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上元
正月十五。
夜。
这日天公作美,笼罩半空的乌云彻底散去,圆圆的月儿高高挂在中天。
作为传统的八大年节之一,上元节的热闹可一点也不比除夕夜的少。
猜灯谜、放河灯、舞大戏,此时的西园十分壮观。
人流如织,花灯繁茂似星海,马车还未驶入,欢笑声便远远传了过来。
为进园子,苏御这次乘坐的是带品级的王府马车。一路驶来,已吸引了不少目光。与其他需在固定地方停下的马车不同,皇族的马车是可以直接从侧门驶进西园的。
马车进入园子,车夫立即寻了个方便停靠的地方停下,等车内的贵人下来,再将车驶到马驷处停好。
察觉马车停下,顾夏拿起面纱,打算戴上遮一遮脸,却被苏御出言制止。
“不用这个,你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该玩得尽兴些,无需这般遮遮掩掩。”
“可……”顾夏有些不安地往车帘外边看了看,有点迟疑,以她的身份怎好与世子一同逛庙会?一个不好,他会被人弹劾的。
“不用。”苏御又说了一遍,话毕还将顾夏手中的面纱给抽了走。
为什么不用?
顾夏张了张嘴,想问,却又不敢问。就好像问出了口,她就没有退路了似的。
她其实不该迟疑的,对方既这样说了,她只需听话便可,这才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正确相处方式。
“你不用担心,不会有麻烦的。”苏御两手按在顾夏的肩膀上,将人往怀里揽了揽,又道,“我不会让你再受污名。”
顾夏闻言一惊,正待说些什么,苏御却放开了她,起身走下马车,随后朝她伸出手。
许是月色太美好,亦许是月光下的景致太迷人,顾夏愣愣看着车帘外的男人,缓缓递上自己的手。
两手交握,顾夏提着裙裾被苏御扶下马车,
晚间的风颇有些寒凉,苏御抬了一下手,定安立马趋前,将斗篷递上。
苏御先替顾夏披上一件,动作十分娴熟,就是在系斗篷带子的时候显出他的生疏。
等两人都穿好斗篷,苏御牵着顾夏,肩并肩从阴影里走出。
火树银花元夕夜,彩灯万盏熠霞流。
今日的西园果真热闹极了。
街道两旁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一眼望不到头,一座座灯亭,照得整个西园亮如白昼。
上元灯会,是难得可以走出宅门,又不必谨守规矩大防的日子,所以能看到许多年轻的男男女女成群结伴地走在街上,娘子们基本也都露着脸。顾夏今日做的是未出阁姑娘的打扮,同苏御一起混迹其中倒也不显突兀。
难怪他说不必担心,这样壮观的灯景,又有好友良人在侧,哪个还有闲暇去注意旁边经过的路人?
一颗心彻底放下,顾夏认认真真地逛起了灯会,她真得太久没有出过门了,这会儿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一路走走停停,什么该做不该做的,通通都被抛到了脑后。
“不买些什么?”苏御走在顾夏身边,看她似乎对什么都感兴趣,却一个东西也没有买,不由问道。
顾夏看着面前一排排由麻绳制作的兔子灯摆件,笑了笑,说:“我看看就好。”
以往顾夏每次出门也都是这般,就只看看,她没有多余的银钱去买这些不实用的东西,若实在看到喜欢的,她会选择记下样子,之后自己动手做。
她送给绾宁郡主的那两个彩瓷娃娃就是她自己做的,她的手很巧,无论做什么都有模有样。
“我看你书房里摆了好些类似的小玩意儿。”苏御略略看了几眼面前的摊子,便将目光转回顾夏身上。
顾夏羞涩地笑了笑,说:“那些都是我自己做的。”
苏御一愣:“自己做的?”
顾夏点头:“原来月银不是很够用,没有多余的闲钱买这些,再加上时间也多,做些小玩意儿正好可以打发时间。”
“你以前总是月银不够吗?”苏御问。
顾夏迟钝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那话听起来有多么像告状,赶紧摇了摇头:“嫡母每月发下的月银都是一样的,是我自己……将银子用到了别处。”
冬缺碳夏少冰,衣裳饭食常被克扣,顾夏原来在尚书府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她的月银大都用在了打点吃住上,仅剩的一些也被她留来买书。
其实顾夏一直想不明白这点。
对待府中的庶子庶女,嫡母不说一视同仁,但也确实做到了不偏不倚,独独对自己,她不闻不问,还好似有意打压。
她为何这般厌恶自己?
就因自己的生母是瘦马出身?可下人们对待裴姨娘也不曾如对她这般肆无忌惮。
仆人们敢如此苛待于她,这背后若说没有管事的授意,顾夏是决计不信的。
嫡母是如此面面俱到的一个人,又怎会不知自己在府里所遭遇的一切。
这些苛待好似都发生在她定亲之后……
“银子都用到了何处?”苏御问。
顾夏本能地回避这个话题,只说:“零零碎碎的,我也记不清了。”
苏御也看出她的心思,便不再问,转而拿起一只没放烛心的兔子灯,递给顾夏:“这样的你也会做?”
顾夏接过兔子灯打量了一番,笑道:“这个很简单的。”
“怎么个简单法?”
听苏御问了,顾夏只好尽己所能地解释。
“这里面是铁丝。”顾夏靠近苏御,小心地掰出一点儿缝隙给他看,“先用铁丝搭出兔子的形状,再将麻绳一圈一圈缠上去,用笔画上五官,底部留一个搁蜡烛的小台子就可以了。”
“原来如此。”苏御目光柔和地看着顾夏,脸上现出一点恍然,“听着确实不难。”
哪怕是皇孙也有不了解的东西啊,顾夏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心里竟莫名有些小愉悦。
苏御将那兔子灯从顾夏手里拿回来,往旁边一递,不远处候着的定安立马上前来接过,付银子。
小摊的摊主从方才就吹胡子瞪眼地盯着苏御二人。
就只看看?做起来简单?这两人莫不是来找茬的?所以这会儿他也没给定安什么好脸色,生生报了个翻倍的价格,定安眼不带眨地给了银子,他立马带上笑容,舔着脸推销别的东西。
定安理都没理。
“你的手这样巧,下回也给我做些东西吧。”苏御将就着顾夏的步子,慢慢往前走着,“做些香袋荷包之类的,我好随身带着。”
顾夏闻言顿住脚步,轻声说:“妾身的手艺哪能跟王府的绣娘比。”
“专攻有术,确实没法比。”苏御也停了下来,笑着道,“可我喜欢。”
——可我喜欢。
仅仅四字,山石生花。
顾夏微抬起眼,四目交投之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
顾夏深知自己无法拒绝这个提议,同时她也清楚地明白这次的无法拒绝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同。
以往的她是不能拒绝,而这一次的她,是不会拒绝。
是的,不会,她不想。
“那妾身给您做个香袋吧,您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花样子吗?”顾夏问他。
苏御:“你看着做就好,这是你第一次给我做东西,我就不给你增加难度了。”
顾夏一听,忍不住笑了,道:“那妾身先行谢过您的体贴。”
她其实不该这样说话的,可都已经这般了,着实也没必要再矫情,今儿过节,就当放肆一回吧,顾夏破罐子破摔地想。
两人继续往前闲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顾夏看什么都觉得新奇,眼神到处打转。苏御怕有不长眼的行人冲撞到她,便走在了外侧,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里边。
顾夏今日穿了一身水色的长曳裙,外面罩着同色的貂皮斗篷,绣着金丝的裙角被灯光映得流光溢彩,走动时,流光摇曳,绚烂得耀眼。
苏御望着走在身边的姑娘,心底异常满足。她的这一身,从头到尾,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搭配的。
两人随着人流渐渐来到了河边。
一盏盏河灯浩浩荡荡地飘在河里,一眼望不到头。
“可要放灯?”苏御问她。
自是要的,顾夏点点头。
苏御只往后看了一眼,定安就转身走了,不一会儿便买了许多盏河灯回来,顾夏将买来的河灯一盏一盏放入河水里。
荷花灯的光亮照着她的手,仿佛一枝夜间静静绽放的花苞,洁白,晶莹。苏御静静看着,良久,蹲下身握住她的一只手。
顾夏不解侧目。
苏御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与她一同放灯。
碧波荡漾,满载祝福的河灯随着水纹渐渐飘远。
河边人多,可他们两人所处的这块地方却空空荡荡的,也不是没有其他人想过来,特别是一些眼神不老实的纨绔子弟,可碍于苏御的气势和定安的块头,一个个都不敢出头,等他们下定决心想做些什么时,苏御已经带着顾夏走远了。
圆月跃上中天,锣鼓声突然传至,众人循声望去,是舞狮灯笼和龙灯过来了。
道路中间的行人自发地往两侧靠去,在灯亭里赏灯、猜灯谜的人们也纷纷走了出来。
顾夏却逆着人流被苏御牵着走进一座灯亭里。
苏御走在顾夏身前,迎面而来的人流纷纷被他挡开,一个也没有碰到顾夏。
顾夏能感觉到苏御的珍惜,心中一暖,忍不住收了收被他握着的手。
苏御唇角微扬,手牵得更紧了。
龙灯过来的时候,人们会去龙灯下面钻,寓意沾龙气。便是端着面子不去钻的,也会尽量靠近一些,所以这会儿的灯亭里一个人也没有。
顾夏好奇地看着远远行来的龙灯,转头问苏御道:“咱们不去钻龙灯吗?”
