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身
暮春转暖。
雨声和虫鸣透过新换的绿窗纱, 声声扰人心?。
苏陌心?中?一悸,从裴寻芳的臂弯中抽开身:“掌印说笑了,掌印的故乡是洛阳。”
许是刚刚服过药,裴寻芳的靠近让苏陌全身上下都变得高度敏感, 就?连他呼在耳后的气息都如轻羽拂过, 挠得?人痒痒的。
频频对一个太监产生性.幻.想?,还?总做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梦, 这让苏陌感觉很危险。
无论是被书中?角色反噬, 还?是对笔下?人产生不该有的情感,都是失控的表现。
苏陌喜欢冒险, 但不喜欢失控下?的冒险。
苏陌行至窗前, 推开半扇窗,微凉的夜风伴着雨滴飘进来,苏陌心?头燥郁, 没?忍住在风中?咳了几声。
裴寻芳半环住苏陌,将窗关了:“公子体弱,当心?着凉。”
苏陌嗔怒着回望他。
裴寻芳他算什么人,为什么总要?管东管西,还?尽说些?离谱的话。
裴寻芳假装未看见苏陌的愠色, 顺手将那半垂着的卷帘也一一放下?了。
雨声消去了不少, 房间随之静下?来, 烛火变得?更亮了,也照亮了苏陌微醺般绯红的脸。
裴寻芳用手背冰了冰苏陌的脸:“公子为何脸红了?”
他个子很高, 声音虽轻,却天?然有一种压迫感, 苏陌被他堵在窗前,无处可?退, 只得?抬起下?巴问他:“掌印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公子还?真是健忘。”烛火在裴寻芳身后窜动着,他沉在阴影里,似一匹月色下?猎食的狼,眸子里是幽深而暗黑的森林,而那森林里唯一的光亮,是苏陌的身影。
裴寻芳走近一步,苏陌以为他又要?做什么举动,往后一避,没?承想?裴寻芳只是轻轻碰了碰他的头发,凤眸里噙着几分笑意:“无妨,咱家替公子记着。”
苏陌被他笑得?头皮发麻。记着什么?
裴寻芳没?再?多言,端起那盏烛台,在矮榻上坐下?,道:“今年帝城的春天?特别?长,雨总也下?不完,公子觉得?呢?”
苏陌不知道帝城往年的春天?是怎样的,但他刚喝完药,身上也不痛快,他此刻非常不想?与裴寻芳呆在一个屋檐下?。
这让他感觉很危险。
苏陌赤裸.裸地赶人:“时辰不早了,掌印若无事,就?请回吧,我要?睡了。”
“咱家是来求和的。”裴寻芳直接了当说道,“为表诚意,咱家还?带来了一份礼物。不知公子,是否愿意给咱家这个机会?”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本?小册子,放在矮榻的案几上。
那表情,还?挺正经。
苏陌眨眨眼?,要?谈正事是吧。
细想?想?,两人并未吵架,是裴寻芳先越界了,他试图打破两人的合作关系,阻止苏陌回不夜宫,苏陌借夏伯用“君臣韘”压他,他便?索性摘了那枚韘,这才导致两人不欢而散。
拈花巷之事,苏陌猜到一定有裴寻芳在暗中?干预,否则,他恐怕早已?被李长薄给生吞活剥了。
想?到此,苏陌倒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倒是应该向裴寻芳致谢才对。
苏陌也不是扭捏之人,便?在裴寻芳对面坐下?,远远问道:“这是何物?”
“公子托咱家安葬小槛,咱家猜那位小槛对公子一定很重要?,便?让人查了一番。”裴寻芳倚在案几上,翻开那本?册子,将它调转了个向,朝向苏陌。
里面是一份详细的籍贯备案。
裴寻芳道:“小槛原名林佑仙,山东籍,家里世代为商,为商籍。”
“其母亲原是俘虏,为奴籍,流落大庸多年,经转多人之手,十七岁时被齐州林府二公子相中?,买回了家。据说,那林二公子待她情深意重,从不因她是奴籍而轻贱她,她在林家虽只是个侍妾,但林二公子终身未再?另娶,竟与正妻无异。小槛也算是在千呵万护中?长大。”
“可?他的人生,在去年秋天?被改变了。”
苏陌面上不显,心?中?却是惊讶,这么短的时间,裴寻芳是怎么查到这些?的?
小槛的事,苏陌在原书中?并未写得?如此详尽,如今听裴寻芳这么一说,竟有种听说书的感觉。
这书中?人、书中?事,在苏陌的书写范围外,究竟还?发生了哪些?变化?
裴寻芳有意无意地瞟着苏陌的反应,又翻开一页,指向一处,道:“去岁九月,林二公子携家眷举家迁至帝城,十月,林家因牵涉私盐案被查,随后,小槛母亲的奴籍身份被举报,整个林家因私购俘虏及贩卖私盐双罪并罚,被判了满门抄斩。”
“独独留下?小槛一人,扔进了乐坊,划为乐籍。”
这是苏陌曾一笔带过的背景故事,可?如今听裴寻芳亲口说出来,竟觉头皮发麻。
“私盐案尚未判定,私购奴籍并非死罪,按照大庸律法,林家不至于?被判得?如此仓促,这其中?有人做了手脚。”
“是谁非要?置林家于?死地?我命人查了林家入京后的所有痕迹,在不夜宫的客单记录上发现了疑点。”
裴寻芳又翻开几页,道:“十月初四,林氏夫妇曾在不夜宫包场宴请客人,而那一晚,登台献艺的伶人……正是公子你。”
裴寻芳看向苏陌:“不知公子是否还?有印象?”
苏陌怎么可?能会有印象。
去岁秋天?,苏陌还?在书外的现实世界里,与急速恶化的病情做最后一搏。
“据不夜宫的老奴说,林家那位小姨娘曾特意找春三娘打听过公子的事。恐怕正是这一问,便?去掉了林家三十口人的性命。”
苏陌只觉背脊发凉。
“咱家之前百思不得?其解,何至于??直到公子告诉咱家,小槛是你的亲人。”
“咱家命人从小槛母亲的身世下?手,这才发现一个惊天?秘密,林家的这位小姨娘,原本?有一个很响亮的身份——大齐永昌郡主。”
“也就?是公子的母亲长乐郡主的亲妹妹。”
烛火之下?,裴寻芳不错眼?地笼着苏陌:“小槛进入乐坊后,曾被安排与一众新人去不夜宫学艺,公子琴艺冠绝帝城,曾短暂的做过小槛的授艺老师。”
听到此,苏陌身上已?微微出汗。
不知是服药后的反应,还?是因为裴寻芳的话。
“而这一次选入乐僧的名单中?,原本?并没?有小槛,他是被临时选入的,他甚至连包裹都未收拾,只抱着一把琴,便?被带进了天?宁寺,就?是那么巧,被李长薄给瞧见了……”
“公子曾说过,小槛是因你而死,咱家之前还?不信,现在看来,不仅是小槛,林家三十口人,都是因为永昌郡主认出了公子而全?部丧命。”
“有人要?害公子。所有与公子有关的人,都成了他计划中?的一部分,或杀或用,毫不留情,不过棋子尔尔。”
“而公子……”裴寻芳说着,轻轻捏住了苏陌的指尖,“对此了如指掌,对吗?”
苏陌指尖一颤。
裴寻芳仅凭苏陌的一句“小槛是我的亲人”便?查出了这些?,这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敏锐与能力。
若苏陌再?同他多透露一点点信息,是不是就?要?被他揪出老底了。
“公子还?有多少惊喜,是咱家不知道的?”
裴寻芳轻揉苏陌的手指,发出致命一问:“公子从小在不夜宫长大,是如何知晓这些?的?纵然小槛与公子有三分相似,公子是如何认定小槛就?是你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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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陌抿紧唇,这要?怎么答?
苏陌闭了闭眼?,不悦道:“掌印这拷问犯人的口气,确定是来求和的么?”
裴寻芳的眸光更深了:“这本?册子,咱家也同样为安阳王送去了一份。安阳王对长乐郡主的事极度敏感,永昌郡主与小槛的事情,几乎就?可?以让安阳王断定,公子就?是长乐郡主的孩子。”
苏陌心?下?叹服,原来如此。
“所以,他才会不顾一切,赶来拈花巷救我。”苏陌道。
“没?错。”裴寻芳酸溜溜道,“安阳王比我想?像的更在意公子。”
“掌印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出小槛的身世,你是不是一直在调查与我接触过的所有人?”苏陌问道。
“小槛在不夜宫与公子学艺时,曾与公子甚为亲密,咱家不得?不查。”裴寻芳似笑非笑道。
苏陌“啪”的一下?合上册子,站起来冲到裴寻芳面前:“掌印还?查了我什么?”
裴寻芳仰起头看着怼上来的人,不免好笑:“我曾说过,公子将我的底摸得?清清楚楚的,我却对公子一无所知,我很吃亏的。”
“在我身边安插影卫全?天?候监视我还?不够,还?调查我身边的人,掌印真是有心?了!”
“咱家的眼?线遍布大庸,查这些?并不难,公子对咱家讳莫如深,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裴寻芳忽而停顿了一下?,“公子生气了?”
“我在掌印面前,竟是一点隐私也没?有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正好相反,”裴寻芳语调沉下?来,“我从未看懂过公子。”
苏陌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朝裴寻芳伸出一只手,“还?给我!”
“还?什么?”
“掌印既然不戴那枚韘了,就?请还?我。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裴寻芳凝着苏陌,眼?底忽而漾出笑意,他张开双臂往那靠背上一躺,说道:“螭纹韘就?在咱家身上,公子想?要?,就?自己来取。”
苏陌咬着唇看他。
这人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像个无赖。他笑得?那么可?恶,是以为我不敢碰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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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陌狠下?心?来,提起衣摆跨了上去,开始对他上下?其手。
裴寻芳起先还?在笑,后来越来越安静。
苏陌先是翻了他衣袖内,又翻了腰间香囊和玉带,当他摸进裴寻芳的衣领间时,裴寻芳按住了他的手。
他声音有些?哑:“公子是要?非礼咱家么?”
已?然坐在裴寻芳身上的苏陌:“还?我!”
“公子既送与我,那便?是我的东西。”裴寻芳道,“公子想?拿回去,得?拿另一样东西来换。”
苏陌要?被他的歪理气死了,忽的发现他雪白的交领间露出一小点红绳,便?拨开他的衣领,往他领间一掏,将红绳一把拽了出来。
红绳上的什物被撞得?叮当作响,上面挂着的正是那枚墨玉螭纹韘,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护身符。
那护身符有些?年份了,绣囊已?洗得?泛白,但看得?出来被珍藏得?很好。
不知为何,苏陌的眼?皮莫明突突直跳。
他拿起那个护身符,问道:“这是何物?”
“一位故人所赠。”裴寻芳眸光笼着这个骑在自己身上的人,双手扶上了他的腰,危险道,“公子见着他人,也是这样上身的吗?”
苏陌哪里还?会在意这些?,他对这护身符的好奇显然战胜了一切。
他心?脏砰砰直跳,伏近问道:“什么故人?”
“一位我曾同公子提到过的故人……”裴寻芳凝着近在咫尺的人,修长的手指插.入苏陌浓密的墨发中?,哑声道,“公子哄哄咱家,咱家便?告诉你。”
苏陌却双手捧起裴寻芳的脸,将那张俊脸揉成一团,道:“你说不说?”
裴寻芳素来冷峻的眼?眸,被揉出了宠溺的笑意:“公子就?是这么哄人的吗?”
苏陌懒得?理他,径自解开了那绣囊的抽绳。
一枚宫钱从护身符里掉出来。
那是一枚罕见的特制鎏金宫钱,制作精美,古朴沉稳,已?生出少许红斑美锈,钱币的一面印着双螭缠绕的纹样。
苏陌的心?跳更快了,他将它翻转一面,另一面赫然铸着四个大字:长乐通宝。
苏陌的脑子“嗡”的一下?便?炸了。
“大庸二十二年,新帝即位,改年号‘长乐’。”
这一段时间线,仅仅存在于?《伶人太子》这本?文后半段的大纲中?,而苏陌压根就?没?有写到过!
无论是原书中?,还?是苏陌穿进来后,时间线均未进展到“长乐年号”这一段。
可?裴寻芳,为何会戴着这样一枚宫钱?!
头牌
忽觉手背被轻轻一叩。
“叮——”, 鎏金宫钱弹飞至半空,发出悦耳的?嗡鸣声。
下一瞬,宫钱稳稳落入裴寻芳指间?。
裴寻芳夹着那宫钱,转眸看过来:“咱家这护身符戴了十八年, 从未被人瞧见过, 今日就这样被公子看了,公子可得负责。”
可恶。
苏陌起身去夺那宫钱:“还?我!”
孰料裴寻芳仗着手臂长的?优势, 左躲右闪根本不让苏陌碰到?。
苏陌气极, 试图攻他下盘,裴寻芳却长腿一钩, 就势搂住苏陌的?腰, 将人整个翻转了过来。
苏陌差点惊叫出声,待反应过来,已被裴寻芳压在了矮榻上。
墨色蟒袍滑入雪白衫裙的?褶皱间?, 似纠缠在一起的?蛇,裴寻芳低声道:“公子对咱家的?护身符很感兴趣?”
苏陌头晕得厉害,手脚均动弹不得,力量对比悬殊,这具身体在裴寻芳面前根本讨不到?一点好处, 苏陌警告道:“放开我。”
这温香软玉抱满怀, 裴寻芳畅快得很, 笑道:“公子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自从发现了苏陌的?口?是心非, 裴寻芳就对他所有的?拒绝都自动免疫了。
“你?弄得我手痛了。”苏陌挣扎着,眼尾泛了红, 道,“放开, 我有话说。”
裴寻芳盯着苏陌看了又看,瞧着他眼睛越来越红,还?是松开了手。
苏陌速速逃离裴寻芳的?可控范围,他努力平复着心绪,道:“掌印那枚护身符很特别,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钱币。”
“哦?”裴寻芳若有所思地捻转着那枚宫钱。
他缓缓靠回去,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过苏陌,他迎着烛火举着那枚宫钱,眯起一只眼,透过那宫钱中的?方形孔瞅苏陌。
这人鲜少有如此张皇失措的?模样。
倒是新鲜。
“这是一枚厌胜钱,”裴寻芳道,“民?间?素有将厌胜钱做成护身符给小孩佩戴的?习俗,可厌服邪魅、求取吉祥……公子博闻强识,竟然?不知么?”
“我当然?知道厌胜钱,”苏陌道,“可为何它上面篆的?是长乐通宝?”
“据我所知,人们铸造厌胜钱时喜欢以吉语作?年号铸字,就像太平、永乐、景和?都是厌胜钱上常用的?年号。”
裴寻芳转动着手中的?宫钱,金色方孔中的?苏陌,像镶嵌在神殿中的?一幅画。
而这画中人,正目含水色望着他。
那双眼,似穿过盈盈秋水,淡淡春山,穿过渺渺时空,望向裴寻芳。
裴寻芳眼皮跳了一下,心跳亦莫明加快。
这个情景,似曾相识。
“所以呢?”苏陌仍在等他的?下半句话。
“所以,”裴寻芳缓缓放下宫钱,“长乐二字,应当也是此意?,不过是一句吉语罢了。”
“掌印此话当真?”苏陌蹙眉道,“民?间?厌胜钱多?为铜币,而这种鎏金工艺只有大?庸官炉的?铸币师可造,且管理?极为严格,几乎不可仿制,这枚钱币不可能出自民?间?。”
“可如若它出自官炉,那‘长乐通宝’四字就不是随意?刻的?吉语,而是……”
“而是什么?”裴寻芳神情变得认真,深深望向眼前人,“请公子告诉咱家。”
而是代表着,它是长乐年间?铸造的?宫钱。
可苏陌不能说。
跟裴寻芳主动提“长乐年间?”,无疑是自己揭自己的?马甲。
苏陌抿紧唇,欲言又止。
“公子在怀疑什么?”裴寻芳漆黑的?眸子里燃起了异样的?光,问?道,“莫非公子认为,这是一枚长乐年间?铸造的?宫钱?”
