不是凡类对神祗的谦卑。

    而是恭敬, 是巫对天地造化所成、天地菁英孕育的灵的恭敬与拜服。

    但他见到孟彰,与孟彰见礼后唤的却是小郎君。

    “小郎君来了?陛下才刚刚从定中回转呢。”

    孟彰这么一听,心里也有了几分明悟。

    他点头致礼, 说:“既然如此, 烦劳巫替我通报。”

    那巫摇摇头,侧身给孟彰让出了路:“陛下先前有过交待了, 小郎君进去便是。”

    孟彰便也没有拖沓,道谢一声越过这位巫往大殿里走。

    直到孟彰跨过门槛, 仿佛走入了另一片空间,他还能感觉到站在身后的人的存在,感觉到他投注过来的视线。

    大殿中说是广阔,但孟彰也很快就找到了他想要找到的目标。

    就在那大殿上首处,就在那一座沉黑的云台上,有人穿一身沉黑广袍闭目养神,不知是倦怠了还是趁着这难得的间隙稍作歇息。

    孟彰停住脚步,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上前。

    还是高坐在云台上的那位睁开眼睛,冲着他看过来,更带笑说道:“怎么站在哪里了?过来坐。”

    很自然的亲近,很随意的态度。

    孟彰便也走到近前去。

    他原本是已经想好怎么正式跟这位阴天子陛下见礼的,可随着他和祂之间的距离拉近,他竟然对他原本想好的所谓礼数周全的应对产生了怀疑。

    发现自己的动摇的时候,孟彰自觉自己是该慌的,起码也该要尽快找到合适的应对措施,可是他竟然发觉自己很平静。

    平静轻松得就像是他在面对孟昭。

    他心下摇摇头,却也没有如何坚持,顺从着阴天子的示意在他近旁坐了。

    “我原本也想着该见一见你的,但最近事多忙乱,竟就拖到了现在。”阴天子也很是无奈,祂摇摇头,又看着孟彰问,“怎么样,近来一切可好?”

    孟彰放松地坐,也很随意地答:“挺好的,没什么人能打扰我,也没有什么真正麻烦事来扰我,很好的了。”

    阴天子定睛看他,片刻后点点头:“如此便好。”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祂又问。

    孟彰回答说:“其实也没什么打算。就是想趁着一切的混乱被引爆以前,在这所剩不多的安宁日子里,好好地睡一觉,梦一场。”

    “等我梦醒,怕是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好心情了。”

    “不会。”阴天子摇头,说,“有我们这些做兄长的在呢,总能给你尽量兜底的。”

    孟彰失笑:“所以大兄你看,连你也只能说尽量兜底。”

    阴天子引着他的视线去往外看。

    说来也是神奇,这处大殿广袤盛阔,宫殿之外又是厚重至极、幽远至极的黑暗,可他们两个张眼往外看的时候,映入他们感知中的,却是一整个阴世天地。

    就仿佛,这里便是整个阴世天地的中心所在。

    “阴阳轮转、两仪平衡是天地至理,但其实,动与静也是。”

    孟彰心神一动,原本看着外间阴世天地的目光便回转到了阴天子的面上。

    “阳世若是动乱,阴世便须得保持一定的治理,若不然……”

    阴天子也转回目光来对上孟彰的视线:“这天地万灵众生,又哪里还会有活路呢?”

    孟彰肉眼可见地又放松了些。

    不过他很快又问:“如今我阴世天地,算是清平明治吗?”

    阴天子失笑,祂认真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虽然这话由我说出来多少有点自夸的意味,但我还是觉得,这段时日以来我们兄弟都还算是称职的。”

    孟彰也极赞同地点头,但这不妨碍他指出一个事实。

    “尽管如此,可各位兄长们也确实还没能将酆都的影响辐射到整个阴世天地。”

    阴天子点了点头:“毕竟还需要时间。”

    说完,祂又看了孟彰一眼:“你这是觉得我们太清闲了,想要再催一催我们吗?”

    孟彰听得,默默摇头:“我也不知是催诸位兄长好,还是不催诸位兄长好。”

    毕竟听阴天子话里的意思,一旦酆都诸位阴神的力量贯通整个阴世天地,阴世天地局势能够维持一定程度上的平稳,阳世天地那边便要真正地乱起来呢……

    阴天子轻叹一声:“动静平衡是整体,也是局部,也很不好控制的。”

    孟彰眼睛瞪圆,不敢置信地看着阴天子:“大兄好大的野心。”

    竟然还想要控制阴阳两方天地之间的动静平衡。委实是好胆。

    阴天子笑看他,仿佛看穿了他心里的所有想法:“难道你就没有生出过这样的想法?”

    孟彰别开视线:“……太难了。”

    “但不是没有可能。”阴天子说。

    孟彰才刚挪开的目光又转了回来:“大兄有几成把握?”

    阴天子清咳一声:“三分。”

    孟彰非但没有被这个答案扑灭心中的某些野望,反而叫它借着那不知从何处生出的风开始肆意生长。

    “三分,三分!”

    三分真的不少了,起码阴天子祂不但敢想,还能在这样胆大的野望上保有三分成功的把握。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极力平复下心中激荡的情绪,孟彰便要来开口跟阴天子请缨,但他话才只说了一半呢,就叫阴天子一个眼神给堵住了。

    “还用不着你。”祂说,“我们一众兄弟费心劳力筹谋布置那么久了呢,真要是连你都要用上,那岂不是显得我们这些做兄长的太过无用了?”

    孟彰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半饷以后,他才道:“可我若什么都不做,一直待在你们的庇护下,岂不是又显得我很无用?”

    是的,孟彰耍赖了。

    他还是头一次这么耍赖的,尤其还是对一个仔细说来不算太熟悉的人耍赖。

    但孟彰偏偏觉得没有任何问题,他就是很自然、很简单地选择了这样回应。

    阴天子和孟彰面面相觑,片刻后,阴天子先笑着摇头。

    “罢罢罢,若真有什么需要的,我们必定也会叫上你。只不过,就当前来说,”祂道,“你最重要的不还是修行?”

    孟彰没说话。

    阴天子道:“且等你的境界提高上去再说吧。只你如今的修为,你纵是有心,也做不了什么不是吗?”

    孟彰忽然幽幽问:“如此说来,诸位兄长真的还有能用得上我的时候吗?”

    “当然有。”阴天子一口回答他说,“不过在那之前,你需要先得成长起来。”

    “在那之前,我更应该要耐心接受诸位兄长的庇护?”孟彰问。

    这一回,他的目光不再只是落在外间的阴世天地,更是穿越了阴阳的间隔,扫过更远的阳世天地。

    他的每一个目光着落点处,都有一个他自己。他混在天地之中,偶尔潜藏,偶尔现身,随兴而走,随心而为。

    他走入嘈杂的城池,在闹市中寻一处茶楼,倚窗看着街上的热闹;他也走在荒野里,看那机灵的松鼠抱着摘来的松果飞快穿行在树梢;他也挤在孩童里,蹲在地上看村中的妇人捣弄糍粑……

    但他也并不只是走过这些凡俗地界。

    他还随着人潮,追着游神的队伍摇头晃脑往前走;他也学着那些提着竹篮、装着香火供品的妇人,小心走过长而狭窄的山道,去那山顶上的道观参拜;他也沉着脸,缀在披红挂彩的队伍后头,去看一看娶新娘的洞神……

    他去看,他去玩。

    喜了便要笑,怒了便要打,累了便休憩,无聊了便自去寻找乐子。

    而除了这些孟彰以外,一个个他还似乎放纵了自己的所有好奇心,哪里险要、哪里藏得严实他便往哪里去。

    他不是一定要去寻得旁人小心遮掩起来的秘密或是财宝,可一旦叫他好奇了,他便要追上去,小心地、仔细地探查个究竟明白。

    他像是要放逞胸中的少年意气,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见证这天地所有的瑰丽,要用自己手上的刀去斩破这人世中的种种不公与压榨。

    他在这天地间放纵奔跑,更在这人世横冲直撞。

    可这天地广袤,岁月悠久,埋藏着多少秘密、蛰伏着多少豪杰、隐藏着多少虫祟,谁又知道呢?谁又能够数得清呢?

    或许有人可以做到,但不会是孟彰。

    起码不是当前的孟彰。

    但孟彰现在还安安生生、稳稳当当的,根本就没有受到远超他当前所能承受的压力。

    而这一切,就得益于那一层层落在孟彰身上的华彩。

    第 464 章

    饶是地府的阴天子, 在跟孟彰的说话的时候,也被他身上的层层叠叠神光给晃了眼。

    孟彰自己所修、从内而外亮起的那道道神光暂且不论,从各处加持而来的那些神光却是真的惊人。

    安阳郡孟氏一族的护持尚且可以说是祖辈积攒下来的底蕴, 但剩余的那些——

    有诵书声、辩论声此起彼伏传出的人族太学一脉;透出沉沉老迈气息的、隐隐汇聚玄鸟之形的殷商一系;灼灼烧起、光华澄澄又气韵悠长无尽的炎黄燧人氏一系;显出炎黄人族各行各业、根基深厚且磅礴扎实的炎黄人族百家体系……

    它们的气机或是庄重, 或是威严, 或是蓬勃, 或是厚重,不一而足, 各有不同, 但无一例外,都簇拥笼罩着孟彰,肆无忌惮地向世人宣告着他们对这小郎君的偏爱。

    有这些气机护持左右, 阴天子很清楚, 祂们一众阴神所给予的庇护真没有孟彰以为的那样多。

    “事实上, ”阴天子很坦白地跟孟彰说, “你如今的自由, 并不全是因为我们。”

    孟彰怔了一怔, 似是未曾料想阴天子会直接这样跟他说。

    阴天子又是笑:“所以阿彰你看, 你现在确实是颇为弱小, 但也没有很弱。而我们……”

    “我们是给予了你庇护,可你也并不真的全都需要仰赖我们。最起码,”阴天子抬手虚虚点向孟彰, 叫那一层层簇拥环护着孟彰的气机显化出来, “他们并不是为了我们,才加持于你的。”

    这些来自各方的气机加护, 如果放在寻常时候,孟彰大抵不会多留心。

    因为它们并不很显眼, 而孟彰也早已习惯了。

    可当它们被人点明,完全将它们展现出来以后,这些气机的存在感便陡然变得强烈,叫人再不能轻易将它们忽略过去。

    孟彰也看着自己身上这些亦虚亦实的光华。

    它们一层一层地覆盖在他的身上,光一样,叫孟彰乍看起来像是披了一见七彩天·衣。

    “你这些年,也不是虚度的。”阴天子又说,“只单看这些,你这一年不到的时间已经远胜过旁人百年千年的修行了。”

    孟彰抿了抿唇,说:“到底只是他人看好,仅是外力,不是我自己所真正修持所成的力量。”

    阴天子失笑:“难到你还想着用一年不到的时间走完人家数百年数千年的修行不成?”