苏御看了眼外面人挤人的场面,噙起一丝笑,从容道:“你想沾龙气,又何须与人去挤?”
顾夏愣了一下,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后,深吸了口气,颇有些难为情地别开目光。
苏御含笑看着她,说:“这儿无人,视野也好,你在这看,也能看得尽兴些。”
顾夏这才发现对方带自己来的这个灯亭,搭在略高处,视野极好,能将舞狮灯笼和龙灯清晰地看在眼里。
虽略远了些,可顾夏的确看得很尽兴。
龙灯走后,两人顺势在亭子里猜起了灯谜,五十个铜板一个人,猜到猜不出为止。
顾夏解了几个,碰到不会的,就拿给苏御看。
苏御就着她的手看上一眼,直接说出了答案。
一连这么解了十多个,老板慌了,苦笑说道:“两位,再这么猜下去,我这亭子里的灯都不够您俩猜了,公子如此才思敏捷,何不去挑战揽月楼?”
苏御闻言,含笑看向顾夏。
顾夏想到他之前说要把月魂灯送给她的话,不由有些脸热。
苏御抬手将她额侧的发丝拨到耳后,神色柔和道:“你在这等我?”
顾夏颔首:“好。”
苏御又仔细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转身走出灯亭。
风吹动皂边斓衫,顾夏目送他,一步一步走向揽月楼。
揽月楼从顶到底挂满了彩灯,远远望去仿如琉璃宝塔,晶莹灿然。
第26章 烟火
东城,户部尚书府。
紫香堂。
一豆灯火轻轻摇曳。
周嬷嬷拿着香匙挑开博山薰炉里的安神香,不时侧目看一眼正靠坐在榻上看书的李清姿。
李清姿垂眸瞧着手里的书,神色平淡。
往常这个时候,她已经歇下了,但今日的她,还在等一个消息。
夜色渐深。
一片枯叶从屋前槐树的枝头坠落,在空中打着旋儿,最后被风吹着越过半开的窗子,轻飘飘落进屋里。
夜风捎来寒凉。
周嬷嬷皱起眉头,放下手里的香匙,走到李清姿身前,低声劝道:“夜间风大,公主您身子骨不好,这窗子还是先合上吧。”
李清姿没有抬头,只道:“不必,就这样开着,应该快有消息了。”
周嬷嬷显然并不赞同,放柔了声音再劝诫道:“今儿十五,表少爷一直当那齐氏是自己的生母,会去慈恩寺为她上香,也在情理之中,您着实不必这般忧虑。”
“我明白。”李清姿翻过一页书,缓缓抬起头,看着周嬷嬷,“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所以嬷嬷你别劝了,就让我等着,等到了我才能安心睡下。”
周嬷嬷看她这副模样,眸光一涩。
公主的身子骨本就比普通人要差一些,这么多年的殚精竭虑更是将她的心血耗得所剩无几,可偏偏她白日还得打扮得光鲜亮丽于人前,长此以往,只怕她撑不了多久。
“可要老奴取颗药来?”
李清姿摇了摇头:“那药剩得不多了,不到万不得已,先不动它,明日你多给我抹些脂粉便好。”
话音甫落,一支竹箭从半开的窗外射入,直直地扎在罗汉床的棉枕之上。
“来了。”李清姿放下书册坐起。
周嬷嬷见状,忙上前将窗子关好,之后才去取竹箭上的纸条,递予李清姿。
李清姿打开纸条,一目十行地读完,提了一整日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
“礼儿并未与他们撞上。”李清姿将纸条递给周嬷嬷,示意她丢进火炉烧了,“礼儿未正过后才到的慈恩寺,只在大佛殿里呆了半个时辰就离开与同窗去了后山。苏御他们未初便从慈恩寺里出发,在周围游览一圈,之后又去了西园,到现在还在西园里待着,苏北柔今日也没有出过萧竹别院。”
“您这下可是安心了?”周嬷嬷端了一碗温水过来,一勺一勺地喂给李清姿,“那位常年在慈恩寺里待着,苏徖又病了,这大节下的,苏御去看她,也在情理之中,您就别多想了,好好歇息才是。”
李清姿没有回应周嬷嬷,只定定看着眼前被火舌吞噬的纸张,良久,她低低说道:“苏御去登揽月楼了。”
周嬷嬷喂水的手一滞,神色骤然凝重起来,骂道:“狐媚子!当真是个狐媚子!难怪当初能勾得表少爷为她……”
话讲一半,生生被周嬷嬷给止了住。
烛火跳跃,面色惨白的女子目露杀意,神情很是狰狞,直看得周嬷嬷心头一跳。
当日知晓表少爷心悦顾夏不愿退婚时,公主也是这样一副模样。
周嬷嬷怕她怒极攻心,只好用银针将她扎晕,好在她第二日醒来没有怪罪,人也恢复了常态。
其实当初要为齐星
礼订立婚约之时,周嬷嬷就苦口婆心地劝过李清姿。
劝她换个人选。
在周嬷嬷看来,即便只是用于掩人耳目的“伪”婚约,也不该选那个瘦马所出的妓生女,表少爷是何等金尊玉贵的身份,岂容那等卑贱之人玷污!
可公主不听,还道表少爷明面上只是平头百姓,以尚书府出身最差的小姐相配才不会引人注意。
这些年,顾夏那个贱丫头越长越美,即便她们刻意打压,暗示管事嬷嬷给她吃最差的,用最差的,也还是挡不住她渐渐长开的脸蛋儿。
最后果然勾得表少爷非她不可。
若非是她,表少爷也不会入了苏御的眼,公主今日也无需这般不顾身子地焦心等待。
天知道,当初公主知晓苏御在查表少爷时有多么着急。若非公主聪慧,看出苏御的心思,并劝服大姑娘与之达成交易,将整件事成功截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苏御此人,心思之深沉,一点也不比他的祖父逊色。
也算顾夏那个贱丫头识相,知晓自个儿配不上表少爷,亲自说服表少爷退了婚事。
周嬷嬷小心翼翼地看了李清姿半晌,见她神色渐趋平静,才压低声音道出心中焦虑:“苏御这般不将大姑娘放在眼里,奴婢只怕大姑娘会沉不住气。”
“盼儿打小好强,我就是怕她坏事才会将清莹拨给她,有清莹在她身旁,总能规劝一二。”提及顾盼,李清姿面上带了一点儿柔软,“盼儿自己也不是个没脑子的,你不用担心。”
“您说的是,是奴婢想多了,可……”周嬷嬷欲言又止,一会儿,还是道,“您这般瞒着大姑娘,奴婢担心将来大姑娘知晓了实情,会与您生出嫌隙来。”
李清姿脸上的笑容一僵,想起长女幼时苦练书画的模样,喃喃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嫁入皇室,这本就是我们为她选好的路,本该等太子之位定下了再安排盼儿嫁于太子,如今只能竭尽全力确保苏御能顺利成为储君,嬷嬷,我们已经输不起了。”
说完,李清姿便靠上迎枕闭上了眼睛。
周嬷嬷本想再说什么,见她这般,索性也闭了嘴,悄悄放下床帐,揣上竹箭,端着空碗出了屋子。
一束束火光冲天而上,在天际炸出朵朵璀璨。
今岁上元的烟火据说是宫里的贵妃娘娘亲口备下的。
花样繁复,足足放了一刻钟之久。
绚烂的烟花过后,西园的灯会也接近尾声,意犹未尽的人们,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
顾夏是坐在马车里看的烟花,她早在烟火绽放之前就被苏御带离了西园。
马车停在一片视野开阔的空地上,这里位置极好,这场瑰丽的焰火就仿佛在头顶绽放一般,触手可及。
苏御从身后环住顾夏,轻声问她:“好看吗?”