苏陌眼睫一颤,没想到?裴寻芳自己说了出来。
苏陌详装镇定道:“这个护身符陪伴掌印多?年,它出自民?间?还?是官炉,掌印应该早就有了结论。只是为何它上面篆着长乐通宝四字,怕是只有将此物赠给掌印的?人能解答。”
“赠我此物的?人早已无迹可寻,”裴寻芳眸光笼着苏陌,道:“咱家想听听公子高见。”
苏陌别开脸:“恕我孤陋寡闻,不知。”
苏陌确实不知。
这太过荒唐。
现在坐在龙椅上的?仍是那位嘉延帝,而长乐年号,是仅存在于苏陌大?纲中的?、在未来的?两年才会到?来的?时间?段。
而《伶人太子》这本文,在苏陌穿进书中的?那一刻,便没有再写下去了。
这枚宫钱,从何而来?
“公子一眼便看出了此物非同寻常,公子一定知道什么秘密?”裴寻芳神情愈发认真,近于恳切道,“此物对我非常重要,我一直在找一个人。若公子知道什么,请务必告诉我。”
找人?找谁?
裴寻芳少有这种模样。
“掌印眼线遍布大?庸,还?有掌印找不到?的?人?”苏陌瞧了瞧裴寻芳,莫明有些生气,“掌印高看我了,我只是觉得它特别而已。”
说罢,他扶着身侧的?凭几起身:“时辰不早了,掌印请回吧。”
裴寻芳岂会让人就这样走了。
他跟着下了榻,拖住苏陌的?手:“话还?没说清楚,公子可不能这样一走了之。”
苏陌乜眼瞧他:“我对掌印要找的?人可没什么兴趣。我困了,我要睡了。”
裴寻芳看了看苏陌,倏地将他拦腰抱起,扛在了肩上。
苏陌没想到?他又来这一招,已懒得挣扎,只警告道:“掌印做甚?安阳王的?人还?在外头。”
裴寻芳扛着人大?步走进内室:“那是咱家的?人。”
苏陌心道不好,随后被裴寻芳摁进了松软的?被褥间?。
墨玉螭纹韘从裴寻芳微敞的?领间?滑出,吊着根红绳,垂落在苏陌脸上,带着裴寻芳身上的?热度。
竟是滚烫烫的?灼人。
“公子困了,就在床上说。”裴寻芳压低声线道,他漆黑的?瞳仁越来越深,如迷雾森林般神秘而危险。
“松开!”苏陌不知为何竟紧张起来:“掌印是忘记夏伯的?话了么!”
“公子求咱家给你?解毒时,可没有管什么夏伯的?话。”裴寻芳似笑非笑道。
苏陌懵了。
解毒?
什么解毒?那不是梦吗?
苏陌有点崩溃。
裴寻芳将苏陌的?腰一提,逼近道:“公子看人看物总有一种超于常人的?通透,这世间?人、世间?事仿若都了然?于胸。咱家幼年曾遇见过一个人,与公子倒是有几分?相似。”
苏陌隐隐觉得有什么秘密即将破笼而出,心跳得厉害:“什、什么人?”
裴寻芳死死盯着苏陌的?眼,低声道:“他有一双与公子相似的?眼。只需望一眼,便能叫人忘不了。”
窗外响起几声雀鸟的?鸣叫。
苏陌虽听不懂,但他知道那是影卫在向裴寻芳传递信息。
可裴寻芳却没有放开他的?意?思,问?道:“公子可还?记得,咱家曾同公子提到?过的?一个救过我的?人?”
苏陌心擂如鼓:“教你?弹奏《陌上》的?那位奇人?”
“我称他作?先生。”裴寻芳轻抚着苏陌的?眉眼,声音亦变得温柔,“先生是我从未说出口?的?秘密。”
苏陌的?心跳莫明变快:“他就是赠掌印护身符的?人?”
“是的?。我的?人生本该终结于那一场冬雪。”裴寻芳道。
“那一年,洛阳遭火攻屠城,顾家军全军覆灭,城内一片焦土,遍地死尸。大?雪下了七日?,掩盖了一切,整个洛阳变得晶莹剔透,像一座雪宫。”
“他不知从何而来,戴着个银色面具,像从天而降的?仙人,他将我从死人堆里抱出来,给我喂吃的?,问?我可还?有亲人。我说我的?亲人在大?庸帝城,他说,他正好要去大?庸帝城,问?我要不要结伴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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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陌的?心突突直跳:“是他带你?离开洛阳的??”
“那些日?子我们形影不离。从洛阳到?大?庸帝城,我们走了一月又三天,中途遇到?多?次流寇匪徒,他教我用计应对,竟都安然?度过。”
“他似乎无所不知,不管遇到?何种危机都波澜不惊,轻松应对。”
“可他身体不大?好,总是心事重重,他教了我很多?东西,包括大?庸帝城的?风土民?俗,城池布局,甚至朝堂格局,还?有一些我从未听过的?工艺原理?与药理?,我要认他作?先生,他没有反对。”
“先生从不提自己的?事,也不许我靠他太近,我与他相处一月余,却连他的?真容也未曾见到?。”
“分?别那天,天气特别好,他带我去放纸鸢,可我不知为何在山坡上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已是深夜,满天繁星,我身上多?了一个护身符,先生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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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山坡上等了三天,我看着日?升月落,知道他不会再回来。我按照他教我的?,来到?帝城,混进了宫里,一步步走到?今天。我从未停止过找他,可他就像在这世界消失了一样,了无痕迹。”
“公子你?说,这世上是不是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人?”
苏陌已然?懵了。
开满紫色小花的?山坡,放飞的?纸鸢,还?有梦中小男孩的?脸,都逐渐清晰。
而苏陌看见自己,在熟睡的?小裴寻芳面前,摘下面具,为他戴上护身符,道:“莫痴莫妄,方可长乐永安。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苏陌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他一把揪住在他眼前不停晃动着的?墨玉螭纹韘,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不止一次穿进过这本书里。
而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曾来过这里。
他救了小时候的?裴寻芳,并用一枚宫钱,暗示着他所在的?时空。
忽听“嘎嘣”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断开了。
两人俱是一愣。
原本完完整整的?螭纹韘已经分?裂成了两枚。
其中一枚圆润素净刻着暗纹,如谦谦君子,另一枚龇牙咧嘴,像凶狠煞神。
一枚君韘,一枚臣韘-
安阳王本欲按原计划赎出季清川,可他很快发现,事情远比他想像的?复杂。
当他从宫里返回时,不夜宫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帝城乐坊十六座,所有说得上话的?、说不上话的?,都已集体杀到?了不夜宫。
“朝廷的?事,咱小老百姓可管不着,但乐坊有乐坊的?规矩,既入了这行,就得按行里的?规矩来。”未央坊的?当家人站在人群中央,义?正言辞道,“不夜宫的?头牌坏了规矩,让所有乐坊蒙羞,就得接受惩罚。”
“上一个敢这么做的?人,可是送入军营,成了营伎。”
“那不可同日?而语,那一位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伶人,这一位,可是帝城第一伶人啊……”
安阳王撩着门帘,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身后的?侍卫道:“太子与季公子在拈花巷的?事已传开,所以人都道季公子在弁钗礼前坏了规矩,要……”
“要什么?”安阳王问?道。
“要送去军营,充当营伎。”
“荒唐!”安阳王摔帘而去。
侍卫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另一位锦衣男子亦用折扇撩起帘子,往那大?堂中看了一眼,随即双手托着后脑勺,悠哉悠哉踱着步子跟上。
“这春三娘可不简单,据我所知,她为季公子招揽的?客人可远远不只帝城的?豪强世族,那些人几乎遍及大?庸,甚至还?有异邦客人,光付过订金的?人都有一百七十余人。换言之,这些人非富即贵,没一个好惹的?。”
“王爷的?这个差事,不好办呐。”
“这世上没有你?许钦办不成的?差事。”安阳王头也不回答道。
“那倒是。”许钦歪头笑道,“想当初,我可是也收到?过请柬的?。”
“许钦竟也收过请柬?”安阳王皱眉道。
“那当然?,许某可是临安城第一风流人。”许钦说罢轻笑,“王爷那些花名,还?不是许某的?功劳?”
“当初王爷传信叫我速速赶来时,我十分?惊讶,王爷何时对乐坊伶人生了兴趣?不过想想,这不夜宫的?头牌名满天下,据说是个神仙似的?尤物,来瞧瞧也不亏。”
“清川如同我的?孩儿,你?不可言语轻慢了他。”安阳王警告道。
“孩儿?”许钦显然?很吃惊,“私生子?”
安阳王不置可否。
“那可不好办了。”许钦摸着下巴道。
“有何不好办?”安阳王问?。
许钦道:“季公子若是寻常人,那怎样都无所谓,谁离开乐坊不得掉一层皮?”
“可王爷若是如此看中他,那多?少有些困难。”
“别看眼下外头闹得凶,那还?只是一群乐坊之人在过过嘴瘾,他们无权无势,构不成威胁。等那些交了订金的?人闻讯赶来,局面就不好控制了,我担心季公子会吃亏。”
“眼下这局面,悄悄提前赎出季公子是不可能了,这弁钗礼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顶住所有压力,将这弁钗礼办了,才能自证清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许某也定当尽力,为王爷折得东风第一枝,”
安阳王凝眉点点头。
许钦继续道:“明日?王爷还?需做两手准备,为我准备一批人马,万一闹起来,怕是也只能来硬的?。”
安阳王道:“那是自然?。”
许钦道:“但大?庸律法摆在那,不管用何种方式,想要名正言顺的?带季公子离开,最后还?得走官府这道流程。官府会登记备案并追踪,季公子少不得要跟我回许府,在府里做一段时间?家伶……这样,会不会委屈了季公子?”
“不可。”安阳王摆摆手,他望着那鸦青色的?夜空,道,“清川的?未来我另有安排,赎清川离开不夜宫只是权宜之计,他非池中鱼,你?临安许府,装不下他。”
“那许某心中有数了。”许钦说罢又皱眉,“那就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那位太子殿下要如何应对?”
安阳王寒声道:“他与清川,不可两全。”
许钦没太听懂,什么叫不可两全?
他正要发问?,两人已到?了季清川的?院子。
“你?先见见清川。”安阳王提步上了台阶,问?道,“可有人来过?”
采薇面色无异,迎上来躬身答道:“奴婢一直守在这里,无人来过。”
而房中。
月白色帷帐被倏地放下,衾被盖住两个人的?身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陌轻喘着,转身看向屏风外推门而入的?安阳王。
设定
房中寂然无?声。
薄纱屏风后, 帐内人似已熟睡。
安阳王停下脚步,问道:“清川几时吃的药?几时睡的?”
“回王爷,公子戌时喝下第二副药,喝完便睡了, 第三副药在子时。”采薇问道, “奴婢是否去唤醒公子?”
“毒解得如何了?”安阳王又问。
“解了六成。”
那许钦被房中书?画吸引,正饶有?兴趣地?欣赏着书?案上未写完的字, 听得此话, 便问:“中的何?毒?”
“这……”采薇似有?疑虑。
忽闻床帐内传来一阵轻咳,三人均移目过去, 但见那黛色远山般的人影动了一动, 一人撑着床沿似要起身,散落的长?发贴着纤薄的肩,大?有?不胜之态。
采薇忙绕至屏风内, 问道:“公子醒了?”
苏陌将衾被拉至腰际,道:“我身上很不舒服,请姐姐帮我看看。”
“公子请赐脉。”采薇道。
苏陌撩开一点?帷帐,伸出一段雪白腕子。
采薇这一看不要紧,帷帐内的情形看清了个七.八分, 那衾被下分明还藏着一个身形修长?的人。
采薇吸了口气, 只当没看见, 一边号脉一边道:“公子胸中郁结致药效不得发散,须得奴婢为?公子施几针。”
外头, 安阳王问道:“清川怎么了?”
“王爷请放心,施几针便好了。”那采薇熟练地?从身上摸出针灸袋, 说道,“请公子褪去上衣, 趴下。”
苏陌心领神会,这个采薇果然是个聪明人。
侯在屏风外的两人,隐约见着那帐内人褪去外衣,伏于枕上,采薇则跪于榻前,为?他施针。
这安阳王本一心要亲自看看,此时,却不便靠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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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请坐。”苏陌虚弱道,“清川身上不适,请恕清川无?法下床行礼。”
“是本王疏忽了,本不该深夜过来,但事?关紧急,明日的弁钗礼,须得同你商量。”
苏陌不用想也?知道现在外头是怎样的一团糟。眼下,安阳王定是无?法提前赎出季清川了,走弁钗礼这一步势在必行。
苏陌道:“清川今日遭此劫难,声誉尽毁,坊间对清川怕是早已下了判书?,清川对弁钗礼已不再抱期望……只叹命薄,这病弱残躯怕是撑不到柳暗花明那一天了……”
此话不说还好,一说即点?燃了安阳王心中的愧疚。
想到今日种种,想到冲上马车时所见到的那一幕,安阳王顿觉血液直冲脑门。
季清川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被欺负,被当作玩物,被弄得这一身病痛,说到底,都是他李珩太没用,被蒙骗了十八年,没保护好长?乐的孩子。
安阳王那颗要救季清川出火坑的心变得更加迫切,他走近几步道:“清川放心,明日的弁钗礼,本王定带你离开不夜宫。”
“按照大?庸律法,王爷又如何?为?清川赎身?”苏陌有?气无?力道。
“傻孩子,你既低看了本王,也?低看了自己。本王说过要带你走,便一定会做到。”安阳王道,“这位是临安许钦,是本王最信任的挚友,明日他将代?替本王,去参加弁钗礼。为?确保万无?一失,请清川将花簪赠于他。”
许钦收起折扇,隔着屏风笑盈盈朝苏陌拱手行礼:“久仰公子大?名。”
许钦,《伶人太子》的库存工具人之一,号称江南药王,是围绕在安阳王身边的富商之一,没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家底,只知此人挥金如土,最是个恣意洒脱之人,可惜结局令人唏嘘,散尽千金为?红颜,死?于非命。
苏陌原文中尚未写到许钦出场,对苏陌来说他就是个完全的陌生人,便道:“见过许爷。”
察觉那个人同样也?在隔着屏风盯着自己,苏陌道:“可惜,花簪已被太子拿走了。”
“什么?”安阳王很是惊讶,“清川怎可将如此重要的信物赠给李长?薄?”
对伶人来说,花簪是弁钗礼最重要的信物。
获赠花簪的人,会被默认为?良主第一人选。竞礼当天,由花簪主人率先报出一个价格,再由其它恩客自行报价,当所有?报价全部揭晓,若无?人超过他,那他便顺理成章成为?获胜者。
若有?人超过他,那么他也?可中途加价三次,直至决出最后获胜者。
因?此,花簪就是伶人送出去的一把保护伞,即便弁钗礼当日清冷无?人,至少还有?一个人会为?他托底。
相?反,若弁钗礼当日,获赠花簪的人未出现,那便意味着,伶人被弃了。
这会导致伶人身价大?跌,遭人耻笑,而被弃的伶人也?会被人恶意围截、低价竞拍。
在声色犬马的乐坊里,真心实?意欣赏或疼惜伶人的恩客又有?几个?
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因?着所托非人,最终被贱价拍下肆意欺辱的例子数不胜数。
安阳王终于明白李长?薄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拿走了花簪,又在拈花巷公然欺辱季清川,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季清川与他的关系,要让季清川成为?他人眼中的二手货,要让季清川除了他无?人可托底。
安阳王恨得牙痒痒:“是他强行拿走的么?”
“倒不是。”苏陌轻声道。
“无?妨。只要那太子不来,有?没有?这花簪,我们胜算都是大?的。”许钦说道。
安阳王直截了当道:“李长?薄回宫后便被带进了慈宁宫关禁闭,清川放心,本王明日不会给他出宫的机会。”
苏陌想到李长?薄走之前那双腥红的眼,还有?那一句“只为?求你”,不觉心中一悸。
李长?薄不会允许他人赢得季清川。
死?都不会。
而让李长?薄出现在弁钗礼,赢得弁钗礼,让他与皇帝、太后彻底决裂,不正是苏陌原本计划的么?
可为?何?此时,心境似发生了些微的变化?
“如此还不太妥,需得多人配合才行,王爷身份不便,就由许某前去打点?吧。”许钦道。
苏陌问道:“不知许爷有?何?妙计?”
“妙计谈不上,不过是下狠手砸银子罢了。公子放心,就算掏空临安库银,也?必定帮公子渡过此劫。”
“那就先谢过许爷了。”苏陌道。
“不必谢我,千金难买佳人笑,花钱不就图个畅快?况且,花的也?不是许某的银子。”
“许某今晚还需去拜访几位朋友,就不叨扰了,告辞。”
安阳王道:“有?劳。”
那许钦行至门口,又停步回头,道:“久闻季公子才貌双全写得一手好字,公子若要谢我,便赠许某一幅字如何??”
