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赤狐
“我原本还不太理解为什么这个计划会叫作‘牧羊犬’, 现在我知道了。”
在从军部大楼脱身后,艾略特被混迹在战局中的己方陆行舰接应,而后送到了胡里当斯所在的地方——中间经过了好一番周折。
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 调兵遣卒到敌营中心去送死,自己永远缩在最安全的巢穴之中。
艾略特揉着下巴上贴的镇痛剂,进门后便毫不客气地拖开了离他最远的一张椅子,坐下时把不悦都写在了脸上。胡里当斯坐在长桌的最前端, 原本聚精会神看着光幕上的地图的他此刻转过脸来, 好整以暇地带笑看向艾略特:“这名字很贴切不是么?——辛苦了,我的孩子。”
艾略特无言地垂眼看了下自己衣襟上沾上的血:“凯恩斯死了,是我杀的。”
胡里当斯脸上笑意更盛,那种故作慈蔼的笑很不适合他, 诡异到仿佛枯皱的人面树朝人探出枝桠。
“我知道,”胡里当斯道:“但那是当时情况所迫,两害相较取其轻, 艾略特。我很感谢你能好好地回到我的身边。”
“……凯恩斯到死恐怕都没有想到自己这么个心腹会沦为一颗试探我的棋子,”艾略特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胡里当斯:“或者说我们两个都是彼此的试金石?”
“你不必要想太多, 艾略特。”胡里当斯轻描淡写道:“现在坐在我面前的是你,这对我们来说都很好。”
“我很累,所以我们抛开那些虚假的说辞吧。”艾略特揉了揉太阳穴:“现在我们彼此都没有丁点回头的余地了,不如你告诉我, 费尽周折让我把元帅绑出来,又摆花架子一样纯粹放在那里呆上这么久,意义到底是什么?”
胡里当斯微微一笑, 继而有人推门进来。艾略特认出他是胡里当斯身边的熟面孔, 不由得更为狐疑。对方把手里的托盘摆到他面前,上面放着一个精致的礼物盒。
艾略特心有疑虑地看了胡里当斯一眼, 对方双手撑在桌上,带笑示意他拿下来。
那盒子极为轻巧,在手上没什么分量。艾略特在胡里当斯的注目之下将它打开。
里面一共有两样东西,嵌在中心的是一个指节大小的远程遥控器。而另一边的东西他再熟悉不过。
躺在那里的赤色圆环上镌着联盟的苍银白鹿勋,其质地通润,仿佛有流华氤氲其中。
不知道胡里当斯是通过什么手段拿到的它……可是摆在艾略特面前的东西毋庸置疑,是当下服役军部东南战区的机甲,“赤狐”的钥匙。
而他自己,正是“赤狐”这一代的驾驶者。
艾略特的眼神定在了那里。
没等他开口来问,胡里当斯先给了他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这是一个钥匙,艾略特。”
“你看这个棋盘,”胡里当斯悠然看着光幕上的地图,伏蛇们环成一个巨大的圆状包围,朝着默斯顿城中心逼近:“匍匐而去的蛇,和虎视眈眈的鹫。”
“或许之后还会有鬃狮……”他似乎很是沉迷于自己构想的画面:“但没关系。”
“蛇会在那之前绞缚住他们。”胡里当斯朝他走过来,最后慢慢把手搭在艾略特的肩膀上,贴近他耳边低语道:
“到最后赢得胜利的,只会是准备良久,伺机给予他们致命一击的狐。”
*
计划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虽然由于庆典大部分的人群都聚集在了市中心附近,但是骚乱中军部本身彼此失去联络,对于人员的救助也没有及时有效的进行,故而流离各处的民众不在少数,而伤亡也不可小觑。原本格林在调配人手的时候,还在担心分组索敌的话当下的陆行舰能否满足需要,却没想到最欠缺人手的一环会是疏散民众。
好在李登殊和灵鹫的适配性够高,在他们错漏的时候能够及时接手。让绝大多数民众最终都安全被送往市中心。也因此他们的战术配合在扫除第二座机甲后便熟稔了起来,继而效率越来越高。
然而不多时,当灵鹫扫除了城区北面的五座已知机甲后,他们的动作又慢了下来。这次不再是小组分派出现了问题,而在灵鹫本身。
在清除掉北面最后一座机甲后,灵鹫动身前微微踉跄了一下。尽管机甲很快就稳住了身形,李登殊的调配也一如既往地稳当推进,但是格林还是没有错漏这一插曲。
他对此心知肚明,由于这次元帅暗令下的突然,灵鹫和李登殊的事先同调并没有达到预估程度。这就导致当下李登殊对于灵鹫的支配更多是通过自己精神力强制达成,这和原本同调完成后的适配不可同日而语。在经历了几天牢狱生活后,甫一出门就又要开始进行高负荷度的机甲驾驶。
起先面对的就只有那一座机甲,他便没有顾虑太多。但当下这么多机甲围城的情况,再怎么想长时间驾驶灵鹫也是对李登殊的极大负担。
犹豫了许久之后格林重新联通了李登殊:“我现在向元帅请令调动‘鬃狮’。”
“不必了。”
格林不无担忧:“可是……”
“没有必要,格林。”李登殊的声音颇显疲惫,但是语调却依旧冷定:“如果‘鬃狮’可以被调动,那么早在你把灵鹫交给我的时候,缇娜也就该一起拿到‘鬃狮’的钥匙。”
格林一时无言,细想了后觉得这确实是元帅的打算。把机甲作战全盘交给了李登殊,而自己的护卫权则托付给了缇娜。可是当下远不是当时他们所预料到的局面,虽然因为灵鹫的存在他们占据了优势,然而如果继续拖延下去,鹿死谁手就犹未可知了。
灵鹫确实是他们的杀手锏……但此时此刻,也是他们可以凭依的最后的底牌。如果真的让这几座机甲入侵至城区内部,那么即便最后军部还能从外围调援解决掉他们,那么默斯顿的伤亡也势必极为惨重。
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格林一咬牙,有些发狠地一把推进了陆行舰。猛然加速的陆行舰行至灵鹫前端,格林同李登殊道:“北边现在只剩下少量救援工作进行,接下来我调回一部分陆行舰,辅助灵鹫迎敌。”
这次李登殊没有再拒绝格林的提议,而是极快地应了声,而后便不再多说什么。陆行舰的作战力有限,现在他们所能依靠的主要战力只有灵鹫。尤其是在艾略特不知道去了哪里的情况下,灵鹫实在需要留有余力去应付后续的突发状况。
格林想来也知道他所想,当即不再多言,而是高飞后进一步扩大目力范围。不过飞到一半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对了,关于疏散人群的安置……”
他正在想如何向李登殊说明,现在可调用的人手有限,出于安全考量,巡检处和军部已经将群众集中送往中心区避难——这与李登殊在入狱前与他再三强调的典礼现场无论如何要避免人群的大规模聚集的指令完全背道而驰,可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不过银基的用途既然已经被确认是用于机甲驾驶员身上,那么胡里当斯应该不会再故意朝民众下手。格林不无侥幸道:“我是想——”
正在他组织语言间,高速移动中略过楼宇之间猛然闪过一个庞然大物。格林余光里只看到一道明光,他所乘坐的陆行舰就被灵鹫一把抓了下来。情急之下动作不可谓不粗暴,尤其是当灵鹫为了躲开就地受身一滚。格林在里面被晃了个七荤八素,好在尽快调整了过来。
视野受限下突如其来的袭击令人防不胜防,李登殊专注于迎敌没有空余再顾及其他,辅助舰上的格林当即打开了通讯:“先遣小组?!为什么没有及时回报机甲已经入侵到城区中部!!”
被质问的小组一头雾水:“少将,我们探查到的五座机甲除了一座已经报废之外,其他的都在我们的监控之中啊?不过其中有一座确实无视了我们的诱敌策略正向城区进发,但是它也还没有抵达——”
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格林怔了一秒,才发现通讯系统被更高权限给截断了。错愕间灵鹫又摁住它闪开了又一发量子炮,不过这一炮显然预判了它将有的走势。尽管灵鹫已经尽快作出反应,但肩头还是留下了擦伤。
“不要着急格林,”对方的语气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轻佻:“埋怨孩子们做什么,现在我来到你面前,不是比一切汇报更有说服力?”
没有散尽的尘埃之中,随着这道声音李登殊和格林一起抬眼望去。硝烟之外站着的机甲浑身朱赤,在明光下仿佛笼上了炽热燃烧的流火。
联盟现役机甲,隶属于东南军区的“赤狐”。
通讯中一片寂静,大概格林已经为赤狐的出场而震惊到失去言语。李登殊看着对面的机甲,一时心头有些五味陈杂:“……艾略特。”
在他们看不到的赤狐内部,艾略特同样一脸复杂地面向曾经的战友,良久道:“嗯……登殊,好久不见。”
*
通讯网修复后所带来的消息让原本觉得绝处逢生的人群重新又陷入了一片死寂当中。
灵鹫从这里离开已经过了有一会儿,恢复平寂的市中心除却怆凉的风声之外,便只有众人压抑的呼吸。霍路德上到两侧陆行舰的边缘,向下看时可见附近仍有几艘陆行舰在地面的残垣断壁之间巡回搜索幸存人员。
……不知道羽泽现在怎么样了。
烦躁中他干脆坐了下来,皱眉盯着下面。不过片刻后身边有脚步声逐渐靠近,霍路德抬眼,看到先是Omega姑娘暖黄的裙摆。吉安尼冲他递了瓶水过来——孤零零的Omega姑娘这会儿看起来容色有几分憔悴,同他交互想来也是强打了精神不让自己垮下去。霍路德看着她,原想寒暄几句,张嘴却觉得所有的客套都成了一种负累。
于是他沉默着微点了下头便接过了水,拧开后一口气喝完了整瓶。
见他开始重新拧上瓶盖,吉安尼回头张望了一眼气氛低落的人群,轻声道:“还要离开这里么?我们可以自己驾驶这两艘陆行舰……”
霍路德摇了摇头,嗓子仍有些干哑:“还是先不要了……包围圈以这里为中心从外围推进,刚刚那个机甲不过是诱饵,现在它被铲平了,在这里的我们才是最安全的。”
他嘴上说着这里是最安全的,眉头却拧在一处,手底更是烦躁地用力扭着水瓶。
——就算他身处在安全的地方,可是羽泽并没有。
通讯恢复后到现在他都联系不上家里或者弗兰,尽管明白布防的时候弗兰会特别关照,但真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放不下心来。吉安尼在他身边站了一会,不大时候便转身离去。
而霍路德对着下面那些四处飞走的陆行舰盯了好一会,而后又沉默着回到了光悬驰道上。
从起初机甲突袭到灵鹫解围,短时间内他们的情绪仿佛过山车一般,而此刻又因被包围的现状而陷入了低谷。虽则现在城中心的骚乱已经告一段落,但出于人手不足等多方面考量,他们这些人还是被留在了光悬驰道之上,不过留下了几个辅助支援人员帮忙安抚照顾人群。
不过这点安抚落在经历了那样残酷的破坏和毁灭之后,实在是收效甚微。
光悬驰道上现存的人群大多出身优渥,战场的严酷和残苛从来是他们世界外的东西,而真当这么一天血淋淋的事实摆在面前,他们仿佛被敲碎了壳的鸡蛋一般,望着那个脆弱的裂缝不断蜿蜒却也无从动作,只能跌足痛呼或痛哭流涕,哀怨着陷入了一片惨淡,却无法做出半点牺牲和努力。
不过说起来,现在这个状况,大概他们这些人能做出的唯一努力就是保住性命。霍路德眺向灵鹫离去的地方,这种身处危急却无能为力只能等待的感觉他不是没经历过,但是早在之前他就发誓绝不会让这种局面再出现,没想到此时此刻却还是受困于这种局面。
真是太讨厌了。
他刚压着那股烦躁深呼一口气,转头却听到了一声有些凄厉的尖叫:
“我们不会得救了!!!”
在沉寂包裹住人群有段时间后,不远处一个Alpha突然站了起来。
他挤开旁边的人群,冲到光悬驰道正中的空白地段,伸出双手朝着众人歇斯底里:“那些机甲会杀死我们!它们捏死一个人比碾碎蚂蚁还要轻松!!”
Alpha额头脖颈的青筋暴起,凹出血丝的眼睛绷满泪花,声音嘶哑而干涩。他冲两边蜷坐的人群喊道:“你们看看下面那些人!!我们马上就会变得像他们那样了!”
他抱头哭倒:“我们都会死的……我们一个也逃不掉……!”
由于情绪过激,他的信息素甚至已经暴露。一时间四溢的果香播散开来,这股信息素带着股狂暴和幽闭感,一时令邻近的几个Omega都惨白了脸色。尽管相距还有几分距离,但是霍路德也没错过这股信息素的味道,一时间也有些急火攻心般血气上涌。
离那情绪崩溃Alpha最近的支援人员抢上前去试图安抚他:“先生,请不要这样!我们会……”
他跪在那个人身边,拍抚上他弯曲脊背的同时背手掏出了抑制剂贴片。然而下一秒那个人猛然抬头,满布血丝的瞳孔猛然骤缩,而后一把扑翻了措手不及的支援人员。
原本还在观望的霍路德见状忙朝前冲去:“喂你想干什么!”
那个神情疯癫的Alpha却已经对着对方的脖子咬了下去。
那一咬用的力气非同小可,即便周围一片尖叫声淹没,临近的霍路德也听到了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撕裂声。被扑倒在地的beta支援人员当即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而后开始抬手推打着那个Alpha的头。然而对方像是察觉不到痛一般,眼神里带着股野兽般的疯狂,直勾勾盯着地面的眼睛涂满浓红的血丝。
霍路德先一步摁住了那个Alpha,而后死死掰弄着他的下颌:“快松开!!!”
除却剩下的支援人员外,几个和霍路德相熟的Alpha青年也都冲过来帮忙。霍路德感觉自己的手指都要被对方的牙硌断了,他们才终于把这个Alpha拖了下来。Beta支援人员脸色一片惨白,盖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后颈开始不断地抽搐悲鸣。
被控制的Alpha被人往一边拉去,拖出淅淅沥沥的血痕后,对方断气般抽搐地间歇又从嘴里呸出了什么。霍路德瞥了一眼就觉得整个心都凉了,而后白着脸道:“……先弄晕他,绑起来注射抑制剂。”
几个人照做。看着Alpha片刻没了动静,霍路德匆匆留下一句“看好他”,而后急匆匆地朝被咬了的beta那里走去。倒在地上的beta被一群人围着,湿透背脊的冷汗了晕开半襟的血融在一起,看向他时眼底一片灰败。
这时吉安尼挤过人群拎了急救箱跑来:“先给他止血!”
在围观者的唏嘘和恐惧之中,Omega姑娘打开药箱的手微微有些发抖,然而她还是很快地拿出了止血消毒的用具,然而当她拿开beta的手准备止血和消毒之时,看清创口的吉安尼却猛然红了眼睛。
她冲霍路德张了张嘴,努努力后才强压住哭腔开了口:“霍路德,我们不能待在这里……”
“他被咬掉了腺体,”吉安尼努力用呼吸平复自己即将涌出的眼泪:“我们需要救援。”
第082章 沉疴
虽然试图进攻了几次都没能伤到那座机甲, 不过凭借在城区中东躲西藏着打游击,弗兰还是成功地把它从居民区引开。只是前期任务是完成了,后面他们自己要如何脱身却成了大问题。
好在他们开始疲于奔命后没多久, 通讯网便恢复了。这次不消弗兰再费口舌多做解释,温羽泽就从通讯中得知了默斯顿城区内的各部现状。在那之后弗兰立时打开了即时通讯准备呼叫救援,没想到还没接入通讯指挥员,公共频道内的喧沸人声就已经先一步占据了他们的整个听觉。
原本还急求支援的弗兰在那个档口顿住了手, 坐在辅助驾驶位上的卡罗瞥了他一眼, 便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原本联盟三大军区各自分管,但这次事出紧急,三上将里当下出面了的就只有一个李登殊,于是所有的指挥通讯作战协调都落在了西南军区上。剩下两大军区的通讯网络和西南军区完全割裂, 整体的通讯也就开始混乱无度,此刻都挤在了公共频道里。
公共频道里迫切急声的求救层出不穷,一时间像根根针一样扎在弗兰心上。他听着别人说着陆行舰坠毁、人员伤亡过半等等, 看了眼自己和卡罗尚还整洁的衣着,犹豫道:“还要不要……”
卡罗不想这种小事他都要问自己的意见, 冲弗兰示意了侧方图道:“喏,又靠过来了。”
弗兰忙不迭拉起推进杆,在机甲靠拢过来的瞬间垂直旋飞了上去,避开了它的攻击轨迹。上冲的过程中弗兰一直抿着嘴唇, 等再俯飞过那片楼盘之后,才开口道:“我们……现在状态还好。”
他看了眼还剩下62%的能源条:“能源量也够……卡罗,我们就再撑一会吧。”
卡罗没什么表情地调整了一下侧位图:“了解, 少将。”
弗兰冲他示好地笑了一下, 而后便抬手要先关闭通讯网络。然而时至此刻突然有道内部通讯切入了进来,弗兰的手指恰好触了上去, 温羽泽的声音便响在了他耳际:“弗兰,抱歉,我看现在又进入悬停状态,希望没有打扰到你。等下一波进攻开始的时候,你能不能靠近那个机甲的后背,用分析系统扫描一下他的脊椎。”
弗兰不自主地皱了下眉头:“可以是可以……”
见他一脸难以言说的样子,卡罗没什么压力地回了温羽泽一句:“那是很危险的行为,夫人。以及战时状态还请你不要随便动用舱内的通讯设备,这样突然接入很容易影响我们和外部的通讯。”
尽管联盟军部里很多人都像卡罗一般对帝国人没什么好感,但碍于霍路德家的面子鲜有这么当面呛人的。见卡罗说起话来这么不客气,弗兰禁不住无声用眼神指责他,示意他不要这么说下去,自己则忙打圆场道:“好的,羽泽,我试一试。”
“请不要干扰我主将的行为,”卡罗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了下去:“你也不想我们就这么舰毁人亡吧。”
“喂卡罗,”弗兰见他越说越过分忍不住出了声:“你闭——”
卡罗抬了下眼皮:“来了。”
他说话的瞬间,弗兰就感觉一道阴影挥落了下来。他手忙脚乱地操纵着陆行舰侧旋,险险擦着楼身飞过才避开了那一击。后面那座机甲大概也有些恼怒了,在他避开后一连发出了三枚追寻弹。虽则都被弗兰避开,不过也一道把此处能做掩体遮蔽的楼给清了个干净。
烟尘碎屑中弗兰纵舰急飞,跟早已陷入沉默的温羽泽道:“羽泽,你有什么必须要看的原因么,现在这个情况……我们孤舰作战绕后完成实在有些困难。”
经历了这样的颠簸后温羽泽声音已经开始不稳,但知道现在状况的他还是尽可能快速地予以说明:“这个机甲是仿作灵鹫制造的,我曾经看过灵鹫的制造图纸,结合刚刚的混战中从你们回击时制造出的创口……”
卡罗猛然道:“躲开!”
听得认真的弗兰没错过粉尘掩目之余那道远处凝成一点的明光,当即推进陆行舰旋飞躲开。量子炮的光束猛然炸开在他们舰身不远处,产生的波能让他们的舰身陷入了一阵摇晃。舱内的情况显然也十分不妙,他们直接从通讯中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响。
片刻后温羽泽的声音稍远了几分,还是艰难地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灵鹫的中枢连接系统在脊柱,如果它完全照搬了灵鹫的图纸,那么弱点也就一定回在脊柱上的连接点上。如果能扫描到这个地方,哪怕不对控制中枢造成破坏性伤害,我们也可以限制它的行动——”
能源炮射线随着他们的逃跑方向上抬,射程内的楼栋全部在被击中的顷刻化为灰烬。弗兰因重力仰靠在座位上,努力避开追过来的量子炮射线,手指端满布冷汗。
“羽泽……”弗兰额头上的汗开始不断淌落:“我会试试看。”
“斜侧舰翼落入射程预测轨道,调整角度继续抬高。”坐在辅助驾驶位上的卡罗表情也不怎么好,话毕后冲温羽泽道:“别再异想天开了。就算扫描到连接点,仅凭陆行舰的火力也没办法打穿机甲的外壳!”
“可以的!”温羽泽难得疾言厉色了一次:“你们看之前给它胫骨侧造成的伤口,赤钢层已经完□□漏出来,如果直击点再准确,甚至直接可以破坏到髓液层!”
“相信我弗兰,”温羽泽道:“我不会看错的,这是个机会!”
卡罗低咒了一声,而后放大声音道:“见鬼的机会!弗兰,你要听他的话去送死——”
听不下去地弗兰猛然道:“都给我闭嘴!”