    孟彰没有说话。

    阴天子眉梢一动,更凝神去看他,不由得道:“你竟然还真曾这样想过?”

    孟彰叹道:“不过是一点妄想罢了,大兄放心,我明白的。”

    阴天子定睛看他许久,方才缓和了眼神。

    “我信你。”祂说,顿了顿,祂到了嘴边的话语又给改了,“不过你还是莫要太过相信自己才好。”

    这话说得……

    孟彰不知自己是该笑还是该检讨。

    “罢了罢了,不必为这个烦恼,”阴天子说,“我找你来,也不是叫你愁这个的。”

    孟彰便问:“那大兄是?”

    阴天子看着他,说:“你自己不知?”

    孟彰笑着,将目光放长放远,看见那些散落在阴世、阳世两方天地各处的他自己。

    “我只是在入梦。”

    “梦醒了之后,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和影响,不在我,”

    阴天子何尝不知?

    “我以为,你不会忽然生出这样一场梦才对。”

    孟彰明了:“那大兄现在见了我,可在我身上找到那些残念杂绪的影响了?”

    阴天子叹了一声:“没有,你做得很好。”

    可不是很好么?他和那些沉淀许久、始终维系一点执念不散的残念杂绪们,竟然是那些残念杂绪被他影响,而他自己一身清清爽爽,丝毫不见烦扰和动静的。

    这般坚韧强大的自我,便是阴天子,也没见过多少。

    尤其孟彰细说来,还只是一个才刚入道不过一年的小阴灵。

    孟彰笑得一笑,又问:“那诸位兄长可是能够放心了?”

    阴天子失笑:“我曾听人说过炎黄人族中流传已久的一句话……”

    孟彰神色动了动。

    “养儿生百岁,常忧九十九。”阴天子说,“我也是想不到,便是我们这等由天地孕育的阴神,也会有这样的烦恼。”

    孟彰叹了一声:“我也没想到。”

    阴天子定睛看他片刻,忽然给他推过去一盏茶水。

    孟彰被那鼻端萦绕的槐花香气缠绕,低头看去,却见手中杯盏正有几朵槐花舒展沉浮,很是诱人。

    “别太为这件事发愁。”阴天子自己也端起了一盏茶水,慢慢缀饮,“对于我们来说,这样的感觉可谓是很难得的,正好能帮我们补全些不足呢。”

    孟彰的目光便抬起,从那盏茶水落到阴天子的面上。

    “我是说真的,”祂说,“并不是在诳你,你自己该也能想得明白。”

    孟彰就说:“但诸位兄长这会儿不是正该一心掌握自己权柄的时候吗?”

    已经能够分出心去考虑更远的问题了?

    阴天子说:“难到因为我们如今才开始正位天地,就不能去为自己日后的道途盘算了?”

    孟彰略想一想,也是摇头,叹道:“当然是可以的。”

    “法理总不外乎人情。”阴天子说,“我们兄弟虽然掌理阴世天地权柄,但如果一心运行权柄而不曾多加考虑,我们兄弟也是会被权柄磨去感情,最终归道的。”

    “那对于我们兄弟来说,其实也是一重劫数。”

    “人性与神性……”孟彰低低叹息。

    “我们兄弟须得保持神性与人性的平衡,人性不可过重,但也不能没有,且还必得要有能扎根的锚点,”阴天子颌首,看着孟彰笑,又说:“所以阿彰你很不必太在意这些东西。”

    孟彰默然点头:“我知晓了。”

    是知晓,而并不是完全接受。

    显然,即便孟彰已经想明白了他在某些层面上对于这些阴神神尊的帮助,他也并不打算理直气壮地接受这些阴神神尊给予他的爱护。

    阴天子只再看他一眼,也没有坚持,另叮嘱他说:“梦是空,但也可以不空,你在外间行走,可也得多加注意才是。”

    “切莫因着你身上这些加护就真的无所顾忌。”

    孟彰点头应了。

    阴天子便抬手,对着孟彰虚虚点得一点。

    翠绿的灵光自孟彰身上升腾而起,又像是从阴世帝都洛阳孟府处的孟彰魂体处投来,轻易压过那些交织在孟彰身上的各方气机。

    “在外行走总是多有麻烦,你且带上这个。”

    一片翠绿的桃叶出现在孟彰眼前。

    很眼熟啊……

    孟彰看了看面前的这片桃叶,又看向了阴天子。

    阴天子冲他笑:“不错,这就是早前时候郁垒和神荼祂们给你的烂桃桃叶。你将它带着,真碰上了什么事也好应对。”

    孟彰也没有多说,抬手便将那烂桃桃叶收入袖袋之中。

    也是在这一顷刻间,阴世、阳世两方天地中出没的每一个孟彰身上的袖袋里都平白多出了一片翠绿桃叶。

    “你如今是在各处行走……”阴天子含笑问他,“我这道场惯常也少有人来,如何,要在我这里多看看吗?”

    “如果不会太打扰的话……”孟彰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阴天子说:“自然不会,你且随意便是。”

    祂还给孟彰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其他诸位兄弟的道场你想去也尽可以去。”

    孟彰更高兴了,但他想到了一个问题:“各位兄长现下都在外面的吧?我就这样过去,也可以的吗?”

    阴天子说:“有什么不可以的?”

    孟彰一时哑然。

    阴天子看着他,摇头笑道:“祂们忙是忙了点,但你要真是过去了,祂们也可以分出一点心神来招待你。”

    “就像我现在一样。”

    孟彰指出一点:“但大兄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却拖到了现在吗?”

    这话还是阴天子刚刚跟他说的。

    “阿彰你果真是够敏锐的。”

    阴天子失笑摇头。

    “我先前确实是分不开身。”祂说,“我须得镇压一部分时空的缝隙。”

    孟彰皱了眉,不曾想自己竟然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他沉默片刻,问:“大兄你就这样直接告诉我了?”

    阴天子反问:“不可以吗?”

    孟彰少顷后叹道:“当然可以。”

    “大兄要镇压的那部分时空缝隙,就是在外面吗?”他看向了大殿外深沉至极的黑暗。

    阴天子先是点头,旋即又摇头:“在,也不在。”

    孟彰似懂非懂,也不扯开话题,只问:“那时空缝隙威胁很大吗?”

    阴天子说:“直接威胁倒是没有多,就是后面的影响会比较麻烦。”

    孟彰问道:“佛?”

    阴天子说:“算是吧。”

    “算是”?那除了佛以外……

    孟彰沉默了一阵。

    “大兄,‘佛’最早是在哪里出现的呢?草原还是藏·地?”

    阴天子倒不奇怪孟彰会对“佛”的出现产生兴趣。

    “草原。藏·地那边暂且还没见影子。”

    看来,他自己或许算不上是来自时空缝隙的影响,但司马慎一定是。

    阳世天地中炎黄九州与草原的边界线处,忽然出现了一个孟彰。

    他背对着炎黄九州,面向茫茫的草原。片刻注视后,他迈开脚步走入了那草原之中。

    阴天子显然也看见了那个孟彰,他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又放松了。

    “那些‘佛’的手段很是诡谲血腥,你在接触的时候多注意些,没有提前准备莫要轻易靠近。”祂叮嘱孟彰道。

    孟彰点头应了。

    尽管孟彰已经提前得到了阴天子的提醒,也从曾经的记忆中找到零星印象,可当他真正跟这些草原的佛门修行者接触时候,他险些没忍住一阵阵生理作呕。

    第 465 章

    手上拿着的用、用以进食的碗不是瓷碗, 不是陶碗,更不是铜碗、银碗、金碗,它是骨质的;被精心刻绘随后悬挂起来郑重供奉的所谓唐卡, 它们的材质不是纸或者布, 而是皮;灯盏里盛着的、用以照明的灯油, 不是桐油, 是脂油。

    而这些拿来制作法器的骨、皮、脂,则统统取材于一个物种。

    人。

    人的骨、血、皮、肉, 等等等等, 都是他们法器的材料。料想来,若不是前段时日阴世天地中的诸位阴神神尊正式正位天地,取回权柄收拢阴魂恶灵以平衡阴阳, 孟彰相信他必定还能在这些草原僧侣的身上看到以阴灵为材料制成的法器。

    又或者该说是所谓的护法神。

    孟彰在这些草原僧侣的身上看到了浓郁到黑沉的怨气。

    这些草原僧侣没有一个周身的气机是干净的, 全都怨气缠身, 无非就是多少罢了。

    孟彰走过大大小小的草原部落, 见过一个个修行佛门法脉的草原僧侣, 越看, 他越是沉默。

    他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佛门法脉在经过几次兴衰起落后才能真正扎根炎黄九州了。

    就眼下这野蛮生长、肆无忌惮的佛门法脉, 不可能会被炎黄人族所接纳。

    所以得改, 得删。

    不做任何的改变,这初始的佛门法脉只会流于血腥与恐怖。充其量跟南方的苗蛊一个等级,甚至都不能跟诸子百家法脉比拟, 遑论是更尊崇的道门和祭祀法脉了。

    “怎么样, 放心些了吧?”牛头问。

    孟彰转身,对突然出现在他身侧不远处的牛头和马面点头见礼。

    “眼下是不需要担心, 但再过得些年月,就未必。不过那都是日后的事情了。”孟彰道, “彰见过两位兄长。”

    牛头和马面随意地摆摆手。

    “你感觉怎么样?可还好?”马面也问孟彰。

    孟彰知道祂问的是什么。

    “还好,虽然是恶心了点,但没什么事。”顿了顿,他说,“两位兄长放心,我在这天地各处行走,也很是长了些见识的。”

    牛头和马面对视了一眼,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祂们又不是谢必安和范无赦那两个,跟孟彰多有来往,交情不浅,虽然都是阴神,都是以兄弟相称,可祂们跟孟彰还是很陌生的。

    “那你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牛头问,“要继续在这草原里走一走吗?”

    孟彰沉默片刻,点头:“是需要在这边再多留一阵。”

    “我想多看一看草原。”

    这草原上的人族也好,灵也罢,都还比较血腥野蛮,真没多少能入孟彰的眼的。唯二能叫孟彰多留心几分的,也就是这草原上各族的族史演变和这片草原本身了。

    若有人为此要说孟彰高傲,那孟彰也不否认。

    “那你就随意吧。”牛头说,“若果有什么需要,尽可唤我老牛和马面,我们常在这边的。”

    孟彰早先时候见到牛头和马面的时候就想问了:“你们两位兄长会长时间守在这草原上?”

    牛头和马面对着孟彰露出了一个带着疲倦的笑容。

    孟彰无意识地身体后仰,他问:“诸位兄长中,不是鬼王、日游神、夜游神等共计十位兄长行走阴阳两方天地锁拿和引渡阴灵亡魂的吗?单只这草原上便分了你们两位兄长在,那岂不是剩下的地方不都得由其他的八位兄长负责?”