苏陌道:“清川的字丑陋不堪,若许爷看得起,定当顶礼奉上。”
“一言为?定!”许钦爽快笑道,“他日许某求字,希望公子也?如此痛快。”
许钦最后看了一眼屏风后那人的侧影,遗憾而去。
都说帝城第一伶人求一见而不可得,他许钦千里迢迢跑一趟,没想到,不仅花簪没要到,就连近在眼前的美人也?没见着,当真是吃了个天下第一闭门羹。
不过无?妨。
明日便是他许钦独占花魁的日子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边,安阳王正要离开,苏陌却忽然道:“清川向王爷求一个人。”
“何?人?”
“一名叫阿烈的僧人。”苏陌道,“此人是一名游僧,曾在天宁寺救过我,我与他极投缘,若是王爷将他扣下了,请王爷放他一马?”
“僧人?”安阳王根本未留意过此人,便道,“本王未曾见过此人,若是他救过清川,本王理当好好答谢他才对。”
苏陌疑惑,不是安阳王带走了玄衣人?
“倒是有?一事?。”安阳王道,“本王发觉此番李长?薄被狙,其中有?不少是动了司礼监那位的力量,而裴公公本人也?出现在了拈花巷,清川与这位裴公公,有?交情?”
采薇施针的手,略一颤。
苏陌不动声色道:“一面之缘罢了。”
“如此便好。此人堪称大?庸第一奸佞,本王离开帝城这些年,他从一名小?太监一跃成为?司礼鉴掌印,这些年不声不响栽在他手里的人不计其数,此人手段狠毒,手眼通天,是个极危险的人,清川切莫与之深交。”
“清川知道了。”
安阳王又嘱咐清川好好睡一觉,其他事?都无?需担心,便离开了。
待到房外脚步声走远,苏陌终于松了口气。
而那采薇立即放下手中银针,伏地?跪倒:“奴婢知错,请掌印饶奴婢不死?。”
苏陌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道:“姐姐快请起。”
“奴婢以为?掌印已经及时离开,否则不会让王爷进来。”采薇道,“掌印明明可以走,为?何?不走?”
苏陌头一回见到敢怼裴寻芳的人,还挺新奇。
“你倒是有?借口。”裴寻芳的声音从衾被中传来,显然有?些气急败坏,“不该看的别?看,快滚。”
“是。”采薇有?条不紊地?收拾好银针,退出了房间。
苏陌讶异,平日里那些影卫见着裴寻芳如同见了邪魔般,战战兢兢,这个采薇倒是不怕他。
房间重新静下来。
苏陌忽觉气氛不大?妙,他裸着背趴在枕上,而裴寻芳在他的被窝里。
苏陌眨眨眼,道:“大?庸第一奸佞,掌印好名声。”
“让公子见笑了。”裴寻芳从衾被中探出头,如在洞穴里憋久了的蛇,贴着苏陌的背,蜿蜒而上,“咱家如此脏鄙歹毒之人,公子也?敢与我交易,公子大?才。”
“掌印就不怕将来不得好死??”苏陌道。
“那要看为?何?而死?,死?在谁手里。”裴寻芳牵起苏陌的手,将一枚什物套在了苏陌的食指上。
苏陌低头一看,正是那枚君韘。
“公子解开了君臣韘,从此以后,咱家便是公子的不二臣。”裴寻芳宽大?的手罩在苏陌手背上,十指相?交,臣韘与君韘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君韘与臣韘一旦戴上,非死?别?不可分离,公子没机会反悔了。”
“你!”苏陌没想到他会对君臣韘如此解读。
“大?齐虽亡,但只要公子在,大?齐便在。若公子想要这天下,咱家赴汤蹈火,倾尽毕生,可为?公子一搏。若公子不要这天下,”裴寻芳道,“公子便是咱家的天下。”
苏陌心中一悸,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一定有?某个时刻,裴寻芳也?曾如此这般伏在他后背,说着同样的话。
而不同的是,那个裴寻芳掰过苏陌的脸,泄愤般疯狂亲吻着,在衾被的掩盖下,戴着君臣韘的手伸进了苏陌体内。
苏陌受够了这种亦真亦假的折磨,苏陌必须尽快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他问道:“阿烈是不是在掌印手里?”
裴寻芳的声音冷去七分:“公子倒是一直惦记着那个假和尚。”
“请掌印将他放了。”苏陌道。
“公子与他之间,究竟有?何?秘密?”裴寻芳问道。
苏陌咬着唇。
仅存在于原书?大?纲中、甚至没有?写到的“长?乐年间”,出现了!
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是在用一枚宫钱提醒苏陌原书?设定无?法改变么?
天道自衡。
莫非真如玄衣人所说,所有?偏离原书?设定的人与事?,都会以另一种方式被拨正?
过去苏陌不信。
可小?槛、长?乐宫钱以及穿过来的另一个苏陌,无?一不在提醒着苏陌,原书?设定不可破。
或许,只有?找到这个世界的本源规则,方能找到破局方法。
苏陌想到了天机门。
可这个虚无?缥缈的门派,怕是只有?玄衣人才能找到。
苏陌迫切想要知道答案,越早越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为?,苏陌曾在一个万念俱灰的下午,打开《伶人太子》这本文的“人设文档”,如同无?情的刽子手般,写下了关于裴寻芳的结局:
“长?乐元年,新帝着手肃清朝纲,清算佞臣。”
“而权倾朝野、手眼通天、凭借一已之力将新帝扶上九五之位的第一奸宦裴寻芳,于谷雨日,被磔杀于西市。”
吾爱
这?一夜, 不夜宫灯火通明。
整个帝城乐坊的伶人几乎都涌到了不?夜宫。
都督府以预防闹事?为?由,派遣了大量京军前往不夜宫周围维持治安,领兵的正是贺知风。
而另一侧,数百驾豪华马车从四面八方涌来, 纷纷避开正门, 在偏门落轿,通过贵宾通道入院。
及至凌晨寅时, 一百七十余名客人全部提前到达。
他们此行只有?一个目标:帝城第一伶人, 季清川。
春三娘胆颤心惊了一日?,没承想?, 拈花巷风波不?仅没有?让一个客人中途退出, 相反,弁钗礼的竞逐氛围似乎愈演愈烈了。
这?就像一场百年一遇的豪.赌。
对手是大庸最尊贵的太子,以及各路豪强世家?, 拿到入场券已经是财富与实力的象征,若能赢得帝城第一伶人,那便?是值得炫耀一生的成就。
没有?人会中途弃权。
春三娘仿佛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在向自己飞过来。
纵然变故不?断,春三娘算是看明白了,只要季清川本人还在, 人在银子在, 其它根本无须担心。
而后?院里, 苏陌服下第三副药后?便?沉沉睡去?。
他睡得很不?安稳。
他紧紧捏着指上的君韘,仿若握着生命的指环, 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这?个梦比以往任何一个都要真实。
他发?现自己裹着一身厚厚的白裘,坐在城楼上。
暮霭沉沉。
红日?沉入地平线, 长河几乎被?冰封,枯败的芦苇垂在泊岸边。
苏陌倚在轮椅里, 手里抱着袖炉,却依然手脚冰凉。
他似乎在等?人,可他不?记得自己要等?谁了。
忽闻马蹄声踏破这?沉寂暮气,青鸟在旗杆上欢呼跳跃起来,身后?老臣的声音却如?死气的老钟,他道:“陛下,人回来了。”
苏陌用手支着下额,缓缓抬起眼皮。
远远天际处,出现一片小?黑点。
那些黑点迅速移动着,越来越近,卷起漫天雪雾。
苏陌脑中一片空白。
骑兵阵前那名身穿黑色披风的男子,让苏陌不?自觉地心跳加快。
坚硬的马蹄踏破冰河,碎冰夹着泥水飞溅起来,他弓着肩背,像一只搏击长空的苍鹰朝苏陌飞奔而来。
苏陌看得口干舌燥,然而可怕的是,苏陌想?不?起他是谁了。
“陛下,裴贼已近护城河,可以下令了。”老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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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陌从身侧侍从手中接过一把轻便?弓.弩,搭上一支弩.箭,瞄准那领头的人。
“此人犯了何罪?”苏陌问道。
“抗命回京,意图谋反,亵渎圣上,罪无可恕,陛下。”老臣道。
苏陌闭上一只眼,扣住悬刀,道:“杀。”
“咻”的一声,刻着“人”字的弩.箭破开长风,朝归来人无情射去?。
与此同时,数不?清的利箭如?暴雨落下,城外响起厮杀声:“缉拿裴党,一个都不?许留。”
战马嘶鸣。
骑兵纷纷坠马。
苏陌不?愿再看,道:“回宫。”
还未动身,忽闻一阵惊叫,那穿着黑色披风的男子已单枪匹马跃上城墙,他身上全是血,如?死神般拽住那老臣的发?冠,长刀一抹,生生割断了那项上人头。
头颅滚到苏陌脚边,男子跨过它,将苏陌一把高高抱起。
苏陌惊叫出声。
弓.弩掉在地上。
其它人吓得纷纷拔刀,围成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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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陌任由他抱着。
熟悉的身体接触,熟悉的檀香味,尤其是他看苏陌的眼神,苏陌猜他一定?曾经是他的爱人。
“陛下要杀咱家??”裴寻芳贪婪地嗅着苏陌颈间的香,声音尖细却有?力量,他抱住苏陌的脸狠狠亲了一口。
“他们说,你必须死。”苏陌淡定?地看着他。
“陛下都放你走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打开山海关就往北边跑啊,为?什么要回来?”凌舟手里举着刀,一边哭一边喊。
“我的陛下还在帝城,”裴寻芳捧起苏陌的脸,道,“咱家?就算死,埋骨也?要埋在帝城。”
凌冽寒风掠过城楼,却不?如?怀中人身上冰寒。
苏陌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不?是来自于那些被?斩杀的士兵,不?是来自眼前这?人身上的血,而是来自苏陌这?具躯体深处,属于苏陌的那一部分几近被?吞噬殆尽的气息。
苏陌似乎忘记了很多事?情,甚至已记不?清自己是谁,为?何在这?里。
而眼前这?人的触碰,让苏陌有?一种超越生死的归属感。
“陛下的腿怎么了?”裴寻芳声音在抖,他用披风将苏陌裹紧,很快裹成个连体婴儿,他转而朝凌舟怒吼道,“你有?没有?让陛下按时用药!”
凌舟噗通跪地。
苏陌看着这?人面目狰狞的模样,一如?他指上的臣韘,龇牙咧嘴,凶神恶煞。
苏陌攥紧自己指上的那枚君韘,君韘的內环里,刻着三个字:赶他走。
那是苏陌的字迹。
赶他走。越远越好。
可被?人这?样温柔地抱着,苏陌忽而贪恋起来,不?舍得那么做了。
“我好冷。”苏陌将头埋进他怀里,道,“带我回宫吧。”
“不?,我们回家?。”裴寻芳将苏陌按进怀里。
老臣被?斩,圣上被?劫持,没有?圣上的御令,亲军不?敢擅自动手,眼睁睁看着裴寻芳将人抱走。
暮色笼上城楼,影卫已悄悄潜上城楼,他们如?鬼刹一般,将参与击杀的亲军一个个放倒。
很快血流成河。
“这?些亲军不?干净,咱家?为?陛下换一批。”裴寻芳头也?不?回道。
苏陌窝在裴寻芳怀里有?气无力道:“你不?该回来。”
“陛下还想?将咱家?赶去?哪?”裴寻芳道。
“可就算陛下将咱家?赶得再远,赶去?再凶险的地方,咱家?也?一定?会活着回来。”
“为?何要回来?”苏陌道,“天高海阔,任你去?哪,这?里不?会有?人在等?你了。”
“陛下就这?么不?耻与咱家?在一处吗?”裴寻芳那双凤眸边染了血,像冰天雪里妖冶的花,“是咱家?将陛下伺候得不?好,还是陛下至始至终都只是将咱家?当作杀人的刀?”
“那一定?是你我本无缘,不?该绑在一起。”苏陌道。
“咱家?就不?信这?个邪!”裴寻芳恨恨道。
“下一回我会亲手杀了你。”苏陌很难受。
“那就请陛下先将龙体养好。”裴寻芳一把捏住苏陌瘦削的下巴,“听说陛下又病了几场,还将自己关起来不?见人,陛下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吗?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陛下不?会养,咱家?替你养。”
长街的风,刮起老宅屋檐上的雪沫,苏陌脸上冰冰的,寒声道:“养不?好了。”
“什么叫养不?好了?”裴寻芳不?知怎的红了眼,“这?些年腥风血雨,九死一生,哪一回不?是咱家?陪陛下度过,为?何这?次不?行?”
苏陌道:“不?行就是不?行。”
“为?什么?”裴寻芳颤声道。
大雪落了下来,沾在苏陌浓密的睫毛上。
衬得他如?冰封的谪仙一般美。
苏陌冷冷望着他:“我不?记得你了。”
苏陌在梦魇中不?安地翻转中。
他沉进了一个混沌的空间里,压迫和不?安让他感觉到窒息。
高大的红豆树在大雪中沉默地矗立着。
风雪刮过老宅的庭院,刮过那被?凝固的滴漏。
霁青色床帐里,帐內挂着的那个镇魂银铃,叮当作响。
铃下的笺子随风摇动。
笺子的一面,写着两个字:吾爱。
而另一面,只着一字:陌。
庞大的金色字网又出现了,数不?清的方块字在跳动着,而那字网突然疯狂旋转起来,如?天罗地网般,将苏陌如?同猎物一般笼罩在内。
“轰”的一下,如?粒子束爆炸般。
苏陌化?成了刺目的光,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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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陌在一阵丝竹声中醒来。
睁眼看见的是裴寻芳的脸。
两人身体之间隔着一人的距离,没有?肢体接触,而裴寻芳的脸却挨得很近,几乎鼻息可闻。
苏陌第一次看见裴寻芳睡着的模样。
他从来不?知道,那么狠戾的一个人,睡着了会是这?般温柔易碎的模样。
苏陌想?摸摸他的脸,而就在这?时,裴寻芳睫毛动了动,也?睁开了眼。
“你怎么还没走?”苏陌问道。
裴寻芳似乎仍未从睡梦中游离出来,他眸光有?些散,眉眼间少了些平日?的锐利锋芒,却因眼尾那抹自然而生的红晕,生出了无边魅色。
苏陌甚至想?,有?没有?第二人,也?曾见过他睡醒时的模样。
“那得问公子。”裴寻芳声音有?点哑,“公子喝完第三副药便?一直在梦呓,拖着咱家?不?撒手,咱家?自然走不?了。”
“天亮了。”苏陌说道,“今日?谷雨。”
“我知道。”裴寻芳道。
“你知道什么。”苏陌嗔望着他,眼里不?自觉已涌起水光,突然,他主动搂住了裴寻芳的腰,将脸枕在他心口,说道:“明日?这?个时辰,你若还在这?里,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苏陌清楚地听见,裴寻芳的心脏“噗通”跳动了一下。
可苏陌很快起身,拿起一件寝衣披在身上,下了床。
他绕过屏风,走到妆奁前,望着铜镜里那张有?些微烫的脸,大声道:“既然来了,就都进来吧。”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丝竹声、人语声随之涌入,春三娘领着一队婢女掀帘而入。
“清川昨晚睡得可好,王爷可是嘱咐了,天塌了也?不?让我打扰你。”她说着,还有?意无意往那内室的床榻上瞄。
塌上空空的,月白色帷帐在晨风中微微动着。
苏陌看她们端着一叠叠沐浴更衣的物品鱼贯而入,问道:“不?是午后?才沐浴上妆吗?”
“那是寻常人,清川你可不?一样。”
“眼下外头都快为?你打起来了,清川可千万别紧张,今日?啊,母亲为?你请来大庸最会伺候人的婆子与技师来为?你放松,只有?身上舒服了,良主才会满意呐。”
春三娘扬了扬手上的烟斗,道:“来,都好好伺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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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清川, 今儿可是大庸最受瞩目的人。”
春三娘望着铜镜里的少年,只觉其云鬓雪肌懒入镜,清风明月逊三分,心叹自己分明天天见着他, 为何却又觉着他一天天变得不一样了?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了?
