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
“我我我我……我头疼!”苏陌当即便怂了, 佯装起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是哪,我怎么会在这……头好疼好疼……”
“殿下头疼, 要不要咱家帮殿下回忆回忆?”
低沉阴鸷的声线钻入鼓膜, 苏陌的天灵盖都要麻了。
完了完了。
苏陌左扭右扭,却纹丝不动:“你别这样看我, 我害怕。”
“殿下也?有害怕的时候?”裴寻芳握着苏陌的腰将他一把提起, “咱家看殿下勇闯钟楼,胆子大得很。”
“不入虎穴, 焉得虎子, 当?时情况危急我别无选择……”
忽而“啪”的一声?脆响,苏陌臀上?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
苏陌当?即被打得呆若木鸡!
他显然被吓到?了。
他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从脖子红到?耳根:“你、你打我?”
裴寻芳冰着脸, 似无情的判官:“这下是惩罚殿下私自行?动。”
苏陌哪里受过这种,挣扎着推他:“我爸妈都没打过我!你放开!”
可裴寻芳将他箍得铁桶一般,动弹不得。
力量悬殊,根本没有给他任何反抗的余地。
被打过的地方?更如被电灼伤一般,又疼又辣。
酥酥麻麻的, 直到?腿根。
苏陌又羞又恼:“裴寻芳你混蛋!”
“咱家可以更混蛋。”裴寻芳擒住苏陌不安分的腰及手臂, 蛮横地将他横过来, 按在腿上?,照着他的屁股, 又是“啪”的一下。
苏陌被打得整个脑子都懵了。
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瞪向裴寻芳,水杏般的眸子瞬间便?红了。
“这下是惩罚殿下召唤了那只破鸟, 弃我于不顾!”裴寻芳的面容更冰了,端得个衣冠楚楚, 眉目无情,是上?位者训诫奴仆时惯用的傲慢与冷漠。
“裴寻芳我杀了你!”苏陌恨恨说道,眼泪都要出来了。
偏偏他两只腕子被交叠着反锁摁在后腰上?,根本动不了,唯有被打的地方?火烧火燎的,要烧起来了。
“杀我?”裴寻芳垂着眼皮子看他,就像在看一头被捕的猎物。
苏陌的反应似乎更激起了他的兴趣,他完全?不怜香惜玉,一把扯掉苏陌的裤子,照着那圆溜溜、粉白白的屁股,又是一巴掌。
“这下是惩罚殿下以身犯险,置自身安危于不顾!”
白白嫩嫩的两瓣臀肉,顿时留下五指印,开了花似的,嫣红一片。
修长白皙的两条腿微颤起来。
苏陌不知怎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昏暗的房间里,他以最羞耻的姿势被裴寻芳按在腿上?,半跪着,匍匐着,衣不覆体的,接受他的惩罚。
裴寻芳就像一个无情的、强大的主宰官、施刑者,叫苏陌无力反抗,逃无可逃。
梨花带雨的美人并未让那张冰块脸有所松动,裴寻芳俯身捏住苏陌的下巴,低问:“知道错了吗?”
苏陌被迫仰望着他,长久以来掩藏着的爱恋、愧疚与遗憾在此刻通通释放,他咬着唇,只是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流泪,不说话。
裴寻芳眸光动了动,他挨得更近了,指尖撬开他的唇,探入口中,声?音似蛊惑一般:“疼吗?”
苏陌泪眼迷蒙仰望着他。
滑溜溜的津液,柔软的唇舌,锋利的牙齿,在裴寻芳的指尖之下,都如被规训的小宠,摇着尾巴,缠绕着他,祈求主人的爱抚。
“嗯……”裴寻芳满意地哼出一声?。
苏陌仰起脖子贴近,他却避开了,他按住苏陌的唇,笑得妖孽:“要乖啊……乖才有糖吃。”
苏陌颤得厉害:“我不玩了……你、你放开我。”
“殿下说不玩就不玩?”沾着津液的湿漉漉的手,沿着背沟的曲线,滑向那被打得绯红的所在。
苏陌身后麻成一片。
那指尖仿若带着电流,滑过肌肤,将苏陌记忆中关于它的疯狂的一切,寸寸唤醒。
元宵烟火下浮动的小船,月色下迎风奔跑的马背,密林里惊飞的夜鸟……还有那珠帘轻摇、混着汗水与泪水、翻云覆雨的寝殿。
裴寻芳的声?音仿若穿透时间与空间,将战栗的爱人,重新揽入掌中。
“要玩就玩一辈子!”
“掌印。”
守在门外的唐戟突然禀报道:“李长薄已抓获,如何处置?”
滴滴答答,苏陌仿若又听?到?了寝宫那被扯断的珠帘,掉了一地的声?响。
苏陌颤声?道:“放了他。”
“殿下还是舍不得?”
“我与他再无瓜葛!放了他,我便?自由了。”
裴寻芳眸光更深了:“殿下觉得,你这副模样,还能同咱家讨价还价?”
“掌印!”这次是凌舟焦急的声?音,他结巴了一下,“禀告掌印,安、安阳王赶过来了……要见嫡皇子。”
“殿下倒是花样不少。”裴寻芳将苏陌一把拎起,面对面直视着。
苏陌心窝被压得隐隐作疼,他小气直喘,咳得小脸苍白。
“我心、心口疼……心口好疼……”
这不像是演的。
“咱家看看?”
“不不不不必了!”
外袍已被一把剥下。
那衣裳本就未系好,宽大的外袍一掉,三层雪袍便?哗哗落下来了,层层罗缎,堆叠在裴寻芳的手间,苏陌的腰间。
苏陌如出水芙蓉般,就那样暴露出来。
他不是没被裴寻芳看过,可是此情此景,叫他觉得自己是俎上?鱼肉,一只小宠,一个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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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寻芳目光灼灼盯着他的心口。
原本白璧无瑕的地方?,果真多了一道梅花状的箭痕,新长合的皮肉还很鲜嫩,透着粉。
裴寻芳靠上?前去,他看得极仔细,却始终隔着距离,没有触碰。
苏陌被那目光侵犯着,细绒汗毛通通立起。
那一箭不是虚幻,那可怕的一幕不是虚幻,它真实的发生过!
裴寻芳脸色越来越可怕,他抬起眼皮时,已状似修罗。
“谁干的?”
苏陌抖了一抖:“我可以解释。”
“解释?”裴寻芳咄咄逼人,“解释殿下与那只破鸟是何关系?解释殿下为何会中黑翎箭?还是解释殿下为何中了黑翎箭还能安然无恙?”
“我……”满腹情愫,千言万语,均乱成一团麻,不知从何说起。
怎么可能说得清呢?
几?世纠缠,利用,算计,沉沦,痴缠,抛弃,由爱生恨,由恨生怨,由怨生嗔,得不到?,又放不下……这段缘犹如三生石上?的旧精魂,越缠越紧,生死?不休。
“殿下从未对咱家坦诚以待!”
“不是的!”苏陌心口又是一痛。
“苏陌。”裴寻芳唤着他的名。
他握住苏陌的下巴,眸光被他咬碎了般,再也?无法?如之前那般冷漠、锋利。
“随便?说点什么,骗骗我也?行?。”
苏陌见不得他这样,微喘道:“我不是……又落在掌印手里了吗?”
裴寻芳苦笑一声?。
“我们前尘皆忘,重新来过,好吗?”
裴寻芳凝着苏陌,仿若不认识他一样,他忽而将苏陌整个扛起,摁在窗台上?。
半吊着吱吱呀呀的窗扇,“哐当?”砸了下去!
呼啸的风雨瞬间灌入喉中。
苏陌冷得发抖。
“殿下该看看,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了!”
嘈杂的声?音,卷着蒸腾的热气,如浪潮冲入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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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之下,金色字网笼罩全?城,雷电风暴仍未退去,几?处着火的房舍仍旧浓烟滚滚,满城大街皆是密密麻麻的百姓与官兵。
苏陌趴在窗台上?,望着这一切,半晌说不出话。
“听?听?那些人说的话,”裴寻芳伏在他身后,“天命薄现世,是天赐旨意,改政易主,就在旦夕……殿下不去做他们的‘天’,不去做万民朝拜的王,躲在这肮脏的角落里与咱家苟且作甚!”
“不许、不许你这样说!”苏陌颤声?道,“我不做他们的天,我……”
裴寻芳捏住他的下巴,粗暴地将他一把拉近:“殿下想做什么?”
苏陌被迫向后仰着看他,颤得可怜:“你在惩罚我吗?你一定?、一定?很恨我。”
“接受殿下的恩赐,再像废刀一样被随时丢弃吗?咱家不愿再做殿下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裴寻芳凝着那张美得惊人的脸,“这一次,咱家想要更多。”
“掌印想要什么?”
“咱家想要什么,殿下心知肚明?。”裴寻芳不肯罢休,愈发凶狠,那双凤眸红艳艳的,像讨债的妖孽,“告诉咱家,殿下是谁?我又是谁?说!”
“掌印不应该猜到?答案了吗?”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金色字网如一张巨大的天网,笼罩着世间人。
恁谁也?逃不出,躲不过。
一只黄蝶忽扇着翅膀,托着细碎的花沫,从眼前飞过。
苏陌眼中含着泪,他仰着脖子,望着那只微光中扑棱的黄蝶,薄薄的半透明?柠檬黄翅,翅上?几?点褐色斑纹,美丽极了。
他恍惚道:“昔者庄周梦蝴蝶,醒来后分不清是庄周梦中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中变成了庄周,庄子千古一人,尚且分不清虚幻与真实,何况是我?”
“当?梦境足够真实,真实得灼人心,噬人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谁是谁,原本是谁,还重要吗?”
苏陌喉结一滚,落下泪来:“你问我是谁……”
“我是创造这个世界的写书人,是写就这天下众生的写书人,我被自己的笔下世界困住了。”
苏陌泪眼迷蒙望着裴寻芳:“困住我的人,是你。”
裴寻芳脸色仍旧紧绷着,可明?显,他的眼神乱了。
方?寸大乱。
“写书人爱上?了自己的笔下人,甘愿放弃写书人的身份,同他厮守于书中……是不是很可笑?”
裴寻芳怔住了般,僵硬地捏着苏陌的下巴:“一点都不可笑。”
“写下你一生的是我,你应当?恨我。”苏陌呜呜呜哭起来。
“我不恨你。”裴寻芳声?音柔和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应当?恨我。”
“我不恨你。”裴寻芳仿若终于消化了苏陌的话,他兴奋起来,却又小心翼翼,他低头去寻苏陌的唇。
“我想爱你。”
“让我爱你,苏陌。”
黄蝶忽扇着翅膀,闻着香汗的味道,停在了苏陌鬓边,翅膀一扇一扇,像开在崖壁上?危险而迷人的花。
“浮世万千,唯爱有三,水中月,镜中花,梦中卿。”裴寻芳将苏陌揉进骨血里,“咱家何其有幸,能得卿卿芳心。”
炙热的呼吸喷洒在细绒汗毛上?,津液交融在一起,像两条咬住脖颈生死?交缠的蛇。
裙袍底下,雪白的两腿间,里头的手早已粘腻得不成样子。
“殿下很喜欢?对吗?”
苏陌扬起脸想要吻他,尾音颤得收不住:“别在这里,带我回家……”
裴寻芳却不理,只细细看着苏陌的反应:“殿下过去就很喜欢,对吗?”
苏陌又羞又恼:“再胡说!”
裴寻芳擒住他的腰,伏身贴上?去,绵密的吻如雨点落下:“咱家给殿下更好的。”
屋外,张德全?带着秦老与安喆巴巴儿地赶来了。
“嫡皇子殿下和掌印呢?”秦老焦急问道。
唐戟一脸复杂地指了指屋内,摆摆手指,示意噤声?。
“这怎么可以!”秦老当?场便?恼了,“太胡闹了!不要命了吗?殿下是我的病人,我得对他负责,任他是天王老子也?得听?我的!”
“嘘……嘘……”张德全?怎么按都按不住这头犟驴。
“掌印!”秦老大声?唤道,“老朽来为殿下看诊了!”
安喆看着那愈发耀眼的金色字网,扫了眼众人,一言不发,转身下了阁楼。
“哎!哎哎哎安太医!你不能走啊!”
木地板吱吱的响。
地上?、腿上?湿淋淋一片。
裴寻芳伏在苏陌身后:“殿下还走吗?”
“不、不、不走了……”苏陌已是一塌糊涂。
“外头可守着许多人呢,殿下这副模样,一会可怎么见人?”
“少、少废话……”-
帝城大门,城墙之下。
乌压压的京军已将人围了几?个时辰。
“王八蛋,跟他们拼了!”