陆行舰在机甲升高频次的攻击中左躲右闪,最终仰飞上冲:“现在火力太密集了,羽泽,我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靠近它。”
弗兰贴着临近楼栋的外墙攀飞,伴随着他的话语他们离楼栋的顶尖越发靠近:“等躲开这一次,我们再迂回绕后去……”
弗兰加足马力朝上冲去,然而攀上楼顶那刻,他眼底那逃出生天的笑意却凝结了。
正对面的楼栋之间站立着一个和他们面对那座一模一样的机甲,此刻只有上半身部分显露在高栋楼房之间。它显然也注意到了这里,正扭头“看”向他们这个方向。
原先的能源炮射线射击停止,身后的机甲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聚能。弗兰没有看向它凝聚明光的掌心,仅从整个被映明的舱体内部就已经知道了后部的状况。
完了,他有些麻木的想,手底已经开始有些打滑。
卡罗发现舰身开始有下落昭示后,忙不迭叫醒了弗兰。然而此时此刻前后遇敌他们已经进退维谷,即便弗兰再度调整起陆行舰的飞行方向,却还是有几分回天乏力。
就在他们越过楼栋下跃之时,前方的那座机甲也开始有了动作。它发力前冲,大有要一击将他们拍碎的意思。即便弗兰再怎么试图躲闪,两侧楼栋并高的状态下,他们只能直面包围场内的敌手。
弗兰看着大步冲过来的那座机甲,脑海中走马灯般浮现出了他短短二十多年人生经历的细碎片段。跌宕起伏的情绪在此刻突然化归虚无,甚至归于平静。
如果还有什么遗憾的话,弗兰怔怔地想,那就只有那一件事了。
少年干净纯粹的眼神叠于前冲至咫尺距离的机甲之上,令死亡濒临近的钝痛都不能么明晰。弗兰闭上眼睛的瞬间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该把言泽一起带出来。
但至少,能和他死在一起的话,这辈子似乎也没什么……
遗憾两字刚蹦出脑海,弗兰耳边猛然炸开了山呼海啸般的一阵沉响。地面的晃动让机甲都开始行进不稳,卡罗拍他一把后弗兰下意识抬起了推进杆。因为震响而变得意味不明的话语终于在离远一些后变得清晰。
顾不得听卡罗呵斥他什么,隐约察觉到什么的弗兰猛然回头,却只看到他们刚刚翻过的那栋楼栋中间撞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而那供一个机甲通过的豁口之外,那两座机甲此刻厮打在了一起。
或者说是单方面的殴打。
后面那座机甲酝酿好的能源炮此刻正努力朝施暴者射去,然而那座机甲一个灵活的滑铲接背摔,避开了炮口后压制住了它,径直抬手将化作炮口的手臂翻折过去,连绵射出的能源炮稳稳对向了机甲的头,瞬间把它整个脑袋化为虚无。
在浓浓黑烟隆起之后,那座机甲微微颤动了几下后便宣告报废停止了运作。而施暴者起身,还十分活灵活现地做了个拍拍手的动作。
弗兰看着它,和辅助位上的卡罗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眼底都有点说不出的诡异。但死里逃生的喜悦还是足够他们松下一口气,但还没把气彻底出匀,他们便看到了那座机甲回过头来,朝他们勾了勾手指。
只勾两指的招呼换在弗兰上军校那几年里,算作彻头彻尾的挑衅行为,此时此刻却不知为何带了点亲昵。弗兰梦游一般想驾驶陆行舰飞过去,却被卡罗一把摁住。
卡罗满脸紧张地看着他:“敌友未明!”
弗兰正想说我感觉他的动作莫名有点眼熟,不知道那里见过。就听到一阵旋风声嗡嗡嘤嘤的响起。两人一抬头,却发现有一艘不知道哪冒出来的破烂陆行舰正摇摇晃晃地朝着那座机甲开过去,行进中带着点蹒跚,声音也不知道为什么颇具蚊子哼的神妙。
那阵牙痒的声音里他们看着那座机甲抄着手看破烂陆行舰飞过去,弗兰正想说服卡罗既来之则安之,不如去看一看,只听中控室舱门轰然一声巨响——!
弗兰和卡罗惊怔扭头,破门而入的言泽却半点没含糊。他眼神略过明显想骂人的卡罗和还有点茫然的弗兰,最后选定了看起来更相熟的那个。
言泽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弗兰,虚点了下他的鼻头后又指了指不远处那座站姿很是威风凛凛的机甲:
“艾尔。”
言泽道。
*
直到早上送走的其中一人站进他们的陆行舰里,弗兰还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
傅荣淮被叫出驾驶舱时还有几分意犹未尽,但头一回上轿的潘西却如蒙大赦,极快速地从舱里奔逃了出来。弗兰暂且把陆行舰停在临近楼栋的顶部,教着傅荣淮接通了两舰轨道架起廊桥。等两个人都钻进他们的陆行舰后,那艘他们开过来早已遍体鳞伤的陆行舰终于宣告使命终结。
卡罗从看到这些人开始便只在打招呼时说了话,后续便以极其难言的表情拍了把弗兰的肩膀,而后便返回中控室内独自待着。
不过神思浮云的弗兰显然也没空理会他的深意,满脑子嗡嗡作响地看着这两个人先冲着言泽一同长吁短叹稀罕过后,又手忙脚乱地替温羽泽包扎起了伤口。他也是直到此时才发现,温羽泽额头上撞出了硬币大小的伤口。
唯一没出面的艾尔因为身在机甲内部而不便现身,便通过外部接口联通了陆行舰独立通讯网。关心和寒暄过后,温羽泽又和艾尔说起了自己先前的发现。
“你说的没错,羽泽。”艾尔很快认可了他的思路:“我也是误打误撞从赤钢这一层想到了这里,不过我想到的确实先把它弄到手。”
“理想状态下确实可以这样,”温羽泽撑在舱门边上仰望着那座机甲:“毕竟这样可以最大程度上增加战力。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你的精神力,突破适配度强制同调的。”
“不过你没事么?”温羽泽不无担忧道:“尽管有77%的适配度,但毕竟还没到达最佳状态……”
“不要担心,”艾尔应声的很快,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小王子抿了下有些苍白的嘴唇,声音坚定道:“这点小事,还不会影响我。”
无意在此多停,毕竟此刻其他地方的情势还不明朗,艾尔当即道:“既然这样,弗兰,那你就快点用分析系统扫描一下这家伙脊柱上的连接节点,我虽然强行侵入,但是没有内部密钥没办法登入机甲的内部构造图……”
原以为自己话说的已经够清楚了,却没想到那边却没个回信。看不到舱内境象的艾尔在髓液中浮动的流光中歪过头,看着不远处那艘陆行舰重新道:“弗兰?”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语未发至今的弗兰却似乎被这一声叫醒,大梦彻悟的瞬间弗兰迎接到了周围人或有关切的目光。
他在那瞬间打定了主意。
尽管他下来要做的事情可能极其不合时宜,但是弗兰感觉自己的血脉都开始沸腾,他已经迫不及待、再也忍不住了。
就算现在有缇娜拿枪指着他的脑袋,他也要先把那句话说出口。
弗兰在众人关切话语出口前一秒迈出了步子,在他们有些莫名的目光中试图拉面前人的手——碰到对方那刹那他却因为手底的触感瑟缩了一下,而后只敢忍住飞奔上脊柱、蔓延上脸颊的羞涩,虚虚勾住了言泽的指尖。
围观的傅荣淮&潘西:“????????”
他想干什么??!
原本艰涩难以出口的言语在他触及到言泽清澈无波的眼睛那瞬间变得无比通畅,弗兰看着他的眼睛,绷在嘴边的话语先于所有意识流出了口:“言泽。”
弗兰的眼底都在闪烁发光:“你可以嫁给我么?”
傅荣淮撸袖子的动作被温羽泽一把挡住了,脸上还没什么血色的beta冲他们无声摇了摇头,示意先不要干涉。不过潘西和傅荣淮爆棚的危机感并没有因为他的举动被安抚下去,正待他们还是按捺不住要动手的时候,言泽突然开了口:
“艾尔?”
背景音里的艾尔似乎等候已久,当即蹦出了一声冷笑,片刻后没什么感情道:“我不同意。”
傅荣淮忙放了架势,抄手靠在一边冷冷觑着弗兰:“我不同意。”
潘西叉腰紧跟着道:“我也不同意!”
弗兰张了张嘴:“………………………………”
一时间舱内静的落针可闻,在弗兰怔立在原地的时候,言泽已经抽开了手。心头和手里瞬间空落落的弗兰当即如坠冰窟,难以置信地看着言泽:“……”
然而对方甚至没空分给他一个眼神,只专注地看着外面那座机甲。
他的爱情破灭了。
悲从中来的弗兰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温羽泽忽然轻咳了一声,傅荣淮那边剑拔弩张的气氛才消减了几分,不过看着弗兰的眼神又多了点丈母娘看女婿的不顺。艾尔没错过温羽泽的这层信号,当即道:“弗兰少将,现在还是把注意力放回机甲身上吧。”
攒在弗兰心底的那点气劲猛然消解了,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嗫道:“我知道了。”
见他如此温羽泽有心安稳,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弗兰绷着腰背往前走了几步,中控室的门却轰然一把打开。
潘西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以致于瞬间言泽偏过来的眼神都沾上了戒备。卡罗呼吸粗重间扫了他们一下,而后松开手,留着半阖的门扉又折身回去。
扶上门的弗兰有些莫名其妙,刚想问什么,里面的卡罗却打开了舱内广播。
公共频道下的通讯联络依然如故的嘈杂,只不过这次与先前他们听的再不一样:
“默斯顿……西区B6线路,近艺术中心大楼地下……将近五百个避难者,出现了进入发热期的患者,现在由于情绪不稳,他们开始无差别攻击!”
“东区和风苑疏散广场!我们这里也出现了发热期患者!!已经有十几个伤亡,请救救我们!!”
……
那些人带着哭腔的话语在不断地回响在他们耳际,而身处一片静谧中的艾尔出了那些无助的声音之外便只能听到自己越发沉重的呼吸。
果然出现了么?原本他还抱着一种侥幸,在这种情况下或许胡里当斯不会再丧心病狂地开始原本的计划,毕竟他的目的只是军部,在已经处于上风的情况下再针对民众实在是多此一举。
不……他其实早想到了,毕竟外围机甲的环型包围圈,再怎么想也是想把人群聚集向中心,或许这个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所在。
这算什么?艾尔那瞬间有些无法理解,要彻底把默斯顿的人都赶尽杀绝么?
他的思绪在那瞬间纷乱如雪,不过牵引向前方的线便只有那么一条,也由不得他信或不信。不必想他也已经知道现在陆行舰舱内成了什么样子,可是现在他们还不能乱了阵脚,至少要在最快的时间内协助李登殊解决掉那些机甲——在他真的对上艾略特之前。
打定主意的艾尔开了口:“弗——”
“默斯顿城区中心,所有的观礼人员依然在光悬驰道上,”就在他开口的瞬间,那其中传来的一个熟悉声音打断了艾尔:“受困的人员一共有9786名,现在已经因发热期患者出现了近百人的伤亡,我们……我们需要基础的医疗用具和武力支持……”
霍路德的声音远比之前虚弱:“……我们需要救援。”
*
温羽泽原本以为自己幻听了。
霍路德的声音少有像此刻一样脆弱的时候,仿佛已经绷紧到极限,下一秒就会断裂的弓弦。他定定地听着那个声音,眼前开始隐隐发黑的同时莫名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幕。
他母亲在镜头前摘下眼镜,起身前对他说的那句:
“羽泽不要怕。”
这实在是太过不详的预兆,他怎么会想到了那个瞬间。温羽泽觉得自己脊背发冷,而脑海中关于父母的画面却愈发浓重,那股不虞之感几乎满布上了他全身。
直到有人重重搭上了他的肩膀。
惊出一身冷汗的温羽泽眼前的虚影消弭了下去,他看到近在咫尺间潘西有些担忧又紧张的眼睛。而艾尔的声音也在他耳边变得真切:“羽泽你不要慌。”
“抱歉。”温羽泽嘴边提不起一个抚慰性的笑来,只能直截了当道:“我能借用一下你们开来的那个陆行舰么?我想——我必须要去他那里。”
他唯恐自己的想法被人阻拦或是被人认为添麻烦:“我会基础性的辅助医疗,在中盟军校也系统学习了陆行舰的基础驾驶,拜托……”
“好的羽泽。”
在他慌乱到开始有些无序的言辞中,艾尔猛然加重了语调,给予了他这个肯定答复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温羽泽果然定神暂停了话,艾尔便紧跟其上继续道:“但是羽泽,不需要你一个人驾驶陆行舰过去,我会带着你们一起去。”
一直拧眉沉默着的卡罗道:“恕我拒绝,我们应该就近赶往最近的支援点……”
“光悬驰道上有将近一万人,”艾尔道:“他们目前身处于高空,不稳定因素过多,你知道如果那些人当中发热期患者继续增多的话,他们甚至无处逃窜。如果没有救援那就只有困死在那里的一条路可言。
卡罗道:“但是——”
“南区的疏散工作是最早开始的,”艾尔继续:“北区的机甲现在已经被清理完全,现在南区还在活动的只剩下两座。你们一路过来也该知道,南区的难民都已经被护送往剩下几个城区内的疏散点避难了。”
“请相信我,”艾尔抿了抿唇:“哪怕我再是局外人或者存有私心,但是我不会拿那么多人的性命开玩笑。尽管有霍路德的成分在,但是现在前往中心区确实是我们最要紧的事情。”
卡罗在一众人的目光中沉默下来,而后拍了把弗兰的肩膀道:“交给你决定……少将。”
他话音刚落,弗兰便深呼了一口气道:“我信你,安斯艾尔……”
弗兰当即转身回了驾驶室:
“我们出发。”
第083章 断舍
急速向前中艾尔无心去关注周边的所有风景。
陆行舰着陆嵌覆在机甲的肩上, 好歹在最大程度上减轻了震荡感。艾尔的耳畔一片安静,舱内只有弗兰和卡罗间歇性同他通告现在军部内部规划出的可行路线。
随着他们逐渐朝城区行去,骚乱声便逐渐被遗留在了身后。默斯顿城区鲜有这么安静的时候——只不过短短半日过去, 原本极目所见的繁华化作了满城的废墟,就连往日喧沸在风中的人声都化成了寂寞萧条。
在卡罗提醒后弗兰开始向通讯指挥报备他们现在的状况,以防在接下来被友军误伤。不过关于机甲驾驶人的身份他们一时不好说明,干脆临时捏造了一个隶属于北部战区的悍兵勇将——最后这层马马虎虎过去, 指挥倒是点明了一点。
即便是已驯化的敌方机甲, 但现在实机未经检测,到底情况不明,他们也不能贸然将机甲放入中心城区内。弗兰听得有些懵然,和对方重新申请了一遍, 得到了即将会有专业人士亲自去核验机甲情况的说明。
这一来一去等到核验通过已经是猴年马月。见弗兰还想争取,在旁边考量了许久的艾尔先道:“不必了,弗兰。一会你们脱离机甲直接前往中心城区, 不必管我。”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什么身份,”弗兰压低了声音道:“这个关头如果你用自己的真实身份出面, 不排除被和胡里当斯打成一派的可能性。”
“我知道,”艾尔笑道:“多谢关照,但我自有打算。”
说话间机甲已经行到临近城区边界,还想替艾尔争取一下的弗兰还想说些什么, 陆行舰的控制面板突然开始滴滴作响。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转移到了这声音之上,驾驶着机甲向前的艾尔看不到舱内的情况,只觉得预感到了什么, 随即问道:“怎么了?”
这无疑是在场所有人都最为关心的事情。弗兰神情有些凝重地看着地图上此刻被划出的“禁行区域”, 正位于中心城区北方不远处。联想到先前灵鹫的行进轨迹,现在“禁行区域”被空出只能有一个解释。
弗兰喃喃道:“艾略特……出现了。”
*
这个几乎落实的猜测让原本众人心中绷紧的那根弦又被嘣嘣弹了两下, 几乎已经在断裂的边缘。艾尔很快稳妥地停在了城区边界线上,凭着预感看向北方,而后道:“弗兰,脱离。”
弗兰却一时没有动作。
他看了眼卡罗后似乎下定了决心,而后解开束缚带同他道:“你坐主驾驶位。”
卡罗有些莫名地看着他,艾尔察觉到他的意图,本想拦他,一时却又没说出口。没等卡罗反应什么,弗兰就已经起了身。
他一把推开中控室门的时候舱内零零散散坐着的人都不约而同看向了他,弗兰几步停在了傅荣淮面前:“你会驾驶陆行舰是么?”
傅荣淮有些莫名其妙:“哈?”
没等他反应过来,早经受过摧残的潘西先一步警觉:“你要干什么?”
“接下来卡罗主驾,你去担任辅助驾驶……”弗兰快速地同傅荣淮交代道,转头时有些歉意地同温羽泽道:“抱歉羽泽,我不能和你们一起过去了。”
“安斯艾尔!”弗兰仰面道:“让我进备置舱位,我和你一起去见他们。”
艾尔没有当即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想清楚了么?弗兰?”
这大概是弗兰平生少有的坚定时刻,他攥拳看向禁行区所在的方位:“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不怕就此分道扬镳,但是——”
“其实我还是不太相信艾略特会选择背叛……至少,给我一个机会,我要亲口问问他是为什么,”弗兰道:“我要给自己一个了断。”
艾尔在那个瞬间从弗兰身上看到了六年前的自己,他顿在那里有一会儿,脑海中却始终阻隔不了当时自己歇斯底里的声音,以及随即翻涌上来的情绪。
他太过于明白弗兰的心情了,正如当年的自己一般。遭到背叛的他到最后也没有机会去向诺里问清楚那个“为什么”,虽然后面种种发生的事情都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再去问那个“为什么”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但只有艾尔自己心里清楚,无论怎样,他都需要诺里的一个回答给这个问题划上一个句号。
当年没能得到答案的那个“为什么”,令他六年来每当想起便如鲠在喉——成为他彻底的心结。
“……我明白了,弗兰。”艾尔轻声道,而后随即开始调整机甲控制系统:“你们准备脱离,我现在开启备置舱——”
“没有那个必要。”
正当艾尔开始调控备置舱开启程序的时候,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冷不丁响在他耳际。他怔了一下后旋即道:“缇娜?”
弗兰远比艾尔更为震惊:“姐姐?!你……你没事吧!”
他回到中控室里看了一眼,发觉确实在他们说话间卡罗接入了一则通讯。后者正一脸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不过弗兰也没空和他说些什么,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外面。
片刻后一艘陆行舰当即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当中,不过迅速浮空的陆行舰的舱门打开,站在舱门口的无疑是缇娜。联盟上将此刻已经换上一身制式军服,她站在舱口嘴唇一开一合说了什么,片刻后便不差毫厘地传入舱内。
“弗兰,现在由卡罗协助你重建北部军区通讯网,负责城区内部的各疏散点控制。”缇娜的长发在风中飞舞着,神情冷峭一如既往:“我要你在半小时之内完成默斯顿城区内部民众的搜救巡检,无比在时间范围内把所有人转移至中心城区范围内。”
“好的……姐、缇娜上将。”弗兰先是下意识应了声,旋即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等等,可是我想要去见——”
“你要的答案,”缇娜先一步道:“我会帮你要到,弗兰。”
那个瞬间巨大的失落感笼罩了弗兰,不过他却无从抵御。原本碍于这是联盟内务不打算出声的艾尔忍不住道:“缇娜上将……”
“你好。”缇娜大概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卡利·费雷德的中尉是吧,联盟感谢你的英勇,为我们的胜利拔得更多的筹码。”
艾尔所有的话都被那个奇奇怪怪的名字噎了回来,他瞠了一会道:“……不客气,上将。”
“现在请你把备置舱位开启,”缇娜道:“我和你一起前往禁行区域。”
备置舱位的设置早在刚刚就已经完毕,现在只剩下指令开启这一最后步骤。艾尔没再说什么,手指微点后机甲正胸前便完成了弹出。他正想说让缇娜所在的陆行舰接近他进行悬停固定,没想到那陆行舰当即滑飞靠近——在滑行抛物线距离备置舱位的最近点处,缇娜从空中一跃而下。
这一跳令所有人出了一身冷汗。而缇娜没什么多余反应地受身翻滚进入备置舱内,舱位旋即弹回关闭。
接入的那则通讯旋即挂断,完成任务的陆行舰便开始回返。艾尔有些心情复杂地看着不远处的缇娜站起身来,尽管备置舱和驾驶位中间有空隙隔断,但他还是感到了几分拘谨。
“内部通讯网还连着么?”缇娜很是利落地坐入备置舱位,偏头冲艾尔道:“费雷德中尉?或者该称呼你……安斯艾尔殿下?”