    祂们处理得过来吗?还有,这草原地界,真就须得要牛头和马面同时负责?

    牛头咧着嘴冲孟彰笑:“如果可以,我们甚至还想要跟其他八位兄弟换一换呢。”

    当这草原是什么善地吗?!

    孟彰定睛看了牛头和马面片刻,又瞥过那些悬挂供奉起来的唐卡,多少有些明白为什么要是牛头和马面负责这草原地界了。

    牛马在这草原上可是大畜牲,象征着财富,天然便贴近草原人族的生活,自然比鬼王、日游神、夜游神祂们来得合适。

    更何况,佛门那边有一个马头明王。虽然跟马面差别很大,但如果祂们这些阴神有心布置的话,未必不能帮马面从位马头明王乃至是佛门那边捞取些好处……

    “我没有这样大的野心。”迎着孟彰的视线,马面说,“我们兄弟也没有这样的想法。”

    孟彰沉默片刻,问:“这是诸位兄长的意思?”

    顿了顿,他又说:“哪怕已经从那马面明王的存在窥见了佛门的野心?”

    马面明王,又称马头金刚、马头菩萨,乃是佛门观音菩萨千千万万化身中的一种化相,是六观音之一,更是畜生道的教主。

    而畜生道,又是佛门所谓轮回六道之一。

    “那是等佛门势成以后的事情。现在……”牛头想要这样告诉孟彰,可祂话才刚说了一半,自己就停住了。

    孟彰直直望着祂的目光太清冽了,牛头心知自己要说的话无法说服他,那还不如不说了呢。

    马面将牛头的话接过来:“其实是我们也暂时没空处理佛门这边的事。”

    孟彰转了视线去看马面。

    马面冲孟彰笑了笑:“我们现在要做的事很多,局势也乱得很,佛门那边虽然也算是威胁,但它的威胁还在后头,在未来。”

    “而我们如果没能先处理好当前的种种,又哪里还能谈什么未来呢?”

    孟彰也是无话可说。

    片刻后,他叹得一声:“但佛门对阴世权柄虎视眈眈甚至是志在必得的,我们若没有足够的手段应对,日后怕是要沦为附庸。”

    “不,沦为附庸或许还不是最严重的,怕就怕阴世的权柄一旦被分走,阴律乃至阴阳平衡会被动摇曲解。”

    牛头和马面不曾觉得孟彰危言耸听,祂们也是真的相信孟彰的示警。

    看上去固然是孟彰对佛门了解得更多一点,可祂们也并不愚钝,能看得出佛门的野心。更何况,祂们这方大千世界与外间诸多大大小小的天地也不是完全没有联络沟通,祂们听说过、也了解过佛门的德行。

    可就正如祂们所有人都明白一样,现在的阴世地府压根没有余力去处理佛门。

    能留牛头和马面两尊阴帅镇压,已经算是祂们当前能做到的极限了。

    两神一人尽都沉默。

    还是马面先收拢了心神,祂问孟彰:“你在这草原中游玩,可有更详细的准备?”

    孟彰摇摇头:“我预备寻一个方向探索。”

    马面点头,问:“那你需要舆图吗?这草原尽管看起来地形简单,不似炎黄九州一样又是林谷,又是川岭,又是平原,又是江湖一样复杂,可也危险得很。”

    “若有谁真轻视了它,那必是要吃大亏的。”牛头也道。

    孟彰当即领悟牛头、马面这两位阴帅的提醒。

    “要的。”

    于是孟彰便从牛头、马面这两位阴帅手里得到了一份信息格外详尽的舆图。

    或者说,是整个草原的解说。

    从草原各处的地形到草原上各个部落势力分布;从草原中各位摩弄风云的大修士到根深蒂固的各支势力;从草原各个部落的历史、实力到草原上诸多异类、异族的来路与根本……

    等等等等,草原中比较重要的信息,基本都在这一份舆图上了。

    孟彰翻了翻手中的这份草原舆图,也是暗自惊叹。

    既惊叹于草原势力的群魔乱舞,也惊叹于牛头、马面这一众阴神收集信息的本事。

    孟彰也有跟阴世洛阳童子学里的各位同窗组建队伍,一起学习天下舆图。然而就是他们从各大世家望族、道门法脉、太学藏书等等地方找过来的学习资料,都不及孟彰手上这份草原舆图的信息来得详细真实。

    或许连十份一都没有。

    “这样一份资料……”他问,“两位兄长就拿出来交付给我了?”

    牛头理所当然地问:“为什么不能直接给你?你不也是我们的兄弟吗?”

    马面也道:“这是我们一众兄弟收集、整理后归拢的草原相关资料,是我们兄弟共有的。阿彰你也是我们兄弟,自然可以随意取用。”

    孟彰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只道:“我不会让这份资料随便泄露出去的。”

    牛头和马面都笑了起来。

    顿了顿,孟彰又说:“如果之后我搜集到新的资料且得到了证实,我也会补充上去的。”

    牛头和马面都道:“正该如此。”

    孟彰低头再看看这份舆图,问两位阴帅道:“两位兄长,草原这边的舆图有了,其他地方的舆图,可也有?”

    “当然是有的。”牛头说,“你可想要?”

    孟彰先是一惊,随即心神就平静了。

    他将手上的那份草原舆图收起来,仔细放好了。

    “不必了。”

    牛头和马面细看他一眼,确定他是真的没有想要更多舆图的资料,便且作罢。

    阴帅的事务本就繁忙,何况是在这片野蛮凶煞、几无教化的草原上。

    事实上,如果不是孟彰方才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差,牛头和马面这两位阴帅都未必会在孟彰面前现身。

    “若有事,只管叫我们。”在离去以前,牛头不忘叮嘱孟彰道,“别跟我们客气。”

    孟彰笑着点头应了。

    送走两位阴帅,孟彰果真随意便寻了一个方向出发。

    不过要说孟彰的前进方向过份随意,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其实也不对。

    才刚刚与孟彰分别的牛头和马面停了脚步,回头往孟彰所在看过去的时候,两位阴神神尊眼底都带上了点笑意。

    “果然,阿彰他这就往那些胡族去了。”

    “咦?”马面有些惊疑,问,“阿彰这是去的鲜卑部落?”

    第 466 章

    孟彰是往鲜卑部落去了。

    但不独独是鲜卑, 匈奴、羯、氐和羌这四个部族孟彰都去看过。

    诚然,因为三国时代的炎黄乱战,相当一部分的炎黄人族从九州逃出, 在这茫茫草原中扎根。

    他们绝大部分人停留在草原中最为强大的这几支族群, 也理所当然地为这五支族群带来了炎黄的诸多人文理念、学识和技术。

    匈奴、羯、氐、羌和鲜卑五族由此而发生了蓬勃的变化。

    他们在不断碰撞, 不断磨合, 更在不断发展,以至渐渐形成一种有别于炎黄九州乃至是长城边界内外的社会体系。

    走过一遍五胡的孟彰站在一处高岗上, 眺望着广袤阔朗的大草原, 眼中有异彩闪烁又渐渐平息。

    五胡依然凶蛮不改,但炎黄人文理念、学识乃至技术的到来,却给五胡这柄凶刀套了一个刀鞘。

    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 随着这些来自炎黄的人文理念、学识和技术的不断消化和融合, 这个刀鞘还在不断蜕变。

    它不但稳住了刀刃的凶性, 甚至还在不断地蕴养这柄凶刀, 让它越发的凶戾摄人。

    可这也是一种别样的生命力。

    它沾着血, 带着野性, 足够凌厉, 足够凶狠, 更足够动人。

    这样的一份生命力,说实话,在现如今的炎黄九州里是看不到的。

    不是没有出现, 而是从开始就被镇住、压住了。

    炎黄九州如今是世族的天地。

    即便孟彰自己这一世就是一郡望族的嫡支郎君, 他也依然得承认——世族已经成为了炎黄族群发展的桎梏。

    当所有得用的、好用的技术都被世族掠夺封存,当有限的土地被世族大口大口地撕咬吞噬, 当天下黎庶被世族和皇室共同牧养且眼看着又在准备进行一场收割……

    炎黄九州哪里还能见到如此勃发的生命力呢?

    就连那些看上去似乎很是富饶的各处皇族藩地,也都在悄然酝酿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跃跃欲试。

    也是, 盯着朝廷中枢垂涎欲滴的这些所谓“蛟龙”,又怎么真愿意看见朝廷中枢所辖的地界一派和睦兴盛?

    而也正是炎黄九州地界当前以及未来肉眼可见的混乱状态,才给了这五胡部族机会。

    孟彰一时再抬眼往匈奴、羯、氐、羌和鲜卑这五个部族看过去。

    大概这些部族里也已经有明眼人看见那可能会出现的机会了,所以他们才有意无意地开始蓄力,相互之间多了几分容忍和谦让。

    相比起他们彼此,到底还是占据富饶土地、一代代努力积攒下粮食钱财、不知何等富有的炎黄九州,才更叫他们心动。

    但就像是孟彰在进入草原以前就有过的判断一样,孟彰依然不觉得匈奴、羯、氐、羌和鲜卑五族联合起来就能奈河得了炎黄。

    他们还远未有这份能耐。

    真正给了匈奴、羯、氐、羌和鲜卑这五个部族机会的,还是炎黄九州自己。

    是他们自己衰弱了,才让这五胡部族能在他们的地界上肆虐。

    如果炎黄九州能够破去自身的桎梏,不需要太多,也必定足够镇压得了五胡部族。

    ……这就得看司马慎的手段了。

    孟彰转了目光遥遥往阳世洛阳帝宫所在看去。

    洛阳帝宫那一片地界,也有孟彰抬起视线相望。

    距离或许间隔太远,但这完全不影响孟彰的交流。

    但虽然同是孟彰,他们眼底的神色却并不相似,甚至可以说是差别很大。

    站在草原高岗上的这一个孟彰眼底还算是平静,但身在阳世帝都洛阳里的孟彰眼中却堪称漠然。

    这平静和漠然差别极大,但孟彰却没太放在心上。

    盖因他完全能够理解这种差别的出现,于是他便也能够接受这事实。

    不过是寥寥半月光景,他已经走过很多的地方,看见过很多人,也真正见到了人心的幽微晦涩。

    他亲眼见过有人将才刚出生的女婴沉入尿桶中溺毙,他亲眼见过有人将所余不多的钱财全部拿来买酒,却完全无视了家中饥寒交迫的妻儿父母,他见过叔嫂偷情,见过良家在半开的门户后迎入一个个汉子……

    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不,即便是在阳光照耀着的地方,这土地也有许多不忍言的事情发生。