贺知风拔出长刀,恶狠狠盯着这群京军。
可那些京军既不拔刀,也?不上?前,只是将他们团团围住。
“得得得……”
马蹄不安地踏响着,李长薄仿若在等待命运的审判。
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高大的城墙像一堵不可逾越的命运之墙,将他们圈禁其中。
李长薄仿若被抽走了魂魄一般,仍旧死?死?凝着钟楼的方?向。
“殿下醒醒!都什么时候了!他不是季公子!”贺知风急疯了,“只能拼死?一搏了。”
“施主。”
京军纷纷让出一条道。
“贫僧来送你一程。”吉空大师领着众僧,穿过人群而来。
“吉空大师!”李长薄见着他仿若见到?了救命菩萨,他扑了过去,“你见到?清川了?他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
“施主为何还是执迷不悟,他不是季清川,从今往后,他与你再无瓜葛。”
李长薄要跪下了:“求求你,求你告诉我,他还活着,对吗?”
“嫡皇子生死?与否,都与你无关了。”吉空大师长叹一声?,将一枚玉竹哨子递给李长薄,“这是施主的信物,请你务必好好保管。”
“记住他同你说过的话,你的未来在南边,待到?落花逆水流,便?是与君重逢时。”
李长薄握住哨子,跌在地上?。
“快上?路吧,施主。”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施主的未来注定?不会平凡。往后的路,你自己走。”
吉空大师合掌道:“阿弥陀佛。”
“开城门!放行?!”士兵扬声?道。
沉重的帝城大门缓缓打开。
贺知风大喜,他架起李长薄,扔上?马去:“殿下,走!”
李长薄频频回头,不肯走。
贺知风索性跳上?马,与他共乘一骑。
“驾!”
马蹄踏着尘土,踏过这圈禁了李长薄半生的帝城,冲向乌云与大地交接的边界。
风大起来了,夹渣着风沙与草屑,砸在脸上?,硬生生的疼。
过往种种皆如一场大梦。
这一世,上?一世,他第一次冲出了这座围城。
城外的天空,浓云渐渐散开,一束天光从云隙中透出来。
李长薄双目一刺。
是久违的光明?。
他握紧那枚玉竹哨子,忽然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力量。
恍若从心底长出一颗新芽来,蓬勃向上?,充满生机。
是重生的力量。
或许,这一世,没白来-
待到?帝城骚乱彻底被平息,雷电风暴也?偃旗息鼓了。
笼罩在帝城上?空的金色字网不知从哪一刻起,突然消失了。
重华宫内,裴寻芳容光焕发,喜气洋洋。
他像一头喝饱餍足的兽,从容帷幄,游刃有余。
安阳王、内阁大臣相继到?访,裴寻芳笑融融招待了,可嫡皇子身体不适,一概不见。
国不可一日无主,此事刻不容缓。
裴寻芳知道苏陌的意思,可他并不表态,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他在等一个时机。
一个最佳时机。
到?了傍晚时分,吉空大师也?来了。
他直接走进厅堂,劈头便?问:“还没找到?吗?”
“没有。”裴寻芳似不甚在意。
吉空大师摇头:“贫僧心中甚为不安,此事还未结束。天命玄鸟必须找到?!”
寝殿内,熏着淡淡的檀香,幽静极了。
苏陌安稳地睡在床上?。
点灯的小宫女递着眼神,窃窃私语:“掌印今儿怎么像一只开屏的花孔雀,见人便?笑,看着叫人害怕。”
“嘘……别吵着殿下……”
正说着,见床上?的人影动了一动,苏陌撑着玉枕缓缓起身。
“殿下醒了。”两人快步移过去。
也?不知是不是折腾得太过了,苏陌全?身疼得厉害,被拆解重组了一般。
心口还是隐隐的疼。
他按着心口,忽而,滴答,滴答,鲜红的血滴在手上?。
苏陌拿手去擦,那血很快淌了一手。
小宫女吓坏了:“殿下……殿下你怎么了?”
梦魇
苏陌立马仰天躺下去, 用一堆锦帕摁着喷血的鼻子:“快,快去传安太医!”
他又嘱咐道:“别惊扰掌印。”
“是。”
小宫女心里发毛,不告诉掌印,这能行吗?
“可算是见着活的嫡皇子殿下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门帘一动, 安喆拎着个奇怪的玩意?儿进来了,“瞧你这一天天的, 过的什么?日子, 电影都不敢像你这么演。”
苏陌抱着一堆血渍渍的帕子笑嘻嘻。
“你就傻乐吧。”
安喆大摇大摆地往苏陌床上一坐,嫌弃地扔掉那一堆血帕子, 端起苏陌的脸, 捏捏他的鼻子,又打开他的嘴,左瞧右瞧。
随后又按住苏陌的脉搏, 道:“最近我可跟秦老学了不少?岐黄之?术,来,给你把个脉。”
“秦老没在吧?”苏陌小心问道。
“没。他老人家忙着呢,帝城里伤了不少?百姓,这位老先生正在大街上搭棚义诊施药。他说你这病人不听?话, 他治不了, 不管了。”
安喆又叹道:“以前总在医书上看?到, 张仲景生逢乱世,悬壶救世, 孙思邈封官不仕,一针救二命, 总觉得他们都是些与我很遥远的古人。苏陌,真没想到, 在你的笔下世界里,我遇着了个真神?医。”
苏陌道:“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秦老便是这样的人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安喆啧啧称奇,随后又皱起眉:“苏陌,你好像在疯狂长个子。”
“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的身高……已经快接近你原本的模样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有吗?”苏陌当即弹起。
“嘶”,这酸爽!
他揉揉腰爬起来,挪到铜镜前,好像是又长高了一些,前几日做的寝衣又短了一截。
安喆用手在他头?顶比了比:“瞧,快赶上我了。”
他又道:“裤子撩起来我看?看?。”
苏陌当真撩起裤腿给他看?。
安喆蹲下,托腮道:“你看?,都长生长纹了。”
他拍拍手站起:“流鼻血的事,你不必担心,估摸就是长得太快了,加之?营养不良,小朋友们在疯涨期经常这样。”
小、小朋友?
安喆环顾一圈,神?秘兮兮凑近:“让我看?看?你心口的伤?”
“哦。”苏陌听?话照做。他在安喆面?前向来从不设防。
安喆习惯性去扶眼镜,却扶了个空,不过这不重要,因?为他完全被苏陌那道箭痕吸引了。
“这……这太神?奇了!”安喆两眼冒光,“这若是放在我们实验室,你得被抓去做研究对象。”
“这是怎么?发生的?它是怎么?长好的?里面?的脏器不知?愈合得怎样了……要是有一台仪器就好了……”
苏陌垂眸看?着身前这个叨叨个没完的人:“你好了没?安医生,我有点冷。”
“再等等。我感受一下。”安喆直接上手去摸。
忽不知?从哪飞来一片叶子,刺啦一下,安喆手背上多了道口子。
要是再加点力道,怕是会将他的手指当场给卸了。
安喆心道不妙,当即从小剧场模式切换至正剧模式,利索地掀袍跪下:“卑职多有冒犯,请殿下降罪。”
苏陌看?着安喆,心里有些难受。
俄尔,门帘被宫人掀起,烛火一晃,裴寻芳已走了进来。
他穿着墨黑绣金蟒袍,束着鎏金冠,一派刚刚见了客人的家常装束,与以往不同的是,他里头?穿的是红色中衣,威风凛凛之?余,多了份妖娆。
眼下大庸政权动荡,皇权未定,他是帝城里手握重权的第一人。
是绝对权力的象征。
他没有理安喆,径直向苏陌走来:“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苏陌后退一步,将安喆拉起:“安喆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他不必拘礼,你也?不可为难他。”
裴寻芳这才看?向安喆:“手下的人没轻重,安太医别放在心上。”
“卑职不敢。”
“不过,”裴寻芳道,“安太医既然来了这里,便要遵守这里的生存法则,找准自己的位置,懂规则,知?分寸,不是吗?”
话里话外,都是敲打的意?味。
他这套对付别人可以,对付安喆,听?着就是不爽。
苏陌赌气道:“安喆不必懂规则。我不想让这些破规则拘着我的朋友!”
裴寻芳神?色微恙。
安喆可不想夹在中间?当火药桶,悄悄躬身后退:“卑职还有事,先行告退。”
“生气了?”裴寻芳挨到苏陌身侧。
苏陌转身冲到床榻上,拽过衾被,蒙头?一盖,隔着被窝喊话:“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裴寻芳心头?一紧。
后悔留下来了不成?
“我后悔让你住进重华宫了。”苏陌的声音从里头?传来,闷闷的,“你不许时时刻刻在我身边绕,不许时时刻刻监视着我,还有,不许跟我睡一间?屋子,以后我们要分房睡……”
正说着,有什么?东西从脚边的被角里钻进来,像只蠕动的小动物?。
苏陌拱了拱,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腿,继而是他的腰,直到裴寻芳的脸出现在苏陌面?前。
蒙着衾被,黑呼呼的,裴寻芳的眸子特别的亮。
“殿下觉得受束缚了?”
“我从小就非常!极其!讨厌被管束!”苏陌气呼呼道。
“是咱家疏忽了。咱家答应你,以后在确保殿下安全的前提下,会给你尽量多的自由。”
“但是,”他斩钉截铁道,“分房睡,不成!”
“那就分床睡!”
“分床也?不成!殿下最好尽早打消这个念头?。”
“你……你别靠近我……”苏陌一把拨开他的脸,朝另一头?滚去,哪知?“咚”的一下,连人带被滚下了床。
苏陌摔得头?晕目眩,却被裴寻芳一整个打包扛起。
“你做什么?!”
“或许,殿下只是不喜欢在床上。”裴寻芳将苏陌扔在书案上。
哗啦啦啦,那些他精心为苏陌从各处搜寻来的名贵物?件掉了一地。
裴寻芳伏上来,将苏陌的小脑袋从被子里头?剥出来:“殿下如此抗拒,是咱家做得不够好吗?殿下不喜欢?”
“我……”苏陌当即飞红了脸。
“是咱家生疏了,没把握好分寸?还是说……”他眼神?有些受伤,“殿下更?喜欢用道具?”
“不、不是的!”
“那是什么??殿下在窗台的时候,咬得我那么?紧,分明喜欢得不得了……”
“你别说了。”苏陌推他。
“是怕疼吗?原是不会疼的,殿下多试试,便知?此中窍门,自有佳境。”
苏陌真不知?他还会说出什么?浑话,忙用手捂住他的嘴:“我只是体弱……禁不住……”
裴寻芳眸光动了动。
“这可怎么?办,我家卿卿是个碰不得、亲不得的绣花枕头?。”他哭笑不得地捏了捏苏陌的脸。
“可还能怎么?办呢?见着他就想抱他、亲他、弄哭他……”裴寻芳将苏陌揽进怀里,亲了又亲,愈抱愈紧,“只能慢慢哄、慢慢养了。”-
安喆一路躬身退出来,临走前还不忘带走他那个新发明的奇怪玩意?儿。
迎头?撞见了傅荣,安喆拽住他:“正忙呢,没空见你。”
傅荣好奇道:“安太医,你这是什么?东西?”
“这个呀……”安喆得意?地托着那个细绳纸片小玩意?儿,“它可是个了不起的东西。”
“你们这个世界的人都爱打打杀杀,天灾人祸,避无可避。听?说,浙闵沿海最近地震海啸频发,还闹了时疫。”
“我这个简易纸片离心机,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血液根据成分离心分层,准确地检测病原体,在这种资源匮乏的地方,它可是个宝贝。”
傅荣听?得迷糊:“离心分层?病原体?那是什么??”
安喆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对牛弹琴,他拍拍傅荣的肩:“等我完成后,你就知?道它的用处了。”
“安太医,你真厉害。”傅荣追上去,“你一定在做很厉害的事情。”
安喆下巴一扬:“那可不。”
才走至庭院里,便听?外头?乱哄哄的,安喆拉住一个小太监,问什么?事。
小太监道:“太后穿着一身白,带着一群披麻戴孝的妃嫔杀过来了,张公公正在周旋,快要拦不住了。”
“真不让人消停一刻。”安喆皱眉道。
“我去会会他们。”傅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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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去。”安喆拉住他,这事他本不该管,他知?道苏陌无意?留在皇宫,但那位掌印大人的想法,便猜不透了。
当一个人的权力膨胀到如此地步,还能轻易放手吗?
