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1 章
只是对视一眼, 再不用别的交流,孟昭、孟显和孟彰三人便已经分配停当。
孟昭心神全无防备,泰然自若地看着这些由湛青木气造化而来的精灵。
孟显则半是防备半是放松地任由这些精灵靠近。
不过到了孟彰却又不一样了。他周身气机渊深沉重, 如沼泽也似深渊, 但凡靠近必定陷落, 绝无幸存之理。
因他们三人态度不同, 精灵们的表现便也有了区别。
在孟昭处,那些精灵眉眼间笑意越发明显, 它们周身萦绕不去的喜乐也随着它们的舞蹈游走而快速扩散到孟昭左近, 包裹孟昭的心神,一点点抚慰、清洗孟昭心神间的尘埃与负累。
孟昭不觉更放松了些。
在孟显处,那些精灵的进展及不上孟昭处那般迅捷有效, 但随着那些精灵的舞蹈游走, 孟显也渐渐放松下来, 心中先前特意竖起的防线也是一退再退。
他很快步入了孟昭对后尘。
唯独孟彰处, 任是那些精灵如何卖力舞蹈, 如何尽心发散自己的道蕴要替孟彰清洗心神, 都在孟彰周身的气机边沿陷落。
它们甚至无法靠近孟彰。
这些精灵似乎也已经渐渐认清了这一事实, 它们原本带笑的、满是喜乐与安平的眉眼就染上了愁苦和挫败, 越发惹人心怜。
孟彰只目光平平地看着这些精灵,不断地审视它们的用处与本质。
也许是因为孟彰的抗拒太深重,直到这些精灵彻底消散, 它们也还是没能突破孟彰的这些气机, 让它们自己的气息感染孟彰。
孟蕴无法斥责孟彰,只能看着他幽幽地叹。
孟彰冲她讨好地笑:“阿姐, 我们也只是试着做个对比。不过,现在结果很明显了……”
孟昭和孟显也都默默点头。
“唉, ”孟蕴再叹一声,倒也没有坚持,只问孟彰他们道,“那你们先前的造物呢?”
孟彰看向孟显,孟显利索地一招手。
着宽袖大袍的袖珍小郎君聆风君们当即飞到他们近前,你一言我一语地为他们说道起来。
“这是什么?萤火虫吗?这个时节,哪儿来的萤火虫?”
“咦?它们朝我们这边飞过来了?……捉住它,快捉住它!……”
“我好像困了,不行了,先睡一阵,你等我醒来……”
在孟显造化的聆风君将一句句话复述出来的时候,孟彰近前不知什么时候汇聚过来的星光也聚拢起来。
星尘点点,微光细碎,但每一点微光中,却都是一幕幕映照出来的光景。
那是一段浮梦,幻光掠影般地映照,却不甚分明,只有些许切实不虚的情绪被流露出来。
孟彰定定看了一阵,忽然偏转身体,看向孟昭,唤了他一声:“大兄。”
孟昭回神,抬起目光和孟彰对视了一眼。
他恍然了悟,当即就将他自己所造化出来的那个画灵给抛了出去。
画灵所在的卷轴在空中自动打开,抱着红彤彤大鲤鱼的胖娃娃睁开眼睛定睛看着孟彰身前的那一捧星尘,忽然大笑地伸出手向孟彰那里捞过去。
被星火虫收集的情绪当即被牵引,流向了画灵。
画灵手上多出了一条七彩的缎带。
稀奇地看了这条七彩缎带一阵,画灵忽然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一样,径直将七彩缎带往他手中红彤彤的大鲤鱼身上裹去。
七彩缎带只是贴上大红鲤鱼的身体,就像水流一样汇入大红鲤鱼中去,更在须臾间消失不见。
倒是大红鲤鱼和画灵本人,得此滋养,浑身上下似乎都光洁鲜亮了许多。
画灵笑呵呵伸出手,遥遥对着孟昭点了点。
孟昭只觉一股灵光从天门处洒落,直入心头。
他不由的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虽然如此兜转很有些麻烦,但它们相互搭配起来,效果着实也很是不错的……”
孟昭一面总结,一面看向了孟蕴。
孟蕴哪儿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行了,”她叹道,“大兄,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给我些时间,我会尽快调整方向,”孟蕴迎上孟昭的视线,“且放心,大兄,我会尽量让这些木气造化而生的精灵加入这套循环里的。”
孟昭失笑摇头:“我哪里就担心这个?何况,不说你的这次虚空造物,便是我、阿显和阿彰三人的造物,也不算多精妙,照样得多雕琢雕琢。”
孟显也道:“大兄说得没错。阿蕴,我们不着急,你也不必着急。”
孟蕴的脸色到此时已经很是缓和了。不料孟彰还在侧旁摇头,满是慨叹地说话。
“我们那阳明观也才刚开观没多久,连个弟子都还没有呢,这些传承法术、神通手段的,当然不着急啊……”
孟昭、孟显和孟蕴沉默片刻,尽皆笑了起来。
可不是,连个弟子都还没有,那么急着要精妙的神通法术做什么?拿回去填充阳明观中藏经楼用吗?
越想越是乐呵,孟昭、孟显和孟蕴便也笑得越发的夸张。
“哈哈哈,可不就是这个道理!我们连个弟子都还没有呢,先就琢磨起这些了?”
“对啊,这样的事情,不该是等我们有了自己的弟子以后,才需要费心着意考虑的吗?!”
这么哄堂一笑,整个孟府中庭的气氛都彻底欢快起来。
孟蕴摇摇头,笑问:“那眼下,我们这场要怎么算?”
孟昭以眼神询问孟显和孟彰。孟显和孟彰俱都点头。
孟昭于是便笑道:“我们原就是为了玩闹取乐才想的这主意,如今我们玩也玩了,乐呵也乐呵了,旁的,也就不必非得要那般在意了,不是么?”
孟蕴自然是巴不得的,她当下就道:“大兄说得有道理,那便这样吧。”
“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打发时间?这会儿离天亮还有些时候呢!”孟显问。
孟昭看他一眼,反问:“阿显你有主意?”
孟显压下自方才起就特别雀跃的情绪,状若平常地点头。
“不若我们来玩斗将如何?”
“斗将?!”孟昭、孟蕴和孟彰同时出声道。
孟显重重点头:“你们看,我们手足四人,正正好就是魏蜀吴再加一个东汉。玩斗将不是很合适么?”
他细看着孟昭等人的面色,顿了顿,又道:“倘若你们觉得只有魏蜀吴再搭配一个东汉玩起来甚为拘束,不够畅快的话,那也无妨,我们也是可以换一换的。”
“东汉末年征讨董卓的时候那么多的诸侯,我们只从中择出四路来也是可以的。”
孟昭、孟蕴和孟彰都没说话,只看定了孟显。
孟显回过神来察觉,才收敛了自己那很有点过分亢奋的情绪,问:“怎么了?你们要这样看着我?”
“也没什么,”孟蕴回答他道,“我就是有个问题想问一问二兄你。”
“嗯?”孟显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示意孟蕴问来。
孟蕴就道:“二兄你到底惦记这件事多久了?怎么看着二兄你像是早有准备的?”
孟显只是笑:“自然得准备好。要是你们觉得斗将不好玩,想着玩些别的,我也已经着人准备了。不论是要尝试着自己做些宵夜吃着玩,还是想要拿些布料、木头、竹篾等等材料做些东西玩耍,也都是可以的。”
孟蕴惊奇问:“二兄你是都已经叫人准备好了?”
孟显得意点头:“当然!”
孟蕴还想问原因,眼角余光忽地瞥见边上的孟彰,一下子便什么都想明白了。
今年是孟彰与他们这些血亲一同守岁的最后一年,往年守岁时候,因着身体的缘故,孟彰总是没撑住,很快就会睡过去。也所以,认真算起来的话,今年还是孟彰和他们一同正正经经从除夕夜开始守岁到天明的一年了。
既然是最后一年,也是头一年,孟显自然要为孟彰准备周全,好让他对除夕守岁能有个尽善尽美的回忆啊。
‘相比起孟昭和孟显来,’孟蕴也看向孟昭,见他面上不见异色,反倒都是了然和欣喜,不由得暗叹,‘倒是她这个做阿姐的没想得够齐全。’
“二兄,你可真是太好了!”她笑道。
“不算什么,”孟显摆摆手,只问,“所以你们想要玩什么?”
“我是都可以的。”毕竟这会儿孟蕴是真看明白了,今日除夕守岁最重要的那个,是他们家的幼弟。“阿彰,你呢?你打算怎么玩?”
孟彰想了想,说道:“眼下都这个时辰了,还是别要玩那些动手了的吧,就这‘斗将’,如何?”
孟昭、孟显和孟蕴尽都答应了下来。
于是他们这手足四人便招呼着转移了阵地,回到花厅里。
孟珏和谢娘子见得,摇摇头,也跟在孟彰他们一道回转。
“他们这些小孩儿准备得倒是挺齐全的,我原还想着会有我出面的时候呢。”孟珏便携着谢娘子往里走,便对她说道。
谢娘子就笑:“他们准备齐全不是更好?这才是阿昭和阿显对阿彰上心呢。”
孟珏摇摇头:“也是。我们很该欢喜才对。”
谢娘子笑睨了他一眼,不说话,先自跨过门槛,走入花厅中。
花厅处,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正头碰头挤在长案旁,手里拿着一张张装裱精致的卡片。
谢娘子也凑过去看了两眼。
孟昭见得,便将手上的那些卡片分予谢娘子细看。
谢娘子将卡片接了过来,越看越是感慨。
这些卡片做得着实精致,不论是卡片的材质,还是卡片的内容,无处不彰显制作者的用心。
谢娘子看得两眼,便抬头看了看孟昭和孟显。
“这些卡片也是你们兄弟俩自己做的?”
孟昭和孟显只是笑。
孟蕴拿着卡片看了这么一会儿,也瞧出了些端倪。
“这卡片……”她说,一面说话还一面翻着手中的卡片,“上面的人物画像,像是大兄的手笔;上面的字,则该是二兄的。”
“还有,这些卡片似乎都铭刻着法阵……”
她指尖灵力轻吐,拿着的卡片便有一抹灵光亮起,卡片隐隐颤动,似有什么将要从卡片里挣脱出来一般。
“这些法阵,”孟蕴含笑看向孟昭,“也是大兄所为?”
“阿蕴慧眼。”孟昭笑道,“还有,这些卡片装裱的事情,其实都是阿显在做。”
顿了顿,他又道:“事实上,这主意也是阿显想的呢。”
孟蕴嗔道:“大兄、二兄,你们既有了主意,缘何不叫上我?”
孟昭和孟显就都笑起来了。
“年前的这一段时间你有多忙你自己心里没数的吗?真要叫上你,你怕是觉都睡不安稳。”
孟蕴这才不说话了。
孟彰拿着这些卡片,只觉得手上沉沉。
这一副斗将牌,几乎囊括了东汉末年到三国时代的诸多英杰,数量着实不少。
可就是这么多的英杰卡片,孟昭和孟显却都尽心尽力地亲手为他制作出来了。
“这样好的东西,”他压下心头酸涩,强笑道,“大兄、二兄、阿姐,往后就给了我吧,我拿着玩去。”
孟昭、孟显和孟蕴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这玩意儿本也是我们做了来为了今日打发时间的,阿彰你既然想要,那后头你尽管收去就是。”
孟昭道:“不过,现下我们还是先玩几场再说?”
“好,那我们便准备开始了?”
孟彰将手中卡片放下,跟着孟昭、孟显和孟蕴一道,各自在长案处占了一个位置。
“先来择定时间。”
孟昭作为长兄,自然而然地站出来做了个主持。
他团团看了一圈,正色问:“怎么选?是要掷骰子,还是抽签,抑或是我们自己商量着定一个?”
“抽签,抽签……”
除夕夜守岁的又一轮玩乐,这般便开始了。
第 392 章
自来越是欢快, 时间就过得越快,这一日也不例外。待几回合的斗将玩过以后,东方的天际就亮起了一线白。
孟彰若有所觉, 放下手上拿着的战将卡片。
孟昭、孟显和孟蕴也是拿着战将卡片坐在原地, 面色沉默。
“天快要亮了……”孟蕴近乎叹息一般说道。
孟彰点点头:“天要亮了, 我也该要准备回去了。”
他对孟昭、孟显和孟蕴笑了笑, 起身走向孟珏和谢娘子。
孟珏和谢娘子这会儿也已经放下了手上的事物,俱各凝望着他。
谢娘子甚至将他拉到自己的怀里。
孟彰依偎过去.
谢娘子摩挲着他的头, 许久许久没有说话。
孟珏和孟彰都没有催促。
天边的那一线白在快速扩散拉伸, 没有任何停顿。
谢娘子苦笑着摇头,跟孟彰道:“日后,真遇上什么为难的事了, 莫要随意冲上去。略躲一躲无妨, 你还有我和你阿父呢。”
孟珏也在旁边点头, 他说:“族中那什么麒麟子的名号, 你也不需要太放在心上。纵然再是麒麟子, 你也还是小辈, 在长辈、高堂俱在的情况下, 没得让你出面扛事的道理。”
孟彰扯出一个笑脸。
他点头:“儿晓得的, 小辈有小辈的好处,儿不会非得要在前头横冲直撞的。”
孟珏和谢娘子都笑了起来。
“好生照顾自己。”谢娘子往外头看了一眼,再次叮嘱他道。
孟珏也道:“有事记得往府上捎信, 我们会帮你处理的。”
孟彰点点头, 从谢娘子怀中脱离出来。
他站直身体,躬身与孟珏、谢娘子作揖深深一拜:“儿即将离去, 阿父、阿母……”
“日后多加保重。”
孟珏和谢娘子也都别开了眼睛。
孟彰退后两步转身,就看见了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
孟昭冲他招了招手。
他走过去。
“往后, 好好的,莫要太让我们担心。”孟昭道。
孟显也道:“孟氏不重要,重要的是阿彰你。真要有什么险恶事儿,阿彰……”
“你当保存自己为上。”
明明这一屋子里的人都是孟氏的郎君,可孟显居然就大咧咧地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孟彰都被吓了一下。
他快速往旁边以及背后看了一眼,尤其是孟昭和孟珏两人。
他阿父和大兄两人面上并无异色,仿佛压根就没有听见孟显说的这句话一样。
孟彰沉默了一瞬,叹着说道:“我知晓了。不过二兄,这样的话,日后还是莫要这般随意说出口才好。叫旁人听了去,族中必不能轻饶了你。”
孟蕴也是摇头,她轻斥:“就是。二兄,你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心里竟还没有个分寸的么?!”