    而这些事情,都映在了入梦的孟彰眼底。

    有些事他只能看着,有些事他不会只看,可尽管如此,孟彰也还是很快变成了如今的孟彰。

    无能为力的事情看得多了,人便会容易怀疑自己,也更容易动摇。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孟彰心若明镜一样,也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他可以寻找旁人作为锚点,譬如现在每日给他上祭、帮助他修行的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他们当能作为孟彰的同龄血亲给予绝对的帮助。

    散在阴世天地各处的诸多鬼婴胎灵也可以,因为他们是当前整个世道最无辜也最纯洁的受害者,他们当能最大程度地激发起孟彰对公正正义的追求和向往。

    但孟彰没有出现在阳世安阳郡中的孟府,也没有回转阴世天地去寻找杨三童等一众鬼婴胎灵,他闭上眼睛,然后身影开始虚化,然后出现在他自己的墓穴里。

    尽管因为孟彰属于夭折,孟珏、谢娘子等人为他布置墓穴的时候处处讲究规矩,未曾有一点逾越,可他这墓穴还是收拾得很不错。

    尤其是风水灵秀绵长,给孟彰很是增添了不少的好处。

    孟彰对自己的墓穴其实也是好奇的,毕竟他也没有来过这里。

    但当下可不是满足自己好奇心的时候,孟彰没睁眼,只是略一抬手,那刚要暴起的镇墓兽便又安静下去了。

    没有了旁人的打扰和拦截,孟彰很轻易就躺入了棺椁里。

    是的,他直接躺了进去,他那已经彻底冰凉的尸身像是睡袋一样套在他的身上。

    如同往日在生时候一样,孟彰盖着薄衾沉沉睡了过去。

    当他睡着的那一刻,散在阴世、阳世两方天地中的孟彰全都隐去了身形,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牛头和马面当下被骇了一跳,仔细查探过后才终于放松下来。

    “……吓得我,我还以为是阿彰他不知道冒犯了哪位,叫人给悄无声息地锁起来了……”马面跟牛头嘀咕道。

    牛头晃了晃祂的大脑袋,也是惊魂未定:“可不是?!我刚才都差点要叫阴天子大兄过来了。”

    待那惊吓平息下来以后,涌上来的便是好奇。

    牛头望着孟彰墓穴的位置,问边上还没有离开的马面:“梦道的修士都是这样的吗?明明是与天地同感、同梦,居然也还能在梦中再入梦?”

    马面说来其实也不是很懂,但祂说:“梦中梦,应该算是正常的吧。毕竟普通的梦中梦也很常见啊。”

    牛头默默地看着马面。

    你都说了那是普通的梦中梦。现在孟彰这样子,像是能归入到那一类的吗?

    马面却说:“那不然?”

    牛头叹了一声。

    马面叮嘱祂:“我们是要多照看着阿彰些,但也不能看得太严实太清楚了。你须得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阿彰他也是修行者。”

    牛头如何能不清楚?

    “我知晓了,不会去探究阿彰的。”顿了顿,祂又说,“自然也不会让其他人来窥探阿彰。”

    马面笑了一下,说:“阿彰既然已经离开这草原回到炎黄九州那边去了,那接下来就是由无赦和必安两个接手,希望祂们这段时间不会太忙才是。”

    牛头却觉得情况不太乐观。

    “你与其盼望这个,倒不如盼着阿彰这回能睡得久一点,最好睡到他们消停下来。”

    马面看祂一眼,摇头:“你倒是想得好。”

    “也就这样想想而已……”牛头摇头。

    孟彰确是又入了梦。

    这次的梦中是一片湖,湖上有舟,湖中有楼,是藏书楼。不过这湖水虽清澈,却干干净净地找不到藏书楼的影子。

    显然,这里是梦湖,是孟彰的根本梦境世界。

    孟彰上了舟,舟动了。

    平静的湖面陡然被风掀起一片不大不小的浪潮,直接将龙舟连同孟彰一起吞没。

    被吞没了的龙舟带着孟彰在湖水中行走,穿过湖水与湖水之间的间隙,最终在一滴湖水之中停下。

    当孟彰走下龙舟的时候,面前赫然又是一座藏书楼。

    孟彰脚步不停,直接走入这藏书楼中,在二楼的书架里找到那本被端端正正摆放在书架最中央位置的书籍《孟清章》。

    随着蒙在这记忆中的尘埃抖去,那一页页的过往便也浮现了出来。

    孟彰看得很慢,就像是这书页中的每一个字都蕴含着他此前从未留心过的信息。

    他看得如此认真,以至于原本那渐渐沁入他神魂的寒意都开始崩散。

    到他终于翻过第一页的时候,他面上基本已经看不出什么异色了。

    只是孟彰也没有分心他顾,继续专注地翻看着手中的书籍。

    好不容易第一遍看完,孟彰下意识想要将这《孟清章》转回去再翻一次,但他手才刚捻上书页,当下便停在那里不动了。

    孟清章固然是他的过去,是组成他、构建他的重要部分,但现如今的他并不只是孟清章……

    低头盯了手中的书籍封面片刻,孟彰忽然抬起空置着的左手,他虚虚一摄,便又有一本书籍落入了他的手掌里。

    孟彰将手中的《孟清章》放下,将《孟彰》拿了过来翻开。

    相比起《孟清章》来,《孟彰》要薄了很多,看上去没有多少信息量。

    孟彰倒不介意,将《孟彰》拿在手里也是一样看得认真。

    第 467 章

    不论是《孟清章》还是《孟彰》, 翻看着两本书籍事实上都没有花费孟彰太多的时间,起码等他将这两本书籍放下来的时候,时间距离孟彰进入这方梦中梦那阵子, 也才过去了半日。

    《孟清章》和《孟彰》这两本书籍放在面前, 孟彰却只是沉默。

    他站在书架前, 不离开也没有更多的动作, 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藏书楼中不知什么时候亮起的烛火照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直到某一刻, 他忽然抬手做捻拿状。

    一本外观乍看与《孟清章》和《孟彰》没有什么不同的书籍就被他拿在手里。

    却是《孟彰Ⅱ》。

    但和《孟彰》不同, 《孟彰Ⅱ》翻开后赫然是一片近似幻彩的空白。

    在这片空白里,却又有一页页光影快速浮现又快速消失,也无序, 也规律。

    显然, 这便是属于孟彰的、远还未到真正落定的未来。

    接下来相当的一段日子里, 孟彰的日常陡然就变得规律起来了。

    入梦行走阴世、阳世两方天地, 见天地也见众生, 然后在他的心灵渐渐蒙上尘埃后便另入梦去往他自己的本源梦境, 翻看《孟清章》、《孟彰》和《孟彰Ⅱ》三本书籍锚定自身, 待心灵上的尘埃被拂去, 便又去阳世、阴世两方天地行走,见天地见众生……

    在这一遍一遍的循环之中,不知不觉, 孟彰在阴世、阳世两方天地驻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第一次他找去本源梦境翻书之前, 在阴世、阳世两方天地中待了半月余,可当他第二次回去翻书的时候, 却是坚持了将近一个月,到他第三次翻书的时候, 中间是又间隔了两个月。

    从半个月到一个月再到两个月,这其中的时间间隔拉长,代表着的可是孟彰心境稳定的提升程度!

    而心境层面的磨砺和提升,对于修行者来说却又是最难的,不是平常的修行和技艺的打磨所能够比拟。它不仰赖修行者的悟性,起码不仅仅只仰赖于悟性,更包括了韧性。

    偏生韧性这玩意儿,不经历摧折和磨难是怎么都看不出来的。

    某种程度上,锤炼自己的韧性,基本都能跟自虐画等号了。

    就连牛头、马面这等看着他一路闯过来的前辈们,每每见到他在阳世、阴世天地中游荡的时候,脸色都很有几分怪异。

    “我们……要不要劝一下?”

    偶尔碰头一次的白无常谢必安再往孟彰那边看得一眼,问其他的阴帅道。

    日夜游神等一众阴帅面面相觑得一阵,齐齐看向了为首的鬼王。

    鬼王定睛望着祂们,反问:“我们劝了阿彰就能听我们的?”

    所有阴帅都沉默了。

    鬼王道:“既然如此,我们还劝什么?!”

    黑无常范无赦闷声道:“会不会听是一回事,我们劝不劝又是另一回事。”

    牛头看看两位无常,又看看其他保持沉默的各位阴帅:“呃,我看必安和无赦说得挺对的,我们劝了,别管阿彰会不会听,那也是我们的一份心意啊。”

    鬼王幽幽道:“心意是心意,但在需要力量的时候,心意也只是心意而已。”

    日夜游神、黑白无常等一众阴帅全都沉默了。

    这道理,这其中的教训,曾经被封印镇压了漫长岁月的诸多阴神神尊们可谓是很明白的了。

    “而且在阿彰他这一回的梦游天地中,获益匪浅、勇猛精进的又不是只有孟彰自己一个。”鬼王的目光往阳世天地的安阳郡看了看,“孟昭、孟显和孟蕴也是得了大好处的。”

    日游神说:“孟昭、孟显和孟蕴他们三人对阿彰本也极好。”

    夜游神也说:“他们为了帮助阿彰也是下了大力气的,阿彰能一直支撑下来也多亏了他们。现在他们从阿彰那里得到相应的回馈,亦是理所应当。”

    “说来,”豹尾望向黑白无常和日夜游神,罕见问起炎黄人族里的事,“那炎黄人族这一代嫡长皇子已经出世了吧?如今那皇族里的情况如何了?”

    鬼王、日夜游神等阴帅尽皆目光一动,望向祂来。

    豹尾迎着这些手足兄弟的目光,平静地站在原地。

    若不是为了阿彰,祂才懒得理会炎黄人族这边会变成怎样呢。

    “够呛。”叫日游神说的话,也就只有这个评价了。

    夜游神娴熟地从日游神那里接过话:“从那嫡长皇子出生至今不足半年,业已遭逢三次大凶险、八次小凶险。”

    “洛阳城外的乱葬岗已经连续扩建了十二次。直到前段时日,那乱葬岗的地界才没有再大幅度往外扩张。”

    鱼鳃沉默着听了这么一阵,也插话问:“是那些人愿意消停了?”

    “不是,”夜游神摇头,“是杨氏和贾氏杀得太狠了,那些人的手底下没能及时补充上来。”

    对于炎黄人族的相关消息,鸟嘴倒是不想豹尾、鱼鳃和黄蜂那样闭塞,祂还能帮日夜游神给祂们三位补充一二。

    “在那新扩张的帝都洛阳城外的乱葬岗边缘处,日前出现了一座京观……”

    京观?京观!