春三娘笑盈盈道:“今儿?个, 整个大庸有头有脸的富贵人,几乎都聚集在了不夜宫。他们可都是为你一人来的呀, 清川。”
“多亏母亲手段好。”苏陌淡淡道。
“就在刚刚, 还?有几位出双倍银子?破例临时加入的。”春三娘笑着拿起一柄木梳,为苏陌梳起头来, 道, “咱们清川还?真是魅力弗边,不枉母亲养你?一场。”
苏陌却听得眉心一跳。
临时加入的?会?是谁?
春三娘一脸喜气?洋洋:“咱们清川,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弁钗礼, 弁钗礼,束弁簪钗,以待良主……”
她正说着,却忽而手一顿,笑容僵在脸上。
她瞥见了苏陌颈侧的咬痕。
深红色的咬痕, 就那样明目张胆地留在细白的颈侧, 宣示着主权。
“母亲怎了?”苏陌抬眸望她。
铜镜里的春三娘, 珠光宝气?,明艳照人, 是不夜宫呼风唤雨的当家人。
可在原文?剧情中,就在季清川被李长?薄赎出不夜宫后不久, 失去价值的不夜宫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所有关于季清川的痕迹都被烧了个干干净净,包括春三娘。
春三娘虽说并非良善之人, 也?并非真心疼季清川,但好歹养了季清川一场。
也?是个可怜人。
如今剧情发生了变化,不夜宫在这次弁钗礼中一定会?被物尽其用。
那个人一直躲在幕后,等候时机。
他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苏陌猜,春三娘此时说不定已经接到了新任务。
“不要紧。”春三娘很快恢复了笑脸,她拨过一缕青丝将那咬痕遮住,说道,“稍后傅粉遮一遮便好了。”
“母亲就不问清川发生了什么?”苏陌道。
“清川不是小孩子?了,应当知道事情轻重。”春三娘道,“人回来就好。”
“母亲就不怕清川被当众揭穿,被骂不知检点,被抓去游街?……母亲就不怕客人翻脸,要求不夜宫退还?所有银子??”苏陌故意说道,“母亲就不怕,帝城第?一伶人成为一场笑话,不夜宫就此倒塌?”
“季清川!你?是不是成心气?我?”春三娘显然有些恼羞成怒,她斥道,“你?可知,这场弁钗礼对你?、对不夜宫意味着什么?”
苏陌冷冷一笑:“应当说,这场弁钗礼对母亲意味着什么吧?”
春三娘气?得直抖,她也?顾不得哄人了,只道:“别瞧今日这些人为你?神魂颠倒,为你?一掷千金,可清川不要忘了,褪去帝城第?一伶人的光环,你?什么都不是!人前?再风光,你?的身份也?不过是这大庸最卑贱的伶人。”
“情.爱不由你?,生死?不由你?,命运更不由你?。你?明白吗?”
苏陌笑了。
去他妈的卑贱命运!
他望着铜镜里的少年,季清川从小就是这样被驯化的。
他们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你?,伶人是大庸最卑贱的人,乐坊是伶人唯一的避风港,离开乐坊伶人无法生存,弁钗礼是伶人此生寻找良主的唯一机会?,伶人应当虔诚地等待这一天,再虔诚地将自己献给良主……
须作一生拼,尽君一日欢。
尽他妈的一日欢。
苏陌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冲破伶人的设定,想要毁了这令人窒息的大庸律法。
春三娘望着兀自笑着的苏陌,道:“昨儿?的事我也?不问你?了……但乐坊有乐坊的规矩,今晚,你?得按规矩来。”
“你?只需记得一句母亲从前?教你?的,不管是谁,紧紧抓住赢得你?弁钗礼的那个人。”
“紧紧抓住他,别松手,才能好好地、体面地活下去。”
春三娘说罢,将梳子?往小蔻手中一扔,朝那婆子?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
婆子?很快跟上。
春三娘吩咐道:“该遮的遮,该清理的清理,务必要让季公子?以完璧无瑕的模样迎接良主。”
“三娘放心,老身明白。”婆子?应道。
春三娘又扫视了屋中一圈,故意提高着音调,道:“老娘最后说一句,今儿?季公子?从头到脚,乃至一根头发丝,都只属于竞礼获胜的良主。不想让不夜宫遭受灭顶之灾,就都给我警醒着点,听明白了吗?”
“是。”众人应道。
“母亲!”苏陌唤她。
春三娘未理,仍旧往外走。
“母亲许久未戴过这支镯子?了。”苏陌道。
那春三娘面色一变,道:“什么镯子??”
“母亲心知肚明。”苏陌缓缓走向春三娘,抓起那只戴着一枚藤镯的手,他犹如残忍的、看透一切的神祗,审视着凡人,“十八年了,母亲可有一日不思念他?”
春三娘如遭雷击,呆在原地。
“母亲叫我认命,那母亲呢?”苏陌似乎又长?高了,站在春三娘面前?,竟足足高出了一个头。
想要更好的使用精神力控制术,就得将对方?的情绪激到极点。
苏陌垂着眼睫,凝视着春三娘的双眼,“从教坊司的红人,到流落街头的伶人,再到不夜宫的当家人,母亲认命了吗?”
春三娘不自觉后退一步。
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在这一刻让她感到害怕。
那是一种由上而下的威压感。
春三娘如被鬼神抚顶,双膝发软。
苏陌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如果我告诉母亲,你?的孩儿?还?活着,我能为你?找到他,让你?母子?团聚,母亲当如何?”
“为了他,母亲是否愿意与我站在一起,放手一搏?”
“……”
春三娘离开的时候,在门口狠狠绊了一跤。
不夜宫的人鲜少见到她这样失态的模样,吓得赶紧去扶。
“别碰我!”春三娘推开下人。
她划伤了手,手一直在抖,她抚开衣袖,抚开腕上那只镯子?,那圆润白皙的手腕内侧,赫然印着一道很明显的蛊虫留下的痕迹。
春三娘面色苍白地往房中回望了一眼,背过身抹去了眼中的泪水。
“报!”一名小厮高高举着一块牌子?,兴冲冲穿过庭院,他撞见春三娘,兴奋说道,“三娘,点灯了,前?头点灯了!”
春三娘恍惚看着那小厮,道:“去吧。”
“欸!”小厮像只兴奋的兔子?一般,跑进季清川的房间?,大声道,“前?头点了第?一盏灯。”
“这么早?”那婆子?问道,“点的何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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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的是玉笋,银一千两!”小厮喘着气?将牌子?递于婆子?,兴奋得不行,“不信你?瞧,我从未见过如此大气?的金主。”
那婆子?接了牌子?,果然,而那牌面上还?有客人亲笔题的一句赠词: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
“银一千两,快快快……”那婆子?吆喝着众人速速行动起来,苏陌就那样被架着塞进了椅子?里。
“这是作甚?”苏陌皱眉看着上来就脱他鞋袜的人。
“沐足、按跷、香敷……一样都不能少,”那婆子?一边脱了苏陌的罗袜,一边道,“方?才前?堂有金主为公子?点了玉笋灯,纤纤玉笋裹轻云,公子?美足如玉,定能讨良主欢心。”
讨TM的欢心。
苏陌这才弄清楚,所谓点灯,是弁钗礼的一个热场小节目。
所有参与竞礼的金主,都可以出银子?为季清川点一盏灯以表心意,而灯的名目有上百种,无非都是些闺房床帏间?调笑逗趣用的狎称。
无论点灯的金主是不是最终获胜的良主,每一盏被点起来的灯,都将在不夜宫的正堂上亮上整整一个日夜。
寻常伶人的弁钗礼,能点个四五盏灯,已经是非常了不得了。
这头还?没?消停,那小厮又拿着一块牌子?气?喘吁吁冲了进来,进门便道:“第?二盏灯了!点的是檀唇,银一千两。”
众人啧啧称奇,这才辰时,就已经点了两盏灯了,不愧是帝城第?一伶人啊。
小蔻好奇地凑过来看那牌面上的词,问道:“阿婆,什么叫笑向檀郎唾啊?”
婆子?忙收了那牌子?,神秘兮兮看向苏陌,道:“这个就得问季公子?了。”
苏陌内心已是一万只野马奔腾而过。
他详装镇定,闭上眼。
真是……离谱啊。
原文?中苏陌根本就未写过关于弁钗礼的任何细节。
这些离谱的事情到底谁整出来的!
“第?三盏灯了!第?三盏灯了!”那小厮的声音很快又穿廊过院而来,这次他异常兴奋,大声说道,“柔荑,第?三盏是柔荑!”
苏陌忽的心头一跳,转眸看向门口。
只见那小厮急吼吼冲进来,从婢女手中抢过一盏茶,咕噜咕噜豪饮了个尽,而后将那牌子?往婆子?手中一递,道:“点的是柔荑,老天爷呐,金一千两!”
“金一千两!”众人皆是惊叹不已,“这还?没?开始正式竞礼呢,这些人已经杀疯了吗?”
“何人点的?”苏陌皱眉问道。
“是一位姓许的爷,听前?堂说是临安来的。”小厮满脸是汗,递上那块牌子?,道,“这是赠词。”
苏陌一瞧,牌子?上写的是“我寄人间?雪满头”,字迹清隽而陌生。
定是安阳王请来的那位许钦无疑了。
苏陌松了口气?。
这小厮还?未来得及返回,忽听得院外又跑来一人,大声唤道:“报!”
“第?四、第?五、第?六盏灯点亮了!银一千两!点的是蝤蛴、蛾眉和楚腰……”
“这样可不行,太快了!”那婆子?道,“紧着最利索的法子?,赶紧为公子?收拾妥当,照这速度,不夜宫的那些灯怕是很快会?被全部点亮。”
“是。”
忽听外头闹哄哄的,又见一名女执事领着一群小厮抬着一大箱子?帷幕入得院来。
那女执事向苏陌福身道:“请公子?安。”
苏陌头大得很,已经懒得理这些小事,随他们折腾。
那女执事一边指挥着小厮将裁好的帷幕一一理顺、挂好,一边说道:“这可是上乘的天水碧,都仔细着点,弄破了再多一匹也?没?有了。”
“都挂起来,房间?、院廊、门窗以及今儿?公子?要经过的所有地方?,都务必遮好了。”
小蔻忍不住问了起来:“姐姐,为何要挂帷幕?往常也?没?这规矩。”
“有金主要求的。”女执事道,“不想季公子?被他人瞧见呗。今儿?来不夜宫参与竞礼的金主足足有一百八十人,想偷偷一窥公子?容颜的也?不在少数。”
“说来,我也?是头一回瞧见独占欲如此强且如此豪气?的金主,不一般呐。”
“那酉时的献艺该怎么办?公子?总不能都不露面吧?”小蔻问道。
“春三娘早就想了个好主意,你?们回头瞧便是了。”女执事说着又瞅了苏陌一眼,道,“今儿?是公子?大喜的日子?,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定可得偿所愿。”
那女执事一边说着,一边还?使劲朝苏陌眨眼睛。
苏陌被那双大眼睛晃得不得不注意到她,这才发现,那女执事手里捏着串佛球,正是玄衣人装模作样从天宁寺带出来的那一串。
苏陌不由得心梗了一下。
行啊,这回成不夜宫的女执事了。
那玄衣人使出浑身解数,将那些婆子?和婢女指挥得团团转,终于,寻了个理由将她们给支走了。
房间?里终于安静了,玄衣人飞扑向苏陌,在他面前?搔首弄姿道:“公子?,我这样美不?”
苏陌不忍直视,道:“还?不如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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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玄衣人似有失望,道,“可这个身份在这不夜宫行动最方?便,你?今儿?就将就一下,行不?”
“嘘——”苏陌示意他仔细说话,隔墙有耳。
“你?随我来。”苏陌拉着他,走进湢室,将门一关,问道,“告诉我,嘉延帝是不是给春三娘安排了什么任务?他不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春三娘有个孩子?,你?知道被关在哪么?”
“还?有,太子?李长?薄来了没?有,要求挂帷幕的是不是他……”
那玄衣人被堵在门后连连发问。
昏暗的光线中,苏陌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他俩靠得并不近,可不知为何,玄衣人脑子?里忽然蹦出方?才那些花里胡哨的灯的名目,什么玉笋,什么蝤蛴,什么檀唇和柔荑,他痴痴望着苏陌,心跳变得不大对劲。
他活了这些年,无生无死?,这一刻却觉出了些别样的情感。
他一下没?把?持住,幻化出了自己原本的模样,戴着乌金色手套的手托起苏陌的脸,他俯身道:“公子?让我亲一口,我就告诉你?。”
苏陌怔了一瞬。
湢室里有什么东西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而后,苏陌捏起拳头,揍了玄衣人一拳-
不夜宫前?堂。
“爷,这边请。”一名专门负责接待贵客的男执事恭敬地引着一位戴着面具、穿着异族服饰的男子?及其随从走进了三楼的一套雅间?。
据传,这是波斯来的巫商,与波斯皇室关系匪浅,富可敌国。
波斯小王子?曾腻在不夜宫缠过季清川一段时间?,这一回,这商人也?不知是为自已来的,还?是代表那波斯小王子?来的。
“爷,请用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商人拿起茶盏却不喝,他望向大堂顶部中央那一盏盏流光溢彩的芙蓉玉凤灯,问道:“那是什么?”
“哦,这是各位爷为季公子?点的灯。这是我们不夜宫的规矩,点灯代表着各位爷对季公子?的喜爱,每盏灯起价五百两……”
那商人打断执事喋喋不休的介绍,只问了一句;“他会?看到吗?”
“当然,前?堂点的每一盏灯,我们都会?报到后头,季公子?都会?知道的。”
“点一盏。”那商人道。
“爷要点何灯?”执事立即取来一个竹签筒,只见那筒里只余下数十支签子?了,每一支签子?上都写著名目不同的字。
商人随手抽出一根,执事凑近一看:玲珑心。
“好灯。”执事喜气?洋洋赞道,“玲珑心,这是最最难得的一盏灯了。”
他当即提着嗓子?一声喊:“不夜宫,点——灯——”
洪亮的嗓音传遍不夜宫上空,似回荡在悠悠时空里的空谷跫音。
“第?九十九盏,玲——珑——心——”
“啪”的一声,属于他的那一盏“玲珑心”被点亮了。
执事双手托起一支笔,毕恭毕敬递过去:“爷,您还?可赠公子?一句词。”
那商人接了笔。
他的手修长?而漂亮,手背却似受过伤,有一个明显的疤痕,执笔的手亦有些抖。
只见他沾了墨,却迟迟不落笔。
“主人,我们时间?不多。”一侧的随从提醒道。
男执事亦好奇地盯着商人指上那一枚墨玉指环,总觉得眼熟,似在哪见过。
终于,那人提笔写下了七个字。
玲珑骰子?安红豆。
而另一边,湢室内。
苏陌抱着受伤的拳头痛得直掉眼泪。
玄衣人又气?又急,哄道:“公子?,我不是故意的……”他一脸委屈道,“很疼吗?就你?这小身板,怎么还?敢揍人呢?”
苏陌恼道:“你?学谁不好?为何偏要学那无赖裴寻芳?”
玄衣人摸不着头脑:“可我觉得……”
“公子?就是喜欢他那样的啊。”
戏子
“报!”
“第九十九盏灯, 玲——珑——心——”
洪亮的传报声穿廊过院,拂过檐角的风铎,传遍不夜宫各个角落。
带着一种奇怪的温柔。
湢室内门窗紧闭,分明无风, 可那风铃却跟着叮叮当、叮叮当响个不停。
扰得人?心绪不宁。
“第九十九盏了, 某些人?怕是要发疯了。”玄衣人?朝那风铃瞟了一眼,铃声便如被一双无形之?手给?按住, 戛然而止。
玄衣人?寻来一个烛台, 朝着那烛芯轻轻一吹,烛火便自行点亮了:“瞧, 阿烈也为公子点了一盏灯。”
暖黄色烛火跳跃着, 朦胧光晕下,苏陌细密的长睫上还挂着泪珠,眉宇间的怒色亦化?成了一抹难掩的殊色, 玄衣人?看呆了一瞬,道:“灯下看美人?,果然妙绝。”
“阁下不妨学点有用的。”苏陌不悦道。
玄衣人?眨了眨眼,便要牵苏陌的手:“公子手还疼么?让我瞧瞧。”
“不必了。”苏陌将手背到身后,连退几步。
“公子变了, 公子过去从来不拘这些小节。”玄衣人?又端出那副贱兮兮的模样, 说道, “公子要为谁守身如玉不成?他们碰得,我碰不得?”