“连着。”艾尔无言道:“随你称呼,换个让我们都自在的就好。”
缇娜瞥了他一眼,转而道:“弗兰。”
传输进来的声音夹着一些触碰控制面板时的杂音,还沉浸在失落情绪中的弗兰明显闷闷道:“……我在,缇娜上将。我舰已经完成了脱离。”
机甲内部髓液流光过滤掉外围所有的嘈杂,艾尔看着原本附着在他肩侧陆行舰起飞,偏头又看了缇娜一样。这时他才发觉缇娜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甚至军服左侧腹颜色已经深下一块。
……她受伤了。
不过这位极夜玫瑰从来未曾示弱过,缇娜看着悬停在空中和他们最后告别的陆行舰,重新开了口。
“弗兰,”缇娜的语气莫名软化了许多:“相信我,这一次……我一定会把艾略特带回来。”
在因距离拉远而通讯结束之前,那艘飞远的陆行舰传来了弗兰的声音:
“谢谢你……姐姐。”
*
任谁都不会想到,同为归属于联盟的赤狐和灵鹫在今日居然会站上对立面。
在格林将此地上报为禁行区域后,原本还零星可见的陆行舰已经销声匿迹。各个疏散点求援消息接踵而至,都被在辅助舰上的他默不作声压了下去。这会儿灵鹫和赤狐缠斗正酣,而格林作为辅助舰也着实没有供他插手的余地,他能做到的唯一就是切断通讯,好让李登殊心无杂念地对付艾略特。
他想过无数种艾略特的出场方式,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艾略特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驾驶着赤狐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这比原本估计的威胁性实在大上太多。同为当期服役于联盟的机甲,尽管灵鹫的名声要更大于赤狐几分,但实际上除却机体特点外,它们作战能力不分伯仲。
如果李登殊处在正常状态下,格林自然不必太过担心。但此刻他和灵鹫都处于一种损耗过半的状态上——在这时候遇上这么一个绝对不可以轻忽的对手,对李登殊着实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不过相对于一直在背后默默捏冷汗的格林而言,驾驶舱内的李登殊相对于镇定许多。见面不久之后,灵鹫便率先亮刃突入——尽管此刻使用量子刃从储能角度而言不是一个最佳选择,但是在损耗状态下遇上赤狐,他最该做到的便是通过攻击距离的延长而尽量克制工于灵巧的赤狐。
艾略特显然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策略,只是一意识到李登殊要打快打急,他就操控着赤狐慢了下来。两人心里都清楚,赤狐在城中机甲尚未清空的当下出现在这里,就只有一个目的。
那就是拖延。
灵鹫的白刃贴近间赤狐便侧身一躲,避开了正面迎击,而是采取最合算的方式控制着能量输出。不过一躲之下,灵鹫旋即转刃割了过来,赤狐仰身险险避过,回身时又给出一记滑铲。两座机甲你来我往毫不相让,一时间贴近战都打得精光四起。火星迸溅中灵鹫和赤狐所在之地都化作一团芒白,让在辅助舰焦急观战的格林都看不真切。
也正是这迸出来的一道白芒,让看不清战场的格林转而去观察灵鹫的机体状况。在看到还稳定在水平线上之后,格林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些。他收起了灵鹫的面板转而去看城区内部的布防地图,而后吓了一跳。
默斯顿城区的所有陆行舰都已经调配到各个疏散点上,而那些聚拢流散的亮点之外,有一个该属于敌方机甲的标志正直直朝这里突入过来。照这样的速度,不出两分钟它便能抵达现场,届时灵鹫以一敌二,就算李登殊再怎么厉害,也讨不了多大的好去。
格林一咬牙,原本避开中心战区的他当即驾驶着辅助舰朝灵鹫飞去——现在组调陆行舰去堵截已经来不及,至少他要在冲入可联络范围后连上灵鹫的通讯网,在那之前把这件事情告诉李登殊。
绝不能让他措手不及。
*
错开灵鹫量子刃后,赤狐抬手一格顺便送了它一发量子炮,不过也被灵鹫恰好躲开。眼看着旋落的刀刃又至,艾略特“啧”了一声,百忙之中同李登殊道:“你用刀看起来怎么有点眼熟,是艾尔教你的?”
灵鹫格刃而下,朝着赤狐的控制中枢落去。李登殊的声音淡淡夹在它们错手间的碰撞之中:“不然?还能有谁。”
赤狐一个肘击打了过去,艾略特却对李登殊这句话怎么琢磨都有些不是滋味,不知为何总觉出来一种淡淡的炫耀和挑衅。
于是他避开了这个话题,转眼看见那一只如蜂临至的陆行舰,随口道:“喂,格林过来了。是你催他来送死么?”
灵鹫回头瞥了一眼,赤狐便没错过这个破绽给了他一下。灵鹫随即一个踉跄,连带着机体内都一阵晃动。艾略特很是平淡地看了眼陆行舰,随手朝着那里发出了一记量子炮:
“我来告诉你他是要做什么吧,是要提醒你,”艾略特此刻就算幸灾乐祸也兴致缺缺:“——你的四点钟方向有个机甲,正朝你过来。”
眼前明光凝聚之中李登殊微一抬眼,当即反刃狠狠敲向赤狐的手腕。而与此同时,灵鹫身后的机甲随即跃起,朝着他们扑来。
在那近乎凝定的瞬间。
量子炮的炮口被刀背挑偏,射线轨迹扫过陆行舰的侧翼,将其一分为二。而旋即坠落的陆行舰终于连上了灵鹫的通讯网,李登殊耳边传来格林声嘶力竭的一句:“快躲开!!!!”
看着灵鹫背后袭来的机甲聚起那一簇能源炮,再联系到灵鹫挑过来时着意换成的刀背,艾略特一时有些五味陈杂:“到这个关头还存着这点没用的恻隐之心……你真是……”
艾略特近乎叹息道:“太天真了。”
然而下一秒赤狐被撞翻摔了个底儿掉,倒地的瞬间脸上还稳稳吃了一记能源炮。艾略特被突如其来的撞击震得七荤八素,视野因为那记攻击而陷入一片漆黑。
在李登殊和格林有些愕然的目光中,那座机甲稳稳地一脚踩在赤狐的正胸前。通讯网里传来的声音熟悉又满怀讥诮:
“你才是,”机甲抬起脚盯着地上的赤狐,伴随着缇娜冷然的声音:“太天真了。”
旋即,在一边窥屏许久的艾尔也清了下嗓子,尽可能不那么尴尬道:“李上将……艾略特。”
“好巧。”
*
被光速打脸的艾略特不知道为什么,一时没有起身来。侧翼冒烟的陆行舰被抱定必死之心的格林拉了回来,躲开后悬停在另一边的楼顶上,远望着它们对峙。
不过它们都没有动。
机甲内部的艾尔打量着灵鹫,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萌生了几分从未有过的紧张。而缇娜的全盘注意就都放在了地上的赤狐之上。
由于那记能源炮打在了赤狐脸上,此时内部修复系统还在自我检修,艾略特看着自己眼前的视野逐渐恢复光明,另外两座机甲却傻了般一动不动……他禁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艾略特想,非要他把恶人做到底啊。
“起来。”
缇娜突然道。
调整好状态的灵鹫冲他们抛来了手里的量子刃,被艾尔当即接下拿在手里。他没有作声,只看着现在情绪明显已经开始绷紧到极点的缇娜,听她又重复了一遍:“给我起来,艾略特。”
赤狐的视野此刻已经大半恢复,艾略特没有轻举妄动,慢慢重新站起来。赤狐撤开几步,和两座机甲都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后停下。
“追到这里,”艾略特道:“又来犯蠢么?缇娜?”
“看来那一枪还不够让你清醒过来。”
听到这一句,艾尔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缇娜侧腹的伤口,她兴许取出弹药后便只草草处理了一下,就这样又追了过来。以致于现在伤口的状况愈发不济。
缇娜手下顿了顿,这次没有连同外围,而是只同艾尔道:“安斯艾尔?”
从入场开始就没有松懈过分毫的艾尔当即道:“我明白。”
“嗯,拜托了。”缇娜轻声道,等开启外部通讯时又换上原本冷硬的语气:“清醒不清醒的现在还有什么关系么,你已经注定逃不了了,艾略特。”
艾略特并没有说话。
在他们所看不见的地方,红发的Alpha有些疲惫地靠在驾驶位上,听到缇娜的那句话,他拿出了胡里当斯交给他的另一样东西。那个远程遥控器静静躺在他手心里,看着这个艾略特就想到了胡里当斯那时候的话。
“等到你觉得合适的时候……引爆它。”
他想胡里当斯一定是已经看透了自己灵魂那种抽离麻木的状态,才会把这东西交给他。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会儿面前剩下的人都是过去再熟悉不过的人,艾略特心中时不时冒出的那股厌世感此刻又泛了上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有一种一切步向终音的幻觉,就连落在眼底的光也被洗涤到像是日落黄昏。
大概也就是由于这种疲惫感,再缇娜又一次压抑着语气问他“为什么”的时候,像是即将掉落地面的果子崩开了一道腐靡的裂口,他终于把他打算压在心底一辈子的过往挑起了头。
“还问为什么,”艾略特的声音里沾了点疑惑:“当年不是你们先舍弃我的么?”
第084章 浸骨
远离所有的斗争和喧嚣之外, 芦苇覆满的默斯顿城郊,还有长汀江在岸畔缓缓流淌而去。从芦苇黄漠的尾尖开始下沉,直沉入地下数十米处——秘藏于此的地下设施内, 除去走廊有零星往来的人之外,便只余下底层房间正中亮着的光幕,以及坐在暗处观战的两个人。
“‘银基’的效果远比我们想象得要好太多,”看过又一轮传过来的数据后, 胡里当斯脸颊上浮出一个得逞的笑来:“不如我们猜一猜, 疏散区完全崩溃还需要多久?”
“只要拖延住具有群体震慑机能的灵鹫,”坐在暗影中的人躺靠在转椅上微微滑动着:“我想不出半个小时。”
“不过赛德那小子办事还是不够牢靠,”转椅上的人定了下来:“当初第三交换站的计划是他自己提出来的,说什么要早点把安斯艾尔拔除掉, 结果我们配合打得丁点不错,他却弄出这么大的篓子——不然现在落到这个局面。”
胡里当斯看着桌上的文件,闻言轻轻一哂。而后似是想起来了什么:
“说起来, 帝国那边的消息封锁有一阵儿了。”
那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也无意替赛德这个名义上的盟友遮掩许多:“帝国王都发生了急性瘟疫, 光是皇室旁支的贵族都死了不少。他现在根本腾不开手照顾外围的事情,毕竟……这位还是帝国的太子爷啊。”
不等胡里当斯再细问,他转着从凹陷的座椅中坐直:“不说这个,我倒是很好奇, 你是怎么能把艾略特这家伙收买到这个地步的?竟然能真的被你鼓动到和军部动手,真……让我吃惊。”
“艾略特?他可不是能收买到的人,做到这一点, 还需要有恰当的时机, 以及……”胡里当斯微笑着指向自己的胸膛:“一颗真心。”
坐在那里的人定了几秒,而后哄然大笑。他的笑声在封闭的室内显得极为刺耳, 不过胡里当斯倒是没什么被冒犯的样子,反而跟着笑了几声。
等对方平静下来,胡里当斯才继续道:“不过说起来,这件事情还是要感谢那位安斯艾尔殿下。当年登岭追逐战后一群孩子们被俘,后面泰半被郑杨处死了。算艾略特运气好,当时被抓了以后不知道怎么被放在了安斯艾尔手下,结果被轻飘飘就给放了……后面这位王子殿下头脑犯蠢返航自首,艾略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还跟着去为他求情。”
“登岭追逐战虽然事出意外,但是当时是他首领了指挥权。后面登岭追逐战死了那么多人,尤其中盟军校出身大半是高官子弟,本来就有一堆苦主有冤无处诉。而他身为指挥使被俘虏已是奇耻大辱,最后被活着放回来也就算了,居然还敢去给元凶求情。”
“看不出来,”座椅上的人冷笑了一声:“居然能这么蠢。”
“是啊。”胡里当斯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像是回忆起了当时那一摊麻烦事儿:“原本联盟军部那几个老家伙就对他那位早死鬼父亲颇有微词,这次就顺势把登岭追逐战的所有罪过都推在了他身上——无依无靠的他简直是活摆来泄气的靶子。”
“奥斯本家呢?”那人闲闲睁开了眼:“弗兰·奥斯本和他亲热到恨不得每天穿一条裤子,到那个时候身为母族的奥斯本家却不出面了么?”
“你能指望他母亲死后奥斯本家还对他有多少怜惜,”胡里当斯道:“何况那时候出头无异于把所有的火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老奥斯本就是昏聩无能,也犯不着背这样的傻。”
“有趣。”那人问道:“那你为什么出手呢?”
“法政院本来就和军部不和,我在中间搅多少浑水都没什么影响。”胡里当斯坦然道:“何况当时军部那几个老家伙只不过是借着元帅之位悬空兴风作浪罢了,等维特上位后庆典,他根本都不用开口,只消到时候去观瞻一眼英烈馆里菲利亚的雕像,艾略特的罪名怎么样也都消了——”
暗处的人发出一声冷笑。
“既然知道后续一定是这个无关痛痒的结局,”胡里当斯不以为意道:“我又何必吝啬中间插这一手,让他们心里彼此都埋根刺呢……不过艾略特这孩子会爬到上将这个位置,还能保持这么赤诚知恩的品性,那就是我多得的福报了。”
“福报?”对方没有错过胡里当斯最后的话,极为玩味地重复了一遍,饶有兴味道:“没想到你还奢求有什么福报……死后不下地狱,那就是你最大的福气了。”
胡里当斯动作一停,似乎是被他话语中哪个字眼狠狠地刺到了。他阖上手里的资料,而后才道:“同样的话送给你……哦不过,我想你似乎是不用再下地狱的。”
他不惮于袒露自己笑意当中的恶意:“毕竟崩落星系那种地方,本身就是地狱。”
*
“霍路德……你、你还好么?”
被分在光悬驰道一旁帮忙照顾伤者的吉安尼迎了过来,看着霍路德有些虚浮的步子,试图上去扶了一把,结果对方却直接跌坐在地,而后摆了摆手。
最初情绪崩溃的那个Alpha像是开启了一发信号枪一般,在那之后陆续又出现了三名Alpha或Beta发病者。好在霍路德和在场的Alpha及时控制住了局面,没有酿成大祸。但是事实证明这短时间的安宁不过是一种侥幸,旋即事态便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因为第五名发病者与先前都不同,是一名Omega。
与Alpha发病时只需要隔离人群便可尽快处理不同,面对散发信息素Alpha的不适感当对象换为Omega时,那股香味仿佛浑然天成的催化剂。在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邻近的几个Alpha就已经生理先于意志地陷入了被动发热期。
那位Omega是跟随着他的Beta父亲前来观礼,为了在公共场合里不给别人及自己带来麻烦,甚至贴了三枚镇定剂贴片。然而当突如其来地热流冲贯全身时,他甚至都来不及向父亲求助,旋即就陷入了意识不清醒的状态。
原本还在帮助着维护秩序安全的几个未婚Alpha旋即被那浓烈迸散开的信息素味道变成了恶犬一般的存在,半分不受控制地朝着Omega涌了过去。尖叫声中邻近的人群纷纷四散逃开——Omega和Alpha们唯恐受到波及,Beta则畏惧于Alpha们天生的体能优势。只有那位Beta父亲死死挡住了自己的孩子,即便被一拥而上Alpha失了轻重的推搡拉扯乃至拳打脚踢都没有让开。
最后是霍路德和几个已婚Alpha及Beta一起出了手才勉强控制住了局面。不过周围的人也已经受到了影响,被动或主动进入发热期的都不在少数,甚至还有几个也莫名接续发病。在这一团混乱中,霍路德指挥没有受到影响的人快速撤离到安全地带,而他和在场的所有已婚Alpha则负责救助人员及控制局面。
光悬驰道上泾渭分明地划开两个部分后,波及的人群总算是没有进一步扩大。然而在混乱中意外身亡或重伤的人也不在少数。吉安尼和其他人一起照顾安定下来的伤者忙得焦头烂额,却也不时担心着霍路德的情形。
尽管已婚Alpha大多完成了标记或终身标记行为,信息素对他们的影响程度会极大幅度的减小,但是霍路德却不在此列——毕竟温羽泽选择分化成为了一个Beta。
哪怕一个人的意志再坚定,但生理的压迫终归不是意志力所能控制到底的。吉安尼自己身为Omega自然也非常清楚这一点——
而此时此刻,在她看来霍路德已经到了极限。
“没关系。”不过霍路德没有半点示弱。他的脸色惨白,颊侧却又带着点诡异的红晕。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淌落,在这个时节里甚至已经湿透了后背。霍路德充斥着红血丝的眼睛避开了吉安尼的脸:“我只要休息一下就好了,没关系的。”
“……你休息一下,我现在去给你拿营养液剂和镇静剂贴。”吉安尼情知自己现在靠近他都会让他感到不适,便拉远了一些距离而后匆匆离去。霍路德似乎还想阻止她,此刻却连话也说不出。
他向边上望去,隔离开的两处仿佛中间横亘着一条川流,他歪靠在那里,错开仍还纷乱的人群,看着天边的游云飘曳。
大概他实在是太累了,以致于视野里都出现了重影。神识像沉入水底一般渐渐飘远,他似乎闻到了什么极为好闻的香味,丝丝缕缕地捧抚着他的脸颊,似乎要带他去往什么地方。
陷入蜂鸣的寂静当中他似乎听到了人的喊叫声,然而那隔在水面之上的声音,与他只有一片模糊。
再听不真切。
*
吉安尼急匆匆翻找着医疗箱,伤者阵地里大多数人在受影响后便会进入脱力状态,因而营养液剂可以说是从未断过。不过也正因如此,此时此刻她已经找不出封存好的营养液,只能匆匆拿起了一剂Alpha用镇静剂。
在场的人大多席地而躺,大部分仍旧昏迷着。吉安尼蹑步踩着中间的缝隙穿越人群,小心翼翼不愿惊扰他们。不过她正离开的时候,背后却突然有人小声惊呼:“有艘陆行舰!”
早被通讯中的惨况而弄得断绝了被救援念头的吉安尼瞬间回过头来,看到那艘靠近着陆的陆行舰时简直怀疑自己花了眼睛。她在顾不得许多,拿着手里的东西便易辙朝那边跑了过去。陆行舰中下来的不乏她认识的人,然而等到最后,她看到了一个自己很是熟悉的人。
弗兰从陆行舰里一跃而下,转头就被冲来的一个人影一把抱住了。他连同周围的几人原本都被吓了一跳,直到看清对方是吉安尼时,弗兰才松了口气。
实际上吉安尼和弗兰虽然熟识,但是感情却实在没走到能相拥而泣这个地步。不过或许是当下的情势作祟,又或许是她苦苦支撑太久,身边所有可以依赖的人都已经背弃她远去,以致于她只是看到以往总是对自己抱持着善意的弗兰时,那股压抑已久的情绪就不合时宜地奔涌而出。
“弗兰……”吉安尼压在他胸口哭着,然后又因为自己这股不该朝对方流露的委屈而感到抱歉,含糊不成句的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
弗兰原本还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瞬间柔软了下来,他沉默了一瞬,还是轻轻安抚着吉安尼的头,听到姑娘压抑的哭声更进一层。弗兰也猛然觉得要红了眼眶,他强逼自己看了下远方,继而轻声道:“没事了……吉安尼。”
弗兰顿了顿,打破自己心底那股不确定道:“……都已经过去了。”
*
吉安尼很快就静了下来。
她背过身擦去眼泪时,所有人都体贴地保持了沉默。随后镇定下来的吉安尼冲他们摆了下手,转身示意他们跟过来,嘴里开始给他们说明当下的情况。
听到霍路德和那些已婚Alpha一直在控制和照拂那些发病人群时,温羽泽像是瞬间被刺中了一般,瞬间脸上惨淡无色。吉安尼察觉到这一点后也有些不忍,话头旋即一转:“现在情况基本控制下来,他在旁边休息,我正要拿营养剂和抑制剂给他,不过……”
她话没有说完,不远处当即迸出一声尖叫。原本躺在地上的人们都仿若惊弓之鸟一般弹起,极为警惕地看向叫声来源的方向。在场的几人对视了一眼,当即不约而同朝那地方跑去。
弗兰和傅荣淮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只来得及冲后面喊了一声:“是霍路德!”而后便挤入了人堆当中。
人群正中霍路德弓起身子蜷缩在那里,看上去极为痛苦,额头和手腕上都已经青筋暴起。而旁边一个跌坐在地上的Omega哭着哽咽道:“对不起,我只是想看看他是不是不舒服,我没有想……对不起。”
弗兰闻到了那股突然浓郁起来的信息素味道,当即爆喝了一声:“快离开!”
震慑之余,围观的人群纷纷散开退至安全地带。弗兰靠近去试图扶起霍路德:“喂霍路德,你怎么样?!”