    鱼鳃怔愣许久,摇头道:“太狠了。”

    黄蜂不太赞同鱼鳃的说法:“只是京观而已,相比起往日里他们的手段来说,已经是够温和的了。”

    倘若是说的别家,鱼鳃是怎么都要跟黄蜂贬一辩的,但祂们眼下讨论的主要对象是杨氏和贾氏,那他们这次的处理方式,还真能说得上“温和”的了。

    无他,实在是相比起当下杨氏和贾氏的应对手段,往日里的阳世和贾氏还要更凶狠毒辣。

    起码这一次,杨氏和贾氏好歹没将这些人的阴灵也拘拿起来,非要将人炼得渣都不剩才算了结。

    “也确实是。”鱼鳃点点头,再看向鬼王、日夜游神和黑白无常这五位近段时日以来基本驻留在炎黄九州的阴帅,眼中竟多出了几分怜悯,“现在你们算忙完了吗?”

    “还没有呢。”白无常谢必安面上笑容越发的灿烂,“豹尾你们是要过来给我们支援和帮助吗?”

    豹尾认真点头:“如果需要的话。”

    黄蜂也道:“能尽快将这些阴灵引入地府中处理就尽快吧,让他们大量地、长时间地滞留在阳世,怕会出大意外。”

    “不知道你们近来有没有注意到,”黄蜂说,“近来在天地中诞生、活跃的族群越来越多了。”

    “而阴气、死气、戾气、怨气,惯常是他们中的一部分最习惯利用的成长和壮大的资粮。”

    “不及时处理应对,待他们的这些资粮越积越多,怕是很容易会形成连锁反应,到时候……”

    鸟嘴看了看鬼王这一众阴帅:“恐怕你们还要更忙。”

    鬼王、日夜游神和黑白无常这几个面上或许看不出什么,但彼此对视间也已经达成了共识。

    “我们会注意的!”鬼王直接说,随后又问道,“不过就目前来说,可能还需要你们抽空帮忙搭手处理。”

    豹尾、鱼鳃和黄蜂也都郑重点头,应下这件事。

    “都是你我份内事,应该的。”黄蜂说,旋即又问起祂比较担心的问题,“不过依你们所见,这司马氏皇族能够给阿彰争取到多少时间呢?”

    豹尾、黄蜂也都一同看了过去。

    孟彰最缺的就是时间,因为对于他来说,越是能将一切矛盾冲突彻底引爆的时间往后推移,那他就越是能积蓄胜算。

    他现在所做的这些,其实也有一部分就是在抢时间。

    “杨氏和贾氏乱杀过一通,应该能够将局势镇压过一年吧。”夜游神说。

    从往现在实力空缺的洛阳宫城里递送人手,填补或者更隐蔽地遮掩起来安插暗子,到将这些暗子合理且自然地送到他们想要拿住的位置,再到由成功安插的暗子站稳脚跟、发展新的暗子……

    一通流程走下来,满打满算最起码也能维持两三年的平静了吧。但居然只有一年的时间吗?

    黑无常范无赦却是补充说:“或许还不够一年呢。”

    其他诸位阴帅听得,都默默点头。

    缺时间、恨不得能一下子长大和强大起来的,这阴阳两方天地可不是只有孟彰一个。

    那嫡长皇子也是。

    而且因为他才刚出生,还在襁褓之中,他更需要有足够的时间成长。

    在这方面上来说,孟彰的情况倒是还要比那嫡长皇子更宽松更自如一些。

    那嫡长皇子也更容易被人针对。

    即是说,如果杨氏和贾氏没能成功为他们自己攫取先机和优势,将时间尽可能地往后拖,那么他们这晋武帝一脉必将会遭逢狂风暴雨的袭击。

    一旦叫汝南王这些司马氏宗室藩王得势,那他们晋武帝一脉统统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杨氏和贾氏的手段足够狠辣,等其余的那些有心人忘记这扩张的乱葬岗,忘记了那乱葬岗里堆砌的巨大京观,再次跳起来,料想她们也不介意再来一次这样的血色清洗。”

    一轮一轮地杀,一次次地重复轮回,总是会叫那些有人心胆寒到不敢轻易有过多的动作。

    “但这样一轮轮地掀起清洗,必会积累厚重杀孽和怨气,也必将会大幅度削减杨氏、贾氏两家乃至是整个大晋朝廷的气数与福缘。”黑无常范无赦说,“说不定大晋这炎黄人族朝廷都要崩溃。”

    “所以他们这些人就是在拼各自的底蕴。”

    “拼到最后看谁先死。”

    白无常谢必安脸上也不见了笑容:“不论他们这些人各自的谋算如何,又是否能够如愿,受苦的……”

    “始终是这炎黄九州里的黎民百姓。”

    第 468 章

    “我等兄弟说这个作甚?”

    不等沉默的鬼王、日夜游神等其他阴神神尊说话, 白无常谢必安自己先笑了。

    豹尾、黄蜂、鸟嘴、鱼鳃这四位阴神神尊对个中缘由却是都心知肚明。

    孟彰。

    若不是因为孟彰极其看重炎黄人族,祂们纵然对这个在万灵众生中都极为强势的族群多有瞩目,也不会关心到这种程度。

    祂们都不太想让孟彰难过。

    鸟嘴看了一眼豹尾、黄蜂和鱼鳃, 忽然问道:“我在招引羽族亡魂的时候, 好像听说……”

    “近些年来炎黄九州里忽然出现了许多稀奇事儿, 是真的吗?”

    豹尾、黄蜂和鱼鳃同时看向了鬼王及日夜游神等其他阴帅。

    鬼王面色不变, 先就直接点头应:“是这样没错。”

    “不过净是些怪梦、噩梦什么的,再不就是些精妖灵魅在后头, 算不得什么大事, 且由得他们阳世生人自己处理就是,不需我等阴神插手。”

    顿了顿,鬼王定睛注视着豹尾、黄蜂、鸟嘴和鱼鳃这三位, 说:“这原本也与我们阴世地府无关, 不是吗?”

    豹尾、黄蜂、鸟嘴和鱼鳃四位阴帅沉默片刻, 又悄然瞥过其他诸位阴帅, 坦然点头。

    “我等明白了。不过我等希望在炎黄九州出现的那些羽族、麟族、走兽等精魅阴灵的时候, 诸位兄弟能够帮我们将他们送回阴世地府。”

    尽管豹尾、黄蜂、鸟嘴和鱼鳃等四位阴帅对炎黄九州里的消息颇感兴趣, 但那里面的水着实太深了, 祂们贸贸然探听很容易会被拖入浑水之中。

    还是罢了。

    左右等这些精魅亡灵来到阴世地府以后, 还有什么消息是祂们打探不到的呢。

    虽然是不能在第一时间探听到某些事情的消息内幕,但胜在安全啊。

    阴世天地,尤其是阴世酆都地府所在, 可是祂们这些阴神的地盘!

    在祂们自家的地盘上, 哪怕祂们探听到的消息稍微深入了些,只要祂们自己不到外头招摇, 就不怕有人会拿祂们怎么样。

    “小事而已。”鬼王看了看日夜游神、黑白无常这四位,见祂们未曾反对, 便答应了下来,“我们应下就是了。”

    豹尾、黄蜂、鸟嘴和鱼鳃等四位阴帅听得鬼王这回答,却都是奇异地沉默了一瞬。

    鬼王当下便知道,豹尾方才的话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祂暗下叹了口气,问:“有什么话,你们不妨直说就是。都是兄弟呢!”

    豹尾、黄蜂、鸟嘴和鱼鳃交换了一下视线。

    黄蜂嗡声道:“炎黄九州里的那些噩梦、怪梦,果真都是阿彰干的吧。不过我打听过了,被噩梦、怪梦困扰的那些人都还好好的,不伤不残,没怎么着。”

    “不能算阴灵搅扰阳世。”

    鱼鳃也道:“怎么能算?我们都知道,阿彰现在正睡着呢。就算那些噩梦、怪梦吓人了些,但也只是吓人了点,没哪个真的因为这梦丢了性命的。”

    “更何况,我听说那些频繁做噩梦、怪梦的人,一个个阴德稀薄、业力怨气缠身,原也不是什么好的。”

    “反而是日夜入梦之后,在那噩梦、怪梦中自省,开始悔过乃至是偿还了的。”

    豹尾一面看着其他各位阴帅的脸色,一面道:“能在这一世就了断这一世里的部分因果,偿还部分孽债,不必等到死后入了阴世酆都才开始清算,这是那些人的机缘。”

    “是好事。”

    鬼王、日夜游神这几位就很有些无奈。

    炎黄九州这些噩梦、怪梦的事情不是一日两日了,甚至不是一年两年,而是近十年。

    如果真有人要抓着这件事为难阿彰,那这十年间就不会什么动静都没有。

    这明显就是各方,起码是炎黄人族内部默许了的!

    既然是被默许,那这件事就该悄无声息地结束,像它当时就悄无声息开始一样,它不需要被特意提起,只等事情慢慢结束……

    等等!

    “提起这件事,”鬼王眼神陡然一凝,看住了豹尾,“你是想说什么?”

    迎上鬼王的目光,豹尾说:“我没想说什么,就是一点。”

    “阿彰在炎黄人族的事情上用心太过了。”

    “这不应该。”

    黄蜂也说:“阿彰他是我们的兄弟。”

    “我们”,在这一句话中被黄蜂加重了语气。在场的所有阴帅,没有一个是听不出来的。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白无常谢必安张了张嘴,正想说话。

    “阿彰跟我们几个不同。”鸟嘴拦住了白无常谢必安的话,“是天下间万灵族类太多,所以我等几个兄弟才需要分割职权,各自负责引导各个族类的亡灵阴魂。”

    鸟嘴重复着一句话:“阿彰跟我们几个不同。”

    “他不需要。”

    “也不应该。”

    所有阴神都知道,阴世天地里的河,是唯一的。

    阴世天地是依循时间或者按照空间分割了不同的界域,但阴世天地的河,或者说河的概念,是唯一的,是仅有的。

    所以作为河的灵,孟彰的职权不应该被分割,也不可能被分割。

    他甚至应该收束,应该整合汇聚。

    也因此,孟彰他不该有偏爱。

    一片静默之中,到底是鬼王站了出来。

    “好了,这个问题我们诸多兄弟已经争论过许多次了,如今再争论大概也是跟往常一样的没有结果,总还是得看阿彰自己的。”

    黄蜂想要说话。

    却是鬼王的声音更快:“也得要看阴世天地。”

    在这句话之后,又是鬼王转过来的视线。

    “阴世天地将阿彰送入阳世转生,不会没有道理。我们耐心等着就是了。”

    且别告诉祂,祂们真的连这点子耐心都没有。

    黄蜂将那到了嘴边的话语都给憋回去。

    “豹尾、黄蜂、鸟嘴、鱼鳃。”鬼王一一叫过祂们,低叹着安抚道,“你们的担心我知晓,各位兄弟知晓,阴天子大兄更是明白。”

    “你们且安心,不会叫除了炎黄人族以外的族群没个着落的。我们更不会叫阿彰的根基缺损。你们该相信我们才是。”

    豹尾、黄蜂、鸟嘴和鱼鳃这四位阴帅默然许久,齐齐低头来跟鬼王等认错。

    “是我们心急了。”

    鬼王如何能苛责祂们?

