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1 章
阵眼中心。
被道术孕育出来的凶兽咆哮着从气旋中探出了身子, 看着这个胆敢向自己挑衅的凡人。
一个大阵里,变化最小的地方是阵眼,最难也最易攻击的也是阵眼。
只要阵眼一破, 整个阵法都会崩溃, 这是游天在天阁无数次误入阵法, 被困了那么多次之后学会的破阵法唯一方法。
被飓风卷上天空的块块巨石在他的一踏之下, 纷纷在空中碎裂。
他的衣服已经成为破碎布条,身上再次升腾出一道道爆裂的气流,彻底将他笼罩在其中。
那些没有干透的血又被新的覆盖, 离开体表的瞬间就被蒸发,让他周围的空气都变红了。
他整个人犹如一头红色的猛兽, 双目锁定从气旋中探出了半个身子的道术造物。
游天的两手凝聚着不同的力量, 一手是刀意,另一手是他手中最后的炸药。
他要出最强的一刀加上自己最后的炸药,强破了这阵法, 跟上面那只东西同归于尽。
身在变幻的阵法外, 道人自然没有错过风暴中心的一切。
犹如一颗血红色的太阳一般上冲的身影落在他眼中, 他也没有阻止。
这座阵法被破坏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 反而是游天这个曾经被他判定为没有资质的棋子让他刮目相看。
“有时候,蝼蚁也会爆发出让人难以忽视的光芒。”
明明是一点学习道术的资质都没有的废物, 甚至直接用道术浸染也无法在这块朽木上留下半点痕迹, 可他却有对抗这份伟力的勇气。
“就当是我的仁慈吧。”
道人想, 不去阻止,就让他在生命的最后发出最强音。
同时, 也让他知道他终究是敌不过那种不可触及的力量, 好叫他能够清醒地死去。
而不是带着一种自己只要走下去,便有机会能够战胜这种力量的混沌, 到最后也不得清醒。
“这也算是我这个做师父的,教你的最后一课。”
道人负手而立,因为这样的念头没有出手,然而就在这时,他的眼角却飘过了一丝细雨。
在这漫天的烟尘黄沙之中,这一丝雨几乎叫人不能察觉。
可偏在这时,城外传来响动,他留下的道术被人破了。
——有可以破他术的人来了。
他还未来得及做出下一步动作,在暴风中逆冲到了最高点,身上爆开了无可比拟的光芒的游天就发出了一声怒吼。
“啊——!”
伴随着他生命中这最后一声怒吼,曾经在江南红袖招外爆发的刀光,以强盛百倍的姿态凝聚成型,劈向了从风暴眼中探身而出的凶兽。
在刀光的尽头,几颗没有反光的光滑铁石后发而至,与刀光一接触便轰然炸开。
风暴中孕育出来的凶兽发出一声尖锐啼鸣,音波震荡,在半空中炸开。
从它的喙跟白光接触的地方开始,它的身体开始随着震荡化为虚无。
而狂猛的音波跟爆炸带来的力量也反作用在了游天身上,将他身上沸腾的护体真气破开。
“噗——!”
承受不住千倍万倍反在身上的冲击,游天的身上再次绽出无数伤口,血花四溅。
这个阵法也随着阵眼中心那头凶兽的消散开始震荡。
就在这个瞬间,充斥这个空间的雨丝一下子变得连绵细密,地面颤动,无数青木拔地而起!
青木冲破了他一直冲不出去的土行迷宫,一得到雨水的滋润,生长的速度瞬间加快。
很快,最长的那一支就如同甩出去的鞭子一样,缠上了身在高空中的游天,那来自不知何处的雨也淋在了他身上,浇熄了他身上那火烧般的热度。
游天只感到腰间传来一股大力将他猛的一拽,远离了阵眼中心的风暴与爆炸。
他被血糊住的眼睛只见到从旁边刷刷而过的青色藤蔓,尚不知是什么人插手,就看到从那些纷纷碎裂的、变化不止的砖石土块之间凝聚出了锋利的金属。
金属如液体般涌动成型,一凝聚就化作了漫天的箭矢。
密密麻麻的箭矢滞空了一瞬,便朝着冲天而起的青木激射而来!
青木破得了厚土阵,可道人却不会看着对方就这样破了他的阵,把人救走。
土中生金,便是这个大阵的下一变。
他脚下的土台拔地而起,迅速升高,看着万千箭矢指向在半空中的游天,等待着在这一阵乱箭齐射后他的殒命。
青木能破阵,却防不了箭矢。
那些极速生长蔓延,想要去挡掉箭矢的藤蔓都被射断,凋落在尘土中。
那个来了却还未现身的人也不止这一种手段。
只见原本飘落的雨丝在道人眼前划过,突然砰的一声绽开,直接由水变成了火。
天上降落的雨水瞬间变成了点点火雨,被金属箭矢射断的纷飞碎木在这一刻融身于这一朵朵火焰当中,成为了它的养料,让火焰瞬间变大。
原本柔弱的、阻挡不住金属的雨丝变成燃烧的烈火,挡在了箭矢飞射的路径上。
二者一接触,锋利的金就开始迅速融化。
很快,一切锋利在这座城中都变成了水的状态,燃烧着变化着落下。
城外,那些被救下之后迅速按照要求撤离的护卫们才向着他们驻扎的地方逃出一段,就听到后方传来的声音。
回头看去,就见到游太医那刚猛无比的攻击迎上了从气旋中探身的巨兽,爆炸在空中响起。
随即又是无边青木生长,撑破了这座城,再有箭矢齐飞,融化于突然由水变火的雨中。
五行生克,不过瞬息,就在他们眼中清晰地上演了一个轮回,紧接着迅速归于平静。
整座城中不再有烟尘,甚至那集结的庞大气旋都在缓缓消散。
他们看着城里的动静,彻底地呆住了。
而更远处,那些朝着城池撤离的哨所士兵也在城门口看到了这一幕。
“那边……那边的风暴是要消失了吗?”
“刚刚那是什么动静?那座城……”
城中还有许多刚刚接到避难的命令,有拖家带口从自己破旧的居所中出来,到更加稳固的避难处去的城中百姓。
他们也被从极远处传来的震动惊得下意识停下了脚步,望着那个方向。
只不过城墙高耸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从他们的角度只能看到天边的颜色似乎有了一丝变化,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是该继续往避难处去,还是再停下来观望一下。
……
纷落的火雨在落地时重新变成了水,落在地上只有零星几处还是火焰,燃烧着碎木。
火焰燃烧的哔啵声中,剩余的青木如有一体的意识一般纠缠着盘旋在一起,凝成木台,缓缓升到了跟道人同样的高度。
在那青木结成的高台上,空气如水面一样波动了一下。
下一刻,一个身影凭空出现在了游天身旁。
道人看着这个身穿黑衣,头发花白,脸上戴着一张麒麟面具,只有那仿佛能看穿过去未来,捕捉命运的双瞳露在外面的人,手中的拂尘拂过,搭在了臂间,脸上也露出了一个近乎喟叹的笑容。
他开口道:“终于见面了。”
从对方横空出世,藏在迷雾深处运筹帷幄,无声无息地破尽了自己的布局,令他掌心的纹路重现开始,他就一直在期待着能跟对方会面。
两人的心情同之前相比,仿佛完全调转了过来。
尤其看到对方头顶那煌煌的毫不遮掩气运,在这个仍旧下着雨的残城里,以水为媒,跟整个大齐国运紧紧相连,道人就更是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他终究是走上了跟自己相同的道路。
游天虽然耗尽了力气,又在那么近的距离直面爆炸,受到了震荡,但他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
他躺在这个青木结成的高台上,看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黑衣人,听见道人的话语,心中深深疑惑。
按照老不死这难掩高兴的语气来看,这个突然现身把自己救下来的应该是师兄。
因为只有历代天阁行走,才有被对面的人看在眼中的资格。
可哪怕跟师兄分别已久,按照游天的感知,面前这个把自己救下的人也绝不可能是他师兄。
师兄的武学造诣没有这么高,而且身形也有不相似之处。
——所以这个救下自己的人到底是谁?!
尽管他心中怀着这样的疑问,但却知道现在不是说出来的时候,于是只勉力留下了一丝清醒,就维持着躺在木质高台上的姿势,让体内沸腾过两次后近乎枯竭的真气再次凝聚,抓紧时间恢复力量。
在道人主动说出那句“终于见面了”之后,这个戴着麒麟面具的人才用嘶哑的、充斥着复杂情绪的声音说道:“不错,终于见面了,可惜这不是最好的时候。”
道人明白他的意思。
作为世间离道之本真最近的两个人,他们的会面是命运的相决,是了断天阁传人跟天阁叛逆多年恩怨纠缠的时候。
这最终一战的战场应当是精心布置的,是可以让他们肆意施展的,也是决定着新旧两个王朝交替的关键之地,而不是这座用来充作实验场地的废弃城池。
道人不无可惜地道:“你我的对弈,应当是以天下为棋局——”
黑衣老者双瞳映出他的身影:“看中原大地,谁主沉浮。”
道术、人心、王朝、天下……这些全都是他们手中的棋子。
这样的一场对决,才是道人被这个脱胎换骨的对手引起兴趣之后最期待的。
随着话音落下,两人仿佛达成了无声的协议。
今日他们不会继续打下去,而会选择另一个时间来决胜负。
道人的目光轻描淡写地移向躺在对方脚边的游天,忽然讲起了旧事:“当初你追我追到安西,却棋差一招,哪怕是你有那双眼睛,也被这颗棋子蒙蔽了过去。”
听到他说自己,游天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撑开眼睛。
“没想到你非但没有杀他,还把他救了回去,宁愿这么多年失去我的线索,也要把他养大成人。天阁这一套行事——”道人似乎嗤笑了一声,“你若是一直固守,最终也只会输在我手里。”
“我很高兴你能迈出这一步,有资格成为我的对手,但这条路只有一个人能走到顶。
“师侄,希望你抛弃无用的道德之心,给我更大的惊喜。”
第 282 章
百里之外, 这座大城前一刻才因为疏散居民避难而混乱,后一刻又因为风暴消散而定格。
城中央的一座高塔上,瘦小的老者眼中映出了与百里之外那戴着麒麟面具的黑衣人眼中所见一样的画面——
岩石裸露, 地面凹凸不平, 堆积着水洼、燃烧着簇簇火焰的破碎城池。
还有与木质高塔同高的石台, 跟手执拂尘站在上面的道人。
木质高塔上有风吹过, 吹动檐角风铃,连那苍茫的铃声都不曾落入老人耳中。
他的双耳中所听到的只有远在百里之外的水落声、火焰燃烧声,还有高台之间来回的风声。
塔内, 厉王端坐阵中,周围没有其他人。
如果有人能将百里之外那座城底下的阵法画出来, 与此刻厉王置身的这座小阵做对比, 就会发现后者正克前者。
从外面吹进来的风吹动阵中牵系的红绳,地板上临时刻出来的凹槽正汨汨地涌动着水流。
置身在阵中的厉王手腕上也系着一条红绳,红绳的末端落入水中, 另一端仿佛随着水流隐没在了不知何处。
他抬头看去, 眼中映出老人的身影。
在他们离开蜀中、即将抵达边关的时候, 身在队伍中的陈松意突然生出了命运的触机。
当时她就坐在他对面, 他一眼就注意到她的双眼不似平常。
那双眼睛仿佛变成了镜子,里面倒映出了无尽的黄沙。
萧应离不知道在那一瞬间她看到的又是哪一段时空, 哪一截命运。
而置身肆虐黄沙中看着城墙坍塌, 砖木横飞, 人畜都被卷上天空的陈松意,在看到这些画面的瞬间就知道他们不能按原本的路线行进了。
所幸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 在她看到这一切的时候, 坐在另一辆马车里的师父也看到了同样的画面——
遭受劫难的不止是这一座城,还有陷落在其中的游天, 他会死。
于是,行进的队伍就被林玄叫停了,他向厉王主张改换目的地:
“殿下,边关有变,我们此行最大的敌人已经现身。为避免边陲百姓遭难,需得尽快改向过去。”
厉王没有多问,毫不犹豫便听从了他的意见:“听先生的。”
包括风雷寨的众人在内,这支全是精锐的队伍立刻改道提速,向着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方向行进。
而这支队伍中最急切的就是陈松意了。
不管是道人的正式现身,还是游天将要面临的死劫,都驱使着她,让她想要尽快抵达那座城池。
如果此刻厉王身边只有她一个,她还会在是前往那里还是留在他身边保护他之间陷入两难。
可是现在师父在这里,她的父亲也在这里,这世间她最信任的两人都在,对厉王的安危她也就没有了那么多顾虑。
眼下,整个队伍中只有她一人的速度能赶在小师叔遭遇道人,死在他手上之前赶到那里,她想要脱离队伍先过去。
在她提出这一点之后,林玄也支持了弟子的这个决定。
老人点头道:“不错,他还没有见过我,现在在他眼中,那个有资格跟他对弈的麒麟是你。”
若是她去,正好坐实道人的这番猜测,让他这个做师父的继续隐在暗中,为之后的对决争取到更大的优势。
陈松意在武学修为跟对边关的熟悉程度上,完全不需要旁人担心。
她先一步抵达那座城,对上道人时唯一的短板就是她的道术。
她如今所掌握的道术,大多正是都来源于他,对那卷羊皮上记载的道术,她无论掌握多少,掌握多深,都越不过道人这个源头去。
因此,在她动身前去毒城之前,老人以他们眼眶中相同的两双眼为凭依,施展了一个术。
他眼看她眼,他心通她心。
道术一生效,不管他们之间相隔多远,陈松意所看到的东西都会落入师父眼中,而师父也可以通过凭依之术,让她施展自己所掌握的道术。
同样的术,道人就曾以血脉为凭依,在刘氏身上施展过。
而他们师徒的联系比血脉更紧密,凭依也更高级。
老人注视着她,道:“不用担心,有这双眼睛在,他看不穿站在他面前跟他比拼道术的不是你,而是为师。而且他自负算无遗策,认定只有与他走上同一条路的人才能破他的命局。你身上有正有大齐国运,正坐实了刘洵的猜想,他绝对不会对你产生怀疑。
“你现在唯一缺少的就是时间,道途修为只有通过时间才能积累。没有高深的修为,任你天赋再高,能只看一眼就能学成无数道术,修为不足,施展不出也是无用。”
就像她体内的真气,哪怕她曾经到过更高的境界,掌握更有杀伤力的招数,但由于身体的素质和体内真气的量,不能发出这样的杀招,掌握了也是没有用的。
因此,林玄在她身上用了第二种术。
他用一根红绳将她跟厉王联系到了一起,身为萧氏王朝最正统的嫡系血脉,又是镇守大齐边关、威慑草原的王者,厉王身负大齐国运。
萧氏王朝属水德,陈松意恰巧最擅长调动的力量又是水行。
而边关还是大齐的版图,只要在王朝境内就可以借用国运,到时他在城中布下阵法,以厉王这样的王朝继承者为阵眼,就能让她借用这无穷无尽的力量。
此刻,厉王手腕上仿佛落入虚空的红绳另一头就系在陈松意的手上。
他坐在阵中,虽担忧她独自前去应敌,却端坐在阵中没有移动分毫。
因为在他入阵之前,先生就说过:“只要殿下在这里,她就是安全的。只要大齐的国运护着她,那么对方就伤不了她。”
伤不了她,道人就发现不了面前这个对手不是他意想中的麒麟,也就不会底牌尽出。
他了解刘洵,他跟“麒麟”之间的对决要等待的是一个时机。
这场以王朝兴衰为赌注的棋应当凌驾于众生之上,而不是在一座荒废的无人城池里匆匆展开。
果然,当松意现身救下游天,又与道人交手一番后,一切的发展都如他的预计。
此刻,随着道人的话音落下,站在边陲大城中的高塔上的林玄双目也仿佛越过这上百里的距离,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檐角风铃再次响动,清脆铃声中,瘦小的老人一开口,残城中与道人对峙的黑衣人喉咙里就有了同频的振动,发出了声音——
“三日后,雪峰融化,一月之后,雪彻底融尽,届时你我当有一战。”
此言一出,天地间仿佛就生出了契约。
不管是林玄也好,道人也好,还是此刻正替代师父跟道人对话的陈松意,心中都生出了这种感应。
这一战不光是天阁几代恩怨之争,更是中原王朝气运之争。
究竟是大齐王朝能够重夺气运,延续四百年的辉煌,还是被铁蹄入侵,气数就此终结,端看这一战的结果。
而林玄这般单刀直入地定下了决斗的时间,一改先前隐藏在幕后、只派出棋子来扰乱自己布局的风格,也令道人感到心情愉悦。
“这一战既决胜负,也定生死,既然你定下了时间,那就由我来定下地点。”
道人站在这风吹过的高处,朝着远处的连绵起伏的冰山转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的风沙,落在了在阳光照射下第一片松动的雪花,然后收回目光:“三百里。”
被他注视的人见他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三百里之外那片山谷,便是你我一决高下之地。届时究竟是天命臣服于我,还是你能将天阁的耻辱终结在这一代,就看这一局。”
说完之后,道人长笑一声,似是无比期待。
接着他便如鸿鹄一般飞身而去,城中一瞬风沙起,转眼就隐没了他的身影。
很快,不管是身在木质高台上的两人也好,还是身在百里外的大城中的瘦小老人也好,眼中都不再有他的行迹。
在这一刻交缠的命运仿佛又再散开,末端散入风中,指向无数的命运变化。
老人缓缓闭上了眼睛,切断了联系在自己跟弟子身上的道术,眼前浮现出的是在另一条时空线上自己落败的那一战。
同样的地点,却是提前了十几年的一战,这一刻大齐跟草原王庭的气运都开始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气势开始催动,准备着一场激烈的碰撞。
这一战的结果究竟如何,就算是他的眼睛,也看不到命运的走向。
然而——老人睁开了眼睛,只要既定的命运改变了,那么他就有机会赢下这一局。
……
满城风沙在道人离开之后,重新归于沉寂。
在无论如何去看、如何调动天地灵气去感应也没有再有他的存在之后,陈松意终于泄了一直提着的那口气。
在这个尚不可敌的仇人面前一直支撑着她的那股劲一散,她身上的气势跟先前也有了差别,不再那样诡秘莫测。
她转过身,在还躺在地上的游天面前蹲了下来,伸手要去探他的脉搏。
然而就在她的手刚伸过去的时候,原本闭着眼的游天就突然探手,五指像钳子一样钳制住了她。
接着,看似昏迷的人睁开了眼睛,在被血模糊的视野中盯着这个神秘出现救了自己一命的人,警惕地问道:“你不是我师兄,你是谁?”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要冒充他师兄?
