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卡西眼神精湛湛地和乌望对视几秒, 一脸机敏地抬起左爪。
乌望:“……” 梦回当初他在虫巢本里敷衍小桃,这莫不是某种现世报,“不是要握手的意思。”
卡西歪头, 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中, 一跃跳上旁边的实验桌, 叮铃哐啷带倒一大片试管器皿,欢快地走到某个档案册前伸爪一摁:“汪!”
“……!!”一旁的梅博士看得快将镜头瞪出眼眶了, 浑身狂抖着发出瓮声瓮气的呜呜声——之前有个杯皿不巧砸进他嘴里,偏偏他这会儿好像又连咬碎玻璃容器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叼着杯皿哼哼唧唧。
没人理他。
乌望跟着走过去,将档案册里的资料取出来。里面除了一张打印的情报, 还有一些残损的字条。
拍卖张奋力从人群中挤出来:“那打印的就是从我们拍卖行里偷走的情报!”
乌望唔了一声,目光扫过那张纸,先落到字条上。
这些字条材质特殊, 看工艺就知道绝对不是现代的产物,和柳老爷用的信纸倒是有点相近。
字条上都是看不懂的鬼画符,但乌望扫了几行, 还是辨认出有些符号似乎曾在虫巢的实验报告里见到过, 大概就是孤舟的文字。
李迩壕气地又砸了一个翻译道具, 所有人都凑过来看:
【……有些不太妙,这次我出去运输设备时,好像捕捉到了湮灭风暴的影子?
必须马上将这件事汇报给梅博士……】
【……学院派了人来,确认我之前在宇宙罅隙里看到的确是湮灭风暴。而且测算路径, 风暴就是冲着我们当下驻扎的这个世界来的。
学院已经下达了撤离的指令,但没说这些邪神要怎么处理?
一般来说, 实验中止,实验材料也应当立即清理。但梅博士要我们放着不管, 立即把珍贵的设备运回学院。】
【学院来的人进行测量时,我跟着看了眼湮灭风暴的样子。真丑。像个蠕动的发霉囊袋。
但就是这个囊袋逼得我们背井离乡,年复一年变成如今的样子。
可说实话,我不认为当下的状况有什么不好的。
人体脆弱,更换为机械躯壳后,我们能拥有更大的力量,能自由行走于宇宙罅隙,即便躯壳死亡,灵魂也可以不灭,这些不都比从前短命弱小的模样好多了?
但学院里的那些大人们各个都想找个家,想将孤舟停泊下来……他们大概是活得太久,老了。
我读过很多留存下来的旧日书籍,经过总结,我认为,只有老人才会站在锐意进取的轮船上,想着的不是前进,碾向下一个目的地,而是回到港湾,颐享天年。】
乌望微微蹙了下眉,只从中提取到一点他不知道的新信息:孤舟人似乎对“湮灭风暴”很畏惧,遇上了也只能选择立即撤退。
其他人就不同了,感觉字条里到处都是信息点:
“柳家镇的那个副本里,从前一直有孤舟的人在驻守?还做实验?什么实验?为什么实验材料……听起来像是那些邪神?”
“什么叫‘人体脆弱,更换为机械躯壳’、‘从前短命弱小’??……难道,孤舟人以前不长现在这副铁疙瘩的样子?以前是人类?”
“啧。这么一说,好像又不难想象了。这种事一听就是人能干出来的。”
“估计就是换铁壳子把人给换傻了吧,看看那些清道夫毫无人情味儿的样子,跟这字条不近人情的语气如出一辙,比周末弄的那个AI还像个AI。”
“我看梅博士的情绪挺丰富的啊?你看他这生气的样子——哦,忘了。这情绪应该是从乌哥那儿偷来的。”
“!”桌脚的梅博士抖动得更厉害了,将实验桌震得喀啦作响。
蹲坐在桌上无聊晃着尾巴的卡西骤然发难,狼一般一跃而下,一爪踏上梅的胸口,森白的獠牙伴随着低低的咆哮声咧出来,鼻尖在梅的颈侧嗅闻。
“……”之前还在拼命挣扎的梅瞬间就老实了,彤红的镜头缩了一下,紧盯着卡西,满脸写着忌惮。
乌望倒不在意梅忌不忌惮,只将字条随手递给身边的人传看,拿着剩下的那张情报拖了张板凳坐下,一边扫阅一边将卡西的躯壳从储物格中取出来,冲卡西招招手。
卡西秒从凶犬变快乐小狗,吐着舌头摇着尾巴回头,刚抬爪小跑过来,布莱恩一个侧步拦在乌望身边:“只是交个情报而已,就能相信它没问题?它既然懂得借死人的躯壳进入拍卖行套取情报,就说明它足够聪——”
聪慧的二哈一个没刹住车,咚地撞在布莱恩腿上,差点没把布莱恩撞进乌望怀里。
两个当事人还没叫唤什么,某个不知跑哪找存储器的柠檬精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有力的手掌一把按住布莱恩的肩膀:“副会长小心一点。”
“……”布莱恩看着扶光和风细雨的微笑,一时分不清对方是让他小心点别摔跤,还是小心点别他妈对他师父投怀送抱。
乌望扫了眼包裹着扶光的星雾,差点被鲜亮荧光的酸柠檬黄刺瞎双眼:“……你找个东西,怎么去那么久?”
不是“看见”那个地方,直接往那地方一翻就能找到了吗?
那点扎眼的黄很快被浓郁的黑色吞没:“转了一圈,发现存储器在手术室里,刚进去就被要求消毒什么的……花了点时间。”
乌望直觉扶光的情绪转变有点问题,有点像是在用某种情绪掩盖另一种情绪。
但他并不在意扶光藏不藏秘密,毕竟扶光已经是成年的独立个体,想藏些什么心思再正常不过。推己及人,他这个一肚子秘密的也不好要求别人推心置腹:“卡西没有问题,我能看见它的情绪,没有异心。”
有异心的是旁边的梅,血红的杀意和怒意都快凝固成实体滴下来了,反倒有点妨碍他监视梅的动向。
“叮……”
手术室的方向传来一声轻响。
单门被人推开,周末揉着脖子从里面走出来:“这就好了?确定?怎么比拔牙还快呢?”
“本来也只是取个芯片——小桃呢,进来吧。”
小桃不动声色地站起身,目光扫过正看着怀表的周末,发觉对方的神色从困惑狐疑转向欣喜,心里顿时又安定了一些。
卡西没问题,周末的手术又动成功了,米泽西戴或许真——
【叮————】
刺耳的系统警报遽然贯穿耳膜。
站在门口的米泽西戴脸上的神色倏然褪去,立即低头。
手刚搭上怀表,原本倒在地上的梅瞬间跃起,背后的气缸发出一声轻而长的嗤声,蒸腾的气息裹挟着黑雾升腾而起——
眨眼就被卡西重重扑倒在地。
【副本出现异常,清道夫即将抵达现场!】
“吱——”
卡西的獠牙这次深埋进了梅的喉部关节处,咬得那段金属发出尖锐的响声。
梅的手掌死死掐住卡西的脖颈,像是想直接扭断卡西的脖子,又同样奈何不了对方。
“乒!”
“轰!”
梅掌心的金属平面自动拆解,迅速组合成圆滑的炮膛口,接连发射出数枚炮弹。
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将实验室炸出巨大的空洞,整座城堡跟着轰隆摇晃,可乌望依旧在轰鸣声中听见了卡西轻盈有力的脚步和凶残的啃咬声。
“轰——”
“——撤离城堡,拦住清道夫!”乌望几乎和米泽西戴同时开口,只不过米泽西戴说的是“撤退去基拉所在的副本”。
扶光果断压住九歌,赞同乌望:“不能走。早晚要跟清道夫直接对上,趁着现在还有一条退路,不如跟他们打一回练练手。等真退到基拉的副本,就只能背水一战了。”
李迩、布莱恩等人的想法和扶光一致,看卡西足以缠住梅,不假思索转身,开始指令队员们进行疏散和备战。
乌望直接扯断手腕上挡住操作面板的荆棘:“艾尔夫,你试过用技能模糊一整个世界的坐标和信息吗?”
除了帮忙抹消痕迹,基本都挂在佚名身边摸鱼的艾尔夫愣了一下,迅速点头:“试试。”
偏文职和适合守城战的人开始往城堡宴会厅方向进发。带队的孔未晞带着歉意向颜洄看了一眼,手掌还是扶上古朴厚重的阔剑剑刃。
鲜血流下的瞬间,【大庇天下】的技能被全面解锁。系统几乎同时刻开始进行S级技能公示的播报:
【……技能:大庇天下】
【技能评级:S】
【持有者:守灯人·???】
【技能描述: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冰霜顺着血一路凝进骨髓,孔未晞喉中发出一声极低的闷哼,但仍行动自如地继续向前。
她抬臂横起沉重宽阔的青铜剑,平平向前一挥,金色屏障滚动着或潦草狂放,或清峻凌厉的文字,一路扩张向宴会厅的方向:
“我们不撤退,但还是能利用[无衣]把那些玩家先送走。愿意留下作战的玩家可以留下,其他的不愿意的,技能不合适的,统统撤离。”
米泽西戴站立在纷纷行动起来的人群中,喉结滚了滚:“……光模糊信息不够,前几批清道夫已经在跃迁来的路上了。上一次卡西杀得人太多,这次来的清道夫数量不会少。”
他抿了下唇,摸出自己的怀表:“我先设法把这个世界从原本的坐标上挪走,截断清道夫继续沿途摸过来的可能。”
“——莫多!!”
梅的咆哮声穿透炮火的轰鸣,因攻击而受损的发声部件发出尖利的杂音,掺杂在损坏的电子音中震耳欲聋:“我们才是你的同族!是我亲手将你从培养仓中接出来!你究竟为什么背叛自己的族人!?”
正将黑雾从梅身上抽离,以防误伤到卡西的乌望顿了一下,忍不住也扫视向米泽西戴。
身为孤舟人的米泽西戴会为了玩家而背叛自己的种族,痛下杀手,不就等同于人类为了保护外星人而杀戮人类?乌望之所以一直对米泽西戴的立场心中存疑,就是不能理解这一点。
“……你们不是。”米泽西戴很深、极用力地深呼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要借此将所有的情绪压回理智的束缚之下。
“早在你们将那些和我一样从培养仓中出来的‘实验品’,当做‘残次品’全部销毁掉时,你们就已经没在把我们,把我当同族看了。”
米泽西戴冷静地拨开怀表:“你看,你们拼尽全力想要拯救孤舟的灯塔,可灯塔从没给你们发过一块怀表。而我得到了。”
【技能:钟楼】
【技能评级:???】
【持有者:莫多】
【技能描述:
这里是迷失之人的处刑场。
是无家可归之人的归宿。】
梅撕扯着将他的脸啃咬了一半的卡西,金属面孔看不出神情,但不断闪烁的瞳仁镜头足以表现他此时的心理:“灯塔·给你·怀表,是让你庇护孤舟!我们就是无家可归之人!!”
“你们不是。”米泽西戴向后退了一步,身后凭空出现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从你们为了回家制造出更多无家可归的人时,等待你们的就不是归宿了。”
他看着梅,看似平静的眸光下藏着仇恨、悲恸,还有更多藏得更深,或许连他自己都捋不清楚的情绪:“等待你们的,只有处刑场。”
他伸手按上铁门,像刽子手抓住了斩头刀,眼中不再有其他情绪,只有将刀挥下这一个目的:“而灯塔,选择了我做孤舟的处刑人。”
第 62 章
狭窄的铁门当啷关上, 将梅的咆哮和众人的所有疑惑都隔绝在外。
乌望只走神想了片刻这个塔楼技能到底是什么效果,西方的天际遥遥传来沉闷又震耳、近似于空气爆破的声响。
夜幕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通过这个巨大的豁洞,一具又一具清道夫不断涌入, 为首的那个体型有将近三米, 瞳孔镜头呈幽深的绿色:“我去支援梅博士。你们, 剿灭所有活口。”
“隆隆……”
天边滚过殷雷的低鸣,雷劫自黑压压的云层中展露出几分狰狞可怖的模样。
乌望抬手再度给自己注入一管止血剂:“周末, 开技能。扶光,先对付那个绿——”
“——”
梅狂怒的嘶吼声骤然响起,像一把尖锐的凿子,短暂地切断了所有人的听觉。
白雾, 铺天盖地而来,须臾间将整座城堡淹没。
无数记忆在各处同时上演,零碎地拼接在一处。明明违和得一眼能分出真假, 可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被那些记忆拖慢了脚步。
“……”乌望扫视过那些拼接的幻境,看见周末跪在一片漆黑中死命捶打一扇紧缩的门,狼狈的涕泪流淌过被旷野侵蚀焦黑的面庞。
看见孔未晞和颜洄并肩而立, 垂着眼无声烧化死于游戏中的族人, 用一方方小小的骨灰盒将人收敛, 以期将来有一日能送族人归乡,入土为安。
看见银蝎子躺在逐夜者驻地的屋顶上,指着自己那双灵动的眼睛冲着面色难看的杰克说,自己原本是个天盲, 还听不见声音。是从进入游戏的那一刻起,他忽然能看见色彩, 听见热闹了……但他还是他妈的想回家,哪怕回去有可能重新变成个聋哑人, 但他不在乎。
“……我听不见看不见,还是成为了八大世家背后暗卫的首领。我想要驰骋和博弈的疆域,始终都是那片战火纷飞、百姓易子而食的土地……”
“仇敌杀我血亲,陌路人赠我以粮饼。过了多少年了啊……未偿还的仇与恩,我一日不曾忘。”
黑雾自乌望脚下蔓延,顷刻间无声地席卷向四周。
乌望抬手挡住那具清道夫长的攻击,视线迅速地向扶光的方向扫去。未提防间看见一片熟悉的幻境。
还是那个人丁稀少的小渔村,只是那几间茅屋似乎要更崭新一点,横在溪上的独木桥都没多少被人踩过的痕迹。
乌望看见自己拢着冕袍走在林子边缘,没几步远方忽然飞速飘来一个浑圆的光点。
光点随着距离的拉近,越来越清晰,逐渐变成一只圆鼓鼓的丑灯笼,再然后是一个雪团子,顶着一张瓷白的小脸,雪色的丸子头,提着灯笼的柄跑得脸蛋粉红。
那只雪团子一路滚过来,在他面前险险刹车,仰头时因为他太高,差点向后栽了个跟头:“神仙,灯!”