孟显好脾气地点头笑:“是我没想好,下次不会这样随意了。”
孟蕴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看向了孟彰。
孟彰也正凝望着她。
孟蕴默然少顷,也道:“你且放心,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孟彰只一听,就知道孟蕴话里的意思。
他看了一眼边上,孟昭和孟显也都在赞同地点头。
他不禁失笑摇头。
“大兄、二兄、阿姐,我不着急,你们也不用太急。我在阴世天地里,有族中依傍,又有诸位阴神神尊看顾,日子其实并不难过。”
“倘若连我的日子都过得战战兢兢的话,整个阴世天地里,怕就没有几个人能够安生了。”
孟昭、孟显和孟蕴略一细想,也都觉得自己担忧太过。
他们齐齐一笑,终于算是放松了些。
“真是这样才好……”
天色越发亮堂了。
孟昭看了一眼外头,给了孟显一个眼神。
孟显颌首,对孟彰道:“稍后该会有些祭品,阿彰,你想要什么?”
孟彰眉眼带笑,当即就道:“二兄,我要昨日里的一整套斗将卡片。”
孟显面上故意显出了几分为难,随后才如同割肉一样道:“行。”
孟彰当即大笑。
“阿父、阿母、大兄、二兄、阿姐,”孟彰再次团团一礼,“彰去了。”
在天光终于压过室内的灯光时候,孟彰身形如同青烟一般飘散。原本还热闹、安乐、齐整的孟珏府邸中,一下子就变了个模样。
孟昭、孟显和孟蕴都很是沉默,愣愣站在原地。
还是从外间走进来的管家打破这一室的暗寂。
“郎主、娘子,时辰已经差不多了,是不是该开始祭祖了?”管家低声询问道。
孟昭、孟显和孟蕴这才回过神来。
“走吧。”孟珏从席中站起,伸手带了谢娘子一下,领着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走了出去。
在这个年代里,大年初一的祭祖绝对不只是一家一脉乃至一系的事情,而是整个族群的大事。
孟珏、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自然也都清楚得很。在返回各自的院子简单收拾过一回后,孟珏和谢娘子又领着他们三个年轻的出了孟府,往孟府祠堂而去。
孟彰这会儿其实也没有走出多远。他才刚刚走出孟珏府上,就迎上了孟昌等部曲。
这些部曲见到孟彰,齐齐震槊,冲他肃穆一拜。
“我等拜见郎主。”
“诸位不必多礼。”孟彰抬手。
孟昌上前一步,拱手做请:“郎主请上车。”
孟彰点点头,穿过披甲执锐的一众将兵,走向那被拱卫在中央的战车。
战车规制古朴,除了为他驾车的将兵外,便只有车辕上烈烈作响的将囊大旗。
“孟”!
孟彰抬眼看了看,在战车中央处坐定。
他团团看过各处,说道:“走吧。”
得了军令,孟昌长槊一挥,喝道:“郎主有令,行进!”
他当先一抖缰绳,驱马往前而行,后头各支兵马依令相随。行进之间脚步整然,军容沉肃,自有一股厚重兵锋之气。
孟彰被这一股兵锋之气拱卫在中央,心中竟然也生出了几分激昂豪放之感。
他下意识地伸手虚虚一握。
有什么锋锐、坚定地气机汇聚过来,被他拿了个正着。
孟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原本空无一物的手掌处赫然拿住了一柄短刃。
他忽然一笑,将手松开。
那柄短刃便兀自悬停在孟彰的手边,片刻才悄然散去。
可即便如此,孟彰身周仍有深重的兵戈气息徘徊不去。
孟彰自己知道,这股兵戈气息也好,方才那柄短刃也罢,事实上都是这一支部曲的气机所化。
只要孟彰握住了它,他意志所向,便是这一支部曲的兵锋所往。
但眼下不是动用它的时候。
这日是大年初一,孟彰此程是去往安阳孟氏的大祠堂与各位安阳孟氏的先人汇合受领阳世安阳孟氏族人香火,不是要跟谁人交战拼杀。
孟彰闭上了眼睛。
待到他再睁开眼来的时候,这一支部曲已经停下来了。
前方有传令兵快步走过来跟孟彰传禀:“郎主,我等已经到了孟氏各支部曲驻留之地。另,前方又有令官求见。”
“传令孟昌将军,着他率兵休整。”顿了顿,孟彰又问,“那令官可有说是从何处来的?”
传令兵回禀道:“其言说其从中军而来。”
中军……
孟彰颌首,从车驾上走下:“我知晓了。走吧,带我去见他。”
传令兵在前头引路,过不得多时,孟彰便见到了暂等的令官。
令官见得孟彰,低头肃容行礼而拜。
孟彰抬手叫起,又问:“可是梧祖着你来的?”
那令官点头,回道:“郎主正在中军处等着小郎君呢。”
孟彰一听,便道:“烦劳稍等,我只交代几句,便随你去拜见梧祖。”
令官连道不敢。
孟彰抬手一招,孟昌当下就走了过来,躬身在孟彰侧旁听令。
孟彰细看了孟昌两眼,也是有些动容。
上次孟彰与孟昌分别的时候,孟昌的气机尚且未曾有太多的异常,可此刻再会面,即便是大年初一的祭礼,也压不住这人一身的杀伐气息。
显然,自孟彰上一次见过孟昌以后,孟昌率兵在外间厮杀得甚为凶狠。
见得这样的孟昌,孟彰的声音也不禁温和了些。
“将军可以放松一些,我等现下是在领受生人祭礼,不是在与人厮杀拼战,委实不必如此紧绷。”
孟昌咧着嘴笑了一下。
“某家太过了,劳郎主忧心。郎主放心,某家在出行以前便已三令五申过,必不会有人胆敢乱来的。”
孟彰摇摇头:“我并不为着这个。”
孟昌身形一震,才知晓自己会错意了。
“郎主,某家,某家……”
孟彰轻笑一声。
孟昌停住了磕磕绊绊的话语,也咧开了嘴笑。
“且去吧。”孟彰道,“待我这边受礼结束,你们也可以回家去领受家中的香火。”
和孟彰有父母兄姐惦记一样,孟昌这些部曲将兵,也自有他们的家人惦记。
孟彰从来没有忘记这一点,也没想要非得将这些部曲将兵拘在将旗之下。
孟昌拱手一拜:“某家代各位将兵,多谢郎主!”
孟彰摆摆手:“这边厢便暂且烦劳将军照看了。”
孟昌点头:“郎主放心。”
孟彰这才跟着令官去了。
孟彰见到孟梧的时候,孟梧正负手站在将囊大旗下看着四下。
孟彰走到近前去见礼:“彰见过高祖。”
孟梧转身,细细打量他,少顷,他更是放松了些。
“看来你在帝都洛阳确实也过得很不错。”孟梧笑道。
孟彰也只笑。
孟梧招呼他到近前,问他道:“昨日里在家中可还好?”
孟彰点头:“很好,阿父、阿母和兄姐都很关照我。”
孟梧点了点头,又细问了他几句,孟彰都一一答了。
孟梧忽然又问:“稍后的大年初一祭祖,你可有准备了?”
第 393 章
“孙儿已经准备好了。”孟彰顿了顿, 再开口时候也说得更明白了些,“孙儿乃是夭折,按规矩其实不能领受族中大祭的香火。孙儿今日过来只是看看, 并未有分取香火的想法。”
孟梧沉默片刻。
“你能想得明白就好。阿彰, 族中并不是没有想过要不要为你破例, 但我们推算到了最后, 结果还是……”
他摇了摇头,又道:“真要是破例……阿彰, 你也好, 我安阳孟氏也好,就都会有麻烦。”
“你能理解吗?”孟梧最后看住孟彰问。
孟彰点头:“孙儿能理解。”
“你能理解就好。”孟梧放松了些,“你放心, 族中大祭的香火你不能分取, 小祭的香火还是可以的。我们已经吩咐下去, 往后族中的小祭, 或许明面上的动静比不得大祭, 但内里必然不会逊色太多。”
孟彰失笑:“梧祖, 香火对于孙儿来说, 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
孟梧不用花费太多的力气便确定了孟彰这话的虚实真假。
“如此, 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说道。
正说着话,外头忽然传来沉沉的鼓声。
孟梧往外看得一眼:“大祭差不多就要开始了。阿彰,你是跟着我去, 还是去寻孟安这些小儿, 和他们一处待着,亦或者自己留在这里?”
孟彰道:“梧祖, 我去寻孟安他们吧。”
倘若孟彰只是安阳孟氏一个未长成就夭折的小郎君,他当然可以自己一个人待着, 可他不是。
他还是安阳孟氏族中承认的麒麟子。
他可以不受大年初一安阳孟氏一族的大祭,可以不分取大祭的香火,但他既然出现在祭礼上,就须得承担起他的责任,收拢、引领、管束安阳孟氏族中同样幼龄早夭的小郎君。
无论如何,他都是不能一个人躲藏起来的。
孟梧露出了一个笑容。
“不必你去找他们,让他们过来找你就是。我这营帐处已有布置,正好能让你们观礼。”
孟梧本就是安阳孟氏一族在阴世天地里唯二的支柱人物,何况他还是阴世天地中大晋疆域里的安阳郡郡守,名望、权能俱在,他的这处营帐自然也是超人一等。
莫说是安阳孟氏的其他郎君,就算是安阳孟氏一族在阴世天地里的族长孟椿,他的营帐也仍旧比孟梧的逊色几分。
如今孟梧亲口答允让孟彰领着孟安这一众小郎君在他的营帐里观礼,与其说是为了别的什么,倒不如说是有心帮孟彰撑场面。
孟彰没有推拒孟梧好意的意思,但在答应下来以前,他还是先问了孟梧一回。
“我们这么多小郎君凑在一起,若在梧祖你的营帐中闹将起来,梧祖你……”他觑着孟梧的脸色,“你也不介意?”
“当然介意。”孟梧不假思索回答道,“但阿彰你会管教好他们的,是也不是?”
孟彰轻咳一声,避重就轻:“孟安他们也都是我安阳孟氏的小郎君,幼承庭训,又随族中各位长辈读书学习,虽年岁不大,但也都是知礼仪、懂规矩、明进退的翩翩小君子,应该……”
“嗯?”孟梧含笑扬声。
孟彰慢吞吞将话说完:“在这样的日子里,应该也不需要我多加约束才对。”
孟梧摇摇头,倒也没有再说什么。他直接将一枚符令递给孟彰:“拿着吧。”
孟彰将符令接过来的那顷刻间,一道气机缠绕上他的心神。
他凝神观照片刻,果真是一整个营帐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交付了营帐的符令,孟梧还不罢休,直接当着孟彰的面招来负责当前营帐事务的管家,着令他协助孟彰行事。
管家听闻,肃容来拜。
孟彰抬手将人扶起,态度亦甚为客气。
孟梧看着他俩完成一次大体的交流,就在又响起的鼓声中起身离去,将这一处营帐都留给了孟彰。
孟彰询问过管家,确定营帐已经做好了待客的准备,便也自个儿拿了那副斗将卡片来慢慢琢磨着。
“小郎君,安小郎君来了。”
听得外间传来的禀报,孟彰放下手中的斗将卡片,抬头相迎。
孟安等近三十个小郎君从外间走了进来。
到得近前,他们就跟孟彰拱手作礼。
孟彰还了一礼,请他们入座。
“说起来,”孟彰看着孟安、孟澄这些熟人,笑道,“自我去往洛阳以来,我们就没再见过了。”
孟安、孟澄这几个曾跟孟彰玩耍过一些时日的小郎君也都跟着笑了起来:“是,我们已有近半年的时间没见过了。”
“相比起我们来,”孟安慨叹道,“阿彰你的变化果真是太大了。”
孟彰摇头:“也就那样了。”
孟澄见状,自然地引开了话题。
“阿彰,你也玩斗将卡片的吗?”
孟澄这话一出,营帐里本来各有座席的孟氏小郎君们的目光也都望向了孟彰身前那套整齐摆放着的斗将卡片。
“嗯,刚才守岁的时候,在家中同兄姐玩过,确实还挺有趣的。”孟彰道。
听得孟彰的应话,这些孟氏小郎君也都止不住地欢快起来。
“是了,阿彰今年才是新丧,还可以在阳世天地里过一个除夕,不比我们……”
“我们这个年虽然是在阴世这边过的,但也没差多少吧……”
“是也还好,就是有些想家里的其他人而已。”
“别的且不说,我是真羡慕阿彰……”
“这又是怎地?”
“你们没看出来么?阿彰他那副斗将卡片,可不是市面上售卖的寻常货物,我看着,像是有人特意制作出来的。”
一众孟氏小郎君们议论纷纷的时候,已经有侍婢从外间捧了甜浆甘霖、灵果小食进来了。
待侍婢们将这些甜浆甘霖、灵果小食一一在各人案前摆放妥当,孟彰便顺势抬手:“闲坐无聊,不若也吃用些东西吧。各位,请。”
孟安、孟澄这些小郎君也没有要跟孟彰客气的意思。
“请。”
“请。”
他们应和一声,随手便取了自己看中的东西放入口中。
吃去半盏甜浆,孟澄再看得孟彰身前的那副斗将卡片一眼,索性也不猜了,直接问孟彰:“阿彰,你这副斗将卡片是从哪里得来的,确实不大像是市面上寻常售卖的货物啊……”
“不是。”孟彰摇头,“我从家中带出来的,是我家二兄亲手所制。他见我喜欢,直接便将它给我了。”
一位孟氏小郎君恍然大悟:“原来是显族兄的手制,难怪和别家的大不相同……”
“显族兄……”有一位小郎君犹豫着开口,“他不是正和昭族兄在外间修行的吗?竟还有闲暇做这些小玩意玩?”
“他们的事情还算顺利。”孟彰矜持道。
孟安、孟澄等一众小郎君听得,俱都赞同点头。
“能有这份闲心思的,想来确实没有什么为难事。”
“说来,现下在外头独自修行……都是这般轻松的吗?”
