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劝沈爷不要趟这趟浑水。”苏陌此刻身上不大痛快,也没心情再同他演戏。

    沈子承面色微虞。

    季清川从未这样同他说过话。

    可眼前的季清川情况实在有些微妙,他脸色煞白,双唇却红得透亮,一双如水的眸子染了艳色,整个人没有骨头般趴在榻上,似乎被人狠狠欺负过一样。

    沈子承心里头那点克制已久的冲动冒出来了。

    这可是他养了三年的美人呐。

    “很难受么?”沈子承走过来,“是不是那些婆子没轻重,伤着了吗?”

    苏陌半阖着眼,有气无力道:“沈爷这一趟赚了不少银子吧。”

    沈子承脚步一顿。

    “借皇商的身份与关外做交易,私下贩卖铁器与火药,瞒天过海,牟取暴利,若我是沈爷,一定低调行事,远离官家是非,一心一意赚银子。”苏陌道。

    沈子承脸色一变:“清川在说什么?”

    苏陌依然垂着眼皮子,淡淡说道:“抚顺商行的账做干净了么?经得起查么?若自身不是铜墙铁壁一块,我劝沈爷不要趟这趟浑水,花簪已经被太子拿走,清川身不由已,不希望沈爷因此招惹上麻烦。”

    沈子承停在原地。

    商人敏锐的嗅觉让他谨慎起来,他从季清川十五岁时便与他相识,他看着季清川长大,季清川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自认为清楚无比。

    可眼前这位,说话的气息与语调,都与季清川完全不一样。

    沈子承语气变得谨慎:“清川在警告沈某?”

    “不是警告,是提醒。沈爷是个聪明人,清川方才所言之事,关系之大,你比谁都清楚。”苏陌说道。

    沈子承眼皮禁不住的跳:“清川久居不夜宫,何以知道这些?”

    苏陌心中哂笑。

    我不仅知道这些,还知道你联合六大皇商暗中倒卖盐引与粮食,将朝廷耍得团团转。

    沈子承,你沈家私库里的一金一银,及遍布大庸的商行,都是我为你构筑的。

    你懂吗?

    商人逐利,沈子承更是天生骨子里带着这个基因。

    沈子承将来堪称大庸的财神爷,于苏陌而言,这是一枚必须拿捏好的棋子。

    “沈爷不必管我如何得知,我只问你一句,江宁织造的地盘你想不想要?”苏陌说道。

    沈子承忌惮地后退了一步。

    就在刚刚那一瞬,他几乎条件反射地汗毛立起。

    季清川为何知道我在打江宁织造的主意?

    眼前的季清川,还是同往常一样,病弱、无力,甚至更为脆弱,可不知为何,沈子承有一种被他掐住咽喉的错觉。

    苏陌抬起眼皮,眸光锁住沈子承的眼。

    沈子承忽觉被一股凛冽而强大的力量笼住心神,不知不觉背上已冒出冷汗。

    苏陌被几个婆子折腾了一番,此刻非常不爽。

    他这才发现,他的精神力控制术不仅由他的健康状况决定,更是由他的心情决定,若是他不爽,若是他兴奋或暴戾,那么,它也将变得非常可怕。

    沈子承差点膝盖一软跪了下去,扶着身边的花架才堪堪站稳。

    沈子承不知道刚刚那一瞬发生了什么,心中却只觉后怕。

    季清川还在看着他,一脸在等他答复的不耐表情。

    沈子承按了按太阳穴,这才换了谈正事时才有的语气:“沈某愿闻其详。”

    这一聊,便是一个时辰。

    从醉生出阁出来时,沈子承的腿有些抖。

    季清川同他讲的方式闻所未闻,甚至处处透着兵行险招的诡异,但他知道,若按他说的去做,不消三年,不仅江宁织造,怕是姑苏制造、临安织造都有可能收入囊中。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微雨中的醉生阁,心叹这些年莫非他眼瞎了,竟然将这样一个人当作男宠在养。

    这可真是埋没了宝藏呀。

    想起季清川同他说话时的那股认真劲儿,以及那一话三喘的模样,沈子承又不禁有些心神荡漾。

    这样一个美人,真的就舍得拱手让人吗?

    离开不夜宫时,沈子承与一个人擦身而过。

    沈子承下意识地回头多看了几眼,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安阳王来了。

    安阳王依然瞒着身份,只以富商的身份自称。

    他急匆匆跨进醉生阁,一进来便沉着脸支走了所有人。

    他压低着嗓子问道:“怎么会和太子搅和在一起?”