被他抓住手腕的人似乎没预料到他还醒着,而且还有力量来抓自己。
游天没有放松警惕,他体内积蓄的力量虽不足一成,但情况不对的话,他还是能发出一击的。
就在他找回了些许底气的对峙中,对方的声音从那张面具底下发出来,不复先前的嘶哑苍老,变得耳熟起来。
这人说道:“是我。”
一听到这个声音,眼睛本就瞪大的游天一下子瞪得更大了。
第 283 章
陈松意没让他的眼睛脱眶。
她抬手, 很快在他面前解下了面具,露出了底下的面孔。
而直到看到这张熟悉的少女面孔,游天也没有彻底地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他心底仍旧残存着无数的疑问, 在陈松意取出针开始看着给他扎针止血的时候, 游天心中的震撼千言万语只汇成了一句:“怎么会是你……”
他想, 就算来的是师兄, 跟老不死说的一样走上了邪门歪道、气质大变也就算了,论心不论迹,既然前面的天阁行走都没能把这个叛徒的干掉, 那师兄剑走偏锋也是可以允许的。
可是这个能跟老不死的抗衡,还能把自己从那样的险境中捞出来的人, 怎么会是他这个师侄?
回想自己刚认识她的时候, 她还连修习《八门真气》都勉强,一开始以为他来者不善的时候,甚至都要提前设局将他引入林中, 苦心孤诣地试图布置下阵法来困住他。
从那时到现在, 中间过去甚至才一年时间, 她就已经成长至此。
在身上的血不断流出、脑子因为放松而被昏沉袭上的时候, 游天再次带着震撼地喃喃道:“这不可能啊……”
听见他的声音,陈松意手上的动作一顿, 在给他止血间隙里看他一眼, 目光再扫过他伤势。
这个时候, 能处理好他自己伤势、知道可用什么药的就只有游天自己,他最好不能昏过去。
于是, 她的指尖再次捻起了几枚细针, 扎入了快要昏过去的游天胸口的几个要穴中。
然后,她没有注入真气, 而是咬破了指尖,以鲜血在掌心画了一道符,将画好的符按在了游天的心口。
很快,那些因为主人心神放松而失去控制的血液就渐渐止住了,但那些灼伤裂开的皮肤却没有恢复完整。
处理完流血的伤口,又以真气查探过游天的经脉,见他体内的经脉虽然受损,却没有断裂之后,陈松意这才稍稍安心,然后催动真气朝他体内注入。
系出同源的暴烈真气一进入游天的经脉,就如同烈阳照耀在干涸的河床上,令游天感到刺痛。
这痛感令他从昏沉中猛地醒转过来,身体自动运转起了功法,想要抵抗这种刺痛。
随后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陈松意那张仿佛永远冷静的面孔。
她的一只手仍旧停留在金针上,另一手则抵着他的后心,见他醒来便对他提醒道:“别昏过去小师叔,你的伤势太重,我处理不了。”
即便等到了救援也不能痛快地昏过去的游天:“……”
他认命了,在受损干涸的经脉被重新充盈的疼痛中找回了清醒。
他让陈松意扶自己坐起了身,打坐来加快恢复。
察觉到他体内真气的呼应,重新循环起来,没有再陷入停滞状态,陈松意这才渐渐撤回自己的真气,并把那些插在小师叔要穴上的金针起了出来。
游天竭力运功,要尽快让自己的身体机能恢复,就不能开口向她询问自己心中无尽的困惑。
就在他憋得难受的时候,他听见身后的人说道:“我找到师父了。”
闻言,游天心中一喜,又听她继续说,“我在蜀中找到师父之后,师父便随我们一起前来边关,打算襄助厉王殿下。”
“原本我们的目的地不是这座城,但在靠近边关的时候,察觉到刘洵现身,你和这边的百姓都有危险,师父才说服厉王殿下,改道往这里来。”
游天听到这话,便知道自己算是捡了一条命,师兄他们但凡晚来一步,今天自己恐怕就要命丧于此。
想起先前去破坏阵眼的时候,他心中没有丝毫的恐惧,此刻才感觉到了真切的劫后余生。
打没有准备的仗,输赢事小,没命了才是最憋屈的,能活下来谁愿意就怎么憋屈地死?
但游天不明白,怎么来的就只有她一个,师兄呢?他怎么就放心得下。
还有,她怎么一下就变得这么厉害了?
陈松意仿佛察觉到了他心里的这些问题,也不用他问便开口答了他。
“师父一直在暗处,明面上都是我去做的这些事,而刘洵一直觉得在明面上奔走破坏的人就是师父。所以我们便将计就计,就由我扮成师父来会一会他。”
游天闻言,目光朝着一旁放着的麒麟面具瞥去,想着她所谓的扮成师兄,就是戴上一张面具,穿上那身黑衣?
那她倒是没少做,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了,可是就这样怎么能骗得过那个老不死的呢?
游天此刻觉得她太过冒险,却是没有想起自己方才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也完全没有把来人跟自己的师侄联系在一起。
甚至,他方才确实在她身上看到了师兄的影子。
到这时,游天体内的真气正好运转了一个小周天,觉得可以动弹了,于是示意陈松意把针都起了,然后对她露出了不赞成的目光:“那师兄他就真的让你一个人来,就不怕那家伙认出你不是他?”
“师父的武功不行。”陈松意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对师父不能亲至的原因点到即止,随后将针全起了出来,“何况认出了便认出了,他要是能认出来,我自然有其他的话术。”
听她的语气像是已经把所有的情况都考虑好了,对出现任何情况都不慌张,游天失血过多的脑子转不起来,也有点被说服了。
而看他可以动弹了,陈松意就把人扶了起来。
游天身上都是血,血沾到了陈松意的宽大黑袍上。
看到他停止流血的创口暴露在空气中,陈松意没有迟疑就将身上穿着的外袍解了下来,罩在了他身上,好隔绝空气中的脏物。
这时,站起身的游天才真正看到了这座城此刻是怎样的一片狼藉。
原本他在这里搜查那些怪病的源头,将这座还没有建成的大城可以说是每一寸都走了一遍,此刻见到两边斗法之后这座城的样子,只陷入了默然。
力量与力量之间,果然是有差距的,就算他放开了手脚,想要在瞬息间把这座城毁成这样,几乎也是不可能的事。
那个抛弃他的人说他是无法触及道术一途的废物,永远无法拥有真正的力量,从某种程度上看说得也并不差。
看着底下翻起的巨石土块,还有中间截断的青木藤蔓以及随处可见的水洼和火焰,游天沉默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的道术什么时候变这么厉害了。”
陈松意本来见他沉默,还以为他在意先前的落败,还没开口,就听出小师叔在意的是自己展现的力量,于是道:“不全算是我的道术。找到师父之后,他就教了我一路,不过即使是这样,我也施展不出这种等级的术。”
有这样的效果,一方面是因为师父以厉王殿下为媒介,向大齐借取了整个王朝的气运,调动了水行之力。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师父在城中提前摆出了阵法加持增幅,又用道术在一定程度上降临在了她身上,这才施展出了这般反击。
这一战看似轻描淡写,跟道人势均力敌,破了他的阵,背后却是有多番布置。
“真的要我来跟他对上,顶多也就是比小师叔你多坚持一息罢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恢复了行动之力的人架到了自己的肩上。
“……”刚刚才被劝服的游天顿时就又觉得自己回去要谴责师兄了。
正要先责备她几句,陈松意就已经先抛来一句“下去了”,接着就带着他从木质高台上一跃而下。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对平时的游天来说这点高度当然不算什么,可是现在他受了重伤,就只能安静的由她带着下去。
两人越是靠近地面,就越是可以看清那翻起的泥土之中有金属光芒闪烁。
这是先前的无数箭矢被火焰融化,落下时便失去了箭矢的形状。
这些金属诞生自土中,可此刻越接近地面,陈松意就越觉得不妙。
于是在他们还没有落到地上的时候,她就扭转了方向,在半空中踏上了一截横支的青木枝,起跃间落到了没有这些金属的空地上。
落地之后,游天站直了身体,眼睛看着那些泛着奇异光芒的金属矿物。
他虽然不知道这些金属是什么,但却感觉到它们一定跟建筑这座城的士兵感染的怪疾有着联系。
“我要过去看看。”游天本能的对陈松意说,可是扶着他的少女却站在原地,并用双手牢牢地抓住了他。
“别过去。”她的声音紧绷,“我们快点离开这里。”
游天转头看向她,两人原本相差不多的身高在分开的这段时间又多了一些差距。
她长高了些,游天也长高了,现在的他要微微低头才能看清她脸上的表情。
只见她的神色跟她的声音一样紧绷,双目盯着那些裸.露在地上的金属,仿佛在看一击就能要人命的剧毒物。
“别过去。”她又再说了一遍。
在她曾经见到的厉王死去的画面里,那些随着他的尸骸一起被装进箱子里被埋在荒无人烟之地的矿物,正跟眼下满地的金属有着相同的色泽。
只不过那一箱的矿石是整块团聚在一起的,而眼前的这些却是在一场大战之后散落在城中各处。
它们有些浸泡在水中,甚至随着温度升高水分蒸发,还会有看不见的微粒随着水汽一起升向空中。
陈松意回神,立刻用还沾着鲜血的手指在空气中引动了水汽。
半透明的符文在她指尖诞生,然后她变掌一推,就将它向了前方。
平地里猝不及防地起了一阵狂风。
狂猛的风力吹灭了地上还未燃烧尽的火焰,掀起泥沙尘土,把这些裸露在表面的金属重新覆盖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陈松意才扛住游天,转身要走。
“等等,让我先去——”游天想阻止她,然而陈松意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偏偏游天的力气还没有恢复,根本拗不过她,只能瞪着眼被她拖着往外走。
可游天在这里已经花了那么多时间寻找怪病的源头,怎么甘愿就这样离开?
他提高了声音:“那东西我要带一块走!”