弗兰并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只是从弥散开的那股信息素味道就明白霍路德此刻完全陷入了无意识状态。他刚一靠近,感觉到陌生Alpha气息的霍路德就突然挣扎了起来,弗兰迟疑的瞬间傅荣淮一把扯过他的一只手臂而后压制住了他,冲在一边还有些呆滞的吉安尼道:“……抑制剂!”
弗兰原本想让傅荣淮别这样压着霍路德,无奈刚一靠近霍路德就有挣扎着要起来,他的眼睛一片赤红,此刻因为被迫发热期而陷入了一种极为狂乱的状态。吉安尼急忙上前,傅荣淮当即一把扯下了霍路德的袖口。
因暴力拉扯而崩开的云贝母扣弹落在地上,在场的所有人却都定在了那里。霍路德袒露出的那截小臂内侧靠近血管的地方一片青紫,细看来还有尚未愈合的针孔。
在霍路德挣扎时发出的呜咽中,潘西禁不住小声道:“……天呐。”
任谁一看都再明白不过,这是由于长期静脉注射抑制剂造成的伤口。吉安尼和弗兰几乎是凭借下意识的克制忍住不去看温羽泽的表情,而傅荣淮没那么多细腻的心思可言,当即一把撸起他的另一条胳膊。
……却也如出一辙。
这次饶是傅荣淮也沉默了一会,片刻后道:“打吧。”
吉安尼红了眼睛,却也情知此时此刻只能如此,然而她刚要拆封抑制剂时,突然有一只手以极为轻和的力道阻止了她。
吉安尼愣神间,看见温羽泽的侧脸。他定定看着霍路德,而后轻声道:“抱歉……”
“……羽泽,”潘西在后面想要拉住他:“那儿很危险!”
旋即潘西的动作就被傅荣淮以眼神叫停。温羽泽抬手擦掉了霍路德颊畔沾着的血渍和汗,在傅荣淮松动的力道下,霍路德旋即加大了挣扎的幅度,而温羽泽浑然不惧,他抬手试图抱起霍路德,然而Alpha的身体此刻像一块沉铅。温羽泽把他撑扶起来,继续道:“虽然有些无理,但这里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们两个人待着的么?”
“……大型陆行舰驾驶舱附近有一个休息室。”弗兰有些艰难道:“羽泽,你——”
此刻吉安尼道:“你知道的吧,长期依靠抑制剂度过发热期的话,那……”
温羽泽定定看着霍路德的脸庞:“我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温羽泽的到来,霍路德混沌之余似乎有着一丝茫然,他试图抬手去摸温羽泽的脸颊,而后被对方轻轻拉过贴在有些凉的颊畔。
“……羽泽。”他有些不清楚道。
温羽泽轻声道:“我在。”
潘西在后面犹豫了一下,但是惦记着艾尔对温羽泽的挂心,还是道:“羽泽……这样有些太冒险了,你闻不到,霍路德他现在的信息素……”
吉安尼扭头冲他摇了摇头,示意潘西噤声。闭嘴了的潘西仍旧极为担心地看着羽泽,对方在弗兰和傅荣淮的帮助之下撑起霍路德,而后冲潘西一笑:“我没关系的。”
霍路德这个状况实在不适宜注射针剂镇静剂,权益之下吉安尼就只好拿出了信息素阻隔贴给了霍路德,不过这终归是治标不治本。吉安尼和潘西及一直沉默着看着一切的言泽留在了原地,而傅荣淮和弗兰则帮着温羽泽把霍路德带到了舱内的休息室中。
在风声中时不时因摇荡发出机械铮咛的舱内阻隔了一切,弗兰带上门时还有些不放心,最后被傅荣淮一把拉走了。
听着舱外人脚步声走远,而身边人的呼吸无可遏止般的继续粗重。温羽泽擦过他脸颊上的汗珠,而后轻轻抵住霍路德的额头。
很烫。
近在咫尺间他的瞳孔中映照出自己的样子,倒影之外还有数年如一日的痴迷和狂热。温羽泽和他十指相扣的瞬间,听到霍路德又叫了他的名字:“……羽泽。”
温羽泽抬手抚摸上他手臂上残余的那些细小针孔,轻声道:“他们说你的信息素是杉木香……但我从来没有闻到过。”
“对不起,”温羽泽哑道:“我很嫉妒……我也很后悔。这么多年来,被缠上枷锁的不止是我,还有你。”
他低声喃喃着,眼泪直接从眼眶中滚落下来,而后被霍路德接在手中。他热烫的吐息吻过温羽泽睫上的泪迹,叹息中都带着股心疼。
温羽泽看着他,而后微微扯开了衣领,露出后颈。属于Beta身体的那处一片平坦,没有任何能让Alpha陷入狂热的腺体存在。
但已经足够了,即便没有那些,霍路德也为他痴迷了十年。
他幻想着此时此刻室内该漂浮着的浓烈的杉木香,而后在泪水中和霍路德对视,微笑道:“我的Alpha,你可以标记我么?”
那个瞬间Alpha的表情有微末的空白。
片刻后他就被极为粗暴地拉入一个滚烫的怀抱中,对方没有丝毫的迂回,径直冲着他的后颈咬了下去。没有腺体可以释放的信息素在那瞬间通过犬齿刺入进他的血肉当中。剧痛之余,温羽泽感觉到热麻的颈上淌落下潺潺热流。
在浓烈的血腥味之中,他似乎终于闻到了那抹浸入他骨血的杉木香。
第085章 穹顶
“他们……还好么?”
见到弗兰和傅荣淮两人从舱内出来, 吉安尼忙过来追问道。旁边不乏有几个围观了全程的民众有意无意地对着他们多看一眼,弗兰避开他们的眼神,表情微有些晦涩——这还是吉安尼头一次在他脸上见到这样的神情。
弗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走到她面前后默默点了头。吉安尼垂下眼睛沉默了片刻,借转身开启了下一话题:“这边的情形虽然勉强控制住,但是实际上我们没能彻底安抚下那些突然发病的人……”
关于这当中的事情,弗兰早从各方辗转了解到了许多, 来的路上更是借潘西的嘴重新复盘了一遍, 对一切也都了然于胸:“这不是病症,是一种微型植入物通过生物技术对腺体产生了影响,从而表现出一种被动发热的被操纵状态……其他人呢?”
吉安尼加快了步速,指了指前方的另一处人群道:“他们都在那一边, 因为Omega和Alpha容易受影响,所以只有那些已婚对于信息素不再敏感的Alpha对他们进行暂时性压制,不过到底是治标不治本, 毕竟发病的……还有Omega。”
他们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周围的人群忽然间都不约而同地开始朝光悬驰道一侧张望, 原本躺卧在地上的人都忍不住站起了身,而有几个人甚至大着胆子走到了光悬驰道边上。原本弗兰和吉安尼的注意力都放在讨论后续事件上,而越过人群时,下意识随着看了一眼的傅荣淮突然拉了一把弗兰:“……喂, 快看。”
弗兰被动停了步子时还有几分茫然,他正要问为什么,前边一个最先走过去的人很是惊奇道:“快看!那是……赤狐!”
这一声可以说是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力。原本都身心俱疲满面憔悴的民众纷纷直起身子来, 踮着脚向那处张望。窃窃耳语声越来越大, “赤狐”这个名字开始一次又一次被他们所提及。而因这个名字的出现一起,他们的眼睛里似乎又缀上了光, 名为希望的火种开始在每个人眼中播散传递。
虽然由于角度的问题,此时此刻赤狐并未露出全貌,不过是在楼栋掩映之中显出半个身子。不过那机甲的色泽如同烧沸的金炉洒落般的赤红染金,成了此时此刻最夺目的颜色,灼烧着人们的视野。
弗兰在那个瞬间怔立在原地,与无知无觉的民众不同,他深深地知道赤狐的出现此刻意味着什么,不过那重沮丧和被挤压扭曲的酸涩不能表现,只能默然压在心底……在那之后,他下意识看了眼吉安尼。
Omega姑娘脸上带着点恍如隔世的惶惑,尽管她没有什么表情波动,但弗兰却感觉到了十分的不适感。几乎是直觉一样,他明白吉安尼内心的情绪并不是面上表现得如此平淡,或者说,从吉尔伯特死的时候开始她就已经开始出现裂痕,而赛鲁普的死则让她彻底碎裂。
而到了此时此刻,她似乎已经碎无可碎。这种没由来的感觉让弗兰有些心惊肉跳,一时间他只想同她说点什么,不过苦于如何开口。此刻人群中又同时发出了惊呼——只见远处一道明光闪过,站在那里的赤狐侧身一避,原本他所在之处后面的楼便轰然失去了顶,只剩下半截黑黢黢的洞口仰朝着天。而朝他动手的那座机甲,此刻也显露于所有人的视野当中。
和它一模一样的那座机甲被灵鹫报废之后还躺在不远处,再看见它大家自然都认不错。明白赤狐正对付的是那些入侵来的机甲,突然间有个Alpha冲到护栏边上,撑跳着朝高处挥拳:
“赤狐!!!”他年纪尚轻,胀红着脸喊得青筋暴起:“干爆它!!!!!”
这一声如捻响炮芯,下一瞬人声沸响,所有人都开始为远处那座机甲加油打气:“加油赤狐!!”
“报废了它!!!!”
“让那些混蛋见识我们联盟的厉害!!!!”
大家七嘴八舌喊成一片,一时间更多的人都被吸引了过来,原本压抑而死气沉沉的氛围像流入了一捧活水,因此有了生机。弗兰几人站在人群之外,明知真相的他们内心百感交集。傅荣淮抄手看了会儿,扭头道:“对面那个……是安斯艾尔那家伙抢来的机甲吧。”
弗兰默然点了点头。
好在开战的地方距离这里还足够远,片刻后他们就看不到那两座机甲的影子了。这于光悬驰道上的民众而言有些意犹未尽且揪心,确实着实弗兰让松了一口气。幸好刚刚和赤狐一起被看到的不是灵鹫——不知道为什么,弗兰对于艾略特背叛这件事情始终没有什么实感,甚至到此时此刻还会有种幻想。
只要这事情过去、只要这一切都没有被揭露,艾略特就仍会回到他们身边。
一切都会像以前一样……那个弗兰自己曾觉得倍受拘束总被管制的过去,成了此刻他再渴求不过的平淡时光。
就像往常的很多次一样,只要艾略特愿意认错,那么姐姐或许会严厉地批评乃至不客气地动手,但事后还是会替他去元帅那里低头。之后便什么都不会发生改变,他们的生活还会同以往一般继续下去。
如果姐姐知道他的想法,一定会说他太过天真吧。
弗兰懵懵然想了一会,直到傅荣淮拍了他一把:“回神。”
弗兰回过神儿来,忙不迭转头冲吉安尼道:“我们继续去……诶?”
吉安尼原本所站的位置一片空荡,而挤在光悬驰道一侧的人也被清散,大家慢慢又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安静又虔诚地祈祷一场胜利。待人潮落定,弗兰张望了一圈都不见姑娘的身影,同傅荣淮诧异道:“她人呢?”
刚刚只顾着跟人群一起看热闹的傅荣淮干咳了一声,很不心虚道:“我……怎么知道?!”
那瞬间像有一根刺冷不丁楔进他的心底一样,不知为什么,弗兰莫名有了种不好的预感。他没再多说什么,当即沿原路返回寻找吉安尼的身影。傅荣淮跟在后面有些莫名其妙,恰好这会儿原本等在原地的潘西和言泽也折返回来,几个人粗略通了下消息,便开始四下找着那位Omega姑娘。
这附近大部分是休憩的Beta和Omega,弗兰不好动作太大吓到他们,便只能放轻步子四处张望着。有靠在一边休憩的民众看他去而复返如此多次,便开口问他是在找什么。弗兰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描述吉安尼,但自己刚开了个头那些人就一眼了然:
“是那位小姐啊,”其中一个人朝不远处一指:“刚刚她朝那边走去了。”
弗兰忙应声道了谢,而不待他走几步,却突然反应过来,那正是他们来时的方向——仿佛是要给他的疑虑一个解答一般,脚下的光悬驰道一阵稳定幅度的轻颤,这似乎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下一秒他就看见不远处一艘陆行舰腾空而起。
正是他来时开着的那艘。
弗兰心凉了半截,血气几乎在刹那间就冲上了脑。他当即跋足狂奔了过去,根本没顾上冲撞了多少人,一路说着“对不起”就这样穿了过去。一路跑到人群的边缘是,弗兰的目光里就只剩下空荡的路面。光悬驰道即便在白日也折出眩目的光芒,而此刻光芒外的阴翳之中,卡罗正站在原本陆行舰停驻的地方,仰面看着那艘陆行舰远去。
朝着先前赤狐所在的方向。
弗兰登时冲过去,一把抓住了卡罗的衣领:“你居然就让她去?你怎么能让她去?!!!”
相比较乱了阵脚的弗兰此时口不择言的情状,卡罗倒是极为平静,他拍了拍弗兰暴起青筋的手:“冷静点,弗兰·奥斯本少将,即便我不让她使用陆行舰,那吉安尼小姐也总归会想到别的方法去达成自己的目的。她的性格想必你比我更清楚,有冤报冤有仇报仇,难道不好么?”
“你知道什么!”弗兰怒火中烧,揪着卡罗的衣领子道:“就算吉安尼和艾略特之间再有什么,又犯得着别人多说一句吗!”
“我没有,”卡罗那副没事人的样子实在让弗兰火大,但他始终保持这一种游刃有余的成熟与淡定,安抚着弗兰:“正如你说的,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不容他人置喙。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吉安尼小姐只是向我借用了这艘陆行舰,而我同意了。”
“这个时候你放她去找艾略特,跟让她去死有什么差别?!”弗兰粗喘着气,怒气凉下去之后他的眼眶都有几分泛红:“这根本……这根本……!”
“很早以前我想说了,你是不是有点过于天真了。”卡罗拉开弗兰的手,随手掸平自己起皱的领口:“吉安尼小姐和艾略特过去确实有过情谊,不过到现在还以那点情谊定义着他们两个的,怕是只有你了。”
“一个间接害死自己哥哥,又参与谋杀自己的父亲的人……在把她害得家破人亡之后,又背叛了自己的国家。这样的男人,不立时杀了他便算好了,”卡罗很是不能理解弗兰的执着,挑眉道:“为什么你会总觉得吉安尼小姐还放不下艾略特上将,所以对他一直念念不忘呢?”
弗兰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站在那里默然无言。
“只是你那样期待着吧——”卡罗叹了口气:“就跟你现在还期待着,艾略特没有背叛我们一样。”
见弗兰两眼直勾勾盯着地面,卡罗顿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把那层茧彻底撕破:“这样想吧,弗兰。以吉安尼小姐的聪明才智来说,她不会不知道现在去往那里意味着什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吉安尼小姐不能选择自己怎么活下去,那么……”
他看着行远化为一个黑点的陆行舰:“总归可以决定,自己要如何死去吧。”
*
就在吉安尼独自驾驶着陆行舰,奔赴战场的同时,另一边的硝烟之余,也陷入了一片沉寂。
就这么割开陈年旧创袒露在别人面前,任是谁心再强大、再把旧事看开,内心也不会毫无波澜。也正因如此,尽管艾略特秉持着他一贯的语调,但到最后却也带了点哽咽和嘶哑。
从改变无数人命运的登岭追逐战伊始,到他被俘归国后的一切,除却中间那段艾略特被抓为郑杨系战俘的内容艾尔知悉,剩下的却从不曾听说过。而就在那短短的几个月里,艾略特从天之骄子沦落为阶下囚。同窗好友大半战死,即便他侥幸活下来,也还要背负上害死他们的罪名。哪怕登岭追逐战的惨剧酿成,根本责不在他。
但当时参战了的联盟学生死伤过重,民愤难抑,而被俘后又被放回的艾略特本就已经遭人鄙弃,后面他又而于星际审判庭上为安斯艾尔发声,这一连串的事情凑在一起,几乎成功调转了联盟所有人的注意,可以说简直是送上门来的替罪羊。急于甩脱责任的几个军部老臣更是毫不含糊,当即选择了他作为祭品。
由于先前的一连串事情,尽管归国后军部把这件事情全部推到了他头上,却也没人为他说一句话。作为母族的奥斯本家对他避之不及,而赛鲁普也因他间接导致了吉尔伯特的死而怀恨入骨。
在所有人都对他弃之如敝履,没有人愿意伸手拉他一把的时候,只有原本他该敌视的胡里当斯出面替他说了话。
在他觉得人生无望,前方陷入一团漆黑迷雾的时候,有人替他点亮了一盏灯。或许对方别有居心,又或许那于他不过是再轻易不过的一件事,但那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所以,”艾略特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你们还要问我为什么吗?”
楔入几人当中的那股沉默古怪而又压抑,仿佛在酝酿着什么。艾尔默然无声地看着驾驶舱周围游曳的光点,尽管没有说话,但他也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旁边人情绪的极大动荡。
缇娜的呼吸声都在这片沉默中无限被放大,隐沉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艾略特·伦纳德,”直到此时此刻缇娜犹有些不可置信,却又不得不直面当下的现实。她几乎恨到要把牙齿咬碎:“这就是你的理由么?”
“这就是你背弃了你的民族、你的国家、害死了那么多无辜之人的理由吗?!”
“我竟然还以为你一定是被胡里当斯要挟……所以才会这样子,我以为你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切都是因为不得已。没想到你居然只是因为那一点再微不足道的恩惠,因为那点在可笑不过的……”
“缇娜够了,”李登殊冷声道:“现在不是你发泄情绪的时候。”
但缇娜已经再也忍不住了:“如果你恨的话,尽管朝我来啊,尽管朝那些伤害过你的、陷你于万劫不复之地的人报复啊!你为什么要把你的恨意浇洒到那些普通人的身上?!那些惨死在登岭的同窗,你还记得你们进入军校的第一课,学会的是什么吗?!”
忠诚。这次不等艾略特的回答,艾尔先一步想到。
“忠诚。”
近乎与此同时,艾略特轻声接到,大抵是他的出声让缇娜又一次被深深触动,当即把剩下未及吐露的话语咽了回去。但是艾略特声音似乎已经有些麻木了:“但是缇娜,在我忠于他人之前,我想先忠于自己。”
“管他什么利益纠缠、勾心斗角……至少,我想作为我,活下去。”
……
那是他们最后和艾略特的交流,之后双方就陷入了又一轮争斗之中,只不过彼此都再也没有留手。
赤狐猝然袭来之时,灵鹫反手就是一记炮击,近距离轰然一声巨响——烟尘之后那道红影闪动了出来。赤狐身后尘埃旋绕,乱迸的飞石中现出一个巨大坑洞。艾尔操纵着机甲从旁落下,一记飞踹给了过去。不过赤狐旋即抬手格挡,而艾尔手中的量子刃紧跟劈落。他正欲侧身躲闪,灵鹫当即一个背摔稳稳地给了过来。
不及背摔落地,赤狐掌心当即凝聚起一道量子炮柱,在近距离朝灵鹫击去。灵鹫立时脱手侧身避过,也幸因避闪及时,仅被烧灼到了机身侧边,而在赤狐落地的瞬间,艾尔操纵着机甲持刃而上。原本要受身翻滚开的赤狐刹那被制住了所有动作,艾尔斩落的刀刃稳稳落在控制中枢之上——只要他一落刀,赤狐的整个性能运作就将宣告瘫痪。
灵鹫的能源条几乎已近见底,李登殊略过耳边开始频频响起的警告声,又往前走了几步。量子刃稳稳地卡在赤狐颈下,相接之处此刻时不时滋冒出一些火花。
这两人明明从头到尾明明没说上几句话,动起手来却如此默契,仿若浑然一体。这不由得让缇娜瞟过来的眼神都开始有几分意味深长。不过这会儿她并没有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注意力全然被那里的艾略特吸引。
虽然前几天那一场车祸颇有作秀的意味,但是并不妨碍他当时豁出去后换回来的一身真伤。赤狐摔倒在地后驾驶舱内一阵波荡,尽管震度已经降低到了最小,但是实际承受时他还是头晕目眩几欲作呕,后枕部一阵麻痛之后,艾略特咳了几声,呛出一口血来。
旁边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大概此时也就作为旁观者置身事外的艾尔还能心平气和地和他说上几句。
“艾略特,”艾尔的语气中糅杂了许多情绪,叹息似的:“到此为止吧。”
莫名其妙的,艾略特因眩荡晦暗不明的视野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六年前在那艘星舰上,他于濒死之际看到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解开了一直拷缚在他背后的锁铐,当叮啷叮啷的声音清脆地落在地上,他终于有了点纯粹的知觉。因内出血蒙上的一层黑雾中,他还是认清了安斯艾尔的脸庞……尽管和之前已经有很多不同,但是这并不让他吃惊,因为这一个多月来,发生在几个人身上的变故怕不是比以往十几年都要大。
“离开这里,”安斯艾尔的声音里掩不去憔悴,即便是此刻五感不灵的艾略特也能感知到他身上已经有了属于Omega的气息:“艾略特。”
那时候他扶着墙起来,伤口溃烂的嘴角让他面上做出一点动作都感觉到痛苦,但艾略特还是道:“我会报答你的。”
艾尔听见他的话时,大概还有几分恍惚,也是过了会儿脸上才有了表情,没气力的话语里露出了点他记忆里的俏皮:“哦,那我很期待。”
*
艾略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此时此刻想起这个画面,大概艾尔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当初的话了,毕竟那时候也是他迄今为止最艰难的时刻。缇娜说他实在是蠢的过分,那大概就是这样吧。但这些年里,见过太多人有所求的伪善,也见过太多人纯粹的实恶,在这里面曲意逢迎甄别来去的日子实在是太累了,但也正是因为疲累,曾有人对你无所求的纯粹的那点善意,总会被无限放大。
艾略特偏过头,看着手里那枚小小的、被他攥紧许久的遥控器——他想结束了。
虽然不清楚胡里当斯给他准备的是什么礼物,但是所谓合适的时候……大概不过是个好听的说辞。走投无路之际给人留下的杀招,怎么想都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摁下去以后,赤狐就会和自己一起炸成无数碎片,连带着附近所有的一切一起。
艾略特试着动了动手指——好在虽然浑身都在痛,但动起来还是没问题的。他转过头去看向面前的机甲,落下的锋刃外是毫无情感的一双属于金属的眼睛。因为刚刚的战斗它的身上落了许多瘢痕,甚至腿部的创口上还渗落出了髓液……艾略特扫视着面前的机甲。
完全仿照灵鹫的构造……那他自然再熟悉不过了。
不管你喜不喜欢——这大概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的报答了。
地图内似乎突然间多出了什么东西,艾略特却实在无暇顾及了。他隐忍不动,在已经开始刺骨的阵痛中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直到感觉自己已经可以完成之后的所有动作。
还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的几个人还在内心斗争着,艾尔悬在半空的剑一直未曾落下,而旁边两个人也都没有出声。事到如今还想让艾略特抓紧时机认错争取个宽大处理,不得不说他们联盟人……好吧,虽然艾尔也这么想着。即便他早已经不认为军部还站在正义的一方。
但是不管什么时候,人总是因自己所处的立场而改变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就像他此刻一般。尽管此刻他再怎么憎恶那些权谋者加诸于无辜民众的一切痛苦,但他还是希望艾略特能活下去。
艾尔拧着眉思索着,耳边却突然听到了极为细微的声响。与此同时缇娜突然道:“有陆行舰闯入了禁行区!”