“?”乌望还记得那时候自己心中的困惑,“你……是来给我送灯笼的?”
雪团子连连点头:“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个人影一直站在林子里不动。我想是不是夜色太深,他看不见路,所以不敢走呀?所以今天白天特地扎了个纸灯笼!”
灯笼很丑,很粗糙,绝不是东君平日会用的品质。
它被雪团子垫起脚塞进乌望怀里,烛火隔着一层薄薄的纸氤出一团暖光,映照在东君璨如朝日的金眸中,怔神过后,那些有关“他做的是不是预示梦”的念想忽然变得无足轻重。
东君生而为阳,是神明,是子民仰望的对象。
他为世间驱散黑暗,照亮前路……还是第一次,有人想为他这位司掌光明的神邸点一盏灯,照亮黑夜。
他也是第一次产生想庇护某一个个体,以神明之身庇佑他未来顺遂,平安长寿的私欲,而非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一视同仁。
他在这种与无情道截然背驰的念头中长身而立,看了会开始揉着眼睛打哈欠的小雪团子,最终抬手揉了揉那颗毛茸茸的雪丸子头:“回家罢。夜色深了,林间不安全。”
雪团子昏昏欲睡地点头,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离开。
而后便是他静默地折返,彻底放弃将幼崽拖入麻烦的打算,继续尝试凭自己的力量,撑住大厦将倾的龙神大陆。
他后来其实做到了。
至少做到了一半。
虽然仍旧将扶光带进了麻烦中,但他的确护住了扶光的命。
所以扶光虽然也进了龙神冢,也走了和先辈们一样献祭骨肉的路,可他却完好无损地从龙神冢里走了出来。
因为早在炼制锁链时,东君就在锁链中藏了替命的术法。
东君是无法代替扶光与龙骨共鸣,但他至少能用一魂一魄为代价,替与龙骨共鸣完的扶光死一次。
反正真要走到扶光进龙神冢的那一步,他估计也已经死了。谁还在乎要不要来生,这破龙神大陆还能撑得到他转世来生?
“轰……”
城堡在被各色技能照亮的夜空中彻底坍塌。
大量的玫瑰花瓣在风中飞舞,一蓬蓬比血液更鲜红刺目。
乌望掌心凝着黑雾,腐蚀断清道夫长箍着自己喉咙的手骨。将技能招呼过去时,视线又无意间撞进另一片残破的幻境。
熟悉的东君神宫。
熟悉的扶桑木。
唯一不熟悉的,是浸泡着扶桑木根系的湖泊中,此时正沉睡着一条鳞片斑驳的巨蛟。
扶光的原型其实是很漂亮的,不然重视仪容仪表的东君也不会做拿弟子当个首饰缠手臂上的梦,还半夜被噩梦惊醒,特地撑着困意,耿耿于怀地卜算扶光蜕升后会长出一对什么样的龙角。
他有一身光润如玉,洁白似瓷的鳞片,如果盘着不动,简直像个完美无瑕的瓷雕龙。
这瓷雕龙还生着黄金似的鬓毛,随着风轻柔地飘荡,浑身笼着一层朦胧的微光,简直比乌望最喜欢的玉摆件还精美润华。
可此时,扶光原本洁白如瓷的鳞片却斑驳黯淡,杂色横沉,额头的位置汩汩流着金色的血液,很慢很慢才形成厚厚的血痂。
更远的方向,乌望听见有人在焦虑地低声窃语:
“龙君为何会渡劫失败?”
“不知道啊……!龙君难道不是迄今为止,最强大的一位龙神吗?都说蛇化蛟需要五百年,蛟化龙又需要千年,从前的龙君都是如此,可扶光龙君只用了百年的时间就蜕生为蛟,又百年的时间,渡化龙劫——我还当龙君这次渡劫,一定会顺顺利利呢!”
“唉……我看龙君的鳞片颜色,倒像是生了心魔。”
“怎么会……是因为东君大人吗?听说,东君大人给龙君大人替过一次命,所以当初有人想拆东君神宫,龙君大人破天荒第一次发了怒——”
“少说几句,万一被龙君大人听到了呢?”
“……”乌望眉心微动。
他其实应该不赞同扶光受困于过往,致使心魔丛生的。
但这话说出来的确太不近人情,而且不论如何,有个人能一直念着他,甚至真的替他辟出了一条重归人间的路,他其实是感到开心的,甚至应该向扶光正儿八经地道一句谢。
他侧脸躲过清道夫长的攻击,视线掠过池中的巨蛟,眉头还是又锁了起来。
百年化蛟,又百年化龙。
不知道龙神真相的人的确会误以为扶光是天赋异禀,可乌望却在瞬间反应过来,如此急速的成长根本不是因为什么强大,而是扶光尚未成龙,便已在供养整片大陆。寿命被迅速燃烧,这才让他的成长显得特别的快。
乌望抬眼扫了眼头顶逐渐向他们的方向聚拢来的劫云,身侧涌动的黑雾倏然吐出,非但没有将周围的清道夫赶走,反而拽着敌人一并纳入劫云之下。
“隆……”
乌云如浪翻涌。被蓄势待发的雷光照亮的云层中,隐约映出游龙的影子,矫健而优雅。
乌望迅速借着周末的游戏系统下达了引敌深入的指令,黑雾不断将越来越多的清道夫拖拽至劫云之下,期间还不忘又瞥向那片残破的幻象。
仿佛是现实照进了幻象,幻象中的东君神宫也骤然被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于身下。
孤舟的黑色巨轮喷着白色的蒸汽,缓缓翱游向神宫的方向。
才度完雷劫,连伤都未来得及养的扶光被迫迎战,硬是率领龙神大陆与孤舟正面、侧面周旋了二十余年,最终还是因沉疴暗伤始终没时间休养,被迫败退。
穷途末路下,他将自己的心脏制成洞天,将所有的幸存者都收入洞天内。
此后又带着伤,借着晦朔的帮助一直藏匿、追踪在孤舟身后,不久后投身进入孤舟游戏,成为偷渡客,在各个世界中穿梭,养伤蓄锐的同时寻找击败孤舟的方式……
兜兜转转,找到了米泽西戴的踪迹。
又兜兜转转,在虫巢副本,和乌望重逢。
从来不是幸运,不是巧合,也不是什么倒霉。
他们的重逢,是他们强求来的,在绝境之中将自己魂魄拆分,筋骨抽覆……最终换得了他们的再遇,换得扶光在小桃发动迁跃时一步上前,问出那一句:
“我们,是不是见过?”
第 63 章
“隆……”
又一记沉闷的炸鸣声传来。
保持联通的通讯里, 传出孔未晞冷静的声音:“又来了一批清道夫?”
“不是,”李迩那边传来节奏激昂的小提琴乐,听语气倒是游刃有余, “布莱恩和我蹲在那个洞边上呢, 看起来像是洞外面忽然切换了个背景……米泽西戴说要移动这个副本去别的坐标, 估计是移成了。”
“换而言之……是时候开始瓮中杀鳖了!”杰克兴奋地吹了声口哨。
【倒计时五秒,即将进入缩圈阶段。】
优雅绅士的男低音响彻副本:
【请注意, 不要停留在安全区边缘。】
有玩家在低呼“游戏系统的声音怎么变这样了”,有知情者在科普“这是周末技能自带的系统”
乌望甩脱清道夫长攥住他足踝的手,踩着对方的肩头翻身落下时,又扫了眼那处幻境。
时间再次被切回至很早之前, 还是那个熟悉的小村落。
幼年的扶光躺在一张小床上熟睡,一小截莹白的蛇尾从被下蜿蜒而出。
霜白的冰痕从身下的床铺一路蔓延,将整个屋子裹覆在冰雪与气雾之中, 他在这样惬意舒适的环境中,跌入一个朦胧模糊的梦。
梦里有巨骨森森,一切都像被笼罩在一颗莹白的蛋中。
他困惑又好奇, 扶着巨骨一路前行, 看见一道虚弱委顿在地的身影。
对方着一身纹有金乌的红色冕袍, 自广袖下露出的手白净修长。垂落在肩的长发微微蜷曲,那色泽甚至比冕袍更加艳烈。
他就这么靠坐在一根高高耸立的森白肋骨边,微曲着一边的长腿,头微微低垂。
明明是个脱力萎靡的动作, 偏偏放在这人身上,就充斥着颓靡松弛的写意之美, 让扶光想起前几日进镇子听说书先生讲的一个词,叫“醉玉颓山”, 又想起说书先生说的那个故事,是“姑射仙人下凡云游”。
他小心靠近,不敢惊动姑射仙人,也不敢碰乱仙人堆叠如云的华裳,只抱膝蹲在仙人身边小心端详:
搭在冕袍上的手,好看。但好清瘦。
支撑起裘领的肩膀宽阔平直,好看。但也很瘦。
颓乱的长发遮掩住仙人的面孔,他不敢随意探头去看,总觉得亵渎,目光便落在对方因垂首而露出的后颈上。
修长矜冷的线条自薄而有力的肩背而起,一路延伸至发尾。椎骨微微隆起,清峻好看——但依旧太瘦了。
扶光忍不住伸手向前,又克制地收回,只觉心浮气躁,又不知内心鼓噪的这种焦灼的情绪是什么,只迫切地想要为眼前的人做点什么,或者给出点什么。
可他能做什么呢?
焦灼而不知缘由的迫切像岩浆,一路烫灼出心口。他没注意到自己露出了蛇尾,本能地圈成一环,像恶龙守护宝藏一样将红色的人影圈在庇护圈内,尾尖烦躁地敲打着地面。
梦境之外,覆盖着屋舍的轻薄寒霜骤然凌冽刺骨,厚结数寸。
他在这种焦灼的护巢本能中翻覆不停,眼前是无数一闪而过的画面:
月下仙人林间漫游;仙人上门招纳弟子;长矢山上神宫耸立……
他好像杀了什么人,强留过什么人,轻吻过什么人。
梦醒时分,这些记忆又变得模糊不可见,只余下月下仙人林间漫步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他几乎下意识地从床上站起来,差点因厚积的冰雪与未适应的身体栽一跤,稳住身体,又跌撞进后院,胡乱地翻腾起那些堆积的木柴。
他蹲在后院折腾了一宿,又耗费了一整个白天。夜幕降临时,他沿着梦境中的那条小路一路急急地小跑,在林间树影中捕捉到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澄明的月华中,冕袍上的金乌绣纹熠熠生辉。
世间的华贵之美大抵都汇聚在这一人身上,他几乎不敢抬头多看,只将那只丑灯笼塞进对方手里,又糊里糊涂地说了些什么话……其实回家睡下后他就不记得了。
孩童的记忆总是短暂的。那之后,又是数年。
他遗忘了那个冗长又似乎饱含着苦涩酸甜的梦,只有梦中那一抹影子,月下那片华美,始终刻印在内心深处。又在东君上门拜访的那一年,余薪复燃。
少年情怀总是诗。那时的他其实还没有什么“占有”“觊觎”之类的念头,只有最为纯粹、发自本能的守护欲。
因为过于浓郁,由原本的铅灰色堆叠成深墨如渊的黑色,反倒叫乌望误会了他最初最单纯、也是延续至今最根本的念头……不过他也不在乎这点并不重要的误会了。
他们之间的情感,时至今日混杂了太多东西。
有自久远的初见起,就诞生的想要庇佑对方的信念,有在神宫中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养出的互相习惯。
有布设骗局、互相对峙时期延续来的互不相让,有明知曾失去过一次对方、重逢之后的过度小心翼翼。
他们已经不再是一个成年人对一个孩童,而是两个同样偏执、又同样强势的成年人。
互相想将对方纳入自己的庇护之下,又互相不愿踏入对方的庇护。于是在久别重逢后的今日,不断试探碰撞着对方的底线,试图磨合出一点平衡。
他将所有的攻击性收敛于温顺的表象之下,乌望将所有的掌控欲藏在纵容的表象中。
对戏的双方都心知肚明,又因为实在放不下彼此,而不约而同地装聋作哑。
“隆隆……”
云层之中,雷劫逐渐展露出可怖的形象。
乌望最后望了一眼云层中游动的身影,冲着联络频道低喝了一句:“把剩下的敌人都逼到雷云下,我们撤。”
“啊?把扶光丢在这儿?”李迩下意识问了句,又看了眼怀表,“——不是,你什么时候撤出[无衣]的名单的?”