陈松意却否决了他:“不能碰。”
游天被她制住,一时间气行岔,说不出话来。
趁他安静,陈松意就带着他快步往外走去,生怕在这里多留一刻都会被空气中那些看不见的毒素侵蚀。
“等我找到可以隔绝的容器再来,不能直接带走。”她迅速地说,“反正一时半刻不会有人来,就先这么放着。”
他们最后用那口箱子装着这些矿物跟厉王殿下的尸骨一起下葬,那箱子的材质一定能隔绝这些毒素。
她要先找到那箱子是用什么打造而成才行。
游天这才熄灭了想要现在就把这东西挖一块带走的心思,注意力再次回到了外面那些刚刚被他轰走的护卫队身上。
“外面那一队人怎么样了?还活着吗?”游天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到底是他带过来的人,要是死在这里,也是他的责任。
幸好陈松意点了头:“还活着,出去应该就能看到。”
游天于是松了一口气,给她指了他们先前驻扎的地方:“去那边,营地里有药。”
……
百里之外,大城之中,站在城墙上的主官看着远处的天象消散在眼前。
方才那来势汹汹、仿佛要掀翻整个世界的风暴此刻消散得干干净净,露出了原本的天空,只有那些被卷过来的沙尘仍旧弥漫在平原之上。
“大人。”主官身边的官员试探着问道,“要不要派人过去……”
主官思考了片刻,沉着脸点头道,“派人过去看一看。”
那风暴来得蹊跷,消失得也很蹊跷,而且听哨所回来的士兵说,风暴出现的时候,那边还有其他的动静。
若是人为……不,主官摇了摇头,觉得这种事情不可能,但还是决定派人过去看看。
吩咐下去之后,他转头看向自己身后的位置,没见到本城守将,于是蹙起了眉,问道:“岑将军呢?”
外面的动静这么大,为何他没有上城墙来?
其他人也不知道。
主官想到方才城中的混乱,怕尘暴摧毁破旧的民居,于是让士兵召集城中百姓离家避难,便想着或许岑将军是带着手下的人忙于疏散了,于是挥了挥手,放过了这件事。
然而,就在他问起守将的去向时,岑将军却已经来到了城中的一座院落之中。
他的脸上神色勉强还算平静,眼里却写着激动,不时又夹杂着一丝担忧。
在随着带路的人进来之后,岑将军的目光立刻投向了院中的堂屋,接着便在那里看到了厉王的身影。
他顿时心情一松,激动地上前半跪行礼:“末将参见殿下!”
第 284 章
小院中, 在见到厉王之后,岑将军忐忑一路的心大定下来,但随即又化成了更多的担忧。
作为厉王忠心的部属, 驻守本城, 虽然能在这个时候见到厉王殿下令他十分的高兴, 可是这个时候殿下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啊!
前番遭受袭击, 几座城都有伤亡,正是风声鹤唳、风雨飘摇的时候,殿下从京中归来, 应当立刻回往主城才是。
岑将军在起身的时候想了很多。
“我的行程是保密的。”仿佛看出他的担忧,厉王对他说了这么一句。
岑将军点了点头, 却想着如果殿下的行踪是保密的, 那跟在身边的人定然不多,岂不是更加危险?
“殿下……”他想开口劝厉王多带些人在身边,立刻回往主城去, 然后就发现这屋子里并不止殿下跟自己两个人。
岑将军后知后觉地朝着一旁看去, 才见到殿下身边有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寻常普通的瘦小老者, 没有什么特殊, 看起来很是和善。
只是岑将军行伍多年,又是斥候出身, 感知何等敏锐, 他竟然在进入院子以后直到此刻才注意到屋里还有第二人。
他的目光于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瘦小老者身上, 迟疑地问:“这位是……”
他不知道这是谁,因而有此一问, 而萧应离也并没有要向他隐瞒自己与谁同行的意思, 他向着林玄道:“这是本城守将岑源,是我的得力干将。”然后又对着岑将军道:“这位是麒麟先生, 永安侯的师父。”
如果说一开始,驻扎边关、对关中人物不大熟悉的岑将军还没有反应过来“麒麟先生”这四个字所指的是谁,但是一听到永安侯的师父,他就顿时眼睛一亮,心中大喜并大定!
永安侯,那是先前大定了各地、驱散了本朝危机的人!
与此同时,她也是大齐如今唯一的女侯,而她的师父正是连身在中极的陛下都在等待着他现身的、在背后运筹帷幄了这一切的绝世高人。
没想到麒麟先生现身,没有留在京城,而是随厉王殿下一起来了边关,想必是因为边关的这一系列风暴也在他的预计之中了。
既然有麒麟先生在,那无事了,殿下定会安全无忧。
他想着,立刻向林玄恭敬地行礼道,“久闻先生大名!能得先生辅佐,是我大齐之幸!”
从蜀中出来开始,就一直受到这种待遇的老人已经很习惯了,含笑接受了这由弟子带给他的名声。
随后,萧应离便向他问起了边关的情况,林玄便跟他一起听着。
岑将军眉头紧锁,同他们提起了边关最近遭遇的风波:“……几座城都被袭击,伤亡了很多人,其中伤得最要紧的就是张将军的儿子跟军师。”
在边关,能够用“军师”这一词来指代的人就只有裴植一个。
岑将军说着抬起头,担忧地看了殿下一眼。
先前他听到消息之后是十分担心的,除了主城之外,就属张军龙这个西北无冕之王的地盘最是固若金汤,可是就连他那里都出了纰漏,让他视为骄傲的独子身受重伤,至今生死不明。
知道游太医正在此处探查那座毒城之密的时候,张军龙还派了人前来这里,想邀请游天过去一看他儿子的伤势,只不过消息并没有传到心无旁骛的游天那里。
“……游太医在去往草原上的时候就说过,不要派任何人去打扰他,如果是有了消息才会送回来。”只是现在,岑将军一想方才那场仿佛要毁天灭地的风暴和爆炸的声响,他们这里都惊骇得厉害,何况是驻扎在那座毒城侧旁的游天?
也不知道游太医那边是否有损伤……对了,游太医是永安侯的师叔,他想到这一层,不由地看向跟厉王殿下一起来的麒麟先生,然后意识到了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应当也是为了他师弟的安危而过来的吧。
不过反正不管是哪边他心有担忧,都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而且尽管他们这座城先前没有遭受袭击,没有人祸,可是却有百里之外的那座毒城威胁,还有今日的天灾。
因此现在再一看来到面前的厉王跟麒麟先生,岑将军就由衷地感到有主心骨在真是好。
而听完他的话,听到各处受伤的人当中还有张军龙之子跟自己的军师,一路上习惯了有陈松意在旁、通过她的手段来推演事情发展的萧应离本能地朝身旁看去,却扑了个空,然后想起她是先前往那边去找游天了,并不在此。
他手腕一动,在手腕上牵系着的红绳仿佛略紧了紧,而这时站在他身旁的林玄已经抬指掐算一番,算完之后便对他说道:“殿下放心,有惊无险。”
且不管张军龙那边如何,萧应离最看重的人就是军师裴植了,林玄这一声就是告知他裴植无事。
听完他的话,萧应离也略松一口气,收束了心神。
而岑将军对这位麒麟先生没有那么熟悉,但听到“有惊无险”这四个字,觉得事情应当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严重,于是也跟着松了口气,但林玄接着道:“此事祸起萧墙,之后只怕还会生乱。”
而且是大乱。
如果不揪出分散在城中的那些内鬼的话,后续他们作为刘洵布下的棋子,一再动作起来,边陲就会跟蜀中一样,要遭逢一番劫难。
而这些都不过是棋局开始之前的小菜,林玄更是明白,自己并不能陷身在其中。
他要在与刘洵约定的棋局开始之前,往草原深处去一趟,留在这里应劫的人只会是松意。
尽管并不是不相信她的胆魄与能力,可是这一刻,林玄还是不免有些担忧:
让她留下来面对这样的难关,她可以吗?
草原驻扎地。
风暴跟黄沙影响到了这里,护卫队原本驻扎在这里的帐篷被黄沙埋了不少,先一步离开毒城来到这里的护卫在等待了许久,把营地重新收拾出来、将伤员安置进去之后,终于等到了游天。
一见到从远处相扶而来的两个身影,还能活动的护卫们就立刻从营地前站起了身,惊喜地看着那个方向:
“回来了,游大人回来了!”
陈松意扶着游天,才走到离营地几百米处,就见那里有站着的护卫朝着这边奔跑过来。
游天也见到了他们的影子,双方在离驻扎地还有上百米的地方相遇了。
原本见到游天十分高兴的护卫们看他伤势如此之重,脸上的惊喜神色也敛去了一番。
但说到底游大人还活着᭙ꪶ ,而且身边还跟着一个他们之前没有见过的少年人。
陈松意在那身黑袍装扮底下作着的仍旧是少年的打扮,两个护卫看着她,犹疑了片刻。
他们原本想着,游大人能够活着归来,身边跟着的应该就是他们先前见过的那个老者,可怎么也没有想到,老者不见,倒是有这么一个面若好女的少年。
那老者身上的衣服倒是披到了游大人身上,遮住了他的身体,让他们看不出他到底伤得有多么严重。
“回去吧。”游天看到这两个还活着的人,心中松了一口气,但仍然挂念着其他没有见到的人,“其他人伤得怎么样了?还有几个活着?”
陈松意跟在他的身边,由另一个护卫上前来扶住了游天的另一边,和她一起把人扶了回去。
等回到营帐中,见到了里面的伤兵虽然有些昏迷,有些缺胳膊少腿,但总算都还活着,游天才真正的完全放松下来。
剩下还清醒的人见到他回来,也都纷纷惊喜地叫出了声:“大人!”
“大人你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像刚刚城中那番情景,他们就在旁边都无法逃脱石偶的包围跟爆炸的风波,根本无法想象如果是自己身在城中,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够活下来。
惊喜完过后,他们也看到了在一旁扶着游天的陈松意,心中跟两个同袍一样升起了同样的念头:
那个来救他们的老者去了哪里?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来的是怎么样的敌人才能整出那样的动静?还有这个少年,他又是谁?
游天只说:“是我师门中人,这是我师侄,你们刚刚见的那个是我师兄,已经追出去了。”
听到他的话,众人纷纷恍然大悟,而游天看着他们那粗糙处理完的伤口跟断手断脚,立刻说道:“给我找纸跟笔来,抓了药立刻去熬药。”
他来这里是带足了东西的,除了食材之外,像用来止血的药材就不缺。
他念出了药方以后,立刻便有人去给他抓了。
游天坐下来调整呼吸,刚刚那么一段路走过来,他现在身体又不妙了。
坐下来之后,他看了看那些粗糙地包扎过断肢处止血的伤兵,然后问那两个还手脚俱全的:“他们断掉的手脚呢,带回来了没有?”
“这个……”当然是没有的。
刚刚顾着逃跑,能够把昏迷的人带上就已经反应够快了,断掉的手脚还在原地,只怕已经被风沙掩埋了。
陈松意于是道:“找个人跟我一起去,我去找。”
游天对她一点头,便有一个人离开了帐篷,跟她一起回去刚才他们战斗的地方找同袍断掉的手脚。
尽管那护卫觉得黄沙掩盖,整个地形都大大地变样了,想要把埋在底下的手脚找回来怕是很难,而且当时他们也没有想着能再有机会把手脚接回去,不过等到了地方之后,他就发现这个少年人是真的很有能耐。
他把她引到了先前战斗的地方,凭着记忆指了指大致的范围之后,这扶着游大人回来的少年人就抬手推演掐算一番,之后就带着他在黄沙的掩埋之下找到了他的同袍断掉的那些手足。
这番手段看得带她来的护卫惊讶不已。
很快两人便找齐了断掉的手脚,陈松意随意地拂去了上面的沙尘,用带来的外袍一包就带着往回走。
这一次她是直接提了这个护卫,迅疾如奔雷地回到了他们驻扎的营地之中。
等重新落地的时候,那护卫都还没回过神来,陈松意就已经把他往旁边一放,带着这些捡回来的残肢回到了营帐中。
营帐里,药炉已生起来了。
游天先给自己开了一副药,熬好了喝下,提起了精神,这才给剩下的人开药扎针。
那几个断了手脚、血流不止的,已经在他扎针之后渐渐舒缓了痛楚,只等着陈松意他们去把断掉的手脚捡回来,再等着重新接上,而那两个昏迷受了内伤的,游天也已经给他们灌了药,把了脉,同样行针。
他一个人在这里进行这些诊治,剩下还能活动的那个护卫却是不懂医理,只能在旁看着药炉。
游天自己本身就重伤未愈,而且出了很多血,不过是恢复起来比常人要快一些,现在他的脸又重新变得苍白起来,额头上也因为这番动作汗珠密布。
见营帐的门一动,陈松意回来了,他就立刻说道:“过来帮忙。”
陈松意把捡回来的残肢在他面前摊开,问他:“怎么样,还能接回去吗?”
那些断了手脚的伤员看到自己被砍断的一部分被这样带了回来,全都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上面。
他们在军中打仗的时候,要是失去了手足,那就是不可能再缝上去了,以后也只能做缺手缺脚的废人,可是现在有游天在,他们心中不由地又生出了一股希望来。
游天眯着眼睛看了片刻,然后道:“看不出来。”接着吩咐那个跟陈松意一起去找这些断肢的护卫道,“去取水,把这上面的尘沙清理干净,放着等我。”
“是。”那护卫领命,立刻去了。
陈松意这才来到他的身边,游天已经脱了上衣,缠着绷带的背脊对着她,说道:“给我行针。”
他喝了药,要刺激药效,激发他的生气,这才能快速地恢复精力,给他们动手术。
断肢重续,这都是要耗费精力来进行的,而且越快越好,拖得越久,这些肢体的活性就越低,接回去的可能就越小。
陈松意也明白这一点,事急从权,休养的事可以之后再说。
她按照游天的指示,在他身后,他每说一个穴位,她就在对应的穴位上扎针,并且辅以自己的真气刺激。
有她相助,游天体内的药性很快发挥,再配以以恢复著称的八门真气,立刻就再回足了精神。
而陈松意检查过他的伤口没有再流血,但还是给他补了一个止血咒,这就在这个营帐里开始给那些断了手足的伤兵重续断肢。
营帐里很安静,从外面还有光亮到天色暗下来,营帐里透出火光,足足处理了一整个下午,才把他们的手脚都接回去。
断肢重序的顺序是按照哪个肢体清理好就先处理谁,断肢重续上去之后,如果三日内能够有所感觉,那就算成了,但如果不成的话,就要截掉。
可就算这样,对这些以为自己不能再四肢健全的护卫来说也是大喜。
而很快,那两个昏迷的伤员也醒了过来,待在营帐里,尽管因为受了内伤不能动弹,但是看着熟悉的帐庭,还是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他们问道:“我们这是被谁救了?”
那两个全须全尾,还能负责照顾他们的护卫就说道:“是大人的师兄。”
“大人的师兄?难道说是传说中的麒麟先生?”