顾夏点了点头。
是真的好看,可极致的绚烂过后,眼前霎时变得昏黑起来。
万物失色。
万籁俱寂。
车夫和定安都被苏御打发走了,天地之间仿佛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我带你去个地方。”苏御说罢,放开了顾夏,迳直走出马车,自己做起了车夫。
顾夏坐在车里,透过起落的车帘看向外头漆黑的四野,感觉有些不安,又十分新鲜。
马车渐渐往前,夜风呼啸着吹过,两侧的车帘晃晃荡荡得仿佛有鬼魂在作祟。
顾夏心中的不安渐渐超过新鲜,她略显慌乱地起身,来到车门前,将门打开。
那盏巧夺天工的月魂灯正悬在马车的其中一侧,摇摇晃晃地发出一团亮光,灯光绚丽,但也只能照亮马车前面十来步的地方。
“怎么了?”苏御侧头看她。
顾夏揪着车门,小声地问:“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苏御没有回答,而是笑笑道:“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其实顾夏并不在意去哪,她只是不想一个人坐在车里。
“那……妾身陪您一同驾车吧。”
苏御左右瞟了瞟,瞬间就明白了什么,笑着拍拍自己的腿。
顾夏犹豫了会儿,还是坐了过去。
苏御一手拿着鞭子,一手搂着娇躯,气定神闲地驾着马车。
天,越来越暗,路,越走越偏。
顾夏始终不发一言。
一个岔道口处,苏御拉停了马车,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小娘子。
“爷?”顾夏疑惑出声,是到了?这是哪儿?
“我说到了便知,你就真不问了?”苏御说话的声音很低很沉,仿佛带着某种深刻的情感。
“也没什么好问的。”顾夏说着,看向了他,“您总不会丢下我的。”
四目相对,苏御竟看怔了一瞬。
他面前的她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神色拘谨,眼神闪躲,极少如现在这样,认认真真地同他对视。
苏御目光微凝,抬手捏住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她的神色。
顾夏叫他这动作惊了一下,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眸子,想要避开,又立时止了住。
“为什么会觉得我不会扔下你呢?”苏御问她。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难道还能半路丢下她不成?
顾夏如是想道,却答不上来。
“说啊,为什么会这样觉得?”没有得到回答的苏御又催了她一句。
“我,我……”顾夏吞吞吐吐,“您是世子,堂堂瑞王世子,又怎会与我一个女子为难。”
“不对。”苏御说,“你再想一想,是为了什么?”
说着,苏御靠得更近了,他说话时候的嘴唇几乎就要贴上了顾夏的。
顾夏紧张得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脑中却突得浮现今早他们离开慈恩寺时的对话。
“那边是禅房,你原来在这儿小住过,可要过去看看以前住过的屋子?”苏御含笑问她。
顾夏顺着苏御的视线看去,那个方向,正是她之前所住禅房的方向。
顾夏微转过眼,看着苏御含笑的侧脸,他们靠得很近,近到顾夏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是非常温暖的檀木香。
“要过去看看吗?”苏御柔和的声音再度响起。
顾夏想着他对她的那些好,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的,着实没有必要再去纠结以前的那些事。
诚然,她对那位朝夕相处的公子动过心。
可也不过是动心而已,悸动的心灵需要足够的时间维系,才能将动心转为倾心。
人的一生这般漫长,又怎么可能只对一人心动?何况她连他的长相也不曾知晓。
顾夏定定看着苏御,眨了眨眼。
记忆中的人便让他永远地埋在岁月长河之中吧。
“不用了,也没什么好看的。”她说。
苏御若有所思地看着顾夏,良久,笑道:“也好,那就不看了。”
“我……妾身……”
即便已经做下决定,可顾夏仍旧不知怎么表达,她承认自己是个嘴笨的人。
苏御的气息就吹拂在她的面庞上,暖暖的,酥酥的,令她的鼻尖和嘴唇都不自觉地痒了起来。
他的眼睛那么黑,那么深,就像头顶的天空,快要将她吸进去了。
顾夏身子微微一晃,嘴唇仿佛有自己的意识般,懵懵懂懂地迎了上去,贴在苏御的嘴唇上。
苏御怔愣了一秒,随即猛地掐住顾夏的腰肢,反客为主地亲了回去。
独属于男性的气息强硬侵入,掐在腰上的大手更是热得烫人。
一吻毕,顾夏的头抵在苏御的肩膀上,她全身发软,气喘吁吁。她觉得自己像是破了一个洞,有好多东西被掏了出去,同时又有更多的东西被填了进来。
苏御将顾夏揽在怀里抱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同她道:“我带你去看大应最璀璨的灯火。”
他没再逼问她,而是告知她此行的目的。
大应最璀璨的灯火?还有比西园更好看的灯会?顾夏有些不信。
苏御仿佛猜到她心中所想,笑着说:“就在慈恩寺旁边,每月十五都能看到。”
顾夏好奇地眨了眨眼,她的脸颊红扑扑的。
苏御没忍住伸手捏了一下:“坐稳了,抱紧我。”
顾夏听话地揽住他的腰。
第27章 歌声
之后的一路,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静静相拥。
马车沿着山道不知行了多少里路,绕了多少个弯,才终于来到一处别院前。
“世子爷。”院子里有人走出。
听这声音……似乎是喜儿?
顾夏诧异地从苏御怀里冒出头。
还真是喜儿。
“主子。”喜儿喜气洋洋地冲顾夏行了个礼,抬手想扶她下车,却被苏御避了开。
苏御将马鞭丢给不知何时出现的定安,就这么抱着顾夏直接进了院子,还将她的脑袋往自己胸前按了按,道:“你先别看。”
这种地方真得会有比西园更灿烂的灯火?顾夏十分好奇,没忍住探头偷看了一眼。
入眼一片昏暗,什么也没有。
苏御哪里会不知她的动作,笑道:“不在你看的这个方向,听话一点,很快就能看到了。”
小动作被当场戳穿,顾夏抿了抿唇,没有再做第二次,并默默将头重新埋了回去。
苏御见状,大笑着将顾夏抱进其中一间屋里,把她放到窗边的罗汉床上。
“每月十五的子时,慈恩寺都会将灯楼的窗子打开,让里边供奉的长明灯藉着这个契机,沐月光,通上界。”苏御边说,边将面前的窗子推开。
灿烂的灯光映入眼帘,顾夏瞳孔微缩,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景色。
天上有月,月下,一座灯楼平地而起,内中供奉的长明灯,光芒柔和。
暖黄的灯光,映衬得天际一片淡金。
圆月高悬,与楼阁交相辉映,谱写一出壮丽景色。
顾夏的眼眸,被满满得占据着。
“窗子这样打开,里边的长明灯不会灭吗?”良久,顾夏问道。
“不会。”苏御解释,“窗口那有灯布罩着,一时半会儿风是吹不进去的,窗子也只开一个时辰便会关上。”
原来如此,顾夏了然。
看着她眼里倒映着的璀璨灯火,苏御笑着再道:“可惜今夜没有下雪,漫天飞雪下的灯楼,会更好看一些。”
“您经常来这儿看灯吗?”顾夏问他。
“我不常来,二哥倒是经常过来。”苏御坐到顾夏身边,与她一同看向外边,“二哥总说慈恩寺所有的殿宇佛像加起来,都不及这一座灯楼有佛性。”
顾夏转头看他:“二哥?”
“二哥是康王世子苏徖,改日我带你见见他。”顿了顿,苏御又说,“他身子不好,这次本该也来看望姑母的。”
康王一脉的身子骨都很不好,这事在上京不是秘密,顾夏自然也知道。她点了点头,说好。
与康王世子见面……
今日之前,顾夏或许还会拒绝,但现在的她,不想拒绝了。
“我听姑母唤您四郎,您是行四?”
“嗯。”苏御点头,“原来还在平城的时候,我们一大家子都是住一起的,便都以长幼排行,后来进了京,也没有特意去改,大家都叫习惯了。”
顾夏看着他,说:“我在家中行五,您则行四,也是巧了。”
苏御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笑问:“那你会唱歌吗?”