愚者垂死cp前惊嗑起:“我靠,该不会是想跟扶光两人押后,背对背对抗全世——”
乌望冷静地断绝愚者的妄想:“梅和这个绿眼睛的不好对付,卡西也得留。”
“你们去找基拉,看能不能在那边的副本开辟出一片安全区,要面积大的,最好有水域——渡劫之后扶光需要立即养伤,才能来得及连轴转去应对下一次战斗。”
孔未晞和布莱恩已经先一步领着众人撤退,李迩押后撤离。
乌望一脚将清道夫长踹退几步下,犹豫片刻,又抬手伸向雷云。
他想替扶光将那些滋生心魔的负面情绪吸走,就像之前他帮助周末时一样。可那些黑雾刚有向他凝聚的趋势,云层中便响起一道含着怒气的龙啸。
冰层冷不丁自他脚下蔓延,像颠菜似的将他一舀,摔出雷劫的范围。
乌望除了装狗那会儿,还没这么狼狈的时候,从地上跳起时整个人都是气到炸毛的状态:“扶光!”
“谁要你这么帮?”扶光在雷云中,声响如雷,比乌望嗓门还大,“把我的心魔转换成你的心魔,这种帮法我不要。”
“隆……”
像是看不惯有人要渡劫了还在斗嘴,第一道劫云直劈而下。
乌望向后疾撤,顺道掀起黑雾将卡西拽出雷劫的波及范围。树干粗的紫雷密集而下,击打在地面上时,足足将土地击陷数尺。
“……”卡西一脸惊呆,尾巴都不摇了,几秒后看着云间酝酿的第二重雷劫,响亮地咽了下口水。
乌望:“……其他的都行,这次这个不可以。你看看地上的清道夫,这次的雷劫不是闹着玩的。”
周末已经撤离副本,没有他的技能加持,清道夫已经变回从前那种拼尽全力也磨不掉半点血皮的铁疙瘩。可雷劫一降,依旧倒下了三分之二,可见这次扶光所渡的雷劫的威力。
这可不是换个躯壳就能解决的小麻烦,倒下的清道夫里,幸运的人还能从躯壳中脱逃出来,倒霉的人已经魂魄溃散,只剩下滋滋迸溅着火星的机械身躯瘫躺在原处。
“隆……”
第二重雷劫直劈而下。
剩下的三分之一也基本没了生息。
还活着的清道夫以从前未有过的狼狈匍匐在地面上挣扎,试图爬向安全的地带,相比之下,他们的长官们倒还算得上体面。
梅和绿眼睛的躯壳肯定是特制的,雷劫之下保存得还算完整。
失去卡西和乌望的控制,这两位几乎不约而同地开始移动——只不过梅是扑向安全的方向,那具绿眼睛的清道夫则是毫不犹豫地飞升而起,直向云间而去。
“呜……嗷!嗷!”卡西立即就想冲过去帮忙,被乌望不轻不重地拎住后颈:“别去。他过不去的。”
“隆……”
第三道劫云应声而落。
梅还算好,好歹他是往外跑,不是往里冲。那位试图迎难而上的绿眼睛就有点惨了,被劫雷直贯而下几乎埋进地底,挣扎而出时连呸了好几下土,扶着断得只剩下骨架的左臂断断续续地低喝:
“迁……滋……跃的通道!梅,关掉……滋……它!那些雷都是从……滋……通道钻进来的!”
梅的瞳仁震颤得像是想骂人,一半是“操,有一人一狗堵着我连进安全区都进不了,关个屁通道”的恼火,一半是“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怎么会有这种情况”的惊愕,以及作为科研人员对前所未见的新现象的向往:“我操纵不了,莫多在这个本里!”
“——什么?”绿眼睛还没来得及确认,第四道劫云、第五道劫云……
一波又一波的紫白劫雷如同湍流的瀑布自天而降,将整片副本映照成雪白的一片,一切声响都吞没于连绵不绝的雷声。
“……”乌望的心脏不自觉地揪紧,有那么一瞬下意识地想睁开双眼,向着恶劣到过于极端的雷劫迈步,可步子刚抬,脑后的头发就被人扯了一下。
“?!”他绷紧了身体猛然转身,对上一双盈着笑的眼睛。
那只是一团虚影,和正在受难的本体不同,满身懒散闲适地站在他身后,手指拈着他后颈的一缕荆棘:“就知道师父又想替我扛事。不准。”
“……”有你不准的份吗?乌望想骂,又忍不住回想这抹虚影是扶光什么时候留下的,记起之前对方的确碰过他后颈的荆棘:“……不让我帮,你很想死吗?松手。”
“不松。”虚影绕着那一缕荆棘,正大光明地耍赖,“本体给我的指示就是让我缠住师父。师父要是想去帮本体,那就把我打散好了。至于打散我,本体会不会受影响……”
“……”乌望深吸了一口气,很想揍某些光棍作风的孽徒。
虚影就挨近了笑,另一只闲着的手伸过来,半透明的手掌轻轻覆盖上卡西的眼睛:“嗯……感觉到本体的心魔在作祟了。”
他一本正经地这么说,从背后弯腰覆来,带着些许温度的脸庞贴近乌望的侧脸,撒娇似的挨蹭:“师父真的想帮弟子吗?”
乌望一句不耐的当然刚想脱口而出,扫了眼迷茫蹬腿的卡西,霎时警觉地顿住:“……有什么话,你最好想好再说。”
“嗯,我想好了。”虚影又挨蹭了几下,像只毛绒绒又粘人的小兽,“可以亲一下师父吗?”
这人问得很礼貌,脸却已经侧了过来,温凉的呼吸喷洒在乌望的耳边,带着熟悉的冷雪沉木的幽香:“不可以的话,打散我也行。”
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温顺下藏着撩人的钩子。
柔软中带着凉意的唇贴上乌望的耳垂,在那片温烫的皮肤上停留了片刻,又绵延向乌望渗出红意的耳根。
“……”乌望在原地僵住,一贯思路清晰的头脑硬是没想明白下一步是把人撕开,还是该怎么的,要是撕开会不会也影响本体的心境……然后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也陷入了某个孽徒的阳谋之中。
原本缠绕着荆棘的手落在他身侧,又慢慢覆盖住他的手背,有力的五指耐心地一点点挤入他的指缝:“师父,可不可以转一下头?”
“……”乌望磨了下牙根,比虚影更用力地箍紧对方的手,“雷劫早晚会结束。”
“嗯,”虚影在他耳侧很轻地笑了一下,带着点确定自己被偏爱后的有恃无恐,“所以才更要……珍惜时光。”
第 64 章
雷鸣不息, 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被雪白的雷光吞没。
当震耳的雷声响到极致时,乌望反而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感觉到那双唇逐渐温烫, 沿著耳根, 慢慢啄吻向颈侧。微凉的指尖很轻地抵上他的下颌, 将他转过头去。
这样轻的力度,只要他不配合, 稍稍侧头就能挣开。
比起威胁,更像是小心的试探,带着并不抱什么希望的祈求。
“……”乌望心中那点被算计的不悦和对师徒不伦的介怀,在这样轻如蝶翼的触碰下忽然溃不成军。
伫立良久, 只慢慢收拢那只和虚影交握的手:“你为什么在战栗?”
如果放在平时,扶光一定会见缝插针地装柔弱,但这一次他没有:“因为高兴。”
大概是怕乌望因为担心再升起走进雷劫的念头, 他回答得很快,极其坦然:“师父从前总拿自己威胁弟子,弟子心悦师父, 所以受制于人。没想过师父也会因为担心弟子, 受制于我……”
乌望总是在将他推开。
意识到这一点后, 不论在不在乌望身边,他总会觉得不安,不受控制地想师父是否早已放下前世的牵扯,今生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反反复复将那些他在不知情时和乌望发生过的摩擦翻来覆去地回忆。
天地皆白,仿佛世间只余他们二人。
万籁俱寂中, 唯有传音句句入耳,积藏着冗杂难明的情绪。
虚影低声道:“所以我很高兴。”
“但我不想因为高兴就心血上头, 太失分寸。”
虚影那只和乌望交叠的手动了动,一路牵引着乌望的手覆上他的心口。
透过薄薄的皮肉,心脏的搏动快速而有力,擂鼓一般撞击着乌望的掌心:“所以要忍耐,不能冒犯师父。”
“……”乌望控制住被心脏的搏动擂得微蜷的指尖,语气平淡,“你刚刚做的事还不算冒犯?”
“是冒犯,百死不足谢其罪。师父要是觉得不悦,就将弟子推开……”
吻又落了下来,带着克制。碰在乌望的唇角,轻得几乎让乌望感到隔靴搔痒,又重得像是荷载了良久以来所有的感情和纠葛。
对方的手指摸索着探向他手腕处的操作主板,将那枚存储着被抽走的记忆的芯片轻轻装入。
记忆瞬间回涌。
所有轻松的、惬意的、沉重的、压抑的过往混杂着情绪奔涌——又在转瞬间被黑塔碎片自身荷载的意志洪流吞没。
乌望闭目伫立在原地,片刻后,微微侧过脸。
“……!”
两双唇忽然碰撞在一起。
须臾的停顿之后,就是彻底甩开克制地互相碾磨挤压。
意志的洪流依旧在咆哮嘶鸣,不断冲刷着乌望的灵魂,试图将他也拽入绝望的境地。
但那些对乌望来说更为珍贵的记忆,仍然安安稳稳地待在洪流之中,成为浓郁黑雾中一点微小、又不肯磨灭的光。
“隆隆……”
劫雷似乎变得更盛了,闭着眼依旧能感觉到光线带来的刺痛。
虚影开始不那么凝实,但握着他的手依旧有力而沉稳。
他们互相箍攥着彼此,将对方扯近,兽一样地互相亲吻撕咬,又始终保持着一线理智,仅仅在对方的唇上留下牙齿的烙印。
他攥着虚影的衣领,屈曲的指节抵着对方隆起的喉结:“……缠在一起了,荆棘。”
乌望有点烦地蹙起眉,觉得之前应该先让米泽西戴将这什么破红玫瑰病的瘟疫给解了。
虚影却笑了一下,压着他后颈的手挑起那团交缠成结的玫瑰花簇:“昔君与我兮,同心结发……难道不是好兆头?”
乌望蹙眉:“末学肤受。那诗的下一句是‘今君与我兮,参商胡越’,你是想和我南北异枝,还是风流雨散?”
虚影闷笑着吻他:“师父教训的是。离了人监督,弟子懈怠了,念诗也只念前半句。还需要师父时时盯着,多多教训……”
剩余的话淹没于唇舌之间,叫人分不清这人是不是故意犯错,就为了递出这么一句试探未来的话。
乌望忽然很想睁眼,想看看虚影此时的神情,想看对方被他的指骨抵着喉间时,是否会不适的皱眉,又要伪装出温驯的样子,忍耐地将眉头舒展……
近旁掠过一道异样的风。
乌望怀里的卡西使劲挣了挣,没拗过乌望的力道,使劲拗着身子想转身时,乌望已经和虚影同时分开,装载在眼球内的扫描部件迅速工作,将地面上那个艰难爬行的身影扫得一清二楚。
看体型大小,这半截机械人应该是梅。
虚影抬腿踏上梅的后背:“杀不杀?”
“暂时不,”乌望松开卡西,任狗子一口含住梅的大半个脑袋,“之前在实验室,米泽西戴只是废了他的行动能力,没下杀手,估计是想从他嘴里套问什么情报。”
只是没想到,这对伪父子互相都防着彼此。
当年米泽西戴能在梅下手前挖出自己体内的芯片,如今梅也为了防米泽西戴留了一手,才能在实验室里突然反扑。
乌望又往雷劫降下的方向扫了扫,受劫雷干扰严重,没能找到绿眼睛的踪影:“还有一个呢?”