安喆道:“后宫这帮人八百个心眼子,你去了反而会被当作?靶子,重华宫里里外外都是掌印的人,高手如云,出不了乱子。”
“也?对。”傅荣挠挠头?。
安喆又想,裴寻芳故意?晾着这帮人定是有原因?的,帝城的这些纷纷扰扰安喆并不想参与,他不想卷入其中,也?不想再看?着苏陌被困在这里。
他知?道苏陌生性自由不爱约束,皇权于他而言,只会是牢笼-
恍惚中,苏陌听?到了不少?女人的哭喊声。
“是谁在吵?”苏陌呼出一口气,游离的神?识这才慢慢回拢,他只不过稍稍回应了裴寻芳一下,不知?怎的又变成了这样。
“是太后那些人,不必理。”裴寻芳含着一口甜甜的蜜浆正在喂他,“殿下方才差点晕过去了。”
苏陌咽下,微微睁开点眸子,这才惊觉自己是怎么?个羞人模样。
他仍躺在书案之?上,衣袍已不知?去了哪里,衾被垫在身下,双腿被握住,悬在半空。
满室烛火摇曳着,殿中之?物?都如虚无缥缈的天宫,在光火中起伏着,震颤着。
裴寻芳没有打算放过他。
恍恍惚惚中,苏陌仿若沉入久远的梦魇中,他又听?见了风雪中,左安门外的叫骂声。
“……奸宦当道,皇权旁落,天灾人祸,国之?将亡矣……”
“……伶人入明堂,乱了天道……巍巍宫墙,会要了卿卿性命……”
“……阉宦爬了龙床,祸乱宫闱……”
苏陌战栗着,用手遮住脸:“他们在说什么??”
“什么??什么?都没有。殿下听?错了。”
苏陌摸了许久,才摸到裴寻芳的脸,他带着哭腔道:“我想离开帝城。”
“好。咱家带殿下离开帝城。”裴寻芳吻掉他眼角的泪,“但不是现在。”
“还……还要等多久?”苏陌受不住了。
“这世间?吃人的豺狼太多,咱家只有变得更?强,才能为我们谋一条长久之?路,进可攻,退可守。”
“咱家以后便是殿下的山,是殿下的海,咱家要护殿下一世无忧。”
“裴寻芳,我害怕。”
“不怕了。”裴寻芳抱紧颤栗的人,“那些事再也?不会发生了。再不会了,有我在。”
忽而,殿顶琉璃瓦松动作?响。
影卫们警觉拔刀。
“什么?人!”
一只玄色大鸟趁着夜色,飞向了皇宫的西南角。
野狗
苏陌再次醒来时, 已是明月如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身上香馥馥的,定是裴寻芳为他沐浴过了,与裴寻芳肌肤相贴的地方微微沁着汗,整个人被他有力的臂膀和心跳声包裹着, 十?分安心。
古老的月光照着庭院, 夜蝉在吱吱鸣响,荷叶上滚着水珠, 鱼儿“啪唧”一下跃出水面?。
裴寻芳似乎感受到了苏陌的目光, 微微睁开点眼:“醒了?”
他的眼头特?别尖细,扇形的眼尾上扬着, 眼底至眼尾拖着一条狭长黑影, 显得特?别阴翳又狠辣。可眼下就这么似醒非醒的耷拉着,却是慵懒又妖孽。
苏陌突然有一种极强的不真实感。他突然记起,自己曾无意中走进一家娃娃店, 满墙精心投射的光影中,苏陌一眼便看到了正?中央那个身穿墨色蟒袍的娃娃。
那娃娃一双凤眸,左眼一道刀疤,沉沉郁郁地盯着他,似会认人一样。
苏陌心头一跳, 捏住裴寻芳的指尖:“蝉在鸣叫, 鱼在跳水, 我?睡不着。”
“睡不着怎么不叫醒我??”裴寻芳捞过苏陌,双腿将他缠住, 半眯着眼,声线迷离道, “雄蝉鸣叫是在求偶,雌鱼跳水是在产卵……盛夏将至, 动物都有交欢的本能。”
热辣辣的呼吸喷洒在颈间,真实得叫人全身酥麻。
苏陌身上的余韵还未退,不自觉扭动了一下。
裴寻芳贴着他的耳:“殿下若是雌鱼,咱家能叫殿下日日夜夜不停地产卵。”
苏陌怔愣一瞬,随即炸毛:“你说?谁是雌鱼!”
裴寻芳被他撞了一下,算是真的醒了,他睁开眼,又那么沉沉郁郁地望着苏陌。
苏陌这下不敢动了。
“殿下不是雌鱼……”裴寻芳的眼尾又漾起了红,“可咱家是欲求不满的雄蝉。”
他盯着苏陌,眸光越来越深。
苏陌心里发毛。曾经身为阉人的裴寻芳已是欲望强到变态,如今成?为了一个完整的男人,还不得将苏陌玩坏。
烛火“哔啵”炸响了一下。
苏陌往后一缩。
裴寻芳擒住苏陌两只腕子?,反推到头顶。
“殿下写下裴寻芳这个角色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被这个人压在身下,弄得哭哭唧唧庄重全无?”
“裴寻芳!”苏陌惊呼,“你不能这样……这样索求无度!我?们要约法三章!”
“贪婪成?性,心狠手辣,这不正?是殿下亲手写下的我?吗?”他欺身上去,“自已写的,就得自己受着。”
“裴寻芳!你!……呜呜呜掌、掌印大人……呜呜呜顾四爷呜呜呜……”
“殿下这样,只会叫咱家更想欺负你。乖,放松。”
什么写书人,什么不靠谱的精神力控制术,在此刻全都用?不上了,苏陌毫无信服力地威胁道:“裴寻芳……我?会叫你后悔的!”
“嗯,咱家随时恭候……亡国小侯爷,流亡野狗,阴鸷太监,殿下辛辛苦苦写下我?的一生?,我?该拿什么还你呢?”
“这双一笔定乾坤的手……”裴寻芳扣住苏陌的手,十?指交缠,“这漂亮的小脑瓜……这光怪陆离的书中世?界……殿下与我?,谁是庄周,谁是蝴蝶?”
苏陌哪里还分得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寻芳满意极了:“此身得似偷香蝶,游戏花丛日几?回。”
苏陌的脑子?一开始还是清醒的,后来索性丢了,丢了又如何?浑浑又噩噩又如何?
这颗心是胀满的,身体也?是胀满的,鲜活又满足。
除了间歇性的睡眠,余下皆是朝雨夕燕,究欢愉之极。
色令智昏,当真是色令智昏呐。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苏陌也?不知自己这三日怎么过的,没有白天黑夜,没有晨昏暮晓,裴寻芳似要将这一世?、上一世?、生?生?世?世?的不满意都撒在他身上。
可怜娇姿未惯风和雨,苏陌快被折腾坏了。
到了后来,这具身体仿若被他重置了,调教透了,叫他记住了他的温度,他的触感,叫他记住了那深深植入骨血里、身体与灵魂共舞的震颤。
重华宫这三日也?是不消停,妖魔横行,鸡飞狗跳,哭丧的哭丧,撒泼的撒泼,吴小海已经练成?了铜墙铁壁之身,来一个算一个,都客客气气地招待着,再全须全尾的给请回去。
到了第四日凌晨,天蒙蒙亮,三名?影卫风尘仆仆驾着一辆马车停在重华宫门口。
马车四面?钉得死死的,车门上挂着锁链。
不知道的,还以为押着个重囚。
车门打开,马车里坐着的,是个黑衣小少年?。
他瘦高个子?,肤色微深,生?得好个俊模样,那双眸子?清冷又孤傲,双手双脚被绳索绑着,像只野性难驯的小兽,警惕地看着每一个人。
吴小海躬身客客气气去迎:“荀殿下,舟车劳顿,累着了吧?”
瞧见那双充满敌意的眸子?,吴小海大声道:“是谁给绑上的?怎么能这么对待皇长孙!”
“禀公公,路上逃了三次,还打伤了我?们一人,不得已而为之。”影卫解释道。
吴小海砸砸舌:“快,快迎进去。”
重华宫众人已经习惯了嫡皇子?殿下与掌印混乱的非人类作息,吴小海甚至给他们安排了三班倒,还给值夜班的人另加了加班费和夜宵。
这会子?重华宫灯火通明,井然有序,打工人个个精神抖擞。
影卫解开了李荀的手脚,他如一匹小野马便冲了进去。
所有人都恭恭敬敬跪地叩拜:“恭迎荀殿下。”
李荀眼中仍然满是警惕,可他毕竟是个孩子?,这富丽堂皇的宫殿是他从未见过的,这里的庭院也?太美?了,连空气都透着甜甜的香味。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人都跪着,叫他殿下。
他一路横冲直撞,吴小海根本就拉不住。
他穿过厅堂,穿过庭院,冲进一间精致无比的寝殿,满室烛火煌煌,恍若天宫,墨香药香花香还有不知道什么香味交杂在一起,他心跳有些快,转过一扇群仙醉饮的透纱屏风,他看见了一个仙人。
李荀忽闪了下眸子?,冲过去,一把抓住仙人的手:“我?见过你。”
苏陌被这个突然闯进来、浑身上下透着蓬勃生?命力的小少年?吓了一跳:“荀儿?”
“是你接我?来的?”李荀质问道,手中的劲更重了。
说?话的语气根本就不像六岁小儿。
“啪!”
一颗珠子?重重打在李荀手背上,李荀痛得痉挛,还未来得及看清,便觉一道黑影闪过,那人擒住他的手臂,凭空甩了他两个跟头,再利利索索将他砸在地上。
李荀当即被砸得鼻血直流。
他爬起,怒目瞪向眼前这个身穿墨黑蟒袍的高大男人。
“被放逐久了,真当自己是条野狗?”
那男人不动声色地,从妆奁盒中重新挑出一颗红艳欲滴的耳坠子?。
他俯下身,温柔地、细致地将那耳坠子?戴在了仙人的耳垂上。
“接你来的是咱家。”他乜眼看过来,“这是你皇叔。记住,在他面?前,永远不得放肆!”-
寅时三刻,三队宫人从重华宫出发,他们捧着丰厚的拜礼和请帖,依次敲响了各宫室的大门。
重华宫嫡皇子?设下重华家宴,恭候诸位大驾光临。
请帖的落款处,除了嫡皇子?的印章,还堂而皇之地盖着另一个章。
司礼监掌印的钤印。
安阳王拿着那个请帖,沉思不语。
“王爷,这几?日嫡皇子?与裴公公都对王爷避而不见,这会置下重华家宴,怕会是场鸿门宴。”
安阳王合上请帖:“清川避而不见不仅是本王,还有太后她们。清川不会做与本王不利的事。”
“倒是那个裴公公,是个心狠手辣的。”安阳王眯起眼。
“嘉延帝崩逝,李长薄落败逃亡,我?与他共同的敌人已经退场,现在,他要对付的,恐怕是我?了。”
“看嫡皇子?的意思,似乎对皇位不太……”
“不仅是那个位置的问题。”安阳王道,“这个裴公公,来历不明……我?总觉得,在很久以前,就曾见过那双眼。”
那一日,裴寻芳以雷霆手段,从那场惊天大难中挽救了整个大庸帝城。
安阳王佩服他。
可这也?让安阳王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场大火。
焦黑的洛阳城,铺天盖地的雪。
盛夏已至,蝉声燥燥,可不知是不是这庭院太幽深,安阳王只觉寒意透骨。
清算
这重华家宴的时间, 选得极为刁钻。
末时一刻,日昃之时,前不着午,后?不着晚, 摆明了只办事儿不吃饭。
吴小海喜气洋洋指挥着众人摆盘布置, 嘴里还哼起?了洛阳小曲。
一名小太监捧着一叠新衣裳,急匆匆打吴小海身边经过, 直往偏殿的方向去。
“这是往哪送呢?”吴小海问道。
小太?监愁眉苦脸道:“禀吴公公, 是给荀殿下的。”
吴小海一脸同情看着他:“这可得小心?点。快去吧。”
“欸。”
忽闻头顶传来个少年音:“吴公公心?情甚好?”
吴小海抬头一看,凌舟正垂着双腿, 坐在老槐树上荡秋千。
“可不。”吴小海大马金刀往石凳上一坐, 笑意憋都憋不住,“干完这票,就回家了。”
回家?
凌舟从小便不知自己家在何处, 公子便是他的家。
凌舟从那老槐树上一跃而?下,如一只轻燕落于桌案上。
这次的家宴就布置在庭院的老柳槐树下,左右两排长长的黑漆桌案,盘碟酒卮皆排放于案上。
宴席上方位,于山石与?树木之间的荫凉处, 另设了一张矮榻, 是专门给公子准备的, 榻上铺着软软的氍毹,公子一定会满意。
凌舟从那桌案上一张一张跳过去。
“凌舟小少侠, 可得小心?着点。”吴小海紧张道。
凌舟仔细看去,每张桌案上均是一个食盒, 一盒八格,而?格中食材搭配得极其古怪, 依次是:野菌子,瓜子,包子,丑橘,十?三香,年糕,一块麻布手帕子,以及一副碗筷。
凌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吴公公,这能吃?”
吴小海显然很满意自己的得意之作,摆摆手道:“欸,谁说要和他们吃饭,殿下的午膳要与?掌印一起?用,晚膳要与?掌印回家一起?用,没空和他们吃饭。”
正说着,偏殿的小太?监们被哄了出?来,里头传来一声吼:“我说了,老子不脏!老子不洗!”
吴小海啧啧了几声。
凌舟转头看去:“是那个新来的小孩?”