    “确实是心急了。”鬼王笑道,“阿彰眼下也才只修行堪堪十年时间,连我等修行年岁的零头都不到呢。”

    “就是,阿彰不但年岁小,修行的年头也短呢,我们不该太急的。”白无常谢必安笑着接话,“也幸好这些个话题都是我们一众兄弟私下里在讨论,没有直接说到阿彰跟前去。”

    “不然叫阿彰跟着我们一起着急忙乱,乃至于错了他的修行,那就是我们这些做兄长的错了。”

    豹尾、黄蜂、鸟嘴和鱼鳃心神微震,一时都觉得庆幸。

    是啊,也幸好祂们众兄弟谁都没在阿彰面前提起这些事,甚至都没在他面前露出些痕迹。不然……

    正怔神间,鬼王又已经点祂们四个的名了。

    豹尾、黄蜂、鸟嘴和鱼鳃快速整理了心情,同时应声:“是,兄长。”

    鬼王问:“兽族、麟族他们现今怎么样?”

    却是鬼王将事情揭过去,重新将早就偏移开的重点收回到祂们一众兄弟齐聚的目的上了。

    豹尾和黄蜂、鸟嘴、鱼鳃等对视一眼,回道:“总体上万灵各族都还算平稳,与往年没什么不同,但细节处也有波动。像狼族、羊族、马族等似乎在快速壮大。”

    体现在生死这一方面便是……

    “近年少见他们族群中有亡故的,我等收拢亡灵阴魂的时候还发现这些族群里陆陆续续都有强者诞生,形势很是不错。”

    牛头和马面这两位默默对上扫视过来的目光。

    狼族、羊族、马族等族群的壮大,固然有他们族群本身的原因,但也脱不了草原人族那边的干系。

    要知道,狼族、羊族、马族等族群,可是匈奴这些草原人族的图腾和信仰。

    在匈奴、羌族这些草原人族强盛壮大的时候,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狼族、羊族、马族这些族群自然也能乘风而起,青云直上。

    “除此之外,”顿了顿,豹尾又说,“水系龙族似也在整兵。”

    祂对鱼鳃点点头:“近来我们收拢的水族亡灵阴魂也比往年多了不少。”

    “我等怀疑,龙族那边似乎想要重拾在炎黄人族那边的影响力。”

    “龙族?”

    诸位阴神神尊的脸色都有些怪异,但仔细看去,似乎也没有多少意外。

    “龙族也觉得是时候归来了?”

    “只是在做准备,在试探而已。”

    在这个方面,诸位眼下忙着正位天地的阴神神尊们可谓是相当的有发言权。

    “说不得还是我们给了他们信心呢。”

    各位阴帅齐都笑了起来。

    ——都是被镇压、被迫退让的远古时代的人,凭什么这些阴神就可以夺回祂们的名位和权柄,他们不可以,他们一定得缩在四海海域?

    没道理!忍不了,更不能忍!

    “不用搭理他们。”鬼王说,“这些事自有人族处理,他们龙族不出水也就罢了,一旦上了岸,呵……”

    真以为现在还是他们龙族威压四海的那阵子呢。

    阴神们倒也不是多在意龙族,祂们更关心的是另一点。

    “龙族那边蠢蠢欲动的事,要不要跟阿彰说一声?”白无常谢必安问。

    鬼王略想一想,少顷摇头:“不必,就阿彰当前的状态,我们不好随意打扰。更何况,阿彰现在未必就真不知道这事了。”

    白无常谢必安想了想,也不坚持,笑着颌首应了。

    事实上,鬼王确实也没有说错,孟彰知道这件事。甚至他还知道,在如今闹得暄暄赫赫的司马氏各支藩王里,就有龙族在背后扶持。

    孟彰没打算阻止。

    毕竟炎黄人族和龙族之间的渊源早在先祖黄帝时期就已经定下来了的。现在才来阻止太晚了,也无甚用处。

    且不如就随他们去。

    左右龙族也绝对不可能将炎黄人族收为他们的附庸。

    当年他们就做不到,现在他们就更不用想了。

    孟彰当前专注的只有一件事。

    整理。

    整理他自己;整理这一场梦中所见的种种,包括信息,包括知识;整理他的其他梦境世界。

    梦境是由人心神中的一点灵光混同他所捕捉到的种种信息构建而成。故此,随着孟彰在这一场大梦中所见、所闻、所感的信息越来越多,越来越详尽,他那道基中所酝酿的三千梦境世界也在快速地被填充、被完善乃至发生蜕变。

    而这一切,也在推动着孟彰修为境界、神通法术乃至是他的那根星河发带的晋升。

    所以待到这一场十年大梦即将醒来的时候,孟彰已然养神圆满,距离阴神成就只差一步。

    或许在下一瞬,也或许是在梦醒后,总之,阴神境界对他来说已然是触手可及的东西了。

    孟彰不着急。

    他甚至将修行都暂且放下了,只在阳世天地兜转。

    他见过孟珏和谢娘子,陪他们在书房里翻看递送过来的各种文书。

    他见过孟蕴,陪她义诊。

    他见过孟昭和孟显,陪他们铸就法坛礼拜阴世天地里的各位阴神神尊。

    他也独自一人行走过高山深谷,见过那些长在荒僻奇殊地带的族类,见过那不为人所知所见所闻的奇异风光,就像他见过的那极为寻常的人家烟火与猫狗家禽……

    这些种种,皆是道,也是梦。

    他拜访过神,去见过仙,也见过隐藏在山野的大贤。

    当然不是所有的仙神、大贤都对他的造访欢迎至极,但祂们中的绝大多数也不会将孟彰拒之门外就是了。

    十年梦过,孟彰心知睡意渐去,他人将醒来,便趁着最后的那点昏沉在似睡非睡、将醒未醒之际请来一点赤火。

    那赤红色的火苗在他面前燃烧,又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推开一处门扉。

    门扉后是一处广阔大殿,中以垂帘间隔,又有烛火点缀,格外空旷壮阔。

    孟彰迈过殿门的门槛,往大殿中走去。

    层层叠叠的垂帘之后,是一座粗犷的石台。

    是王座。

    而那石质的王座上,有人半阖着眼安坐。

    孟彰在最后一重门帘前站定,垂眸看着脚下铺砌的石砖,耐心等待。

    “孟彰?”上首的人睁开眼睛往下扫了一眼,坐直身体问。

    “是。”孟彰应得一声,双手交叠于额前,附身下拜,“后辈子孙孟彰,见过先祖。”

    上首那人坦然受礼,却问:“你知道我是谁了?”

    孟彰答:“晚辈曾在人祖观里感受过诸位先祖的气机。”

    那上首的人就笑了:“也对,你是去过人祖观了的。”

    这话才刚落下,殿中那原本灰暗却干净的墙壁上便显出一幅幅壁画。

    瑶光之星星光大盛贯月如虹,则有妇孕,后于若水诞一儿;及长,贤名远达,乃辅少暤;少暤崩逝后败共工氏,始承炎黄人族一系共主之位;始都穷桑,后迁都商丘……

    一幅幅歌颂过往功绩的壁画绵绵密密铺满整个大殿的三面墙壁,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空当。

    而这些壁画拱卫的中心不是其他,正是坐在上首石座处的北帝颛顼氏。

    “那么,你特意求见我,所为何事?”颛顼氏问。

    孟彰没打算做些旁敲侧击的事,他直接就问:“彰有事想请教北帝陛下,故而斗胆请见。”

    颛顼氏看他一眼,笑说:“你是想问司马慎的事?”

    不等孟彰应话,他就又道:“不错,我确实是帮了他一把。”

    孟彰抬起目光往石座上看去。

    那位面容更显古旷的祖王饶有趣味地回望他,更带笑问道:“听说你素来聪颖,那要不要来猜猜我为什么会帮他?”

    对于这个问题,孟彰心里早有过很多种猜测。而其中最合理的那个……

    “陛下是有意要重演旧事?”

    北帝颛顼氏,这位能被后人尊为三皇五帝之中的一位,固然是能力卓绝,功绩深广,但他那诸多功绩中最著名的一件,毫无疑问是“绝天地通”。

    当然,“绝天地通”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断绝天上神与地上人之间的联系,令人神有别,而是确立专门的祭祀制度,由人主选定的官员有序祭祀天地各方神灵。

    乍一听上去,似乎这位北帝陛下的手段比较软和,毕竟不是真正地“绝天地通”,隔绝人神,但仔细想去,这一手怎么看怎么都是强硬。

    他不但将祭祀众神的权利从当时的各个部落收回到联盟共主手里,更明确定下了天地众□□位与次序。

    尤其是后者。

    前者只能算是联盟共主对联盟中各部落的管理和辖制,属于炎黄人族部落的思想统一,但后者,却是以人主的尊位明确定下炎黄人族的祭祀轮次,定下天地众神在炎黄人族祭祀中的高低与尊卑。

    说得直白一点,那分明就是以人定神。

    如果这位北帝颛顼氏当年还算和气,那他定下天地众神祭祀名位的时候,或许是他客客气气地跟天地众神商量着定下来的。可如果不是……

    “你们这些后辈有一句话我还是挺喜欢的。”北帝颛顼氏说,“国家大事,唯祀与戎。”

    “那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位置确实该变一变,但是……”

    他说着,目光却是从孟彰身上移开,落向他身后遥远的大门外。

    “要怎么变,该怎么变,既然是我炎黄族群的事情,自然就该由我炎黄人族决定,不是吗?”

    国家大事,唯祀与戎。

    祀,乃祭祀,是精神层面的力量,亦即文化和思想体系;戎,乃兵戎,是武力、兵力层面的力量,亦即兵锋和军事体系。

    故此,祀与戎,又是文明的根本与立足的倚仗。

    “是。”孟彰只能这样应,他说不出违心的话,也已经完全感受到这位先祖的不满。

    而这种不满,似乎、应该、根本就是冲着世家去的。道家和佛家固然也让他多有不喜,但都不是这位注意的重点。

    这位的重点在世家。

    世家……

    北帝颛顼氏似乎察觉到孟彰心思的波动,回转目光看孟彰:“他们囚锁炎黄人族足够久了。你说呢,孟彰。”

    他不是在询问他,语气平平淡淡的,根本就是一个陈述句。

    “世家的出现、壮大有其必然性,就像王朝以及皇朝的出现尤其必然性一样。”

    孟彰回答说,对上北帝颛顼氏的目光也是平稳,没见什么心虚畏怯。

    也确实没什么需要感觉到心虚和畏怯的。

    没错,孟彰他是安阳孟氏的小郎君,妥妥的世族子弟,但北帝颛顼氏自己难道就不是开创家天下那位炎黄人族共主的长辈了吗?