“被雷劫劈没了。”虚影叹息,“他一直想迎着劫雷直接杀我,倒是替我分担了不少压……”
虚影“嗤”地一声消散了。
好在乌望的心刚要拎起来,眼前便骤然一暗。
雷劫,散去了。
他下意识地睁眼,看见积厚的乌云中,一道长不见其首尾的身躯游过云海,浓淡兼宜的云雾间露出皎玉似的身躯,每一片龙鳞都洁净得像浸润着月色。
身边传来铁门被推开的声音,乌望都心不在焉地没去看归来的米泽西戴,只盯着云中的游龙,看着祂倏然摆尾,鎏金的鬓毛璀璨得像流淌的日光。
扶光并没有在云层间留滞多久。
米泽西戴大步走到梅身边,拎开卡西将养父揪起来时,他便遁做一道流光黏回乌望身边。看样貌倒是和之前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额头上多了一对羊脂玉似的洁白龙角。
乌望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看起来体面干净的扶光:“把伪装撤了。谁渡完劫会像你这样,一副刚从温泉沐浴出来的样子。”
扶光佯装没听见,侧头看向米泽西戴,只悄悄抬手,勾住乌望的小指:“你想问他什么情报?我现在应当可以直接搜魂问出答案。”
梅那两枚红色的瞳仁镜头都碎了,狼狈地瘫在地上:“你们休想。”
不知是不是从记忆中汲取的情绪已经耗尽,他的声音又恢复成最初的平板机械音,语调里也不再有愤怒或是亢奋:“莫多……”
他身上的零件突然开始自动解体,丁零当啷坠落一地。
选择自我了解后,他看向的第一个人,还是自己那个念念不忘的养子:“我一直很后悔……为什么创造出你这样的残次品。”
米泽西戴的脸上笼着一层难辨的神情,像是痛恨,像是怜悯,悲伤和解脱令他的眸中含着一层薄薄的光:“你真的知道后悔是什么感受吗?”
他拦住了扶光召出晦朔的手,没去操纵梅的生死,也算是成全了这段父子关系的最后一分体面。
乌望没反对,只问米泽西戴:“梅死了,你想问的问题要怎么找到答案?”
他不像米泽西戴那么心软,早想好了实在不行还是得将颜洄拽回来一趟,用破损的怀表回溯一次时间。
米泽西戴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从怀中摸出一份老旧的牛皮纸档案袋,封面上画着一个带有鸟面具的中世纪医生:“梅知道我能侵入系统,翻阅数字资料,所以清空了所有孤舟人与此相关的记忆,只在纸质档案上记录了那个世界的坐标——”
“那个世界?”扶光语带询问。
米泽西戴顿了一下:“……嗯。我想找到加百列。有了它,我能直接干扰大部分清道夫军队的正常行动,还能操纵孤舟,从保密的航道中降落下来……降落在某一个副本中。”
这也是梅在发觉不对时特地去找养子对峙的原因。
创造这样的系统,很难不怀疑莫多是不是另怀盘算,如果有人想利用加百列毁掉孤舟呢?
乌望不是很确信:“你确定加百列没有被孤舟人销毁?”
米泽西戴揉了下架着眼镜的鼻梁,有些疲倦,但说话的内容还是熟悉的凡尔赛:“他们做不到。”
“加百列具有求生避难的本能,且有自我愈合的能力。只要还有一点数据残存,它都可以重新复生。”
乌望还是第一次听说人工智能有“本能”的:“听起来像个……很难杀死的人。你确定它能帮你?”
不是害你?这描述一听就让他想起某些不是很妙的电视剧情,他在公司实验室里经常看见有研究员刷这些人工智能暴动的剧看。
米泽西戴推了下镜架:“不确定。但有它在,能提高击败孤舟的成功率。”
扶光拨弄着晦朔:“它现在在哪?”
米泽西戴翻开档案:
“它当年是被学院窃走的,背着我用于第一次世界殖民。那一次殖民失败得很惨,整个世界不出三年就彻底荒废了,加百列就被留在那里。”
他抽出一页手写稿:“我一直想找到它,但那时候梅已经将加百列的威胁性汇报给了学院……”
“我们那一批从实验室里培育出来的‘残次品’都被摧毁,我也背负了反叛之名。所以孤舟将那个世界移走、藏起来了。我一直下与梅有关的本,就是想找到那个世界的坐标。”
米泽西戴指着手写稿下端的那一串数字:“你们要和我一起吗?”
扶光刚想点头,乌望一肘捣在他小腹上,差点没把他当场干趴下:“……”
乌望面无表情地收回手:“他需要先静养一段时间,我问问基拉那边的副本环境怎么样,最好有大型湖泊可供浸泡。”
基拉的回复来得很快:【没有。钢铁城市加大沙漠,来不来?】
乌望:“……”
来个屁。
扶光的跟脚是虺,也就是水蛇。哪怕现在已经化龙,这种本性里带出来的亲水性也不会变,去大沙漠是想折磨才渡完劫的虚弱龙神吗?
米泽西戴想了想,往下翻了几页稿件:“这个副本里倒是有很多大型湖泊和海洋。只是都在旷野里,而且这种水域很不安全,里面投放有梅造出的克系神——”
“出发吧。”乌望毫无犹豫,“找加百列,养伤,做战前整理……那个副本可以做正式开战前的休息站。”
米泽西戴:“……?旷野的侵蚀怎么办?克系神明呢?”
乌望不耐烦地扯断手腕处又生出来的玫瑰荆棘:“不用管。我也顺便复下健。”
第 65 章
S.A0001号宇宙, 殖民行动的起始点。
乌望皱着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雾中杵了几秒,想开口提问,又被扑面而来的潮湿潮湿霉味儿熏闭了嘴。
“咚……”
远方传来一记沉闷的鼓声。
脚下的土地跟着震颤。
四周传来鸟群惊飞的羽翼扇动和哳鸣声, 混杂着鲸的长鸣和什么东西游动过泥水的细微响动。
扶光的气息从身后靠近, 暂时挤走了空气中糟糕的气味:“不是李迩拉我们去汇合吗?怎么会落在这么个地方?”
米泽西戴一贯冷静的语调里流露出几分头大的逃避:“和周末他们汇合, 肯定有一大堆问题砸过来……我篡改了怀表传送的落点,我们先在这儿找好落脚点吧。等他们跟来, 有什么问题想问,我都在落脚地慢慢回答。”
“对了——红玫瑰病的解药,给你们。”
乌望生无可恋地发现,解药的气味都比这个世界的空气好闻。
一口闷完味道糟糕的试剂, 他微微抬了下指尖,一道虹吸口霎时撕开黑暗,眨眼间方圆百米内的黑雾吸得干干净净。
“师父。”
手腕忽然被人用力攥住。
乌望侧目扫了眼扶光的神情, 感觉刚度完劫时,扶光的表情都没像现在这样难看:“攥着我做什么?想拦我?——你想凭自己的力量渡雷劫,我没插手。我想吸取这些黑雾提升实力, 你又为何插手?”
“……”扶光张了张嘴, 神情有些无奈, 像是想反驳,但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他不希望乌望过度保护自己,替他挡下所有本该他自己承担的东西。同理,他的确也不该干涉乌望吸取黑雾, 哪怕变强的代价,是承受更多充斥着负面情绪的意识洪流的冲刷。
扶光勉强自己松开手, 挪走视线:“这地方也是副本吗?怎么没听见系统的播报。”
米泽西戴扶着一把铲子:“不是副本。之前我说副本只是方便你们理解……入侵这个世界时,学院还没想出‘无限游戏’的主意, 只是单纯的投放怪物……更详细的等人齐了再从头说起吧,先找落脚点。”
乌望不置可否地抬起眼皮,四下扫量了一番。
黑雾被清空后百米后,柏油街道和破旧的门面商店展露出来。
这里原本应该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高档酒店、成衣店、甜品店一应俱全。
大片的灰绿色淤泥覆盖在地面上,生着厚实绒软的青苔,裸露出的墙壁、地面上布满类似于蛇群或触手蠕动挤压过的痕迹,蜿蜒盘曲,看得乌望再度闭了下眼。
恶心。嫌弃。
龟毛的东君大人开始思索到底要不要找什么“开阔水域”,让扶光泡这些恶心东西泡过的池子。实在不行,这个高档酒店也能凑合,保持人形泡浴缸也是不错的选择。
扶光在旁边闷闷地发笑,等他视线平静地刮过去,又飞快侧过脸,佯装无事地看向米泽西戴:“你怎么还拿着这个挖坑的铲子。”
离开红玫瑰病副本之前,米泽西戴回了一趟城堡。笨拙地按照古老的孤舟习俗,将梅的尸骨和遗物收集起来,挖了一处土坑下葬。
扶光饶有兴致地打量米泽西戴:“给差点杀死你的养父下葬,又偏偏将他葬在一个背井离乡的地方……真不知该说你心软好,还是心狠好。”
米泽西戴的眼神有些茫然:“我也不清楚。人类的情感很复杂,没办法厘得条条清晰分明。”
“就连早已舍弃情绪的梅,大概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一边认定情绪是无用之物,一面又建立这么多的实验室,去还原几本童年时期曾经看过的书。”
他松开怀里抱着的卡西,纵容地任狗子撒野乱跑,将没来得及丢下的铲子塞进旁边幸存的垃圾箱里:“小心一点吧,这里虽然不是副本,但一般副本里该有的东西,它都——”
“有”字落下的瞬间,乌望捕捉到什么软体动物在塑料箱内撞动攀爬的声音。
下一瞬,一颗灰得泛白的畸形肉瘤从箱内蹿了出来,垂在肉瘤下方的触手像开花般豁然一展,露出藏在皮肉间带着利齿的吸盘,流淌出黄绿色的涎水。
“——”乌望的瞳仁近乎缩成一粒,黑雾遽然从脚下蔓延,凶狠地扑向那颗头颅大小的肉瘤,短短半秒,将它腐蚀成一团萎缩的焦肉。
“啪嗒。”
焦黑的肉团摔砸在地,被溜达回来的卡西好奇地啃了一口。
乌望:“…………!!”
会因为狗子□□这种事而据理力争的米泽西戴,这会儿反倒神色平静,大概是对自己为卡西制作的消化系统颇有自信,一点不担心会吃出什么毛病。
他蹲下身拨了拨卡西的项圈,不知怎么操作的,弹出一个小小的方形光屏:
【正在运行检测……】
【食品类型:人造克系生命体(繁衍第四十三代)】
【是否存在监控芯片:无】
【精神污染等级:极低】
“……四十三代?”扶光不由地扬起眉头,“这得有多少只像这样的怪物?不会以后随便去哪儿,都开盖有喜吧?”
“要是真能开出来带有芯片的怪物倒好了。”米泽西戴站起身,因为穿着不合身的防护服,动作显得有些笨拙,“我需要芯片来寻找实验室的位置,加百利或许就在实验室里——那些店面里的电脑还能用吗?”
乌望就近锤开旁边一家店的玻璃橱窗,抬腿跨入:“……用不了。主机键盘上都是黏液,用晦朔回复一下吧。”
“……”扶光忽然尬住了。
他在乌望的注目下轻咳一声,错开眼神:“以我现在的状态,大概没法强行驱使晦朔。”
乌望平静回视:“是吗,我看你现在干干净净,浑身连个伤口都没有,还以为你只是在雷劫里泡了个澡——既然还有力气维持幻象,驱使晦朔应该也不成问题吧。”
扶光又轻咳了一声,期期艾艾地伸手勾了一下乌望的指尖:“被雷劈过的样子不好看……这点幻象用不了多少力气,哪能和驱使晦朔比?还是换一家店找找看吧。”
“咚……”
更远的黑雾雾潮中,闷闷的鼓声再度传来。
那声音像是敲在耳膜上,锤擂在心脏上。
乌望敏锐地发觉旁边的米泽西戴脸色明显差了很多:“没事吧?”
米泽西戴摇摇头:“和梅他们不一样,我只是个普通人类,比较容易受精神污染的干扰。直接去那个高档酒店吧,应该会有房间有隔音层。办公室里或许有幸存的电脑。”
乌望微微颔首,低下头给李迩等人发出消息。
米泽西戴轻拍了下卡西的后脊,放狗子自由行动:“我让卡西替你们寻找开阔的水域,不过估计都不会太干净。等人到齐了,尽量寻找有芯片的怪物吧,找到实验室,就能净化水域了。”
…………
李迩等人来得很快。
乌望跨入高档酒店的大门时,大部队已经全部到位。
祷者左右打量了一下周围糟糕的环境,直接刷了个圣祷言。光线亮起的瞬间,四处的角角落落依稀传来极细的锐鸣声,空气中登时多了几分咸腥的臭味。
乌望:“……”
他的步子顿时迈得更大了点,穿过一片狼藉的大厅,直接走向楼梯间。
“有电梯为什么走楼……哕!卵泡!电梯里有卵泡!”
“颜洄!放火烧她们!”
“……烧焦之后,味道更难闻了。”
大厅因为大队部的加入变得热闹起来。
乌望没理会还在后面磨蹭的其他人,顺着楼梯一路向上,最开始还能看见很多巨型的透明泡卵,爬到三十多层后,楼梯间就变得干净很多,估计那些软体怪物也不喜欢爬高楼。
扶光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怎么只有怪物的胚胎,没有人的尸骨。都吃了?——不会,上层好像没什么怪物,躲在这里应该很安全。那就是……都迁走了?”