“怎么可能?!”
孟彰随手摆弄着面前的斗将卡片,却是愉悦地听着孟安、孟澄这些孟氏小郎君们对孟昭和孟显的夸赞,偶尔还跟他们应和几句。
孟安、孟澄这一众孟氏小郎君悄然面面相觑,都看见各自眼底的笑意。
阿彰虽然厉害,但身上还是很有些小儿脾性,比起他们来也没好到哪里去……
当下,孟安、孟澄这些孟氏小郎君们夸赞孟昭、孟显和孟蕴夸赞得越发用心,也越发地有水平了。
孟彰乐呵呵听了一阵,直到外头的鼓声足足敲过九回,这营帐里的一众孟氏小郎君才停住了话头。
“大祭要正式开始了。”
那位孟氏小郎君这样说着,目光也看向了上首的孟彰。
孟彰点头,这一座营帐的符令从他长袖袖袋中飞出,在半空中悬停。
“那我们便一起看看吧。”
孟彰抬手点落,符令轻轻一颤,原本围拢得严实的营帐拉开一幕浮光。
刹那之间,这一处营帐与安阳孟氏祠堂的所有阻隔似乎都被抹去了。就连他们这些小郎君似乎也都不是在孟梧的营帐中,而是和其他孟氏族人一道站在安阳孟氏的祠堂内部。
有小郎君下意识地动了动身体,更有小郎君直接从座中站了起来。
待那小郎君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他自己满脸尴尬,恨不能找到一条地缝将自己埋进去。
孟彰放下手上擎着的杯盏,一拂衣袖,自然地从座中站起。
迎着所有小郎君的视线,孟彰笑道:“族中大祭要正式开始了,虽然我们现在不在族中祠堂里,但我们既然都在旁观着,那也很应该表现出姿态来才对。”
顿了顿,他又道:“不论如何,我们总是安阳孟氏的郎君。”
那已经站着的小郎君脸色舒缓开来。
其他还在座中坐着的小郎君也都相继站起。
“阿彰你说得不错。我们或许年纪小,早夭亡故不好入族中祠堂参与大祭,但我们既然在旁边观看,便也该拿出些态度来。”
“不论如何,我们总是安阳孟氏的郎君呢。”
只是这么一会儿功夫而已,这座营帐中就再没有坐着的人了。
孟彰冲四下点了点头,目光重新看着祠堂里肃然站立的人。
安阳孟氏的祠堂布置说来很是古拙。
祠堂正中靠墙的位置设一层层长案,长案上摆放着一块又一块的玄黑牌位。每一块牌位上都刻有先人名号、生卒年,牌位的正前方,又都摆放着一个个香炉。
除祠堂正中这一片位置以外,东面和西面的墙壁上则垂挂着一幅幅人物画像。
牌位也好,人物画像也罢,无一不是安阳孟氏的先人。
第 394 章
孟安、孟澄这些孟氏小郎君看着那些供奉的牌位和垂挂的画像, 满是羡慕与遗憾。
——他们已然彻底失去这般为后人所敬仰、供奉的可能了。
不,或许等他们转生阳世再度为人的时候,这样的机会还会被握在他们手上。
即便是孟彰、孟安、孟澄等一众只在孟梧营帐中旁观的安阳孟氏早早夭折的这些小郎君, 也是无比的肃穆认真, 不敢有丝毫轻忽懈怠。更遑论是当下安阳孟氏祠堂中的那些孟氏族人了。
此刻孟氏祠堂里的那些女郎、郎君们, 身上衣袍冠服一丝不苟, 无比严谨沉肃。
祠堂里没有风,连他们身前垂落的压襟、发上簪着的流苏都是一动不动的, 连丝毫晃荡也无。
孟椿、孟梧等一众孟氏阴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入了祠堂中供奉的那些牌位里。
当然, 也不是所有参加安阳孟氏一族新年大祭的孟氏阴灵都在孟氏祠堂里有牌位能承领族中牲祭的。
不过这一大部分的孟氏女郎、郎君阴灵,自是不会在原地干愣.就像这会儿,他们便是循依族中的分支, 各自走入了他们那一支系画像中。
祠堂里的寻常生人或许看不分明, 但孟彰、孟安、孟澄这些人等却都在那一幅幅垂挂的画像中, 看见以画像为根基所开辟、演化的灵境中各自分坐的孟氏阴灵们。
待这些孟氏阴灵各自落座, 祠堂角落处燃着的灯烛烛火重重一跳, 灯花爆响的声音一时间传遍了整个孟氏祠堂。
有族老一震手上响牌, 唱道:“孟氏新年大祭, 正式开始。”
原本肃容列队站在祠堂里的大大小小孟氏郎君、女郎眉眼俱都一变。
严肃还是严肃的, 但比起刚才的他们,现下的这些孟氏浪冠军】女郎才更像活人。
族老目光扫视祠堂中的所有孟氏郎君,心下满意, 面上却是不显, 只又沉声唱道:“上牲祭。”
有被宰杀清洗干净的牛、羊、豚从祠堂外间被送了进来。
但这些牲祭不是往常时候一样,被孟氏的家仆、侍婢托着捧着递送上来。
这些牲祭就没有经过家仆、侍婢的手, 全部由孟氏的大小郎君、女郎接棒般从祠堂门外一直递送到祠堂正中央处。
这些牲祭的最后一段路程,更是由当代安阳孟氏在阳世的族长孟汧和他的嫡长子亲自奉送到案台上的。
一份又一份的牲祭被摆放到了案台上。
到最后一头牲祭被送到最角落的那一面牌位的时候, 整个安阳孟氏祠堂中罗列的供案几乎没有一点空隙的余地。
孟汧退回到自己的位置处站定。
族老又唱道:“上祭酒。”
于是,一个个篮子被送外间送了进来。
十几个青年郎君从列队中走出,各自提了一个篮子在手,飞快地穿行在供案前。
其中,便有孟彰的阿父孟珏。
孟珏也在人群中,将篮子里备着的那些杯盏、酒壶取出,一套套地摆放在他这一列的每个牌位之前。
到孟珏退回到列队中的时候,其他孟氏青年郎君也都半点不慢地在自己的位置处站定。
族老满意点头,又朗声唱道:“诸子进香。”
孟汧先行往前迈出一步。
他原本就正正站在祠堂的中央处,这样往前迈出,当下就走到站到了供案前方。
他伸手,从供案边上摆放着的线香中取来三支燃起。
红星在线香的顶端亮起,不见烟,但却有沉郁的香气在线香周边缭绕。
孟汧手捧燃起的这几支线香,对着最上首孟椿的牌位默默祝祷少顷,又拜了三拜,迈开脚步来到那方牌位的近前,将线香插·入了牌位前方设着的香炉里。
如此一番作为后,他顺势往孟椿牌位侧旁走过两步,正正便对上孟梧的牌位。
而孟汧牌位前方的位置,也很快站了个人。
这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孟汧的嫡长子,安阳孟氏阳世天地中这一代的宗子,孟铨。
孟铨补上孟汧的空位,也是取香、燃香、默祝、插香一整套标准而利索的动作完成。
孟汧又从旁边取来线香燃起,默祝几句后再拜得三拜,将线香同样插·入香炉之中。
孟汧从孟梧牌位前离开的时候,孟铨再一次填补上了他让出的空位。
自然,孟铨让出的那部分空间,也很快有孟氏的郎君补上,完成一套上香、祭礼的动作。
方才还像是石人一样的孟氏郎君、女郎们开始流动起来,而随之而渐渐积蓄的,是快速盈满整个祠堂的香火。
这些香火乍闻是沉郁的,但随着香火的积累和堆砌,那味道竟然开始变得疏淡了。
然而,香火味道的疏淡绝不代表它的吸引力下降。恰恰相反,这股味道比之先前还更吸引阴灵了。
孟彰没有偏转目光,仍自看定孟氏祠堂那边,好像在他耳边接连响起的口水吞咽声压根就不存在。
在孟彰下首依次列坐的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初初时候还觉得窘迫,但后来见孟彰没有任何动静,他们也就放松下来了。
然而,尽管他们已经尽力克制,这些属于上上品香火的味道还是在他们鼻尖缭绕不去。
他们不自觉地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腹部。
忍耐又忍耐,终于有小郎君侧身,直接抄起侧旁的小食塞入嘴里不住地咀嚼。
食物咀嚼的声音虽然很细微,可也清晰地撞入一众小郎君小女郎的耳膜里。
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不自觉地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不过那位小郎君却没有看他们,而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正中央处的孟彰看。
孟彰还是没有任何作为。
这份默许的态度让那小郎君咀嚼食物的速度越来越快。其他的小郎君、小女郎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呢,他便已经将一整块小食都给吞咽下去了。更厉害的是,他转手又捡起了另一块小食塞入自己的嘴里快速咀嚼。
旁观的这些孟氏小郎君、小女郎们才刚刚露出些拜服,便也不多顾虑其他,转手就拿起了旁边几案上摆放着的小食、灵果塞入嘴里快速咀嚼着。
尽管这些小食、灵果的滋味比不上那些上上品的香火,但多少也能消解些心头上的饥饿和渴盼。
眼下可不是去惦记那些香火的时候!
可饶是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都明晓事理,不敢妄为,这一刻被诱动的他们看着自家正在大口大口吞食新年大祭香火的长辈,眼底还是流露了许多幽怨与急切。
“我也好想吃新年大祭的香火啊……”
“别想了,也别念叨了,越想越念叨就会越惦记。还不如就消停忍耐些,说不得伯祖他们回来的时候,还会多分我们一些香火呢。”
“就新年大祭从他们牙缝里漏出的那丁点,都不抵饿的。与其惦记这些新年大祭的香火,不如多盼一盼小祭的香火呢。”
“小祭的香火……”有小女郎幽怨开口道,“味道总是比大祭的香火差了好些的。”
她还强调一般说道:“不那么好吃。”
一边又有小郎君反驳她的观点。
“哪里有差了好些那么多,不过是一点点而已。有什么的?何况,小祭的香火它能饱肚啊……”
“就是,就是……”边上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有人附和。
孟氏的小郎君小女郎这样说着话,目光还是在孟彰周围徘徊。见孟彰仍是没有什么反应,他们便又更放松了些。
阿彰可真是个好人……
营帐中一众孟氏小郎君、小女郎这样想着。
但实际上,孟彰虽然不在意这些孟氏小郎君小女郎们对于上上品香火的渴求,他的心思其实也没有多少逗留在此间。
无他,只因在孟氏祠堂这边厢的新年大祭正式开始以后,又有一道清亮的唱礼声在他耳边、心神处响起。
初初的时候,那唱礼声还比较模糊、轻浅,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可约莫是那边厢的祭礼也正在逐步推进,孟彰渐渐地从那道唱礼声中捕捉到了更多的信息。
“……兹有小祭石喜,于此奉请吾家神主孟氏孟彰上座,受用香火。”
却原来是石喜在给他奉上牲祭。
他那边没这番动静,孟彰自己都没想到眼下年纪小小的石喜居然已经能够给他齐备牲祭,完成一份年祭了。
孟彰眼睛一合一睁,目光便已直直望入阴世天地的地府所在,看见正在一处偏殿里举行年祭的石喜。
石喜此时也拿了线香来燃起,插·入摆放在画像前的香炉里。
孟彰心中也有些失笑。
‘竟是我小看了他……’他摇头暗叹。
阴灵接纳属于自己的香火几乎是本能。孟彰不过抬手一点,那些正流向供案上方悬挂画像的香火当即分出一小股向孟彰这边飘了过来。
孟彰轻易便拿住了那一小股香火。
还没等他细看分明,他耳边赫然又响起了一道声音。
比之安阳孟氏这边的盛大却触不可及,比之酆都石喜那边的威严冷萃,这一次在他耳边响起的声音又更随意了许多。
不客气地说,是凌乱、不成体系得多。
孟彰却很能理解。
盖因他知晓这一回给他上祭的是谁。
本来就不可能指望陈平安这一个伶仃小儿能够在这些事情上压过作为望族的安阳孟氏,压过作为神祗座下巫祭的石喜。
孟彰转了目光看过去,果然就看见陈平安正捧着几支香在一本书籍前小声说话。
“老师,过年了,我来给你上香。”
孟彰也是抬手一点,那些香火也分出一小部分来直接被他拿住。
第 395 章
而除了陈平安以外, 这阳世天地各处陆陆续续还有香火祭献给孟彰的香火落入他的感知之中。
“……吾等礼祭孟彰郎主,……请孟彰郎主承领香火。”
这些都是孟珏这一系的孟氏家仆所供奉敬献的香火。
尽管从世道规矩而论,少年早夭的孟彰不能以孟氏族人的身份在自家家族的大祭中分取香火, 但作为主家, 他从孟氏家仆那里收取香火却也是可以的。
说起来, 这其实也算是少年夭折的阴灵们绕过世道规矩获取香火的一种方法?
孟彰一面想着, 一面将这个小窍门整理下来。
他是不缺香火,但阴世天地里, 却有很多很多夭折早亡的阴灵缺。
他用不上这样的法子, 他们用得上。
“……吾等礼祭孟彰郎君,多劳孟彰郎君献策,……请孟彰郎君承领香火。”
这些又是孟彰献上那份策论以后, 从那份策论中获益乃至勉强保存得几分活命机会的寻常百姓了。
一缕又一缕品质或优或劣、裹夹着各种念头的香火汇聚到孟彰近前, 让孟彰周身渲染出一种甚为特殊的气场, 陡然间就将他和孟安、孟商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分别出来。
孟安、孟商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也都是安阳孟氏的族人, 身后当然亦有孟氏家仆按照规矩供奉香火, 但他们和孟彰对比起来, 真就特别明显。
这些孟氏的小郎君、小女郎面面相觑得一阵, 忽然齐齐笑了起来。
“比不得, 比不得,实在是比不得……”
“你竟然还想要跟阿彰比?我都没敢往这边想!”
“是啊,连想都不敢想, 这差距……”
他们对视得一眼, 默契地转移话题。
“新年大祭结束以后,应该会有庙会和社礼, 你们想好去哪儿玩了吗?”