顾夏闻言一怔,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说道唱歌了?
苏御笑着解释:“我想起我们还在书房念书时候的一件事了,五郎偷喝了先生的酒,醉了之后一直在唱歌。”
顾夏听罢,忍俊不禁:“那他后来?”
“先生罚他每天课前都先唱上一曲。”
谢宁没忍住笑出声来,这也太……
苏御静静看着她笑,良久,说道:“之前有次回梧桐院,我听你哼过一首曲子。”
顾夏也想到那回,她当时在做橘子灯,无意识哼了几句,不想世子刚好回来听了去。
“我是听姨娘唱的,据说是她老家的小调,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
“挺好听的,你再给我唱唱。”
顾夏唱歌不算太好,但是唱个小调还是不在话下的。
只是……他这样盯着她瞧,让她觉着有些难为情了。
“您别看着我,这样我唱不出来。”
“好,不看你。”苏御笑着转过了头。
顾夏清了清嗓子,而后开口唱起了歌。
就是一曲普通的小调,苏御却听得入了神。
他不知何时又转过脸来,专注地看着顾夏。
顾夏望着灯楼,灿烂的灯光给她的脸庞镶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使她整个人看上去都仿佛在发光。
高耸的灯楼里,数不清的灯火闪烁。
大公主苏北柔沿着一条石砌的楼道拾阶而上。她始终仰着脸,没有低头去看脚下,却总能准确无误地踩中楼梯,转过拐角,娴熟地走进一个狭口,来到其中一处灯台之上。
这处灯台的位置很大,里头供奉着一尊地藏王菩萨像,菩萨像前摆着一盏灯,一盏用白玉石雕刻的长明灯,灯座上镌刻着大驸马穆铮的名姓及生平。
苏北柔静静注视着这一盏灯,直看得两眼发酸,才恋恋难舍地闭上双眼。良久,她再睁开眼,提步上前,亲手给长明灯座里添灌灯油。
“昨儿修止带心悦的姑娘来见我了,时间一晃都过去这么久了,孩子们都长大了。”
“阿铮,你好久都不曾入我梦来了……”
“我知晓我现在做的事情你并不欢喜,你只愿我能好好活着,可我不允许,我不允许害死你的那药仍存于世,更不允许她们再用它来害人。”
“快了,很快了……我答应你,这次过后,我便放下过往归京。”
苏北柔深深凝望着闪烁的烛光,忽而浅浅地笑了起来。
“阿铮,我想你了,好想好想。”
话音落下,有细微的风从灯布外飘进,烛火跳动,仿若回应。
同一时间的秀山书院。
这晚的齐星礼如往常一般,用过了晚饭,便与同窗们一同温书,到了点就上床歇息。可等周围人都熟睡之后,他又悄无声息地起了来,轻手轻脚地推门离开卧房,去往山长所在的居所——翠竹小筑。
秀山书院以秀丽著称,是以书院内部遍植修竹,竹木掩映,能很好的隐藏行人的踪迹。
山长是喜静之人,他的住所远离人群,设在书院的最北角,从学生们的卧房到山长的休息之所需得经过藏书阁前的大道。
长安曾提醒过齐星礼,说他的身边可能有人监视。
齐星礼站在通往大道的竹林前想了一会儿,而后侧身进了竹林里,从林里绕到了后厨房,再从厨房边侧的小道去往翠竹小筑的后方。
翠竹小筑只有一扇前门,后方全是用竹子围成的院墙,院墙不高,墙内不远就是屋舍。
墙虽不高,却极滑溜,齐星礼一介书生,要想不惊动任何人地爬进去,也非易事。
齐星礼打量了四周,最后将视线定在了距离院墙最近的一株竹子上面,他看了看竹子,又看了看院墙,当即就有了主意。
他将衣摆全部扎进腰带里,深吸了口气,而后纵身一跃,抓住竹干,并藉着竹干地摇动,倾身跃进院墙。
成功潜进小筑,齐星礼没有过多停留,他先是去了卧房。
山长戴松正在熟睡,卧房里很整洁,桌椅板凳上,纤尘不染,显是常有婆子进出打扫。
只稍稍犹豫了片刻,齐星礼就出了卧房,直接果断地去了书房。
作为山长最得意的弟子,他平日没少来这个地方,对于此地的布局也是了然于心。
书房里都是些做学问的书籍,没有什么惹人注意的信件和不该出现之物。
齐星礼认真翻查,很快就被他摸到书房里的暗格。
暗格里放了好些房契和金银,数量之多,完全不是一个普通书院山长该有的财富。
除此之外,还有一面令牌,一面刻有“林”字的令牌。
定远侯府就是出自西和林氏。
……
齐星礼怀着沉重的心情悄悄离开了翠竹小筑。
若说他此前还有所怀疑,此行之后,便再无一丝犹豫。
戴山长果真与定远侯府有所联系。
那他的身份,想也毋庸置疑了。
苏御没有骗他。
第28章 温泉
子时过,丑时至。
灯楼的窗户被人从里边一扇扇关起,透亮的天际逐渐蒙尘,黑暗紧随席卷而至。
但顾夏并没有因此感到心慌,一丝一毫也没有。
一是她的胆子本就比普通的闺阁小姐要大一些。
再是……苏御的手正牢牢地抓着她的,掌心相贴,十指相扣。
其实顾夏也曾因为黑暗凄惶难安过。
那是香莲刚死不久的时候。
她那会儿还小,特别畏惧天黑。
白天还好,她可以去花园里待着,看下人们来来往往地忙碌。可一到了晚上,她就不得不回屋了。她害怕得不敢熄灯,总觉得没有了光,自己就会被黑暗给吞噬掉。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很久,直到嫡母给她订下一门亲事。
她的未婚夫得知她的情况后,特地给她求了个平安符来,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有奇效,自从带上了平安符,她夜间难安的状况就好了很多。
顾夏还记得自己当时给齐星礼缝了个书袋做回礼。
可齐星礼送她的那个平安符没过多久就被她给弄丢了,她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明明她一直贴身保管着,怎么就丢了呢?顾夏那会儿伤心了好久,好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过渡,她已不再惧怕黑暗。
如今想来,平安符的丢失怕是天意吧,她与齐星礼注定无缘。
也不知自己缝给他的那个书袋下场如何了。
苏御坐在顾夏身边,等着她重新适应微弱的烛光,见她若有所思,不由问道:“在想什么?”
顾夏本能地避开齐星礼这个话题,只说:“好黑。”
苏御低头吻了吻她的脸,将人拥进怀里:“别怕,有我在。”
顾夏身子一僵,但很快便放松下来,低低“嗯”了一声。她柔顺地靠进苏御怀里,轻轻蹭了蹭他。
苏御将下巴放在顾夏的头顶上,觉得她陷在自己怀里,只有小小的一团,当真惹人怜爱。
子时已过,时候不早了,他们其实该歇息了的。明日是开朝的第一日,卯时之前他就得赶回去上朝。可苏御又不想毁了这难得的融洽,他的夏夏,就跟小兔子似的,总是小心翼翼的,难得她主动了些,让他怎么舍得去睡?
“你身上熏得什么香?”苏御说话的声音很低。
夜深人静,在耳畔萦绕的低沉男声……实在太过性感。
顾夏听的耳朵发热,她努力克制住自己下意识想要躲避的冲动,轻描淡写地说:“没有,妾身不爱熏香。”
“闻着有股茶花的味道。”苏御笑着道,胸膛的心跳沉稳有力。
顾夏想了想,说:“那应该是面脂的气味,妾身用的面脂是山茶花做的。”
“很好闻,特别衬你。”苏御想起她前几日带着丫鬟去拾梅花的事。还有更早之前,她踩着木桶摘荷花却不慎掉进河里的场景,“你很喜欢花?”
这是什么问题?哪有小娘子会不喜欢花儿的?
顾夏点了点头,说:“喜欢。”
“你最喜欢什么花?”
“妾身什么花都喜欢。”这样的回答着实称不上回答,太笼统了,顾夏自己听着都觉着敷衍,可她是真得都喜欢,略顿了顿,顾夏又道,“您身上的檀木香妾身也喜欢,温和又宁静,特别好闻,跟您待一起久了,妾身身上也沾了好些。”
苏御闻言一怔,他稍稍放开顾夏,从上往下凝视着她,目光很幽深。
顾夏被他看得不知所措。
突然的,这是怎么了?