“阁下请自重!”苏陌目含愠色, “我觉得有必要与阁下再?强调一下我们的合作关系,阁下若还是这副模样, 就请回你的天宁寺去!”
玄衣人?忙将人?拦住,哄道:“公子好狠心, 一言不合就赶人?。阿烈如今无家可归,天宁寺是回不去了,阿烈跟定?公子了。”
“就阁下这隔岸观火的态度,我这小庙怕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苏陌嗤道,“阁下高贵得很,这世间众生在阁下眼中皆如蚍蜉,他们的悲欢生死,阁下怕是从未放在眼里。”
“公子何必将自己?视为与众生平等?”玄衣人?歪着头定?定?看苏陌。
“我见到公子的第一眼,便知公子定?非凡人?,公子藐视一切,公子凌驾于一切规则之?上,公子让我很着迷……”
“这世间凡夫俗子千千万,皆受贪嗔痴所困,愚笨得很!唯公子与我一样,公子当?是我的同路人?。”
玄衣人?那双眼,干净、倨傲,又带着点孩童般的邪气与残忍。
苏陌忽而想起?,自已坠入梦魇时,那种?压迫、窒息以及被赤裸.裸窥视的感觉。
遂心生警惕:“阁下错了,在下不过一个满心痴妄的俗人?。”
“公子所痴何人?,所妄何事?这世间又有何人?值得公子停留?”
“公子是听?不到,此刻在这湢室之?外有多少虎狼之?人?,那些叫嚣着的心声,都如饿虎一般,等着将公子吞吃入腹,简直肮脏可鄙至极!公子何必自降身份与这些人?为伍?”
玄衣人?按住苏陌的肩,力道渐重:“公子同我在一处吧,让我保护公子,我掌管着这世间的一切,我可以保护公子。”
若放在从前,苏陌会?答应。
穿进这本书?里,苏陌腹背受敌,与谁合作不是合作?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
苏陌攥紧指上的君韘,冷声道:“阁下疯了。”
玄衣人?大笑起?来。
“公子来此一趟,难道不想轻松恣意一点?我是公子最好的选择。公子若想玩,我陪公子玩便是!”玄衣人?越说越激动,“我爱看那些人?被公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爱看他们匍匐于公子裙下,草芥尔尔,玩玩而已,管他们的生死与悲欢作甚?”
“这世间人?的命运自有定?数,公子再?玩也翻不了天,有何可惧?”玄衣人?两眼闪着诡谲的光,“只要公子不触犯底线,往后一切皆随公子意,公子尽了兴,我也得个乐子,咱们戏看众生,两相欢喜,可好?”
烛火“哔啵”炸响了一下,苏陌眼皮忽而跳得厉害。
一种?书?中世界崩坏的荒谬感涌上心头。
“恐怕要让阁下失望了。”苏陌道,“阁下是看客,我却不是戏子。”
玄衣人?的眸光凝成一条线:“公子不必草率拒绝,我给?公子时间决定?。”
苏陌却扬起?下巴,问道:“何为底线?”
“季清川喜欢的人?是李长薄,这便是底线。”玄衣人?道,“季清川可以怨他、恨他、甚至利用他人?报复他,但不能不喜欢他,季清川的爱人?,只能是李长薄。这世间万物?,皆围绕此二人?所生,就好比支撑于这天地间的通天柱,不可撼,不可毁……”
苏陌忽而笑了:“若是我毁了呢?”
“公子什么意思??”玄衣人?道。
苏陌抬眸望他,那双眼里藏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可怕力量:“若是我触犯了这底线呢?”
“冲破了底线会?如何?”苏陌凝着玄衣人?的眼,咄咄逼人?,“主线崩坏了又会?如何?”
“主线崩坏,天道的惩罚便会?到来……”玄衣人?道。
“何为天道的惩罚?”苏陌问道。这是他第二次听?见这个词。
“死亡,与被吞噬……那不是公子能承受的。”
“好,我等着。”苏陌最后看了他一眼。
玄衣人?停在原地,“吧嗒”一声,他手中的佛珠断了。
珠子滴滴嗒嗒洒了一地。
玄衣人?手心落个空,他忙追上去,拉住苏陌:“公子为何自寻死路?”
他很不解,为什么?
他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他可以护他周全,他观察了这么久,虽读不到苏陌的心声,但他给?出的条件已是最大范围的自由,这人?为何如此不知好歹?
为什么?
“为什么?”苏陌拿眼睨他,“阁下视如草芥的人?,在我眼中是闪闪发光的生命,是值得爱与被爱的鲜活的人?。”
“爱?”玄衣人?低头看着自已那双戴着乌金色手套的手。
那手套底下,是一副吓人?的白?骨。
“人?之?爱欲……究竟是什么?”玄衣人?喃喃念道,突然,他如鬼魅般出现在苏陌身侧,掐住苏陌的脖子,往怀里一拖。
“公子在马车上解毒时似乎受用得很,”玄衣人?摸向苏陌的小腹,“那种?事……是不是会?让公子很愉悦?裴寻芳可以,阿烈也可以。公子同阿烈也试试,如何?”
苏陌被掐着脖子,呼吸都困难,咬牙道:“阁下当?真想试试?”
玄衣人?低头望着那双美目,吐出一字:“……想。”
而此时,不夜宫里已乱了套。
季清川不见了!
不过端盏茶的时间,人?就不见,庭院里没有,卧房里没有,湢室里也没有。
不夜宫不敢声张,怕引起?骚乱,只得暗地里找人?,这会?子人?若消失了,那春三娘岂不要血本无归。
那婆子难辞其咎,正干嚎着翻箱倒柜的找人?,就连那衣柜和床都一个一个抬开逐个找了,忽听?“吱呀”一声,湢室的门开了,苏陌从那昏暗的门内踏出来。
“我的小祖宗呀!”婆子差点哭出来,她见了活菩萨般冲过去一把搂住苏陌,又是揉又是搓,“你怎么在这呀?老奴方才将湢室翻了个底,怎的不见公子?”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小祖宗,你可是救了我的命啦!”婆子又哭又笑道。
刺目的自然光照进苏陌的眼,苏陌望着乱糟糟的房间。
满屋子的人?都在看他,那婆子还在没完没了地说着话,嘴巴一开一合,似乎在唤着“公子”。
空气中漂浮着数不清的尘粒,阳光投射进来,将画面切割成一块一块。
苏陌耳中嗡鸣,强打着精神道:“扶我一下。”
“公子脸色不大好,是哪儿不舒服吗?”那婆子焦急地说道,“可急坏老奴了,差点以为公子被人?给?掳走了。”
苏陌头晕得厉害,他扶住婆子的小臂,朝那昏暗的湢室回望了一眼,松了口气:“无事。”
而那湢室内,窗下的风铃焦躁地摇动着。
玄衣人?站在黑暗里,呆呆用手按着自己?的心口,眼神木讷,脸色煞白?如鬼。
那玄色长袍下,本该是人?类心脏的位置,死寂得如大雪掩盖下的旷古荒野,毫无生气。
苏陌那无情?的声音尤在耳边。
“很可惜,阁下没有心跳。”
“心都没有,又岂能学会?人?之?爱欲?”
“阁下不配。”
“怎、怎么不跳呢?”玄衣人?按着心口,沮丧地喃喃自语道,“要怎么才能跳呢?”
忽的一下,玄衣人?变回了女执事的模样,身子一软,晕倒在了地上。
“阿婆,是何时辰了?”苏陌虚弱道。
“快近午时了。公子饿了吗?”那婆子问道。
细看才发觉,这季公子脸色非常不好。
刚还好好的,这是怎了?
早就听?闻不夜宫的头牌容貌极盛,身子却也极弱,自小遍寻名?医而不治,那春三娘早已放弃了医他,不过是用药为他吊着命,只等着弁钗礼一过,将养他的银子加倍赚回来,便也听?天由命了。
想那前堂丝竹喧天、莺歌燕舞,百余金主为争这春宵一刻豪掷千金,可谓盛极一时,风头无两。
可这红颜薄命,春风难度,又有几人?知呢?
婆子生出一种?心酸来,可心酸归心酸,伶人?终究是伶人?,谁让他投错了胎。
婆子差人?端出一碗春三娘一早准备的奶酪,劝道:“公子想是饿了,吃点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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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陌是真饿了,见着奶酪更觉饿,没多想便接了。
“公子吃上几口,就该换衣裳去赴宴了。”婆子道。
苏陌放下汤勺:“我不侍宴。”
“不是侍宴,是赴宴。”婆子忙解释道,“老婆子我也是闻所未闻,方才有客人?出了三千金拍下了与公子共用午膳。弁钗礼竞拍的向来都是良辰夜,从未有人?拍过午膳,三千金呢,老婆子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么多钱……。”
苏陌听?得奇怪,问道:“何人?拍得?”
“一名?波斯商人?,”小蔻忙忙抢话道,“那盏玲珑心便是他点的。”
“波斯商人??”苏陌疑惑,哪来的波斯商人??
“长得何模样?”苏陌望着铜镜里的小蔻,问道。
小蔻道:“不夜宫的姐妹都跑去看了,奴婢也远远看了一眼,看着年纪不小了,戴着面具,头发都全白?了,不过……很有风度的样子,我从未见过那样特别的人?。”
苏陌点点头,又问:“赠词呢?”
小蔻正要去拿牌子,忽听?门上跑来一小厮道:“快快快,人?找到了就赶紧准备着,醉生阁那边在催了。”
那婆子忙抢过小蔻手中的梳子,三下五除二梳好了,又嘱咐道:“这午膳,公子切不可多食,每样只可浅尝三口,酒可饮,一杯为佳,切不可醉。这下半日,还有得折腾,公子记住了吗?”
苏陌“嗯”了一声。
婆子在混乱的屋子里直转圈,道:“过去没有与客人?共用午膳的先例,春三娘也没有准备用膳的礼服,这可如何是好?”
苏陌瞟了一眼那挂于衣架上的为弁钗礼特制的三套新衣,便觉头疼。
苏陌过去觉得无所谓,可如今事到临头有了真实感,如若今晚生了变故,被他人?赢了去,苏陌要穿着这些衣裳见何人??
苏陌揉了揉眉心,道:“就穿我平日的旧衣裳吧。”
“不可不可,岂能穿旧衣见贵客。”
苏陌懒得再?多言,凝向那婆子的双眸:“有何不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婆子怔了一瞬,而后如捣蒜般连连点头:“行行行,都听?公子的。”
苏陌行至门口,不自觉打了个哆嗦,又道:“将柜子顶层那件鹤翔吉云大氅取来,我冷。”
“欸。”
从小院到醉生阁不过百步之?遥,这条路苏陌已走过无数遍,可今日这长廊挂满了天水碧,竟觉得永远到不了尽头一般。
“一江秋色,水天尽染,天水碧虽美,却有亡国之?谶,是谁选了这个料子?”苏陌问道。
小蔻不懂这些,便道:“想是三娘觉得颜色配公子,特意挑的。”
两人?刚至阁前,便听?整齐划一“铿”的一声,守在阁外的那群穿着异域服饰的侍卫齐刷刷跪了一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陌心一颤,这才注意到今日都未见到凌舟,便问小蔻他去哪了。
小蔻道:“三娘一早便派凌舟哥哥外出办事了。”
“去吩咐送一碗酥酪过来,就说我馋了。”苏陌道。
“欸。”小蔻不解应道。
苏陌抬头望着那帷幔翻飞的醉生阁,不知为何,心中愈加不安,他手提衣摆,拾阶而上。
轻风抚过苏陌的衣袍和墨发,也吹动着檐角悬挂的银铃。
苏陌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入得阁来,大门在身后关上,阁内却空无一人?。
苏陌正要唤人?,便见屏风后转出一浑身素白?的人?来,他身穿宽大的白?色斗篷,头戴白?色帽兜,发髻亦被遮得严严实实,那人?道:“请公子安。”
苏陌微微还礼:“阁下便是点‘玲珑心’之?人??”
“并非在下,是我的主人?。”白?衣人?道。
“阁下的主人?呢,他为何不来见我?”苏陌问道。
“主人?不便见公子。”白?衣人?道,“主人?此行只为赠公子三句话。”
不知为何,苏陌觉得今日这醉生阁内热得很。
这明明是他的地盘,可苏陌却特别不安,总觉得有一道灼灼目光在暗处盯着他。
苏陌解开颈下系带,脱下大氅,往那屏风处望去:“何话?”
入画
白衣人恭恭敬敬接下苏陌脱下的大氅。
苏陌颈间已沁出细密汗珠, 几?缕濡湿的发丝滑入衣领间,微微的痒。
他摸了下自己?微烫的耳垂,心叹这是怎么了,而耳下那道咬痕已呈现一种娇艳的粉。
“公子请坐。”
苏陌这才留意到, 什么赴宴, 这里根本没准备任何午膳,阁中却多了一把贵妃榻, 榻上铺满了白绒氍毹。
日光穿透云层, 如天光般笼着醉生?阁。
浮光绕于天水碧间,撩拨着凡人眼。
苏陌眼睫一颤:“不是共用午膳吗?这是作甚?”
白衣人将那大氅挂于衣桁上, 又细细抚平褶皱, 绣着鹤翔吉云图的缎面?,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这件大氅,是初次见面?时裴寻芳亲自为苏陌披上的, 说好?的洗净后还于他,可不知为何,衣裳穿了一次又一次,现如今还在苏陌这里。
“不如此,怎能?单独见到公子?”白衣人转身, 朝苏陌躬身道, “今日这弁钗礼, 是公子的一道鬼门关,我家主人冒险千里迢迢而来?, 就是为了护公子一程,愿公子平安度过此关, 从此前?尘皆忘,无病无灾, 一生?欢喜。”
前?尘皆忘,无病无灾?这人话中有话。
苏陌心中的疑虑更重了。
“作为交换,主人想求公子的一幅画。”白衣人道。
苏陌口中微燥,问道:“何画?”
“一幅公子的画像。”
苏陌望了一眼那贵妃榻,突然?明白了,这哪里是共用午膳,苏陌才是那道午膳。
“若是我不愿意呢?”苏陌冷声道。
“公子会同?意的。以公子的聪慧,定然?可以判断主人对公子有无助益。”白衣人道,“况且这里是不夜宫,是公子的醉生?阁,今日公子若受一点点委屈,我们便走不出不夜宫的门,请公子放心,我们没有任何要冒犯公子的意思,真?的只是求一幅画。”
苏陌瞧着白衣人。
他费了不少力气,尚且未能?从春三娘与玄衣人那儿获得有效信息,而这个主动送上门的波斯人,不仅道出他面?临的危机,还知他一生?灾病,知他受前?尘所扰夜夜难安。
无论这个人是谁,苏陌都必须会一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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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苏陌迤迤然?坐下,回眸道,“画师呢?”
“画师就在屏风后等候,公子稍等。”白衣人又拿起一个托盘,上头是一条白纱巾,他行?至苏陌身前?,熟练地跪了下去,“请公子用此巾蒙上双眼。”
苏陌心中微讶,这人明明是客人,为何却像个仆人一般伺候他?
便问:“戴这个作甚?”
“公子有一双深海般的眸子,拥有无可比拟的力量,最会摄人心魄,”白衣人认真?说道,“若不遮住,恐扰画师心志,无心作画。”
苏陌礼貌地笑了,真?是得寸进尺啊。
遮住他的眼,就无法使用精神力控制术了。这人果然?不简单。
可苏陌心中的好?奇欲更浓厚了,他用长指挑起那条长巾,笑道:“既如此,我也有一个条件,画师不可靠近我五步之内,可以吗?”
“公子放心。”白衣人道。
苏陌便当真?戴上了那条白纱巾,很快,眼前?便只剩一抹白色微光了。
白绒氍毹很柔软,苏陌倚上去道:“我可躺着么?我有些乏了。”
“公子请便。”白衣人说道,点上了一盏香炉。
袅袅青烟升腾起来?,幽香入鼻,苏陌瞬间神思飘渺起来?。
苏陌遮了眼,听觉便变得敏感起来?了。
他听见屏风那侧传来?声响,脚步很轻,心想此人必定身轻如燕,又听衣摆细细簌簌的摩擦着,纸张哗哗翻动着,可很快,这些声响又全部消失了。
苏陌捕捉不到那人的方位,便问白衣人:“开始了么?”