“有可能。”米泽西戴额头沁出一层薄汗,“孤舟的目的从来不是利用怪物灭世,而是想借着危机激发人的斗志……他们不会干涉原住民的避难迁移。”
李迩的声音隔着几层楼从下面传来:“再往上走!看前台的宣传册,五十四层有总统套房,估计有隔音墙!”
这是一段相当漫长的路途,但艰难也有艰难的好处。
走到四十多层时,不论是巨型卵泡,还是触手攀爬的痕迹,都已经见不到了。五十四层的空气甚至称得上干净。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鼓声在高层反而更加清晰。
众人没什么心思挑房间,直接扶着感到不适的同伴就近入住。乌望也随意进了一间房,关上门试了一下:“——的确隔音。”
除了他,只有扶光跟了进来。此时召出九歌充当照明,在套房中游荡了一圈,停在浴室外:“如果水电供应正常,倒是可以直接用人形在浴缸里泡着。总比跟那些黏糊糊的怪物抢池子要强。”
乌望无比认同:“不用水电。你召些冰来,我替你烧化。”
他轻抬了下手掌,指尖飘出一道无根的蓝火,凭空飘浮。
“那就多谢师父。”扶光温笑着应了,又在套房里晃荡了一圈,慢吞吞地再度开口,“……似乎有些麻烦。”
“套房里只有一张大床,今晚……要怎么休息?”
他问的语气相当无辜,如果不是乌望能窥见旁人的情绪,差点都要被他蒙骗过去:“……你想怎么休息?”
扶光的眼睛看向双人床,张口刚想说话,乌望面无表情地打断:“哦,忘了你还要泡水养伤。今晚你就在浴缸里歇着吧。”
乌望抖开洗手台上的一次性浴缸套,用千载难逢的温和语调道:“来,为师替你套上。”
扶光:“……”
第 66 章
乌望的神情, 让扶光感觉他想套的不是浴缸,而是自己的脖子:“……套房里只有一处卫生间里有浴缸,师父——”
乌望将塑料膜盖在看起来一尘不染的浴缸上:“闭嘴。”
“……”扶光安分了。
【咳咳, 下面播送一则紧急通知——】
李迩的声音忽然从走廊传来:【都能听见吧?我在用酒店的应急广播系统说话。】
【酒店里的水电是指望不上了, 没事儿绝对不要随便开水龙头——刚刚杰克试了一下, 差点没被喷出来的章鱼卵当温床睡了。】
【大家尽快安顿好,十分钟后, 我们开个通讯会议,让米泽西戴解答一些重要问题。】
广播里隐约传来小声的争吵:
杰克:“??什么叫被章鱼卵睡了!能不能拿你练小提琴的时间多读点书??”
米泽西戴:“……你不要说得像记者采访,这都是很严肃的事。”
李迩糊弄着两人,将广播切断了, 留下乌望默默收回搭上水龙头开关的手:“……放冰吧,我替你烧。”
断水断电对于来自龙神大陆的乌望和扶光来说,不是什么大事。
趁着化冰的间隙, 乌望在套房里找了一圈,翻出一小捆白色蜡烛。抽出一根点亮后,在黑暗中晕出一小团暖色的光。
浴室的方向传来“哗啦”水声, 是扶光躺入了冰水。
未化的冰块撞出清亮的声响, 驱散初夏室内的大半闷热。
乌望习惯性地秉着蜡烛踏入浴室, 跟泡在冰水中的扶光对上视线的瞬间,忽然顿住。
大片的碎冰漂浮在水面上,在烛光的映照下反射出粼粼的光。
扶光修长结实的身体浸泡在冰水中,大半身躯因为冰块与水波的折射而模糊不清, 只能看清他裸.露在冰层外的饱满胸肌,极具力量感的肌肉线条沿着峻冷的锁骨一路起伏向上, 随着抬头侧望的动作,牵拉出清晰有力的肩颈线条。
水波的光在狭小的浴室内满盈, 粼粼浮动。
这浴缸对于扶光的身量来说,还是有点小了。
他将手臂随意搭在浴缸壁上,冰霜凝出的水露滚过小臂遒劲的肌肉,顺着放松的手指坠落在地,莫名为狭窄的浴室增添了几分冰雪的寒意,又多了几分如同烛火似的燥热。
“……”乌望轻微地动了下眼睫,错开视线。
当年在东君神宫时,幼年的扶光也时常化作原型,泡在冰水中修炼。
他不需要议事时,就会陪在旁边,偶尔是低头看自己的公务,有时候是同扶光说些心法口诀。
但那时候扶光还只是一条通体洁白如瓷,鬓发璨金的虺蛇,怎么看都不可能生出什么旁的心思,不像现在……
乌望的视线落在浴室的方镜上,看镜中人宽阔的肩膀,成熟而具有攻击性的身躯,看对方忽然也侧目,透过镜子向他回望,视线柔和,又像是藏着引诱的暗钩。
“自上次和师父这样坦诚相待,不知已经过去多久。”
扶光声音有点哑,但或许并不全是因为欲望。
寒雾从池面上袅袅而起,将他的眉宇也笼在一片湿漉之中,看不出他眼角的红和眼中的湿润是因为欲望,还是因为空缺了那么久的岁月。
水声哗啦一响,碎冰撞击在缸壁上,发出叮咚响声。
扶光侧拧过身,手压在壁沿上,暖色的烛光映照在他身上,起伏的阴影勾勒出诱人的肌肉轮廓,银色的长发缱绻过肩膀,浸在冰水中散开。
乌望忽然觉得扶光此时像极了来自深海的鲛人,那些泛着粼粼火光的碎冰,都是危险而不可触碰的暗礁。
暗礁中的鲛人向他倾身,眉眼间带着引人沉沦的哄诱,缓慢靠近:“师父不想也来泡会儿吗……”
湿漉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乌望顺着牵引靠近,又被轻拽着弯下腰。
唇瓣相触的瞬间,他战栗了一下——因为对方滚烫的体温。
浴室里又一次回荡起水声,除了冰水的荡漾,还有另一重更加黏腻的、叫人面红耳赤的。
乌望的手摩挲着扶光的后颈,唇舌厮缠搅弄间,胸口的纽扣被解开大半,他皱了眉头捉住扶光的手腕:“一会有通讯会议。”
“又不用我们开口。”暗礁中的鲛人如是引诱,“可以把收音关上……”
鞋袜衣物很快丢了一地,乌望看不惯地想要理好,人已经被带进冰凉的水中。
“嗡……”
通讯请求很不是时候的响起,被扶光顺手接通。
乌望的手指埋进扶光冰凉的长发,于亲吻间听见李迩说话,很煞风景,又不得不听。
【……都在了?行,先听米泽西戴自述一下,然后咱们有什么别的问题再问。】
浴室中的水声忽然变大,两道身影在纠缠中十指相扣,互相索求着彼此的唇舌。
米泽西戴冷清清的声音从通讯中传出来,又几乎淹没于水与碎冰碰撞声中:
【我把我知道的情报,从头说起吧。】
乌望半眯着眼,听见米泽西戴说:【……应该有人已经猜到了,在很早之前,孤舟人其实也都是普通人类。】
【当时孤舟的科技水平,已经发展得相当先进。人们甚至还接触到了来自其他星球的外星种族——也就是被其他世界,称为‘克系神明’的存在。】
【在这些外星种族中,存在一类被称为‘伊思星人’的外星人。它们没有躯壳,却有强韧的精神体,可以将自己投射进不同的躯壳中,从而获得永生……】
【当时的孤舟人,以伊思星人为范本,开始开发这种能让人舍弃□□,获得永生的技术。】
愚者了然地搭了一句:【血肉苦弱,机械飞升嘛。嗐,不稀奇。人为了活得久,干啥都不稀奇。】
米泽西戴:【不止是想活得久,还因为星球的资源开始匮乏。孤舟人一直在寻找第二家园……所以才会遇上伊思星人。】
他顿了一下,低声道:【但其实,那个时候,第二家园只是一个备选方案。】
【因为资源匮乏的缘故,那个时期的孤舟其实已经没有多少人口了。实现精神体化后,需要消耗的资源大幅减少,只要能给星球休养生息的时间,千百年后,星球是可以重新变得肥沃富裕的……】
【可是在等待过程中,孤舟所在的那个宇宙,遭遇了湮灭风暴。】
乌望重重地喘息了几声,手指抓着扶光的头发,将人微微拉开,注意力转向米泽西戴的解释。
扶光调整了一下两人的姿势,顺手将通讯的声音放大:
【那是一种……就连孤舟文明都解释不清的存在。】
【我们不清楚,它究竟是一种天文现象,还是某种活动的生命体……只能确定,它会在宇宙罅隙中活动,并且在行进的过程中,沿途吞噬它所途经的衰退宇宙。】
【这东西观测起来,像是一个……放大的囊袋?表面是灰绿色的,像长了霉菌,皮囊之下是类似星云的消化组织。】
【之所以叫它‘风暴’,是因为它在入侵宇宙时,一般都以黑色风暴的形象出没,规模从小得挥挥手就能拍散,到大得能摧毁整个宇宙不等。除此之外,它的皮囊之下也有无数股风暴汇集涌动,很难攻破。】
【孤舟人当年就是在湮灭风暴的死亡威胁下,匆匆登上了为前往第二家园准备的黑色巨轮……后来,这艘巨轮被取名为‘孤舟’。】
乌望微微蹙了下眉,打开通讯收音:“那之前在柳家镇副本里提到的星海爆炸又是怎么回事?”
米泽西戴:【是很少见、也很幸运的现象。孤舟一次都没有观测到过,我也只在研究过程中观察到一次。】
【因为案例太少,我只能推断,湮灭在吞噬衰败宇宙后,会有一定几率反刍吐出这个宇宙。】
【因为某些未知的原因,被吐出的宇宙会获得相当丰裕的能量和资源,宛如新生……】
【更具体的,我还没有来得及研究,就被梅和学院追杀……这个研究,后来就被一直搁置了。】
所以当初卡西在柳家镇看到关于星海爆炸的笔记后,才会那么急着想要脱身去查,甚至舍弃了所使用的躯壳,直接以精神体的形态铤而走险,追踪着相关的线索而去。
【……因为对湮灭风暴的恐惧,孤舟开始研究如何应对风暴,灯塔的雏形应运而生。】
扶光捂上乌望手腕上的收音口,低声问:“这跟你这一世的本体有关系吗?你的本体应该是一块黑塔碎片?”
乌望点了下头,挪开扶光的手。
【就像梅在副本里说的那样,灯塔的原型,其实是‘潘多拉魔盒’。】
【这东西是孤舟人在逃亡的过程中,从湮灭风暴中意外获得的。】
【再强劲的机械体,进入湮灭风暴也难逃被销毁,可这个方匣子看起来普通,居然能在风暴中毫发无损……】
【因为这个,学院调集了所有人手,开始对那个匣子进行研究。可惜只了解了皮毛……】
米泽西戴顿了一会,像是在想合适的比方。他想得有些艰难,主要是人群中还有像周末这样的初中生,还有一批没上过学、甚至根本没接触过“科学”概念的古代人:
【这就像是……给幼童展示两截磁铁,告诉他,挨近了它们会吸在一起。】
【照做幼童当然会,但原理是什么,他完全不了解。】
【所以幼童只能看着吸在一起的磁铁,惊讶地说‘好神奇’‘这是什么魔法’。】
【——孤舟对潘多拉魔盒的研究,差不多也就是这个‘照做可以,原理不明白’的水平。】
【我们只能确定,按照潘多拉魔盒的构造制造出来的芯片,具有特殊的共鸣性和易变动——】
愚者小声逼逼:【说人话。】
米泽西戴:【……就是,仿照潘多拉魔盒建造起来的灯塔,能够凭借建造地的人类的信念,保持常明不灭。】
【这种以人类的信念为燃料,点燃起的火焰,能够对湮灭起到一定的驱逐作用。】
【但如果……建造地的人类失去所有的正面信念,那么灯塔就会自动更改属性,开始大量吸收负面情绪和能量。】
【原本的正常灯塔会污化成纯黑色,橙红色的火光会变为幽蓝色,并且产生极为强烈的精神污染性……甚至造成物理层面的侵蚀。】
【被污染的感受,李迩和小桃其实都亲身经历过——大家或多或少应该都接触过。】
【毕竟黑塔副本中的所谓‘旷野’,其实就是改变属性后的黑色灯塔吸附、并经由共鸣增强后释放出的黑雾浪潮,也是乌望平时所驱使的那些黑雾。】
第 67 章
频道里安静了几秒, 周末咕哝了一句:【好不科学。】
【让古人看现在的飞机电视,他们也会觉得不科学吧。】米泽西戴相当唯物主义,【所谓的不科学和神秘, 只是以我们当下的科学水平无法解释罢了。】
频道内掀起一小波嘀咕:
【修仙世界也能用科学解释?】
【万一灵炁其实是什么辐射能之类的呢?你看末世世界不还有辐射、丧尸啃咬, 导致觉醒异能的情况?本质上不就是基因发生变异……万一灵炁、突破境界就是类似的情况呢?】
【……照你这么说, 那神明是什么?丧尸皇?】
【呃……这么类比的确不恰当,但我还是觉得米泽西戴说的有道理。你们想想, 咱们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里的克系神明和怪物,不就是孤舟制造出来的?这跟末世世界里,科学家造出丧尸有什么区别?】
【……快闭嘴!别他妈用枯燥的物理生物抹杀修真神秘的浪漫!】
乌望不得不再次出声,把话题拉回正轨:“继续说。有关魔盒这些, 还有什么别的情报?”