苏御猛地站了起来,牵住顾夏的手,说:“你跟我来。”
去……哪儿?
顾夏被苏御拉着,一起进了偏房。
偏房的左侧开了一扇小门,从小门出去,是一条长长的回廊。
别院依山而筑,长廊蜿蜒,苏御一手提着月魂灯,一手牵着顾夏,踏上蜿蜒的长廊。
揽月楼此次祭出的月魂灯,是一盏巧夺天工的灯中灯。最外层的灯面由五色琉璃制作而成的,共有八面,内里则是一盏可自主拆卸的圆心灯,烛火点燃,圆灯亮起,外层的琉璃灯面也会跟着闪出璀璨灯光。
提灯夜行,远远瞧着,仿似将漫天星河都踩在了脚下。
走了一段路后,前面出现一座敞轩,这地方有敞轩无甚稀奇,奇就奇在这座敞轩竟被一圈连通的汤泉所包围,团团白雾袅袅升腾,皎白的月色洒落,四周仿佛被蒙上一层薄薄的轻纱,缥缈得宛如人间仙境。
可能是因为这边足够温暖的缘故,汤泉的四周郁郁葱葱,北边还有一片竹林,夜风吹拂,竹叶沙沙作响。
敞轩的两侧分别种了一株老梅树,这两株老梅树显然是特意移植过来的,树梢都往中间的敞轩里伸展,最长的几根几乎就要蔓延到敞轩里边去了。
顾夏被眼前的景象所惊艳,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
苏御却没有因此而停下步伐,他牵着顾夏,慢慢跨过石桥,迳直往里走去。
敞轩的四周垂着轻纱,一口汤池就建在里头。
有红梅落进汤池里,随着水波飘摇起伏,极雅,极美。
苏御将月魂灯挂好,回身,一把抱住了顾夏。
顾夏措不及防,仰着头,茫然地看着他。
“本来想着夜深了,让你好好休息的,可你偏偏要同我说那些。”苏御凑在顾夏耳边低低说着,他呼出的气息扑得她痒痒的。
我说什么了?
顾夏迟钝地想,然一个个亲吻落到了脸上,眼上,最后辗转到唇上。滚烫的亲吻灼烧她的思绪,令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她甚至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下的水。
华丽的月魂灯悬在头顶,一片片五颜六色的光芒交织在二人身上,透过烛光,顾夏看到苏御胸膛上残留着几条淡淡的抓痕。
这些……都是她无意间抓出来的。顾夏慌乱地别开眼。
苏御见状笑了一声,拉着顾夏的手按到自己的身体上,说:“夏夏,来。”
顾夏想要抽回手,可一看到苏御的脸,就无端地停止了挣扎。
苏御在男子中算是白净的,五官英挺冷峻。水汽在轻纱间弥漫,灯光被茫茫水烟笼罩,朦胧的光映着他俊美的脸,脸上光影交织,衬得他更白了几分,慵懒上挑的唇别有一副勾人的意态。
顾夏的手被动地在苏御身上肆意,手下的触感十分紧绷,充满了力量。
“我喜欢你身上有我的气味。”苏御说,“可太淡了,我闻不到,咱们靠得再近一些,待得再久一些,你再多沾一些,兴许我就能闻到了。”
背后是坚硬的花岗岩,身前是对方宽大火热的胸膛,苏御紧紧地贴着顾夏。
烛影摇曳。
倒映着烛光的水波来回荡漾,金色的流光宛如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轻纱被微风吹拂,顾夏不可抑制的在“梦”中沉沦。
她本能得抱住眼前这个操控着她生死荣辱的男人,紧紧的,她的身体、思绪,在这一刻仿佛都不属于她自己。
一夜荒唐。
清晨。
朝阳打在窗棂上,阳光被窗棂子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投进屋内。
屋里光线大亮。
顾夏无意识地皱起眉头,抬手遮住眼睛,整个人往被子里缩去,可刚缩到一半就发出“嘶”的一声,身子堪堪僵在了被窝里。
她浑身酸得要命,骨头都跟散架了似的,嘴里还有股淡淡的苦味。
这一动弹,让顾夏彻底清醒过来。
这里并不是梧桐院。
顾夏睁开眼睛,慢腾腾地坐起身,她只穿了件细薄轻软的小衣,锦被随着她的动作从肩头滑落,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与昨夜缠绵的痕迹。
床头边的柜子上,插着几支娇艳的红梅,滴溜溜的,屋里烧着地龙,梅花经热气一烘,隐有暗香飘浮。
喜儿一早就在门口候着,见主子醒了,这才掀帘走进屋来。
“世子呢?”顾夏问。
她说话的声音有点儿紧,喜儿听了立马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顾夏慢慢喝了,嗓子这才舒服了些。
“世子爷天未亮就回城去了,今儿开衙。”喜儿接过空杯放好,小心翼翼地服侍顾夏起身穿衣,生怕自己一个用力就弄疼了她。
曦光照在顾夏乌黑的长发上,有种绸缎般的光泽,她的肌肤胜雪柔白,上头青青紫紫的痕迹瞧着尤为明显。
顾夏昨日穿的衣裳经过汤池那一遭,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穿了,所以喜儿眼下取来的衣裳是另一套。
这套衣裳顾夏没有见过,她没有多想,只当是其他人的衣裳,拿来应急用的,可一穿上,却意外的合身,再增减一分的余地都没有,这衣裳显然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见她一脸惊讶,喜儿解释道:“这是昨夜您睡下后,世子爷特地吩咐定安回王府取来的。”
特地回王府取来,那也太远了些……
衣裳是织锦裁的,乍看并没什么可取之处,瞧着还有些素淡,可细细一看,就会发现裙摆处隐隐有银光闪烁,尤其是在阳光之下,就仿佛抹了层星辰碎屑一般,很是夺目。
“主子您这样穿可真好看。”喜儿由衷赞叹道。
顾夏笑了笑,说:“梳头吧。”
“奴婢给您挽个落花髻吧,再戴上这新鲜的梅花,可好?”喜儿说,这几枝红梅还是世子今晨走前特意嘱咐她折来的,说要让主子睁开双眼就能看到。
世子爷今早离开的时候,天还是黑的,都那般匆忙了,还想着给主子看花,足见主子在世子心中的地位。
喜儿心下感慨连连,顾夏却是毫不知情,听了喜儿的意见,她也只点头说好。
她还有些犯困,昨夜睡得太晚,她拢共都没睡几个时辰。
也不知世子这会儿如何了?他睡得更少。顾夏不知自己昨晚是几时歇下的,但她能肯定自己睡着的时候,世子还没有睡下,她应该是被他抱回来的。
“好了。”喜儿利落地动着手,没一会儿就梳好了头,再从床头的瓶子里寻了一枝开的最好的花儿给顾夏簪上。
“咱们可是今日回府?”顾夏细致地洗了脸漱了口后,才问道。
喜儿颔首称是。
“这儿离慈恩寺不远,等用完早膳,咱们先去向姑母辞行了再走。”
“还是主子您想的周到。”喜儿说道,语气中透着股莫名的,如释重负的欢喜。
顾夏疑惑看她一眼,说:“传膳吧。”
她在欢喜什么?
喜儿当然欢喜。
若非顾夏自己提及,她还得另寻理由让主子再去一趟萧竹别院,能这般省事,让她如何能不欢喜?
第29章 朝会
正月十六。
新年开朝的第一日。
林允南着一身圆领青袍,站在文官列的倒数几排,同排的还有几位太常寺和鸿胪寺的六品官。
这是林允南第一次正式参加大朝会,他是去年年尾擢升的大理寺正,还不到双十的年纪就已经是朝廷的六品官员,将来的前途可想而知,再加上他长得好,又是定远侯府的世子爷,只待他大婚便可正式承继爵位。这样得天独厚的身份,引得他左右两侧的官员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他。
林允南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一言不发,他早习惯了这样的注目。
到底是大朝会上,盯着他看的人也极有分寸,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武德帝端正地坐在朝上,下面站的是礼部尚书何静中。
礼部正在向武德帝回禀年初祭祀的事宜。
开朝伊始,帝需携百官告祭天地,以求上苍庇护,保大应该年之安稳,这是大应建朝以来的习俗,年年如是。
且除了这件事,也着实没什么别的事能禀告,毕竟是开衙的第一日,各部门的很多事情都需先行整理了再上奏章。
林允南对年初祭典没什么兴趣,他在认真观察朝上的众人,入眼的朝臣大都站姿如松,目光灼灼,精神面貌极好,就连年初祭祀这种面子工程,大多数人都充满了期待,显然是对皇帝和朝廷充满了信心。
不过短短十余载,便将原本满目疮痍、人心涣散的中原大地治理的井井有条,百姓安居,群臣一心,武德帝不愧乃人中之龙。
可他已经不年轻了……
这么想着,林允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第一排身穿绯色蟒袍的苏御和苏衡身上。
下一任皇帝,不出意外就在他们两人之中了……
苏衡持重,可比起苏御,无论是军事还是政治,都要略逊一筹,如无意外,储君之位,苏御当仁不让。
林允南闭了闭眼,大应的下一任皇帝必须得是苏御,此事绝不容许有任何意外!