因为断了半翼而被困在后面楼区的格林开始不断呼叫着那艘陆行舰返航,而对方确实毫无所动,直直朝这边飞过来。眼见那艘陆行舰开始越靠越近,灵鹫转身打算拦下他。
而就在他们两个人同时被吸引走注意力的瞬间,躺在地上的赤狐瞬间暴起!
尽管已经不那么专注,但艾尔手里的量子刃却是丝毫没失了力道。赤狐强行起来的那瞬间量子刃虽被抬高了一些,但还是朝着赤狐的颈下狠狠扎了进去。就在猛然迸溅出的火花之中,因突如其来的那簇明光而近乎失明的艾尔猛然感觉到了一阵剧烈的冲击。
那仿佛被一块巨石击中的痛感和压迫力让他几乎瞬间昏死了过去。头颅被斩断后艾略特眼前陷入了一片漆黑,而他在掏出伏蛇的驾驶舱后,在几乎要戳破他耳膜的报警声中把它朝远处飞掷出去。李登殊回头看到这一幕时,几乎目眦欲裂:“艾尔!!!!”
随着伏蛇的驾驶舱被一把飞掷出去,灵鹫立时回身飞扑过去,落空之后当即切换成快行舰体态飞梭而去——赤狐颈上的量子刃瞬间消失,而还处于伏蛇备置舱中、因艾略特突然一击而身受重伤的缇娜也做出了决断。
她的嘴唇因剧痛而发白,于冷汗涔涔中下令:“……启动。”
那一霎那,整个默斯顿从城区被空中落下的一道蓝色光幕包围笼罩了下来——所有人因为这一异象而仰头惊叹,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狐疑或不安。而还在光悬驰道上的三人却都不约而同变了脸色。
原本还在和傅荣淮口角的潘西在看清那东西的瞬间脸色煞白,他哆哆嗦嗦走近了几步,看着天空中的东西,几乎说不出话来。联盟人或许都不知道,但没有人会比他们再清楚这层蓝色光幕是什么东西。
“穹顶……系统。”潘西失去血色的嘴唇轻轻开合:“……天呐。”
在他话语声飘落风中的瞬间,穹顶系统猛然朝下射落一道光箭——
那艘突入的陆行舰不管不顾地朝赤狐撞去,而失去头颅的赤狐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在艾略特即将摁下手中东西的瞬间,陆行舰死死撞上了赤狐的机身。
而与此同时,扬天落下的那道光箭将赤狐击中——倏忽间将那座隶属联盟的传奇机甲化为齑粉。
第086章 苟且
事实上从穹顶系统开启的那瞬间起, 胡里当斯就知道自己已经是满盘皆输。
果不其然,在不到三分钟时间内,他们所在的那处地下基地就已经被军部封锁了。荷枪实弹的军队不多时就已经控制了基地的各个地方, 隶属于此的工作人员都被压跪在地。胡里当斯被几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带着枪压了出来——虽然这已经给了他充分的缓冲时间,但当胡里当斯看到走廊外被这明显不属于三大战区任何一支的军队簇拥着的维特时,还是禁不住内心激荡。
维特就这样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被步步押近,而后一抬手让他们暂且松下了手。叱咤联盟政坛数十年的老人终于从松缚开的胳膊下得到了最后几分体面, 但还是不肯失了分寸地冲维特一笑:“这局是我输了。”
走廊中炽白的灯光照得他脸色惨淡, 但是唇角的笑却不自主地勾勒出一种阴狠。不待维特回答,片刻后胡里当斯地眼睛里就浮上一抹讥诮,他满怀恶意道:“但你真的赢了吗?”
“胡里当斯,”维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嘴里慢条斯理道:“败者已经被逐出棋盘,你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谈论输赢?……你看看默斯顿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在你手下诞生多少恶果, 你又有什么脸面和我谈输赢?”
胡里当斯脸上的笑意凝滞了一下,而后转为极恶意地讥嘲:“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想元帅不该比我更清楚么?……早已知道会发生什么,却始终纵恶行凶的你,又能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我呢?”
维特垂下了眼睛,不再理会他的话语。然而胡里当斯的话就像刀锥放在那里, 决计无从忽视。胡里当斯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身后的守备在明显得到什么暗示之后,便推了他一把示意他超前走去。老人猝不及防踉跄了一下, 似乎也因为这一推被激发出了所有的怒火:
“维特!”看着维特开始走远的身影, 胡里当斯桀桀冷笑,眸光中毕现狠戾:“我还有个很大的礼物送给你。”
“你是说艾略特手里的东西吗?”维特扭头轻巧道:“大概你老眼昏花没有看清那场景——赤狐被一招射中飞灰湮灭的时候, 看过去可是分外壮丽。”
“他还活着。”胡里当斯道:“只要他还活着,就足以说明一切……你之前调查过很多次法政院内部的走账不是么,但是你一定疑惑,那些钱那些物,最终都化为什么流到了哪里……”
“现在我告诉你,”胡里当斯微笑着跺了下地板:“它们在天空,在地底……等着一个合适的时候,将你们所有人炸个粉身碎骨。”
“就算在这里抓到了我也没有用,”胡里当斯道:“在实际的叛乱者是军部上将这件事情存在的时候,没有人会接受你对我的指控,甚至你还一直头疼着吧。直到现在为止,你拿到的所有证据,即便在怎么追溯,也只止步到凯恩斯他们那一层。”
“不管你怎么查,所有的证据链都只会有一种结果:这一切都是凯恩斯在他的同党艾略特蛊惑之下密谋所为,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维特极为不耐地闭上了眼睛:“拖他下去。”
双臂又被重新钳制住的胡里当斯毫不畏惧地大声道:“你根本没有办法将我定罪,不是么我的元帅?!……不过今天我就很慷慨的告诉你一件事吧,只有一件事情可以让你完成对我的指控,那就是艾略特摁下□□的霎那,让默斯顿这个城池里的所有臣民和我们的元帅大人一起飞上天去吧!直到那时大家都会知道,或许我才会是罪魁祸首,不过谁又能给我定罪呢?!”
维特手边的侍卫似乎被他彻底说恼了,一忍再忍后听到最后那句,便回身狠狠给了胡里当斯一拳:“给我闭嘴!”
胡里当斯被他一拳打倒在地,摔落时呛出了几颗沾血的后槽牙。他带着笑咳了咳道:“维特,你不可能赢过我的!”
站在原地的元帅定着不动,就在胡里当斯笑着急喘时的撕裂音越发明显时,他一把抽出了配枪,而后转身抵在了胡里当斯咽喉之处。整个动作没有半分赘余,胡里当斯的笑在瞬间戛然而止,只余下掩饰不住的剧烈咳嗽声。
“不可能赢过你?”维特挑动一下枪口:“清楚点老家伙,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
胡里当斯的气息平稳了一下,眼中的疯癫少了几分,却又不肯示弱地陈明那点惧意:“你不会的,维特……你不会杀了我。”
他试探着推开维特的枪口:“你知道的……如果我死了,那个同样可以把你置于死地的秘密。”
“就会重现天日。”
他脸上浮出一丝诡谲的笑意来:“你明白的……我们之间,任谁死了,另一人都无法偷生。”
*
黑暗的边缘泄进一丝明光。
如果说人能承受的痛苦有个极限,那估计就是他现在这样。他试图挑动了一下指节,接踵而来的却是全身上下的骨头都被碾碎了一般的痛苦。
艾略特在痛苦中开始控制自己的呼吸频率,直到自己开始适应那股和他的一举一动并存着的抽疼。
视野范围内那块阴影又进一步扩大,所幸除此之外的东西他还能看的清晰。光成一线,从塌成三角状的铁板钢架中露了出来,这是艾略特从毕业之后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观察机甲内部的构造。
手指可接触到的地面上淌落了什么东西,他抓摸了一会,才意识到那是从赤狐中流淌出的髓液。
赤狐……对了,它已经不在了。
在把伏蛇的驾驶舱扔出以后,他就失去力气地向后仰倒。而那动作只进行到一半,他也被什么狠狠地撞了出去。下一秒从天而落那一道明光仿佛厉闪,瞬间激亮了他的视野。
也因此,他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赤狐在瞬间被击碎化为飞灰。
……由这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穹顶系统。
原本被他攥在手里的遥控器现在已经不见了踪影,艾略特试图动了动手臂——他不能再这么躺下去,不然被人发现不过是迟早的事情。好在他先前试着活络了四肢,虽然都不同程度受了些伤,但万幸没有失去知觉。时不时传来的抽疼像针尖在他的骨头上刮擦,他猛吸一口气,而后手脚并用一把抵上了面前那块压下来的内舱壁。稳如磐石的铁壁在他的动作下开始一点点挪开,倾泻入的光芒范围开始越发扩大,驱散了他视野中所有的黑暗。
艾略特左腿有几分吃力,索性侧过身来蹬弄它,而就在舱壁整个立起,明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时,他终于看清了近在咫尺处的一切。
他身侧撞击留下的废墟露出一只手。直到此刻艾略特才明白过来……先前将他从赤狐的驾驶室内撞出来的人究竟是谁。他上前握住那个人从废墟下露出的那只手,不敢贸然施力,只能开始努力地去掀动那碎落一地的陆行舰残骸。
随着他的动作,被剥露出的碎片铁板越来越多,而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气也更为浓烈。只不过这当中却夹杂着一层极为幽微的百合香,把所有的血腥和杀戮意味镇压下去,仿佛少女垂泪时打落在百合花瓣上的颤动。
艾略特把最后一块铁板掀开的时候,终于看清了吉安尼的样子。她那件暖黄色的裙子此时已经被勾出许多破口,指尖到手肘满布大小不一的擦痕血渍,而最严重的是头部的撞击伤。
艾略特把她抱起来,沉入阴影的视野并不能很好地看清她的样子,就连她身上的伤势也是来回看了很久才确认。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艾略特低声问她,尽管昏死过去的Omega姑娘不能给他任何回答:“你应该待在安全的地方,自从赛鲁普死后,这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了,他们不会再为难你……”
话说到一半,艾略特突然顿住了。他想起了先前那艘突如其来的陆行舰,如果不是她在那命悬一线之际把自己从赤狐的体内撞出,那么他早和赤狐一起灰飞烟灭了……
心跳声在这瞬间嗵嗵跳响在胸腔,那股热血几乎沸热到了他冷下的四肢百骸。艾略特抿了抿唇,一时没有说出话来,而在他正想抱着吉安尼先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她不会知道穹顶系统的事情。如果这样的话,那么就无从来说在千钧一发之际以死相搏救他出来这种事情了。
你也是要来杀了我的吗。
艾略特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开始僵冷了起来,他垂头看着Omega姑娘憔悴的面容,定了片刻后,开始朝着旁边看上去更为安全的地方走去。
无论如何,这一切都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
艾尔感觉到自己似乎正在空中。
明明是在空中,却又感受不到任何与这一概念有关的轻盈,反而是周身无处不散发出的痛苦让他感觉到无比的沉重。那股强劲的压迫感似乎还笼罩在他身上,自己也因这股和实际相悖的沉重而朝下落去。
混沌中只有一个概念无比清晰。
——他不会要死在这里吧。
他试图睁开眼睛,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并不新鲜,只不过过往的每一次都带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战栗和命悬一线的紧迫,但此时此刻,就连行将来临的死亡都是沉钝而模糊的。
驾驶舱的去势不减——而李登殊也再来不及管顾身后的一切,乃至于那个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穹顶系统也没法让他动一下眉头。转入快行舰形态的灵鹫能源消耗率虽然较机甲来说低上太多,但是在极速状态下还是迅速燃尽着。眼见艾尔连同驾驶舱已经要一道飞出穹顶系统,在高密度激光下化为灰烬,在所有能源耗尽的前几秒,李登殊猛然抬高了飞行高度,而后整个舰身利落地割破半空,鹰隼般朝着驾驶舱撞去。
就在两者即将撞击的瞬间,灵鹫的能源宣告耗尽。资源告罄后快行舰去势不减,朝着驾驶舱一砸——而后灵鹫便缩回了原本的钥匙形状落在李登殊手中。驾驶舱死死砸入地面,而撞上驾驶舱的李登殊朝外滚落,最终停在了穹顶边缘。
他的衣摆在靠近穹顶的瞬间即被灼烧殆尽,李登殊抬手朝土里碾了一下,沾在袖子上的那点火星就被消灭殆尽。他看着陷在地面的驾驶舱,拼着一股气力爬起来。
好像有什么热流顺着他的额头淌落下去,手腕也已经没了知觉。然而李登殊默不作响的扣住了驾驶舱的那道外门,由于重力挤压,此刻门朝内凹去,门上的那个转轴也被挤出一个尖角,旁边尽是断裂的刺口。李登殊死死扣紧转轴的周围,在血水从指尖流淌下来的同时,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道门朝外抬开。
被压缩到极致的铁壁在他的手下开始发出闷响,而后那股摩擦声越发明晰,等最后铮然一声,门板被倏然拽开,裸露出内里。李登殊甩开那道挤成拱形的门,而后趴在边上朝下道:“艾尔!!”
他原本焦灼的神情在看清里面的瞬间空白了一下,而后渐渐松弛下来,开始转化成一种安心,却又难言的酸涩。艾尔静静躺在那里看着他,和他对视了几秒后,才笑了一笑:“我刚刚其实一直在想一件事,如果我能还能活着从这里爬出去——”
李登殊不知道是被他话里哪个字眼刺痛了,伸出手道:“先出来,艾尔。”
艾尔没有理会他,咳了咳后耳道和嘴角都流出来丝缕细血。缓过来气后他依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如果我还能从这里出来的话,我要做一顶大的坏事,才能弥补我这小半辈子的遗憾。”
这话听起来莫名其妙,但李登殊从他的眼底和嘴边撑起的笑意只捕捉到了几分俏皮。这个关头还能开的动玩笑,绷在他心头的那根弦总算是松弛了几分,于是李登殊道:“艾尔,先出来可以吗?”
艾尔凝着他指尖的血看了会,然后伸手握了过去。被李登殊拉起的瞬间,混合着血色的蔷薇香就在他眼前绽放。艾尔仿佛被魇住了一般喃喃:“我闻到了……原来是这样的味道……”
李登殊没听清他在说些什么,抱艾尔出来时候不作声地来回打量了一下,看出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处,才把他放在地上。艾尔没错过他眼神里那点焦灼和珍视,笑道:“我没什么,小心你手上的伤……艾略特他没打算杀了我。”
尽管事后考量清楚,但回想起刚刚的瞬间,艾尔还是忍不住要为那一瞬间的无措和慌恐而打一个寒颤——就艾略特的所行所为来说,他的目的极为明确,就是要把他给驱离那个地方,尽管方法粗暴了太多,但是确实在当时的境况下对他而言最有效的手段。
但为什么要这样呢?难道他还有什么必须要和缇娜说个清楚的?
艾尔百思不得解,禁不住叹了口气,再抬眼时无意望了眼天空——几乎瞬间被冻结在了原地。
片刻前还澄澈的明空,此刻已经被一道如梦似幻的蓝色光幕所包拢。那如同烟纱一般的光幕,看起来仿若幻想神话一般的浪漫存在,却是沉浸了他多年噩梦的光影。
“……穹顶系统,”这些年来困住他犹如梦魇的所在出现在了自己面前,艾尔不可置信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只是稍微转一下弯儿艾尔就明白了——正如他之前想的那样,维特之所以敢任由胡里当斯作乱、任由城区内部动荡成这样子,势必是因为他有什么胡里当斯绝对想不到、也绝对无法撼动的杀手锏。只是艾尔怎么也没想到,所谓的杀手锏竟然会是这样一个致命兵器。
他着了魔一般开始朝穹顶走去,而在向前几步后就被李登殊拉了过来:“别靠近。”
李登殊早猜到了艾尔想要去确定什么:
“是黑夜模式,我刚刚试过了。”
说是试探,实际上他是不得已得出了这个答案。艾尔愣了片刻,低声道:“我该想到的。”
穹顶系统研制至今,所真正效用的只有一处所在,那就是他生活了六年之久的崩落星系。而最初用于严防崩落星系黑洞的继续扩散和流民外侵的穹顶系统实际上有两种模式,一种是白昼模式——经过核验的人可以顺利无阻地通过它,只有特定被记入名单的人,才会在通过穹顶之时被无差别击落。而身为流放者的艾尔直到不久前才被白昼模式下的穹顶系统登入白名单,从而能顺利通过穹顶系统抵达联盟。
而还有一种,就是此时此刻他们所面对的黑夜模式。无论任何生物,只要贸然靠近穹顶系统边缘试图突破,就会被当即击杀。而除此外系统的操控者也可以指令击毙穹顶范围内的所有事物。它就像一个大型的炮台一般,射速和命中都被加压至极高,几乎没有被避开的可能。
“李登殊……你,”艾尔神色有些晦明不定:“知道吗?他在联盟设置了穹顶系统?”
风如丝缕,掠过堤岸边上的芦苇荡,恰巧抚上他的手指端。李登殊半仰起头看着穹顶系统的最高处,那封顶的穹星即便在白昼也无比耀眼。
“想听真话么?”
没待艾尔回答,李登殊轻声道:“我知道他藏有什么秘密,只是我不知道,这个秘密,居然足以遮天蔽日。”
……
向前徒步了不远,艾尔和李登殊就被前来搜寻的陆行舰寻获。伏蛇驾驶舱留在原地的残骸被人回收后,他们便乘着陆行舰重回到了先前的所在。没等他们到达,就发觉附近有许多陆行舰在附近盘飞,似乎是在四处搜寻着什么。不多时,艾尔就看到原本他驾驶着的那座机甲,被打穿了驾驶舱的机甲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势歪斜在地,膝部以下消失在了一个巨大的坑洞边缘。
那东西根本不难辨认,就是穹顶系统的攻击痕迹。艾尔盯着那个坑洞看了许久,直到陆行舰朝默斯顿中心城区转航、那坑洞和机甲早已在楼层遮掩之下消失不见,他也依然看着那个方向。
片刻后他转回来,情绪似乎开始有些不稳定,但还是和李登殊道:“他们在找艾略特?”