他们精神一振,但却没有得到肯定的答案。
然而不管如何,总是和麒麟先生同门的高人所救,而且听说他们的手脚伤势能够这么快处理好,也是因为有大人的师侄在这里,才能帮他这么快处理好他们的伤势。
“大人的师侄啊……”
游大人最出名的师侄就是永安侯了,他们大齐的第一女侯,不过之前在营帐中帮他们处理伤势的是个少年人。
“听说是游大人的师兄去追击在城中出现的那人去了,留下这个师侄帮忙。”
“那虽然不是永安侯,但出自游大人的师门,这也是传说中的高人了。”
这些日子接触游大人,越是接触,他们就越是震撼,对他的师门来历越是感到敬畏。
到底是怎么样的地方,才能教养出像游大人这样的人?
断肢重续,神乎其技,他们之前可是连听都没有听过,甚至游大人给他们动手术,还是在他自己重伤的情况下。
“别管这么多了,反正你们现在先好好休息,等你们重续回去的手脚活过来再说。”
帐中这才重新陷入安静,只有药炉作响的药汁在发出声音。
而帐外,游天正跟陈松意一起在应对城中派出来查看的人。
城中派出来查看的小队其实在下午的时候就过来了,只是他们围绕着毒城外围打转,还是试探性地想往里面查看。
等到带着队伍出来的官员想要派人来驻扎的营帐这边,询问里面的人方才是什么情况的时候,游天正在里面给伤员动手术,不能分神,而营帐中也不能让人进来,所以只是派了一个护卫出去打发他们,等到手术结束之后,他才出来见他们。
“游大人。”那受命出来查看的官员亲自过来了,见到游天身上的伤势不由地一惊。
显然,先前那风暴降临的时候,这位游大人怕不是在那座城中的,他身上的伤势看着并不比营中那些不能动弹的护卫们轻。
说实话,在那么近的距离下,对上那样异常的风暴跟爆炸,他们这一队人还能活下来,已经很出乎他的意料了。
游天等他说明完自己的来意之后,就对他说道:“里面发生的事情,我回去会跟城中的驻官跟守将说,你们现在先不要过去。”
这前来查看的官员虽然很想问个到底,究竟是怎样的人或者武器才能在这座城中搞出先前那样的动静?可是看游天正中之后脸色苍白,神情也十分萎靡,显然消耗甚大,于是便息下了这样的心思。
“是,那下官就先不过问了。”反正他说了回去自有交代,也不急于这一时。
他的目光落在游天身旁那个扶着他的少年人身上。
在草原的夜晚是没有什么光源的,天上的星星在没有云的时候格外的明亮。
他带来了许多人,周围的火把摇曳,照亮了陈松意的脸。
第 285 章
先来查探的官员并不认识她。
同时他也知道游天身边就只有那支护卫队, 这个跟在他身边的少年人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不过游天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只是告诉对方禁止让人靠近那座半毁的城,里面没有敌人的线索, 却有剧毒物, 会让靠近的人中毒, 之后便让他们离开。
不管是他也好, 还是营帐里那些护卫也好,眼下都伤重难愈,既无法协助他们, 也无法动弹,最好就是留在原地先休养几日再回城。
“下官明白。”
对方很识趣, 拱手行了一礼便打算回去禀报了。
陈松意跟游天站在一起, 看着在黑暗的草原上摇曳的火把,那些前来查探的人很快就被召集回来,迅速从那座被毁去的毒城撤离。
人都是怕死的, 尤其是在知道那些建造城市的士兵之所以会得那样的怪疾, 是因为城中有着剧毒之后, 他们就更不敢靠近了。
要不是游天说只要跟那座城间隔一定距离就不会受到影响, 他们只怕回到城中也会惶惶不可终日。
等到这些人退去,火光移走, 草原上终于又重新安静下来。
在这样的旷野中, 除了身后的营帐里伤员睡不安稳的低声呻.吟, 再没有其他的声息。
两个人说话也不会有第三人听见,陈松意这才扶着游天坐到了营帐外面升起的火堆前。
在这个有些冷的夜里, 她和他一边烤着火, 一边将他们后来一路过来的情况说了一遍。
包括那些从蜀中逃走,四散逃入边关的毒人、蛊人, 无垢圣母,以及当下对天阁情况的猜测。
“容镜师兄应该还活着,门中的弟子也不是没有幸存,但刘洵去了天阁一回,用道术浸染了不少人。”
所以,接下来他们要对付的敌人里有很多是游天认识的,甚至一起共同生活过的门人。
游天的神色阴沉了几分,在火堆燃烧的哔啵声中问:“他们被污染之后战力如何?”
陈松意:“很难对付。”
世上道术万千,像程明珠那样原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得到一门道术之后,将之应用得纯熟都能够造成那样大的破坏,更何况是这些本来就资质非凡的天阁门人了。
只不过道人的道术仿佛带着某种邪性,将让他们浸染之后,就一并改变了他们的性情,放大了他们心中的暴虐跟阴暗。
这让他们变得难以对付,但也让他们有了更明显的弱点。
游天听完她先前遭遇的这一切之后,沉默了下来。
陈松意察觉到他的沉默,抬眸看了过来,就见他自嘲地道:“他说过,我是个不能被浸染的废物。”
他跟那些人之间的差距就在于此。
陈松意却摇了摇头:“你是不是废物,今日一战之后,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他不过也就是吃亏在遭遇得突然,准备不充分罢了。
如果准备充分的话,今日就只是凭他自己的武力跟火药也能杀出重围。
“只要能破阵,就不会死。”她说,然后对着游天道,“你既活下来了,那就总是有机会再站到他面前证明这一点——我们会有机会证明的。”
听到这话,游天心中升起的那股颓废又渐渐被洗去了,心中重新清明起来。
是的,这不就是他一直在追求要证明的事吗?
这一次他活下来,就已经证明过了。
他握紧了拳头,又松开,然后低头朝着自己的掌心看去。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总能强到可以威胁到对方的程度。
啪的一声,陈松意折断了手中的枯枝,扔进面前的火堆里,眼中映出火光。
见游天打起精神之后,她就将思绪放回了城中被翻起来的那些金属矿石上。
她拍了拍手上的木屑,手腕上牵系的红绳末端随着她的动作在火光前晃了一下。
到底要用怎样的箱子,才能够隔绝那些矿物释放出的毒?
眼下没有更多的信息,她也无法推演,只想着如果可以再次一窥那个画面,或许能够找到蛛丝马迹,重新制造出那个箱子。
而游天也在看着火堆出神。
在重新找回自己的信念之后,他便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把你当成师兄的时候说了一句话,说师兄当年追去安西把我带了回来。”他问,“安西是哪里?”
听到游天的话,陈松意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随即脑海中便浮现出了道人说这番话时的神色,想起了小师叔的身世。
他是被师父带回门中,在门中养大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连名字都是作为师兄的师父给他起的。
“我知道那是哪儿。”陈松意说着,随手从旁边抽了一只结实的树枝就在地上画了起来,“我画给你看。”
游天看着她的脚下很快就画出了一个简易的地形图。
身为大齐的将领,陈松意不光对大齐的舆图熟悉,而且对大齐周围的国家分布也熟悉。
她的地图画得随意,但却容易分辨。
游天看她画出大齐的轮廓,又再两处画出了安西跟草原王庭的势力范围之后,就用手中的树枝指向了安西所在。
她侧头,对游天说:“就是这里。”
游天盯着那块地图看了半天,尽管仍旧对那个地方没有印象,可是却有种奇异的双脚落地的感觉。
过了许久,他才道:“我以为自己是孤儿,这辈子都是无根浮萍,没想到这次不但没死,还知道了自己是从哪儿来的。”
陈松意没有说话,火堆旁的静默持续了片刻,直到一阵夜风吹来,吹得他们面前的火光摇曳上升,游天才说:“我还没去过那儿,如果有机会,我想回去看看。”
陈松意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树枝,看着安西所在的位置,心中则想道:“小师叔回去这一趟,恐怕不止能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
以刘洵的风格,挑选棋子从来都是规划到了后面十几步,不会无缘无故就从什么人家带一个孩子出来。
他去了草原王庭,就选择了狐鹿做他的弟子,那在这之前呢?
他先去了安西,不过在发现安西没有潜龙之质,无法取代大齐成为下一个统治中原的王朝后,这才转向了草原。
安西国的皇室还在呢,他们跟大齐有着正经的邦交,彼此之间的关系还不算差。
在陈松意的印象中,大齐还嫁过一位公主过去和安西皇室联姻。
都不急,只要这一次一切恩怨了断,那他们都可以过去慢慢再找。
游天想定了复仇之后的目标,心中莫名的又更好受了些。
他知道,世间的人如果以复仇为目标,那么成功复仇之后,将会无比空虚。
虽然他的复仇看起来成功几率比其他人要小,但他也是想过以后的。
学习更多的医术,治愈更多的病症,现在又多了一样——寻找自己的身世。
他觉得自己的心安定下来之后,便察觉到陈松意有些心不在焉。
她手中的树枝停在安西所在的位置,口述那里的风土人情,说着说着就走神了,看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停了下来。
游天于是问:“你在想什么?”
陈松意回神,目光定在地上那幅图多出的凌乱线条上,然后说道:“我在想城中那些毒物。”
是那些金属矿物。
游天想起来了,她在离开之前甚至不敢让那些金属矿物暴露在露天环境中,要以尘沙再次将它们封住。
想到那些有毒的矿物引发的后果,游天的神情也再一次沉重起来。
“你知道那是什么矿石吗?”尽管他才是那个以医术闻名的人,可是一路走来,陈松意展现出了太多的不同,游天就是莫名觉得她会知道那些金属矿物是什么,至少知道它们是如何起作用的。
“我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但我知道它们在时刻释放出一种毒素,无色,无形,无味。只要人暴露在这些矿石前的时间过久,就会中毒。”
然后,健康的人都会被折磨得彻底变不成人形。
这一点不必她细说,游天自己就是亲眼见过,而且还动手诊治过的。
那些因为中毒而感染怪疾的人,他们身上呈现出的往往不是一种症状,而是几种或者几十种。
这些病症堆叠在一起,迅速摧毁了他们的健康,让他们从能够上马打仗的骁勇战士变成风一吹就会碎掉的纸人。
游天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病症,复杂到令他下手救治的第一时间都感到束手无策。
若是轻症病人到他手上,他还有治疗的可能,可是那些能够支撑他来到边关的人,身上的病情往往都已经发展到尾声了。
哪怕是游天到来之后,也不过只是让他们在最后的时刻能过得不那么痛苦而已。
再回转过来,他向陈松意询问到底是什么能够阻止这些金属矿物的毒素蔓延。
“是将它们埋在土下?”
不,他说完便自己先否定了,这是不可以隔绝的。
就像先前筑城的时候,他们还先打下了地基,都没有发现底下有着这些带毒的矿物,说明它们埋得很深,完全没有暴露。
可是长此以往,那些在这片土地上建造城池的将士还是受了影响。
“要用一种金属制造成密封的箱子,把它们收集起来,装在其中,再埋到荒无人烟之地,埋得越深越好。远离水源,远离动物,这样或许可以隔绝。”
或许,游天察觉到她的用词,也就是说即便这样做,也不一定能让里面的毒素完全不向外扩散。
陈松意察觉到他的念头,只道:“这是最有效的方式了。”
如果不是这样,在她曾经看到的那段命运里,厉王殿下也不会一直拖着,直到找到了这个方法之后,才把那些矿物都收集起来,跟他的骸骨一起埋下去。
只是那段命运就只终结在他被秘密下葬为止,陈松意也不知道那个箱子在埋下去之后,之后过去许多年,那片土地上会不会产生什么影响?
“这些东西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她低声道。
道人是那个把它们找出来,然后用在了这场战争中的人。
如果没有一个箱子可以封印住这种诡异的力量,放任它在这世上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他应当不会将它拿出来的。
因为他的长生是要以一个王朝的气数来承托的。
王朝的兴盛需要有人,没有人,这一切就无法持续。
他不会在这世上留下断自己后路的因素。
陈松意不知道要去哪里找这种金属,但她知道哪里最有可能存在这种可以阻隔毒素的矿物——厉王身边。
在他的封地上有很多的矿藏,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能随意的挖掘出新的矿物,冶炼出不同的合金。
既然在上一世他能够找到阻隔这种毒素的金属,那这一世也可以。
陈松意因此道:“虽然不一定能够销毁,但我可以找到东西阻隔它们,让毒素不再外扩。”
而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让游天尽快休养恢复。
……
这十来名伤员在这里,就算游天说了让城中前来探查的人都撤走,城中的主官也不能完全任他们留在这里,不管不顾。
何况先前不见人影的岑将军再后来也回来了,确实是因为城中转移居民而耽搁了。
既然在游太医身边的护卫是他军中派下去的,所以替他们补给联络的责任也重新交回了他的手上。
岑将军很想亲自过去一趟,把身在那一处的游太医跟永安侯都带回来,但是考虑到不能声张,而且厉王殿下还在城中,所以他还是让自己的心腹带人过去。
不管是恢复伤势的药材也好,食物也好,他们就在这两地来回地奔波,不断将那边要的东西送过去。
有了这些补给,伤员的后续恢复总算也跟上了,游天给他们重新续上的断肢在三日之后基本都活了下来,只有一个伤势比较严重,接续的效果不大好。
“你以后的日常活动会有影响,不及常人灵便,之后我再想想办法。”游天替他检查过后说道。
但终究是不需要把他的手重新截掉了。
这对伤兵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了,他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而知道来的是岑将军的得力干将,岑将军又是厉王在这座城中的心腹,知道厉王来了城中,也知道陈松意在这里,所以游天在面对这位参将的时候,并不像对着先前的官员那样冷硬,也对他说了更多的消息。
比如那座城中引起怪疾的原因他已经有眉目了,是毒,所以外来的人不要靠近。
而他们回去之后会想办法将那些承载了毒素的金属矿物都收集起来,装在一起,从这个地方带离。
运走之后,这座城就能够恢复正常了。
那位参将听完他的话,沉吟了片刻问道:“不知那种可以承载这些毒石的金属长什么样?大人告诉末将,末将可以先回去让人寻找。”
游天本想说他也不知道,但在他身边的陈松意却开口了。
她神色认真地对这位参将说:“目前还不清楚,不过你回去可以告诉岑将军,他或许会找到。”
告诉岑将军,也就等同于告诉厉王了,参将默默应下。
回到城中之后,他第一时间便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岑将军。
“已经查出了导致那怪疾的毒素吗?”岑将军先是高兴,然后在听到后面的话之后又沉默了下来。
能够找到源头,这本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是无法确定隔绝毒素的办法,这就让人头疼。
本身游太医前往那处,本身就是抱着解决怪疾的目的而去的,所以先前才会牵涉进那场天灾般的祸患中,甚至现在还在那边休养,不能移动。
但是金属……他将心腹带回来的话琢磨了一遍,猛然意识到——在整个大齐的疆域里,又有谁比厉王殿下坐拥更多的矿藏,冶炼出过更多的特殊金属呢?