“就安阳城里吧。其他地方太乱了,我不敢去……”
“我出来前, 伯祖就三令五申叮嘱我,让我留在安阳城里了,真要是跑出去,回头被伯祖知道,嘶……”
“我也是。”
“说起来,果然还是很羡慕阿彰。”
“是啊,阿彰的那些部曲兵将,一看就凶悍得很。有他们护持左右,哪个人敢随便动手?……”
“确实。阿彰的那些部曲兵将也不知道怎么炼的,愣是比我家的那些强横……”
“岂止是强横那般简单,我过来的时候也已经看过了,就算是对上了资历更老的那些族兄族姐们,阿彰的那些部曲都不差多少。”
“……阿彰名下的部曲统领名叫孟昌?”一位小女郎忽然偏头问身边的同伴道。
听到动静的这些孟氏小郎君、小女郎们都往她那边看了过去。
“是这个名字没错。”有小郎君甚至赶在孟安、孟商这些人之前回答道,“据说还是孟珏族叔特意为阿彰安排的,怎么了?”
那位小女郎摇了摇头,团团看了营帐中的各位孟氏小郎君小女郎一眼,问:“你们真没听说过……近两个月以来,有一支部曲时常出入小阴域间隙的传闻?”
很多小郎君面上都是一惊。
“你的意思是说——那支时常出入小阴域间隙的部曲,就是阿彰座下的这一支?”
那小女郎点了点头。
大半小郎君、小女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都不觉得有多少意外。
于是当下便有人问道:“时常出入小阴域间隙便时常出入小阴域间隙吧。小阴域间隙一直都在那里,只要准备妥当,胆子再大些,没有说谁个不能进去的。你缘何忽然说起这事来?”
那被询问到的孟氏小女郎脸色微变,尤其是在感受到其他人看向她的、陡然变化的眼神,更是慎重了许多。
她最好得解释清楚,否则事情怕是要脱离掌控了。
“也没有什么,”小女郎郑重开口,“只是这几日听麾下部曲说起这支兵卒,今日忽然将他们跟阿彰的部曲对上号而已。”
一众孟氏小郎君既没有任何表示,也不说话,仍旧只沉默地看住她。
那小女郎也不畏怯,自顾自地继续道:“我听我麾下的将领上禀说今年多出了这么一支部曲,也听说他们短时间内连扫几个小阴域,收获很是不菲。”
“那又怎么样?”终于有小郎君开口问道。
“没怎么样。”小女郎摇了摇头,暗下却放松了些,“我只是知道了为什么阿彰会有这么多香火了。”
她说:“哪怕不看阿彰这一年的作为,只凭借他那支部曲,他就不会缺少香火。”
是的,尽管在孟昌自己看来,还是没有办法完全凭借他们这一支部曲本身获取足够供养他们自己的修行资粮,更遑论说要反哺孟彰,可他们这些日子以来的收获,仍然足够让知晓一星半点信息的所有小郎君小女郎羡慕不已。
“说到底,还是要拼。”小女郎最后响起的声音很低,却传遍了营帐中所有小郎君小女郎都耳边。
就连此刻周身香火萦绕、耳边祝祷声音不绝的孟彰,也都没有错过她的这些话。
他目光动了动。
孟氏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中倒也不缺乏明眼之人,此刻,都不需要孟彰来提点些什么,就已经有人抢先提点了。
“拼是要拼,但一味横冲直撞地蛮干蛮拼……”那小郎君嗤笑着摇头,“必是落不着什么好处。”
也有小女郎补充道:“不仅仅是落不着什么好处,恐怕还得要往里再填补上更多。”
营帐中的一众孟氏小郎君小女郎当下也都严肃了几分,连同心里的那点子激昂心思,亦同样消减不少。
香火虽好,但如果需要冒的风险太大,那就不太好了……
待到孟彰将涌来的香火尽数收起的时候,营帐中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已经不再分说香火的事情了,他们都在满脸期待地商量着稍后的安排。
“……安阳城中的庙会就很好,底下那些乡镇的灶火、游神,总是比不上庙会来得热闹。”
“可是安阳城里的庙会年年都差不多的模样,不及底下乡镇中的灶火、游神新鲜。”
“就是,我们往年年年都在看安阳城中的庙会,还没有看过底下那些乡镇的灶火和游神呢!”
孟彰虽然才刚刚回拢心神,可凭借短时间内捕捉到的这些信息,他仍旧跟上了这些孟氏小郎君小女郎的节奏。
乡镇里的灶火、游神顶多也就只是给了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一点新鲜感,真正让他们蠢蠢欲动的,还是他们在乡镇的那些灶火、游神上所能体会到的被尊重乃至被敬重的感觉。
做多了凤尾,能有一小会儿时间当当鸡头,自然吸引这些平时被藏在宅邸、府邸深处的小郎君小女郎们。
孟彰抬眼看去时候,营帐中的那些目光又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阿彰,你说我们去瞧哪个的好?”
孟彰甚至都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思考。
“想去瞧哪个便去瞧哪个吧。”他说,“只消在出行前先禀报高堂,再带齐了人手,做好安排,那便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顿了顿,孟彰笑道:“毕竟今日才是新年的大年初一,接下来还有的是热闹可以玩、可以看,何须非得要在今日里为这个而搅扰了心情?”
营帐中一众孟氏小郎君小女郎们尽都恍然失笑。
“是了,竟是我们魔怔了……”
“是啊,又不是只有这一日可以尽情游玩,接下来还有时间呢。急什么急!”
营帐中的氛围一时回暖,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又很快兴致勃勃地商量起接下来的新年时间安排。
孟彰坐在营帐较为靠上的位置,认真听着这些小郎君、小女郎的对话,偶尔或是引领或是附和地应答上两句。
气氛可谓是无比的融洽,直到孟椿和孟梧这些孟氏长辈找过来,他们还在激动地商量着呢。
孟梧当下就笑了起来。
孟椿团团看了一眼身侧的那些族老,面上眼底也都带上了满意的笑容。
“这些小孩儿就是容易满足,旁的都不理会,净想着怎么玩了。”他笑着摇头道。
孟梧为这些小郎君、小女郎辩解。
“新年呢!他们这些小孩儿不趁着热闹好好玩、好好闹,难道还要像往常一样拘在自家宅邸里?”
“没有这样的道理。”孟梧道,“依我说,他们这样就很好。你不见,连阿彰都比往日轻松快活了许多么?”
孟椿状似认真地想了想,承认下来:“倒也是。”
然而下一瞬孟椿目光一转,含笑看向孟梧,说道:“看来阿梧你对阿彰平时的沉稳端正很有些意见啊……”
孟梧不受他逗趣,当下就道:“那倒没有。但新年么,毕竟还是该有些孩子气的好。”
顿了顿,他又道:“阿彰毕竟还是小郎君,不必时刻活得似成人一样……”沉重。
最后的那两个字孟梧没有明白说道出来,但不管是他身旁的孟椿这些孟氏长辈,还是身在营帐中却捕捉到他们这边动静的孟彰,也都完全了悟了他的意思。
孟彰沉默一瞬。
那边厢孟梧也是忽然叹了一声:“也是我等无能,将原本不该由他来承担的压力都分给他去了。”
孟椿是安阳孟氏在阴世天地里的族长,哪怕孟梧的身份和在安阳孟氏族中的话语权只稍稍逊色于他半分,这族长身份仍旧赋予他某些时候的特殊意义。
就如此刻。
孟椿这样说话,簇拥、环绕着他的一众安阳孟氏族老也都带上了愧疚。
“是我等老朽无用,还须得小儿辈来为我们描补甚至是支撑……”
第 396 章
毕竟是跟孟椿、孟梧两人相处了一生的安阳孟氏族老, 他们慨叹着、自责着,很快就如孟椿、孟梧两人所愿地拿出了实质性的补偿。
在他们走入孟梧的营帐中,孟彰率领一众孟氏小郎君、小女郎来跟他们拜年见礼的时候, 这些安阳孟氏的族老撒给孟彰的红包诚意满满, 看得孟安、孟商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都跟着激动起来, 一个个亦是满眼期待。
孟彰固然是族中麒麟子, 但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往日也都在各家族老府上生活,最差也总还有几分情面, 何况还有一部分小郎君、小女郎真就是这些族老的直系后代。
当下, 不独独是孟椿和孟梧,就连那些孟氏族老们,发放给营帐中这些小郎君小女郎的红包, 尽都拔升了一个档次。
孟安、孟商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机灵, 只看孟椿、孟梧、孟澄这些长辈的眼风和神态就猜着了几分, 当下面上笑容就乖顺了不少。
看得孟澄等一众孟氏族老直摇头。
“这些小孩儿, 就是娇宠不得……”孟澄更是直接对孟椿和孟梧传音道。
孟椿和孟梧自然只是笑着安抚, 并不当真。
即便是同为一族又如何, 自家小孩儿再不堪, 也自有他们自家做长辈的管教, 旁人倘若夸赞几句也就罢了,可若是要随便对人小孩儿指指点点……
真当那些小老儿是好脾性的?
教养问题自来只有自家人说话,没有旁人指点的道理, 孟椿和孟梧很懂。
就算是他们自己, 也不乐意从旁人耳边听到任何关于他们后辈子嗣的教养问题的指点。
孟椿和孟梧对视一眼,无比自然地将话题从孟彰、孟安这群小郎君小女郎身上转开。
“因着阿彰的缘故, 我们安阳孟氏今日收拢过来的香火比之往年多了不少,而且这还只是新年第一场大祭的供奉, 剩下这半个月陆陆续续的该还会有不少香火汇聚过来……”
提到香火问题,安阳孟氏的那些族老有一个算一个,都暗下提点起心神,竖起耳朵来听孟椿和孟梧的对话,甚至都顾不上孟彰、孟安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了。
“所以,”孟梧笑开,“今年多添的那些香火,分取一部分交给阿彰,这个没有问题吧?”
孟椿也是笑骂:“连这一点香火,你都要帮阿彰惦记着吗?”
“什么叫‘连这一点香火’?”孟梧特别不赞同孟椿的说法,“只今日里收拢到安阳孟氏族中的香火,就比之往年的香火总量多出了小半成,就算接下来这半月时间里基本不会再有今日这种规模的大祭,细水流长算下来,也很不少了吧?”
“何况明日是开年,意义也很不寻常,再有初七的人日,也是个特殊的日子,更别说到十五那日又是元宵,是上元日,天下各处的祭祀规模不会少于今日……”
“这般一笔一笔地数,只这正月里,我安阳孟氏所增添的香火总量,少说也比往年多出一成半。”
孟梧斜了孟椿一眼,强调道:“是我安阳孟氏往年所收拢香火总量的一成半。”
“这一成半的香火,”孟梧嗤笑道,“能说是这一点?”
“你是在羞辱谁?”
孟椿叹了一声,语气缓和了下来。
“我也知这比往年多出来的香火,其实完全得归功于阿彰,而我们……”
“不论是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是整个安阳孟氏一族,都没帮上什么忙,其实没什么资格惦记那部分增长的香火。”
孟椿语气放缓和了,但孟梧却没有真以为孟椿认输,认为他自己就赢了。
恰恰相反,孟梧的脸色更凝重谨慎了几分。
“但是,”孟椿没有在意孟梧陡然竖起的防备,只继续道,“阿梧,你也说了,这部分增长的香火将会是往年我安阳孟氏所收拢香火总量的一成半。”
“你也说了,这个数量不止是一点。”
孟椿抬眼,不躲不避地望入孟梧的双眼。
“如果这部分多出来的香火能汇入我安阳孟氏今年春节的收获,那我整个安阳孟氏一族的日子都能宽松许多。我们也能更从容地应对接下来会出现的纷扰乱世。”
孟椿先说完好处,然后不等孟梧说话就继续道:“而如果我们将这部分增添出来的香火又再分出一部分给阿彰……”
他叹了一声:“阿梧你方才也看到了,这天下黎庶不独独是给我们安阳孟氏供奉了香火,就连阿彰,也以各色各样的名头单独承领天下人的牲祭。”
“就算不看我们安阳孟氏分予他的族中份例,只算他自己接纳的这部分香火,就足够支撑他自己的修行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即便是孟椿,也不禁生出了些许羡慕。
无他,只因孟彰所承接的牲祭、香火,数量是真的多啊。而且,即便他刚才只是匆匆瞥了一眼,没能仔细查看,也仍旧能确定那些香火的品质不差。
起码都是中等品质的香火。
即便这些不入上上品的香火孟彰不会自个取用,但拿去做个底蕴、充作流通天地的钱粮,却是足够了。
也就是说,不算安阳孟氏给予孟彰的供养,只靠他自己,孟彰也已经将自己的家底在半年间完成了旁人数年、数十年累积的跃迁。
而反观孟椿自己呢?
他作为安阳孟氏的族长,也不敢保证能将自己对孟彰的这份资产优势保持到什么时候。
孟椿不由得再往孟彰那边看过一眼。
孟梧也是沉默。
这会子孟梧的沉默可不再是先前时候的愤怒了,而是得意。
显然,对于孟彰的这份收获,孟梧也很是满意且为之骄傲不已。
孟椿目光在孟梧身上轻快地瞥过。
那浮动的烟波底下,似有笑意若隐若现。
“阿彰自个儿的收获便如此丰厚,”孟椿又道,“再加上他作为孟氏麒麟子在我族中享受到的份例,已经足够他完成接下来一个养神境界的修行了。”
孟椿没有想过要给孟梧思考的时间。
他很快又道:“更别说阿梧你和阿珏他们一家子对阿彰的爱重,阿彰手里储备的香火及各式修行资粮,必定已经足够他完成养神境界的修行,甚至是往阴神境界的方向更走出一段距离的了。”
“而据我所知,阿彰手中的这些修行资粮储备,惯来都是充裕到溢出的。”
“阿彰他不差这些香火。”孟椿说道,“而我们安阳孟氏不同。”
“你知道的,”孟椿轻声道,“我安阳孟氏是个大族,再多的修行资粮,对我们来说都是不够的……”
孟梧的面上已经没有了表情。
“是,阿彰不缺香火,甚至不缺上上品的香火,而我们这边的安阳孟氏又是个实打实的、怎么都填不满的大坑,所以你就理所当然地想要抹去了阿彰在这份收益面前的贡献,只将这些多出来的香火真当是这天下黎庶供奉给我安阳孟氏的?!”