李登殊“嗯”了一声,这对于他们两个来说着实不是什么轻松的话题:“撞上赤狐的那艘陆行舰……驾驶者似乎是吉安尼。她在‘天罚’落下的瞬间,撞得赤狐的驾驶舱和机体脱离了。”
“联盟的机甲会这么粗制滥造么,”艾尔听得有些麻木:“那可是赤狐,吉安尼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撞脱它的驾驶舱。”
事实上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不过时至此刻赤狐早已在穹顶系统的“天罚”之下尸骨无存,那么一切都已经无从考究了。李登殊顿了顿,还是将刚才从内线中获知的情报说出了口:“艾尔,缇娜告诉我说,胡里当斯在默斯顿城区内安放了极大数量的炸弹,一旦引爆足以将整个默斯顿城区一起炸上天去……而现在,□□就在艾略特手里。”
“原来是这样?”艾尔有些出神道,但他对此竟然丝毫不感意外,甚至感觉一切终于连贯了起来:“怪不得,所以艾略特要……”
艾尔有些涣散的眼神在远处一道灼目的光刺入眼睛时凝定了瞬间,在一刹那他似乎看清了斜下方光悬驰道上每个人仰望天空的表情,从渴求的眼神到松动的嘴角,而后时起手招挥时的姿势,以及那些人目光尽头处,因为铺洒倾泻开的明光而终结于耀眼处的驰道道轨——
有法政院一手推进、造价三百亿,环包默斯顿城区的光悬驰道二期。
艾尔在联想到这一切时立刻抓住了李登殊的手,几乎不消再多说一字,两个人都知道了彼此心中所想。李登殊反握住艾尔的手,冲座前的通讯员道:“接通缇娜。”
通讯员不敢有丝毫怠慢,片刻后正为交叠在一起的多道命令忙得焦头烂额的缇娜接入了这则高权限通讯,有气无力地烦闷道:“李登殊,什么事?”
“三分钟之内,”李登殊声色冷凝,眸光已经全然沉了下去:“让所有人离开光悬驰道环岛。”
“胡里当斯的炸弹,藏在路轨层基里。”
第087章 吟唱
倒塌的梁柱撑起了视野内唯一一个豁口, 从那当中晃晃悠悠斜下的光暖黄,带着点昏色的缱绻,跳荡在她的眉梢眼角。风吹过来的时候似乎带点呜咽, 而这一切都仿佛浸没在泡沫之中,把转瞬即逝的光影拖的极为悠长。
吉安尼整个人笼罩在夕色之下,她维持着一个姿势靠在墙壁上许久——直到搭在膝侧的手指节轻颤,她仿佛被惊吓到了般猛然醒了过来。
周身笼罩着一种驱不散的酸痛, 而额角更是一阵儿接一阵儿的抽疼。她下意识抬手要去摸索伤口, 却在手指挨到额头的那个瞬间被人轻轻截住了。
“……”艾略特和她对视的那个瞬间似乎动了动嘴唇,然而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两人极有默契的彼此避开了目光,察觉到吉安尼手上松了气力,艾略特便也放开了手。他步子有些不自然地向前走去, 尽管极力想装做若无其事,但是腰侧和腿上的伤还是让他的身形显出几分异常。不过两人都对此没有开口,吉安尼靠在墙柱上, 看着在一片昏黄中艾略特独自坐到对面,在碎石瓦砾中捡出的一块石板之上。
空气中压抑不住的信息素随着淡泊的血腥味飘散, 红酒的甜烈混杂着清幽的百合香,气味撩荡之下,仿佛多年前早已枯死的一切又重新攀出枝桠。不过相对坐着的两人都无动于衷,似乎心底已经预见到了这攀出的细枝最终缠绕着的死亡。
艾略特这会每呼吸一次, 都会感到一阵抽疼——大概他的肋骨也断了几根。他粗略处理了一下身上的开创伤后,便帮着吉安尼简单处理了一下额头上的伤口,而后就茫然无所事事到了现在。
或许他在等她醒来, 或许他在等谁先找到他们, 又或者他是在等死,总归他明白, 自己是在等待着什么。
艾略特抿唇,他的嘴唇现在极为干涩,不用想他就知道自己是一个怎样憔悴又邋遢的样子。他摸索出胡里当斯交给他的那份礼物——在先前掉落后他又找了几次,最终在驾驶舱残骸的某一处发现了它。
他看着手中的遥控器,握在手中时并没有什么分量,但艾略特清楚地知道,那之后对应的是什么。他的手指忍不住去摩挲顶端,心中无存什么深意或剧烈荒芜的恨,只有一片虚无。
而正是这片虚无,似乎要蛊惑着他将这一切拉向深渊。
艾略特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东西,毫无察觉吉安尼已经起身走到了他旁边。
“艾略,”多年没有再说出口的亲昵称呼被她没什么感情的说出口,吉安尼轻声道:“你要摁下它么?”
艾略特因为那一个睽违已久的称呼而喉头发紧,他看着吉安尼没什么血色的脸颊,而后垂下眼睛道:“我不知道。”
吉安尼安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而后收拢裙摆,在他身旁坐下——就像很久很久前他们曾经那样。吉安尼垂着眼睛看向地面,而艾略特嗅到那股清淡的百合香,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你恨我么?”
吉安尼的手指僵了一下,她的目光发直,紧紧盯着视野中的某一处,片刻后才道:“恨吗?大概是有点恨的吧。但是我明白,你救过我的命。”
艾略特目光一涩,神情也带上几分苦闷。而吉安尼抱膝团成小小的一个,把下巴搁在膝头:“那天晚上……你是故意把我支走的吧,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大概我和父亲会一起死在医院里。即便所有人都知道真凶是谁,但也苦无证据将他绳之以法。我们将永远得不到公平的审判,也永远不会等到正义来临那一天。”
“吉安尼……”
“艾略,”吉安尼把眼泪埋在膝头,轻声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当年……哥哥死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或许是从心底感觉到了终焉的味道,一直以来在两人中间横亘着的吉尔伯特之死也不再像以往那样讳莫如深。艾略特沉默了片刻,而后道:“对不起,我是真的……不知道。”
当初登岭一役,他并没有看到吉尔伯特的最后。
从一开始收到调令的时候,艾略特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由于石正荣元帅死讯的突然传出,几乎所有人都正义愤填膺、热血满腔,在那种情势下,艾略特只得领命去完成那场在他看来无异于以卵击石的任务。好在当时同队执行任务的人还有一个没有被冲昏头脑的吉尔伯特,于是他们两人私下商定了一个计划,决定到时候若有不妙就及时撤退止损。
然而不管先前的计划商定得再严密,他们也不过是第一次上战场。真的等到那一刻来临时,他并不能像自己计划的那样泰然自若地引导他们撤退。最后是吉尔伯特自愿冒险,带着三舰侧袭敌军,等他们突围后再从后方薄弱处破开一个缺口,让他们得以逃脱。
但事实上他们刚一突围,艾略特的快行舰就被击落了——而后被清扫战场的敌军抓走作为战俘。至于后面如何演变,他也完全是从别人口中听得。由于失去了主指挥,后续营救吉尔伯特等几人的计划也就不了了之。在那些逃出来的人回程路上,负责佯攻做诱饵的吉尔伯特共发了三条求救通讯——事后艾略特甚至听到过有人嘲笑他没有骨气,毕竟当初装出一脸慷慨悍然赴死的人是他,最后死前痛哭流涕哭求别人救命的人也是他。据说李登殊最后带人回去的时候,吉尔伯特半个身子被压在坠落的星舰之下,早已没了人样……甚至到最后都只回来了半副尸骨。
吉尔伯特到死都在等着他们回援,那三封电报艾略特再回来之后听过无数次,也再明白不过——吉尔伯特当初有多害怕,又有多想活下去。艾略特不知道对于死亡的畏惧有什么好值得被人嘲笑的,但他没有任何立场去为吉尔伯特申辩什么。毕竟在所有人眼里,他才是那个害死吉尔伯特的凶手——因为是他见死不救,贪生怕死,最后罔顾那三条通讯,舍弃了他们。
在他没有回来的那段日子里,登岭一战惨死的人都被尽数归为了“由于身为主指挥的他贪生怕死而殒命的英魂”,由于当时那些逃出的人遇袭之后就慌忙逃窜,甚至连他在途中被击落也没人知道,在郑杨系把战俘名单递交过去前,甚至有不少人揣测他因为忍受不了战争的严酷而中途脱逃。而在他成为战俘在归来之后,所有人对他的鄙弃就更上一个层次。
因为他是可耻的逃跑者。
艾略特的所有解释都变成了狡辩,更愈发佐证了他的道貌岸然。毕竟没有人愿意承认在战场上自己因为贪生怕死而舍弃战友,更不用提当被舍弃的人还是当朝贡阁大臣的儿子。所有人顾左右而言他,最后统一了口径说明当时是艾略特无视吉尔伯特的求救通讯下令让他们撤退,而在撤退的路上他又被击落俘虏。
就像所有人期望的那样,艾略特一个人扛起了登岭一役所有的罪责,战死者的亲属把这笔帐全记在了他身上,而另外那些活着的人也为了逃避舆论谴责而选择指认他。赛鲁普一怒之下撕毁了他和吉安尼的婚约,并扬言一定要让他为吉尔伯特偿命。
那时候吉安尼也曾来找过他,女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般也要他一个答案。但艾略特自己也给不了什么答案,在那些日子里他自己都开始扭曲和怀疑,或许他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他就是那样抛下了战友于不顾,最后被俘完全是报应。有时候他又会开始憎恨吉尔伯特,如果不是当初他提出了这个计划,哪怕他们全部都死在那里,也会比当下的情况好上太多……甚至于他既然冠冕堂皇的选择了牺牲,到最后又为什么会发出那三条求救讯息呢?
既然你那么害怕,为什么当初要提出做这件事情,既然你做了,又为什么要后悔。为什么你死了,我却要为你们所有人的死负责?
于是他有些神经质地看着吉安尼,有些自虐地、自暴自弃地满怀恶意同她道:“是啊。”
其实他那时候是期望吉安尼能够反驳他、打醒他,怎么样也好,只要是她还相信着自己,相信自己不过是在说一时疯话就好。他那样口不对心,却偏偏期望着吉安尼能挺身而出抓住他的手,支撑他一些日子。
但是没有。
听到他的解释,吉安尼整个人都僵了、死了一样,然后如游魂般踉跄离去,听不到他后面所有的话,而后任由自己的父亲撕毁婚约后攻讦艾略特,自己只在房间里以泪洗面。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吉安尼又何尝不是希望自己做她那最后一根稻草,遗留下一点最后的光呢?只要自己说了,她一定会相信的吧。
但反过来说,就因为他们两个都不够勇敢——否则艾略特不会说出这种话来试探吉安尼,吉安尼也不会相信艾略特那崩溃中的一句言不由衷。他们都害怕受伤地向后缩了一步,才会造成现在的局面。
艾略特喉头酸涩,只觉得嘴巴里尽数是苦的。吉安尼把头埋在膝弯里,听他说完了那一句后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艾略特疑心她出了什么差错,女孩子才干巴巴地说了句:“我知道了。”
*
原本四处搜寻艾略特的陆行舰现在全部聚集在光悬驰道附近,环岛上原本还在发病被暂时控制的人全部由军部接手,强行打晕后载离。那些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隐约从军部那些人紧张的神情中察觉到一丝不祥。在那如影随形的恐惧感驱使之下,他们甚至没有闲余的心情留给悲伤和害怕,只能急急忙忙地登舰离开。
潘西和傅荣淮去把温羽泽和霍路德捞出来时候两个人都快失去了知觉,不过羽泽大概是拼着最后一点气力在昏倒前把两人的衣服都整理好了,才不至于过分狼狈丢失尊严。傅荣淮扛起霍路德时发觉他的情况已经完全稳定了下来,这会不过是纯粹因为累而失去知觉。相比之下,温羽泽的后颈和肩胛骨简直被咬得血肉模糊,其中一处甚至深可见骨。潘西和言泽原本要一起撑他起来,没想到温羽泽却是轻得很,言泽便推开了潘西自己背起了他。
几个人急匆匆跑出去,跟随外面的人分批次撤离。弗兰原本还在人群里四处张望他们,这会见一行人出来跟着登上了陆行舰,才暗地松了一口气。缇娜面无表情站在光悬驰道最边缘处,向下俯瞰着整个默斯顿城区。卡罗和弗兰站在她身后,看着缇娜近乎有些发青的脸色,迟疑了一下后交换了一个眼神。
最终弗兰开了口:“姐姐……”
缇娜斜过一眼,弗兰记起两人的约定,忙改口道:“缇娜上将。你……你要不要休息一会?”
缇娜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不用了,我还能撑住。”
她回答了这么一句,便有一瞬不瞬地看着下面。弗兰似乎又忍不住劝了她几句,跟着卡罗也忍不住开了腔,但她却全然抛于耳后,只聚精会神地想着当时维特转述胡里当斯的话。
如果说在天空中指的是光悬驰道二期中藏着的炸弹的话,那么地底的又被埋藏在那里呢?如果真的如胡里当斯所说的那样,那是毁天灭地足以将整个默斯顿夷为平地的份量的话……会在哪里?
总不能整个默斯顿地下,都是他们埋好的炸弹吧?
……
潘西和傅荣淮站在陆行舰舱门口一起向外张望着,看着缇娜忧心忡忡的眼神自己也跟着担心了起来。潘西摇了把傅荣淮道:“怎么办?那些炸弹不会真的会被引爆吧?……我们在这里还好,但艾尔——”
“嘘——”傅荣淮面无表情地嗞灭他后面的话,示意他向后看一眼:这会儿舱内所有人都精神高度紧张,刚刚他们的谈话不知道被听过去多少,这会儿都很是胆怯地看着他们。潘西有些不好意思地勉强笑了一下,而后挨傅荣淮紧了点:“怎么办啊?”
不光是那个,他们担忧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情。穹顶系统在联盟出现,大概率用的是和崩落星系时的同一系统。这件事后联盟势必要戒严一段时日,那时候穹顶系统必然会成为他们的依仗——这样的话,只短暂的登陆过一段时间白名单的艾尔能否成功地逃出联盟,那就完全是个未知数了。
潘西在那里揪心不已,手底下对着傅荣淮小腹猛戳——戳的他一晃撞到了靠在一边的温羽泽。背上起了冷汗的傅荣淮还没来得及说声抱歉,就被言泽眼睛盯得闭了嘴。他转过去的时候和潘西都有些悻悻,不过片刻后还是道:“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个问题。”
环顾了一下周围,潘西小声应道:“什么问题?”
“你就那么确定,”傅荣淮看着他道:“安斯艾尔愿意跟我们回崩落星系?”
潘西有些莫名其妙:“不回崩落星系去哪里?那是他的家啊!”
他俩声音又压不住地渐高,此时把旁边昏昏沉沉的温羽泽彻底惊醒了过来。他半睁着眼睛没什么气力地靠坐在那里,旁边霍路德和他歪靠在一处,倒是神情平和睡得正熟。温羽泽抿开一个笑来,转眼看到言泽正在近距离专心致志地看着他,形容仿佛一只伏在他膝头的小猫。羽泽大概能猜出言泽是因为什么缘故才这样子,所以也极为善意地摸了摸他的头。
正当这时旁边潘西又压不住声音:“我不要跟你谈这些!你就说,现在联盟地下埋着那么多炸——”
他话没说完,被傅荣淮一把捂住嘴摁没了声。潘西明白自己闯了祸事,便也理亏地任捂。旁边的温羽泽皱了眉头,想开口却先咳了两声,脖子上的伤口又渗透一些血迹出来。而后他看着潘西和傅荣淮,压低声音道:“你们说什么?联盟地下埋着什么?……”
他皱眉小声道:“是炸药么?”
*
当外面有脚步声传来的时候,艾略特攥紧了手里的□□。
他大概知道这个时候就要来临,也大概猜得到他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也正因如此,李登殊和艾尔一同在顶上出现,而后一跃而下的时候,他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艾略特憔悴的面容上神情倒是无比坦然:“你们来了。”
李登殊和艾尔的神情都说不上轻松,尤其是在看到艾略特手中□□的那一刻。李登殊看了他一会儿,斩钉截铁道:“艾略特,你不会那样做的。”
“是么?”艾略特淡淡道:“可实际上在之前我就试图摁下它过了,如果不是天罚从天而降把赤狐劈了个灰飞烟灭的话,现在我想,默斯顿就已经不复存在了吧。”
“胡里当斯说过,他用了这么多年,一点点把自己的心血埋进联盟的骨髓当中。”艾略特垂眼看着手中的□□,而后道:“我原本以为他只是比喻,没有想到这是真的。”
“别试图过来,”明显看到李登殊有要动作的打算,艾略特头也不抬道:“别小看我。就算你再怎么厉害,就算我现在再怎么不堪一击。李登殊。”
艾略特有些混沌的眼睛盯着他道:“我都一定能,在你接触到我之前,先摁下这个□□。”
李登殊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随即确定艾略特是认真的。他直起身站定在那里,轻声道:“我明白了。”
眼见就要这么僵持下去,进门开始就没怎么说话的艾尔忽然道:“吉安尼小姐。”
“我很好奇,”艾尔盯着艾略特身后那个穿着灰败长裙的姑娘:“你现在和艾略特待在一起,是以共谋的身份么?”
没等吉安尼回答,艾略特的气息却明显已经杂乱了:“艾尔!”
他看着艾尔,眼神有几分急迫和压抑:“这不关她的事情,你不要为难她!吉安尼会好好地——”
“现在他不会摁下去的,”艾尔在这极短息的片刻同李登殊压低声音道,在艾略特察觉出话语内容的瞬间扬高了声音:“动手!”
李登殊立时前冲,以最快的速度缩短了他和艾略特之间的距离。艾略特下意识预判后仰,避开他迎面落下那一击。而与此同时艾尔却已经冲至他身后,艾略特意识到不妙,刚要转身,肋骨处却猛然一阵抽痛。他眼前一阵发白后,整个人就已经被反剪住手摁在了地上。
原本攥在艾略特手中的那个□□骨碌碌滚到了一边,最后似乎停到了哪个角落里。不过几人现在都已经无暇顾及那件事了,艾尔压住艾略特的肩膀,叹了口气道:“对不起艾略特,不过从此以后你就不再欠我什么了。”
“也好,”艾略特咳了几声,眼底呛红道:“这么多年你连我的救命之恩都不肯领,有这么一个恩人,也总让我提心吊胆的。”
艾尔默然许久,抬眼看了下李登殊,在得到对方的眼神鼓励后才把剩下的话说出来:“对不起,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那就这样以为吧,”艾略特道:“对我也没什么坏处。”
不知道为什么,艾略特突然开始笑了起来,然而笑着笑着他的眼泪就已经从眼眶里滚落。等在察觉的时候,艾尔和李登殊就已经把他放开。艾略特仰躺在地上看着他们,半晌忽然道:“不杀了我么?”
见两人不言语,他把眼神转向李登殊:“虽然我其实没有太喜欢你,但是死在你手里的话,我还是会觉得很开心的。”
李登殊看着他,而后蹲下身来看着他道:“……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
艾略特愣了愣:“你说什么?”
“这一切都是胡里当斯主谋的,”李登殊道:“但是并没有人知道。艾略特,胡里当斯想要你死,因为只要你死了,那么无论我们了解再多内情,对于他没有证据的指控都会是空谈。艾略特,你要出面指认他——虽然我们知道,只要炸弹没有引爆,就根本没有直接的证据去指向他。但也正因还没有引爆,艾略特,你还有转圜的余地。”
李登殊顿了顿,轻声道:“联盟曾经背叛过你,但联盟也曾拯救过你,不是么,艾略特。”
“……”艾略特沉默地看着他,眼神中突然有了点感伤:“我原来以为你是最明白的,没想到……你也这么糊涂。”
“这是无法避免的,”艾尔在旁边道:“艾略特。作为敌人,我们会刀剑相向。但同样身为朋友,我们只希望你能得到公平的处判,而不是沦为他人的替罪羊。”
听到最后那一句,艾略特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紧闭的双眼中滑落,半晌,艾略特压住哽咽道:“我知道了。”
艾尔和李登殊终于松了口气,他们两人一起扶起艾略特。这里距离陆行舰搜寻的地方不远,他们必须要在那些人找过来前转移艾略特。毕竟缇娜也就算了,维特对他的处理态度可是相当让人捉摸不定……至少现在,绝不能让艾略特落在他们手里。
艾尔正想着后面回去该怎么周旋,却发觉李登殊撑起艾略特转身后,两人都僵停在了原地。见状艾尔心头猛然发紧——难道是维特?!
于是他飞快地越过两人,眼前却是他最为意想不到的画面。
被忽略在他们外的吉安尼此时正赤脚站在不远处,废墟之中尘灰迎着她在暖黄的光雾包裹下旋转飘动,而她也正迎着余晖端详着手里的那枚□□。她的神情静谧而美好,整个人落在光下,仿佛一触即碎的琉璃,整个画面如梦似幻。
不同于画面展现出来的安然,艾尔心底涌上一股难以遏制的寒意。艾略特撑着李登殊站在那里,怔忪着开了口,带着点试探和不可置信:“……吉安尼?”