同礼部确认好祭祀事宜,武德帝又说了一些勉励的话语,今日的早朝便结束了。
司礼监的太监高声唱退,武德帝先行离开,之后才轮到文武官员。
众人鱼贯而出。
林允南的官级不高,远远落在了人群之后,他倒是不急,闲庭信步的仿佛在逛花园。
可他刚走下汉白玉台阶,就听见身后有人喊他。
“林世子,请留步。”
林允南停步回头,就看到了苏御。
苏御逆着光站在汉白玉台阶上,垂眼看着台阶下边的林允南。
“见过瑞世子。”林允南躬身向苏御行礼。
虽同是世子,但林允南的世子之位与苏御的完全不能比。
“你去岁升了官,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苏御缓步走下台阶来到林允南身前,淡淡笑道,“恭喜。”
林允南不动声色地抬眸打量了苏御一眼,只见他面色如常,瞧不出一丝端倪。
“不过是从六品的官职,倒是有劳瑞世子您挂念了。”林允南面上镇定自若,心下却是波澜不止。
苏御为何会突然寻他讲话?
他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只单纯寻他叙旧?
林允南打量苏御的时候,苏御也在看他,大大方方地看。林允南生得极好,玉色的脸,唇红齿白,身材清瘦,但他身姿挺拔,一看就是常年锻炼的练家子。
林家虽是武将世家,可林家人个个都生得儒雅,林帅便是当时出了名的“儒将”,在他身上,既能看到文人的清贵,也能寻出武将的阳刚。
林允南也有着同样的气质,所以即便他长得与林帅完全不同,可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有乃父之风。
便是他这一身与林帅相似的气质助他瞒过的所有人吧。
苏御眸光微沉,如此费尽心机,他们的最终目的究竟为何?林允南是知情者吗?还是他也同顾家兄妹一样,始终被蒙在鼓里?
“官位不在高低,大理寺掌刑狱案件,属三司之一,是极好的去处,况且你还这样年轻。”苏御说着率先往宫门方向走去,并抬手示意林允南随他一同出宫。
林允南见状,只得跟上。
“能得世子青睐,是允南之幸。”
苏御负手前行,他并未顺着林允南的话语寒暄,而是解释道:“说来惭愧,此番问候并非因我记挂上心,而是听姑母提及你母亲才想起来的。”顿了顿,苏御又说,“前两日我去慈恩寺看望姑母,姑母常年在庙中礼佛,也没几个故交好友,这次难得听她提及侯夫人,我才想到了你的事。”
“大公主竟提及了家母?”林允南颇有些受宠若惊道。
苏御笑了笑,说:“她们都是从前朝过来的人,自是有些交情,况且姑母与令尊的原配夫人是密友,令堂高义,她当年为侯府,为先夫人的付出,姑母一直记挂在心。”
林允南闻言抿了抿唇,一脸肃容道:“我也听母亲讲过当年的事,母
亲的命是先妣救下的,那些都是母亲当为之事,大公主这般记挂先妣,母亲知晓了定然欣慰。”
“先夫人是个爽利性子,令兄也是。”苏御转过头,黑沉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林允南,说,“当年我被父王丢进军营,就曾受你兄长指点,只是可惜啊,天妒英才,云麟兄少年身亡,先夫人泉下有知,只怕感伤。”
苏御的眼里沉淀着怀念,可怀念之下却是一片看不到底的漆黑,林允南只觉得自己所有的情绪在他的注视下皆无所遁形,这种感觉非常不好。
林允南喜欢同聪明人绕圈子,但他喜欢的是自己引导别人说他想听的话,将别人玩弄于股掌,而不是别人牵着他的鼻子走。
即便林允南眼中的不耐只是一闪而过,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却还是没能逃过苏御的眼睛。
“兄长确实可惜了。”林允南低低叹道,“母亲最不能接受的便是兄长之死,她当年差点就要追随父兄而去,幸好有贵妃娘娘从旁劝解。”
苏御:“林帅父子是为了大应捐躯,该然的。”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宫门口,定安见苏御出来,忙牵马上前。
苏御的坐骑是匈奴名驹白蹄乌,这匹马是他十二岁随军出征那年武德帝金口御赐下的,已随他多年。
“姑母常年寡居,侯夫人若是得空,不妨前去拜访。”苏御抬手接过定安递来的马绳,说道。
林允南颔首称是,并往旁边退了两步,说:“母亲定然十分高兴。”
苏御又看他一眼,随即翻身上马。
林允南嘴角牵着笑容,目送苏御策马离去,明明面容精致秀丽得宛如女子,目光却阴沉的可怕。
苏御,苏修止,一个文武兼备到堪称毫无破绽的人……
不,如今的他倒也不是毫无破绽。
想到苏御为那个女人做的那些事,林允南双眸微眯,就是因为那个女人,齐星礼才会入了苏御的眼,差点坏了他们的大事。
林允南对苏御最深的印象便是她那堪称冷酷无情的铁血手腕,这样的人,真得会对个女人那般上心?
林允南对此十分怀疑。
但所幸他们的计划只是要借他的势,而不是要与他为敌。
顾盼已然入了王府,大计成型,且苏御在明,他们在暗,自己只需再潜伏下去,时机一到,便可成事。
“……这是当季的最后一批柑橘,是我娘家刚遣人送来的,也拿来给母妃您尝尝鲜。”顾盼将一只剥好的橘子递到瑞王妃面前,微笑着说,“您吃着若是喜欢,回头我再让人给您送一些过来。”
瑞王妃笑着接过,掰一块吃了,道:“清甜细嫩,汁水也多,是批好果子,你是个孝顺的。”
“您喜欢就好。”顾盼不卑不亢道。
“其实你不必做这些的。”瑞王妃低叹了声,斟酌半晌,还是说道,“你同御儿的事我都知晓,你们大婚前御儿便将事情都告知了我。他打小就是个死心眼的孩子,认定的事情没人可以更改,但你放心,等时间到了,王府也不会亏待了你。”
自从嫁入王府,顾盼就跟寻常的儿媳妇一般,日日晨昏定省,没有一点疏漏。瑞王妃也曾规劝过她几次,让她不必过来请安,但都无用。所以这一次瑞王妃干脆将话摊开了说,她不想给儿子惹出任何可能的麻烦来。
这一席话,瑞王妃说得并不刻薄,也没有为难的意思,却偏偏像根细针一样扎进顾盼的心里。
疼的顾盼完全无需演戏,她只需将心里的痛楚表现在脸上即可。
顾盼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淡淡一笑,说:“原来您都知道了……您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每日闲着也是闲着,能同您说说话也是好的。”
瑞王妃瞧她这副模样,颇有些心疼地拉过她的手,拍了拍:“你还这样年轻,何必拘着自己,若觉着无事出去走走也是可以的,我相信你有分寸。”
“我原来在尚书府也是这样过来的,都习惯了,只希望您不要嫌弃我叨扰。”
瑞王妃欲言又止地望着她,良久,又叹了一声,说:“也罢。”
她无意改变顾盼的生活作息,自然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澹澹轻烟从高案上的瑞兽鎏金博山炉里悠然飘出,丝丝缕缕地攀在空气里。
“你的身体,可要我寻几个可靠的太医再瞧上一瞧?”
“多谢您的好意,但是不用了,母亲私下给我寻过好些大夫,其中也不乏有神医,都说治不好,我已经看开了。”顾盼笑着说,“也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
瑞王妃着实不知如何劝慰她,便没再多说什么。
过了会儿苏绾宁来了。
顾盼同绾宁郡主问了好,几人又说了些话。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顾盼才起身告退。
回到容华院,顾盼由清莹伺候着解下身上雪白的狐裘披风。
见人回来,张嬷嬷满脸气愤着上前,见顾盼神情冷峻,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
顾盼在椅子上坐下,看了张嬷嬷一眼,说:“她是不是回来了?”