孟椿面上还带着的笑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敛。
孟彰眨了眨眼睛,继续听孟安、孟阳这些小郎君小女郎热烈的讨论,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孟椿和孟梧之间的这一场争论。
“阿梧,”孟椿缓慢道,“我以为你明白,我们安阳孟氏是一个大家族。而你,是我安阳孟氏最核心的老祖宗之一。”
孟梧仍旧不退缩。
“我当然明白,我也当然是。”孟梧道,“但这事情,不能混为一谈。”
见孟椿面上神色不动,孟梧又道:“而且,也正以为内我们安阳孟氏是一个大家族,而我是安阳孟氏里最核心的老祖宗之一,我才不能轻易放纵这样的事情发生。”
“阿彰他不独独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更是安阳孟氏的族人。”
这句话初听很是荒唐。
为什么和安阳孟氏的麒麟子这重身份比起来,安阳孟氏族人这一个名号挂在孟彰身上,要用“更”来进行递进?
不论怎么看,都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这重身份比安阳孟氏的族人的身份来得贵重吧?
但听着孟梧的话,直面他的孟椿也好,旁观竖着耳朵听的那些孟氏族老也罢,却都无比清晰地把握住了孟梧话语里的意思。
在当前的情况来看,孟梧这话没有任何问题,还真就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身份比不得安阳孟氏族人的身份。
盖因麒麟子只是特殊,而孟氏族人的身份却太过普遍。
孟梧不只是在为孟彰这个安阳孟氏的麒麟子说话,更是在为孟彰这个安阳孟氏族人说话。
“他对家族的功劳,不该被抹去,不该被隐瞒,也应当得到家族给予他的嘉赏。”
“我们需要筹功,而且是叫所有人都看得明白、看得见的筹功,如此,我们才能看见一个个站出来为孟氏一族做贡献的族人。”
孟梧看定了孟椿,忽然问:“族兄,你多久不读书了,连《论语》都给忘了么?”
孟椿脸色一滞。
孟梧深深看他一眼,在孟椿面上神色将要挂不住以前,他到底是偏开目光,一个个地去看那些也在旁边默默听着的孟氏族老们。
“你们,也都将《论语》给忘了?”
孟彰掩去眼底升起的笑意。
孟梧团团看过这些族老一回,目光重新回转到孟椿身上。
“所以,我的意思是,阿彰的功劳和贡献,我们得有分明的条理,也该当通告族里并同时做出嘉赏。”孟梧轻且淡地说话道。
其实也就是说,所有该安阳孟氏给予孟彰的,一点都不能少。
第 397 章
“当然, ”一片静默中,孟梧自己又开口道,“考虑到阿彰自己当前并不缺少这部分嘉赏, 而我安阳孟氏族中也确实需要这一笔香火, 所以……”
孟椿和一众安阳孟氏族老听出了孟梧话锋中的转園, 全都转眼看了过来。
“我们或许可以和阿彰商量商量, 看能不能暂且将这笔香火存留在我孟氏族中,等阿彰他需要动用的时候, 再从族中这边支取。”
不得不说, 这个主意比先前他们所倾向的那个是要公平多了。就是吧……
一些还抱着点隐秘心思的族老隐晦地往四下张望过去。
先是孟梧,后是孟椿,然后又是孟梧……
如此地循环来回, 孟梧、孟椿纵然已经死去很多年, 又怎么可能完全没有留意?
孟椿沉吟着。
孟梧看着他, 轻声道:“族兄, 你可是安阳孟氏的族长。”
孟椿暗下一咬牙关, 倏然抬起视线看定孟梧:“阿梧, 你能保证阿彰会答应下来?”
出乎孟椿的意料, 孟梧摇头了。
“我不能保证。”孟梧道, “你也知道的,纵然如今阿彰还在依傍着我生活,但其实那都是名义上的, 阿彰的事情, 他自己已经可以拿主意了。”
按照族规、世道,如今年岁还小的孟彰初入阴世天地不到一年, 确实是依傍着他、在他的教导下生活的,但规矩和世情也就只是规矩和世情罢了,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事实才是一切。
而阿彰跟他的事实关系是——作为孟氏麒麟子的孟彰,如今已经能够凭借他自己的手段和能力、安阳孟氏一族为他释放的支持中独自在帝都洛阳里生存了。
孟彰是孟彰,他和孟安、孟阳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都不同。
安阳孟氏一族也好,他这个高祖孟梧也罢,他们对于孟彰的影响和干涉力度其实是很有限的。
孟梧已经不能像当年时候一样直接为孟彰做出决定了。
“我们和阿彰,只能是商量。”
顿了顿,孟梧又道:“而为了尽量减少我们和阿彰之间的情分损耗,我们最好将补偿准备妥当。”
还要准备补偿?!
一旁听着的各位安阳孟氏族老脸色扭曲片刻,少顷后才慢慢缓和过来。
“不加以补偿当然也行,”孟梧瞥了一眼这些族老,淡淡说道,“那到时候消磨的就是阿彰和我们安阳孟氏之间的情分了。”
他轻笑一下,声音忽然就轻了。
“你们觉得,是阿彰跟我们安阳孟氏的情分珍贵,还是这点子借用存留香火应当给予的补偿更珍贵呢?”
就问,你们到底更珍重哪个?
孟梧没有再犹豫了,当下就道:“就按照阿梧你说去做吧。”
原本低着头的一众安阳孟氏族老抬头往上首的孟梧看过去。
孟梧也不避让,直直看定他们,只问:“那你们觉得哪个更重要?”
笑话,倘若这些族老真个认为孟彰的未来也不过就是一般般,他们当日乃至现下,对孟彰以及他所相关的事情,都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是他们既想要日后会从成长以后的孟彰那里分润过来的隐蔽与庇护,又想要这一刻被摆放在他们面前的庞大利益。
是他们什么都想要,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犹豫与斟酌。
这本来不算什么,毕竟世族所以能够成为世族,对利益无止尽的贪婪,也是一种原因。
一个又一个的孟氏族老别开视线。
孟椿就知道了他们最后的态度,他笑了笑,对孟梧道:“那这件事就托给你了,阿梧。”
小郎君与小女郎的正中央处,孟彰唇角也是无声且迅速地扬起一点笑弧。
“我自当尽力。”孟梧道。
孟椿点点头,重又看向下首的这些孟氏族老,说道:“今年我安阳孟氏所收取到的香火与牲祭数量大幅增长,即便分去该给予阿彰的那部分,实际上属于我安阳孟氏的香火与牲祭数量也很可观。”
“所以接下来,我们需要想的是,该如何将这一笔庞大的香火和牲祭,真正地用到我们安阳孟氏的尖刃和缺口上。”
“而对于今年的香火和牲祭的摊派,你们可有什么想法?”
听到孟椿的问话,那些族老都往孟椿这边看来。
但这些族老谁都没有先说话,而是又将目光转向了孟梧。
孟梧也不客气,直接就道:“想法暂且我还没有,但有一点,我们今年所收取的这些香火和牲祭的摊派,不能再按照往年的模式来进行了,我们需要进行针对性的调整。”
孟椿也不问其他族老,直接就问道:“那要怎么调整?”
孟梧摇摇头:“这也正是我所头疼的问题。”
孟椿点点头,这才询问也似地往更下首的方向看过去。
“族长,这事情,”坐在孟椿下首第一位的那位族老观望少顷,率先开口道,“依我看,首先族中布置的种种阵禁和防守模式,都是需要有更多的香火作为加持的……”
孟椿和孟梧都认真听着,偶尔点头,偶尔静默,完全不受方才这些族老们的态度所影响。
孟彰又听了一阵,悄然收回视线。
从眼下他们一条条、一项项梳理下来的情况看,孟椿、孟梧以及一众安阳孟氏的族老们的思路基本都很是清晰,方向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显然,安阳孟氏族中这边,基本不需要孟彰再来操心分神。
他还该是关注他自己这边的修行和其他事情进展比较好。
孟彰心里明白得很,恰正好这时候孟安、孟阳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已经商量出个结果来,将将要开始去外头玩耍了,孟彰便也索性将那些个事情抛开,只做一个寻常小儿,去享受一个春节的热闹。
长大了以后的春节就算还是春节,也不会有年少时候的春节那般好玩了,他得要珍惜。
“阿彰,”孟安、孟阳这些孟氏小郎君小女郎们热烈地转眼看他,欢天喜地问,“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玩?”
“是跟我们一道留在这边看庙会,还是跟他们一样去那些小镇瞧社火?”
孟彰直接报出了自己的答案:“社火。”
“我想去看看社火。”
庙会和社火,必然都很热闹,但相比起在郡城、县城里的庙会,孟彰更想去看看村镇间的社火。
得知孟彰的选择,孟氏里的那些有意去逛庙会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很多都动摇了。
“……那不如?”孟安问,“我也和你一道去看社火?”
孟彰失笑摆手,说道:“倒也不必。”
他团团看了一圈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说道:“你们且由着你们的心意去做就是。”
“过年呢,得高兴才是。”
尤其,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其实也都还是小孩儿。
孟安这些原本对庙会更有兴趣的小郎君小女郎们见得,心下越发的动摇。
“我能问一问是为什么吗?”孟安看住孟彰,很认真地道。
孟彰笑说:“因为参加庙会的人一定会比参加社火的人多啊。”
孟安等一众原本想要参加庙会的小郎君小女郎们脸色都僵硬了。
孟彰还特别诚实地道:“我不想跟那么多人挤。”
“我习惯了清净的,庙会是更热闹,可它的热闹对于我来说显然有些过度了,我想我还是更喜欢社火多一点。”
孟安喃喃道:“这确实……是一个大问题……”
往年已经逛过庙会的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仔细一想,也都心有戚戚地重重点头。
孟彰又笑开,而这次,他的笑容里多了些安抚。
“所以你们尽可玩你们的去,不必太在意我。”他道。
孟安、孟阳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仔细地看了孟彰一阵,确定孟彰没有虚言,他们就都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我们就各玩各的吧……”
孟彰笑着点了点头,心里更是悄然松了口气。
别拉着他去挤人群就好了,他可真承受不了那种热闹。
既然已经商量停当,眼看着上首的长辈、族老也都已经说完了正事,孟安、孟阳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就坐不住了。
孟安拉了拉孟彰的衣袖,给他一个眼神示意。
孟彰对他点头,带了他站起身来往前走。
他们这边一动,孟椿、孟梧以及各位族老的目光就看过来了。
孟彰带着孟安走到近前,大大方方地冲这些长辈行了一礼,然后说道:“阿祖、椿祖,如今庙会差不多该开始了,我们是不是……”
孟梧失笑摇头:“就知道你们惦记着这件事。”
孟彰、孟安连带着那些坐在原地巴巴往这边张望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同时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孟椿就为他们求情。
“毕竟是过年,毕竟是大年初一,他们能陪我们做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阿梧,你该高兴才是。”
孟梧摇头:“就知道你更纵容他们。”
“罢了,罢了,”孟梧挥挥手,“既然你们已经坐不住了,那你们便自去吧。”
孟彰、孟安、孟阳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止不住地笑起来。
孟梧瞪他们一眼,又问:“你们去玩归去玩,但该带上的人、该做好的准备,都不要忘了,可知道?!”
孟彰带领一众小郎君小女郎重重点头。
“都记下了,阿祖你且放心吧。”
孟梧轻飘飘瞥他一眼:“我也就只是这般平白絮叨一句而已,怎么着,这就不想听了?”
孟彰连忙告饶。
“没有,绝对没有!”
其他的小郎君小女郎也都连连摇头,生怕慢了一点都会给孟梧、孟椿等人造成什么误会。
孟梧看了看孟椿等人,见他们都没有要叮嘱的意思,便冲孟彰等人挥挥手。
“去吧。”
“玩得高兴些。”
第 398 章
得了孟椿、孟梧等长辈的允准, 孟氏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是再也坐不住了,当下笑容大盛,整个人仿佛从座席处弹射而起。
他们倒也还记得孟彰, 纵然心下再是急切, 也只是巴巴地望着他。
孟彰好笑摇头, 他从席中站起, 拱手对孟梧、孟椿等一众长辈作礼而拜。
“如此,孙儿便去了。”
孟梧也是眉眼缓和, 叮嘱他:“注意安全。”
孟彰郑重点头, 带着孟安、孟阳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退出了营帐。
孟彰他们在营帐帐门前分别。
这个年纪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即便爱新鲜,也总还是更爱热闹,所以在庙会和社火之中, 绝大多数的小郎君小女郎都选择了更热闹的前者而不是相对来说更多野趣的后者。
说得更准确一点, 选择社火的人远比选择庙会的人少。哪怕算上孟彰, 也拢共只得三个人而已。
孟安、孟阳等人自知劝说不了孟彰, 便也不多作挣扎, 很快告辞离去。
营帐大门处便只剩下了孟彰和另外两个小郎君。
“你们呢?”看着这两个他高出一个个头的小郎君, 孟彰问, “你们可有决定了?”
那两个小郎君很是认真地想了想, 又无声对视了一眼,才问:“阿、阿彰,你、你已经有准备了吗?”
孟彰很清楚他们两人言语间隐藏着的那点小希冀, 便道:“其实还没有的。”
两位小郎君都愣了一下。
孟彰就笑开, 说道:“我想着先四下看一看。就是——不拘于哪一处地界、哪一个方位,哪处社火开始就去哪处看看的那种。”
两位小郎君终于领会了孟彰的意思。
他们看了看孟彰, 似乎有些失望,又似乎放松了些。
“看来我们暂时是不能一同走了。”孟彰道。
那两个小郎君下意识地张了张嘴, 想要解释。
孟彰笑着抬手拦住了他们的动作。
“这原也不是什么紧要事儿。不过是去瞧社火罢了,便是今年不能一道,明年或是日后,总也是会有机会的。你们且自去便是,不必太在意。”
顿了顿,孟彰看住两位比他还年长的孟氏小郎君,认真道:“两位族兄出行,身边必得要带齐了人才好。倘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我们头上也还有各位长辈在呢。不必什么事都非得要自己硬扛着。”
两位孟氏小郎君先是脸色一怔,忽然定睛仔细打量孟彰,仿佛要从孟彰面上看见些什么来。
但最后他们都失败了。
两人对视一眼,最后抿着唇点头:“阿彰放心,我们会把握住分寸的。”
待这两位小郎君带着人坐上他们自己的车驾,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驶离以后,孟昌也来到了孟彰的身侧。
“郎主,”孟昌低声问,“可需要我们安排人照看一二?”