“只要引爆了这个,你就逃不掉了对么……”吉安尼眼中满怀爱怜,仿佛在看着所爱之人。她极为认真地看着手中的引爆器:“只要引爆了这个,就会落实艾略的罪名、而后有足够的条件让胡里当斯认罪是么?”
“我的哥哥,”吉安尼的眼神逐渐涣散:“为联盟而死。”
“我的父亲……为联盟而死。”
她的话如同爱人间的亲昵耳语。
“……那今天,就让联盟,为我而死吧。”
第088章 焰火
那一天, 联盟迎接了一场有史以来最为雄伟壮阔的烟花。
在紧急疏散救援行动结束后不久,天空中毫无征兆地传来了一声巨响,而后震天动地的爆炸声便接连不断地响起。环绕默斯顿城区的光悬驰道在那样的声响中破溃, 于火光中消散崩裂,最终化为逸散于漫天的流星。蜷缩在地上的人群各自披着分发下来的薄毯,从缝隙中仰望着那一切——望着环延驰骋于天际的光悬驰道如此次段崩裂,炸开时闪动的明光将已沉入暮色的天空映得如同明昼。
那像一场再瑰丽不过的盛宴——映明暗夜的流星火雨。
周围的人们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只是静静在阴暗处看着这画面, 神情中满含悲伤与孤惶。而在人群之后,缇娜迎风站在一栋塌陷下一半大楼的楼板之上,她面上并没有什么生动的表情,只在眼瞳里深深刻画下这一切。她原本湿透的发丝在冷风之中被吹拂得半干, 此刻转过身来,冲身后不远处的人道:“这次真的……我替联盟的人民感谢你。”
温羽泽给靠坐在石墙边上的霍路德披了件毛毯,扭头时回应了她一个淡淡的笑来。他的脸色依然很不好, 但眼睛却灼亮的像星一样。温羽泽看着远处那盛大而又破败的美景,满怀感喟道:“不必这样……”
温羽泽顿了顿, 而后坚定道:“这儿也是我的家。”
缇娜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目光又落在了不远处塌陷的地面上。这原本是默斯顿城区的正中心,但此刻除却象征着联盟三方权力中心的大楼依然存在,那个见证过联盟百年历史的花卉喷泉已经消失了——只余下还未破裂的地下供水系统在地面上不断涌泛出一个泉眼, 冲出几枚晶亮的硬币。
如果那时候不是温羽泽猜到余下的炸弹正是被胡里当斯藏入默斯顿的地下矿道中,那么此刻默斯顿城中的所有人或许都已经成为了这场烟花的一部分。在得知这件事后,缇娜当即遣人去调查, 最后在默斯顿中心城区的地下检测到上万吨的炸弹。
在所有人为如何处理这大批量的炸弹一筹莫展之时, 缇娜把目光落到了市中心那座高达百米的花卉喷泉之上。
连同了默斯顿地下各处的废弃矿道,与为了完成供水连同了上百个接水点的花卉喷泉——缇娜最终一声令下, 将喷泉底基打穿。随后乱流便在穿透的地下开始四处流淌,在极短的时间内淹没了地下矿道,让那些潜埋已久的炸弹彻底失去效用。汩汩潺潺的水流在最后抚平了联盟的威胁,而在被破坏掉的花卉喷泉周围,遗留下了许多投入花卉喷泉之中亮闪闪的硬币。
那些寄托了多少人美好向往的愿望和祈祷,最终和这些硬币一起,庇佑联盟幸免于一场灾祸。
*
天空中的焰火还没有息止。
在爆炸开始后没有多久,艾略特的藏身之地就被发现,联盟当即对他进行了抓捕,同时也将被挟持为人质的吉安尼解救了出来。艾略特在走到这里时,换由弗兰的小队押送。昔日的旧友而今默然不语地前后相继而行,弗兰埋着头走在前面,在路过花卉喷泉附近时,身后那个人却突然停了下来。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艾略特弯下身去捡起了一枚硬币,他看着那枚在水中浸泡了多年而依然闪亮的硬币,脑海中却突然想起了当年。
“弗兰,”背后的人轻轻问道:“如果当年我把那枚硬币丢进去了,那么现在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人到了此时或许看到过往相关的任何都会开始怀念,弗兰没有回头,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年因为艾略特和吉安尼而在军校之中沸沸扬扬的联盟花卉喷泉传说。
那时候艾略特还没有经历过晦暗的一切,吉安尼还能毫无阴霾的笑。许多逝去的人还活在这个世界上,那糟糕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只有艾略特撑在他肩膀上,躲着缇娜的耳朵冲他展示手里的硬币:
“吉安尼要我和她一起去丢硬币,我一定要扔到喷泉的最中心去。”
阳光从柳荫穿过,洒落在他们眼中。那时候他搭上艾略特的背,避着缇娜咬耳朵道:“好啊,你试试看。”
当时的一切似乎都还在昨日一般栩栩如生,弗兰耳畔仿佛又流过了当初那些人的笑声。而不同于那时的是,此时此刻的他连回应艾略特的勇气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他又想起了那天在军部大楼里艾略特没有说完的话:
如果我们都不在了,你要怎么办?
迎着夜风前行的弗兰终于流下了眼泪,他直着背脊朝前走着,无声地越哭越汹涌,不过现在他可以把答案说给艾略特听了。
“我不知道,”弗兰哽咽着,不知道自己是在回答艾略特哪一个问题:“……我不知道。”
*
“艾尔,”潘西伸头朝后面看着夜景中飞逝的一切——爆炸终于停止下来,而塌溃的光悬驰道使得夜幕中出现了巨大的空洞,像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盯着他们远去:“我们这样走了,真的好么?”
坐在驾驶室的艾尔一时没有回应,他的面容似有无奈,语调中也有几分叹息:“这是艾略特的选择。”
几个小时前,在吉安尼动手引爆了炸弹之后,艾略特在爆炸声中至为郑重地向他和李登殊作出了请求:
“吉安尼只是被我挟持来的人质,”艾略特齿关有些发抖,但是还是把话全部说了出来:“她什么都不知道,是我在穷途末路之下选择了引爆。”
“拜托了,”即便听到这些话的吉安尼根本无动于衷,只是把那早已无用的遥控器扔在一旁。见状如此,艾略特还是道:“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与他无关。”
艾尔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他所说的一切,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吉安尼身上。她神情极为平静地看着天空,被晚云染出血色的黄昏里传出接连不断的爆炸声,让她颊畔的眼泪也仿佛流下了鲜血一样。
李登殊看着艾略特,似乎想从他满含血丝的眼瞳中探究出什么——艾略特从一开始就摁紧了他即将抽出的配枪,两个人几乎是在用全身的力气抗衡着,勉力维持了面上的平稳。最终李登殊松了手:“如果没有人问,那我就不会说。”
艾略特终于露出了一点心满意足的笑来。他看了眼吉安尼,神情复杂到仿佛把万语千言都揉了进去。之后在接连的震动之中,他被探寻过来的军部士兵抓了起来。临走前艾略特和吉安尼说了最后一句话:
“再见了,”他轻声道:“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
那时候他们目送艾略特远去,无法停止的爆炸配合着默斯顿城区的惨状,在天空中渲染出末日般的景象。而在无穷艳丽的焰火之中,吉安尼走到了他们身旁:
“我会自首,”她的脸色在晚风中映照着爆炸时漫天崩开的火光浮开血色一般,有一种极摄人心魂的美——然而那空荡荡的躯壳麻木地吐露出心声:“我不欠他什么,就像他也不欠我什么了一样。”
艾尔看着吉安尼的表情,回想起了之前她所诉说的一切。此生他再没有听过比那是更为空洞和虚无的控诉,仿佛吉安尼已经成了这个世界上的幽魂一缕,再也无处凭依。但那一刹那艾尔确实与她产生了几分共鸣感,那种众叛亲离无处可归的凄惶无依,他在多年前也深深地体会过——如果不是外公和莉莉安,那么他大概也会像吉安尼那样,孤注一掷地想要毁灭一切。
或者说,艾尔根本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他失去了外公和莉莉安,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
艾尔沉浸在自己的所思所想之中,没有意识到潘西欲言又止,最后默默在舱内和言泽靠在了一起。而坐在辅助位上的傅荣淮有些忍不住了,他手指点了点辅助面板位,而后道:“我们不是在说那些。”
“安斯艾尔,”傅荣淮故意不去看艾尔,有些烦躁地看着前方:“我们是想问,你就这么离开联盟,真的好么?”
*
在城中难民都得到紧急安置,而爆炸现场也被及时封闭处理后,李登殊终于有空去仰头看了眼今晚的天空。那片沉黑之中隐含星光,云也悠悠地前浮飘动着,就像不久前那个夜晚一样。
小王子就像从天而降一样,突然间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而在那样仓皇和唐突的动手之后,他们在馥郁的酒香中接了那样一个不大体贴且满含迷醉的吻。
时间虽然过了没有多久,但这中间发生的事情却让他觉得恍惚已经过了数年。他记挂了很多年的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不再像记忆中重复来回被他揣摩流连的样子,他的每分每秒都足够鲜活和生动。
但就是这样的他,今晚就要离开了。
格林的脚步声他一早就注意到了,不过李登殊刻意地没有回头。他让格林前去接应艾尔离开,并将艾尔最后的挂念托付给他。不过人虽然交还到了艾尔手中,但是胡里当斯从暗商这重渠道中购来的灵鹫图纸和军火,他们却是势必要追查下去。但那些也都是后话,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格林既然已经回来了……
那就证明。
李登殊避开了格林有些踌躇的表情:“他已经安全离开了吗?”
格林偷偷打量着李登殊的神情,一时不知道从何处说起是好,不过他这个弟弟脸上一惯不显山露水,到了此刻也是一派平和。最后格林纠结道:“他……真的不要紧么?就这么走了的话?”
格林鼓起勇气道:“毕竟当时你为了争取由安斯艾尔代替莉莉安公主来……”
“格林,”李登殊没有让格林看到自己的表情,但是他的声音依然如故的平稳:“这些年来,不论是联盟还是帝国,给他的枷锁已经足够多了。”
是的……已经足够多了。
就是因为那些枷锁足够多,才能让他有一个适当的理由,在成就所愿的情况下,又满足了自己的私心。他一早就计划好,借由联姻之名让安斯艾尔突破穹顶系统的限制逃离崩落星系,最后在一个适当的时候离开此处,回归自由。不过在他向元帅提议由安斯艾尔代替逃婚的莉莉安公主完成联姻那时起,潜藏在暗中的轮盘似乎就开始了旋转。从莱文森毫无征兆的突然离队前去刺杀艾尔,到后面幽灵舰的出现……这一切似乎都印证着他心底那股不祥的预感。
而当事情演变到胡里当斯的反叛这一步,这所有的一切就已经脱离控制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联姻名义下再见到艾尔后,或许两人真的还能再有别的什么可能。但那不过是他埋在心底多年执念下的一厢情愿,安斯艾尔并不该被他的私心所束缚,更遑论在联盟已经彻底成为是非之地的当下。
他应该离开这里……他必须要离开这里。
李登殊一遍又一遍这样提醒着自己,尽管他内心仍旧期待着:
不是走投无路的被迫接受,而是在拥有自由后的自主选择。
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艾尔说不定,会为他留下呢?
夜色下他的背影显出一点清寂和落寞,格林大抵能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知道是该说自己这个弟弟太过于坦荡,不愿因为自己的想法而轻易左右他人,还是说太过于别扭……
不过对比李登殊明显透露着“如果艾尔愿意,他自然会选择留下”和刚刚安斯艾尔所说的:“如果他想我留下,就一定会说出口”。
格林意识到了自己肩负的重任,这两个人某种程度上确实是并驾齐驱,但是也正因此,如果他不推上一把,或许原本该并行的两个人就要背向而驰。
格林清了清嗓子,这略显刻意的声音让李登殊不由得回头看向他,当即看到格林煞有介事的表情道:“登殊……”
他刚给自己要说的话打完腹稿,正欲语重心长地劝诫指导李登殊一番时,两个人的终端上突然“嘀嘀嘀”地极速弹出了消息。
这会儿正值特殊时刻,两人都没有怠慢,李登殊当即接入了通讯,那边传来的声音中气十足之余倒是分外意外和紧张:“上将!!”
那人缓了口气,没等他们提醒便继续道:“我们在发现了一艘试图突破边界的可疑陆行舰,经查实,舰上所乘坐的人正是之前被抓后又趁乱潜逃的崩落星系犯人尤萨克!”
李登殊和格林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几分迷惑的神色。然而下一秒那边的声音便让他们紧张了起来:“除此外,他还挟持了疑似安斯艾尔殿下的人质,现在正欲强行突破边界线!”
在对面说话的间歇,呼呼灌入的风声中他们还听到了几句:“叫你们上将李登殊出来!”“告诉他安斯艾尔在我们手里,想让他活命就快放我们离开!”
听到那明显熟悉的潘西式喊话,格林觉得自己都快要石化了。
那边似乎也已经意识到这些声音流入了上将的耳朵,当即心虚地咳了一声道:“上将,您是否要来现场……这些犯人猖狂至极,但安斯艾尔殿下在他们手中,我们投鼠忌器……现在不排除他们有伤害安斯艾尔殿下的可能!”
话音落下,那边近处又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这次似乎是联盟方的劝解喊话:“你们不要轻举妄动!警告!请保证人质的安全!我们即刻会给出双方都满意的解决方案……”
没再听下去,李登殊一跃跳下平台,在碎石瓦砾之中走得飞快。格林在上面喊了声:“上将!”
李登殊头也不回地朝前方跑着:“别让他们动手格林!快给我派来一辆陆行舰!”
“我要去带他回来!!”
*
陆行舰开着巡光灯四处乱飞着,潘西又扯着嗓子完成新一轮喊话后,看着坐在舱中心没什么表情的艾尔道:“艾尔……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艾尔回道:“不太好?我记得这是你提出的‘绝妙的好主意’。”
潘西干笑了一下,心有戚戚地看了眼外面那些被他们的狂妄举动招来的陆行舰:“不,我那只是……我是怕万一李上将他如果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一时没赶过来。”
艾尔气定神闲地斩钉截铁道:“不可能。我在这里,他一定会赶过来。”
这句话说完,整个陆行舰舱内一片鸦雀无声,就连独占驾驶室的傅荣淮也不哼歌了。艾尔登时被弄得心虚了几分,低声问潘西道:“你确定……他和我的信息素味道是一样的吗?”
“……是啊。”潘西看着他:“你不是自己也闻到了吗?”
小王子刚萎靡几分的气势瞬间又高涨起来,艾尔很是笃定地看着下面:“很好,那不管怎么样,他一定会来。”
但事实上联盟这会儿乱成一锅粥,他们这样折腾也不知道会有多少效果。虽然他们确实需要个方法突破穹顶系统,但是早知道最后会招摇到这个地步,还不如他那时候偷偷让格林把李登殊找来,让祖宗和他当面把话说清楚。潘西有些焦急地在下面逡巡一圈又一圈,等艾尔都少有地开始沉不住气的时候,他眼睛一亮:“来了!”
……
李登殊急匆匆由陆行舰上跃下的时候,城内几乎所有无所事事的陆行舰都聚集到了这里。缇娜占据了一个绝佳的观景位置,见他过来还遥遥比了“请”和“加油”的手势。旁边更不乏许多相熟的面孔,就连先前还伤情万分的弗兰也在北部战区的陆行舰那边抄了个小马扎。灾难过后,大家在这个节点齐聚一堂,无论知情与否,当下这个场景都带了点仪式感,让那些围观的人群满怀憧憬。
李登殊上前走了几步,刚醒来的霍路德极为友善地跟他指了路:“在上面。”
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吹开的,月色透出几分皎洁,而仰望时恰好能看到上面那艘陆行舰舱口站着的人影。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尽管假模假样地做出被绑缚挟持的样子,但安斯艾尔的神情中更多是一分跃跃欲试的挑衅。仿佛印证了艾尔在赌气一般,旁边潘西又不遗余力地广播了一遍绑架致辞,然后威胁他们快些疏通他们的退散道路,并不准在之后对他们的陆行舰进行追踪。
李登殊给挤过来的手下留了一句:“照他们说的做!”就独自攀上了那艘悬停陆行舰旁边的高架。
这几块地皮开发拖延几久,本欲盖高层公寓,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到了这会儿顶部还是光秃秃的高架模样。不过出乎意料地,今天的动荡之中它竟然是分毫没有受到影响倒塌或倾斜,而是依然直直矗立在那里。
李登殊一路高攀,终于到达了顶部,那一米见宽的平台上风极大,两旁的铁护栏被吹得哗哗作响。李登殊向前几步,站在边缘冲着那艘陆行舰上的人喊道:“艾尔。”
他伸出了他的手。
时至此刻潘西已经开始紧张了,尽管这层举动的表演意义更大,但这不妨碍他们从联盟镜内逃出所要遭受的风险。
他站在舱边明推暗拉着艾尔的后背:“艾尔?”
言泽跟着站在一旁,头一次神情有些晦涩地看着艾尔的背影,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别离的滋味,眼中的无助仿佛一只被抛弃的小兽。
艾尔摸了摸言泽的头,而后头也不回地冲潘西道:“再跟我确认一遍。”
“……”潘西看着下方不远处的李登殊,抿了抿唇道:“穹顶系统已经切换成白昼模式,而我们冲破边境线后,会马上换乘停在外围的快行舰,陆行舰由叶铎来处置……后面我们就能直接离开联盟,回到崩落星系。”
“很好。”
“但是艾尔,”潘西犹豫了一下,不舍之余仍有些不甘心:“你真的决定了吗?”
艾尔没有说话,而是转过头看着他,极为郑重地点下了头。他们一块看了眼下方不远处的李登殊,艾尔回头冲驾驶舱喊道:“傅荣淮,一会儿我离开后,就马上封舱驶离边境线,绝对不要耽搁!”
“知道了!”傅荣淮在里面道:“走好你的就是!”
艾尔抿开一个笑,而后垂头看着李登殊,轻声冲潘西道:“推我下去。”
潘西攥着他衣服的手紧了紧,而后道:“……再见了,艾尔。”
艾尔应声:“再见。”
下一秒,在夜色下笼聚的人发出一声或赞叹或讶异的惊呼。高空之中的陆行舰里突然飘落下一个人影,然而片刻后就被等待已久的李登殊一把抓住。
眼见着那艘陆行舰迅速飞远,失去阴影遮蔽后,遗留下来的就只有两个人影——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跳落时角度出了问题,此刻艾尔全身坠在空中,仅有一只手被攀在高架旁边的李登殊死死拉住。
李登殊都被他惊险的一跳弄得苍白了唇色,他死死扣着艾尔的手,另一手固定在高架之上。
“艾尔,”李登殊冲下面那个还有空笑的人道:“快抓住我的手。”
艾尔看着他,突然收起了满脸笑意,极为认真道:“李登殊,说‘我想你留下来’。”
李登殊眼中先是一丝意外,然而又开始滑动的身子让他没功夫再管顾太多。不过他也在那一霎那理解了艾尔的所求,抓住他的手进一步用力,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似乎要让他整个人都深陷进去。
“我喜欢你,安斯艾尔·卡尔纳特。”李登殊抓着他的手,额头上沁出冷汗的同时,眼神无比坚定:“我想穷我一生请求你一件事,留在我身边,和我待在一起。”
“不管多久,不管多远。”
只是想试探着得到一个确定答复的艾尔根本没有想到李登殊会给他这样的回答,他愣了片刻,在李登殊又一次喊道“艾尔”之时才回过神来,而后伸手抓住了他。在下面响起的一片口哨声中,李登殊一把将艾尔拉了上来。
真的把人拉回怀中,不再体味那种心底悬空的恐惧感的恐惧感时,李登殊贴实松了一口气。艾尔枕在他心口处带着得逞的笑听他急促的心跳渐渐平复,归于沉稳。而后李登殊还是有些着恼了,忍不住道:“安斯艾尔。”
不管艾尔想得到怎样的答复,他都不该用这种危险的方式来进行试探。李登殊无法形容自己看着他从陆行舰上落下来时的感受,那个瞬间似乎一切都消失了,心底就只剩下那一个念头。
如果艾尔就这样死去……我就和他一起消失。
他没有确定过的强烈情感在那个瞬间被自己落实,心中就只剩下觉悟。
艾尔在他那一声之后突然抱紧了他的腰,半点没有悔过意思的笑嘻嘻抢先认错:“我错了!”
李登殊的心瞬间软了下来:“……”
艾尔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突然道:“李登殊,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你把我从驾驶舱里拉出来的时候,我说过……等我出来了。”
他抬头,极为认真地和李登殊对视:“我要做一件顶大的坏事。”
李登殊原本想笑,然而艾尔的眼神太过坦荡和真挚了,甚至还有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觉悟在其中。李登殊收了笑,轻轻拂开艾尔颊畔的乱发:“……是什么?”