“正是。一来便冲撞了殿下,被掌印教训了一顿。”吴小海道。
凌舟来了兴致:“我去会会他。”
小太?监们瞧见凌舟来了,如获大赦。
凌舟拾起?被扔出?来的衣裳,推门进去,氤氲的水雾中,站着一个横眉怒目的男孩。
“小孩,公子素爱干净,想留下来,就得洗澡。”
“老子爱洗就洗,不爱洗就不洗。”李荀扬着下巴道。
凌舟二?话不说,扯住他那脏兮兮的上衣,上手便扒了个干净,那李荀自负一身蛮力,连掌印的影卫都没放在眼里,却没承想此人竟如此灵巧,他还未盘稳脚跟,便又被那人一把扯住裤腰带,扒了个干净。
不过瞬息间,李荀已是赤条条站在那,他正要发怒,便被凌舟一把扛起?,扔进了浴桶里。
李荀哪里肯服输,浮出?水面?,又被凌舟按了下去,他再次浮出?来,拖住凌舟的手,一口咬下去。
“小孩!你真咬啊!”凌舟倒底是没想伤他,哪知那小子力气贼大,将凌舟一把拖进了浴桶。
两人扭打在一处。
水花哗哗哗溅了一地?,那满满一浴桶的水,眼看就要见了底,终于,凌舟钳住李荀的腿,锁住了他的喉管,道:“小孩,你服不服?”
“不服!你穿着,我光着,老子不服!”
“随你服不服,公子叫你洗,你就必须给我洗干净了!”凌舟锁稳了不松手,大声道,“送水来!”
“欸,来了来了。”小太?监欢天喜地?应道。
偏殿这头,这难搞的小野马终于给洗白白了。
寝殿那头,苏陌正被裴寻芳盯着用午膳。
苏陌胃口不佳,倒是瞄上了那瓶青梅小酒。
好说歹说,几杯小酒下肚,苏陌舒爽了,也终于弄清楚了他被裴寻芳按在床上的这三日,这位掌印大人搞了些什?么鬼。
“掌印该提前知会我。”苏陌斜倚着凭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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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寻芳握住他的脚,按揉他的小腿:“每日与?殿下情思昏昏,不知天地?为何物,忘了。”
苏陌嗤道:“说正事。”
裴寻芳道:“殿下叫凌舟在帝城大街上为安阳王摇旗呐喊的事,不也没有提前知会我么?这回咱两扯平。”
苏陌抬眸望他,这歇了几日的脑子一醒,看人都多了几分度量之意。
“咱家为殿下更?衣,一会客人得来了。”
“掌印组的局,掌印自个去,”苏陌撇过脸,“我不去。”
“就当为了咱家,殿下赏个脸。”
“不去。”
“闲着也是闲着,陪咱家玩一局?殿下写的这些冤债,不应该亲自收拾收拾?”
“你这样,叫我很为难。”苏陌并不看他。
“于殿下而?言,大齐只是几笔带过的背景,可于咱家而?言,那是我被毁掉的故国,是埋葬着我亲人与?同胞的荒冢。”
苏陌垂下眼皮。
“咱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没有饶人的大度,咱家就是个俗人,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有些账,咱家得一笔一笔算。”
苏陌转眸幽幽看他,而?后?捞住他的脖子,吻了他一下:“一切皆因我而?起?,你想算账可以找我。”
裴寻芳密密实实看着眼前人:“殿下别以为这样待我,咱家就会手下留情?”
“那你想怎样?”
裴寻芳扶住苏陌的腰,眼尾漾出?些几不可察的得逞的笑:“与?我同去。”
这个招数他可以吃一辈子-
安阳王思前想后?,甚觉不安,正要出?门赴宴,门上通传,刑部尚书范大人来了。
安阳王大喜,忙将人迎进来。
自入京以来,因着前后?诸事明察暗访,与?那范明范大人几番来往,倒也相互欣赏,亲近起?来。
那范明毫不含糊,开门见山便道:“王爷是否如坐针毡?”
“正是如此。”
“这几日,街头巷尾皆流传着,天子更?替,改政易王,非安阳王莫属。”
“切莫再提此事!那些不知情的百姓人云亦云也就罢了,范大人若也如此说……唉!”安阳王扶额一叹,“此等传言,简直是将本?王架在大火上炙烤!”
“据范某所知,放出?此消息的人,正是嫡皇子的人。”
安阳王叹道:“这正是头疼之处啊。”
范明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问道:“王爷是否有此野心??”
安阳王睁大着眼,也不回答。
“范某只送王爷两句话。”范明道,“第一句,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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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阳王听了,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连连否认道:“不可能,清川不会有如此心?计,他也不会如此对?待本?王。”
“这位嫡皇子,绝非寻常之人,他放出?这个消息,有两种可能,第一,他不想要皇位,并且以极粗暴的方式为安阳王造势。第二?则是,他故意将王爷抬到风口浪尖,将王爷对?皇位的野心?喧之于众,让王爷成为众矢之地?,再借刀杀人。”
“而?这把刀,便是司礼监掌印,裴寻芳。”
“不可能!”安阳王再次否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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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否认得如此决绝,想必内心?也是怕的。”
“不管清川目的如何,他不会加害于我。”安阳王拍着胸口道。
“王爷为何如此笃定?”范明问道。
“本?王相信清川的为人。”
范明凝着安阳王的眼,忽而?却笑了,他如释重负一般,拱手向安阳王拜道:“王爷光明磊落,看人自然也光明磊落。”
安阳王面?露讶异。
范明又道:“其实还有第三种可能。”
“请范大人赐教。”安阳王看范明的眼神已是求贤若渴。
范明今日亲自登门,又说了这样一番话,安阳王已对?他另眼相看。
“赐教不敢。”范明此人剑眉星目,一身正气,并不像擅玩阴谋诡计之人。
“便是范某送给王爷的第二?句话,未见形,圆以道之,既见形,方以事之。”
安阳王眸光一动。
范明说罢,细细看了安阳王一眼,又后?退一步,再拜道:“想必王爷早已深谙于心?。范某在此,祝王爷此番赴宴,顺遂无虞。”-
末时未到,重华家宴众宾客已悉数到达。
没有丝竹弦乐,没有歌舞杂伎,朴素得像是寒门白丁的家宴。
安阳王一路进来,只有宫女?太?监,没有持刀侍卫,至少没有明面?上的剑拔弩张,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入得席来,见凌舟侍立于一侧,心?安了不少。
凌舟见到他们,也向安阳王及采薇轻轻点头示意了一下。
太?后?明显苍老了不少,如今没了太?子李长薄,安阳王与?重华宫又对?她避而?不见,被晾着的这短短几日,太?后?算是认清了。
大势已去,她这个太?后?,不过是人嘴上的一句“称呼”。
容贵妃领着一众妃嫔,不情不愿入了座,她嫌弃地?推开身前的食盒,嘴里叨叨着:“真寒酸,拿我们当什?么了?”
“帝城此番横遭大祸,元气大伤……”假山后?远远传来人的说话声,隐约可见几人穿林过山而?来,“国库空虚,百废待兴,花银子的地?方多,此次重华家宴一切从简,请太?后?、王爷、娘娘们多多见谅。”
垂着的绿柳被人轻轻拂开,但见那裴寻芳堂而?皇之地?牵着嫡皇子,两人十?指相扣,双双从假山后?走出?来。
众人惊讶不已,这是一点都不避嫌啊。
那嫡皇子俨然大病初愈,体力不支,裴寻芳俯身抱住他,大步走至矮榻,又为他盖上件绒毯。
“殿下体弱,当心?着凉。”
席下众人窃窃私语。
“知道的,以为嫡皇子身体不适,不便见客,不知道的,还以为掌印以照顾嫡皇子为名,拘着嫡皇子,挟天子以令诸侯呢。”萧贵妃道。
“天子二?字,也是能如此随意说出?口的?”裴寻芳乜眼望过去。
那萧贵妃自觉失言,登时一脸煞白。
“前几日各位娘娘披麻戴孝的来重华宫闹,倒是让咱家想起?了一件事。大庸源起?鲁地?,祖上便有殉葬之仪,先帝崩逝,亡魂难安,引发天灾,各位娘娘既然对?先帝如此情深意重,不如仿照古制,前往皇陵殉葬,以慰其在天之灵,可好?”
此话一出?,满座妃嫔皆吓白了脸。
“咱家让钦天监测算了一番,四日之后?,便是百年一遇的真龙回宫之日。在座的各位娘娘,你们为大庸、为先帝尽心?的机会到了。”裴寻芳面?无表情道,“吃完这顿饭,便可以出?发上路了。”
“太?后?!”容贵妃大呼着扑向太?后?,“太?后?,您可要为我们做主!您要救救我们啊……”
太?后?见此光景,哪里还有还击之心?。
“荀殿下,念一念殉葬的妃陵安排,也叫太?后?做个主。”裴寻芳道。
那假山之后?,果然闪出?一个清隽桀骜的小少年,他原本?还推推搡搡一脸抗拒,但看见席间的太?后?,便如饿狼见了肉般,径直朝那老太?太?走过去。
“你就是太?后??”
太?后?大惊:“你是谁!哪里来的野小子!”
“没有死在皇陵,叫太?后?失望了。”
李荀那双眼如漆黑的夜,他道:“十?八年前,我的父亲被削去一切送去修皇陵,六年前,父亲死在了那堆巨石中,四年前,母亲也病死了,好在,不负所托,皇陵修好了,正好用上。”
“李荀……你是李荀?”太?后?大吼道,“罪人之子李荀私自回宫,来人啊,快把他抓起?来!”
安阳王静静看着这个孩子,果真是与?当年的武元帝有七分相像。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然完全不知武元帝的长子竟然还留了这么一个孩子。
裴寻芳这个时候将这孩子接来帝城,是什?么意思?
李荀仿若很享受这些人眼中的恐惧,他骨血里便天然带着李家最原始的征服欲。
他从凌舟手中接过那卷名册,当真一个一个念了起?来。
“容贵妃,左配殿……萧贵妃,右配殿……”
这一声声,只差将这些妃嫔的魂儿当场叫了去。
容贵妃已是求救无门,她看看太?后?,又看看安阳王,再看向那上席之位的嫡皇子,她恍然大悟,直接冲过去,已不顾什?么位份卑贱,跪在矮榻前,扶住苏陌的脚,哀求道:“嫡皇子殿下,你大人有大量,救救我们吧。”
裴寻芳冷森森看向她:“容贵妃何错之有?”
“本?宫、本?宫过去听信谗言,多次中伤嫡皇子殿下,还联合各宫妃嫔攻击嫡皇子殿下,是本?宫的错。”
裴寻芳眼神愈发的冷:“还有呢?”
“还有……还有……”容贵妃已是花脸色煞白,“本?宫故意拦下所有太?医,不让太?医去为嫡皇子殿下验身……”
“还有呢!”裴寻芳眼神愈加可怕了。
“还有……”容贵妃软瘫在地?上,再说下去,便是整个家族的命了。
众妃嫔一见,也蜂拥而?至,齐齐跪下:“嫡皇子殿下,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吧。”
“你是慈悲心?,你是再世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我们吧呜呜呜呜……”
“求你救救我们吧……”
苏陌最怕女?子哭。
这满院的女?子哭哭啼啼,苏陌实在头疼得很。
他抬眸看裴寻芳:“够了吗?”
裴寻芳道:“殿下觉得够了,那便够了。”
苏陌道:“食盒里有一方麻布手帕,愿意搬去行宫安享晚年的娘娘们,请拿上帕子,即刻回宫,准备移居。”
“不愿去行宫而?宁愿去皇陵殉葬的娘娘,则请去凌舟处登记,领千两银子。”
苏陌挥挥手:“去吧。”
众妃嫔听了,皆是一愣一愣的,待回过神后?,纷纷拿了那麻布帕子,逃也似的逃出?了重华宫。
重华宫的庭院里瞬间清静了。
嘉延帝的后?宫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了。
吴小海悠哉游哉坐在一侧,怡然自得地?点着茶。
仿佛眼前一切,皆是如此赏心?悦目。
安阳王平静地?看着这一出?,这雷声大雨点小的做法,着实让他生?出?些侥幸来。
可很快,裴寻芳眸光凌厉看向了太?后?:“听说,太?后?的陵寝,也已经修好了。”
“是的,修好了。”
裴寻芳道:“荀殿下,为你太?奶奶献茶吧。”
太?后?如今孤立无援,面?如土色,锐气全无。
李荀初次尝到了权力与?复仇的快感,正跃跃欲试。
“这第一杯茶,是为皇爷爷献的,感谢太?奶奶为他缝合了头颅,给他留了个全尸。”李荀漆黑的眸子里,仿若有皇陵的黑鸦在飞舞着,乌压压的,似要啄人。
太?后?仿若看见了武元帝提着头颅,血淋淋出?现在那双黑眸里,哀怨说着:“母后?……您好偏心?啊……”
“别过来!”太?后?惊叫一声,直往后?躲。
“这第二?杯茶,是为我父亲献的。他念了太?奶奶一辈子,求了太?奶奶一辈子,临死也没能回帝城见太?奶奶一面?,甚为遗憾。”
“别过来!”太?后?用手挡着眼,直推李荀,“别过来!”