    苏陌道:“这是一场误会。”

    安阳王焦躁地来回踱步,而后俯身去扶苏陌:“为何要跪我?快起来说话。”

    苏陌跪着不动。

    “孩子啊……”安阳王忽然悲从中来,“这世上没有人值得你跪,大庸没有值得你跪的人,是大庸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你不该……不该如此啊……”

    苏陌听出他话中有话:“黄老爷替我寻找父母的事,有眉目了,是么?”

    安阳王久久看着苏陌,欲言又止,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他不能说。

    几日前,安阳王初到帝城时,便收到一封密信,暗示他去查冷宫柳氏。

    而见过季清川之后,他又收到第二封密信,提到了皇陵。

    他动用留在宫中多年的余部,查出那一直被关在冷宫默默无闻的柳氏近日被秘密派去京郊守皇陵了。

    安阳王对这位柳氏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她曾是教坊司的一名舞妓,因着长得与前皇后有几分相似,被嘉延帝一时兴起宠幸了,封了美人。

    十八年前,柳氏与先皇后同一日分娩,她的孩子据说出生便死了,嘉延帝也因此厌弃了她,将她送进了冷宫,这一关就是十八年。

    据冷宫的人说,这十八年里,柳氏日日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吵不闹,数着指头过日子,那宫室的四面墙上,被她刻满了一个又一个日子。

    她似乎在盼望着什么。

    可前不久,她突然被送去皇陵,没几日便疯了,整天如乞丐般蓬头垢面,疯言疯语。

    安阳王觉得事有蹊跷,便派了位可靠的老嬷嬷去皇陵探查。

    老嬷嬷回来直摇头,说那柳氏想当贵妃想疯了,张口闭口自称“柳贵妃”,还说自己的孩子是“真命天子”,皇陵的人听她这么说便将她又关了起来……

    什么孩子?她孩子不是早死了吗?

    这话听在安阳王耳中却是惊心。

    前有湄水女鬼闹出“狸猫换太子”的言论,再有人写出质疑太子真假的揭帖,现在又有人暗中引导他去查柳氏……

    安阳王将这些事联系在一起,得出一个可怕的假设:如果柳氏的孩子没有死呢?

    如果非但没有死,还被掉包成了太子,而真正的太子……安阳王看着跪在眼前的季清川,心揪成一团。

    这张几乎与先皇后一样的脸,当初给他的震撼到现在都还未平息。

    大庸皇后何等尊贵,即便朝中重臣见过先皇后容貌的也寥寥无几,大庸又有禁官员入乐坊的规定,谁又能知道,这大庸的帝城里,就在皇城的眼皮子底下,藏着这样一位少年!

    安阳王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他心里几乎已经认定,季清川较之李长薄,更有可能是真正的嫡皇子。

    可是季清川这孩子如今的身份……

    安阳王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查出能够佐证他猜测的证据。

    然而,就在此时,他听到了太子李长薄宠幸了一位乐坊伶人的消息。

    那名伶人,正是不夜宫的伶人,季清川。

    安阳王如五雷轰顶。

    李长薄他怎么敢!!!

    安阳王急匆匆赶来,只想确认这是不是真的。

    如果李长薄真的敢对季清川干那种事,那么他会亲自提刀去废了他。

    听到季清川亲口否认,安阳王悬着的心放下来了。

    “不能等到弁钗礼了,清川,好孩子,现在就跟我走,好吗?你在不夜宫多呆一日我便担心一日,我稍后就去同春三娘商量赎你的事情,多少银子我都给。”

    “清川是不夜宫买倒的死契,赎身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你莫要担心,我自有办法。你大可放心,就算离开不夜宫,我也会继续追查你父母的事情,你先跟我回临安,那里很安全,不必担心,我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苏陌跪道:“清川谢过老爷了。”

    安阳王定定看着跪着的少年,又是心疼又是自责。

    当年……当年他若是坚持追查先皇后遇刺一案,清川这孩子就不会沦落至此。

    在如此环境中,苟且求生十八年。

    他可是长乐郡主用命换来孩子啊。

    他本该是这大庸朝最尊贵的少年。

    安阳王压下心中悔恨,去同春三娘商议赎身之事。

    他此次上京是隐瞒了行程的,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计划以他临安友人的名义来赎季清川。