他所挖掘的矿藏、冶炼出的合金,朝堂不一定清楚,但陛下肯定是知道的。
眼下漕运畅通,各地平稳,探寻矿藏、挖掘冶炼的热潮又极其高涨,不管是想要怎样的金属,都能够快速送到边关来。
只要有厉王殿下的手令。
第 286 章
岑将军领悟过来, 立刻便找了个借口离开,准备去向厉王殿下复命。
他离开了军营,回往自家。
在位于边陲大城的府邸中, 只有他一个人住, 他的妻儿都在京城, 家里的仆人也少。
谁能想到, 在先前的风波之后被盼着能尽快安全归来,主持大局的厉王殿下此刻正在这座城中,而且就在他这里呢?
在回来的路上, 岑将军看到城中的居民都已经基本恢复了平日的秩序。
对之前的异常天象,官方的解释是自然形成, 也是自然消散, 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损害得比较严重的只是那座建到一半的城。
只不过对城中居民来说,那座城如何并不重要, 最在意这件事的还是那些跟着厉王殿下归顺大齐的草原遗族, 毕竟那是他们还没建成的家。
本来才建到一半就要他们撤走, 入住的期限又遥遥无期, 昨日之后,其实有很多人想过去看一看他们的城内损坏成什么样了, 只是都被禁止了。
回到自己家中, 岑将军便命人重新紧闭了大门, 这才朝着殿下下榻的地方去。
殿下此刻正在客院的书房中,岑将军来到他面前, 向他转述了永安侯跟游太医的话。
“可以阻隔毒素的金属吗?”
厉王放下手中的书册, 若有所思地道。
他确实有很多金属矿藏在手,这些年也逐渐在边关建起了许多个铸造工坊, 过了他皇兄的明路,暗中运送了不少开采的矿藏过来,将它们冶炼成特殊的金属,为大齐的边军打造盔甲跟兵器。
既然陈松意提到了需要特殊的金属,那么他就可以秘密将这些送往她那里,或者等她回来,再前往那些铸造工坊。
他思考过之后,问岑将军:“他们可说再有几日能回来?”
“没说。”
岑将军摇了摇头。
没有具体的限期的话,应该就是近日不能回来了。
萧应离思考着要不要直接把东西送过去,但他没有自己拿主意,而是对岑将军道:“走。”
岑将军见他起身,连忙跟了上去,随后两人便一起来到了隔壁的房间。
那是客院里光线最好的一间房,岑将军紧随着他迈步进来,就见到屏风后面坐着两个人,他们正在对弈。
绕过屏风,就看到其中一边是他先前见过的麒麟先生,而对面坐着那个和他对弈的,岑将军只觉得眼前一亮——
此人生得好生英武,到了战场上必然是一员猛将!
只不过先前没有见过,他于是心中猜测这应该是殿下新收服的部署,便站着观望,没有说话。
而萧应离过来,看到林玄正在跟陈铎下棋,也暂时先压下了自己要说的话,目光先落在了棋盘上。
两人的棋局跟寻常人印象中的棋局不一样,这棋盘上摆的不只是棋,更是战阵。
陈铎以家传兵书阵法应对林玄,明明已经对自家兵书里记载的阵法运用纯熟,如臂使指,可对上林玄先生……
在这个季节,他还是额头冒汗,仿佛心神都被这局棋完全攫取了,无法分心,甚至不知道厉王来到了身旁。
萧应离也是精通兵法,又熟悉战阵、身经百战的人,目光一触到这棋局,自然心神就沉浸入了其中。
林玄抬头看了他跟他身后同样入神的岑将军一眼,猜到了他们过来的目的,于是伸手从棋盒中抓了一把棋子,然后松手,让它们落在棋盘上,打乱了棋局。
阵势一破,被棋局吸引的两人这才心神归位,而陈铎两手撑在桌子旁,在目光重新恢复清明之后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而握在桌上的手指也不自觉地用力,在坚硬的木桌旁按下了几个清晰的指头印。
“歇一歇,回头再下。”林玄笑道,随后看向来到身边的厉王。
陈铎这才看到来人,抹了一把汗正要起身,萧应离便示意他不必多礼,随后对着老人说了岑将军带回来的信息,也说了自己的来意。
他不只是问该不该把那些铸造出来的金属送过去,更想问林玄是否知道这种毒,又是否知道怎样的金属才能够将其与外物隔绝。
然而,林玄明白他的意思,却没有他所想的那种能力。
他叹息道:“世间奇异之多,可惜我的心力不在医术,也不在收藏奇珍,所以这种毒石我不曾了解。”既然不识毒源,那么他也就无从得知何物可以与它相克,“此事还是要落在我师弟身上。”
萧应离听了他的话,虽然不免失望,但也很快接受了事实。
而林玄思考了片刻,又道:“其实殿下这个问题不该来问我,若是问松意,她必有头绪。”
论推演的能力,林玄远在自己的弟子之上,可是他这个弟子胜就胜在比他们多了往后十几年的经历,更多了前瞻性。
许多事情或许在前一世她就已经见过答案,从答案来反推,应该比他们更容易得到过程。
对老人的这句话,萧应离倒不意外。
林玄道,“殿下如今手中有什么金属矿石,不妨全都送过去给她。”
萧应离正要点头,林玄又道,“殿下自己不妨也亲自去一趟。”
让殿下亲自去?
一直没有说话的岑将军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本能的就想要反对。
殿下身在城中,有他府中的守卫他都不觉得他的人身安全就一定得到了保障。
如果出了城到百里之外去,那就更加没有安全可言了。
可是,他要想起自己要反对的人是麒麟先生,一时间又说不出反对的话。
何况,他看着身旁的殿下,都觉得对先生的这个提议殿下自己也是十分意动的。
果然,林玄说完,萧应离便立刻道:“好,那我就亲自去一趟。”
陈松意此去已有三五日,尽管知道她在游天身边没有受伤,每日还在忙碌着照顾伤员,或许还在探寻那座城的秘密,可是萧应离还是希望能够亲眼见她安好。
于是,他立刻便转身回书房,写下了手令让岑将军去安排,准备等东西一到,带上人就跟送东西过去的队伍一起前往他们在草原上驻扎的那一处。
两人离开之后,房间里再一次只剩下林玄跟陈铎两人。
陈铎收拾起了棋盘上凌乱的棋子,表情欲言又止。
林玄看见他的神色,对他和煦地道:“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陈铎这才道:“先生让殿下亲去,就不怕路上遇到什么危险?”
林玄摇头:“我那师弟跟松意都在呢,无事。何况——”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重新拈起一枚棋子,落在了棋盘之上,“此事的关键怕是还要落在殿下.身上啊。”
听着那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昭示着又一局艰苦卓绝的对弈要开始,陈铎的心紧了紧,然后跟着下了一棋。
照他看,先生的话也不难理解。
厉王殿下是天命所钟,这种难以破局的时候有他在,必然更容易找到破局的线索。
而且,外有着神医之名的游天,城中又有先生坐镇,只是离开这一段时间,应当是不会有事的。
翌日,天刚蒙蒙亮,负责往百里外的驻扎点运送物资的军队就已经集结在了城门口。
运送物资的士兵觉得今日队伍中有些不同,一是他们这次带去的物资特别多,特别重,二是队伍中有几个他们并不熟悉的人。
尽管跟他们一样,这几人都穿着同样的铠甲,但就是有些许不同。
岑将军治军严明,因此哪怕是在等待城门开启的时候,队伍中的众人也没有交头接耳,只是以目光进行交流——
“队伍中间那几个是什么人?是从哪里新调过来的吗?”
“真是的,就算衣服穿的跟我们一样,那气质也不一样。还有,今天的箱子这么沉,里面装的是什么?”
没有答案。
而等到城门一开,城门的守卫检查过他们的出行令牌,队伍就朝着目的地出发了。
他们出城是最早的,尽管运送物资行进的速度并不快,但是等穿过哨所抵达草原的时候,天也不过才大亮而已。
在这支队伍离开城中的时候,主官也得到了信。
这些时日他睡得晚醒得早,精神消耗不小,眼下都带着青黑的颜色。
听到汇报,他只᭙ꪶ 在还点着灯台的书桌前抬起头来,蹙了蹙眉问道:“那边要了什么东西?今日派出去的人怎么那么多,那么大动静?”
他的下属在旁边躬着身,闻言答道:“听说是游太医要的一些金属,在那座城中有会散发毒素的剧毒物,引发了前番筑城的士兵跟工匠的怪疾,游太医要试一试用金属铸造容器来阻隔毒物。”
主官听着眉头一跳。
对那边传回来的消息,岑将军没有刻意隐瞒,所以哪怕他坐镇城中没有亲身过问,也早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他按了按眉心,“所以说,先前那一波袭击我们这里没有出事,也不是就没事了……”
在外头那里可埋藏着剧毒物呢。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主官抬手挥了挥,示意自己的下属退出去。
眼下他们也没有别的可以做,就只能相信游太医了,所以他要什么,便让岑将军给他什么,他这里也愿意开方便之门。
草原。
今天身体大有好转,洗漱过后钻出营帐等着早食的游天活动了一下筋骨。
正在想着是不是差遣两个还能活动的护卫,或者让陈松意亲自去猎两只兔子回来加餐,就见到今日运送物资过来的队伍朝着这边来了。
他目光一凝,放下了抬高的手,看着队伍带起的烟尘,觉得今日来的人数比往日要多一倍,而且在队伍中拖着的还有好几口让人忽略不了的大箱子。
正在游天思索的时候,陈松意回来了。
她一回来游天便闻到了血腥味,于是转头朝她看去,就见她手里拿着两只剥了皮的兔子。
一时间,游天只觉得哪怕自己没有提,她都先去捕猎了,跟她一起可真是省心啊。
那两个去捡柴烧水的护卫也看着从远方来的队伍,忍不住停下了动作,下意识道:“怎么这么多人……”
陈松意看着那些箱子,猜到了里面装的是什么,于是说道:“带的东西多还不好吗?都是送来这里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伴随她的话,游□□两人挥了挥手,两名护卫便接过了她手里拿着的兔子。
然后,师叔侄二人就站在原地等待运送物资的队伍过来,在他们面前停住。
今天带队的仍旧是那位参将,这几日下来,两边都已经熟了。
参将在马上对他们点了点头,然后命敏将士把他们带来的箱子解下来,搬到营帐中去。
在这里几日,陈松意他们又整理恢复出了几个营帐,正好可以堆放物资。
她看了一眼抬到面前的箱子,对抬着东西过来的人道:“跟我来。”
“是。”
陈松意脚步一顿,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不过还是带着这几人往其中一个营帐走去。
在搬动的过程中,她都听到了金属在箱子里面撞击的声音,便知道岑将军是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将她的话转达给厉王殿下了。
只是不知道这些金属里有没有她要找的目标。
她想着,站在营帐中看着他们把那些箱子抬进来放下,然后绝大多数士兵都退了出去,只有最开始应话的四人负责摆放,还停在这里。
她的目光扫过一字摆开的箱子,随手打开一个,看到里面放着的金属。
它们有些相似,有些截然不同,有些光亮,有些暗沉,一时也难以分辨名称,陈松意于是直起身,向面前带头的士兵问:“就是这些了吗?”
“就是这些了。”对方答道。
那熟悉的声音再一次吸引了陈松意的注意。
她的目光落在对方的脸上。
这声音是她熟悉的,可脸不是。
在她犹疑的时候,站在她面前的将士已经对她笑了笑。
一看到这个笑容,再看他的眼睛,陈松意三分的怀疑就已经变成了十分的确定:“殿下?”
萧应离没有否认,她便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她的反应没有萧应离想的那么高兴,他甚至看得出她的身体有些紧绷。
陈松意本能的不希望他到这个地方来,不想他向可能死亡的命运靠拢。
但在见到面前的人有些疑惑的神情时,她还是忍住了这些话,目光再在他身后的三人身上扫过,认出了他们是哪几个天罡卫。
没有多说其他,陈松意对四人点了点头,让他们暂时留在这里,自己便出去了。
而戴上了面具易容过来的萧应离跟他的天罡卫在营帐中,就听她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对着参将说道,“辛苦巫参将了,我们这边人手不足,要留几个人下来。”
参将回答了什么,陈松意又道,“不用多,就营帐里那几个就行,回头等完事,我再让他们回去。”
见她把他们留了下来,萧应离心中才一松,然后听到外面声音离开,才见营帐的帘子一动,她又再一次回转了过来。
“参见殿下。”陈松意一回来,就要在他面前下跪行礼。
萧应离一伸手就扶住了她,没让她跪下去:“不必多礼。”他说完又迅速道,“我此番过来,先生跟城中的岑将军都是知道的。”
总要先说明,他不是谁都没有告知就这样混进队伍中过来。
陈松意没有问师父怎么就没拦着你,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在这边做的是男装打扮,换洗衣物也是运送物资的队伍送过来的,眼下看着就是个少年军士。
萧应离有几日没有见她,此刻见她安然无恙,身上并没有伤,这才分了注意力在她这身装扮上。
尽管她未施粉黛,在这临时的驻扎地中生活,又要照顾伤员,也不可能打理的像在日常生活中一样整洁,可落在萧应离眼中,还是让他心头微动。
陈松意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在叹息之后只是向他劝诫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我知道殿下急于破解怪疾之谜,想要处理掉城中堪称祸害的毒石,但城外到底情况不明,可能有危险,下次殿下还是不要轻易出城了。”
他是骁勇善战没有错,可是现在的敌人跟他在战场上遇见的并不相同,陈松意很不希望他在这个时候受伤。
面对她的劝诫,萧应离没有过多的解释,更没有提到自己过来还有另外的心思,只是应道:“我知道,之后行事我定会谨慎,只不过这一次先生也建议我过来一趟,或许我能帮上忙。”
听到这话,陈松意才抬起头来看向他,见他仍旧顶着一张自己陌生的脸,只有那双连形状都改变了的眼睛看着还有几分熟悉,心中便大概猜到了师父的用意。
师父曾经看过她的记忆,在当中或许也看到了有关于厉王殿下的片段。
他既是与这种毒石关联最强的人,那么他身上延展出去的命运,也最有可能牵系到可以克制毒石之物。
听到外面的声音已经归于安静,那些送物资来的队伍应当是彻底撤离了,陈松意才说:“我去叫小师叔过来吧。”
萧应离颔首,而原本在等待早食的游天在听到厉王亲自过来,等在了帐中之后,便放下了那快要烤好的兔子,先过来见礼。
跟全须全尾的陈松意相比,游天身上的伤势就比较严重了,跟随萧应离一起来的几名天罡卫在看到他身上的伤之后,甚至怀疑游天是怎么还能保持行动能力的。
游天没有在意他们的眼神,目光直接落在了那几口箱子上:“这就是殿下手里拥有的金属?”