茶盏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第三杯茶,是为……”
“救驾!救驾啊!”太?后?颤抖着大嚎起?来,“别靠近哀家,哀家贵为大庸太?后?,岂能受尔等如此恐吓!”
“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她转而?看向苏陌,“都是你,都是你这个大齐妖孽,都是你……若是再来一次,哀家绝不会允许你进宫,哀家会叫你烂在地?牢里,会叫你死得更?惨……”
“那么,请太?后?告诉我,”苏陌凝聚神识,看向太?后?的眼,“我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太?后?恍若被神明抚顶,登时从杌凳上一骨碌跌了下去。
她睁大着双眼,喉间“咕噜咕噜”着几乎不能言语,她摔断了尾椎,已经站都站不起?来。她向后?爬去,拾起?地?上的一枝木棍,驱赶着:“你……别过来……别过来!”
“太?后??”小太?监俯身去扶她,“地?上冷。”
“别过来!”太?后?念念有词,“都杀了,都杀了,都杀了……”
苏陌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太?后?不仁,以皇位为满足欲望的玩物,李氏皇族的血雨腥风,这后?宫的冤债亡魂,大半皆是由太?后?而?起?。太?后?在一日,后?宫便不得安宁一日,太?后?必须得消失。”
“可太?后?……毕竟是太?后?!”安阳王心?里始终守着忠孝节义。
苏陌看向安阳王,度量着,说道:“那便送太?后?前往天宁寺剃度出?家,跟随吉空大师修行理?佛。太?后?素爱佛法静心?,也算求仁得仁。”
安阳王松了口气:“也好。”
裴寻芳捏住苏陌的肩:“殿下可真是仁慈。”
苏陌小声道:“我不想让荀儿眼中只有仇恨,我想让他看到宽恕,想让他这一生?轻松一点。”
话虽说的是李荀,可却字字落在裴寻芳心?头。
而?此时,那个方才还一脸凶悍的李荀,此刻正被凌舟手中的柳条花环所吸引,缠着凌舟给他也编一个。
裴寻芳忽而?明白了苏陌的用心?。
不到半个时辰,这一院子的宾客,便只剩安阳王一人了。
安阳王索性泰然处之,淡定地?用年糕沾了些十?三香,吃了起?来。
这味道古怪至极,可也不正像这几十?年来古怪又遗憾的半生?么?
安阳王平静地?享用着属于他的食物,似在等待命运的审判。
“殿下困了么?要休息么?”裴寻芳道。
苏陌看了眼安阳王,道:“我不困。”
苏陌这会子明白了裴寻芳这场饭局的乐趣,不全须全尾地?看着安阳王离开,苏陌是不会走的。
“殿下可以困了。”
“我不困。”苏陌坚决道。
请神容易送神难,裴寻芳无法,只得扶起?苏陌,笑盈盈对?安阳王道:“日头太?盛,荷塘清凉,可否请王爷往水亭中一叙?”
安阳王放下碗箸:“客随主便。”
吴小海恭恭敬敬捧着新点好的茶,跟了上去。
“当年,点茶兴于长安,盛于洛阳,大齐被灭之后?,点茶便被废弃了,如今会点茶的人,少之又少,吴公公便是其中翘楚。”裴寻芳将一盏茶推至安阳王面?前,道,“安阳王也请尝尝,洛阳茶的味道。”
安阳王一言不发,拿起?那盏茶,一口饮尽。
“王爷,茶可不是这么饮的,得慢慢品。”裴寻芳笑着,又从吴小海手中接过一盏茶,重新奉上。
安阳王再次一饮而?尽。
那架势,大有大义凛然的赴死之态。
裴寻芳笑了,指尖轻轻扣着桌面?,道:“不知王爷是否还记得,当日,在咱家的私宅,王爷曾与?咱家一起?喝过一壶洛阳老酒。”
“此一时,彼一时。”安阳王道。
“非也。”裴寻芳笑盈盈道,“只要王爷愿意,那时咱家同王爷说过的话,依然有效。”
苏陌听到此,已觉不对?劲。
什?么话,什?么有效?
他抬起?眸子,便见那裴寻芳笑里藏刀,对?安阳王道:“咱家,只要人。皇位,给谁都可以。”
重华
安阳王稳住神情, 佯装着云淡风轻。
“清川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人,是?清川自己的,皇位也是?清川的, 裴公公再一手遮天, 也不是你想要就能要,想给就能给的。”
“宦官专权, 自古难有善终, 裴公公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急流勇退的道理。”
几句话, 挑起了裴寻芳心中那根神经?。
轻扣桌面的手停住了?。
气氛紧张起来?。
苏陌原本还歪歪斜斜倚着, 听得?这话,不得?不正坐起来?。
“这茶不错,喝茶喝茶。”
裴寻芳阴森森道:“王爷那一千兵马, 在城中住得?可还习惯?”
安阳王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江南来?的草台班子,不习惯北方的风水,一个个都瘦了?。”
裴寻芳瞧他故意?避开锋芒绕圈子,完全不上道, 便?唤道:“李荀!”
一个小脑袋从水亭的飞檐上倒挂着吊下来?, 正是?李荀。
裴寻芳敲敲身侧的空位:“下来?, 坐下。”
“我不!”李荀可不想同这些大人们坐一桌,他拒绝下来?。
正在这时, 水亭外的宫人们捧来?了?许多时兴的瓜果点心,吴公公没让她们靠近, 一盘一盘接了?亲自端上来?。
李荀趴在檐角,看着那些流水般送上来?的吃食, 眼睛都直了?。
裴寻芳知道他馋,随手挑了?只桃子,往后一掷:“今年?的雨水特别多,养出这等成色的桃子不容易,尝尝。”
那李荀利索接住,嗷呜一大口便?咬了?下去。
安阳王瞧着这二人光景,不像是?初相识的陌生?人。
他说道:“李荀似乎与别的孩子不同。”
“从小长?在那种地?方,父母双亡,被当作犯人之?子轻贱、欺辱,饭都吃不饱,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裴寻芳道。
“可惜了?,若是?能从小培养……”安阳王道。
“他才六岁,一切为时不晚。”裴寻芳道。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孩子,太野了?点。”安阳王道。
裴寻芳意?味深长?道:“王爷又怎知,他将来?会?不会?成为安邦治国的一把好手?”
安阳王直视道:“裴公公接李荀进京,究竟意?欲为何?”
“来?来?来?……喝茶,喝茶。”苏陌再次为二人递上新茶。
“瞧瞧清川,”安阳王道,“虽自小生?活在不夜宫,却能生?得?这等才学与品性?,谁是?真龙凤,一眼便?能瞧出来?。”
裴寻芳发现他不仅不上道,还铁了?心要死咬住苏陌,完美饶过他自己,这是?玩不下去了?,他索性?双臂撑住桌面,探过身去,霸道又专横的,直言道:“殿下不属于帝城,咱家会?带他走。”
“荒唐!”安阳王将茶盏往桌上一摔,拍案而起。
苏陌都给吓了?一哆嗦。
“清川是?大庸的未来?,是?继承大统的最佳人选,你裴寻芳算什么东西,敢动我大庸的根本!”
茶水溅了?裴寻芳一手。
裴寻芳眼角抽搐了?下,跟咱家提大庸?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从袖中掏出块手帕子,似笑非笑的,一根一根擦拭着手指。
苏陌瞧他那动作神情,知道他杀心已起。
“掌印。”苏陌忙拿起一只粉嘟嘟的水蜜桃,塞到裴寻芳手里,“我想吃桃。”
裴寻芳缓缓转头看他,眼中已浮起血丝。
苏陌握住他的手:“桃子最易过敏,请掌印为我剥皮,去核,可以吗?”
裴寻芳并不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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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当满足我一次,好吗?”苏陌轻揉着他的手指,可怜巴巴道。
裴寻芳缓了?好一瞬,才道:“好。”
安阳王愤而起身,望向满池新荷:“生?在帝王家,当以社稷为重?,岂可如此?胡闹!”
苏陌跟着起身,立于他身侧:“大庸不是?还有王爷吗?”
“本王老了?,没有野心了?,这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安阳王叹道。
“王爷这边请。”苏陌将安阳王往荷塘中间的曲径小桥上引。
“王爷正值不惑之?年?,正是?人生?中智酬最满、心力最佳的时候。王爷的后半生?,还未真正开始呢。”
苏陌眸光一动:“裴寻芳方才多有得?罪,我代他向王爷赔个礼。”
安阳王痛心疾首:“这天下良配千千万,清川,为何你偏偏……唉!”
苏陌轻抚着那田田如盖的绿荷,轻声道:“我命不久矣,余生?只想为自己而活。”
安阳王一怔,看向苏陌:“谁说的!不可胡说!”
苏陌抬眸看他,眼睛亮晶晶的,他微笑道:“好,不提此?事。”
仿佛那不过是?一句顽笑话。
凉风入池,正值盛夏,苏陌却依然觉着冷。
他拢了?拢衣襟,问道:“王爷可知,当年?,我母亲为何不选择王爷?”
“为何?”安阳王跟在苏陌身后。
“因为我母亲是?亡国人。”
苏陌望着那亭亭净植的荷花,出神道:“打从她被掠来?大庸,她便?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她已抱了?与大庸不死不休的念头。”
“都说,得?长?乐者得?天下,当年?三王争权,她自知逃不了?,她选择了?暴虐无度的李毕,而没有选择王爷,是?因为她知道王爷心中有义……有情有义的安阳王,会?让她狠不下心,会?让她忘记长?安和?洛阳的风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安阳王从未想过这一点:“长?乐……”
“她的魂早已埋葬在大齐长?明宫,那是?她真正的归宿。她要以这亡国女之?身,搅动大庸风云,去实现她玉石俱焚的复仇计划。”
“复仇?”
在安阳王心目中,长?乐始终是?那个绝世无双、柔弱无骨的弱女子。
“王爷真的以为,被抓捕的羊羔会?爱上毁她家园、杀她亲人的猎人吗?”
苏陌凉薄一笑:“被掠夺家园者,永远不会?忘记践踏他们的铁蹄!”
此?话一出,安阳王顿觉四周寒意?肆起,仿若有无数支利箭齐刷刷对准了?他。
他环顾一周,已是?背脊发寒。
这重?华宫,这帝城,这天下九洲,究竟还有多少大齐亡国人生?活在那场战争带来?的痛苦中?
苏陌细细观察着他。
这个年?近不惑的男人,眼中流露出了?少年?时期的遗憾和?悔恨。
“那时候我年?少轻狂,只知道要冲出去,要占有更多,要将天下最富饶的城池、最肥沃的土地?通通纳入囊中,那真是?热血沸腾啊,征伐遮蔽了?我满是?血腥的双眼……”
他忍泪含悲:“原来?,从我杀入长?安的那一日起,就失去了?爱长?乐的资格。”
“是?我让她成了?亡国人。”
“我母亲平生?素爱荷花,她说,荷是?花中君子,出淤泥而不染。”苏陌抚过一朵清丽的荷,说道,“她有一个夙愿。”
“是?什么?”安阳王迫切问道。
“长?乐长?乐,长?安宁,乐无忧,她的夙愿便?是?,天下明君,山河无恙,国泰民安。”
“天下明君……”安阳王恍惚道。
苏陌转眸凝向安阳王的双眼,说道:“王朝更替,古来?有之?,成王败寇,自有天命。天下,乃是?百姓的天下,君王,乃是?百姓的君王。如今大庸版图辽阔,四海安宁,百业待兴,这本该是?一个王朝最好的时候。”
“当今天下,需要的不是?大庸君王,也不是?大齐君王,而是?一个勤政爱民、武能安邦、文能治国的天下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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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陌望进安阳王的眼:“王爷便?是?那个天下明君。”
安阳王顿觉脑中涌入一股磅礴的力量,那力量强悍得?叫人完全无法招架。
他明明站在原地?,却感觉自己被那力量压制着,跪下去了?,他伸着脑袋,仰望着,祈求神明的垂爱。
一时惶惶不知天地?。
“李珩。”苏陌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要记住,天地?之?大,黎元为先,这是?我们的君子之?约。若是?哪一日,你忘记了?初衷,我随时会?回来?,拿走交给你的一切。”
安阳王完全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重?华宫的。
他只记得?走出大门?的那一刻,沉重?的朱漆大门?在他身后一关,他回头看向那赫然悬挂的“重?华”二字,只觉双腿一软,差点当街跪了?下去!
世事皆如一场大梦,而那门?中人,是?掌管世人梦境的神明!