张嬷嬷点了点头,她还想在说什么,却被清莹出声打断。
“世子妃。”
顾盼不是个蠢人,自然明白清莹的意思,她抬了抬眼,张嬷嬷领会,道:“你们,都跟我来。”
“喏。”一旁候着的丫鬟们纷纷跟着张嬷嬷退下。
张嬷嬷也没有走远,就在明间守着,又让另一个信得过的丫鬟守着屋门。
“世子上朝去了,她当然也回来了。”
屋里,顾盼说话的声音极冷。
清莹闻言,心中起了些不安,面上却没显露半分。
“世子妃您现在还是该把心思放在王妃身上。”说着,清莹上前,给顾盼斟了杯热茶,笑道,“如今看来,您讨好王妃也并非全无成效,若否王妃今日也不会同您交心。”
顾盼抬起眼,淡淡嘲弄道:“又有什么用,就像她暗示的那样,最终拿主意的人还是世子。”
“至少王妃是喜欢您的,只要您还是府里的世子妃,王妃就会顾着您的面子,五姑娘一个妾,王妃为了您也不会召见她,人啊,还是要多见见才能生出感情来。”清莹分析道,“至于世子那边,您手上不是还抓着她的把柄吗?到时拿出来,还怕奈何不得她?”
听了清莹的话,顾盼的面色好了些,可出口的语气还是很冷:“但我不想再等了,一年,竟还要那妾生女踩在我头上一年!”
“这是夫人的意思,夫人总不会害了您。”清莹是李清姿的心腹,她是知晓“一年”这个时间的用意的,但她不能告诉顾盼。
顾盼沉默,母亲自然不会害她。
“况且世子眼下对五姑娘正是上心的时候,奴婢看着也还不是时机,世间男儿皆薄幸,时间一久,世子对她自然也就淡了,到时我们在拿出证据,定能事半功倍。”顿了顿,清莹又说,“您日日向王妃请安,此等孝举总会传进世子的耳朵里,世子听得多了,心中难免也会有些想法,人心经不起试探,更经不起比较。”
顾盼沉吟了会儿,道:“你说的也有理。”
清莹闻言,总算放下心来。
大姑娘聪明是聪明,可到底还年轻,沉不住气。
清莹才这么想,就听顾盼道:“但该防的还是得防。”
第30章 怨愤
梧桐院里,顾夏狠狠歇了个午觉。
醒来时,意外地看到了在床边守着的小叶。她脸上的肿痕已经消失,但额角的伤口还包扎着,毕竟是道口子,可不是几天就能痊愈的。
“姑娘您醒了。”见人醒来,小叶欣喜地上前扶起顾夏,让她靠在引枕上,又倒了杯水递给她。
顾夏接过水,只喝了一口就递了回去,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水是冷的。
小叶做事越发敷衍了,想来那边又许了她不少好处。
“你还伤着,怎么不多休息几天?”顾夏敛下眼,淡淡问道。
“奴婢已经没事了。”小叶笑着接回杯子,说,“这些年一直都是奴婢贴身伺候的您,离开您太久奴婢心里也不踏实。”
小叶说得情真意切,顾夏听了却只笑了笑,笑意极淡。
屋里燃着炭火,未免空气不通,旁侧的窗子是开着的,一阵寒风潜入,只穿着里衣的顾夏顿感一阵寒凉。
她抬起手往上拉了拉被子,说道:“我都这么大个的人了,没你在身旁还能饿着自己不成?你伤在额头,还是得仔细着些,小姑娘家家的,可莫要留疤了才好,将来还要许人的。”
“姑娘!”小叶完全没有注意到顾夏的动作,跺着脚娇嗔道,“奴婢哪也不去,就跟着您一辈子。”
“哈。”顾夏极短促地笑了一声,没再接话,四下看了看,问,“喜儿呢?怎么不见她?”
“奴婢打发她出去了。”小叶一听喜儿立马拉下脸来,忿忿道,“喜儿这丫头实在是不像话,奴婢才不在您身边几日,她就让您累成这样!瞧您这脸色苍白的,昨夜定没睡好。”
……她昨夜确实没有睡好,但这……好像也不关喜儿的事。顾夏一时无语。
小叶还在抱怨:“我原先瞧她就是个粗心的,连挽头发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也不知王府的人是怎么想的,居然将这样的小丫头拨来照顾您,他们这是完全不将姑娘您放在眼里啊!”
“小叶,慎言。”顾夏定定看着小叶,澄澈的眸子如上好的琉璃,静谧剔透。
四目相对,小叶顿感一阵慌乱,手心也莫名地发凉,顾夏的面容依旧温和,眼神却格外地锐利,好似已将她的意图全部看穿。
半晌,小叶才反应过来,她也发现自己刚刚的话说得过于僭越了,忙道:“是奴婢失言了,奴婢……奴婢只是为您感到不值。”
顾夏淡淡看她一眼,而后收回目光,掀开被子起身。
小叶僵着身子站在一边,甚至没想到上前搭把手。她还等着顾夏问她因何感到不值,如此她才好将事先准备的说辞一一道来,可顾夏偏偏没有问,这令她非常尴尬,尴尬的同时,一股莫名的愤恨涌上心头,她紧捏住手里的杯子,双唇颤抖不止。
以前还在尚书府的时候,李清姿虽未在明面上苛待过顾夏,可因着顾老太太的不喜和管事们的刻意忽视,顾夏暗地里没少受下人们地怠慢。
小叶自认自己跟了顾夏这么多年,吃苦受累,受人欺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顾夏不该这样无视她?
况且她现在已经是大小姐的人了!
是她顾夏该巴结的对象!
原先还在尚书府时,做顾盼和顾盺两位嫡小姐身边的丫鬟是极体面的活计,贴身伺候她们的大丫鬟的待遇一点儿也不比庶出的小姐差,比顾盼这个不受宠的更是要好上数倍。对于顾盼身边的人,顾夏一直都是曲意迎合的,她并不想惹事。
见证了顾夏所有过往的小叶,自觉自己现在已然比顾夏高出一等,她无法接受这份落差,这令她非常不爽。
“主子您醒了?”喜儿适时掀帘进来,见顾夏正打算穿鞋,忙上前伺候,“小叶你怎么回事,怎地站着让主子自己忙活,见主子醒了也不知道给披件衣衫,主子若是着凉了你担待的起吗?”
喜儿后面的话语透着浓浓的训斥意味,小叶闻言顿时回神,将手中一直拿着的杯子放回桌上,眼神闪躲,结结巴巴道:“我……我打算放了杯子再帮主子穿鞋的,你别瞎说,是主子自己说不冷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喜儿瞪大了眼睛,看着没有一点儿心机,仿佛刚才厉声呵斥的人不是她,“你瞧我这嘴,总是不过脑子,小叶姐姐你可千万别介意啊。”
小叶偷偷看了眼顾夏,见她没有要反驳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道:“你在我和姨娘面前这般也就罢了,出去可莫要如此,不然丢得可是我们整个梧桐院的脸。”
“我知道了,谢谢小叶姐姐指点。”
穿鞋加衣,喜儿做的利索,与嘴上唯唯诺诺的语气完全不同。
顾夏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趁着小叶不备,喜儿调皮地冲顾夏眨了眨眼:“主子可要沐浴,屋子里有些闷,您都出汗了。”
顾夏身上确实出了些汗,尤其是脖颈那处,滚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子,十分黏腻。顾夏点了点头:“备水吧。”
“朱嬷嬷早就备下了。”喜儿笑道,“小叶姐姐劳烦你去厨房知会一声。”
放在平常,小叶自然不会受喜儿一个二等丫鬟的指使,但她这会儿心虚,竟也乖乖下去通知了。
顾夏透过隔扇看着小叶一步一步走向小厨房,地上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白雪映着日光,还挺美。
沐浴的水很快就送了来,是朱嬷嬷亲自带着婆子抬进来的。
顾夏将自己整个泡进浴桶里,她想多泡一会儿,便将人都打发了出去。
暖阁里,小叶已然从方才的困顿中回神,她又恢复了平时对着喜儿时神气活现的模样:“你刚才说指点,有些事我还真得好好指点指点你,你是怎么照顾的主子,我才几天没来,主子竟变得这般疲倦了!”