白衣人恭敬道:“请公子稍加耐心。”
那人始终没有出声。
苏陌偶尔能?听见研墨的声响,能?听见画笔落在宣纸上的声响,但却听不到任何那个人的响动。
苏陌纳闷得很,是个人,至少有呼吸声吧。
急忙忙赶来?送酥酪的小蔻被挡在了门外。她实在好?奇极了,便又转到醉生?阁另一侧,偷偷趴在窗缝那往里头瞧。
这一瞧不要紧,差点给她吓懵了。
公子白巾覆眼,睡于一张贵妃榻上。他今日穿的是一身旧袍,墨发如绸缎般垂落在腰际,白锻裙摆上绣着浅金暗纹,像日光下波光粼粼的美人鱼。
而他身前?,一名满头银发的男子就跪坐在那,伏在榻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那人修长的手?,似在抚摸着公子,却又始终隔着一拳的距离,一点一点临摹着他的轮廓。
阳光透过圆窗照在他们身上,时间仿佛静止了般。
地上散乱着宣纸、笔还有墨。
没有人打扰他们。
小蔻觉得他们像是一幅画。
那银发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在前?堂豪掷千金引得整个不夜宫围观的波斯商人。
可眼前?这摘了面?具的男子哪里是什么耄耋老人,分明是一位年?轻男子!他面?容阴柔冷俊,望着公子的双眸却深情无比。
小蔻的心砰砰的跳,她虽不常陪公子出门,可她一定在哪见过此人与公子走在一处的模样。
忽而,那男子朝小蔻这边看?过来?。
小蔻看?到了一张俊美却可怕的脸。
一道两寸长的暗红色刀疤从左眼眉骨延申至眼尾,将那凌厉的凤眸映衬得更加狠戾酷烈了。
小蔻仍要细看?,却听得身侧一声:“姑娘?”
随后沉闷一声,被敲晕了过去。
醉生?阁内。
苏陌蠕动着身体?,终于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势。他枕着手?掌,问道:“阁下现在可以说说,你家主人让你带的三句话么?”
白衣人贴着墙远远跪着,根本不敢抬头看?一眼。
如果不是要陪苏陌聊天演戏,他此刻恨不得跑得越远越好?。
白衣人清了清嗓子,这才说道:“不知公子是否听说,南暹罗有一种药,名叫拾魂草?”
“此物无色无味,入酒茶内,服之可令昏厥之人还魂,也可令久病之人提神。可若以十倍服之,便易催发体?内旧毒,十分凶险,若以百倍服之,则当即暴毙。”
苏陌当然?知道拾魂草,这些年?,春三娘便是用这玩意在为季清川吊着命。
“公子身有旧疾,且余毒未除,若日常服之,看?似可让公子精神焕发,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实际却是早已将公子身体?掏空。”
“而今,若有人将这药加入公子的膳食中,成倍服之,定会凶疾迸发,对身体?造成无可逆的损伤,况且今日是公子的弁钗礼……”白衣人停顿了一瞬,“公子须慎之又慎。”
苏陌听懂了他的意思。
按照不夜宫弁钗礼的规矩,伶人需半时辰饮一次酒,若这酒水中放了成倍的拾魂草,这一天下来?,苏陌就成了个随时会炸锅的药炉子,若当真?来?个春宵一夜,苏陌即便不死,怕是以后也下不了床了。
苏陌忽而想起梦中见到的那个苏陌,他那虚弱不堪的模样,以及那句“养不好?了”。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莫非他当初就是在弁钗礼这一日,被暗中下毒,坏了身体?。
苏陌不觉背脊一寒。
“这便是我家主人要赠公子的第?一句话:拾魂草。愿公子小心谨慎,平安度过今日,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苏陌以手?撑着下额,半坐起,问道:“初次见面?,阁下缘何知晓这些?”
白衣人谨慎答道:“此乃我家主人嘱托,个中缘由我也不知。”
好?个借口。
“那么请问,阁下的主人是谁?”苏陌迫切问道,“他如此帮我,我应当当面?道谢才对。”
白衣人冒死抬头,看?着就在季公子咫尺之前?的那一位银发罗刹,不动声色道:“不相见,便是主人对公子最大的保护。请公子不要辜负主人的一番苦心。”
苏陌只得暂压下这一茬,又问道:“那么,第?二句话呢?”
“第?二句话是,公孙琢。”白衣人缓声道,“请公子务必小心此人。嘉延帝的棋子与手?段已被公子摸了个八.九分,但公子应当不知道,嘉延帝暗中招拢了公孙琢。”
“此人惦记公子已久,出了名的色胆包天,他苦于没有实力与李长薄、安阳王抗争,如今小人得志,发誓要做那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而嘉延帝给他的任务便是,赢下弁钗礼,并以不洁之由当众抛弃公子,并诬蔑公子为营妓之子,让公子名声尽毁,受万人唾骂。”
苏陌心一惊,这还真?是他从未想到过的。
当众羞辱季清川,多么熟悉的手?段啊。
可苏陌越听越不对劲了,这人说得如此详尽,仿若亲身经历过一般。
“波斯远在千里之外,阁下如何得知这些?”
“一切皆由我家主人嘱托,个中缘由我也不知。”白衣人自知难以说服苏陌,显然?已放弃了解释。
苏陌索性一次性问个干净:“第?三句话呢?”
“这第?三句话……”白衣人似有犹豫,他看?向那银发背影,静默片刻后,这才憋了口气,大声说道,“这第?三句话便是,不入皇宫。”
苏陌倏地坐起,问道:“何出此言?”
“请公子,跟随安阳王离开帝城……”白衣人说着,扑通一声额头磕地,“去临安,去任何公子想去的地方,天下之大,任公子自在逍遥……请不要再将自己?困在那高墙之内,这世人疯癫与公子何干?天下苍生?又与公子何干?公子不该困在那牢笼里,殚精竭虑,油尽灯枯。”
“请公子永远不要入皇宫!”
苏陌已是目瞪口呆,他在说什么?
“人生?不过几?十载,愿公子无病无灾,平安喜乐,从此前?尘皆忘,自在逍遥。”说罢,白衣人又以额头重重磕地,频频拜道,“请恕我口出狂言,请恕我口出狂言!”
“你、你主人是谁?”苏陌指尖颤抖着。
“公子饶了我吧。”白衣人以头磕地长跪不起。
苏陌一把扯掉蒙在眼睛上的长巾,醉生?阁内空空如也,那种萦绕于他周身的那种凝视、渴望与占有的气息消失了。
苏陌要哭了,他往那屏风冲过去。
“公子!”白衣人跪着去拦苏陌,可哪里拦得住。苏陌久坐乍起,头晕目眩,脚步虚浮,差点被天水碧绊倒。
屏风后无人,地上散落着数不清的苏陌的画像。他画了那么多苏陌,却一张都未带走。
“你是谁?”苏陌望着空旷的阁顶,大声说道,“既然?来?了,喝杯茶再走。”
房中寂静无声,无人回应他。
苏陌难过极了。
“让我见见你,我想见你。”苏陌头痛欲裂,瘫坐在地上。
那些支离破碎的梦境交织一起。
“咱家早已对殿下抱了不死不休的念头……”
“殿下就这么不耻与咱家在一处吗?”
“陛下用一座衣冠冢便将咱家打发了,君去无归期,生?死两茫茫……陛下好?狠的心……”
“我守着一句‘未有归期’,等了十年?了。”
“苏陌。”
日光温柔地照拂着醉生?阁,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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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陌跪坐在地上,一张张拾起那些画。
凭栏倚望的苏陌,撑伞浅笑的苏陌,伏案疾书的苏陌,月下独饮的苏陌,温泉中浅寐的苏陌……
一张又一张,那些或泛黄或簇新?的纸张里,书画着一个又一个苏陌,笔触从笨拙到灵动,那是十年?等待的光阴里,那人对苏陌无尽的思念。
忽觉指尖刺的一疼,锋利的纸张划破了苏陌的手?指。
鲜红的血流了出来?,染上了纸张,亦染上了苏陌指上的那枚君韘。
君韘微微颤了一下,发出一道温润的光。
苏陌脑海倏地晃过一些画面?,一时心神俱震,可很快,君韘平息了下去,那些画面?,亦消失了。
苏陌晕死了过去。
恍惚间,似乎有一双强劲有力的手?臂从身后抱住了苏陌。
“你为何如此不听劝?”那人尖细而颤抖的嗓音在苏陌耳边响起,“咱家明明是来?同?你道别?的,苏陌。”
苏陌。苏陌。苏陌。
我的欲望,我的罪恶,我的信仰。
生?死相隔,时空相阻,只消再看?你一眼,万般柔情便涌上心头。
叫我如何放弃你?
叫我如何放弃你。
谷雨
日光如水流淌。
醉生阁的大门打开又关上, 白衣人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地上的画像如落叶般倏地被吹起,飞得满屋子都?是。
苏陌被箍着腰一把抱起。
四?肢无力地垂着,随着那人的步伐轻轻摆动。
苏陌虚虚握了几?下手指,却只抓到几?缕冰凉的银发。
苏陌仿若坠入一片深海。
海水托着他, 冰冷而有?力量, 他漂浮于水中,四?下安静极了, 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 可苏陌并不害怕,他像一条终于回?归深海的鱼, 那冰冷属于他, 黑暗属于他,强势的威压亦属于他。
直到苏陌的肩背重新陷入松软的衾被中,床跟着一沉, 苏陌的脸被捧起,滚烫的吻便落了下来。
呼吸瞬间被攫取,心?跳亦失了节奏,那人的吻如可怕的海底风暴,缠着苏陌, 将他拽入更深的暗海。
苏陌沉于其中。
不停地往下坠。
“你说想见我, 是真的吗?苏陌。”那人贪婪地吻着苏陌, “你不该这么说的。”
“我会?当真的,苏陌。”那人扣紧苏陌的手腕, 五指插.入他纤细的指间,“想再次侵.入你的生?命, 想让你再次属于我。”
十年?的思念与诀别?的决心?,在吻上苏陌的那一刻, 土崩瓦解。
去他妈的前尘皆忘!去他妈的时空相阻!
让一切见鬼去吧。
苏陌被吻得几?乎无法呼吸,这种压迫而窒息的感觉太熟悉了,可苏陌好似被网住了,坠向越来越暗的深海,怎么挣扎也醒不过来。
“疑似外界角色非法侵.入!禁止接近!禁止接近!”耳边忽而响起一阵聒噪的警告声,像是玄衣人的声音,却又更冰冷。
苏陌眼睫颤了颤,腰却被倏地一提,紧贴在那人紧绷的腹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来见你,是我最后的孤注一掷。”尖细阴鸷的嗓音贴着唇舌间的纠缠滑进来,“我再也无法忍受没?有?你的世界了。”
“你说过会?亲自来杀我,苏陌,又是一年?谷雨,我等了你十年?,你何时兑现承诺?”
“你的命是我的,总有?一天,你将死于我之手。”苏陌脑中挤入一些混乱而模糊的片段,有?些是苏陌,有?些是裴寻芳。
“在那之前,好好活着。”
庞大的金色字网再次出现,苏陌看见,白日正当头,满眼焦金流石,河床干枯。
不知名的乌雀在林间焦躁的鸣叫着,浩浩荡荡的仪仗在山路中行进。
马车内,一身华贵冕服的苏陌,正枕于裴寻芳腿上。
这日谷雨,皇帝设祭于天宁寺,祈求降雨。
仪仗才行出帝城十里地,忽而,从山谷中杀出一队人马,将皇家仪仗团团围堵住。
“陛下宠幸奸宦裴寻芳,触犯天怒,致天下大旱,焦土千里,请陛下垂怜天下苍生?,下令斩杀裴贼,以抚天威,安民心?。”
“请陛下斩杀裴贼,以抚天威,安民心?。”
“请陛下斩杀裴贼,以抚天威,安民心?。”
数不清的人在叫嚣着,喊声震荡山谷
“这是第几?回?了?打不怕的吗?”苏陌阖着眼,面容依旧清俊妍丽,脸却瘦得两颊都?凹下去了,一看便知已近油尽灯枯。
“他们为何一定?要?杀你?”他蹙着眉,似在忍受着隐痛。
“因为他们见不得咱家同陛下好。一介阉人却爬了龙床,占了后宫,乱了国本,人人得而诛之。”
“天降大旱,我却已经无力应付,是我的失职。”苏陌虚弱道。
“陛下日日殚精竭虑,三次大赦天下,开仓赈灾,引水解旱,减免赋役……陛下尽力了,没?人会?比陛下做得更好。”
“那我开后宫如何?”苏陌玩笑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陛下是想死在那些人身上吗?”裴寻芳咬牙道。
“迟早也会?死在你手里。”
“陛下!”
苏陌却又咳嗽起来。“将外头那些人打发了吧,不得杀人。”
“陛下很?难受吗?”裴寻芳将苏陌抱进怀里,“枕我胸口,舒服些。”
苏陌贴了上去,舒服得闭了眼。
“吉空大师说,咱家命里与谷雨相克,每年?都?需得小心?谷雨日。”裴寻芳用?帕子吸掉苏陌额角的汗珠。
苏陌闭眼道:“听吉空的话没?错。”
“今日就是谷雨。”
“说不定?我今日便会?杀了你。”苏陌道。
“只要?陛下还活着,咱家就不会?死。有?陛下在一日,咱家就不怕谷雨。”
“我走?后,你又该怎么办?”苏陌轻咳着,握住裴寻芳拿帕子的手。
“咱家同陛下一同去。”
“那我可不敢死了。”苏陌笑了。
裴寻芳反握住苏陌的手:“咱家不是在同陛下说笑。”
“我也不是在说笑。”苏陌抬眸望他,“我终究是活不久了,等我死后,你去找吉空,我为你留了礼物……我怕我又会?忘记,已提前交待给了吉空……”
金色字网变得异常安宁,那一定?很?特别?的礼物吧。
苏陌却被庞杂的信息冲击得鼓膜嗡鸣,头痛欲裂。
他忽而发现,自己仿若又回?到了那熟悉的海岛疗养院。
蜿蜒的银色沙滩,几?块黑色礁石,一个白T男孩迎风站在海浪前,海风将他的T裇吹得鼓起来,浓密细软的黑发肆意飞扬着。
他瘦削的手背,异常苍白,上面还带着个留置针,那是苏陌自己。
忽而,白T苏陌缓缓回?头,朝他微微笑。
“对不起。”他说道。
对不起什么?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苏陌心?擂如鼓。
“对不起。《伶人太子》第三版第58章,他抱着必死之心?来见你,并将死于谷雨日。”
“第三版第58章……你什么意思?”苏陌问道。
“你活在这本书?里,苏陌。”白T苏陌抱歉道。
“谷雨谷雨,雨生?百谷,万物重生?。既为死,亦为生?。”巨大的海浪卷着白沫从他身后翻涌而来,似要?将他吞没?,白T苏陌温声说道,“别?睁眼,我要?杀他了。”
“你等等……”
话音未落,苏陌从混沌的世界乍然清醒,胸腔呼出一口浊气。
那人正亲吻着苏陌的眉眼,就像预感到会?告别?一样:“苏陌,你这个骗子。你甚至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可我依然爱你,苏陌,我真的好爱你。”
苏陌想要?回?应他,却听“咻——”的一声!
没?有?给苏陌任何喘息的机会?。
一支利箭载着熊熊怒火破风而来,擦过苏陌的耳际,精准穿透那人的胸腔。
鲜血飞溅了苏陌一脸。
那支箭力道太强了,冲击的力量推着那人的身躯,直接撞破一侧的窗,从三丈高的醉生?阁摔了下去,坠入深湖。
苏陌重重落回?锦被中。
他满脸鲜血,全身都?在抖,五脏六腑因冲撞的情感及突来的变故蜷缩成一团。
因为突然被杀的那个人,也因为站在海边跟他说话的另一个苏陌。
又听“轰”的一声,醉生?阁的大门被推开。
阳光倾泻进来,刺目的光线中,一群人影冲进来。
苏陌腰身一紧,被人整个抱起,耳边响起一个阴沉的声音:“给我追!”
透过眼睫缝隙的光,苏陌看到晃动的人影,飘飞的天水碧,还有?光晕中裴寻芳戾气横生?的眉眼。
苏陌看不清裴寻芳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满身的暴戾,他用?手擦着苏陌脸上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索性将颤抖的苏陌摁进自己怀里。
属于那个人的鲜血,渗入了裴寻芳指间,也渗入了他指上的那枚臣韘。
苏陌的手被他握着,君韘与臣韘交叠在一起,似穿越时空纠缠在一起的命运。
苏陌听着他心?口那强劲而有?力的心?跳,是鲜活的生?命。
是扑通扑通,跳动着的生?命。
“别?难过,不要?怕,也请相信我,跟我一起破局,好吗?”白T苏陌的声音又出现在耳边。
苏陌惊魂未定?,内心?世界亦是天崩地裂。
别?难过?不要?怕?你自己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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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个声音没?再出现。
苏陌眼睫上沾着血,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万般心?绪亦堵在心?口无处诉,这震惊太大了,苏陌一时根本接受不了。
这是什么情况?