    一高坐上首、一恭顺站立下方的两个人,尽管一个面容古旷一个眉眼稚嫩,对比强烈,但对视的目光却是极其相似。

    相似到绝对不会让另一个人误解了对方当前的态度。

    默然对视片刻后,这一大一小两人又同时偏移了目光的焦点。

    “这次陛下的目的是什么?”

    孟彰不猜了,他直接问。

    北帝颛顼氏小小地笑了一下,不再逗他。

    “炎黄人族是时候再来一次祭祀方面的调整了。”

    孟彰相信这位祖王的话,但他又问:“只有这样吗?”

    北帝颛顼氏的目光又一次转落在他的身上:“还有,现在族群内部的风气我不是很喜欢。”

    “太绵软了。”

    太绵软了……

    太绵软了?

    孟彰陡然抬起视线直视上首的人。

    上首的北帝颛顼氏就迎着他的目光,说:“怎么?我不能这样做?”

    孟彰率先收回了视线。

    “晚辈以为,陛下未曾做到那般程度。”

    就算这位以及其他更多的炎黄先辈对当前的族群格局和形势很是不满,他们也做不出亲手将族群放在火上烤,好要族群完成浴火重生的蜕变的。

    他们更做不到。

    毕竟除了被尊为祖王的三皇五帝这几位外,炎黄人族族群里,还有很多为族群筚路蓝缕、披荆斩棘的先祖呢。

    他们顶多就是顺水推舟帮了司马慎一把。

    北帝颛顼氏的眉眼动了动:“哦?你真这样觉得?”

    孟彰脸色不动。

    北帝颛顼氏定睛看他片刻,目光中意味不明。

    “你倒是相信我。”他说,“我还以为随着年月的流逝和相关记录的缺失,你们这些后辈在面对我们时候总会有许多猜测和疑虑的。”

    “没想到……”

    孟彰也没有多作辩解,只说:“陛下是我炎黄人族先祖祖王。”

    “那又怎么样?!”北帝颛顼氏哼了一声,“我炎黄人族的先祖和祖王可是很不少呢。”

    第 469 章

    “那又如何呢?”孟彰说, “再多的先祖和祖王,都不会轻易背叛炎黄。”

    小孩儿。

    北帝颛顼氏笑了一下,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 但他说:“我们那么多的人, 也时常会有争斗。”

    是争斗, 不是争论。

    “相互之间下狠手的时候也不少。”他又说, “我们的争斗开始以后,可未必还能顾得上部族。”

    “更甚至, 在正式开始争斗的筹谋阶段, 我们就未曾顾虑过部族的损失和伤亡。”

    孟彰沉默许久,到他再开口时候也还是只有那句话:“那又如何?”

    这下轮到北帝颛顼氏沉默。

    好半饷后,他摇头, 说:“如果不是确定你的本源里存在着相关烙印, 我是真不相信你居然也曾是由天地孕育的神灵。”

    孟彰还没张口说话, 北帝颛顼氏自个就先岔开话题了。

    “罢, 既然你今日来到了我面前, 我便且答你一回。”

    孟彰就压住了话语, 只听。

    “我等与司马家那小孩儿目的并不完全一致, 他是想要为他司马家消解罪孽, 要将他司马家从绝路死路中救赎出来。”

    “我们没这样的心思。”

    孟彰从不曾怀疑这点。

    区区一个司马氏,哪有这样的分量?哪来这样的价值?

    “他司马慎能回到这个时间节点,最初的起因是他自己的机缘, 后来则是他确实说动了我们中的不少人。”

    孟彰心下明了。

    这位北帝祖王, 就是被司马慎说服的炎黄先祖之一,而且必定是其中份量最重的一个。

    “我们这些人的所求不多。”北帝颛顼氏说, “或者说就只有一个。”

    “重整炎黄部族祭祀。”

    “成就真正支撑我炎黄万万世流传不衰的根基。”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北帝颛顼氏垂了垂眼睑, 复又陡然抬起,直视孟彰,“但若要让我炎黄真正不衰不朽,则只有祭祀。”

    孟彰压下心神间的鼓荡,直视北帝颛顼氏,不避不让。

    北帝颛顼氏笑了起来。

    “你果然也是赞成的。”

    饶是直面北帝颛顼氏这位炎黄先祖的压力,孟彰也站得笔直,就像那背梁不止是他自己在支撑。

    “祭祀,是文明的锚点。”他说。

    北帝颛顼氏抚掌大笑:“不错,不错,不错!”

    “所以你知道我等为什么会推司马家那小孩儿一把了吧。”

    孟彰郑重点头。

    虽然在炎黄部族的传续与发展之中,几乎就没有不重要的时刻,但这魏晋南北朝时期,仍然是那无数重要时刻中的关键。

    这个时期,是世家封锁知识、王朝囚困肉身的时期;这个时期,是胡族蛮夷践踏炎黄衣冠的时期;这个时期,更是道门的仙、天庭的神和西天的佛各自开始真正登上历史舞台,嵌入炎黄部族文化根基都时期。

    也因此,这样的一个时期,也分明是炎黄文化体系夯实与发展的重要时期。

    错过了这样一个时期,日后再想要有就难了。

    想到这里,孟彰心神陡然一跳,记忆几乎就要开始翻页,顺着那突如其来的一点灵光找寻到相关刻印的记忆。

    但,被孟彰自己压住了。

    有北帝颛顼氏在上首呢,孟彰怎么敢胡思乱想?

    北帝颛顼氏深深看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而是从座中站起,乃至是从那高高的位置上走下来。

    他在孟彰不远处停下,直视着他问:“所以,你要一起来吗?”

    孟彰才刚平复下来的心神又一次剧烈震荡。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陛下是问的我,还是地府酆都里的诸位阴神?”

    北帝颛顼氏又一次笑了起来。

    他像是被孟彰逗笑的,又像是满意。

    孟彰一时间竟不是很确定。

    但不打紧,北帝颛顼氏没打算糊弄他。

    “当然是你。”他直接说,“我只问的你。”

    孟彰更糊涂了。

    他很少有这样的时候,一时间,连孟彰自己都觉得很有些新鲜。

    既然已经说开了,北帝颛顼氏也就不曾遮掩。

    “地府酆都那边,自然会有人在合适的时候去走一趟,不必我来,也不会是这个时候。而且……”

    北帝颛顼氏说:“在当前这个时间线,你的份量更重。”

    也是这一句话,压下了孟彰那些不住浮动的繁杂心绪。

    他奇异地忽然完全清醒了。

    “彰,多谢陛下及诸位先祖的看重。”

    北帝颛顼氏也不客气地领了这声谢,旋即又问:“那你的回答呢?”

    孟彰沉默着,快速回转审视自身,可他还是有些想不明白。

    “……我真的能做到?”

    不怪他茫然。

    或许对于炎黄部族来说,孟彰是有足够自信的。

    这个民族或许多灾多难,但它存活着。

    一直一直存活着,在其他曾与它同时代、同样曾有过辉煌历史的民族都消亡以后,它还存活着。

    它甚至不只是存活,更在血与火、在打压与砥砺中再度伟大。

    它从来没有离开过历史的舞台。

    但对于孟彰自己,他却未必有相同的自信。

    世族郎君的出身、天地孕育的曾经烙印,大概是能支撑起一个生灵的骄傲,让他能在最开始的时候就蕴养出俯视其他生灵的骄傲,可在孟彰身上,做不到。

    孟彰来自信息时代,他知道生来孱弱的凡灵能在智慧、知识的支持下做到什么地步,他甚至不敢凭借自己的局限认知去量度凡灵的极限。

    毕竟他曾经庸碌半生,被淹没在芸芸众生之中。

    多的是人比他璀璨。

    多的是人比他坚韧。

    “我真的……能做到?”

    北帝颛顼氏不能理解孟彰的这份茫然,但对于孟彰,他表现出了足够的宽容。

    “你不是在这样做的吗?”

    他这样问孟彰,然后等来了孟彰一个茫茫然的眼神回应。

    北帝颛顼氏此刻真正确定了什么,他一时停住将要说出去的话,仔细打量孟彰半饷,不说话了。

    这一刻,他选择给予孟彰足够的时间去思考。

    由他点破不是不可以,且还肉眼可见地必将收获到来自孟彰乃至是他身后的所有存在的善意与感激,但……

    对于孟彰自己来说,终究还是他自己想明白好得更好。

    况且孟彰他走的还是梦道。

    诡谲、空幻、无端的梦道,需要有一个足够坚韧、足够稳固的根基。

    而这个根基,必定也只可能是孟彰他自己。

    他耐心地等待。事实证明,孟彰并不需要他等太久。

    “我不确定我正在做的,是不是合符陛下你的预期,”孟彰说,“但我确定我正在做的这些事合符我自己的预期,而我还会继续这样下去。”

    继续,按照自己的心走,不停地走。

    北帝颛顼氏并不生气,他甚至是很高兴的。

    “这样就行了。”

    “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孟彰定睛看了面前不远处的北帝颛顼氏一阵,收回目光,端正而郑重地冲他一拜。

    “多谢陛下。”

    北帝颛顼氏受了这一礼,但随后他也交手作礼,同样道:“多谢。”

    孟彰怔了一下,当即就往侧旁避让开去。

    北帝颛顼氏也不阻拦,含笑看着他。

    待送走孟彰以后,这一处空荡荡的殿宇亮了起来。

    是殿宇四下的墙壁壁画在放光。

    璀璨的华光中,那一张张刻印在石壁上的人面开始变得鲜活、灵动,到最后,甚至还有人直接从壁画中走了下来。

    他们有的是北帝颛顼氏的下属,有的是北帝颛顼氏的追随者、后来人,有的更是北帝颛顼氏曾经的对手乃至敌人。

    但这一刻,他们都来到北帝颛顼氏的这一处殿宇,在他左右落座。

    “陛下。”

    “北帝陛下。”

    “颛顼氏。”

    北帝颛顼氏俱都点头颌首回应。

    待到所有人入座,这又一次集会正式开始了。

    “陛下,我等接引在九州各地的守藏史已经在着手整理各方藏书了。料想来即便九州中爆发动乱,这些藏书也会被安全转移。”

    北帝颛顼氏点头,又看向下一人。

    “陛下,九州现下各处世家、望族对自家的藏书看管仍然严密,我等短时间内还没有突破。不过这些年来,也有几个望族在更替衰落,我们寻找机会复录了他们的藏书,收获也很有一些。”

    很有一些,便显然是不多。

    北帝颛顼氏也明白,但他没有苛责。

    人族内部自有规矩,即使是他们,也不能贸然破坏。

    或者说,也正是因为是他们,所以才不能贸然破坏。

    “那就继续。”北帝颛顼氏说,“不着急,现在九州那边局势还不错,且,司马慎会配合你们的。”

    被北帝颛顼氏目光注视着的人点头应了。

    北帝颛顼氏这才转眼看向下一个。

    “道门这方面,陛下,我们这边进展依然……”说话的人低了低头,才将后半句话给说完,“不是很顺利。”

    北帝颛顼氏叹了一声:“应该的,慢慢来就是了。”

    “实在不成的话,”顿了顿,北帝颛顼氏说,“我亲自上门拜访道门的三清山就是。”

    低着头的人猛地抬头:“陛下!”