第 287 章
“不错, 城中有的都在这里了。”
萧应离颔首道。
这座边关重城这些年积累的矿石总量或许远远赶不上他的封地,可冶炼出的金属种类是齐全的。
游天只粗略一看,便发现箱中的金属数量不下上百种。
他看向陈松意, 想问她要找的是哪一种, 而显然她只知道可以用金属制造出隔绝毒石的箱子, 却不知道具体哪一种才可以, 厉王殿下把东西送过来了,少不得要挨个尝试一次。
游天无奈,只能对她道:“回头让人再扎几个营帐, 抓些兔子来,然后从城中取些毒石。”
陈松意点头:“再取金属做成密封的箱子, 把毒石放进去, 与兔子置于同地。”
萧应离听着他们的话,目光落在自己带来的那些金属上,插口问道:“短时接触是不是看不出问题?”
陈松意回应他:“确实需要一段时间。”
不过按照那些筑城的将士身上怪疾爆发的时间来看, 从开始受影响到产生症状也不需要太久。
就是各个实验的地点要拉开距离, 才不会交错影响, 才好判断是哪种金属有用。
“这没事。”游天没有将这个当成是问题, “这片草原广阔得很,便是隔几百米安插一个点, 也能摆得下这么多样本。”
他被打开了思路, 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来实验这些金属的作用。
只是厉王送来的箱子里金属矿石还是太多了, 要缩小目标。
他看向陈松意:“能不能想想办法,再缩小一下目标?”
目标越少, 实验得出结果的速度也就越快, 也就能越快处理掉城中那些夺命的剧毒。
然而,从来都是雷厉风行的少女却在这时露出了少见的犹豫, 似乎有什么顾虑令她裹足不前。
萧应离在旁没有错过她的神色,再一次想到自己来之前先生说的话,于是对她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殿下不可!”
那几个随行的天罡卫听他竟然要到毒城那边去亲身涉险,顿时都极力反对。
不能去!那样危险的地方,就算是要筑城的将士都被撤了回来。
重要如殿下,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往那边去?哪怕游神医说了,短时间接触没事,可万一呢?
然而萧应离已经猜到城中的东西跟自己有关,虽然不知那究竟是敌人准备用在自己身上还是如何来影响他,但他既然来了,并且下定决心要去一探究竟,就没人能够改变他的想法。
陈松意也知道自己有凭借他的存在才能再一探那段命运,而且既然是殿下自己做出了决定,她作为臣子只能服从。
因此,她对几个想反对的天罡卫说道:“你们留下,我陪殿下过去。”
“这怎么行?”
殿下和军师一起孤身犯险,他们身为护卫,却要躲在安全处?
这有悖于他们的信念。
而陈松意却抬起了手,制止了他们要说的话,径自道:“我跟殿下过去,只是我们二人,我还有余力可以保护殿下,可如果你们跟着一起过去,我要分心保护你们,殿下就可能受到影响。”
“难道就不能——”
就不能使用符咒什么的,给他们符咒护身,军师就只要专心顾着殿下就好?
可是看军师的样子确实是不能这样做的,几名天罡卫也只能无奈地听从了她的命令,留在营帐中。
游天却是对她放心的。他自己就在这里徘徊了许久,每天都往那座城去一趟,待的时间也不算短,身体没出现什么问题。
厉王殿下跟她过去,就算停留的时间再长,那也不过是一日,他相信她能够抓住机会,从其中找到他们要的答案。
萧应离见他在那箱子面前蹲了下来,直接去拿里面的金属块,头也不抬地道:“快去快回。”
陈松意“嗯”了一声,这就对着做了伪装、看不清原貌的厉王道:“殿下,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过去了。”
“好。”萧应离应了一声,随着她一起走出了营帐。
他们骑了马来,两人翻身上马,立时朝着那座毒城跑去。
马蹄声惊动了在另外的营帐中修养的伤员。
“马蹄声?有人走了?”
他们的伤势恢复得很快,虽然不像游太医那样逆天,但是也肉眼可见地恢复过来。
只是不知道那个跟游太医一起每天看顾着他们的是永安侯,也不知道刚刚骑着马离去的正是厉王殿下,只是在马蹄声远去的时候辨别着方向,有些惊诧地意识到:
“那里?那不是去那座毒城的方向么?”
“将军派过来的人要去城中做什么?”
营帐与城池之间,两匹马迅速地移动,犹如青色的画布上两枚黑点。
萧应离来此都是通过伪装的,他的坐骑自然没有跟随他一起来。
尽管身下骑着的只是寻常的战马,可是他握紧缰绳和身旁的人并驾齐驱的时候,也感觉到了同样的快乐。
陈松意骑在马背上,看着越来越近的城池,没有说话。虽然殿下身上穿着盔甲,但是她知道现有的这些金属对道人布置下的石头的毒性并没有多少遮挡之力。
她在想着自己学会的符咒跟道术,这其中有哪一个可以起到作用?但也明白,画出来的效用恐怕不大。
而在两人迅速朝着那座城靠近的时候,风中传来了厉王的声音:“那天城中一战,情况究竟是怎么样的?”
他知道她打前战先一步过来救援游天,而且成功驱走了那个难缠的对手,那个在背后操纵了这一切的道人,可是却不知道那一战他们具体是怎么打的。
对那样惊人的道术,凡人没有想象的余地,而先生也没有告诉他个中的细节。
风声太响,陈松意还有一部分心神在如何防护上面,没有察觉到他的声音里除了问询之外隐藏的关怀,只是一面继续搜索记忆,一面同他说起当日城中发生的事情。
而在这个时候,两人离城池已经十分的近了,萧应离一抬眼就能看到前方仿佛被风暴和爆炸摧毁过的残垣断壁。
她说得越轻松,这座城中战斗留下的痕迹就显得越发惊心动魄。
叫人实在不知她当日是怎么救下游天,两个人又是怎么在那强敌面前全身而退的?
光是那道人随手布下的棋子、随意的算计,就让他们付出沉重的代价,正面迎上他,还想在他手中占下两分先机,不知是何等的困难。
正在思绪翻转间,他们已经到了。
“就在这里停下吧。”陈松意停下了马,萧应离跟她一起翻身下马,然后放缰绳,任由这两匹战马在原地停住。
它们经受过训练,并不会逃走。两人就这样朝着前方走去。
在入城之前,陈松意咬破了指尖,用自己的血在随身带来的符纸上画了几道符,然后给了萧应离。
“将这个带在身上。”她对萧应离说。
萧应离伸手接过,看着纸上被透过的血迹,想起先前她说的话,只问道:“有用吗?”
少女道:“聊胜于无。”
他于是不再说什么,将这几道符放在了贴近胸口处。
符一近身,胸口就仿佛微微发热,这熟悉的感觉令萧应离脚步一顿,再抬头的时候,陈松意已经走在前面,跨过了墙壁的所在进去了。
城中依然保持着那日战斗之后的痕迹,她临走前掀起的尘土覆盖了地上裸露的毒石。
因为听从了他们的告诫,所以城中派来探查的那些人也没有在这里随意翻动,也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陈松意在一处干枯萎缩得仿佛一节绳子的藤蔓前停住了脚步,这是当时她跟小师叔落地的地方,再往前过去,就是都是变故的区域了。
她感到殿下来到了自己身后,然后与她并肩而立,看着这座原本被规划用以容纳草原移民的十万人大城。
“在哪里?”他问,“那些令忠诚的士兵感染上怪疾的东西。”
“在那。”陈松意抬手指了指都是缝补的地面。
萧应离应声看去,见到地面上凸起的石块。原本以为那里分布的是打斗中破裂的碎石,可是在仔细看的时候,就可以见到在阳光照射下那些灰扑扑的石头偶尔会闪烁出一点金属的光芒。
本能的,他想靠近一些去看这些金属矿石。他天生就拥有着对金属矿石的亲和力,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轻易地发现它们的藏身之处,比起擅长寻找矿藏的杂家还要精准。
然而他才走出一步,手就被人拉住。
他动作一顿,低头朝着那抓在自己手腕上的纤细手指看去。
与他相比,少女的手指要纤细太多,可就是这样一双纤细的手所能承托起的重量,却远远超过了它看起来所能承受的限度。
就像这个时候,她拉着自己,萧应离也感到如果她不放开,那自己并不能轻易挣脱。
“没事的。”他说,“我带着你给我的护身符,我来这里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过去一见这成为边城大患的毒石,好让你从其中找到克制它的办法吗?”
他不靠近的话,他永远也没有办法找到线索。
那圈在他手腕上的手指动了动,然后慢慢地松开了,只留下方才圈在他手腕上留下的压力。
萧应离对她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就直接朝着毒石中央走去。
陈松意看着他的背影,仿佛在看着他朝那段死亡的命运走去,越来越近,而她站在这里,却不能阻止。
一步,两步,三步……萧应离没有停在外围,而是进入了深处,走到了毒石的包围圈中,这才在一块金属光芒格外明显的毒石前蹲了下来,伸手去捡起这块变形的金属矿石。
道人将它从土里翻出,变成箭矢的形状,而箭矢通过木中所生的火,被融成了不规则的形状。
都是触手冰凉,摸起来的感觉和金属差不多,软硬也一样,而在这块呈现出半金属状的石头上仍旧残留着它原本的特征。
萧应离举起了它,对着阳光转动了一下,看着在转动间仍然保留着石头的那一面分布着丰富的色彩,流光溢彩,仿佛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造物。
如此宝石,哪怕没有雕琢,没有冶炼,只是保持原本的样子,若展现在世人面前,只怕会有很多人将它认为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将之收藏。
而换了是对天下矿藏有收集的喜好、热衷于锻造出各种性质不同的金属的自己,如果看到了它们,只怕也会见猎心喜。
在这之后,将这种毒石放在身边,时时研究把玩,又送入铸造工坊中,与其他矿石混在一起,打造成盔甲兵器,只怕用不了多长时间,自己就会跟那些长时间和它接触的将士一样身染怪疾,形销骨立,然后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因何而死。
尽管无论是游天还是陈松意都说短暂和它接触不会有什么感觉,但萧应离蹲在地上,还是沉下了心,感应着自己的身体暴露在这些毒石前有什么不同。
他不是武者,却是在战场上千锤百炼的武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不下于一些顶尖的武者。
只不过感应了一番,厉王也没有察觉到自己手握着它跟先前有什么不同。
他于是睁开了眼睛,从原地转头,看向离自己有一段距离的少女,想要问她自己现在需要做什么才能配合她。
而就在他转过头来的那一瞬,陈松意眼前这一切就急剧地坍塌收敛,然后那涌动的白雾聚拢过来,取代了眼前的画面。
又是同样的死亡、同样的送葬,巨大的如同棺椁的箱子、高大的佝偻的身体形销骨立地被放置在那口箱子中,然后在起雾的清晨被悄无声息地送葬到草原深处,远离人烟,远离水源,没有墓碑,无人拜祭。
而皇陵中下葬的只是一套盔甲,昭示着下葬者的身份。
“倒回去,再倒回去。”陈松意心中默念道,希望牵扯着这些画面再回到那口箱子被抬出来、放入那高大佝偻的尸骨的时候。
尽管这让她的太阳穴如同针刺,头疼欲裂,要再三目睹大齐的战神陨落的画面,反复昭示这个王朝要走向混乱、走向末路的结局,她还是想要将画面定回去,竭尽全力地去看那口箱子的材质。
这一次,与过往不同的是,在她看着那些画面倒退,然后送葬的队伍又再次在清晨的薄雾中飘渺走远,她却还没看清那隔绝毒石的箱子,想要再一次将画面拉回来的时候,一只手将她从那片越来越不稳定的迷雾中拽了出来。
眼前的雾气倏然退去,洒满阳光的残垣断壁再次回到了她面前,而原本应该在那片毒石之间的人正站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仿佛刚刚将她从那段黑暗的命运里拽了出来。
“这就是你一直看到的吗?”站在她面前的人顶着她不熟悉的面孔,却用熟悉的眼眸深深地注视着她。
“我看到了。”萧应离情绪复杂地道,“是铅,我的‘棺椁’,是铅铸成的。”
……
“什么?这就找到了?”