孟彰摇摇头:“不必。”
既然两位孟氏小郎君都没有跟他多说些什么,那他也不必贸然插手。
那两位毕竟也是安阳孟氏的小郎君,不管他们在顾虑着什么、担心着什么,相对应的手段和见识都是有的。旁人可没有那么容易拿捏他们。
他若随便插手,怕才是费力不讨好又招人嫌呢。
孟彰转身,也走向他自己的车驾。
“走吧。”
当马车车帘的晃荡安静下来时候,孟昌也上了马,一抖手中缰绳,沉声道:“出发!”
以他为首,数个卸下一身甲胄、只着寻常宽袖大袍的郎君护着中央马车,驶出了这一处营帐。
更隐蔽的角落处,自有一个个阴兵簇拥环护,解决所有可能会出现的意外。
车队行进速度极快,过不得多时,便有一座城镇出现在他们的感知之中。
孟昌控着马速来到马车的车窗边,请示般问道:“郎主?”
孟彰在马车中坐着,只道:“且按照先前的安排便是。”
孟昌应了一声。
待车队驶入城镇时候,隐匿的孟家将旗无声一抖,一团团带着兵戈杀伐之意的阴气从四周汇聚而来,没入将旗中消失不见。
此地分属安阳不说,且尤为靠近安阳郡城,孟氏的名号在这里尤为好用。
孟彰的马车车帘都不动一动,车队便一路畅通地穿过镇门,在一处庭院中停下。
孟彰从马车中走下,团团看得一眼,对匆匆迎上来见礼的孟氏管家点头,吩咐道:“不必惊扰旁人,我等自个儿走走便是。”
面上眼底还有惊色余留的孟氏管家连连点头。
“小郎君放心,一个音都不会从这边泄露出去。”他近乎赌咒一般道。
“倒也不必如此夸张。”孟彰摇摇头,原还待要说些什么的,但看那管事神经极度紧绷的模样,便收住了话头,只讲目光往侧旁一点。
当下另有孟棕管家身后的一个管事走出来接过后续的交接。
那孟氏管事才算是缓和了心神,但看着还是很勉强。
孟彰听了几句,忽然眼神一动,往庭院外头看过去。
庭院外的长街处正有高昂洪亮的鼓声、唢呐声渐渐靠近。
跟随孟彰出来、随侍在孟彰左右的那些孟氏家仆管事更为灵敏,没过多久就察觉到了孟彰的动静,去问留守宅子的孟府管事:“这是?”
“阿?”留守宅子的孟府管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就是社火要来了。”
在旁边人的鼓励下,这位孟府管事道:“每到新年,这些耍弄社火的人都会来拜年的。”
他尤为骄傲地告诉所有人:“他们这些人昨晚才耍弄了大半夜,今天又一大早就去县城各家拜年。每年的这天,他们都是先到我们这里来耍弄过一趟才去别家的呢。”
“什么温家、李家,什么县衙、太爷,”那孟府管家道,“可都比不上我们孟氏咧。”
孟彰听着,也没多说什么,只听着那锣鼓、唢呐连带着踏脚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最后在他们孟府宅邸的门外渐渐保持平稳。
孟彰侧耳听了这一阵,转眼又问那看守宅子的老管家道:“既是人家上门拜年,我们可有准备还礼?”
那老管家听得问话,当下面色一整,回答道:“自然是有的。小郎君可要过目?”
孟彰摇摇头,说道:“过目就不必了,你且忙去吧,不好让人家久等。”
老管家连忙应声:“是,小郎君。”
或许他也是早已将还礼准备妥当,此刻他只应答一声,当下就对孟彰一礼,退后着往外走了出去。
孟彰跟了上去。
老管家一时停下脚步,半转回身看向跟上他的孟彰、孟昌等人。
“小郎君,你……”
孟彰冲他笑:“可我就是过来看社火的啊。”
老管家也是语塞,只能尝试着向孟彰让位。
孟彰也没赶上去,只又笑道:“我也就只是在这边厢看一回,待意兴尽了,我便也就回去了,不好错了你的差事。”
老管家虽然时常守着这处空置的孟氏宅院,少有在孟氏大小郎君、女郎君面前任事,可他仍旧很明白这些世族郎君、女郎君们的最大共性。
——任性。
世族的所有郎君、女郎君们,都任性。
想做了就去做,也不管将要做的这件事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不想做了就丢开手去理都不理会,更不会管他曾为了这件事付出了什么,付出了多少,这件事本身又距离成功或者某个阶段相差几分。
总而言之,便是一句话。我想要做的,怎么也拦不住,我不想做的,什么也都能丢开。
兴起而来、兴尽而返,就是他们最常见的态度。
老管家便也不再勉强,他领着孟彰等人走向了宅院的大门处。
大门打开时候,孟彰能看见那些停在大门前空地处的、着一身花花绿绿衣裳、描朱饰黄的社火人员眼睛齐齐亮起,鼓声也好、唢呐声也罢,这一刻都带上了无比的喜庆与欢乐。
老管家脸上的笑容当下就自然了。
索性他还记得孟彰这个来自安阳郡城的孟氏小郎君,一面笑,他也一面观察着孟彰的脸色,唯恐看见了什么。
但很快,老管家就放松了许多。
他见到的孟彰小郎君,是个好脾性,能容人的,论理,这小郎君该不会放在心上才是。
社火队中有人又快又急地敲了一阵大鼓,鼓声一浪比一浪高,一重比一重洪混。但毫无疑问,这鼓声中的欣喜、祝愿、感激之意真的让人心情舒畅。
“……咚咚,咚!”
待鼓声停下,那擂鼓的人放下打鼓鼓槌。于是社火队中便只剩下了一阵低沉的鼓声在伴随着其他的乐器为社火队的队员做伴奏。
那擂鼓之人走到近前,大大方方地抱拳和老管家一礼。
“孟老,您新年可好?”
方才还未曾发觉,当这位擂鼓之人从人群中走出,站到所有人跟前的时候,其风姿着实叫人心情开阔。
也不是那种特别斯文有礼的气质,而是斯文与豪爽并重、认真但又不会拘谨的气度。
这人或许长年长于山野,学识有限,但绝对不是寻常的人物……
孟彰看了看这位青年郎君,心里默默点评。
那边厢留守宅院的老管家脸色板正,只剩眼底的笑意流淌。
“我新年安好。但我以为,最先该得到各位乡亲拜会的,应该是安阳孟氏一族,而不是我。我……”
老管家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就记起了旁边的孟彰这一群人,脸色一整,定定看住了站在他们对面的那青年郎君。
那青年郎君连忙笑了笑,从善如流问:“孟老,孟家新年可好?”
老管家这才心满意足了。
第 399 章
“好, 孟家很好,我也很好。”他说完,从旁边拎出一个贴着倒福红字的竹篮来。
老管家也不说从里头拿出些什么来, 而是直接将整一个竹篮都给塞了过去。
那青年郎君被塞了个满怀, 只能下意识地抱住竹篮:“这, 这会不会……”太多了?
青年郎君几乎没能反应过来, 但老管家却不在意。
“不多,不多, 这个正合适呢!”老管家一面说话, 一面小心观察着孟彰的脸色,见孟彰始终没有要接话的打算,他便自己将话说完。
“今年这社火, 还得烦劳你们多上心些, 耍得越是热闹越好……”老管家无比认真地叮嘱道。
自家族中的小郎君今日赶来看社火呢, 自然要让他看得高兴才好。
那青年郎君也不是真的傻, 他目光往侧旁一瞥, 看见站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这一大群人的几个陌生郎君, 尤其是被簇拥在正中央处的小郎君, 心里就想明白了。
“老先生放心, ”他收回目光,跟老管家保证道,“我们一定会用心的。”
老管家点了点头。
那青年郎君退后两步, 又端端正正冲这处孟氏宅院的大门行了一礼。
远远站在另一边厢的那些社火人员, 除却此刻擂鼓、吹唢呐、吹笛、敲渔鼓的这些奏曲鼓乐的部分以外,亦都跟随着他们的队长一道, 遥遥立定,肃容端正地往这边作礼而拜。
“新年大吉, 祝愿贵主家阖家平安,子嗣丰茂,修途平顺,……”
这些人齐声唱响精心准备过的贺词,伴着陡然变得欢快、雀跃的乐音,再有那被引动的欢欣、喜庆的福德祥瑞之气……
整一个孟府宅邸内外的晦气、浊气都被洗涤一空。
整个宅邸似乎都变了一番模样。
老管家看着青年郎君以及一众社火队员的眼神不免又更温和了几分。
“多劳你了。”等贺词唱完,老管家对那为首的青年郎君点头,道谢说。
这位统领一镇社火队员的青年郎君甚为客气地摇头,又说道两句,便来跟老管家告辞。
老管家没看见孟彰有什么表示,便也没有留人,只看着这足称庞大的社火队伍退到长街的拐角处,转入岔道,往下一个人家走去。
他们今日的工作,也才刚刚开始而已。
不过才堪堪转过拐角,就有人从后头急走两步,一下子蹿到最前头,来到那位社火队长的身边。
鼓声、唢呐声、笛声等等,都不能完全压下他传过去的声音。
“大哥,方才那孟家……”
青年郎君脚步一停,头偏了偏,却不是在看说话的那个同伴,而是往他们走出来的那个方向遥遥、遥遥地看过去一眼。
问话的那人当下就将后面半句话给咽了回去。
“怎么了?”
还是社火队长的询问,才让他从愣怔中回过神来。
“大哥,刚刚的孟府,是发生了什么吗?”
那社火队长沉默一阵,忽然问道:“你刚才可有看见站在孟老先生后头的那些人?”
听得这个问题,那人懵了一瞬,直到社火队长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他才陡然回神,结结巴巴地问:“刚才孟老先生后头……还站有人吗?”
社火队长一时也是无话,他看向了其他的社火队员。
足有百余人的社火队伍中,还真有七八个人对他点了点头。
“还真的有吗?”才刚回过神来的人惊恐地问。
这下子,莫说是作为社火队长的青年郎君,便是其他的社火队员,也有人无奈地摇头。
“我说你也够了,别的且不提,我们这社火,本身也是有祭神、愉神、祛邪的用意的吧?”那社火队员没甚好奇地问,“你需要这么害怕吗?”
那被吓了一跳的社火队员神色嚅嚅,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
还是作为社火队长的青年郎君站在他们之间做协调。
“总有些事是不能习惯的,只要不是在大事上出错,便不是什么大事,”青年郎君笑道,“都高兴些,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呢!”
社火队伍中的一些人脸色才渐渐缓和下来。
这时候,又有一个穿一身大红衣裳的女郎从队伍中走出,几步来到青年郎君的另一边,借着微风将声音送到青年郎君的耳边。
“大哥,倘若只是寻常的神灵、阴鬼亦或者修士,你不会是现下这副为难模样。”那女郎问,“所以,是那些人的身份或者来历有什么问题吗?”
“身份、来历有问题?”那青年郎君当即便摇头,“这里是安阳郡,孟府宅邸的人,能有什么问题?”
那女郎细看了一下青年郎君的脸色:“那……”
青年郎君的脸色动了动。
于是不等他说话,那女郎竟也想明白了青年郎君的犹豫所在。
“大哥你是觉得,那几个人,是从安阳郡郡城中出来的?不是我们镇上的孟氏人?是了,是了,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我们都没见过他们……”
那青年郎君摇了摇头:“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不是全部的。”
“不是全部的?”那女郎连带着也都在侧耳倾听的社火队员不由得更仔细了几分。
那青年郎君原本还是想要细说的,但眼看着这一张张兴奋又激动、连浓厚的粉墨都压制不住的面孔,他忽然就收住声音了。
“对,我还想到了其他。不过,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还要领着所有人去其他人家拜年呢!快些走!”
青年郎君忽然低喝一声,果真率先加快了脚步。
才少顷而已,原本还跟在他侧旁与他并排走着的两个人就已经被他拉下了一个完整的身位。而更重要的是,他们之间的距离还在拉大。
眼见自家大哥是真的要将他们给落下了,两个人不敢再多问,连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这会儿孟昌这些人也正簇拥着孟彰跟在后头走出岔道。
孟彰面上不动,仍是带着笑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倒是孟昌甚为紧张。
他此刻就像是绷紧了的琴弦,心神死死锁定周围环境变化,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异象。
孟彰出声劝道:“不必这般紧张,且放轻松些。一直这样紧绷着,反倒更容易出错。”
孟昌沉默片刻,开口道:“郎主,这个镇上的社火队员,好像已经在猜度我们的身份了……”
“猜便猜吧,这原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何况,在自家的镇子里忽然遇见一些面生的人,难道还不准许人家猜测、揣摩吗?”
没有这样的道理。
孟昌为难的也不是这个,他担心的是——
“郎主,如果那些人猜出了我们的身份呢?”
倘若这些人走漏了风声,将孟彰当下的动态给透漏出去,落到有心人手上呢?
倘若……倘若那些一直就紧盯着他们家郎主的人真个要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对他们家郎主下手呢!
再倘若……
孟昌定睛看了孟彰一眼,心下已经拿定了主意。
如果真的出现了一个万一,他必定要将他们家郎主完好送回安阳郡中去!
孟彰看了孟昌眉眼处沉淀的情绪一眼,笑着安抚:“且放心,那社火队伍里也有聪明人,他们会做好事情的。”
孟昌心头不住翻滚的各种想法陡然一滞。
“郎主,你的意思是……”孟昌问,“刚才那支社火队伍中,还有人别有福缘和来历?”
孟彰只是笑着回望他。
孟昌抬头看了一眼行走在前方的那一大帮子人,忽然整理了一下衣袖。
“诸子百家的人?”他问。
孟彰赞许地看着他。
孟昌飞快地笑了一下,下一瞬又将笑容压下。
“郎主,或许诸子百家对您多有好意,但他们到底有他们自己的坚持,且性子死犟,不是轻易便能够被动摇的,你……”
尽管孟昌话没有说完,但他的意思却都已经传达给了孟彰。
“我知道的,昌叔你不要担心。”
孟彰忽然笑开,对孟昌他们道:“今日可是大年初一呢,岁月轮转的新岁头一天,我们也莫要总惦记着那些糟心事了,平白辜负佳节。”
孟昌沉默一瞬,回答孟彰道:“郎主,我是兵家子。”
兵家子,在这个年代里,可是一律被正道贬低为丘八的,
他们这些丘八,不想着打打杀杀、护卫主君,想什么“辜负佳节”?