米泽西戴:【有的。】
【孤舟认为,魔盒应该和湮灭风暴有某种关联,因此不管是湮灭风暴、潘多拉魔盒, 还是仿照魔盒建造起来的灯塔,都能强行更改事件发生的几率。】
【——也就是所谓的好运和噩运。】
“……”乌望下意识地和扶光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当初那颗幸运骰子对他们的批命。
【——好比扔硬币, 数字朝上是胜利, 花纹朝上就算失败。】
【正常人扔得越多, 正反面出现的概率,就越趋近于对半分。】
【但湮灭、魔盒、灯塔这三者,却能篡改这种概率。】
【当魔盒处于未开启状态,或者灯塔处于正常状态时, 受这两者影响的生命体会格外‘好运’。】
【硬币扔的越多,胜利的概率就越趋近于100%。】
【好比周末。】
【当——】
【等等, 】周末再次打断,语气有些古怪, 像藏着几分希冀,又不敢抱有希望,【我肯定接触不到魔盒,那我的好运应该就是受灯塔的影响?可是,我回过一次自己的世界,那里已经完全被旷野吞没了,灯塔不可能处于正常状态吧??】
乌望却回忆起周末发动技能时的那几句描述。
孔未晞低声喃喃:【难怪……原来描述里的那几句话,是这个意思……】
请闭双眼。尸骸成山与你无关。
请闭双耳,恸哭哀嚎与你无关。
世事比游戏残忍,不如于彼方沉沦。
大家一直以为,这些描述是对中技能的人说的,意思是被周末的技能卷入游戏的人,都会沦陷在游戏中……
周末也慢慢反应过来:【……那些话,难道是对我说的吗?】
米泽西戴:【我想是的。其实在遇到你之前,孤舟——包括我,一直认为灯塔不存在自主意识,直到我看到你的技能描述。】
【我想,灯塔是想借着技能描述告诉你,即便你的原生世界已经沦陷,所有人都已经葬身,但这些都不是你的责任,你不必将这些担在自己肩上。】
【比起已经淹没于旷野中的世界,孤舟游戏对你来说反而更加安全,所以灯塔希望你能够留在孤舟游戏中,希望你能够活下去。】
米泽西戴:【当然,这些也只是我们的推测。但有个很简单的方法,能够验证这点——】
【你可以再试试使用自己的技能,看看那句被屏蔽的语音提示有没有被放出来?如果我们的推测没有出错,那么那段话应该是这样说的——】
【叮!】
受[无衣]技能的牵连,乌望也同时听到了这段熟悉的系统通告。
温和绅士的男性声音在耳边回响:
【亲爱的周末小朋友,你好。现在是黑塔时间3点整,伦敦市依旧多云转雨,灯塔一如既往地眷顾着你。】
【没有人能夺走这份眷顾,哪怕是死亡也不行。】
【请放心游玩。】
乌望神色微动:“……”
同样一句话,现在起来听感受截然不同。通讯里周末的麦一下黑了,大概是在整理自己的情绪。
米泽西戴则继续道:【……周末说的没错。他的原生世界既然已经淹没于荒野,就意味他那个世界的灯塔已经黑塔化了。那为什么他拥有的还是好运?】
【因为他手中持有一块正常的白塔碎片。】
【就是他手中的怀表。】
【实际上,我们每个人手上的怀表都是一块灯塔碎片。所谓的‘技能’,也都来源于这块碎片。】
【如果打个形象的比方,你们可以把灯塔想象成一个大潘多拉魔盒?】
【接收到玩家的信念之后,它会自动加以处理,并像生命体一样发生分裂、增殖,制造出一个小的潘多拉魔盒——也就是我们手中的怀表。】
【从本质上来说,怀表就是灯塔分裂出的一个组织,一块碎片。】
【周末得到这块碎片时,灯塔还处于正常状态,所以这块碎片也是正常的,可以给予周末‘好运’的眷顾。】
【乌望就不一样了……他是从已经黑塔化的灯塔上剥离下来的碎片,所以情况恰好和周末完全相反。】
【这就是我想说的第二种情况——】
【当湮灭风暴靠近,或魔盒处于被开启状态、灯塔处于黑塔化的状态时,受这两者影响的生命体就会格外倒霉。】
【硬币扔得越多,失败的概率就越趋近于100%。】
【所以乌望在虫巢里才能倒霉到重复触发系统bug,重复刷出相同的随机事件,这从概率上来说,简直和硬币落地,每次都竖立着不倒下一样趋近于不可能。】
米泽西戴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有些心虚:【所以……当初在虫巢副本里,其实倒霉的不止乌望他们,我和卡西也同样倒霉……毕竟孤舟的灯塔,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变成黑塔了。】
小桃冷不丁地在频道里发出一声阴阳怪气的冷哼。
现在回顾起虫巢的经历,他感觉自己纯纯是个大冤种。
整个本留下来同行的也就五个人,好家伙除了他以外全员有隐藏身份!就他傻了吧唧的打明牌。
拍卖张跟着牙疼地吸气。
当初老板还跟他透露过,说虫巢本的阵容有点问题。现在一看,那岂止是有问题?
好家伙,孤舟通缉榜拢共也就三个常驻客,虫巢一个副本就直接包圆了。剩下两个人,乌望是攒局的,小桃是……呃,小桃是阳光开朗大男孩。
乌望听见小桃磨牙的声音,心虚不到半秒,再度催促:“接着往下讲。孤舟仿照魔盒建立了灯塔,以驱逐湮灭风暴,然后呢?”
【然后?然后孤舟文明继续乘坐巨轮,在宇宙罅隙间游荡。】
【最开始,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但很快,精神体化的后遗症显露出来——从最开始的感情淡薄,到最后的完全缺失。好像换了一具金属的躯壳,人也跟着和冰冷的躯壳同化了。】
【我前面提到过,灯塔的燃料是‘信念’。可一个人如果连最基本的情绪波动都没有,又哪里能有信念呢?】
孤舟的灯塔,很快就污化了。
【原本的救命稻草,变成了致命的毒源。孤舟人就像一具具空壳,任凭黑雾占据、侵蚀,孤舟人口再度锐减。】
【孤舟人尝试摆脱黑塔,但甩不掉……就像打开的潘多拉魔盒,灾难已经倾巢而出,哪有那么容易收回去?】
【学院别无他法,只能提出一个违反人道的方案。】
没有燃料,那就去寻找燃料。没有信念,那就去攫取别人的信念。
【我就是在这个时期被创造出来的。】
米泽西戴沉默了片刻,才继续道:【那段时期,学院其实也做过不少挣扎。譬如进行各种实验,想要开发出可以抵挡黑雾的躯壳。虫巢副本本质上,其实就是梅进行的尝试,所以那里面比较高级的虫群可以抵抗黑雾的侵蚀……】
【我们那一波孩子,是在阴差阳错的情况下,在梅的实验室里诞生的。】
没有强劲的精神体,没有足以和金属匹敌的身躯,这群孩子和每一个普通人类一样,对梅来说毫无可取的价值。
但那时的学院注意到,原本漆黑的灯塔似乎产生了一些微末的变化,或许是因为这些孩子持有生物最本能的、对生存的信念,于是对梅的实验成果大加赞赏。
【但是好景不长。】
米泽西戴冷静的说:【你们应该也能想象的到吧,让什么都不明白的孩子被一群没有感情、只充斥着负面情绪的长辈养大,这些孩子会变成什么样?】
最纯粹的信念被一点点抹消,内心空洞的孩子们不再能提供正面的信念,灯塔重新归于黑暗,孩子们又变回了没有存在价值的残次品。
米泽西戴低声说:【我很幸运。在很小的年纪就表现出超越梅的学术能力,所以日子过得好一些,还不至于被磨掉那份信念……】
但是那些同伴就不一样了。没有价值,就意味着他们会被遗弃、被处理,为了避免这种结局,他才创造出加百列……却没想到,原本该被用于庇佑孩子们的大天使,却被学院攫夺,成了毁灭与迫害的帮凶。
第 68 章
浴池中的水面结出一层薄冰, 被乌望垂着眼睫轻轻按破。
指尖没入冰水,寒意彻骨,仿佛触及的是人性之恶。
可下一瞬, 另一只温烫的手迎着他的指尖而来, 扣入指缝:“冷吗?”
温暖的胸膛贴近他的后背, 将冰水的寒意阻隔大半。
扶光牵引着他的手,将他似乎有些失温的手背贴在自己的心口, 将他的皮肤烫出一点温度:“冷的话,就起来。不要着凉。”
烛光晃动,映照在满池寒水中,像在水面上点起了一片火。
橙红的火光在剔透的碎冰中折射, 为冰层下交叠的两道肉色身影染上一层暧昧的光,给这间寒意逼人的浴室添了几分灼人的意味。
他们的唇又紧贴在一起,急切地汲取对方身上的温度。
一时间, 米泽西戴的声音似乎变得很远,那些糟糕的故事好像也拉远了与他们之间的距离:
【……造出加百列后不久,它就被用于孤舟的第一次掠夺。】
【孤舟选择的, 是一个情况与当年的孤舟差不多的星球。也就是我们当下的所在地。】
【他们在这里建立起了灯塔, 利用加百列培育出大量的人造克系生物, 以模拟恶劣求生环境,从而激发这里的人的求生信念——】
【但很可惜,这个世界的人类实力实在太弱,很快就在外神的入侵下沦陷。】
【迫于无奈, 孤舟开始试图亡羊补牢——即传播赛博技术,试图以此提高人类对抗克系怪物的筹码……但已经太晚了。】
【这里的灯塔只亮了不到两年, 就彻底污化了。】
【可孤舟还是从中尝到了甜头。他们发觉,攫取其他灯塔的信念作为燃料, 供给孤舟的灯塔,令灯塔复燃,是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不能再找实力这么弱的星球,必须得找更为强大的实验体——】
【于是他们舍弃了这个不再有价值的世界,抵达了第二个世界,也就是龙神大陆。】
乌望的动作一顿,想抵开扶光,又被摁着后颈带回去。
无形的水裹着冷硬的冰,拍打在缸壁上,又推搡向他们紧靠在一起的身躯。
乌望忽而喘了一声,抬手攥住扶光的手臂,浓黑的眼睫垂落下去,视线在难耐中扫向冰层之下,又殷红着耳根迅速挪开:“……你不……听?”
“我知道。”扶光靠得更近,眸中盈着池中波光,“那艘黑色的巨轮,是在我渡劫失败的那天来的。就停靠在长矢山下。”
【……你们可能不清楚,扶光在孤舟其实挺有名的。】
【在遇到扶光之前,孤舟都是将建造好的新灯塔留在原地,黑船就近停泊。】
【被扶光袭击了几次,船都差点被摧毁后,孤舟才开始像如今这样,驾驶着巨轮一刻不停地在远离副本的地方航行……建起来的灯塔也不敢留在原地了,建好后立刻转移上巨轮。】
乌望忍耐地紧闭着的眼睫颤了一下,抬眼看向扶光。
扶光本以为乌望可能会说“本事不错”之类的话,但乌望抿着唇又闭了闭眼睛,顶着爬满脖颈和锁骨的潮红靠近,抬手摸了下他的脸:“伤得重不重?为什么不养伤?”
在梅放出的幻境里,乌望看到了扶光那几年的争斗。他当然知道此时夸赞一句更合气氛,但他就是……忍不住心疼。
“……”扶光愣了几秒,忽然俯身吻过来,温热的唇落在乌望的眉心,一路蔓延向唇畔,“不重。”
能再见到魂牵梦萦的人,再重的伤,多难走的路,都不值一提。
【……最让孤舟烦躁的,还有他那个能够随意回溯时间的法器,弄得他们杀又杀不死扶光,抓又抓不到。后续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像当年提防湮灭风暴一样,提防着扶光什么时候又袭击过来……毕竟巨轮能起飞,扶光一样可以,想跑都跑不掉。】
【所以在那之后,孤舟做了两件大事。】
【一个,是设法隐藏巨轮的行踪。】
【我们现在在白塔世界里看到的巡航巨轮,其实是一道幻影,并不是真的。】
【每个白塔世界都会存在一个这样的投影,但真正的巨轮在哪一个副本巡航,没人能猜到。】
【周末能次次都扑到真的,只是因为灯塔碎片为他加持的强运。】
【另一件事,则是研究回溯时间的技术。】
冰水似乎变得灼烫,乌望感觉扶光的动作顿了一下,顿时有些难熬的动了一下腿。
【他们很快选中了第三个世界。】
【在建立灯塔时,学院尝试借助潘多拉魔盒的基础架构,实现逆转时间……不过副作用很大。所以他们很快放弃,并将这一与时间相关的序列隐藏了起来。】
【换而言之,第三个世界的灯塔,芯片内其实一直藏有这一段特殊的序列。所以分裂出的怀表在破损后,如果强行启用,会意外触发回溯时间的功能……并且具有极大的副作用,也就是颜洄身上发生的迅速老化。】
水流重重一荡。
乌望浑身一绷,又骤然松弛,怠懒地倚回缸壁。
匀了几口气,他压着尚且不稳的气息开口:“你对颜洄他们很在意,就是因为这个?”