“……让联盟最受欢迎的上将李登殊阁下英年早婚,”艾尔压低了声音道:“算不算天大的坏事。”
没待李登殊反应过来,他抢先吻了一下李登殊的脸颊,在令人安心的蔷薇香中,艾尔笑着道:
“我喜欢你,我们结婚吧。”
第089章 引
街道的尽头扬起一道水雾。
打着赤脚的那一群孩子看到那道水雾时先欢呼了一声, 而后不约而同从狭窄的街道上躲开,从一家人豁口的围墙下溜进。不过多时,一排七八个脑袋就一齐凑到了墙顶上。纯靠手臂的力量还支撑不稳, 于是踮脚的他们时不时蹬两下那看起来距离塌朽一步之遥的围墙。
洒水车响着不大灵光的音乐路过,街道上的人们纷纷撤开摊斜身避过。水雾下喷薄出的那道彩虹赢得了孩子们极亢奋的欢呼声,除此外所有极富人间烟火的声响都被淹没在了那音乐声中。
在对面的街檐下,不到一米宽的空间里挤了许许多多的人。由于先前躲进来的晚了点, 所以她只能挤在最外围。在她旁边的那个Beta男人努力不动声色地踮起了脚尖, 抬着袖子想替同为Beta的她挡下那层水雾,最后引来了旁边几个相熟人的低声嗤笑。那隐隐约约的打趣埋没在音乐声中,她并听不清楚。但对着Beta黝黑且真挚的面庞,她只能避开那眼睛中过于赤裸且坦荡的情绪, 带笑看着脚尖。尽管千躲万防,但是临近街边的她裙摆还是湿了半截。
片刻后洒水车行远,磅礴的水雾沾着零星的湿凉落下, 那些躲在檐下的人们纷纷又冒出了头。扒着墙头的孩子们冲她招了招手,兴奋到脸色掬出点黑红来。
“漂亮姐姐, ”为首那个明显大了几岁的孩子同她开了口,咧着嘴道:“今天还有么?”
闻言她身边那个Beta男人绷紧了身子,看着她去掏包的手,对着那几个孩子露出了不满的情绪。见她将那些七彩缤纷的糖掏给他们, 那股不舍和不豫几乎已经蹦到了嗓子眼。拿到糖的孩子冲男人做了个挑衅和炫耀的鬼脸,在她察觉到回头的时候跳下墙头跑远。
“怎么?”她回头问Beta道。
那人不自在地收起来表情,继续堆了笑道:“没、没什么。”
他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了几步, 才又偷偷回去看她一眼。
挎着菜篮子的姑娘露在外面的皮肤呈一种极为健康的蜜色, 挺拔到个头连他都追不上。这会因为刚搬菜出来的缘故,她手上袖边都沾了点泥。那头棕色长发用丝巾结了大辫子垂入臂弯, 尾端有枯槁的黄。身上那条束腰的长裙子尽管款式老旧,但是也依然无妨她的美貌。
也正因如此,他这些日子一直都殷勤着同她往来做个帮手。
前面Beta回头时眼神并不收敛,于是她回望过去一笑,对方就有些面红耳赤地回了头,脚下生风一样快走了几步,而后又迟疑着慢了步子,看看她跟上来没有。她心底好笑,但没放在心上——不在旁人注视下的时候,她转而朝街巷首尾处明显是四处巡视的人看去,露出些若有所思的表情。
无论外界怎么把崩落星系描绘成一个落后、凶残,蛮荒社会一样的存在,但当她真的用自己眼睛去看的时候,那一切的刻板印象都随之付诸尘沙。尼德霍格治下的崩落星系几乎可以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的战乱和杀戮终于离他们远了一下,留下了的生活尽管贫苦却仍旧祥和。虽然人们都踩着荒土和泥泞苟且存生,但是却无妨他们生活中仍得喜乐。
长明星系内几乎所有人都对尼德霍格保有的偏见在她这里消减了几分。察觉到巡查的人过来,她微低了下头,在前面的Beta出声招呼前跟了过去。
*
她的住所是一座低矮的小楼。
玻璃窗框上锈迹斑斑,以致于人要费很大力气才能关上。她在楼上和那个执意送她回家的Beta招手作别,见人走远后便一把阖上了窗。灰尘浮空之中,屋顶的暗光透下暖黄的光。她沉默了几秒,然后扯开了身上那条沾了脏污的裙子——事实上如果Beta足够细心,不是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她脸上的话,就该察觉到她不管天气怎么炎热,她也总穿着高领的衣服,以遮挡住色差明显的肤色分界线。
她扯开结发的丝巾,没费多大力气就将那发尾枯槁的假发卸了下来,长发逶迤若瀑中,她赤身走进了浴室。不大会儿等水声散尽后,蒸腾的雾气她迈步跨了出来,早已恢复如常的肤质伴随着冷厉下来的眉眼,就连悬落发尾的水滴都沁入了那股玫瑰冷香。
缇娜匆匆擦了把湿发,而后便孤身朝下走去,在沉入地下室的暗门之下,又是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在她进入后旋即接入的光幕人影之中,缇娜对着一声声“上将”微微颌首,而后落于房间最中央的转椅之上。这房间中的一切都和外面截然不同,全然让人落入了两个世界。迥然于外界的温暖平和,这里是沉入地下不被人窥见的幽冷。
但是。
——不管常世中崩落星系有再多温暖,缇娜心底也清楚的明白,那一切不过是浮在表面上的海市蜃楼。
在她心里清楚地知道,如果那件事情查实的话,不管现有崩落星系的生活有多么平静和乐,她都会扯下那根引线,将这一切全盘引爆。
让他们也像当初降临在联盟夜幕上空的流星雨一样,彻底化作飞灰。
“人都到齐了对么?”
光幕上的接入系统线路逐渐满载,另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正对方的光幕中出现了一个年轻男人,他衣着华贵而鲜艳,穿着不同于联盟风格的礼服,带着笑意坐在圆桌正中心。
“幸会,诸位。”这个年轻的Alpha长眉高挑,左眉尾端有着分叉。他环顾了一圈联盟的众人,最后又把目光回落到缇娜身上:“想来这位就是缇娜上将,百闻不如一见,我真是三生有幸。感谢您能接受我的提议,说服元帅参与到此次计划中。”
“客气了,赛德殿下。”陷入一片蓝色幽影包围中缇娜平静开口:“能在今天见到您,我才是真的三生有幸。”
闻言,赛德丝毫不加收敛地大笑出声,片刻后他收了笑,撑手在桌上看着众人的表情,开口道:“很好,感谢大家今天能按时到场。”
“那么,针对崩落星系的作战计划首次会议,现在开始。”
第090章 晚夜
雨落在他的指尖。
尽管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但艾尔还是在头脑昏沉的这股热烫之中无法解脱。这梦境中的一切似乎都将那天真实地复演,只不过相对于那天他早已经混沌不辨天地的神识而言,此刻他的思维却随着如织的雨幕愈发清晰。不过相对于清醒的头脑, 他的四肢像灌入了岩浆一般,灼烫又沉重。他匍匐在漉湿的青草地上用尽力气向前爬去,周围是他摔下来时带落的满地蔷薇花瓣,压散的藤蔓上藏着尖刺, 连同碎落在地上玻璃一起, 割刺开嵌进他神识中的闷痛。
雨的气息,蔷薇花香,残余在空气中酒的浓烈,以及混迹在这之中, 无法被忽略的血的气味。
他的动作在浇落的冷雨中慢慢迟滞,而神识却更为清晰,艾尔几乎能捕捉到周围一切的声响, 从落雨到花藤纠碾的细簌,再到身后楼上开始纷扰的人声。以及还有前庭外小路上走过的那个人——他所期待的, 还对未来将发生什么一无所知的那个人,他的脚步声。
艾尔看着自己的手纠缠着前厅花丛的草皮和湿泥,黑与白淬成极鲜明的对比,其中还和着细微的血迹。他淹没在歪倒的花丛之中, 只能从灌丛挨近地面的缝隙中越过栅栏伸出手。
“救救我……”
艾尔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随着那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他用最后的气力,孤注一掷地, 抓住了那个人的脚踝。
顶上的灌木丛传来悉悉索索, 然而他的视野已经不能继续维持下去了。雨雾绘成缥缈的虚影,在眼前全黑的那个瞬间, 他已经知道了这究竟是什么时候。
这是命中注定的那一日。
从那天起,帝国的王储安斯艾尔分化成了一个Omega。波及整个长明星系,把联盟帝国和中盟留置区最终全部卷入其中的窃国之乱自此揭开序幕。
也正是那天起,他的命运在无知无觉中和另一个人纠葛在一起——他们共有了同样的信息素,在那靡丽的蔷薇香与悲怒的血和雨中纠葛痛吻,最终分化成了再契合不过的彼此。
“李登殊。”
艾尔不自觉喃喃道,沉浸在黑暗中的他不自觉地伸手去试图抓住那个人……不过虚空中他却触及到了实体。
梦在那一霎那停止,他瞬间溯回至现实。艾尔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原本还透着暗光的窗外现在漆黑一片,窗帘半束垂落在不远处,外面的雨丝斜织落在窗上,但无声。透明的窗格上照见他身旁咫尺近处那个人的影子,艾尔看过来,借门口透过的暖光看清那个人的样子。
仿佛他还在梦境中一般不真实。
陷落在床正中的艾尔看着李登殊依然清隽而冷丽的眉眼——他应该和之前那样不动声色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礼貌又疏离,体贴却冷淡。而此刻这个人却眉眼温柔地坐在床边,握住了他的手。
暖到不像他该有的温度。
“醒了?”
艾尔“唔”了一声,刚想撑起身,李登殊却先俯身啄了下他的额头。温暖随他靠近,带来了薄淡又干净的香。本来打算起身的艾尔扣住了他的手,登时陷在床上不想动了,嗓音里还带着睡意侵袭过后的那点不清醒:“我梦到你了。”
李登殊顿了顿,似乎想再靠近点做些什么。艾尔抬眼看着他,昏暗中那双异色的眼睛薄有弧光,李登殊感觉到他似乎拉了下他腰侧的衣服,便懂了对方什么意思,顺从地让开了位置侧躺在艾尔身边。艾尔安然蹭上他臂弯,枕在了李登殊怀里。
Alpha信息素在他闭目沉入黑暗的瞬间包裹住了他,不同于梦中的湿冷和割裂般苦痛中闻到的那股蔷薇香,艾尔浮沉不定的心在触及他的瞬间安稳了下去,李登殊并没有说话,只静静抚过他因为那场纠缠不定的噩梦而被冷汗打湿的发鬓。过去他少有那种来自外界的安全感现在被面前的Alpha全然填充,正当艾尔浮出点不自觉的笑意时,李登殊的声音从顶上轻轻传来:“做了噩梦?”
艾尔睁开了眼睛。
风雨被隔断窗外,而面前的人则让他远离了沉淀在黑暗中有关过去的所有苦痛回忆,艾尔侧头对上李登殊的眼睛,冲他露出一个笑后便抬手抱住他将自己紧紧埋在他怀里。
“本来是噩梦的。”艾尔挨蹭着他的体温轻声道:
“但你来了,那就是个好梦。”
……
那场大爆炸以来一个月有余,默斯顿城区虽然已经不见当日断壁残垣中的荒凉影景,但到底和往日繁华相差太多。在那之后联盟安置了难民,在统一救助之后便开始了紧锣密鼓的重建工作。原监察会会长的沃纳带伤上阵,接替群龙无首的法政院统领了救灾物资的筹措和拨发。再联系到先前其子霍路德在光悬驰道上救助民众,乃至最后自己也身受重伤,一时间克拉克家的民众支持率水涨船高,甚至几次与缇娜的本家奥斯本一族平齐。
在边缘游离了近百年的监察会突然走入了政治舞台中心,这是所有人都未曾想到过的。
除却难民救助之外,军部也在第一时间抓捕了胡里当斯的残党,连同涉案的前联盟上将艾略特一起押送进了牢中。这样牵涉人数巨大的批捕本会引起联盟根本的动荡,却因这场灾难本身的存在最终而没有引起波澜。原本法政院不乏残党打算负隅顽抗至最后,然而胡里当斯却远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快地选择了认罪——不止最后的那场动乱,从赛鲁普宅邸上那场针对元帅的刺杀开始,到后面赛鲁普被杀于军部医院,栽赃于北部军区上将缇娜,直至最后那场轰动长明星系的大爆炸,胡里当斯对主持谋划了所有这件事供认不讳。但是关于爆炸发生的始末,却传出了两种相左的说法。
一种说法是,艾略特当时在危急关头悬崖勒马,打算弃暗投明的他却被埋伏在后的法政院势力所控,最终态势失控光悬驰道被整个引爆。而另一种说法指认艾略特早已彻底和法政院沆瀣一气,到最后也是他亲手引爆了光悬驰道。
关于此事讨论种种不一而足,却都没有一个准确的定论。但在外界还在对事情的真相揣测纷纭的时候,胡里当斯和艾略特的定罪书都已经颁发了下来。
胡里当斯以叛国罪判处终身监禁,而艾略特被撤职流放往边境,从此再也不得踏入联盟境内。
判决下达之时,举国一片哗然。
由于提前做足了准备,所以艾略特的判决下达并没有让东南军区起什么波荡。但比起艾略特的流放刑罚,另一件事却引发了联盟的民众极大的愤慨,即作为罪魁祸首的胡里当斯,即便在造成了如此惨痛后果、且所有罪证指认都极为清晰的情况下,也没有被判处死刑。
对此,不仅是联盟群众,甚至许多联盟高层也都极为不满。军部中一惯最为拥护维特的缇娜也直接当面和他起了冲突,在判决下达后愤而出走,奔赴远星执行机密任务。而三上将现在还剩下的那位,原既定的元帅继任者李登殊——虽然没有采取缇娜一般正面交锋的形式同维特抗议,但他的对抗方式却比缇娜更为直截了当。
李登殊直接拒绝了维特交还给他的苍银白鹿勋。
那枚象征了联盟荣耀、作为军人所有骄傲的勋章,之前在一个不得已的时刻被他交还。而当下水落石出,当他合该取回一切的时候,却因为上位者的不公正叛处,被他彻底拒绝了。
没有丝毫犹豫。
艾尔自己也是军校出身,这些年来尽管未能从军,但是也深刻理解苍银白鹿勋对于李登殊的意义。作为联盟三上将中最为隐忍知进退的一人,就算过去艾略特和缇娜因为和元帅意见相左闹得多僵,但只要有他在,军部就永远不会有崩盘的那一天。
然而时至今日,李登殊却选择用这样的方法直接和维特划清界限,逼他给出一个交代。足以让人明白,他波澜不惊的外表下,心底有多愤慨。
一直以来他们眼中都仁善忠直、不善弄权爱民如子的维特元帅,在联盟的存亡关头打出了他政治上最漂亮的一仗。不惜用整个默斯顿来对抗胡里当斯的野心,最终击溃对方的同时,也将默斯顿变成了血涂地狱。
明明他有无数个机会将这场动乱掐死在萌芽,然而他却没有,只是冷眼旁观着乃至催动事态走向无可挽回。元帅选择用最为血腥惨烈的方式达成这一役,直至最后默斯顿被穹顶系统包裹,让胡里当斯的恶行无处可遁——联盟历史上和军部弄权争斗了近百年的法政院彻底被他扳倒。
但就像维特先前的举动令他们诧异震惊一般,在他一路高歌猛进直取敌人根据、面前的对手只一息尚存的当口,维特却选择了停手。让这个事件在彻底水落石出前就这么戛然而止。任谁也该知道斩草不除根后患永存的道理,而面对穷凶极恶、老奸巨猾的胡里当斯,维特却松下了对方脖子上那根绞绳——这简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但事实偏偏就是这样:
在所有人都极力要求判处胡里当斯死刑的时候,他扛住压力抬了一手,让最终胡里当斯获刑终身jian禁,其余留的羽翼得以苟延残喘。
这实在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种程度的优柔和怜悯绝对不会出现在那个会把默斯顿作为筹码以退为进绞死法政院的维特身上,但他却真的这么做了。这实在令人大跌眼镜。而这突然的转变背后甚至让艾尔隐隐有了点不虞之感。
所发生的过往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他所目睹的一切都没这么简单,还有很多他所不知道的真相掩盖在这片海市蜃楼之后,没被他发觉。
……
思及此,蜷搭在李登殊胸前的那只手受惊一般抽动了一下,而李登殊在那瞬间拉住了艾尔的手:“艾尔?”
外面的猫闻声跳上床来,长长的尾巴在他们颊畔扫过,而后便卧在了李登殊颈侧。艾尔抬手捋了把横行过来的猫尾巴,定了定神后避重就轻道:“没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去看羽泽,快准备出发吧。”
艾尔没错过自己起身时李登殊若有所思的眼神,尽管两人心底压着的事情应该同属一桩,但是即便身为爱侣彼此再无隐瞒,艾尔也无法在这件事情上开口。
经历过那么多时光,在爱意和温情之外,他们两人却中间还夹着联盟和帝国这道鸿沟深壑……在看到联盟上空那重蓝色的穹顶系统时,他甚至觉得,以后在这中间还要加上崩落星系。
这也就决定了一件事,有些事、有些话,作为立场相悖的那个人,他根本没有开口的余地。
他和李登殊这段关系才刚刚开始,正处在一种浓烈炽热却又无比脆弱的阶段。炽盛爱意之中他们似乎有为彼此罔顾一切的勇敢和觉悟,但这份勇敢和觉悟之外,却有层极为脆弱的膜壳。
他们中间始终隔着联盟和帝国。
……不过至少此时此刻,艾尔并不打算把这些纠于立场的重担都压在心上。
他时常会回忆起穹顶下陆行舰上那一跃,他毕生未有过的那样轻快的时刻,不再顾及身份、立场、得失、利弊和大局,只为了眼前的这个人而毫无顾忌地纵身而去。只是想起那时候瑟瑟涌进的风和抓握紧他的那只手,就足够感受到由心而生的战栗。
管什么以后……至少现在,他眼前的人是我。
心底眼里都只有我。
李登殊看着起身明显恢复如常的艾尔,忍不住露出笑来。艾尔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最终错开眼要招呼他起身,没想到却被李登殊一把又拉了回来,撞在李登殊身上艾尔还没来的及出声,先一步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艾尔,”李登殊轻声道:“我想离开联盟。”
尽管他话说得极轻,但是其中的份量却着实让人一震。艾尔以为自己听错了,撑起身来看着李登殊沉静的眉眼,忍不住确认道:“你说什么?”
李登殊垂下眼睛,抓着他的手忍不住微微施力,片刻后又把艾尔抱进怀里。
“从……”李登殊静静道:“从我得知德文死去那刻开始,我就在想一件事情。”
艾尔的心脏在他的胸膛中砰砰直跳,他感觉李登殊要冲破什么了不得的藩篱,在自己都没有觉悟和勇气去跨出这一步的情况下。
“什么?”艾尔僵着声音问。
“吉安尼订婚宴上元帅遇袭,作为凶手的德文脱逃后又离奇地回到了我们手中……赛鲁普死前又到底让缇娜知道了什么,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她也一直对此绝口不提。”
“到现在,”李登殊望向看不见一颗星的窗外,更抱紧了他一些:“明明大获全胜的元帅,却偏偏要为已经成了阶下囚、再无翻身可能的对手开脱。”
“那场刺杀……”
或许从最开始就不是一场单纯的刺杀,而是警示和要挟。
维特和胡里当斯在作为对手之前,也许更先是同盟——而且他们之间的利益纠葛,已经到了明明不死不休,也还要留对方一线生息的地步。
因为某种程度上,两者双生。正因如此,胡里当斯会有恃无恐,也更因如此,维特最终没有选择杀了他。
不过这种共生,究竟是共盟还是共犯,这才是最让他们心惊的地方。
李登殊并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出口,但艾尔已经再清楚不过他在想什么了。
如果这一切都像他猜想的那样……那过往落定的一切或许都将被翻覆,到时候将会掀起的动荡,便不止牵涉联盟一国了。
“不错的主意,”实在不想两个人再沉重下去,艾尔干脆地拐回最初的话题:“不瞒你说,李上将,我原本一直不知道怎么向你开口。毕竟,当初喊着要让你英年早婚的人是我。”
虽然这时候说出来多是撑过场面的台阶,不过经历了之前临别时的勇猛和冲动,冷静下来的艾尔心底还是希望着婚期不要提前,而是能够再给自己一点时间。见他说话时面有踌躇,李登殊先是愣了片刻,转而低声失笑。艾尔见他笑,禁不住跟着笑了声,而后那笑意浅下去,语调里多了些怅惘和叹息:“我想去找莉莉安……还有……外公。”
“至少我们的婚礼,”艾尔握着他的手道:“我想在他们的见证下进行……我最后的亲人,我想被他们注视着幸福下去。”
李登殊抬手想去摸艾尔的脸颊,手却被他一把抓回来合十握在心口处。黑暗中艾尔的声音已经坚定下来:
“李登殊,我们离开联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