安阳王回去之?后,连夜草拟了?一卷近百页的改革变法,其?中包括外示羁縻、内修守备、整顿吏治、清丈土地?、兴修水利、废除伶人制度等,一大批明臣贤臣即将走上历史舞台,其?中便?有“范明”的名?字。
昏暗的大庸,将迎来?它的中兴之?治!-
裴寻芳原本准备了?一百种制衡安阳王的法子,李荀便?是?最有效的那把利剑。
没承想,被苏陌用写书人的力量,一招给解决了?。
裴寻芳颇为不满。
“殿下用一个桃子,便?将咱家辛苦十几年?攒下的基业给交出去了?,殿下要怎么补偿我?”
苏陌倚在他怀里,心里空落落的:“我饿了?,带我回家吧。”
裴寻芳抱着怀中这个精疲力竭的可怜人儿,气也撒不出来?了?。
他早已明白,在苏陌眼中,没有大齐,也没有大庸,只有天下人的天下。
而他穿越生?死,追随而来?,所求所谋,不过一个苏陌。
苏陌便?是?他的天下。
那些身外名?、身外利,又算什么?
“好,我们回家。”裴寻芳亲亲苏陌,抱着他登上马车。
城中那座老宅,依然静谧如初,时光一年?又一年?过去,它始终静静伫立,观察着人间。
院中那株古老的红豆树,已经?结满了?密密的果。
裴寻芳笑盈盈喂苏陌吃下了?许多东西,又伺候他漱口、净手,主打一个,叫苏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苏陌嗔他,他却甘之?如饴。
吃完饭,撤掉桌,他又搬了?把竹躺椅,叫苏陌躺在树下纳凉,他自己则领着夏伯忙前忙后,准备离开帝城事宜。
苏陌抱着薄薄的小绒毯,全身暖暖的,很快便?睡着了?。
他又梦见了?那片开满紫色小花的小山坡。
金色夕阳洒满整个山坡,照着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小小的裴寻芳拿着个纸鸢,紧跟在苏陌身后。
“先生?,我们不去大庸帝城了?吗?”
“不去了?。”苏陌迎着风,越走越快。
“那我们去哪?”小裴寻芳迈着小短腿追上来?。
苏陌回头牵起他的手:“先生?带你回家。”
“真的吗?”那张漆黑的凤眸,闪着这世间最漂亮的光华。
苏陌在梦里笑起来?。
“苏陌……你还有家可回吗?”苏陌的脖颈忽而被高高托起,炽烈的气息喷洒在脸上,火辣辣的灼人。
一种强烈的、令人窒息的力量笼罩下来?,刹那间缠绕住他的四肢,掐住他的咽喉,叫他不可动弹。
苏陌“啪”的一下睁开眼。
那个禁锢着他的力量瞬间消失了?。
苏陌心擂如鼓,他转头看去,月已升起,轻烟暮霭中,裴寻芳正远远站在厅堂内,听夏伯点算着账目。
“扑棱”一下,一只夜鸟从老宅上空飞过。
天地
苏陌这几日的乐趣, 便是看裴寻芳。
目光追随着他,看他挺拔的身姿,看他忙里忙外。
看他超乎常人的精力,看他雷厉风行的处事风格。
看着他一脸严肃听手下述职, 看着他三言两语将那些大老爷们唬得心服口服。
看着他耐心听夏伯为他清点产业, 看着他删繁就简将那些棘手账目迅速理?清。
帝城十八年,数不清的产业与关系网, 无数人依靠着他生?存着, 丝毫不可马虎。
苏陌这?才意识到,在裴寻芳的羽翼下, 庇护了多少大齐未亡人。
而如今, 他要将这?些通通重新调配。
事无巨细,繁杂琐碎到无法想像,可在他手里仿佛都不是事儿。
这?个人能有如此成就, 不是没有原因的。
苏陌静静看着这?个男人,真是赏心悦目啊。
当初怎么就写?了这?么个妙人儿呢?
可最赏心悦目的,还是他在床上的模样。
苏陌一开始以为,重华宫三日不分昼夜缠绵,不过是特例, 他没料到, 这?会是他的日常。
这?一晚, 苏陌吃饱喝足了,依旧躺在庭院的竹椅上, 看着裴寻芳同甲字组的影卫们开组会。
月色下,周围一切都仿若静止的画面, 这?座老宅,这?棵古树, 这?满院的蛙声和?蝉鸣,还有从土地里腾起的黏糊糊的、带着泥土芳香的夏夜潮气,所有的一切,真实?地包裹着苏陌。
这?个平平无奇的夏夜,苏陌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渴望着,自己是属于这?里的。
就这?么一直下去,可好?
起夜风了,檐下铜铃摇响起来,影卫们躬身退出,毕恭毕敬向苏陌道了声“公?子”。
苏陌点点头?。
裴寻芳已大步流星走过来。
他俯下身,亲了下苏陌的脸:“为什?么一直看我??”
“原来你知道啊。”
“看得人全身燥热,无心办事,怎会不知?”裴寻芳将苏陌整个人捞起,揉进怀里,亲了又亲,“身上怎么这?么冷?”
“你身上暖,你抱着我?。”苏陌将脸埋进他怀里,像只依恋的小猫咪。
裴寻芳又是心疼又是愧疚:“等?久了吧,饿了吗?”
苏陌闷声摇摇头?。
裴寻芳将苏陌身上散落的绒毯裹了裹,温声道:“公?子体弱,当心着凉。”
苏陌听得这?句话?,眼睛瞬间就红了。
这?些日子也?不知怎的,或许是许久未得的幸福和?安逸,让苏陌变得多愁善感了些。
“怎么了?”
苏陌揪着他的手指不说话?。
裴寻芳抱着他往卧房走:“此番离开帝城,朝中与帝城的暗线我?会留下一部分,安阳王李珩一旦坐上那个位置,有了帝王之心,必会将我?视为隐患,不得不防。”
“嗯。”
“帝城的产业清点完后,会逐步往江南、湖广及两粤转移,这?座老宅我?会保留,洛阳和?临安的宅子我?也?早已派人置下了,以后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
“洛阳和?临安的宅子?”苏陌很是惊讶。
“在你入宫之前便置下了。”
苏陌目瞪口呆,所以弁钗礼之后的那一次劫持,裴寻芳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蓄谋已久。
裴寻芳不错眼笼着苏陌:“想养着你,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很好养的。”苏陌忙道,“一日三餐,足矣。”
“不够。”裴寻芳将他放在松软的衾被间,“你值得这?世界上最好的。”
“此番离开,虽远离了朝堂,但也?给了我?更大的天地。天下之大,处处皆是你我?的新天地。苏陌,我?要让你不后悔留下来,我?要让你随时拥有翻盘与选择的权力,我?必须足够强大,才能保护你,才配得上你。”
“裴寻芳。”苏陌被他看得脸红心跳。
“想叫你依赖我?。”裴寻芳含住他的唇,“叫你离不开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苏陌很快被他吻得全线失守,仅用最后一丝意志抵住他胸口:“不是午间才做过吗?”
“不够。”-
离开的那一日,正是李珩的登基大典。
白日辉耀,举城欢庆。
苏陌与裴寻芳婉拒了一切邀请,极其低调地离开了帝城。
李珩强行保留了重华宫嫡皇子的身份,对外只是宣称嫡皇子身染重疾,往蓬莱求仙问道去了。
司礼监、东西厂、锦衣卫的掌权人一夜之间被全部换掉,裴寻芳的那些干儿子、亲信们全部被清算出局。
曾经一手遮天的司礼监掌印裴寻芳,在大庸的权力中心,正式画上句号。
所有人都惊叹于新帝李珩的雷霆手段,殊不知,这?不过是一场拱手相让的交接。
“可惜吗?”苏陌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巍帝城城墙。
裴寻芳放下帷裳,将苏陌拥进怀里:“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陌没有为自己谋个一分半毫,却为李荀争取来了临安王的封号。
李荀年纪尚小,性子又野,心性未定,这?突来的泼天富贵太过诱惑,若是放任他不管,怕是会在临安王府长成个野霸王。
那可就养废了。
苏陌决定送佛送到西,先送李荀去临安。
傅荣要回临海复命,安喆听说浙闽沿海一带时疫愈发严重,便主动要求同傅荣一同前往。
这?下好了,浩浩荡荡一群人在帝城郊外的京道上汇合了。
傅荣安喆一行得赶时间,须得骑马赶路,而苏陌身体太弱,如今大运河北段堵塞,只能乘马车至济州府,再?换舟南下,慢悠悠的走。
这?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安喆索性弃马钻进了苏陌的马车。
“我?陪你走一段路。”安喆说道。
苏陌很开心,他一会听着安喆介绍沿途的风景,一会趴在车窗上兴奋地张望。
这?是他穿书以来,第一次离开帝城。
安喆早就习惯了,他来的时间虽不长,却是走南闯北,自在得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白衣安吉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我?往那临安城中一站,一群人得扑过来拜我?为神医。”安喆神纠纠气昂昂道。
“你就吹吧。”苏陌笑得眯起了眼。
“不信你问傅二。”安喆头?一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安大夫可不是吹的。”傅荣满是景仰地望着安喆,嗞着一口白白的小牙齿,像个痴汉。
“白衣安吉在浙闽水师中更是大名鼎鼎,这?次安大夫能随我?同往,是浙闽水师的福气。”
“瞧吧。”安喆朝苏陌眨眨眼,“天下之大,到处都是我?安喆的用武之地。”
他倾过身子,搂住苏陌的肩:“我?就是不放心你。”
裴寻芳在一旁轻咳了一声。
安喆视若无睹,故意将苏陌搂得更紧了,笑道:“我?还等?着同你云游四海,一览大庸山河呢,你可不能食言。”
苏陌笑道:“办完临安的事,我?去找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安喆又从随身药箱里掏出几瓶药丸,一一交给裴寻芳,细细叮嘱了用法。
他不舍地揉了揉苏陌的脑袋:“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好好保重身体,我?等?你来找我?。”
“嗯。”
“我?真的走了?”安喆道。
“后会有期。”
安喆最后瞧了裴寻芳一眼,跳下了马车。
这?一路走走停停,苏陌细心观察着南下一路的商道、酒肆与市集,心中大致有了数。
这?日清晨,但闻鸡犬吠吠,车马喧嚣,晨雾中充斥着酒香与菜香。
原来是到济州府了。
裴寻芳将众人安置在济州府最大的酒肆,无涯居。
一入得门?来,便听到正堂里欢呼声一片,原来是济州府第一名伶受邀来此表演。
自从废除了伶人制度,伶人不再?是最低等?的贱民,也?有了相对的自由。
无涯居的掌柜的一直拿眼偷偷瞄苏陌,又是亲自为他引座,又是亲自递茶送酒,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试探着问苏陌:“这?位公?子,可是帝城人氏?”
裴寻芳冷森森看向掌柜的,一副你活得不耐烦了的表情。
掌柜顿觉背脊一凉,缩了缩脖子。
“不是。”苏陌笑着拿起一盏酒,“我?乃洛阳顾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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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寻芳本来还因着苏陌一进来便吸引了太多探究的目光而不爽,听得这?一句话?,心情瞬间舒爽了。
“公?子这?等?品貌,真乃仙人下凡,在下阅人无数……只见过一人可与公?子相比。”
苏陌笑问:“何人?”
掌柜的砸砸嘴,欲说还休,忽听小二大声招呼道:“掌柜的,东家来了,找你呢!”
那掌柜的不得不屁颠屁颠去了。
凌舟带着李荀钻进人群中去玩了,一大一小两小屁孩来了这?等?地方?,如放鸟归林。
唐戟等?人则守在主人身侧,半分不敢松懈。
“公?子这?张脸,还是太招摇了些。”裴寻芳将气不气地将苏陌的脸捏成了个圆的。
苏陌蹙眉道:“怕是那册《大庸百美图》惹的祸。”
正说着,见那掌柜的去而复返,毕恭毕敬道:“公?子,我?家东家请公?子一叙。”
苏陌放下酒盏:“你家东家是谁?”
掌柜的递上一卷画轴:“东家说了,公?子一看便知。”
唐戟俯身接了,小心翼翼展开,那并非一幅画,却是一卷标注细致的《大庸舆图》。
是沈子承?