扶光身上沁着一层薄汗,烛光下那双竖瞳看起来妖冶谲异:“嗯。”
“如果没有我的插手,颜洄那个世界的人不至于被当做实验品……很多人其实能有机会活下来。”
乌望的目光扫过扶光的胸口,微微眯起眼:“——你是真的有负罪感?”
扶光盯着乌望的眼睛看了片刻,忽而坦然地微笑起来:“不。”
或许是因为跟脚是冷血动物吧,哪怕被闿阳温暖了那么多年,他心里在意的东西依旧很少。
世间的道义教导他,为人当孝悌、当友善、当怀天下,他便一一照做。
但如果他真在乎这些,当年查知父母之死是东君一手造成的之后,他不会对残杀百姓的东君留手。
之前在虫巢副本中,他也不会怀抱着宁可错杀,不肯放过的念头对着小桃等人下手。
他的懊悔、后怕,从不是因为自己的行为过格,而是害怕这些过格的行为可能招致不夜侯绷断,用以凝聚东君魂魄的诅咒失效。
扶光错开了与乌望的对视:“查到第三座灯塔的情况,已经在很久之后。我动身去救了颜洄,确认怀表回溯招致老化的确是因我而起……”
那之后,他惶惶了很久。
他的确没有动手害人,但因果不是这么算的。
他没有良心上的自我谴责,却日夜不安于不夜侯是否会因此判处他招致大量无辜之人死亡,罪因缠身;现在没有判,是不是因为因此而死的人还不够多。
或许在某天,骆驼背上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不夜侯就会判定他的罪,欲将他处决——
“你还会害怕不夜侯吗?”乌望看着扶光的眼神不断变换,像是平生头一次重新认识了这个在他面前伪装得天衣无缝的弟子,“凭你现在的实力,早就可以扯断摆脱它。”
扶光的手在冰层之下握过来,带着几分小心的试探讨好:“可你知道的,我不想让它被绷断。”
乌望淡淡道:“不扯断,难道真处决了,你还真打算被它绞死?”
“有何不可?”扶光缠着他的手指,“本来我也没有什么在意的人。如果师父都不在了,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乌望的唇张了张,“当年你在神宫修行,天天往山下跑时可不是这么说的。一天到晚说山下的人间烟火,说山下的人情味十足——”
“那是不想师父修无情道。”扶光的手指缠得更紧了些,“我说的都是真的,不然也不必将自己的心脏炼制成洞天福地,去收容龙神大陆上那些幸存者,也不必到处寻找第三世界还活着的人,将他们送进洞天福地。”
他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违逆着薄凉的本性,做出的每一件善事,行事间的每一分谨慎,不过都是为了维护这样一根困缚住他的锁链,维系能再见到故人的一线希望。
冰寒的水中,唯一的一片温暖紧贴着乌望。就像是扶光将仅存的在意和人性都付出在乌望身上。
乌望忽然意识到,其实扶光的本性或许在很久之前就有过预兆。
毕竟一个真正温润仁爱的人,又怎么可能以刺骨入髓的寒冰为天生灵根,那些巫觋时常同他说的“小扶光似乎有些不合群”,也从来不是他以为的“宫中同龄孩童或许会介怀扶光的身份,所以玩不到一块”。
通讯频道中,颜洄等人的惊愕也告一段落。银蝎子打趣了几句“就现况来说,我们还是得感谢扶光前辈,不然没有颜洄的回溯,会长不知道已经死多少回了”,颜洄应了一声。
米泽西戴就继续道:【孤舟在第三世界受到的抵抗也蛮重的。】
【也就是在那时,有人提出了两个议案,一个是记忆消除,另一个是无限游戏。】
【如果留在原生世界,会让原住民团结起来,给孤舟造成不必要的麻烦的话,那不如将这些原住民打散,送去其他的世界。】
【一来,减少形成团体、集体进攻孤舟的可能性。】
【二来,无限流可以不断更新刺激源,更有利于激发人的求生欲和信念感,从而榨取更多的燃料。】
【被抓进游戏的人只会知道自己被捞进了游戏,却不知道自己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想要早日回家的念头也会成为一重信念,驱使他不断生产点燃灯塔所需要的燃料。】
【至于团聚在一起,危险性到达一定量级的玩家;或是在困境中失去求生欲望,不再生产燃料的玩家,完全可以直接消除记忆,让他们以崭新的状态,再度投入燃料的生产中。】
【针对某些危险性高的工会,孤舟还会派遣清道夫伪装后潜入,伺机无声无息地暗杀……在逐夜者和拓荒者兴起之前,有不少强大的工会就是这么覆灭的。】
乌望平复了不稳的呼吸,抿了下唇,还是纵许了扶光的靠近,戳开收音键:【那卡西呢?卡西是怎么回事?当初我濒死,卡西将我救去黑桃的那家孤儿院,是不是你的安排?】
第 69 章
【……】
通讯那头像是被噎住了, 几秒后,米泽西戴才带着几分“你们心眼多的,不要以己度人”的复杂语气开口:【你想太多了。】
【卡西是作为对抗清道夫的兵器, 被我创造出来的。虽然后来起到的作用, 更多的是陪伴……】
频道里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是拆家还差不多”, 听不清是红丝绒哪位同仁吐的槽。
米泽西戴没听见:【……但大体上来说,它具有的狩猎本能, 决定了它无法一直当一只普通的宠物犬。所以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会让它自行行动,去救副本里遇难的玩家,或者阻止清道夫对玩家下手。】
换句话说, 卡西会把乌望送去孤儿院,的确纯属巧合。只是这巧合幸运到让人很难相信居然会发生在乌望身上。
李迩轻啧了一声:【但咱们换个视角想想,送去孤儿院这件事是不是增加了乌哥对米泽西戴的误会?有些悲剧的诞生, 起因不就是一些小小的误会?】
【如果乌哥就因为这件事,跟米泽西戴对立起来了呢?那不就还没跟孤舟对上,同一战线的人就先内耗没了?】
他们现在回看起来, 能评价这事儿挺无厘头、挺好笑的, 还不是因为乌望没上这个当吗?那如果真上了呢?这不就不幸起来了?
浴室里, 烛光摇晃了一下。
扶光又贴过来,粘人地挨蹭,收紧的手臂带着些庆幸:“幸好师父足够强大。”
再倒霉的窘境,在乌望面前也成了轻描淡写就能逾越的小坑。
乌望抬手按住扶光的头, 不自觉地摸上那对光洁玉润的龙角,心里也在庆幸:……幸好还没来得及安息。
就以扶光刚刚袒露出的本性, 乌望不敢想自己要是真的两眼一闭,拥抱永眠去了, 这家伙在看到不夜侯的诅咒失效后,会是什么反应,会做出什么事。
龙神大陆?崩塌就崩塌呗,扶光是根本不在意的。
那些被他收进洞天福地的人?老死在洞天里得了,扶光管都懒得管。
当世间唯一在意的存在都消散后,依扶光这种极端冷情的性子,指不定真直接跟他一块赴死……
不过扶光一贯记仇,在死前肯定要将孤舟一并拖下地狱殉葬……那闹出来的动静可就大了。
就像乌望一样,扶光的实力一直都是受限的。限制他们俩的枷锁,一直都是道德秩序。
乌望是自己主动担上这份责任的,扶光是为了他担上的。不然的话,就以他们的天资,完全可以直接将整个龙神大陆吸干、吞食殆尽,然后直接抛下这方贫瘠的世界,前往能量更加充沛的新世界,一路吞噬掠夺……
用这种办法变强,比修什么无情道快多了,会因此产生什么心魔也无所谓。反正扶光需要的只是和孤舟同归于尽,心魔要是爆发反而更好呢,发狂时,他的力量还能再暴增一截。
“……”乌望手搭着龙角,神情一下沉重起来。
曾几何时,他在第二次踏入游戏时,怀揣的是早点结束,早日退休,拥抱安息的心态,现在一看,这安息是离他越来越远了……
他甚至开始怀疑,眼前这孽徒是不是故意跟他坦诚的,就为了让他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再动安息之类的念头。
烛光明灭。
他忽而战栗了一下,下意识地夹了下双腿,咬住牙:“……够了,才……发泄过,修士怎可重欲?”
“弟子不修无情道,重欲又何妨?”扶光的手臂箍在他腰侧,声音烫在耳边,轻而喑哑。
动作间带起水声入耳,暧昧而叫人面红耳赤:“更何况……龙性本淫。”
频道里还在聊着一些零碎的问题,从后续对抗孤舟的计划,到卡西吃不吃机油,有用的、无厘头的都有。
乌望微微眯起了濡湿的眼睫,苍白的脖颈处红了一片。
扶光的动作让他很难集中注意力,入耳的情报也变得断断续续。
几次被逼至理性溃不成军的边缘,他几乎想放弃克制,破罐子破摔地在欲望中沉沦,可天性和习惯带来的责任感,又驱使着他继续绷紧身体,勉力捕捉那些对话。
扶光金色的竖瞳紧盯着在欲望和理性间摇摆挣扎的乌望,觉得师父这种濒临崩溃又苦苦支撑的神情简直诱人到不可思议,引得他想欺负得更过分点,但又清楚乌望必然不会喜欢他在这种时候得寸进尺。
满池的水波动荡,潋滟间映出一室春色。
狎昵的水声和冷静的情报交换声混杂在一起,在狭小的室内回荡。
一直在消化情报的周末终于重新开口:【那我的游戏系统为什么能覆盖孤舟的系统通告?】
【嗯……怎么解释呢?插一句题外话吧。你们有没有考虑过,为什么系统要公示S级技能?】
【?不是说,是为了什么公平性原则吗?】
【孤舟在意公平吗?】
李迩嘶了一声:【对啊……如果孤舟的目的,是借由险境,激发人的求生欲和信念,那为什么要告诉玩家说副本里有个S级的大佬?那玩家们不就只想着抱大腿了?还怎么更多地生产孤舟想要的燃料?】
孔未晞:【所以,做这样的公告,并不是孤舟的想法?】
米泽西戴嗯了一声:【我提到过,灯塔虽然是仿造魔盒制造出来的,但孤舟对于魔盒生效的基本原理其实并不了解。所以,很多时候,他们也无法控制灯塔。】
【不论是灯塔产生自我意识,导致某些时候,我们听到的系统通告,似乎有气急败坏或者故意逗弄之类的情绪;还是周末所在世界的灯塔,居然会眷顾某一个特定的人,分发出一个免死金牌给周末……这些都不是孤舟想要的。】
小桃喃喃:【也对……如果孤舟可以控制分发给玩家什么技能,又何必给了我[上帝视角],给完再跑来压制我的技能?】
米泽西戴像是笑了一下:【所以,我们所有人手中的技能,其实都是各自世界的灯塔分发的。而灯塔又有各自的意识……你们不妨将灯塔当做可以独立思考的普通人,再想想为什么S级的技能要被公告?】
乌望于紊乱的低喘中露出困惑的神情。
扶光没忍住笑出声,又在乌望的眼神晲来时迅速收敛,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说:“如果我是灯塔,给师父发了个S级技能,一定恨不得挂个喇叭,天天跟着师父,对周围的人播放……”
他是想大张旗鼓的宣告对选中的人的偏爱,不过灯塔……也有可能是想炫耀一下自己捏出了这么牛逼的一个技能。谁知道呢。
米泽西戴:【……其实原因是什么,并不重要。我想强调的是,灯塔具有独立意志。】
【那么,周末的游戏系统为什么能覆盖孤舟系统的通告,原因就很明确了。】
【灯塔和灯塔之间实力是不分伯仲的。】
【我猜想……周末之所以能获得不死debuff,他的灯塔应该给了他不小的权限。】
【甚至有可能,是出于眷顾或者求存的意志,将自己仅存完好的全部,都转移到了周末所持有的这一块碎片上。所以才有可以覆盖孤舟系统的实力。】
周末在频道里卧槽卧槽地骂了几声,麦克风一下又暗回去了,估计在背着人想跟自己怀表里也许存在的灯塔意识沟通。
米泽西戴则在问了一圈还有没有问题后,冷静地列出接下来的代办事宜:
【为了能找到加百列,我需要一台能用的电脑,或者一只体内植入过芯片的怪物。】
【所以大家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可能需要进入旷野搜寻这些东西。】
乌望微睁了下眼,想说今晚他可以吞噬掉大半旷野,加快搜寻进度,被扶光加重的动作一颠,又闷哼了一声,匀长的手指抓紧缸壁,放弃在这种情况下开麦的打算。
【找回加百列后,我们就要对孤舟发起总进攻了。】
【所以在那之前,大家还需要尽可能地召集愿意加入,并且有足够的能力参战的玩家……】
扶光又听了几句后续的废话,伸手将通讯掐断,宽厚有力的手掌覆上乌望的手背,将挣扎着想从浴缸里出去的乌望又拉了回来。
刚脱离就又跌坐回去的动作让乌望猛然弓起腰脊,半晌才缓过神:“……你,差不多够了。”
乌望磨了下牙:“你的确是不需要养伤。”
“可师父先前才说,哪有人刚渡完雷劫,能毫发无伤的呢。”
扶光语气无辜,动作却很凶,满池的碎冰发出清凌凌的声响:“好在双修是疗伤的良方……怎么有医生治到一半,就想抛下病人走的呢?”