他活在《伶人太子》这本书?的第三版里?
就在刚刚,强行闯入这个世界的另一个裴寻芳,被正在写这本文的另一个苏陌,一箭毙命!
就在他面前,温热的鲜血仍留在他脸上。
那个苏陌甚至没?有?一句解释,就这样杀了他。
冷漠,无情,生?杀予夺,几?个文字而已。
就像过去的苏陌一样。
“你的命是我的,总有?一天,你将死于我之手。”
可对于苏陌而言,裴寻芳是说杀就能杀的笔下人吗?
苏陌要?疯了。
为何要?这么做!
不对不对,不可能如此简单。
谷雨谷雨,雨生?百谷,万物重生?。
既为死,亦为生?。
向死而生?。
谷雨,礼物,设定?,破局,什么破局,怎么破局……
苏陌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问他,可他却这样被杀了,在抱着苏陌、吻着苏陌的时候,被一箭毙命。苏陌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为什么要?杀他?”
“是咱家的错。”
裴寻芳的吻如雨点般落在苏陌额间,他用?大掌一点点抚平苏陌因痛苦而蜷曲紧扣的双手,他似有?些慌,温柔哄道:“没?事了,别?怕,公子,放松,咱家在这。”
裴寻芳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来自天边的风,可他的拥抱却是真实的。
苏陌原本只是痛苦得痉挛,一听到他的声音,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他将脸埋进裴寻芳怀里,带着哭腔道:“我没?说过要?杀人……”
没?有?高傲,没?有?责备,语气中是苏陌从未表露过的依赖与脆弱。
“是咱家的错。”裴寻芳这下真的慌了,他慌张地拍着苏陌的背,更温柔地吻他,“让公子受惊了,咱家罪该万死!”
“不许说死!”苏陌哭出了声,裴寻芳身上的味道好闻极了,像一剂安心?丸,让人有?一种失而复得的错觉,可苏陌却莫名更难过了,他泣不成声道,“我……我会?养好身体,我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我要?你替我养。”
裴寻芳沉默了。
怀里的人哭得像只脆弱的小猫,为刚刚被杀的那个人
终于,他长吁一口气,用?力将苏陌揉进怀里:“好。咱家替公子养。”
“裴寻芳。”苏陌仍在哭,哭着唤他名字,“你抱抱我吧。”-
很?快,此事惊动了京军,贺知风带人趁机进入了不夜宫。
而裴寻芳则以追踪这群波斯巫商已久、怀疑其与朝廷命官暗中勾结为由,带走?了被擒的几?名波斯人。
昏暗潮湿的暗狱里,裴寻芳闭着眼,以手支额,坐在太师椅上。
“唐氏师徒三人怎样了?”裴寻芳问道。
“没?有?性命之忧。”影卫答道,“偷袭者并没?有?要?杀人的意思,可匪夷所思的是,他们三人居然同时被放倒,唐迢和唐飞先不说,唐戟可是大庸顶尖的高手,究竟是谁干的?”
又有?人来报:“掌印,湖水都?被抽干了,波斯人尸身依然没?有?找到,莫非他没?死?”
“不可能,掌印那一箭,定?叫他五脏六腑都?震碎了,绝无生?还可能。”
“那就诡异了,尸身呢?”
忽的,负责审讯的影卫也一脸惊恐地冲过来:“掌、掌印!不好了!”
“何事?”
“那几?个波斯人突、突然凭空消失了!”
“怎么可能!”众人惊异。
只有?太师椅上的那位一点也不惊讶,他道:“不是消失了。”
众人齐齐看向他。
那双凤眸“啪”的一下睁开,带着如千年?冰川般的寒寂与杀意,那神色比他指上的那枚凶神恶煞的墨玉臣韘还要?可怕。
众人心?一惊。
只听那罗刹说道:“不是消失,是波斯人的巫术。”
说罢,他寒气森森看过来:“公孙琢何在?”
影卫答道:“掌印之前说此人很?可疑,我们的人也一直在盯着他。”
“不用?盯了。”裴寻芳摸出块手帕子,一根一根擦拭着手指。
这双手修长,干净,指上戴着一枚臣韘,手背上没?有?疤痕。
他干脆利落道:“直接宰了。”-
裴寻芳只身出了暗狱。
他脚步特别?轻,此时刚过正午,白日照着长空,整个帝城春意盎然。
裴寻芳每走?一步,脑中关于苏陌的那些记忆便又清晰了一分?。初次见面时的苏陌,初次在他面前沐浴的苏陌,初次接吻时的苏陌,初次上.床时的苏陌……那些记忆如浮云过境般,在裴寻芳脑中全过了一遍。
而心?中,对于那个人的情感,因着隔了生?死,因着失而复得,变得愈加浓郁。
不知不觉,裴寻芳又回?到了不夜宫。
采薇以公子受惊昏迷为由支走?了所有?人。
裴寻芳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苏陌的房间。
床上的人应该刚刚喝过药,所有?汤药茶水都?由采薇亲自把关,应当无碍。可他睡得还是不太安稳,眉心?蹙着,嘴唇轻轻的动着,像在呓语。
他每次梦见不开心?的事,都?是这个模样。
裴寻芳悄无声息地上了床,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被窝,悄无声息地抱住了他。
他自认为内心?平静极了,可身体却渐渐不平静起来。
正当他有?点不知所措时,苏陌睁开了眼。
“你什么时候来的?”
“公子、公子之前说,会?告诉我一个秘密,”堂堂司礼监掌印结巴了一下,“可以提前告诉我吗?”
口脂
苏陌眼神迷离, 长长的睫毛半垂着,似有一半意识仍在梦中。
唯眸底那一汪秋水,幽幽望着裴寻芳。
曾经在那些漫漫长夜里,他?每每受病痛所扰彻夜难眠, 都是这样独自醒着看裴寻芳。
裴寻芳心中一恸, 忍着吻他的冲动:“公子这样看咱家?做什么?”
“掌印今日有些不同。”苏陌的声音沙沙的。
“有何不同?”裴寻芳靠近,轻抚他?眉骨。
苏陌似乎对这种?自然的亲昵还无法适应, 他?本能地避开?了。
裴寻芳指尖落空, 这才意识到?,自己?与苏陌之?间, 还隔着一大段被遗忘的时光。
裴寻芳也终于明白, 为何自己?会在上巳节那日初见苏陌,便对他?产生?了无法抗拒的探究欲。
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渴望了解一个人,想知道他?的过去, 想知道他?的想法,想知道他?每时每刻都在做什么,想侵.入到?他?生?命里丝丝缕缕,想剥开?他?的面?具看看底下究竟藏着什么。
而今,这些渴望都有了答案。
苏陌是他?辗转两世、拼掉性命想要遇见的人, 是他?久别重逢的爱人。
“掌印今日……眼里抹了蜜糖么?”苏陌蹙眉道。
裴寻芳敛了眼中情意, 道:“须要抹蜜糖的不是咱家?, 是公子。”说?着,他?用手轻碰了一下苏陌的嘴角:“疼不疼?”
苏陌“嘶”了一声, 而后自己?用舌头又舔了一下,再次疼得“嘶”了一下, 他?气?恼道:“我嘴唇是不是破了?”
是破了,被某个疯子咬破的。
须得再亲一亲, 润一润,才能好。
裴寻芳盯着苏陌唇角的目光过于赤裸.裸,苏陌又隔开?一点距离,往衾被里藏了藏,只露出半张脸一双眼睛,道:“烦请掌印替我找些口脂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留意到?苏陌在有意拉开?距离,裴寻芳既好笑又好气?,是不是自己?太心急?
“我去为公子寻。”
这间屋子裴寻芳来过无数次,找起东西来自然简单,很快,他?找到?一盒檀色口脂,正要转身时,却发觉盛放巾帕、澡豆的托盘中,放着几个乳白色的小盒子。
那是几盒上好的蜜膏。
裴寻芳指尖一烫。
这玩意儿他?再熟悉不过了,苏陌怕疼得很,身子又不好,每次裴寻芳与他?上.床,都得想尽各种?办法,光这种?蜜膏还不行,苏陌那处娇贵得很,得搭配用最难得的抹香鲸油才行。
而眼前?这几盒蜜膏,很显然是为今夜的苏陌准备的。
想到?不夜宫里那一百余名等着竞礼仪式的酒色之?徒,裴寻芳心中的魔鬼腾的一下燃了起来。
要怎么办才好呢?
他?的脸色沉在窗棱的阴影里,要不,都杀了?
忽闻窗外几声鸟鸣,那是影卫在提醒他?,有人正往这边过来。裴寻芳推开?一点窗缝,但见院内树影斑驳,前?堂弹阮吟唱的声音隐隐传来。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清婉缠绵的唱词,直叩人心,裴寻芳心神一荡,又听那人唱道,“……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日光淌过裴寻芳的眼。
床榻那侧传来苏陌轻咳的声音。
裴寻芳“砰”的一下将窗关了。
他?迅速转身看向那妆奁台上的铜镜,日光下,铜镜里的自己?身姿挺拔,黑发乌冠,没有一夜白头的银发,亦没有那道狰狞的疤痕。
而那个他?思念千千万的人,还好好的,在他?身边。
这一切都是如此不真实。
裴寻芳按住自己?搏动的心脏,扑通扑通,沉稳而有力量,他?还活着。
他?活着的这个世界,有苏陌。
裴寻芳一生?饱受国破家?亡、痛失所爱之?苦,这一刻,他?终于有了被神明眷顾的感觉。
这天下江山还未病入膏肓,安阳王还活着,裴寻芳与苏陌的关系还未走到?受万人唾骂的地步,而苏陌的身体?也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一切坏事也还未发生?,裴寻芳还有机会,去保护他?。
裴寻芳紧握指上的臣韘,快步回到?床榻边,苏陌的小半张脸仍捂在被子中,呼吸浅浅的。
他?在半睡半醒中翻转了个身,面?向里侧道:“掌印放枕边吧……一会……我自己?来……”
裴寻芳坐于床沿,探出手指感受着他?的鼻息,哄道:“咱家?替公子擦。”
苏陌迷迷糊糊仰着头,微张开?唇,任他?摆布。
冰冰凉的口脂擦在嘴角,很快在指温下融化,所过之?处一片薄红,像极了苏陌情动时的模样?,裴寻芳一时心猿意马。
苏陌忽而睁了眼,他?盯着裴寻芳看了好一会,问道:“那波斯人查得如何了?”
“尸身尚未找到?。”裴寻芳道,“此人来历不明,咱家?未查到?过去他?在大庸活动的任何痕迹,他?就像凭空出现的一样?。”
苏陌不自觉舔舔擦了口脂的地方,没找到?就好,没找到?就代表他?或许没死,说?不定,他?通过某种?方式又回到?了自己?的那个世界。
“别舔了,都舔掉了。”裴寻芳又取了一点口脂,细细涂上,“公子很在意那个波斯人?他?敢动公子,就必须死。”
“他?没对我怎样?。”苏陌轻声道。
“公子对他?人还真是放纵。咱家?若是这样?对公子,公子会生?气?吗?”裴寻芳捏紧苏陌的下巴,不知为何竟觉出了些醋意,指下亦失了轻重,口脂擦了一层又一层,苏陌雪白的下巴很快被他?弄得一片红。
“掌印不会。”苏陌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寻芳手指一顿,你怎知我不会?
他?克制地抚摸着苏陌的唇,腹下汹涌的欲望却如一条苏醒的毒蛇,悄然啃噬着裴寻芳的理智。
忽的一瞬间,苏陌在他?身下一边颤栗着哭泣、一边骂他?变态的画面?冲入他?的脑海,浮动杂乱的床榻,汗湿粘腻的肌肤,缠绵厮磨的触觉,还有那借助他?物也无法满足的几近疯狂的占有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寻芳触电般松开?苏陌。
他?要烧起来,他?现在不能碰苏陌。
他?倏地站起来,口脂盒子滚落到?地上,骨碌碌滚出好远。
苏陌莫名其妙望着他?:“怎了?”
裴寻芳攥紧拳头,真是疯了,他?憋得眼睛都红了,而指尖被口脂包裹着的滑腻腻的感觉,像极了他?与苏陌交换津液的感觉。
裴寻芳口干舌燥,喉结滚了几滚。
他?忽而回转身,捧起苏陌的脸,在那嘴角涂抹处狠狠亲了一下。
而后便逃命般松开?了。
“波斯人之?事公子不必再费神,交由咱家?处理。”裴寻芳五指嵌入掌心,需得很用力才能稳住声线,“今日咱家?会一直守在不夜宫,不管发生?什么,一切皆会化险为夷,请公子放心。”
“咱家?不便久留,公子好好休息。”
“等等。”苏陌叫住他?,刚刚那一瞬,苏陌又有了那种?危险的压迫感,可这感觉转瞬即逝,苏陌望着那个背影,说?道,“有一个叫公孙琢的,我怀疑他?与嘉延帝有关,请掌印查查。”
“好。”
苏陌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问也不问缘故,便抿抿唇又问道:“秦老有消息了么?”
裴寻芳道:“前?几日秦老来信,说?在岭南发现了白衣安吉的踪迹,咱家?已?经派人南下去协助他?找人。”
“那就好……”苏陌垂眸道,他?忽而有些丧气?,不知为何心里空落落的,他?又试着唤他?名字,“裴寻芳?”
那人一动不动站着,也不回头看他?一眼。
“无事了。你走吧。”苏陌捞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脸,他?本来想告诉裴寻芳,他?和他?一样?,也有另外一个名字。
至于为什么突然想说?,大概是因为那个人在说?起苏陌至死也不愿意告诉他?真实姓名时……似乎挺伤心的。
可现在看来,这并不是个好时机。
察觉到?自己?对裴寻芳的在意,还有自己?随口便说?出的那句“我要你替我养”,苏陌心乱如麻,他?不过一时情动,便说?了那样?的话,可他?真的会留在这个世界里,同裴寻芳在一起吗?
如果不能,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要招惹得好?
“公子命里属水,水生?万物,可决议万物生?、万物死、万物悲喜……”吉空的话又出现在苏陌耳边,“只可惜,公子是一汪春水。”
苏陌似乎忽而明白了吉空的话,他?本是写?书人,缘何却要招惹书中人,招惹便算了,还一走了之?,如今旧账新账一起算,他?早已?不能以写?书人的身份旁观这个世界。
他?陷入其中,成了书中人-
帝城第一伶人的弁钗礼成了大型抓人现场。
都说?司礼监掌印亲自下场抓人,这波斯人必是犯了大案。
众所皆知,这位裴公公最是心狠手辣,仗着皇权特许,宁可错杀一千,不愿放过一个。东厂里全是裴公公的孝子贤孙,他?在不夜宫开?了抓人的口子,东厂的人还不上赶着来尽孝心?
再说?今儿这不夜宫里,那可是圈着一大群肥羊呢。
真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番子来了一波又一波,抓的人也越来越多,一百八十人,足足带走了五十来人。
这头正闹着呢,那头又传来消息,那公孙世家?的大公子公孙琢,疑似畏罪自杀了。
人本来还在雅间里喝着酒,也不知是不是中了什么邪术,听说?东厂要来抓他?,拿起刀便开?始耍疯乱砍人,最后砍伤了自己?从三楼跳了下去,也不知死没死,被抬走了。
众人开?始心慌,那可是公孙世家?的呀!
这阵势,莫非是龙椅上那位要借此机会打压这最后一波世家?土绅?
大庸的世家?不比过去,失去蓄兵权力的他?们,不过是一群被砍掉利爪的肥羊。
真要动起来,任人宰割罢了。
东厂放出话来,有问题的,一个也别想逃过,其它的,准备着银子来领人吧。
可这些世家?子弟,又能有几个身上是干净的?