    其他安坐在席中的人也都陡然将目光看了过来。

    倒是有那曾经的对手问:“颛顼氏,你有把握能说服得了三清山那边?”

    北帝颛顼氏说:“自然。”

    见其他人也都很有些困惑,北帝颛顼氏便解释道:“混沌中尚且有五太轮转,天地便不会有沉寂的时候了么?”

    “待到天地沉寂,连灵气都稀薄甚至是散化了的时候,他们也得担心一下他们家道门道统的存续问题。”

    “这……”左右簇拥的人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不出话来。

    第 470 章

    “陛下是说那……末法时代?”

    北帝颛顼氏微笑不语。

    其他人等俱都绷紧了脸, 强压下心头急促的悸动。

    末法时代啊!无灵无法的末法时代……

    “当下仙神镇世,自然是神通广大者为强、为尊、为贵。但到得末法时代,形势却是大不同。”有人沉吟过, 快速整理思绪说道。

    “那时候, 天下必定是人道的天下。”

    那先贤抬眼, 看向北帝颛顼氏:“到那个时候, 不论是哪个道统法脉的道,都必定需要融入某个族群之中, 才算得以延续。”

    “陛下明见万万载, 我实不如也。”

    北帝颛顼氏摇摇头:“我的思虑未必就足够周全,还需要你们帮助完善呢。”

    “既然颛顼氏你有把握,”那位北帝曾经的对手道, “那三清山那边就尽都交付你了。我们只等你的消息。”

    北帝颛顼氏叹了一声:“尽管道门法脉的理论梳理和阐述确实是由道门的修士自己来会更清晰简便, 但我们炎黄族群内部, 也不能完全就摞开手去。”

    “我们自己也须得有相应的准备。”

    殿宇中的所有人都听明白了北帝颛顼氏的话。

    与其说北帝颛顼氏要的是炎黄族群自己的准备, 倒不如说是炎黄族群内部的钳制手段。

    “陛下放心, 炎黄族群的道门是炎黄族群的道门, 不是三清法脉的道门。”

    北帝颛顼氏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过……”

    听得有人开口, 北帝颛顼氏及殿宇中的其他人等就又转了目光看过去。

    “我炎黄部族祭祀大事的方方面面都离不开教育, ”那人团团看了殿中众人,目光也回到了北帝颛顼氏的身上,“不知陛下可曾跟师道的诸子先贤沟通过了?”

    北帝颛顼氏点头:“自然。”

    他更是笑道:“我甚至已经见过他们那些诸子先贤都颇为看好的那小孩儿了。”

    座中很多人恍然:“那位近十年里很是显眼的小孩儿?”

    “孟彰?”

    “孟彰啊……”

    见北帝颛顼氏面上的赞赏之色, 座中大多数人对这个小郎君的印象都好转了几分。

    “陛下已经见过他了?”

    北帝颛顼氏说:“你们过来的时候他才走的。”

    “哦?那倒是可惜, 我还想要见一见这位小郎君呢。”有人握腕叹道。

    北帝颛顼氏劝道:“你手上的那些事都还没有处理好,且先等着吧, 日后有的是机会。”

    “也只能这样了。”那人说道,又问北帝颛顼氏, “陛下,那小郎君果真可以成为我等的同道中人?”

    北帝颛顼氏收敛了面上的神色,郑重点头:“他虽然年岁不大,但很重视教育。关键在于,他从未曾在往外传播知识的时候私下夹带,更不曾刻意引导些什么。”

    “很难得了。”

    听着北帝颛顼氏的话,殿宇中的各位先贤也都了然。

    当下就有人叹道:“那小郎君出身安阳孟氏,乃是世家中人,又同阴世酆都地府里的阴神颇有牵扯,就是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因果,他也愿意将自己的所知、所学、所见重新整理编排教导出去,而且还不在这些教导的内容中做什么手脚,确实很是难得。”

    “陛下,你方才见他的时候,一定邀请他了吧?”又有人含笑问北帝颛顼氏,“如何?孟彰那小郎君答应了吗?什么时候陛下也叫我们跟他见一见?”

    这些同道、臣属对北帝颛顼氏可谓是信心十足,但这一次,北帝颛顼氏却只能迎着那投递过来的目光摇头。

    “……那孟彰小郎君拒绝了?怎么会?”

    “不可能的吧?”

    北帝颛顼氏分说道:“他倒也没有拒绝,只是还没有答应下来而已。”

    左右的目光凝望着他。

    北帝颛顼氏说:“孟彰他似乎很惊讶,就是有些受宠若惊的意味。”

    左右沉默了片刻,才有人若有所思地开口问:“我怎地听着陛下这话……有些奇怪?”

    北帝颛顼氏笑着摇头:“不奇怪,因为我就是这个意思。”

    “孟彰这小孩儿,他似乎对他自己,欠缺了一些信心。”

    北帝颛顼氏这话可谓是一块巨石砸落在潭水里,惊起好大一片水花。

    “孟彰他对他自己……欠缺了一些信心?不可能的吧?他可是阴世里被现下的炎黄部族交口称赞的骄子。他居然也还对自己欠缺了信心?”

    北帝颛顼氏也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但这就是事实。”

    殿宇中的各人彼此交换着视线,都是一脸难言模样。

    还是北帝颛顼氏自己笑道:“或许还是我等积威过重的缘故呢。”

    下首有人默默驳道:“但孟彰他不是没有见过我炎黄部族里诸子百家的其他人。”

    北帝颛顼氏眼睛都不眨:“他是很见过一些人不假,但他在那些人面前时候,都是一副后学末进的姿态,是承接学说的其中一环,却不是我这样,直接就邀请他加入的。”

    下首众人听北帝颛顼氏这样说,脸色非但没有缓和,反而还更多了几分难言。

    所以,果真罪魁祸首还是你么,陛下?

    “那依陛下之见,”下首又有人问道,“待那孟彰小孩儿思量妥当后,他会如何答复我等呢?”

    北帝颛顼氏沉吟少顷,缓缓笑开:“他会答应的。”

    “哦?”有人脸色微动,问,“陛下如此看好那孟彰小郎君?”

    “很稀奇么?”北帝颛顼氏不答反问。

    下首中很多人都在摇头。

    北帝颛顼氏就笑说:“这便是了。何况,在我炎黄部族里,看好这小孩儿的,也不只有我一个。”

    “陛下是说……”有人很快想到了,“燧祖?”

    北帝颛顼氏颌首:“他手里现在就握有燧祖送出去的子火了呢。”

    燧祖送出去的子火……

    “能叫燧祖送出去一缕子火,确实算了不得,不过,”很快就有人直指其中真正的关键,“得到燧祖的子火不算什么,能养好那一缕子火,叫它烧得更好更长久,才是最厉害的。”

    “是这个理,”北帝颛顼氏先是点头,旋即话语一转,“但那小郎君确实也将燧祖的那一缕子火养得很好啊。”

    那火北帝颛顼氏在孟彰拜请求见的时候就仔细查看过了,养得真的很不差。

    火光烨烨,沉而不浮,凝而不散,甚至隐隐有生出火根的意思,可见这小孩儿短短十年时间里,哪怕没有特意去做,也在炎黄部族中汲取到了足够的养分,做下了相当的功绩。

    “可那小郎君这十来年不是都……”有人想说了些什么,但很快自己就恍然了,“是了,这十来年里,我炎黄部落九州地界,梦道道则很有些活跃呢。”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等着就是了。左右看那孟彰小郎君这十来年的做派,总是会有来到我们之中的一日的。”

    北帝颛顼氏也是这样一个意思,他说:“所以我也没有催他,让他自己想明白。”

    对于北帝颛顼氏的这种处理,座中的众人虽然没有什么意见,但还是特意提醒了一下他。

    “但陛下平日里还是得多看顾那位小郎君几分才好。”

    “你说得在理。”北帝颛顼氏脸色也是一动,手掌抬起轻轻一拂,“那几位也一直在盯着部族呢。”

    一道烙印从这北帝宫中飞出,循着气机追了出去,直直没入孟彰的魂体之中消失不见。

    北帝颛顼氏放缓了脸色:“行了,孟彰那里应该稳了。接下来继续吧。”

    簇拥着北帝颛顼氏的诸位炎黄先贤、先祖各自整理了表情,果真将话题又给重新带了回来。

    “草原各部及周边诸多小国的祭祀传承不足为虑,但是……”座中有人取来一尊金佛递送到北帝颛顼氏面前,“陛下,这佛门,我等须得警惕。”

    北帝颛顼氏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佛像,也不去寻人找来那佛门的相关典籍,直接抬手往前点出。

    他的手指尚且未曾触碰到那尊金佛,那金佛便即亮起金灿佛光,佛光中自有佛唱声传出。

    其声虔诚,其意空明,自有解脱大乐从心中升起,轻松飘然,引人向往。

    北帝颛顼氏皱了皱眉头,心念陡变,于是那金佛映照的佛光、佛唱赫然又变换了一种意境。

    北帝颛顼氏心念再变,那金佛佛光、佛唱也跟着变化,自然且周全,不见一丝漏缺不谐。

    北帝颛顼氏看着那尊金佛的目光当即就变了。

    “你说得很对,这佛门确实也该警惕起来。”

    他抬手将那尊金佛收起,同时目光转落下去。

    “将佛门的那些典籍收拢一份吧,着人研读理解,但也要注意着些,莫要让这佛门的道理将我们自己的道念都给更易了。”

    北帝颛顼氏提醒说:“这佛门的道理很有些不俗,起码就感染力方面,我觉得道门的法与理比它还要差一些。”

    下首众人闻言,齐都端正了脸色。

    “是,陛下放心,我们会注意的。”

    北帝颛顼氏颌首,又问他们道:“那你们谁来负责佛门佛理这边的研读和整理?”

    “陛下,可否交予我来……”

    北帝宫中的集会远还未到结束的时候,但这已经跟孟彰无关了。

    起码在当前,是这样的没错。

    这会儿的孟彰还躺在他自己的棺椁里,闭着眼睛看忽然出现在他识海中的那一道北帝烙印。

    定睛看了许久,孟彰抬手碰触赤红的人道子火。

    那北帝烙印像是归巢的倦鸟一样投入赤红人道子火之中,安安稳稳地停在火焰的侧下方位置,再没有其他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