游天不敢置信地看着回到面前的两人。
他刚着手想挑几块金属进行初步的实验,甚至连实验用的兔子都还没有抓回来,陈松意跟厉王两人就已经从那座城回来了,并给他带来了这般震撼的消息。
萧应离目光一扫,伸手从其中一口箱子从里面取出了一块金属,举到了两人面前。
“这是铅。”他说,“能够阻隔毒石的毒素,让它不向外扩散危及生灵的金属就是它。”
营帐中,不管是陈松意还是其他人,目光全都定在了这块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金属上。
甚至,游天还注意到在他取出铅块的那个箱子里,还有几块金属外形看起来跟他手中拿着的这铅块差不多。
“就是它?”游天伸手去接,萧应离把铅块递给了他,看他接过去捏了捏,敲了敲,还掂量了一下。
得亏游天没有太过用力,不然这铅块承受不住他一握。
萧应离沉吟着,想起城中那些毒石的数量,要将它们全部装下,显然需要打造一口足够大的金属箱。
“城中铅的储存量,足以打造一口大箱,将那些毒石收集到一起——”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想起了在那些画面中看到的自己的棺椁。
将军百战死,无论是他的经历也好,性情也好,全都让他有面对死亡的准备。
将士最好的归宿是马革裹尸,他全然没有想过自己的死亡竟然是那样。
于是,他顿了片刻之后才把后面的话继续说完,“收集到一起,装箱焊死密封起来,运到远离人烟远离水源的地方,埋进地底,这样就可以隔绝毒石的毒性了。”
这不是最好的办法。
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将毒石的毒性彻底洗去,变成随意抛弃在路上也不会影响到任何人的石头。
可惜,他们目前并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那就唯有把它封存。
“而将毒石清理干净之后,那座城中曾经沾染过毒性的土壤,为保险起见,也一起密封起来运走吧。”萧应离道。
城中的铅块足够,支撑得起多打几口箱子。
这样看起来,似乎就跟那梦境中的发展不一样了。
这个念头让萧应离心中莫名一松。
而游天看过了铅块,对这个决定没有异议:“这样确实稳妥些。”
他注意到从回来之后,少女就一直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游天于是拿着铅块在她面前晃了晃,示意她有什么话要补充的可以说,却见少女只是对自己无声地点了点头,便知道她也没有更好的处理办法了。
作为在这件事情上最有决策力的三人,对这个方案都一致通过,游天便也没有什么再要说的。
只不过作为医者,他没有办法销毁作为病原的毒石,也没有办法彻底治愈因它感染了怪疾的病人,所以不想放弃验证铅块是否有效隔绝毒素的机会。
他说道:“既然排除掉了其他选项,只留下这一个,那就不妨让我在这里实验一番。”
他向厉王索要足够的铅,最好直接打造成密闭的容器,供他放入毒石进行观察实验。
通过观察动物的身体变化,找到疾病的源头,或者可以通过逆推修复的方式,治愈那些已经感染的士兵。
再不济,也能找出缓解他们病痛的方法,让他们余下的时光能好受一些。
这是医者仁心,为的又是自己麾下的将士,萧应离自然无有不应。
而陈松意也没有阻拦,只是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暂时从营帐中退了出去。
来到帐外,旷野的景色一下映入了她的眼中,遥遥望去还能看到前方哨所的影子,还有百里之外隐约的城墙。
阳光照射在营帐表面,反射过来,让这一片的光线更加明亮,陈松意默默地走向一旁。
来到营帐外的火堆前,白天这里只有木柴燃烧的余烬,到了夜晚才会加上新的木柴点亮。
她在草地上席地而坐,随手揪起手边的一株草,开始结绳。
这是草原上的大巫常用的占卜手段,只不过她现在并不是在占卜,而是在通过这个动作来让自己理清思路。
她心中仍在想着方才在城中发生的事,厉王殿下看到了,他是怎么看到的?又看到了多少?
像这样分享视野,让第二人看到她所看到的东西,只有跟师父才分享过。
这是因为她的这双眼睛,就是在师父把她送回来的时候给她的,本质上他们两个人拥有的是同一双眼睛,自然所见一致,互相感应也就不奇怪了。
可是厉王殿下怎么可以?
陈松意在他身上没有感觉到道术的波动。
这是师父的安排吗?
确实是因为他的到来,才这样准确而快速地从那段画面中找到他们要找的目标。
萧应离到来的时候,就见到她手中的这段草茎已经被打出了数个绳结。
他在帐中许诺完会给游天他想要的东西,转眼见陈松意不在帐中,于是也找了个借口出来,就见她独自坐在这里,身形看上去格外单薄。
察觉到草茎已经打结到了最末端,陈松意停下动作,低头看向自己打出的绳结,从其中判断出了起卦的结果,然后把变短了一大截的草茎扯成数段,扔到了地上。
见状,萧应离这才走了过来。
陈松意感到身后的光芒被挡住,有人来了。
通过熟悉的气息和脚步声,她判断出了来人的身份,是厉王殿下。
确实,他对刚才在城中见到的画面应当也怀有疑问。
没有什么人在见到自己的死亡之后会无动于衷。
她想到自己方才用绳结占卜出的卦象,对自己应该回答什么有了成算,于是没有起身。
她知道,身后的人会过来,不拘小节地坐下。
果然,厉王很快来到了她身边,在她身旁干脆的坐下了。
他知道自己的到来逃不过她的觉察,也知道她应该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回答自己的问题,于是坐下之后便直接问她:“刚才在城中我看到的是什么?”
“是一节命运的走向。”她答道。
如果没有她的干涉搅局,那这一世的发展可能就还是那样。
陈松易转过头看向将耀眼的容貌藏在普通面具下的萧应离,反问道,“殿下来之前,师父他对你说了什么?你为何能看到我所见?”
萧应离顺着她的话仔细地回想了一番自己来之前林玄对自己说的话,然后摇了摇头。
“先生没有对我提及相关的事。方才在城中,我只是看你像是被魇住,状态不对,所以过去想要唤醒你。”
那满地的毒石可以引发无法治愈的恶疾,但是也不知道它们是否还有其他的影响,比如密布在一起,让人产生幻觉。
他过去的时候,陈松意的目光就已经变得没有焦距,仿佛她人还在这里,神魂却去往了别的地方。
就算他走到她面前叫了她几声,她也没有反应,于是萧应离才直觉的去握她的手。
这是一个牵引的动作。
想要把她从沉浸的世界拉回来,带她回到现实。
“只是没想到刚一拉住你,周遭的视野就变了,然后我就看到了。”
看到了那口箱子,看到了送葬的队伍在薄雾中远去的背影,看到了自己的灵位,也看到了皇陵中代替他下葬的只有一套盔甲。
心神巨震之后,萧应离很快就意识到了这种状态异常,从不稳定的画面中脱离了出来,同时也顺利的把陈松意带了回来。
而且,他记得很清楚,在那些白雾聚拢过来,仿佛将他从这个世界抽离到另一个空间的时候,那系在他手腕上的红绳紧了紧,而他胸口放置护身符的地方开始发热。
刚刚他把符拿出来看过,已经变成了灰烬,就跟在沂州城外替他挡下攻击的时候一样。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要进入那个状态,去目睹那些画面,对他是有损害的,只不过这损害由护身符替他承受了。
“我只是偶然介入,尚且如此,你一直用这双眼睛在看命运的走向……”
萧应离的目光带着几分凝重地落在她的眼睛上,“这样损害,是不是一直都如影随形?”
陈松意真切地感知到了他的关切与担忧。
萧应离就见她的神情没有前一刻那么紧绷了,而是像是他们身后被春风吹过的草原,变得柔和下来。
“殿下。”她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其中没有承受这番天赋跟重责的怨怼,也没有遭受创伤留下的阴霾,“这世间有很多不平事,但起码在这件事情上,天道是公平的。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什么,想要窥视命运,就要付出窥视的代价。”
她的眼睛很亮,里面倒映出萧应离现在的样子,“我庆幸于能拥有这样的天赋,能如我师父一般能够窥探命运,不会茫然的活着,被动的被算计。”
“相比起这些,我要付出的代价微不足道。而相比起能救下你,阻止那样的命运在你身上降临,其他就更不重要了。”
第 288 章
身为王者跟统帅, 萧应离一生中接受这般以生命起誓的效忠不知几何。
可这番话从眼前人的口中说出来,给萧应离的感觉却是如此的不同。
他不由得回想起两人在沂州城初见的那个雨天,她在那时是不是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所以在见第一面时, 看自己才会是那样的眼神。
“我——”萧应离定了定神, 想如往常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对少女作出回应, 可那些回应到了嘴边, 却都还是让他觉得不够,此刻涌到嘴边的完全是另外一些原本想好了不直接展露的话。
就在他想要将这些与别不同的心情说出来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游天的声音:“你们在这儿。”
那停驻在他身上的目光立刻转移开来, 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了。
游天察觉到气氛,不由脚步一顿, 他出来找人本是想好了后面怎么做, 想让他们回去商量的。
可找过来之后却发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不一样,厉王看起来刚要说什么就被打断了。
游天难得的有些迟疑,他是不是不该来?
然而陈松意已经对他摆了摆手, 利落地撑着地面起了身。
在跟身旁的人说了那番话之后, 她像是一下就卸下了心理负担。
至于厉王殿下是怎么看到那些画面的, 回去见了师父问他就好了, 不必在此处钻牛角尖。
起身以后,她又看向旁边跟着站起身的厉王, 问他, “殿下刚才是要跟我说什么?”
她注意到了, 殿下方才似乎有话想要对自己说,只是被小师叔一来打断了。
“没什么。”既然错过了时机, 萧应离便不打算再提, “先过去吧。”
见他要提的不像是什么重要的事,陈松意也就没有多加思索, 点头与他同行过去。
三人回到了营帐中,游天立刻道:“既然已经知道该用什么金属来打造,做出来的箱子才能封锁住这些石头的毒性,城中又不缺这种金属,你和殿下就先回去吧。”
护卫们正在恢复中,这里他独自留下就行。
见厉王殿下没有异议,本就打算要回去见见师父的陈松意也没有拒绝,游天于是很快去写了一封手书作为借口让他们带着回去。
一行人当即动身回城,很快便抵达了。
城中主官吴大人在听到消息之后,不由得面露惊喜:“真的找到隔绝毒素的办法了?”
游太医驻扎在那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一直没有好消息传回来。
他还以为这件事的解决遥遥无期,没想到在那场风暴之后,竟这么快就有了结果。
“好啊!”吴大人不由得起了身,在书房里转了两圈,一边转圈一边道,“现在城中人心惶惶,正是需要一个像这样的消息来安稳人心的时候!”
恐怖的东西之所以令人恐惧,大多是因为未知。
等知道了是什么引起那样不可治愈的怪疾,而不是鬼神作祟之后,那边在世人的眼中就不会那么恐怖了。
更何况现在还有办法可以将这作祟的东西隔绝起来。
“不不不——”吴大人更正了自己的想法,“不是作祟,是毒。”
下属看着他高兴完,随即又像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那种能够用来制造箱子封锁毒石的金属出自城中的铸造工坊,是由岑将军在管的军需物资。
对边关来说,重要的除了人以外,就是铸造工坊中的这些金属了。
它们可以变成武器,也可以变成盔甲,每一种的用量都有定数,要用工坊里的金属来铸造箱子,解决城外的毒石问题,岑将军会答应吗?
“不管了。”吴大人一咬牙,“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要解决。”他们不能再继续生活在惶恐之中。
于是他问下属岑将军人在何处,得知他一早去了军营之后,吴大人就立刻动身往军营去。
边关大城的主官跟守将平级,但文官向来比武将地位要高,所以通常情况下都是岑将军过来,少有吴大人这个当主官的主动去军中找他的时候。
吴大人原本预想了一些阻碍,但没想到他来到以后将事情同岑将军一提,竟然交涉得十分顺利。
岑将军想也不想就答应了:“我这就从工坊中调出足量的铅来打造箱子,造好以后直接给游太医送去。”
“太好了!”吴大人松了一口气,然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向着像是完全没考虑军需物资挪用问题的岑将军提醒道,“不过岑将军,军中的这些金属不是都有定量?这般先挪用了……”
“不要紧。”岑将军却摆手道,“之后我会上一道折子一封和殿下说明。”
他一边义正言辞说着,一边想到殿下他人就在这里,这命令就是他下的,哪里还用得着上折。
可这话落在吴大人的耳中,却是他这般私自调用铸造工厂中的金属,更改用途,在厉王殿下面前先斩后奏也不会担心受到责罚。
像这般便于行事的权利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吴大人想。
真是羡慕他们这些王府旧人啊。
而正当吴大人觉得不能全由岑将军来负责,自己也应当承担一部分责任,要与他商量着怎么来写这封折子的时候,陈松意则和厉王一起回到了将军府。
她独自脱离队伍,前往那座毒城营救小师叔,并没有入城,这是她第一次回将军府。
等他们师徒二人相见之后,萧应离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他知道他们师徒有很多话要说,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的师父,先给他们留下空间。
“师父是怎么让殿下看到我所看的一切的?”陈松意见了师父,先同他说了小师叔眼下的状况,然后便问起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
老人伸手向她招了招,示意她到近前来,陈松意走近了,自然地在师父面前蹲下。
林玄仔细地看过她,确认她没有受伤之后,这才拍了拍她的脑袋,道:“那座城里的东西跟殿下的命运息息相关,而他又是对这些金属矿藏最熟悉的人,再没有比他更适合去找出答案的人了。为师想,以殿下的性情,应当无惧于直面自己的命运,难道他看过之后畏惧了吗?”
陈松意摇头:“并没有。”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希望叫他去直面死亡的命运。
“这太残忍了。”她低声道。
“但有时就是需要一些残忍的真相,才能让人更好地前行。”
“松意。”老人叫她,然后放下了手,温声道,“为师懂你的恐惧。你见过绝望的未来,所以害怕再次失去希望,因此将殿下的安危看得很重。就算你已经走到了这里,成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可在面对殿下的时候,你依然怀疑自己,就想让他待在安全处,不让他涉险。”
师父说得没错,陈松意低垂着头,看着师父衣服上的纹样,她确实是这样想的。
尽管她也知道,殿下身为统帅,不可能永远待在安全的大后方,但她还是希望代替他去冲锋陷阵,不让丝毫危险的因素接近他。
师父为了联系她跟殿下而套在他们手腕上的红绳,此刻就好像一头是套在不受拘束的骏马脖子上,另一头牵系在她手里,让她想要一扯就改变他的行进方向,让他待在安全的后花园中,而不是在广阔却危机四伏在草原上驰骋。
“……但这是违背骏马本性,也是违背我本心的。”
“不错,这是不应该的。”
老人温和地看她破除心障,“正因为他是你所选择的王者,所以注定了他天生不是被保护者,他要直面命运,而你也要学会直面恐惧。”
而直面恐惧,这个课题不光是她的,也是林玄自己的。
在老人面前低着头的陈松意感到师父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头,就像记忆中在树下教导自己时那样。
“不只有你会惧怕,为师也是一样的。”
他的弟子害怕着厉王遵循旧日的轨迹死去,而他也怕她会再次死在自己面前。
“为师把你们联系在一起——”他的目光落在少女手腕上的红绳上,红绳颜色鲜亮,没有因为奔波和战斗而沾染尘埃失去颜色,“殿下才会见你所见。他知悉一切,就会变得更加沉稳,减少鲁莽,而你既可以借他之力,也可以做他的最后一层屏障。”
“只要他活着,大齐气运就会一直绵延不断,受你调用。”
“而只要你活着,你就可以用道术保护他,让任何人都不得害他。”
就像“我”把这双眼睛给了你一样——老人压下了这句话没有说。
那个“我”让你带着这双眼睛回来,是想让你将命运看得更清楚,趋吉避凶,让它成为你的保护。
“我明白了,师父。”
陈松意消化了师父的话,尤其是她是厉王殿下的最后一层屏障这句,让她重新坚定了阻挡死亡降临的决心。
在刚刚回来,没剩多少力量的时候,她都可以逃脱死亡,绝地反击。
现在掌握了力量,她没有理由不做得比那时候更好。
“你明白就好。”见她不再受困于那种想要守护的心情中,林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不过随即又收敛了起来,换上了郑重的语气对她说,“那接下来,为师也放心离开了。”
“离开?”陈松意心中一紧,连忙抬头看师父,“师父要去哪里?”