苏陌思踌片刻,道:“既是故人,见见无妨。”
裴寻芳要与苏陌同去,掌柜的战战兢兢地拦着,显然很惧怕裴寻芳:“东、东家说了……只见公?子一人。”
“我?去去就来。”苏陌拍拍裴寻芳的手,转身对掌柜的说,“有劳。”
这?一路,引来无数人侧目,掌柜的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了,上得二楼,将苏陌带至一间雅间,便退下了。
苏陌甫一步入房内,便察觉到了一道灼热的目光。
“清川。”沈子承的声音有些抖,“许久不见,你出落得更漂亮了。”
苏陌转身看他。
“你离开帝城了……我?甚至不敢认你……”沈子承激动得有些失态,他紧张地搓着手,“你怎会与那个人在一起?我?以为,你不喜欢男子的……”
“沈大公?子。”苏陌淡淡说道,“我?来见你,不是来同你叙旧的。”
沈子承神情一绷,这?才想起上次分别?时,眼前这?个人给他的警告与震撼。
“不夜宫那些年,承蒙沈大公?子照拂,清川感激不尽。”苏陌远远站着。
听他谈起旧事,沈子承心中又燃起希望,他伸出手朝苏陌走去:“清川,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照顾你一辈子,就凭你这?等?才华与见识,我?们可以……”
忽觉窗外晃过一道刀影,花架上那个价值不菲的青花花鸟瓷瓶,被隔空一劈为二。
沈子承吓得不轻。
苏陌无奈一笑,真是个幼稚鬼,就爱吓唬人。
他往那太师椅上一坐:“照顾就不必了。”
“我?来见你,是来同你谈生?意的。”
尽欢
沈子承是个聪明人。
如今改政易王, 大庸变了天,他往宫里跑了许多趟,也没能见?到真主。
他这第一皇商的地位岌岌可危。
都说“南许北沈”,临安许家在新帝的眼里, 地位非同寻常。
沈子承也是急了。
听了眼前?这?位故人一席话, 沈子承才恍然大悟,季清川上能达天听, 下能制衡许家, 新封的?临安小王爷不过?是他身边的?一个小孩,而他身后的?那个裴公公, 更?加神秘莫测, 实力无可估量。
更?别提他嫡皇子的?身份了。
沈子承诚惶诚恐,亏得?他没有说出更?出格的?话,否则便是在太岁爷头上动了土了。
沈子承看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只能将爱慕之意打碎了往肚子里吞,从此再也不敢提。
楼上两人相谈甚欢,而楼下正?堂的?戏台上,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一名书生?扮相的?伶人小生?,抱着把阮琴上了台。
几番调试, 琴音已起。
“一声梧叶一声秋, 一点芭蕉一点愁, 三更?归梦三更?后……”
竟是一曲羁旅思?乡夜曲,曲调唱词极为凄婉。
苏陌听得?入了耳, 便推开窗去细瞧,但见?那小生?继续唱道?:“落灯花, 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
哪知戏台下的?看客并不买账, 已是嘘声不断。
“唱的?什么?!下来!谁要听你唱哀歌!”
“不会唱别唱,退钱!退钱!”
“喂!我?说别整这?些?悲风伤秋的?,太煞风景,来点才子佳人,春宵一刻值千金呀!”
“据说是乐坊班子里新来了个作词人,自负有才,写?的?词曲却无人买账。”沈子承递上一盏新茶,说道?,“那作词人过?去也曾是济州府的?名门,家道?中落,如今只剩下他一个,过?得?比乞丐还不如。”
苏陌叹道?:“可惜了,写?的?一手好词。”
台下起哄的?闹得?越起劲,看热闹的?也看得?越起劲。
那唱曲的?伶人小生?羞得?满面通红,已是眼角垂泪,快要哭出来了。
“这?不欺负人吗?”凌舟气得?脸都红了,“在不夜宫可没人敢这?样!”
李荀看了看凌舟,又看了看戏台上那个可怜人,抡起拳头便要去打抱不平。
凌舟忙给他拉住了:“出门在外,不可给公子惹事。”
正?闹着,听得?前?头一阵骚乱,一个衣着褴褛的?书生?被人从后台一脚踹了出来。
“滚吧您呢,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还敢来要钱?”
那书生?摔在地上,鼻青脸肿的?,很是狼狈,他捡起扔在地上的?词谱,爱惜地用衣袖擦了又擦,右手很不自然地垂着。
凌舟定?睛一看,那不是谢大才子,谢一凡吗!
谢一凡当初可是不夜宫的?座上画师,帝城求一画而不可得?的?国子监第一画手。
他怎么?落得?这?般田地?
凌舟不知道?这?个闲事该不该管,但见?那谢一凡走路一瘸一拐的?,实在可怜,便拉着李荀跟了上去。
到了他住的?地方,凌舟更?震惊了,谢一凡竟然同一群流浪汉窝在一所叫做“寒馆”的?破房子里,一卷草席一个破布包,便是他的?全部财产。
凌舟思?虑再三,决定?告诉公子。
“谢一凡?”苏陌刚同沈子承聊完,听到这?个消息颇为意外。
他毫不犹豫道?:“带我?去见?他。”
自永寿宫《春宫图》一事之后,苏陌便忘记了谢一凡,如今再次听到他的?消息,心情极为复杂。
走到寒馆之外,苏陌转身对裴寻芳说:“不可为难他。”
裴寻芳明白他的?意思?。
甫一进去,便见?满屋子烂草破布,透着腐臭味儿。
蜘网密布的?墙角,三个醉汉正?围着谢一凡,调戏道?:“瞧你细皮嫩肉的?,跟了爷几个,包你吃喝不愁,整个济州府再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谢一凡手里拿着根断枝,挥舞着:“士可杀,不可辱,尔等泼皮休想辱我?!”
“嘿,给脸不要脸!”那醉汉蛮横起来,“今儿个爷便要拿你泻泻火!去,把他裤子给老子扒了!”
另两人恶虎一般扑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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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陌厉声吼道?:“住手!”
那醉汉回?头,瞅见?苏陌,眼里立马冒出光来:“我?滴个乖乖,爷今儿个走了桃花运,这?是哪来的?小仙子……”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顿乱棍打翻在地。
谢一凡吓得?抖如筛糠,滚在烂草里,看着苏陌,半晌才吐出几个字。
“嫡、嫡皇子殿下?”
苏陌将谢一凡带回?了无涯居,叫人伺候他沐浴更?衣,让他吃了顿饱饭。
再见?他时,他俨然已回?到那个周正?严肃的?读书人,只是一身的?伤叫人看了不忍。
苏陌为他斟上一盏茶,道?:“怎的?到了济州府?”
谢一凡受宠若惊:“我?已被国子监除名,帝城是呆不了,父母已亡故,家里能变卖的?都变卖了,济州府是我?祖籍地,只能回?这?里。”
苏陌点点头,凝向他:“怎么?不画画了?”
谢一凡手一顿,放下茶盏便跪了下去:“再不画了,就算穷死,饿死,也再不画了。”
苏陌看着他害怕的?模样,五味杂成。
“永寿宫那日,承情谢公子出面帮我?,我?一直心怀感激。”
谢一凡更?慌了:“是谢某闯下的?祸,给嫡皇子殿下带来无妄之灾,谢某难辞其咎,即便殿下杀了我?,都是应当的?!岂敢受殿下半分谢意。”
苏陌受不了他这?般:“如今我?也不是什么?嫡皇子,你起来,不要跪我?。”
“谢某不敢。”
苏陌又问:“今后有何打算?”
谢一凡将头伏得?更?低了:“半个废人,苟延残喘,过?一日算一日吧。”
苏陌看着他那条伤臂,知道?是万寿宫那日为他出面被打伤的?,心中愧疚不已。
思?忖半刻,苏陌道?:“我?曾听傅荣说,谢公子不仅画画得?好,才学在国子监也是数一数二的?,恰好,我?这?里有个不听话的?学生?,尚未开蒙……”
“不知谢公子是否愿意随我?到临安,做个教书先生??只是屈才了些?。”
谢一凡惊讶抬头,尔后捣蒜一般磕头:“谢殿下再造之恩,谢殿下再造之恩。”
晚间,沈子承在无涯居为苏陌接风洗尘。
苏陌喝了些?酒,看着满堂灯火,想起了些?不夜宫的?旧事,与沈子承推杯换盏,很是尽兴。
裴寻芳捞住他的?左手,又跑了右手,眼看就要黑脸。
“公子醉了。”裴寻芳半搂着他,“公子正?喝着药,莫要贪杯。”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我?今儿高兴,你又来管我?。”苏陌醉眼迷蒙推他,“想我?当年巫山试新酒,大杀四方,谁敢拦我?……”
裴寻芳知道?他这?是说醉话了,更?恼火的?是,满座之人皆被苏陌这?酒后情态给吸引,各色目光都看了过?来。
裴寻芳将苏陌往怀中一按,留下句“诸位尽兴”,便将人抱走了。
苏陌还不安分,蹬腿踢脚的?,直往下滑,裴寻芳怕伤着他,只得?随他。
“到了。”苏陌嬉皮笑脸地,推开一扇客房门。
门还未关,便攀住裴寻芳的?脖子,狠狠吻了起来。
忽听得?身后,有人颤声道?:“你、你们是谁?”
苏陌回?头一看,朦朦胧胧的?视线里,那床帐里,似乎有一男子正?按着另一人行周公之礼。
“抱歉抱歉……”苏陌连声道?歉,“走、走错门了。”
趁那两人还未叫唤起来,苏陌拉住裴寻芳便跑,长长的?走廊里,挂满了灯笼,灯火辉煌,一切如梦境一般,苏陌拉住裴寻芳跑得?飞快。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奔跑过?了,枯萎的?生?命,被禁锢的?自由,似乎在这?一刻冲破牢笼,恣意生?长!
苏陌跑累了,趴在阑干上笑得?直不起身来。
“嗨!你们好!”苏陌朝着那满堂醉生?梦死的?人喊道?,“我?叫苏陌!”
裴寻芳忙捂住他的?嘴,将他强行往肩上一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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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陌这?回?不闹了,软绵绵趴在裴寻芳肩上,乖顺得?很。
待回?到房中,裴寻芳将门一带,将苏陌抵在门后,捧住他的?脸:“公子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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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陌笑得?满面绯红,脚都站不住,直往下滑:“叫我?苏陌。”
“苏陌。”裴寻芳撑住他,漆黑的?眸子凝着他。
“再叫一声。”苏陌软声道?,已是媚眼如丝。
“苏陌。”裴寻芳哑声低唤。
苏陌娇娇一笑,扶着裴寻芳的?腰,跪了下去。
裴寻芳从未奢望过?苏陌会如此待他,直到苏陌满口含住,泪眼汪汪地望他,裴寻芳才意识到苏陌在做什么?。
他一个激动,便没忍住。
苏陌被呛得?眼泪直流。
裴寻芳少有的?如此慌乱,他以为自己搞砸了,没承想苏陌攀住他的?脖子,像条小蛇爬了上来,双腿环住他的?腰,已是情迷之态。
门外,人们在高声大笑,似在为这?个燥热的?夏夜狂欢。
门内,苏陌趴到他耳边,火辣辣的?,说了三个字。
裴寻芳脑中一炸。
拜这?三字所赐,苏陌第二日没能起床。茶饭都送到了房内,李荀想去给他请个安都被挡了回?去。
到了第三日,南下的?商船已停在码头,东西都置办好了,万事俱备,就等着两位主子起床了。
眼看日上三竿,人终于来了。
苏陌少有的?戴上了幕篱,垂着薄纱,叫人看不清模样。
沈子承前?来送别,又抬来了许多赠礼。
“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无涯居随时欢迎二位回?来。”沈子承拱手拜道?。
“承蒙招待,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五艘商船浩浩荡荡开拔,掌柜的?望着远去的?船只,松了口气:“有了这?位做保,这?下东家不必担心家里的?生?意了。”
沈子承望着满江涛涛碧波,叹道?:“往后,这?大庸第一富商,怕是既不姓许,也不姓沈。”
“那姓什么??”掌柜的?问道?。
“姓裴。”-
商船沿大运河南下,经枣庄、宿迁、淮安、扬州,中途随停随走,遇着喜欢的?地方,也会多停靠几日,好好游玩一番,顺便考察商情。
时光如流水,眼看到了姑苏。
这?夜无风亦无雨,苏陌不想住客栈,独爱这?月落乌啼,江枫渔火,便在船上安置下了。
三杯两盏下肚,苏陌以手支颐,趴在案几上,望着江水发?呆。
自从尝到了醉酒苏陌的?甜头,裴寻芳也不再那么?反对苏陌饮酒。
裴寻芳怕他趴久了手疼,将他挪进自己怀里。
苏陌蠕动几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懒懒躺着:“你知道?吗?以前?,从我?家书房往外头望去,也是这?样一江碧水。”
裴寻芳眸光一沉:“公子想家了?”