乌望:“滚、唔……”
烛影摇晃,一池寒水不知响了多久。
乌望这一世的精力并没有前世那么足,生活作息基本遵循正常人的习惯。等他昏昏沉沉地醒来,人已经干干爽爽地睡在床上。
扶光不见踪影,枕边多了一道熟悉的光弦,游龙般萦绕在半空中。
他蹙了下眉坐起身,手压上一张卡纸,捉起来一看,就是酒店床头柜上常放的那种便签纸。
扶光的字一向潦草锋锐,和他总挂在脸上的温润微笑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不夜侯上的诅咒拆下来了。我用龙筋重炼了一番晦朔,师父现在再触碰它,应当不会再被灼伤。
物归原主,但凭师父取用。】
乌望愣神片刻,第一反应是皱眉不悦于扶光为什么不将龙筋收归体内,紧接着意识到,这人已经蜕升成功,估计血肉筋脉早就重塑了一遍……
以扶光那七拐八绕的小心思,指不定想着“完了,之前还说没有第二根龙筋能找人,现在还真有了,师父应该不会再丢下我一次吧”,于是昨夜才故意做得那么狠,趁他睡着悄摸摸地先斩后奏,整这么一出苦肉计,试图让他心疼。
乌望:“……”
说不心疼,还是有点心疼的,毕竟扶光现在养成的走哪儿靠哪儿的习惯,都来自于被抽龙筋时留下的后遗症。
但是吧……这光明正大的碰瓷,又让他时隔多年,很想揍一顿这逆徒。
他面无表情地戳开光屏,拨通拍卖张给扶光准备的那部手机:“……人呢。”
扶光伪装温驯的声音传出来:“在超市,想看看有没有食材能给师父做顿早食。”
他的私人小厨房,他学了这么长时间的厨艺,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扶光挎着购物篮,脚步轻快。
乌望在电话那头淡淡哦了一声:“顺便买根戒尺回来。”
“……”轻快的步伐戛然而止,扶光餍足愉悦的神色变得谨慎,抓住购物篮,“师父要戒尺做什么?”
乌望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我也不清楚。你猜呢?”
扶光:“………………”
第 70 章
手机嘟嘟两声, 响起被挂断的盲音。
扶光从容的微笑摇摇欲坠,半晌凝重地回头,一边动作迟缓地挑菜, 一边琢磨这破商场里有没有戒尺这种东西, 他要是带回去一套学生专用尺子四件套, 乌望会不会生气……
周末领着新召集来的人进超市准备物资,转头对上的就是扶光这副表情:“……怎么了?”
皱着眉头面无笑意, 扶光这种沉思的表情,周末还是第一次见,顿时下意识地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乌望不在,扶光没什么心思跟人搭话, 敷衍一句就想走开。
走了没几秒,又忽然顿住。
他在周末异样的目光中,状似自然地转回身, 就近挑起了保存良好的食材。
低头拨选的时候,有意无意地侧了下身体,以最清晰的角度展露出自己骨节分明的手和修长的颈项。
“……”周末的目光从扶光指骨和脖颈上的牙印上一扫而过, 神色顿时变得木然。
转身刚想走, 身边的愚者已经冲上了嗑cp的第一线:“恭喜啊恭喜!!将来如果要办婚宴, 给我也发一份邀请函!”
“嗯,好。”扶光的神色顿时重归愉悦。
如果不是不乐意跟外人多分享和乌望私下相处的细节,他高低得指着自己脖子上的印记解释:这是昨晚他总亲乌望脖颈上的那圈链痕,引得乌望不耐反咬时留下的。
骨节上的那圈牙印, 是他总摩挲乌望指节外侧那粒红痣,招得他师父扣住他的手留下的。
周围的新帮手们不明就里, 也出于礼貌附和:
“真恩爱啊!你挑食材,是准备给爱人做饭吗?”
“唉……决战在即, 打完这一场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我是不是也该和我对象珍惜一下最后的时光?”
“长得又帅,还会做饭,加分满点!”
周末木着脸看扶光被一群玩家包围在其中,脸上的微笑里丝毫没掺什么让人心里发寒的意味,倒是充满了恋爱脑的酸臭感:“…………”
救命,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扶光吗?
谁还能记得这人初见时,让人第一眼就觉得这人是个副本大Boss的气场??
这些不了解扶光的人,是能把扶光当成那种“上了战场就未必能回得来,还是珍惜今夜”的愣头青,可跟扶光打过好几回交道的周末能吗?
不仅不能,周末还觉得怪得很。
扶光做事一向目的性明确,以对方的心性,正常来说,应该干不出“临近决战了,滚一晚床单影响决战发挥”这种事,那这人如此行事,有什么图谋?
周末推了下愚者,示意同伴赶紧把这群新人带走,该干什么干什么。
自己则留下来,谨慎地走到扶光身边:“你大清早的出门,真就是来超市买菜的?不是在盘算什么不好的阴谋吧?”
他在扶光瞥来的眼神变得不妙前,飞快补充:“祝你和乌哥百年……不对,永结同心,永不分离。”
扶光的神色顿显满意,异常好哄:“没什么值得盘算的。我已经和师父重逢了,就算是谋,也只会谋和师父有关的事,你不必多想。”
他转开视线,继续挑选能用的食材:“从分离到转世再见,我已经缺席了师父很久的人生。不论最终战的结果如何,现下我只想将那些错失的日常补回来。”
“……”周末一时陷入沉默。
如果父母还在,他也会格外珍惜这些在无限游戏中求之不得的家常里短吧……
他神色微松,心里多了几分怅然。转身回头,正想着“就扶光这恋爱脑的样子,估计进超市光顾着买菜了,肯定没想找电脑之类米泽西戴用得上的东西”,就听扶光在身后头也不抬地冒了一句:“找电脑吗?”
“……”周末倏然一僵。
扶光语气随意:“我已经看过一遍了。超市里是有电脑,但都是老式的机型,收银都会顿卡。想找加百列肯定不够用。”
周末:“…………”
……草。
上一秒他还沉浸在“即便是扶光也会被恋爱冲昏头脑”的自我劝服中,下一秒扶光就直接戳破了这点幻想。
所以这家伙出门买菜,果然还是另有图谋吧!!到底在盘算什么??
他烦躁了不到几秒,转念又想,自己这种脑子都能察觉到的事,乌哥那种走一步看百步的,能想不到吗?
…………
乌望的确是想到了。
不过睡了一整晚过去,扶光想做的事估计都已经做完了,他总不至于现在拿晦朔特地回溯时间去阻止……毕竟对方想做的那件事,对于现在他来说没什么所谓,甚至还有利无害,他没必要泼这盆冷水。
他站在方镜前洗漱,心不在焉地想,其实昨晚扶光居然能刹得住车,没有一双修起来就是十天半个月,他还挺意外的。
龙性本淫说起来是开玩笑,但讲述的也是事实。
他昨晚本来都做好了强制刹车的准备,没想到扶光居然能考虑到决战在即,及时收手,没有食髓知味,乌望都觉得这条天生冷漠的蛇崽子受的教化说不定其实蛮成功的……
“轰隆……”
脚下的地面忽地猛然晃动起来。
乌望眼神一凝,迅速完成洗漱。推门而出时,正好碰上住在正对门的李迩:“怎么回事?”
李迩脸色糟糕地捂着半边耳朵,疾步走向楼梯间:“怪物潮——下楼你直接看。”
“咚……”
没有了隔音墙的阻挡,沉闷的鼓声再次入耳。
走廊沿途的房门纷纷打开,接到孔未晞通知的玩家们倾巢而出。
乌望一把拎住李迩的后领,把人扯回来,没给李迩拒绝的时间,直接提溜着人走回自己的房间,唰的一下拉开窗帘,开窗跃下——
李迩:“——啊——!??”
黑雾骤然涌现,在两人砸落地面前稳稳托住乌望,将两人送至地面。
乌望松开手,神情淡漠地扫向涌来的怪兽潮——然后面色骤变,猛地向后退了两大步,一下把还在疯狂喘气,惊魂未定的李迩捣到了前面。
李迩:“??”
乌望此时的心情,宛如回到了在神宫发现蟑螂的那一天,脸色极其难看地望着街道另一侧蠕动而来的巨物。
那其实也不能说是“巨物”。更准确地说,是无数蠕动着的软体怪物互相交缠、衔咬而组成的肉团。
它横跨整片无雾的安全区,高耸得没入头顶的黑雾。
不光有软体怪物,还有些畸形的肉瘤生着斑斓透明的虫翼,或者细长密布的须足。
它们互相攀缠在一起,撕咬进食的同时,也在疯狂交.媾繁育,密密麻麻的浅灰色卵泡浸泡在黏液中,一股又一股地喷洒而出。
“咚……”
沉闷的鼓声似乎变得遥远了,像隔着一层膜。
而在近处,有另一种声音取而代之地嗡响起来……是细细密密的虫翼扇动声,还有虫足窸窸窣窣爬过的声音,铺天盖地,像是从所有方向一道涌来。
玩家们条件反射地开启反击,但与此同时,也有人闷哼着倒下。
李迩捂着耳朵的手下溢出鲜血,他没管这些痛觉,直接松手架起小提琴,技能发出的瞬间,祷者的圣祷言同时发动。
“卜……”
像是肥皂泡沫破碎的声音。
惨叫和痛呼像浪潮,瞬间从商业街的一头掀到另一头。
无数人的皮肤骤然爆裂,从皮肉间钻出半透明的虫豸或软体动物的幼体。
裹挟在浑浊黏液中的大量卵泡同时孵化,肉眼难辨的幼体争先恐后地涌出,一部分加入缠咬的“盛宴”,另一部分则发觉了更容易得手的食物。
残肢和血肉在眨眼间在长街上汇成一条腥臭的河,河面上漂浮的血沫都是饥肠辘辘的怪物。
周末和愚者领着人从超市中匆匆而出,目睹这一幕后脸色变了又变。
激发技能的同时,愚者还回头看了眼自己cp的半壁江山:“——我的上帝!快别结账了!先打怪啊!”
扶光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依旧在收银台处有条不紊地翻找,挑出几只幸存的可降解手提袋:“急什么,说好了这个本是师父用来复健的。”
小胖子直跺脚:“人都死——”
一道晦涩的光,缓慢而舒展地掠过整条长街。
它并不刺眼,像晨昏交际时,从地平线后透出的那一分晦暗不定的朦胧微茫。
它平静地与所有的生灵和死物擦肩而过,如同时光本身,倏然流逝而人不察觉,一视同仁而无人特别。
什么残肢,血肉,怪物,都被这样一双无形、却不可抗衡的手抹去了。
扶光丢了一枚拍卖张进献的宝石进收银柜,拎着食材不紧不慢地走出超市时,扑面而来的是清爽的风,没有丝毫咸腥潮湿的霉味。
柏油马路干净如新,沿街商店的广告喇叭滋滋响了两下,重新响起或是动感,或是舒缓的音乐,仿佛回到了还未被孤舟摧残的时刻。
“……”那些上一秒还重伤得快要死掉、下一秒就好端端站回原处的玩家们呆若木鸡,半晌梦游似的摸向自己的伤处。
乌望稳步走向怪物被抹杀前所处的位置,右手微抬着,柔和的光弦在他苍白漂亮的指尖顺服地萦绕:“——卡西。”
他无语地低头看着蹲在那儿的哈士奇,看狗子睁着一双无辜的圆眼睛,甩着毛茸茸的尾巴和他快乐对视。
几秒后,卡西站起身,屁颠屁颠凑到他腿边,张开狗嘴,吐出因为咬得紧而没被晦朔抹消的肉块,并用毛爪把那块臭烘烘的肉往乌望脚边推了推:“呜……汪!”
猎物,吃。
卡西就差把骄傲和我养两脚兽写在脸上。
乌望:“…………”
整这么大阵仗,差点死了这么多人,结果是狗子捉死老鼠想给铲屎官献宝?
他开始思考自己对卡西过分纵容是不是不太好,是不是应该教育一下,毕竟涉及人命——
卡西的爪子又推了下肉块,尖锐的指甲不小心从肉中带出一枚小小的东西。
“咔哒。”
昨晚大家才商议过,寻找时绝对不能让乌望和小桃插手,以免死都找不到的芯片横呈在地。
乌望:“……”
……算了,这点烂摊子他也不是收拾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