裴寻芳看着呈上来的名单,满意笑了,过去曾在弁钗礼上用行动或言语欺辱过苏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在这了。
做个恶人就是好呀,杀人都能如此明目张胆。
可吉空那秃驴曾说?过,杀戮过重,罪孽便会报应到?最在意的人身上。
裴寻芳过去不信他?那一套,可想到?苏陌被重病缠身的模样?,裴寻芳难得的手下留情。
他?想让苏陌健健康康,福泽绵长。
裴寻芳提笔勾了几个名字,将名单扔回给了提督:“近年国库连连亏空,陛下与宫里娘娘们的开?支也是一减再减,这些世家?土绅却在这里挥金如土,真是罪过。”
“该让他?们交交公粮了!”裴寻芳转身道,“这几人我带走,其余的,你们自己?看着办。”
“是。”
裴寻芳扶了扶头顶上的黑纱帽,提步跨出不夜宫的大门,迎面?却撞上了踢蹬下马风尘仆仆而来的李长薄。
裴寻芳眉毛一扬,果不其然,他?将公孙琢一抓,嘉延帝便将李长薄给放出来了。
真是比闻着肉味的狗还来得快。
“裴、公、公。”李长薄双目腥红,将这三个字一个一个咬得嘎嘣响。
“太子殿下。”裴寻芳舒展了一下双臂,微笑着迎上去。
东厂一应人等也跟了上去:“参见太子殿下。”
“裴公公不在宫里伺候着,却在这不夜宫兴风作浪,任东厂胡作非为,就不怕父皇降罪吗?”李长薄咬着牙说?道。
“裴某办事,素来先斩后奏,皇权特许,殿下有意见?”裴寻芳绕过李长薄,又道,“倒是殿下,堂堂一国太子,却出现在帝城第一伶人的弁钗礼现场,就不怕遭谏臣弹劾、有损东宫声誉吗?”
李长薄忽而拔出身侧侍卫的刀,架在裴寻芳脖子上:“是你做的对吗?”
裴寻芳微笑道:“咱家?做的事可多了,殿下是指哪一件?”
“清川。”李长薄握着刀的手青筋毕露,低吼道,“季清川。”
“美人大家?都喜欢。”裴寻芳捏住那锋利的刀刃,看向李长薄。
凛凛刀光下,他?的眼神比那刀光还要冷。
“不夜宫还真是个好地方,乱世风流窝,醉生?梦死……”他?手指忽的一用劲,那刀身便如脆冰般“铿”的一声断成几截,掉落在地。
李长薄手抖刀落。
裴寻芳乜眼瞧着他?,挑飞的凤眸似染了红日,他?道:“殿下听,血还没擦尽,里头又是一片歌舞升平了。咱家?虽是一介阉人,却也想到?这人间富贵窝里玩一玩呢。”
“姓裴的,你敢!”
“咱家?有什么不敢。”裴寻芳戏谑道,“咱家?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
瑶台
贺知风领着一队京兵赶到, 数百人齐刷刷撑刀跪地,刀鞘怼在地面,激起一层尘雾。
“臣贺知?风,拜见太子殿下。”
裴寻芳望着那阳光中漂浮的尘土, 与卑微的人, 眯了眯眼。
“废物!”李长薄一脚踢掉贺知风手中的刀,那刀“嗡”的一声?划出一个弧度, 狠狠扎进了一侧的玉兰树树杆。
玉兰树颤了几颤。
李长薄看也?未看贺知?风一眼, 直接从他垂在地面的衣摆上踩过去?。
贺知?风垂着头,承受着太子的怒气, 虽然他不知?这怒气从何而来。
裴寻芳瞄了眼李长薄那含怒而去?的背影, 朝贺知?风做了个请的手势:“贺佥事请起吧。”
贺知?风手上空落落的,他利落起身,并未吭声?。
他个子本已很高, 可裴寻芳站在台阶上,比他高出了一大截,但见那司礼监掌印太监微风和煦地问他:“许久未见,魏国公身体?可还健朗?”
贺知?风知?此人城府极深,一言一行皆有目的, 便?谨慎道:“劳掌印挂念, 义?父身体?很好。”
“那便?好, ”裴寻芳又笑道,“魏国公是开国重臣, 劳苦功高,陛下近日?思?及当年, 总提起薄待了魏国公,心?中有愧呐。”
贺知?风被他笑得背脊发凉。
不知?为何, 他忽然想起了那晚在天宁寺,那位一击砍断了他的刀最后却留他一命的神秘杀手。
眼前这张脸明明年轻得很,还带着笑,却莫明让人升起一种惧怕的感?觉。
这几年嘉延帝上朝越来越少,太子主持的偏殿“早朝”裴寻芳也?不常出现,贺知?风过去?与裴寻芳并未直接接触过,却总听义?父说,那皇宫里主子不少,可除了圣上,有本事左右当今朝局的狠角色便?只有一人,正是那掌管批红盖印的掌印太监,裴寻芳。
裴寻芳乜眼瞧着他那紧绷的模样,又道:“贺家三姑娘应召入慈宁宫陪伴太后已有多日?,这在东宫太子妃候选名单中,可是独一份的恩荣。”
贺知?风素来口风严:“东宫选妃是官家大事,下官不敢妄议。”
“贺佥事谦虚了。贺家三姑娘才貌双全,温顺有礼,很受太后喜欢,听闻……昨晚太后已安排太子与贺家三姑娘见了一面,相信好消息很快就会传来,咱家在此提前恭喜贺佥事了。”
贺知?风惊讶地看向裴寻芳,这阉人不像在信口胡诹,可他为何完全没有听到风声??
太子之前对选妃之事并不热衷,如今既然选了他妹妹,为何此刻又出现在不夜宫。
想到天宁寺中太子望着季清川的眼神,贺知?风只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堵在心?口,他眉头紧锁,小麦色的脸愈发沉重起来。
“可惜了。”裴寻芳意味深长道。
贺知?风脸色变了变,可惜什么?
裴寻芳慢条斯理走下两步台阶,俯下身,压低声?音说道:“良禽择良木而栖,可若所栖之木是一截断枝朽木,岂不可惜?贺佥事觉得呢?”
贺知?风只觉心?口堵得慌,他还想问问清楚,可那身着墨色蟒袍的人却已经提步离去?。
“贺佥事衣裳脏了,拍拍灰吧。”-
“太子哥哥!”李长薄甫一进门,便?被一个红衣少年扑了个满怀。
李长薄脚步虚浮,重心?不稳,被撞得踉跄了半步,却还是张臂接住了这团火热的红云。
“太子哥哥,你怎么来了,你这样过来真?的可以?么?”九公主一身利落的富贵小公子装扮,她挽住李长薄的手臂便?说个不停,“我可是很乖的按照你的吩咐守在不夜宫看着季公子,瞧,我现在叫李玖月……”说着,她还拿出那块新做的身份名牌,要给李长薄看。
“小九做得很好。”李长薄凝眉道。
“小九都快被吓坏了,刚刚这里死了好几个人。”九公主激动地比划着,她分明不是害怕,更多的是新奇,“太子哥哥快将季公子带走吧,这里的人太坏了。”
李长薄唇色发白?,问道:“怎么坏?”
叽叽喳喳的九公主这才注意到李长薄不对劲。
他身上有血腥味,衣袖间隐隐渗出了血迹。
“太子哥哥,你的伤口!”九公主说着便?要撸他衣袖察看伤处。
“无妨,被疯狗咬了一口。”李长薄咬牙道。裴寻芳那一下力道太强了,他才缝合的伤口怕是又被震破了。
“岂有此理,哪个疯狗,小九替你去?教训他!”九公主气愤不已。
“别闹。”
九公主气得直跺脚:“你可是堂堂大庸太子啊。”
九公主心?疼极了,自从太子认识了季清川,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三番两次忤逆太后之意不说,连他自己的身体?和前途都不顾了。
九公主不懂朝堂那些明枪暗箭,但大抵是明白?当一个人人称赞的“贤太子”有多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过去?觉得太子太过严肃板正,为了得到父皇和朝臣的认可对自己严苛到了极致,而这些时日?,他仿佛走向了另一个极端,那些过去?他在乎的、紧紧握住的,现在似乎都不重要了。
这样的太子让她觉得很不可思?议,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当众人都反对太子时,坚定的站在他身边。
九公主拽李长薄的衣袖,问道:“太子哥哥就那么喜欢季公子么?”
“小九,不是喜欢两个字能代替的。清川是支撑孤走下去?信念。”
九公主没听说过喜欢一个人也?可以?成为信念,她只知?道帝王无情,大庸后宫佳丽三千,嘉延帝爱一个扔一个,如今还要宠幸那些粉头粉脸的方士,而她的母妃,已有一年未能见过皇帝了。
“好!”九公主年轻气盛,拍着心?口道,“放心?,今日?小九就算拼尽嫁妆,也?一定帮太子哥哥将季公子赢回?去?。”
“用?不着你的嫁妆。”李长薄摸摸她的头,“小九不是不喜欢他吗?”
九公主想了想,说道:“太子哥哥喜欢的人,小九也?要试着喜欢。”
李长薄心?情复杂:“小九就不怕跟孤站在一起会受伤?”
“太子哥哥是大庸太子,我是大庸九公主,就这不夜宫,谁敢对咱们怎样!”九公主毫无惧色。
李长薄沉声?道:“小九,今日?,孤不是太子,你也?不是九公主。”
九公主完全没听出这话后隐藏的危险,她更来劲了,微服私访假扮身份什么的,她最喜欢了,她兴奋道:“太子哥哥还有何吩咐,小九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李长薄不知?她从哪学来的这些江湖气的孩子话,但此刻也?无心?思?追究,他拿出那支刻着季清川名字的花簪,说道:“你拿着这支花簪,还有我准备的第二笔银子,开瑶台。”
九公主眨眨眼:“什么叫……开瑶台呀?”
很快,她就知?道什么叫开瑶台了。
不夜宫当家人春三娘领着一队身着盛装的姑娘亲自来迎,她们个个手里拎着一只流光溢彩的芙蓉玉凤灯,仙姿佚貌,如同九天下凡的瑶池仙女。
“哇哦。”九公主兴奋地从其?中一个姑娘手中取过一只芙蓉玉凤灯,“这灯真?好看,比宫里的还漂亮。”
春三娘移步过来,躬身道:“太子请……”
“欸,你莫要叫错了,”九公主马上纠正道,“这是李长生,李公子。”
春三娘搭着眼皮,似没有了往日?的精气神,她道:“已经十几年未有人开过瑶台了,李公子此举将载入不夜宫史册。”
李长薄只想尽快见到季清川,便?道:“请春三娘带路。”
“李公子这边请。”
拎着灯的姑娘一字排开,引着李长薄穿过前堂,穿过人声?鼎沸的观众区,绕到了台后的休息茶室,又经过一条花廊,登上一道弧形木梯,这才上到第五层的绣阁中。
入阁便?是一席垂地的玉帘,提步入室,便?见一幅海棠春闺图,只见那画中画着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画上题着一首诗:“画屏绣阁三秋雨,香脣腻脸偎人语。”
九公主不知?怎的,倏地红了脸。
“清川一会就到,请稍等。”春三娘说道。
九公主兴奋地在阁中走来走去?,她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忽然唤道:“哥,你快看。”
李长薄顺着她的方向看去?,那繁花盛开的花廊里,季清川一身珠白?缀粉青的礼服,由一群人领着,正一步步走来。
他带着面纱,束着高高的冠,那冠如一只晶莹剔透的玉凤,一串流珠后坠从高高的冠上垂下来,落在天鹅一般修长漂亮的后颈上。他每走一步,那流珠便?擦过他的后颈,直颤到人心?里去?了。
李长薄看得口干舌燥,不夜宫怎么可以?给清川穿这么裸露的衣服。
等了好一会,季清川却没有出现,春三娘过来道:“清川到了,李公子请。”
原来这间绣阁,是瑶台下的一间贵客私室。
这不夜宫前堂的戏阁,设计的是一座六层仙阁的模样,架空的第一层便?是前堂的戏台,中间几层绣阁均是用?于贵客包场的私室,一层比一层华贵,而顶楼的瑶台,则是不夜宫的头牌弁钗礼这一天的私属。
开瑶台,便?是花簪客人的特权。
他可以?在竞礼这一天,独自上到瑶台与伶人见面,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底下那些人,看着他们为争夺眼前这位美人而面红耳赤。
这是一种极大的优越感?。
可因着头牌数年才出现一位,开瑶台的价格又极高,拿花簪的客人多半又是十分有把握赢得弁钗礼,所以?这需要多花出的巨额银两便?变得十分稀缺。
已经很久未有客人开过瑶台了。
九公主兴奋地想要跟上,李长薄却按住了她:“孤有事同清川说,小九不要进来。”
“为什么?”九公主不乐意,“小九也?想见见季公子。”
“不方便?。”李长薄道。
九公主撒娇:“太子哥哥……”
瑶台亮起来的那一瞬,一楼中堂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这意味着今日?的主角季清川,提前到场了。
而伶人提前到场,只有一个原因。
果不其?然,但听一声?沉沉的钟响,空灵的韶乐奏起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在阁上回?荡开来:“开——瑶——台——”
瑶台的落地帷幕被缓缓拉开,数不清的花瓣从瑶台上飘洒下来,六名手执芙蓉玉凤灯的曼妙女子,腰缠素缎,从瑶台上一跃而下。
翩若惊鸿,恍若天仙,人们都看傻了。
随着又一声?钟响,六名女子将那六盏最大的灯,挂在群灯中央。
底下沸腾了。
那些方才还在嘲笑着花簪客人迟迟未出现季清川一定是被抛弃了的人,此刻面面相觑,那人不仅出现了,还开了瑶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底下人浪滚滚,李长薄孤独地站在瑶台后室的门外。
里头点着香,却也?遮不住那人身上清苦的药香。
李长薄每走一步,心?跳便?又加快了一分,半透的薄纱屏风之后,便?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他今日?豁出一切,就是要带他离开。
李长薄忽而想起,上一世他接清川离开不夜宫的那一日?,也?是这样晴朗的日?子。
他捧着一束花站在醉生阁中等清川,清川像一个兴奋的孩子,平常多走几步便?气喘吁吁的病秧子,那日?一口气跑上了近百层阶梯的醉生阁,一口气扑进了李长薄怀里。
“长生,你来了。”
他带着生命里所有的希望与热度,抱紧了李长薄。
那个时候的季清川,开心?了就会笑,全身心?地喜欢着、依赖着李长薄。
李长薄眼里不知?何时已湿润,他好想他的清川啊。
历经生死,斗转星移,不夜宫还是这个不夜宫,那些逝去?的人还活着,一切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可李长薄心?里明白?得很,屏风后的那个人,已经不是那个会温顺地倚在他怀里的季清川了。
李长薄抱起琴台上的一把黑色瑶琴,朝季清川走去?。
过去?的这一个昼夜,李长薄度日?如年。
他被罚跪在太后的佛堂,嘉延帝对他避而不见,他想着,若是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能见他一面,或许他还会在意最后一点父子情分。
可嘉延帝只传来一句冰冷的旨意:让他跪着。
李长薄受了伤又淋了雨,他烧得昏昏沉沉,脑子里一遍又一遍重演着的是季清川哭着对他说:长生,我不要你了。
那就像一个永无止境的梦魇,李长薄必须见到季清川、必须抱着他才可以?化解。
可是横在他面前的阻碍太多了,李长薄必须对自己狠下心?,哪怕是暂时的妥协。
薄纱屏风后人影微动,苏陌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你来了。”
那声?音轻烟袅袅的,仿若随时会随着那香炉上袅娜的烟一并化去?了般。
“自古琴音诉衷肠,今日?孤特别想听琴,”李长薄一步步走近,“清川可否为孤抚琴一曲?”
一如这一世他初见清川时一样。
“抱歉,清川不会。”苏陌冷声?道。
“清川不是不会,而是不愿再为孤抚琴,是吗?”李长薄声?音有些抖-
三楼雅阁。
许钦倚在扶栏上,摇着把扇子望着那灯火通明的顶楼瑶台,叹道:“看来,没有花簪不行呐,就算许某想花钱,也?上不去?那瑶台。”
他回?眸看向仍旧闲适喝着茶的安阳王,说道:“王爷,咱们低估他了,他到底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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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阳王放下茶盏,道:“他在玩火自焚。”
而季清川的小院内,廊下银铃随风摇曳着。
裴寻芳抱着苏陌睡过的衾被,滚进那并不宽敞的床榻内。
被褥间还残留着苏陌的体?温,裴寻芳蜷缩起身体?,将头埋进去?,狠狠吸了一口,道:“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几名影卫悄无声?息落在室内,跪地道:“掌印,按照你的指示,太子的私兵营已经找到,而都督府也?正在紧急征调旧部,看来正如掌印所料,太子想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