苏陌眼里似盛了满川星河,往裴寻芳怀里又蹭了蹭:“这?段日子,我?很开心。”
“嗯。”
“要是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裴寻芳似听出弦外之音,正?要说话,但听远处寒山寺中,钟声大作。
夜鸟惊飞。
船外更?是扑腾了几声,一只信鸽落在唐戟手中。
唐戟低声禀报:“主子,临安许钦来信了。”
“我?看看。”苏陌迫不及待坐起。
打开那小小的?信笺,上头只有五个字:清川已找到。
不曰
自从收到清川的消息, 苏陌将那?游玩的心思都丢下了。
一心直奔临安。
诺大一个临安王府,除李珩的私库及府兵调去了帝城,其余近四?百余众仆从,全部留给了李荀。
这群人日日翘首以盼, 只等着新主子到来。
苏陌一行赶到这日, 临安城搭起了十里长棚,官兵及民众盛装相迎, 花团锦簇, 载歌载舞。富得流油的临安城用实力展示着它的热情。
李荀甫一上岸,便被一群莺莺燕燕的大丫鬟、小厮、婆子们给团团围住, 一口一个小王爷叫得嫡嫡亲, 到了府里,更是吃喝玩乐一应俱全。
苏陌算是看明?白了,李珩这是铁了心要将李荀往纨绔小废物?里养。
李荀是个好苗子, 心狠有魄力,早慧,敏锐。
另一个世界的李荀在裴寻芳的教导之下,十几岁便能驾驭群臣,将满朝文武玩得团团转。
而这个世界里, 裴寻芳不会再陪伴李荀十年, 苏陌也不必等他长大。
这个世界自有他的君王。
李荀要做的, 是做个快快乐乐的闲散王爷,太?平时能安于一隅, 乱时也能守一方国土。
至于,骄奢淫逸, 想都?别想。
苏陌将临安王府的仆从削减了四?分之三,又将李荀贴身伺候的都?换成了忠厚靠谱的新人, 当然大管家及一些老仆,留了不少,算是给了李珩面子。
苏陌不仅为李荀找来了谢一凡,还叫他拜了唐戟为师,瞧着凌舟与李荀实在投缘,便决定将凌舟也留给他。
得知?自己以?后?要留在临安王府,凌舟泪眼巴巴地在苏陌面前跪下了。
“凌舟一生只愿追随公子一人,请公子不要丢下我。”
“傻凌舟,怎么是丢下呢,我是拜托你照看荀儿。”
苏陌自到了江南,许是一路玩累了,精气神差了不少,大夏天裹着厚厚的大氅,还是觉得冷。
“荀儿身边缺一个得力的亲信,你比他年长几岁,性子又稳,他又只认你,是最合适不过的。”
“若你愿意,日后?你便是临安王府数一数二的人物?,若你不愿意,你也可以?同我走,在我身边继续做个小侍卫。”
凌舟双手伏地,仍旧不肯起。
苏陌又对谢一凡交待道:“往后?小王爷的功课,叫凌舟也跟着学?,多读些书,总是好的。”
“放心。”
正说着话,庭院那?头又闹起来。
“小王爷,哎呀呀,太?危险了,小王爷,您快下来,快下来呀……”
“休要管我,老子就不下去。”李荀站在树枝尖尖上做鬼脸。
苏陌笑道:“凌舟,还得你去。”
“这小孩……”凌舟嘟囔一声?,飞身而去。
见着凌舟来了,李荀将双手往身后?一藏,假装生气道:“你不是要走吗?要走就别管我。”
“背后?藏了什么,我看看。”凌舟道。
“就不。”李荀转身朝那?树冠最高处爬去,树枝颤颤巍巍,随时都?会断掉。
“你做什么!会摔伤的!”凌舟急得不行,在底下张开双臂。
李荀从袖中掏出只毛绒绒的小雏鸟,摸摸它,又亲亲它,将它小心翼翼放进了鸟巢里,说道:“小鸟呀小鸟,我唯一的朋友要走了,以?后?就剩你我相依为命了,你要好好的。”
凌舟呆住了。长这么大,头一回有人称他为“朋友”。
李荀将手别在身后?,正色道:“现在我要下来了,你扶不扶我?”
凌舟怔愣着一双大眼睛,没有答话。
李荀道:“你今日若扶了我,便是答应留下,不许走了,你扶还是不扶?”
凌舟最终还是没能走成。
安顿完临安王府,苏陌似用尽了全部力气。他趴在裴寻芳怀里,还未到达新宅便睡着了。
他在梦里仍觉荡荡悠悠的,似乎还飘荡在幕天席地的运河里。
裴寻芳抱着他睡了一夜。
翌日,苏陌被饥肠辘辘的肚子唤醒。
推开房门,已完全是新的天地。
夏伯提前月余便到了,宅子里早已收拾得妥妥贴贴,幽静又雅致,一院子洒扫的人,见着苏陌齐声?道:“主子醒了。”
苏陌突然有一种游离于这世间之外的感觉,仿佛这座宅子、这些人均与他不在一个空间。
直到裴寻芳拿着一件披风将他包裹住:“公子体弱,当心着凉。”
苏陌反身抱住裴寻芳,才找到一点点真实感。
这些日子,苏陌变得特?别瞌睡,一日能睡四?五次,他只要醒着便黏着裴寻芳,就连房事也主动了许多。
这天傍晚,仆人们撤走餐盘,点上香炉,又将房中的灯吹灭了几盏。
裴寻芳拿着支上好的羊毫笔,沾了些粉黛,有模有样地为苏陌描画眉眼。
“公子有心事?”他问?道。
“没有。”苏陌动了下身子。
“别动!”裴寻芳眉头一蹙,还是没按住,“……都?画花了。”
苏陌才不管花不花的。
裴寻芳喜欢拿他的脸画着玩,那?就让他玩,苏陌乐得配合一下。
裴寻芳神情严肃地补救着那?画歪的一笔,过了好一会,才继续前面的话题:“那?是因为什么?”
“我想起清川和李长薄了。”苏陌出神道。
听到李长薄三字,裴寻芳还是应激反应了一下。上个世界的李长薄对苏陌的纠缠,让裴寻芳始终过不去这个坎。
即便苏陌一再强调,他与李长薄没关?系。
“哦?”裴寻芳面上不显,仍旧细细描画着。
“这些日子,安阳王,李荀,凌舟,沈子承,甚至是谢一凡这种原书一笔带过的配角,我能为他们安排的,我都?安排了……可是作?为原书主角的清川和李长薄,我却无能为力。”
苏陌有些沮丧。
“公子不是指引了李长薄去寻找清川吗?”
“还是很担心的。原书主角角色觉醒,他们发现了书中世界的真相,想要有自己的人生,我要放他们自由,便不能再去干预,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可以?为谢一凡安排,却不能再为清川安排。”
烛火忽明?忽暗,香炉青烟袅袅,熏得人沉醉。
苏陌说着话,声?音渐微,眼看又要睡着了。
裴寻芳捏住苏陌的下巴,狠狠吻了一下:“公子可不可以?多看看我?”
苏陌瞬间从神魂游离中醒来。
裴寻芳没再说什么,而是拿来一顶小纱帽,扣在苏陌头上,又为他穿上一身圆领袍子,套上皂靴,提拎着他往那?铜镜前一照,一个风流俊俏的小书生便出现了。
长得像苏陌,又不那?么像。
“这是要作?甚?为何给我易容?”苏陌瞅了瞅自己这身打?扮,还挺精神。
“瞧你无聊,带你去玩。”裴寻芳说着,将苏陌往肩上一扛,大步流星往外走去,“这临安城里,十个有九个都?看过那?册《大庸百美图》,公子不想惹麻烦的话,就乖乖听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陌被他闹得瞌睡全无,拿手捶他:“我自己会走。”
“你走得太?慢了。”裴寻芳朗声?道,“今儿是七月七乞巧节,临安城里有花灯,夫君带你去看灯。”
都?说,临安人生性爱风流,爱俊俏,爱鲜衣,爱华灯,爱烟火。
苏陌到了这临安城,才算是如鱼得水。
他提着个灯笼,骑着马儿打?那?街上过,都?能引得满楼红袖招。
苏陌畅快得很,瞧着人家乐坊在玩斗诗赠香帕的游戏,他也凑上去,一不小心便赢了个满堂彩,被扔了一头的香帕子。
气得裴寻芳呀,鼻子直冒烟。
这还不如呆在家里。
“承让了,承让了。”苏陌笑呵呵拱手,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那?乐坊的老板娘却是个火眼金睛的:“这位小公子如此?品貌,不知?出自哪家乐坊?是否愿意来鄙坊指教?”
苏陌面露尴尬。
裴寻芳将人一捞:“这位公子已经婚配,贵坊要强抢人夫不成?”
“这……”老板娘讪讪一笑。
苏陌喜欢看裴寻芳一本正经吃醋,他越不高兴,苏陌越高兴。
光斗诗还不尽兴,苏陌又拉着裴寻芳往那?人群中挤,跟着他们拜七姐,剪彩索,放烟火,吃巧果,瞧见前头用灯搭出了个巨大的鹊桥,他也要往前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寻芳将他提溜了回来,塞进一艘小船里。
满街香筵,绮罗流光,仿若瞬间离他们远去了。
船里只有他们两人。
裴寻芳捧出一大堆纸,满眼期待道:“现在该陪我了,我们来放河灯。”
苏陌看着那?堆纸,你管这叫河灯?
“折好了不就是河灯?”裴寻芳认真道。
苏陌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要折纸的幼稚鬼,会是以?前那?个在大庸帝城呼风唤雨的司礼监掌印。
“行……行吧。”苏陌生无可恋地拿起一张纸,“我今日便舍命陪君子,陪你折到天荒地老!”
这可不是个小工程,裴寻芳准备的纸太?多了。
苏陌很快便腰酸背痛,头晕眼花,又犯起了瞌睡,他偷偷摸来个小绒毯,歪在一侧睡着了。
再醒来时,他枕在裴寻芳腿上,船也不知?随着水流漂到了哪里。
周围安静极了,唯有夏虫唧唧,水声?潺潺,一道银河横亘九天。
而裴寻芳正拿着支笔,极其认真地在河灯上写着什么。
他每写好一个,便点上烛火,将河灯放入河流中。
苏陌揉揉眼,但见一整条河流,弯弯曲曲,星星点点,数不清的河灯追随着小船,荡在天地间。
“你折了这么多!”苏陌不敢相信,他想去捞起一盏,“你写了什么?”
“不准捞!”裴寻芳忙拉住他,“捞了便不灵了。”
苏陌要抢他手中的河灯:“那?给我看看这个。”
裴寻芳高高举起:“不准看。看了也不灵了。”
“是不是跟我有关??”苏陌扑上去抢。
裴寻芳兜住苏陌的后?脑勺,将他按住,一个弯腰,便将河灯放入了水中。
“啊?”苏陌有点可惜,“最后?一盏了。”
“你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很想知?道?”裴寻芳从身后?抱住他,温柔地吻了他一下,“让我用余生告诉你。”
苏陌怔怔看着满川星河,转身将裴寻芳扑倒:“……现在就告诉。”
小船浮于天地间。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待到东方既白,远处山上已是薄雾缠绕,晨钟敲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寻芳伏在苏陌汗涔涔的背上,肌肤贴着肌肤,肢体交缠,苏陌又睡着了,裴寻芳吻着他眼角未干的的泪水,听着他小小的呼吸,在他耳边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苏陌。苏陌。
一声?声?,一句句,像来自异时空的呼唤。
苏陌沉在梦里。
他不敢告诉裴寻芳,魂首分离变得越来越频繁。
他越来越害怕。
他怕自己哪一次醒来,便是没有裴寻芳的世界。
这一河的灯火,随着水流漂到了一脉青峰下,这半山腰中,有一座古寺,名叫“不曰寺”。
山寺破破烂烂的,一年到头也没个香客,穷苦得很。
寺中不过一位住持,三个小徒弟,其中一个还是个傻的。
说他傻,他偏偏生了个极标致的好样貌,见人会笑,伤心会哭,五艺无师自通,只是心智未开,不会认人,也从不开口说话。
清晨下了点薄雨,小傻子跟着两位师兄,到山谷的河边洗衣摘菜。
河边长了好些百年合欢树,一到这个季节便粉花簇簇,仿若开了满树的绒球。
小傻子每天都?要捡一篓子的合欢花,用背篓兜住了,带回寺里,制成药材。
合欢花是味好药,可治心神不安,师父让师兄们拿去卖了,还能换点油米。
“清川,师兄们先回寺了,你捡完了就回来,别贪玩!”
清川没听到一般,他背起背篓,将僧袍高高的绑在腰上,又脱了鞋袜,卷起裤腿,跳到小河里捡落花。
今日河流里不仅有落花,还有别的。
清川捡起其中一个,见是一盏烛火燃尽的河灯,灯上写着一行字:“余生只愿与君度,情深不负共白头。”
清川眨眨眼,将那?河灯塞进了背篓里。
不一会,又看见一盏河灯,上头写的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清川小心地拂掉河灯上的水渍,也塞进了背篓里。
捡着捡着,清川发现不对劲了。
这明?明?是一条流向山下村庄的小河,为何这些河灯和落花会逆着水流往上流。
清川站在水中,回头往身后?望去,潺潺水流,缤纷落花,云雾缠绕的古寺里,师兄正撞着佛钟,叫他回去吃饭。
清川呆呆转身,正要折返,忽听到身后?有人唤他的名。
那?声?音压得低低的,颤得厉害:“清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