也未免太高看他了吧?
孟彰摇摇头,不再理会孟昌,继续跟在社火队伍一直在长街大巷中穿行。
从居住在这一片地界的各家世族、望族宅邸所在,到城镇里的官衙以及一众士官的府邸,再到城镇中最热闹、最气派的商行……
孟彰跟着这些社火队员一路走过来,看他们对每一处宅邸的主家拜年,道祝说愿,又看着他们从那些主家中收到拜年的回礼后转道离开。
一张张笑脸被挂起,却不曾有太多的勉强,似乎在这一日,连同身份、地位的差距都被缩减了许多。
主家接受祝愿,给出回礼,客气看着这些庞大的人群接着走向下一家。
孟彰跟了半日,在那些社火队员停下歇息时候,他也带着人收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闲歇。
“郎主,”孟昌在旁边问他,“接下来我们是还要留在这里跟着吗?还是要离开了?”
孟彰道:“再留一留。”
旁边跟出来的孟棕管事几乎是当即就来孟彰面前请示。
“郎主,接下来是要如何安排?”
孟彰沉吟少顷,道:“也不必太过麻烦,我们暂且在孟府宅邸处落脚也就是了,反正今日晚上也是要回安阳郡中的。”
孟珏、谢娘子他们也好,孟梧、孟椿这些人也罢,都不会乐意看到他在外头过夜的。
他还是得回家。
孟棕、孟昌等人当即放松了些。
即便他们知道他们家郎主不算任性,他们心底也总还是余留一些担心。
如果他们家郎主玩得兴起,乃至到了夜里都不愿归家,他们才头疼呢。
孟彰正和孟昌、孟棕等人说着话,不远处那停下稍作休整的社火队伍中,有两个人从人群中走出,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他们前进的方向无比明确,真就是冲着孟彰他们这几个人来的。
孟彰没有动,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两个正在走过来的人。
孟昌、孟棕等人从孟彰身边离开,让出了空当来。
社火队的青年郎君和女郎来到近前,几乎是一瞥眼就看见了这被让出来的位置。
他们的脸色动了动,少顷才被整理妥当。
“小郎君跟在我们身后也有一些时间了,”那青年郎君笑着问道,“今日这场社火,可还看得高兴?”
孟彰笑着点头:“很热闹。”
那社火队长的青年郎君仔细看他一眼,见他面上缠绕不去的病气,暗下一叹,竟是软和了声音:“小郎君可有什么特别想看的,我们给小郎君你安排?”
孟彰问:“可以吗?”
这回都不等青年郎君来说话,他旁边的女郎就笑了:“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我们本就是在沿路给乡亲们表演玩乐,”女郎说话时候,顺手还收拢了一下宽大的袖袍,然后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说道,“自然,给镇子里的人家拜年祈福也是我们想做的事情呢。”
孟彰很是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笑道:“那我想听春歌。”
“春歌?”青年郎君面色有些奇异,但还是答应了下来,“可以。”
孟彰高兴地笑了起来。
笑容扬起时候自然流出的笑意驱散了他眉眼间的羸弱病气,看着倒更是清朗疏阔许多。
青年郎君和女郎都被孟彰的情绪所感染,一同笑了起来。
孟彰看他们一眼,不忘叮嘱道:“两位可以多表演几回春歌,但也莫要忘了其他的节目才是,能有更多好看的表演,大家才看得高兴的。”
青年郎君也不觉得厌烦,很是耐心地点头:“多谢提醒。”
孟彰高兴地取了两个荷包过来塞过去。
“劳烦你们了,也祝愿你们新年大吉,身体康健,福运悠长。”
冥冥中,有祥瑞福德之气汇聚而来,投落在青年郎君和女郎头顶虚空,消失不见。
青年郎君和女篮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身体忽然绷紧,凝神上上下下快速查看着。
或许也是因为他们常年都在忙活社火这些事,跟福运、缘法之事多有挂钩,所以即便他们本身的修为还不怎么样,他们也仍旧锁定了自己身上的变化所在。
“多谢小郎君。”两人连忙跟孟彰道谢,更甚至,这两人还从袖袋中摸出些东西来。
孟彰、孟昌等人定睛看过去,却见分别落在两人手里的,赫然是一把上上好的线香、香炉以及一些水果。
孟彰怔了一下,少顷笑了起来。
青年郎君和女郎倒是脸色寻常,他们很是认真地将香炉、牲祭等物什摆正,然后才取了火来燃起线香。
这么一整套动作下来,孟彰手上赫然又多出了些上上品质的香火。
孟彰看了看手上的这些香火,又看看那边厢极为认真的青年郎君和女郎,默然少顷,直接将这些香火收了起来。
“扯平了。”孟彰说道。
那青年郎君也是点头:“扯平了。”
在孟彰身后与那青年郎君的身侧,孟昌和那女郎对视了一眼,诡异地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无奈。
孟彰和青年郎君却懒得理会他们。
“小郎君可是姓孟?”那青年郎君问。
其实与其说他是在问,倒不如说他就是在平淡说出自己的猜测。
孟彰含笑点头:“是。”
那青年郎君犹豫了一下,最后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他仍是盯紧了孟彰,问:“小郎君可是那位孟氏的麒麟子,孟彰?”
孟彰仍是含笑点头,回答他:“是我。”
青年郎君默然坐在那里,面上没见什么表情变化,表情控制得甚为得当。倒是跟在他身旁的那个女郎没能绷住,惊讶看着孟彰。
果真是叫大哥他猜中了。
果真是安阳孟氏的孟彰!
看着面前的青年郎君和女郎,孟彰笑了。
也不再将话题的主动权给予面前的人,孟彰先道:“阁下是小说家一脉的人?”
那青年郎君被“小说家”这三个字刺得回神。
他盯着孟彰看了片刻,忽然卸下所有的防备,也对孟彰笑着回答道:“是,我是小说家一脉的人。”
想到法脉内部发下的通告,那青年郎君更是直接道:“我现下虽然不是在跟大家编说故事,不过,也同样算是在修行。”
孟彰眉关一动,心中洞若烛照。
生活、烟火气、万民所愿。
以及寻常黎庶百姓对于故事节奏以及脉络的相关喜好。
这个青年郎君确实是在修行。
青年郎君见他领会,又是笑了一下,才来跟孟彰通报姓名:“我名孙宇。”
旁边的女郎目光很是自然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孙宇便也利索地给孟彰介绍:“这是秀家一脉的师妹,程眉程三娘。”
孟彰点头,也客气地正式通报了姓名。
“孟彰。”
早在今日之前,孟彰便得了小说家、秀家这些诸子百家先辈的看顾,如今又跟孙程两人通报了姓名,这会儿三人之间的对话便也就放松了些。
“孟小郎君,你今日来到这城镇里,可是有什么事情在忙?”
大抵怕孟彰误解了他的意思,孙宇当即又补充道:“我们没想要打探什么,就是想着,我们一群人在这长宁镇中也还算是有些能力,或许可以帮上你的忙呢。”
孟彰笑着点点头 ,又摇摇头:“说来两位可能不会信,我就是过来玩的。”
孙宇和程眉还真不怎么相信,但他们又知道,孟彰没有瞒骗他们的必要。
所以……
孙宇和程眉两人对视了一眼。
面前这小郎君,他说的是真的?
孟彰笑着看他们,再多的、说服的话却是没有了。
孙宇压下心头升起的失望,只笑道:“既然如此,那便要玩得开心点了。”
他想了想,又问孟彰:“小郎君下一程可有去处?”
“尚未。”孟彰摇头。
孙宇本来是想要给孟彰推荐些师兄弟所在位置的,但他听得孟彰只有两个字的简短回答,心神陡然安静下来。
是了,似孟彰这样的小郎君,倘若要出行,行程就应该保密才对,不然谁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陷阱、埋伏在等待。
孙宇没有话说了,孟彰却有。
他抬眼往前方正在休歇的社火队员看了看,又回转目光来看着孙宇:“孙郎君很喜欢这长宁镇?”
孙宇只一听这话锋,就明白了孟彰平淡话语下掩藏这段一丝危险气息。
“长宁镇是我的家乡,”他倒也不怕,反而是含笑将自己和长宁镇的渊源娓娓道来,“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启蒙。”
“我自然喜欢长宁镇。”
他虽然是小说家一脉的修行者,但他扎根在这长宁镇中,却不是因为小说家对长宁镇乃至对安阳郡有什么谋算,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是这长宁镇的生民。
他也好,小说家法脉也是,他们都没想要在长宁镇这里搅风搅雨。
这就是孙宇此刻所要告诉孟彰的意思。
孟彰听明白了,他笑着点头:“原来如此。”
孙宇才刚刚缓和了脸色,就又听到旁边孟彰的问话:“小说家法脉流散四方,似孙郎君你在游学后回归到这处城镇中扎根,细心经营的……”
“你们自家的同门,应该是不少的吧?”
孙宇无比确定,接下来他的回答,必将会影响到小说家一脉在孟彰心中的印象。
他暗下叹了一声,面上却又带上了笑意。
“这是自然的,”孙宇回答道,“但我小说家法脉惯来对自家弟子都比较随意,并没有太多的要求。”
“所以那些同门,不论是回到自己的家乡还是远走其他地方,不论是继续摸索小说家的方向、完成小说家的修行,上头的师长都不会管的。”
‘所以,’孙宇暗自道,‘阁下不必太担心我们小说家会借着这些学生、弟子随意插手和布局。’
他才这样想着,抬眼便看见了孟彰的目光离开了他,往程眉那边看去。
孙宇还来不及放松呢,身体就又紧绷起来了。
他能担保他们小说家没有问题,甚至能担保这长宁镇中的程眉没什么问题,却真不能为更多的人、更多的事做什么保证。
哪怕是此刻的程眉,孙宇都不确定自己能够保下来。
“那程女郎呢?”孟彰笑问,“程女郎是秀门一脉的修行者吧?”
程眉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我是。”
第 400 章
孟彰低头, 从袖袋里摸出一块黑铁梨木做成的醒木拿在手里。
孙宇看见醒木,先是瞳孔剧烈收缩,随后低低叹了一声。
他站起身, 拱手低眉对孟彰一礼。
“小说家安阳郡所属弟子孙宇, 见过主编。”
程眉娘子也是低头, 利落叠手拜礼。
“秀家一脉红袖手弟子程眉, 见过孟彰小郎君。”
孟彰将手上的醒木暂且放下,端正还了一礼。
孙宇和程眉娘子连忙侧身躲避。
孟彰抬眼看了看他们, 也没勉强, 自己坐回去了。
不等孟彰开口,孙宇便先问道:“孟彰小郎君是想要知道什么呢?”
他一面问话,一面用眼睛扫视着又被孟彰拿在手里的那块黑铁梨木所制成的醒木。
别管孟彰是怎么成为他们小说家主编的, 主编的身份证明小说家黑铁梨木所成的醒木就在人家手里拿着, 小说家内部也曾有相关的通告下发, 那人家就是小说家的主编, 身份不容质疑。
也所以, 平常他们这些小说家的人是怎么礼待上头主编的, 面前这位小郎君就得享受怎么样的待遇, 任何丁点的怠慢, 都是他们这些弟子的失礼。
孙宇脸色不由得更慎重了几分。
孟彰瞥他一眼,又看了看手上的黑铁梨木所制成的小说家醒木,问:“我一直以为, 你们这些小说家弟子应该会是在瓦舍、酒楼中寻一处干净地界, 说书讲古、撰写小说故事?”
原是为了这事……
孙宇稍稍放松了些,却也半点不慢地回答孟彰的话:“平常时候确实是这样的没错, 但今日……”
他笑了一下:“今日可不是平常时候啊。”
孟彰摸了摸手上的黑沉醒木:“今日虽是大年初一,但酒楼瓦舍却也是会开业的。”
孙宇一点都不慌乱, 他甚至还泰然自若地点点头,承认了孟彰的话。
——委实一点都不像是中途摸鱼被上头抓个正着的那些人。
“孟彰小郎君说得不错,”他道,“但酒楼瓦舍里这几日的说书人位置争抢得甚为激烈,我只是不愿掺和进去罢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从我成为小说家弟子以来,我都不曾去惦记过。”
孟彰抬眼看了看他。
孙宇迎着孟彰的目光笑道:“比起这日留在瓦舍酒楼里继续说书道古,我还是更乐意领着一群好友四处游走玩闹,正好也能给这些平常就对我们多有照顾的邻里一些回馈,不是吗?”
孟彰就问:“但我听说你们这些小说家的弟子时常行走天下各处,热闹也没少凑的吧?”
孙宇摇摇头,不是很赞同:“小说家采风踏青的事,岂是寻常人所说的‘凑热闹’所能比拟的?”
“不一样,不一样的……”
孟彰神色不动,只看住了孙宇。
孙宇见得,暗下又是重重叹了一声,很有些发愁。
这位孟氏小郎君能得诸子百家各位先辈青眼看重,果然不是白给的。着实是不好糊弄,比他们家的主编还要更不好糊弄。
又或者说,孟彰他不像他们家主编一样愿意被他们糊弄过去?
这就是小说家弟子出身的主编和非小说家弟子出身的主编的区别?
那……他要不要琢磨着将面前这位孟彰小郎君也引入小说家的门户呢?
孙宇心里有无数个想法蹿出,又都被他自己给掐灭了去。
别惦记了。
真要是有那么容易就能将面前这小郎君引入小说家门庭,先前跟这小郎君接触的主编怎么不出手、不成功?
连将自家小说家一脉主编的象征和权限都给送出去的那位先辈都没能成事,说明人家孟彰小郎君多心思就不在他们小说家一脉。
既是这般的情况,又岂是类似他这般的寻常外人随便说道一两句就能改变人家主意的?
孟彰扫了一眼当着他的面就开始走神的孙宇,眉头动了动。
难道小说家弟子的思绪,都这样跳跃的吗?