小叶说起指点,喜儿就摆出一副虚心听教的模样,闻言眨了眨眼,圆圆的脸上挤出一个吃惊的表情来。
小叶见状不满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有好好照顾主子啊,至于你说的疲倦,这可不关我的事。”喜儿委屈地嘟囔。
“不关你的事?”小叶的声音不由提高了一个度。
“确实不关我的事嘛,都是世子他……姐姐你这几天没来是不知道啊,世子爷他……他……”喜儿欲言又止了好半晌,才故作害羞地别开脸,“世子爷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是习武之人,他……他……他夜夜缠着主子,我……我总不能不让吧。”
小叶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吞了吞口水:“你是说世子爷他……”
喜儿红着脸点头:“瞅世子爷那劲头,咱们主子用不了多久就要有孕了。”
“什么?有孕!”小叶突然大声道。
“姐姐你小声点,主子还在里面呢。”喜儿拉了拉她,随后继续碎碎念道,“等怀了孩子,生下个一儿半女,咱们主子的后半辈子就有依靠了,姐姐你怎么这般激动?是不是在为主子高兴?”
“高兴,我当然高兴。”小叶扯了扯嘴角,心不在焉地迎合。
顾夏怎么能有孕?世子妃还没动静呢,不行这么重要的事情她一定要马上报告给世子妃!
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小,小叶的“有孕”更是喊得大声。
净房里的顾夏听了都傻了。
这喜儿怕不是故意的吧……
顾夏知道自己不会有孕,世子就没有弄进去过。
喜儿应当也是知道的,那东西都是她收拾的。
不对,昨晚在别院,他并没有带肠衣,但他似乎都弄到了外面。
可这也不能保证。
不会真有了吧……自己上次月事是什么时候来着?
自从入了王府,顾夏吃的好睡的好,也没什么心事,所以月事也是蛮有规律的,上个月她似乎是二十二来的月事……这个月还没到日子。
会怀上吗?
一时间顾夏也顾不上别的事情了,坐在那儿掰着手指计算起了日子。
她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盼着怀上,还是盼着别怀上。
心里乱的很。
外间不知何时没了动静,顾夏竖起耳朵听了半晌,也歇了唤人的打算,直接从浴桶里起身。
可她刚一站起,喜儿就走了进来,拿过布巾裹住她。
顾夏看了看门,又看了看喜儿:“你一直在外面候着?”
喜儿笑着点点头,她轻柔地擦去顾夏身上的水痕,再服侍她穿好衣裳。
“小叶呢?”顾夏问。
喜儿想也没想就道:“应该是去容华院告密了吧。”
顾夏凝着眼与喜儿对视,开门见山地问:“你一直知道?”
喜儿也不闪躲,笑道:“说来惭愧,原先我们都忽略了她,也忽略了顾大姑娘,还是那日主子您带我去看了小叶的伤势之后,我们才察觉到了不对。后来再细细一查,才知这位顾大姑娘并不似外边所流传的那般温婉良善,世子爷因为这个错误的情报,还对我们好一顿罚。”
“你们……?”顾夏问。
“奴婢原先是爷身边的暗卫,名喜安,您入府后被爷特意遣来保护您。”喜儿解释说,“爷身边共有四名暗卫,除了奴婢、定安,另外两位主子您还没有见过。”
“你们会怎么处置小叶?”
“爷说了,她是主子您的婢女,该由主子您自行处置。”
顾夏斟酌着喜儿话里的意思,暗中的查探,特意的保护,世子对她……
顾夏心底隐隐有种猜想,但她到底还是忍住了刨根问底的冲动:“什么时辰了?”
“酉时了,主子可是觉着饿了?可要奴婢叫人传膳?”
顾夏没有回答,而是轻声道:“世子要回来了吧。”
“看时辰应是快了。”
顾夏敛下眼,说:“去跟小厨房说一声,晚膳做得清淡一些。”
顾夏是个重口的,倒是世子口味清淡,她这样吩咐喜儿哪里还能不懂,面上一喜,躬身应诺下了去。
天色很快暗下来,有婢女悄悄进来将烛火点上,又默默退了出去。
顾夏在靠窗的罗汉床上坐着,手里拿着本书随意地翻着。
这时朱嬷嬷喜气洋洋地捧着块布料进来。
“主子,管家那边差人送了块大宛进贡的丝棉布来,这可是极好的料子,您瞧瞧。”
顾夏放下书,抬手去摸朱嬷嬷递到面前的料子,是纯白的颜色,入手滑软,十分适合拿来做贴身穿的衣物。
“先收起来吧。”顾夏说道,声音轻柔随意,无半分拘束。
朱嬷嬷闻言一怔,不觉正眼打量起眼前人来,这对一个重规矩的嬷嬷来说是极失礼的事,但朱嬷嬷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面前的小娘子穿了件素净的豆青色褙子,搭配一条白色长裙,清雅得体。这打扮与她平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她笑容淡淡,目光平和,一点也没有往常得到好东西时惴惴不宁的模样。
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块与她妾室身份不相符合的料子。
主子这是……
没等朱嬷嬷想个明白,外头就传来小丫头的通传声,说世子爷过来了。
朱嬷嬷忙退到一边。
顾夏才放下书本起身,苏御就挑帘走了进来。
“您回来啦。”
顾夏笑着上前,抬手想为苏御解下斗篷,却被苏御侧身躲开。
苏御的目光在顾夏身上停了一刻,良久才道:“我身上都是凉气,你先别碰。”
苏御说着,自己动手脱去身上的斗篷,往旁边一递。
朱嬷嬷见状,非常有眼色地上前,接过斗篷挂好。
“哪里就这么娇气了。”顾夏说。
“是我娇气,所以见不得你受凉。”苏御笑着将问题揽到自己身上,见桌上干干净净的,就问顾夏,“你还没用膳?”
顾夏摇了摇头:“我等您一起。”
“不是说了不必等我。”苏御说罢,便嘱咐朱嬷嬷,“让小厨房赶紧上菜。”
“欸。”朱嬷嬷应声退下,布料却被她留了下来。
“这是?”苏御看着那匹布,问。
顾夏:“这是一块布。”
苏御愣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那么畅快,那么恣意,一边笑,一边抓过顾夏的手往前一带。
顾夏没有防备,就这么一头扎进了苏御怀里。
“你这回答……还真是老实啊姑娘。”
这句话,苏御是贴在顾夏的耳边说的,最后的姑娘两字听得顾夏心头一颤,下意识抬头看向苏御。
“怎么了?”苏御看着她的眼睛,小声地问。
顾夏将头重新靠了回去,静静听着他沉稳的呼吸,说:“那本来就是一块布。”
“是,你说得对。”苏御笑着顺着她说。
顾夏也笑起来,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抱了一会儿,直到外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顾夏忙从苏御怀里出来,到另一边站好,但还是被最先进门的朱嬷嬷给看了个正着。
朱嬷嬷嘴角不由露出笑容,出去一趟回来,世子爷这是得偿所愿了呀。
喜儿也跟着一同进来,她同朱嬷嬷一起手脚麻利地将饭菜摆上桌。
就两人而言,桌上的菜色不少,但苏御忙了一天饭量大,最后竟也吃了个七七八八。
夜里风大,苏御担心顾夏受凉,便没有提起要出去走动消食的事。
顾夏的腰腿便是这会儿都是酸的,自然也没有要出去走动的想法。
两人就这么在屋子里走了几圈。
主要是苏御在走,顾夏只走了一圈就停下来了。
苏御又多走了几圈,便到顾夏身边坐下,拿起那块布料,问:“这料子怎么送到这儿来了?”
“这是大宛进贡的丝棉布,极为难得,朱嬷嬷特意送来让我瞧瞧的。”顾夏笑着解释说,“这料子滑软贴肤,拿来做贴身穿的衣物是极好的。”
苏御低头看着顾夏,手指轻轻绕上她的发梢,感觉那柔滑的青丝在指间缠绕滑过:“夏夏,给我做身贴身穿的衣物吧。”
顾夏眨了眨眼,点头说好。
苏御知道顾夏性子直白,一直知道,他了解最真实的她,那十天与苏御朝夕相对的,就是最真实的顾夏。
可自从进入王府,她便不再是苏御记忆中的模样了,她变得谨慎、畏缩,她将最真实的自己给藏起来,而变成长安所打探到的,众人眼中的尚书府五小姐的模样。
但眼下,她似乎又慢慢变回了他曾经眼中的那个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