    按大庸律例,购买乐坊伶人需是本人亲临,呈上名帖,盖上私印,并带上官府认证的身份腰牌,与作保人、卖方一同到官府登记备案,这才能作数。

    为了能尽快办成此事,他命人请那位友人火速进京。

    苏陌已见识到安阳王的办事效率及能力。

    安阳王偏安于临安不是怯懦,而是出于对皇权最基本的尊重。

    相比狠辣多疑的裴寻芳,安阳王就如同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苏陌就是要让姓裴的感觉到,他并不是只有他这一颗棋子,如果裴寻芳不好使,那么苏陌随时可以弃之不用。

    雨到天黑时便停了。

    月上树梢。

    小蔻进来收拾,苏陌躺了半日,总算缓了一些,他正欲起身,便听外头闹哄哄起来。

    “傅二爷,公子今日要歇了。”是凌舟拦人的声音。

    “清川!”傅荣裹着一片月色冲进来了,他肿着眼,脸上带着明显的伤痕,走路还有点一瘸一拐。

    他明明是个大高个,到了苏陌面前,却像个小孩一样,红着眼拉他衣袖:“清川,那个太子他欺负你了?”

    “你脸怎么了?”苏陌眸光扫过傅荣下巴上的伤,问道,“又跟人打架了?”

    傅荣负气道:“没有!走路摔了一跤。”

    真是敷衍的借口啊。

    “清川,太子他不可能跟你在一起的。”

    “我知道。”

    “知道,你还招惹他?”

    “傅二爷,有些人不是我不招惹,就能避开的。”

    傅荣委屈地看着苏陌,忽然就哭了。

    他想到了湄水那一次,如果那一次……那一次他可以再勇敢一点,清川是不是就不会落入太子的虎口。

    他后悔不迭,嚎啕大哭起来,他原本想着索性辞了官,那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赎出清川,可是现在,是不是一切都晚了?

    他哭得口齿都不清了:“清川,朝廷要调我去临海……呜呜呜……可那是临海啊,离帝城有数千公里,如果我去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清川了……”

    “我不做官了,清川,你跟我走好不好……我去筹银子,我名下还有五处宅子、七处铺子,我都给你,就算做牛做马,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苏陌淡淡看着哭哭唧唧的傅荣。

    “傅二爷请起吧,”苏陌冷漠道,“这样的傅二爷,清川看不上。”

    傅荣眼角挂着泪,一脸痛苦和茫然:“清川你说什么?”

    “哪一天傅二爷成了威震四方的大将军,再来同清川说这番话。”苏陌说罢,决然起身。

    傅荣停在原地,他抹掉一把眼泪,忽然说道:“那天,我在水云轩看到清川了。”

    苏陌脚步一顿。

    “清川穿女装的样子,很好看。”傅荣整个人浸在月色里,他个子高而壮,却因为长了张娃娃脸,哭起来就像个委屈的大小孩。

    苏陌叹了口气,居然被他看到了吗?

    那么,他那天的打架挑事,也是故意的么?

    “我知道清川不是久困不夜宫之人,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清川,但如果清川喜欢大将军,那我便去做大将军,我会努力……努力变成能配得上清川的人。”

    这小子。

    苏陌也不回头:“凌舟,送客!”

    傅荣适合军营。

    新建的浙闽水师将会是大庸军队最有作为的地方,这是对傅荣最好的安排。

    傅荣对季清川的痴心,不过是写书人强加给他的人设,现在没有了写书人的干预,远离了季清川,傅荣一定会找到新的人生重心。

    时间和空间可以改变一切。

    这两日殚精竭虑,折腾得够呛,昨夜也未曾好好睡觉,苏陌已觉脚步虚浮。

    苏陌揉着眉心,突然被人从后边很轻地抱了一下。

    还未反应过来,傅荣往他怀里塞了样东西,便跑没了影。

    苏陌站在曲曲折折的廊桥上,怔了怔。

    他打开傅荣塞给他的东西,一个泥塑小人,一个细颈小瓶,泥塑小人看起来笨笨的,长了张娃娃脸,与傅荣有三分相似,小瓶里装着杏花酒,正是傅荣平日在水云轩为季清川定制的小酒。

    傅荣走后,这酒怕是喝不到了。

    苏陌叹气。

    经过后院时,瞅见月下白梨开得正好,苏陌便随手采了一支,就着月色和那梨花香,一瓶小酒很快被他喝了个尽。

    甫一进门,便觉卧房中多了一个人。

    苏陌抬眸。

    身穿月白色蟒袍的裴寻芳,正站在他的书案前,有模有样地研着墨。

    “哐。”

    房门被神出鬼没的影卫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