他的视线落向了旁边的程眉身上。
程眉看出他此刻的疑问,板着脸无比严肃地冲他点了点头。
是的,他们小说家的弟子的思绪通常都是这样的,习惯了就好……
孟彰手指摸上了手中黑铁梨木所成的醒木。
孙宇下意识一个激灵,连忙收摄发不知道发散到什么地方去的心神。他甚至还毫无卡顿地接上了方才的话题。
“瓦舍酒楼里虽然还有我们小说家的位置,但这些位置总是有限的,而我们小说家一脉的人……”
孙宇摇了摇头,正色道:“一个地方的小说家弟子人数不算太多,但也着实不少,我却是不愿意跟这些同门争抢的。”
“而除了这些同门以外,我们小说家的弟子通常还喜爱游历天下,这些同门远道而来,倘若有什么难处,我们也得帮些忙不是?所以……”
“所以?”孟彰问。
孙宇笑道:“所以事实上,每年春节这长宁镇的酒楼瓦舍的说书人位置,其实都已经有主了。我们抢不过来。”
“似说书讲古这样的事情,人们总是喜爱听新鲜的。似我们这般扎根一地的,总是抢不过那些从外头路过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孙宇也很有些无奈。
孟彰想了想,又问:“所以,今年的长宁镇有外来的小说家弟子落脚?”
孙宇听着孟彰这语气平淡自然的问话,心头不自觉警醒,只面上不显。
“是的。”他长叹般应道,似乎也真的有些无奈。
孟彰又问:“似这样的事情,往年也有?而且还是年年都有?”
孙宇面上更显出了几分无奈:“可不是呢么?他们这些人,总是不管不顾,意兴来了就往外跑,跑到哪里算哪里,从来不体会其他人的心情!”
孟彰还问:“这些外来的小说家弟子来自天下各地?”
孙宇苦着脸点头。
孟彰再问:“那你们呢?你们也会趁着这些节日往外走吗?”
孙宇回答道:“当然也有,毕竟要采风才会有灵感的么。”
“似我这样的,”摸了摸自家身上色彩特别鲜艳喜庆的衣裳,又道,“想着法子深入黎庶中、和天下黎庶同乐的,也不在少数。”
孟彰转眼扫了一圈,看着那些隐在社火队伍中的百家子弟。
那些百家子弟也正不时往孟彰他们这边厢观望,似乎在等待结果。
“看出来了。”孟彰道。
孙宇和程眉听着孟彰这话风,都不自觉地放松了些。
这孟彰小郎君的态度似乎和软不少了啊……
“孟氏族中知晓你们的动静吗?”孟彰冷不丁又问。
孙宇、程眉两人心脏猛地一跳,少顷才缓和了心神重新看向面前年岁不大的小郎君。
“知道的。”孙宇回答道。
程眉也快速点头。
“我们在县衙和安阳孟氏那里都有记载。”
孟彰神色不动,眯着眼睛看他们。过得片刻,他才垂落了眼睑,同孙宇、程眉两人道歉:“如此,倒是我惊扰各位了。”
孙宇、程眉连忙摆手:“不会,不会。”
孟彰又询问了几个问题,估摸着时间后将人放走了。
在孙宇、程眉两人离开之前,孟彰从袖袋中摸出一个木匣子递了过去。
孙宇、程眉看着这个木匣子,不动手。
“是谢礼,也是歉礼,两位收下便是了。”孟彰说道。
孙宇、程眉两人对视一眼,到底没再推拒,带着木匣子走了。
孟彰看着这两人回到社火队员之中。
孟昌立在孟彰左近,也遥遥看着那两人动作。
“诸子百家……”孟彰偏头,看着侧旁的孟昌问,“倘若只有你一个,昌叔,你能发现他们的身份吗?”
孟昌脸色凝重,摇头:“不能。”
孟彰点点头,很是理解。
“你是武将,在诸子百家中隶属兵家一脉。而兵家,虽然精通战场杀伐,通晓布局行军,但在识别、侦查身份这方面,确实不那么擅长。”
更重要的是——
“他们小说家也好,秀家和其他子脉也罢,都是出身黎庶又深入黎庶,他们有心在黎庶中隐藏,旁人也没有那么容易将他们给找出来。”
事实上,如果不是孟彰亲眼见过诸子百家的各位先贤,对诸子百家的气息很是熟悉,更有诸子百家诸位先贤的青眼看重,想要在人群中发现孙宇、程眉等人的真正身份来历,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容易。
孟昌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目光扫过前方那一群社火队员的时候,眼底有什么锋锐、狠绝的东西似刀光一般亮起。
没那么容易找出来是真的,可双方倘若真的拼杀起来,这社火队伍中的几个诸子百家弟子尽数联合起来也扛不住他们的一轮冲锋,也是真的。
孟棕和青萝也在旁边,如今听着孟彰和孟昌的这一番对话,心里也各有想法。
他们家小郎君/郎主,对小说家、秀家这些诸子百家弟子的态度……
是不是有些奇怪?
明明,他们家小郎君/郎主先前也没有怎么接触过诸子百家的人啊。
孟棕觑着空当,询问道:“小郎君,我们还要留在这里吗?”
“当然,”孟彰笑了起来,“还得在这里再细看一会儿才好。”
他收拢面上的笑意,问孟棕道:“棕管家,你是跟在梧祖身边的老人了,你听说过这件事吗?”
孟棕抬起视线往孙宇、程眉那些社火队员处看过一眼。
“听说过。”他回答道,“事实上,一直以来县衙和城隍庙都是有人在负责这方面的监控和管理的。”
监控和管理?
孟彰眯了眯眼睛,又问道:“这是朝廷的要求?”
按理说,似这等涉及机要的事情,孟棕是不能随便泄露出去的,但他所以会在今日跟随在孟彰左右,自也是得了孟梧吩咐的。
是以这会儿听得孟彰的问题,孟棕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点头:“是。”
孟彰面色动了动。
孟棕又回答道:“朝廷一直都有这样的要求,但真正在做这些事情的,却也是各处的县官、郡官。”
孟彰当即就听明白了孟棕话里真正的意思。
也就是说,从很久以前开始,地方上对于诸子百家子弟的监控和管理,其实已经落到各处地方官员手里了,朝廷中枢那边或许会有相应的汇总,但是……
这些汇总资料的真实性、完整性、时效性等等,却都要打上一个问号。
孟彰了然点头,目光又看向了前方孙宇、程眉等人。
那边厢孙宇、程眉这一群社火队员停歇片刻,便又开始收拾行当,继续沿着长街开始游走。
鼓声、唢呐、笛声齐作,铃铛、鱼板、脚步声应和,在搭配上社火队员高昂的兴致和面上喜庆的妆容笑意,似乎整个天地都不同了。
孟彰笑着站起身:“走吧,我们也跟过去。”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也快速跟上。
孟彰跟着这些社火队员走了大半个西城,在孙宇、程眉这些社火队员走入东城的时候,他却是停下了脚步。
孟昌、孟棕、青萝等人不敢询问,只陪着孟彰在道路上默然站立。
孟彰往前张望,但最后也还是没有跟上孙宇、程眉这一行人,而是径自转了个方向。
那是相对来说更为贫贱的南城方向。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控制不住,面上脸色都有了些变化。
孟彰脚步不停,仍似先前时候那般轻快。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不敢离孟彰太远,连忙跟了上去,但眉眼、动作间,却又更谨慎了。
仅仅是走出一小段距离,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已经调整了方位,将孟彰仔细护住。
孟彰也没有阻拦。
他的心神更多都分落到周围的环境和生活在其中的人身上。
南城和孟彰方才走过的西城大不相同。西城的大院高宅众多,一行行、一列列的,整齐又各有特色,而南城这边……
脏乱的环境、简单搭建起来的木屋草舍和狭窄错乱的拐道,和先前孟彰缩减的大院高宅简直不像是存在于同一个城镇一样。
唯一相似的,大概就是安静、不见人影这一点了。
但孟彰也知道,方才西城的安静、不见人影,只是因为那里的大院、高宅更接近是空置,它们的主人家不在此处,负责照看宅院的都是家仆奴婢。
家仆和奴婢……
即便是在大年初一这样的日子,家仆和奴婢也同样不清闲。
起码不能随意走动。
而南城这里……
孟彰循着声音偏头,正正巧看见一个佝偻着身体不停哆嗦的人飞快地从狭窄低矮的厨房中奔出,几个蹿步跑回草舍里去。
大年初一的日子,那人穿的还是单衣。尽管套了几层,但那些单衣样式不一,显然也不是一个人所有。
孟彰停下了脚步,定定望着那个身影。
那个身影却没注意到孟彰。
也是,对于只穿着几层单衣的他来说,这天气还是太过寒冷了。保暖尚且来不及,又哪里来的精神留心其他?
“娘子,柴火来了,快快快,快烧起来……”
“你又跑出去了,这么冷,快进被窝!”
“嘶,不,不用了,我现在这火炉边坐坐,孩子他们还在被窝里呢,我进去了,没得冷着他们……”
“那快来喝口热水……”
“等下再将鱼尾热起来,大家伙正好都喝一口鱼汤,这天气太冷了,可不能让人冷坏了……”
“我性的的,你放心。”
孟彰沉默着,也不叫人,自己从袖袋里摸出一个木匣子往前一抛。
青萝看着那个安安稳稳落在草舍门槛前的木匣子,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年前孟彰会吩咐她们另行准备这些木匣子了。
这些木匣子的材质只是寻常,拿出去卖了或许能值几个钱,但绝对不会昂贵到给人惹祸。
而木匣子里的东西……
青萝暗下叹了一声。
也不过是些麻布制成的衣裳,没什么版型,谁都能穿,但也只能蔽体,只能保住身体的一点温度,不至于因寒冷彻底丢失一条性命。
再有就是三两银子和一些粮食。
不会贵重到惹眼,但也能支撑一户人家渡过这段时间。
真就是寻常的年礼,就连他们这些孟氏家仆拜年走亲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寒碜的。但就是这样寻常的年礼,对于南城这样的人家来说,却是救命一样的东西。
青萝这样想着,也是抬手扬袖,将一个材质寻常的荷包送了过去。
荷包落在木匣子旁边的同时,又有几个红包落下。
这些红包自也是来自孟昌、孟棕等人。
开玩笑,孟彰这个小郎君/郎主都送出了拜年的年礼,他们又怎么能什么表示都没有?
孟昌、孟棕送出红包以后,目光悄然一碰,又都无声收回。
诚然,他们是不像青萝一样知道孟彰事先准备了年礼,但他们知道孟彰。
他他们家小郎君/郎主绝对不可能只是出来走走而已。他必然有他想要做的事情。
既然如此,他们又怎么可能没有做好准备?
旁的不说,小额数量的红包是不缺的。
即便走遍安阳郡周边所有的城镇、村落,也不会缺。
孟昌、孟棕胸膛微挺,站得笔直,很有些骄傲。
孟彰目光扫过,也是好笑。
他摇摇头,继续沿着狭窄得仅能容两人并肩行过的巷道往前走。
“走吧。”
孟昌、孟棕、青萝等人连忙跟上。
南城是真的安静。
哪怕这里凌乱搭建的木屋草舍数量庞大,哪怕这些木屋草舍也都住满了人,也仍旧安静得很。
即便到了饭时,也只有零星的碰撞响起,没什么更大的动静。
倘若说青萝他们开始还不明白,那么待到他们跟着孟彰走过了一户又一户人家,他们就都明白了。
天太冷,家中粮食不够,自然是能缩在被子里就是缩在被子里,自然是能睡过去便睡过去的。
他们家的保暖衣裳……
就只有单衣。
顶多是在单衣里再填些草絮,棉衣是绝对没有的,这个时代还没有棉花。冬日里能做保暖用的,都是皮毛制成的衣裳。
不论是兔毛、鼠毛,总是皮毛衣裳,更不是住在南、北城这些贫贱人家所能够肖想的。
孟彰踩着凝霜,走过一家又一家,看他们昏睡,看他们蜷缩,看他们哆嗦,看他们挤成一团喝着平日里不会舍得的肉汤。
是啊,今日是大年初一呢。
再怎么节省,也不能在大年初一节省不是?谁知道在这一日俭省了,会不会将一年里可能会有的好福气都给“俭省”过去了呢?!
他们不敢去赌这个可能。
这其实还算是好的了,不好的……
孟彰也看到有人已经“睡”过去了。
他们的魂体从僵硬的身体中飘出,循着新成的彼岸花的呼唤,混混荡荡往黄泉路而去。
每每撞上这种情况,孟彰就会另取出一个木匣子来。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青萝却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一种木匣子里头,虽然也装的是衣、食、银钱这些年礼,但比之早先的那种木匣子,这种木匣子里头其实还多了一些东西。
譬如线香,譬如加重一些的银钱。
每到这个时候,青萝送出去荷包也会换一个式样。
而除了负责为孟彰料理这些杂事的青萝早有准备以外,孟昌、孟棕等人也都会沉默着多送出一个红包。
是的,他们不似青萝,能从孟彰的准备中读取到足够多的信息,但这不代表他们会什么都不做。
银钱,在这个时候总是会派得上用场。
待孟彰在南城中转过一圈,重新在南城入口处站定的时候,就连孟昌、孟棕和青萝这些人也都无声沉默。
只这一日,只这一处长宁镇的南城,因寒冻而死去黎庶,已有数十人。
这数十人的亡去,不会在县衙那里留下多少痕迹,甚至不会在他们的亲眷处有什么触动。
生命,在这里消亡得总是太过轻易了。就连现下南城里还活着的人,也不能保证自己可以活过这一个冬天……
孟昌乃是沙场征战杀伐的校尉,原是见惯了生死,纵是敌血溅面,他也不曾当做一回事,随手一抹便能再抄起长槊杀敌。
敌人的血肉也好,自家部属的白骨也罢,都堆砌在他前行的道路上。
他原不该有任何的动容。
但是,沙场杀伐和眼看着贫民在寒冻、饥饿中断去生息,总是不一样的。
很不一样……
孟彰没有回头,抬起脚步就往前走。
“走吧。”
他越过了南北区域无形的界线,走入了同样贫贱的北区城镇地界。
孟昌停在原地,猛地抬起眼看着孟彰的方向。在这个角度,也只能看见一道背影。
那背影身形单薄也瘦小,更隐隐可见病气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