老人道:“这些时日我一直在复盘推演刘洵的布局,可其中有一点不管怎么推演,始终都算不出来。所以为师打算离开一段时间,往草原王庭去一趟。”
要破刘洵的局,就必须补足缺失的这一块。
他既有了得自松意前世的信息,再加上这怎么也推演不出的关键,就能彻底占据先机,在一月后的那一战里有赢下的把握。
所以这一趟,他非去不可。
可他刚一说,才恢复平静的陈松意眼前就再次浮现出了上一世城破的画面。
上一世也是如此,师父说要离开一阵,让自己守住城等他回来,可她没能等到。
老人感觉自己的袖子被抓住了,他停住了话头,低头朝着力道传来的方向看去,就见松意抓紧了自己的袖子,仿佛被巨大的噩梦袭击了,表情一片空白。
“松意?”林玄担忧地唤了她一声,就见仿佛被魇住的少女喃喃道:“师父不能走,我守不住……”
老人叹息一声,心道果然如此。
当少女暴露出情绪的冰山一角时,其实内里已经快到极限,她心中的创伤极深,在所有人面前都藏得很好,只在自己面前才会露出一些。
这一次又要留下她在这里守城,犹如重复前世的结局。
“好孩子,不一样的。”老人放缓了声音,将她从前世的梦魇里拉回来,定在如今这个不同的时空里,“我已经改变了你家的阵法,它不再有缺憾,况且这一次有厉王殿下在,一切都会不一样。”
现在不是上一世她身处的那个时候,不是边关与草原拉锯、精力耗尽,而他们失去了厉王,无人再能威慑草原王庭的时候;也不是王朝千疮百孔,民不聊生,连边关将士的抚恤跟奖励都放不出来的时候。
“你不在那个时候了。”
她已经把这一战往前推了十几年,又改变了很多事情,让大齐处在一个最强盛、最有机会将草原王庭完全瓦解的时候。
“好孩子,想起来了吗?”
终于,师父的最后一句话如尘埃落定,将她彻底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是的,现在不是上辈子那个时候了,一切不一样了。
她已经改变了命运。
她抓着师父袖子的手慢慢松开了,眼前的血光与火光散去,重新浮现出了师父的脸。
师父正在关切地看着她,眼睛里写着自责跟愧疚。
她知道,见过自己的记忆,师父也一直是自责的,哪怕这一世的他什么也没做。
他也怕重蹈覆辙,也怕回来的时候又同上一世一样,见到的只是自己挂在城墙上的尸体。
但师父比她勇敢。
他知道了这么多,承担了更多,却还是做出了离开的决定。
见她目光恢复清明,而且注意到了自己先前一直隐藏起来的愧疚,林玄丝毫不感到意外。
因为她是那样聪明的孩子,哪怕“自己”只是无心插柳,也为这个中原王朝栽成了一棵可以支撑起一切的大树。
他再次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你抢占了先机,重创了刘洵,给我和整个大齐都抢到了时间。刘洵需要时间来闭关恢复,等为师去探清草原王庭,用不了多久,你只要守住这一个月。
“而且,为师的眼睛和你是相连的,不管多远,你都可以借到我的力量。”
这一次,身为师父,他不会再让她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她会有坚强的后盾。
……
军令一下,铸造工坊一旦运转起来,很快就打造出了游天需要的箱子,送往了城外。
拿到箱子之后,游天立刻开始着手实验,研究的主要是放在箱内的毒石对临近活物的影响,通过病症的产生跟发作方式来逆推治疗方法。
而麒麟先生的离开是秘密,除了厉王之外,没有人知道他是前往了草原王庭,就连身在必经路上的游天也没有见到师兄——他只是这日回自己居住的营帐时,看到了那里多了一封信。
打开一看,信上是师兄的笔迹。
他来过,又走了,要往草原王庭去,为的是去看刘洵在草原王庭留下了什么后手,确保没有遗漏。
“……在我这个师父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就要拜托你多照顾松意了。”
游天看完师兄的信,一言不发的从营帐中走了出来,看着草原王庭的方向。
此刻正是星斗满天,星辰指着他师兄离去的方向。
星光下,游天仿佛可以看到那个离去的小老头的背影。
“真是的……”游天把信纸在两手之间一搓,直接用真气搓成了漫天粉屑,他不满地嘀咕道,“打我这里过也不来见我,我都快忘了师兄你长什么样了。”还有,让他照顾亲师侄,难道他不特意来交代一句,自己就会忘记吗?
另一方面,找到了引发怪疾的毒素源头,并且找到了封锁毒素蔓延的办法的消息也在城中传开了。
无需刻意,城中百姓就自发的将这个消息口口相传,不过半日就传遍了全城,甚至传到了周边地区。
为这种怪疾提心吊胆,生怕哪一日就传染到自己身上的百姓总算舒了一口气,进城来做生意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恢复了几分怪疾爆发前的热闹。
而另一座城的气氛完全不同,作为张家的统治之地,这座属于张军龙的城池尤其独立于边境体系外,在他与阎修达成协议,准备和他合作之后,那些从蜀中逃出来的人就聚集到了这里。
除了先前派出去一些残次品,在几座城中引发了一场混乱之外,他们这些人并没有什么建功。
而且因为要在城中暂时隐藏,不能有太大动作,所以他们的试验品也许久没有增加。
像这样从普通人一步登天变成可以操纵旁人命运的道术高手的,性情本就容易偏执,被关在这里很是急躁,再后来有那些被污染的天阁弟子加入后,聚集在这里的人就彻底分成了两派,终日争斗。
没有真正打起来,还是因为有道人的命令悬在头顶,不准他们自相残杀。
出身天阁的门徒认为这些被制造出来的速成品没有多大用处,而出身民间的这些人则觉得这些出身天阁的家伙只有一张嘴——他们起码还做了些事,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呢?
于是在道人到来之前,他们之间的气氛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双方身处在一处时,视线一碰都能碰出火花来。
在这个仿佛天然洞窟一样的聚集处,一束天光从洞顶照下来,照亮了在石阶尽头的那张石椅上。
道人的身影在石椅前出现,洞窟里弥漫的火药气才像被浇了一盆凉水一样平复下去。
道人的目光在下首分成两派的人身上扫过,这才在上面坐了下来,淡淡地开口:“闹什么。”
对他来说,不管是他随手抛出的引发了怪疾的天外陨石,还是底下这些被制造出来的人,全都是消耗品,是随时可以抛出去的棋子。
他对他们没有多期待,自然也就没有多珍惜。
只不过这些消耗品应当被用在适合的地方,而不是内部倾轧,小打小闹可以,但不能损耗在自己人手上。
闻言,底下这群人顿时互相指责起来。
一方道:“你们有什么资格追随道尊?不过是一群蝼蚁得了造化,不懂珍惜,不顾大局,只想着满足你们那些低端可笑的愿望。”
另一方反驳道:“你们又比我们好到哪里去?我们来到这里起码给他们一些颜色瞧,让这些人抱头鼠窜,彰显了我们的威名,哪像你们只知道像老鼠一样藏在阴暗处不敢出来。”
“威名?你们彰显了什么威名?”被反驳的冷笑一声,“派出去的那些残次品除了打草惊蛇之外,他们还做了什么?杀人也没挑几个有分量的杀,杀的全是些没用的东西。蜀中那么好的地方让你们经营,结果被人带兵清剿也就算了,还要我们去救——要是没有我们,你们现在谁还能站在这里说话?”
“你们倒是会经营,那怎么不把边关都拿下了,还等我们过来做什么?”
“呵,你们有本事别躲,去把你们追过来的那个阁主跟同门杀了。”
阎修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互相攻击,只感到如同置身市井。
他心中评判:“一群空有能耐却没有脑子的废物。”
他这段日子身在此处,早已经看清了这些人的本质。
如果是他有这份能力,或者能够指使得动他们,局面早就不一样了。
可惜,不匹配的能力落在了没脑子的人身上。
而自己,似乎是没有踏进那个圈子的资质的。
不过也罢,他原本也不是靠这些能力出头的。
比起得到并掌控力量,他更在意的还是两次救回自己性命,又给他指出了新的道路的道人。
他想着,看向坐在上首似乎在毫不介意看着他们争吵的道人,开始推断他的想法。
就见道人一抬手,下方那些吵得厉害的人脑子却根本不清醒,完全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动作。
该不该出声让他们安静下来?
就在阎修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一阵劲风拂面,吹得他猛地闭上了眼睛。
伴随地上的砂石被风吹动,这一道道凭空在山洞中生出的风刀落在了底下争吵的众人脸上。
吵得正上头的人先是脸颊上一冷,随即一痛,就有鲜血喷洒出来。
锐痛跟血腥气带回了他们的神智,让他们骤然噤声。
整个空旷的山洞再次恢复了安静。
尽管他们性情诡异,不服管教,可是在面对给了他们力量,让他们变得与旁人不同的道人时,他们还是本能地找准了自己的位置,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安静。
“行了。”道人看着下方个个脸上挂彩,除了少数几个没开口的还全须全尾的人,径直道,“接下来一段时间,我要闭关。”
闭关?听见这话,刚刚才安静下来的众人再次心思浮动起来。
道尊不现身,那他们是不是可以不用憋在这里,随便出去找乐子了?
就听道人又道,“一月之后,我与人约定一战。对于此战,我很期待,不容人打扰,不过在这一战开始之前,你们可以自由行动。”
听到他的话,底下这些已经憋狠了的人顿时眼睛亮了起来:“自由行动,也就是说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不错。”道人颔首,“你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闹得越大、伤得越多的人,我出关之后另有奖赏。”
闻言,洞窟里一阵骚动。
阎修不比这些没脑子的家伙,听到可以自由破坏,不用再拘束本性,甚至还可以竞赛就忘乎所以,他更想知道道人让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上首,道人的目光在他那若有所思的脸上拂过,没有阻止他去想。
他在开战之前闭关,是为了恢复先前被麒麟破局给他留下的损伤跟反噬。
而他的状态与整个大齐的气运相关。
边关越乱,大齐的气运就会锐减,此消彼长,减少的部分自然就会流向他。
下面这些他制造出来的棋子,大部分时间没有用处,可是在短时间内制造巨大的破坏,他们却在行。
开战前先热身一场,这算是他对麒麟破自己局的回礼,也算是他对这个对手的看重。
对这些人说完那句论功行赏之后,他又着重向无垢圣母道:“你留在这里,继续你的任务。”
无垢圣母应下,而那些被允许自由行动的人,已经在想着他们应该去哪座城池了。
先前他们派出去的不过是一些没有脑子的毒人,顶多刀枪不入,根本造不成什么伤害。
他们若是要出去,定要搞得石破天惊,杀掉边关那些有分量的掌权者,叫愚民自己陷入混乱。
那对边关来说,最重要的人是谁?
自然是厉王了。
有人当即面露狰狞地环视四周,问道:“据说厉王跟那个麒麟在一处,你们谁想过去试试?”
此言如同在山洞中响起惊雷,所有想到没想到的都两眼放光,起了熊熊的杀心。
杀这样大的目标,自然是所有人都想去。
阎修心中一动,朝着道人看去,却见到他并没有要阻止的打算。
不过他似是觉得下方的闹剧无聊,又或者觉得他们杀不了他的对手,于是从石椅上起身,转身就在从洞顶照下来的光束中化成烟雾消散,不见踪影。
见道尊离去,像是毫不打算干涉,就让更多的人跃跃欲试起来。
目标只有那一个,他们这里却有那么多人,当然不可能全部都去,他们也不想有人来分薄了自己的功劳。
于是为了争夺谁有资格去,会一会那位早早离开天阁下山行走,给他们造成了这么多麻烦的麒麟,聚集在这里的人决定先放开手打一场。
先前他们积攒下来的那么多火气,在这一瞬间全部爆发了出来。
整个山洞中顿时爆发出了各种术法跟毒物,刀光剑影交错,让身为普通人的阎修连忙往后退去。
“这些蠢货!”直到退到安全的地方,阎修才在这猝不及防就爆发的战斗前停了下来,一边挥散面前的烟尘,一边看这些空有能力没有脑子的怪物打得你死我活。
最后山洞中的乱战平息下来,已经是一盏茶后的᭙ꪶ 事。
赢家是一对兄弟,能用乐器引动幻象,在经由道人的引领脱胎换骨之后,这对兄弟就以琴魔为名。
其他人都是各自为战,哪怕是同门之间也没多少默契,哪比得上他们二人?
加上音波无形,扰乱人心,两人一攻一守,就接下了所有朝着他们来的攻击,以幻术放倒了所有对手,取得了胜利。
“不好意思,看来这最大的一份功劳要归我们兄弟了。”
这对琴魔兄弟立在场中,一面沐浴着地上那些对手仇恨跟嫉妒的目光,一面大笑着将乐器重新背负在了身上,然后从洞窟中扬长而去。
阎修并不看好这两人,但他们既然动了,那也到了他该去找张军龙的时候了。
从那日提出要趁势进攻却遭到拒绝之后,后者就一直在等着他来通知所谓的合适时机,而今夜张军龙正在自己的府中,阎修就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独坐的书房。
一踏进书房,阎修便单刀直入地告诉他:“时机到了。”
张军龙粗浓的眉毛下,目光如鹰隼一般亮了起来,他在桌后放下了手中的书信,上面写的正是游天找到了清理毒城的办法的消息。
虽然阎修说时机已到,张军龙却没有直接动作,而是问他:“先前你说这是个圈套,裴植设下陷阱就等着我们踩上去,现在怎么又改口了?”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因为接下来局势有变。”
阎修将那些人将会发起自由攻击的消息跟他说了一遍,听得张军龙心头猛跳。
先前那次普通攻击,发起的时刻也一致,方式也一致,都让各城蒙受了不小的损失,令他们如临大敌。
而他虽然没有见过那些藏在他这座城中的异人,却知道他们比起先前袭击各座城池的人来,手段之诡异、程度之凶狠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先前被约束着,这才没有出手。
但是现在,套在这些野兽脖子上的锁链要被解除了,让他们去自由攻击,各座城中会死去多少人?
想到那样的伤亡,就算是张军龙也忍不住心惊。
跟只打算把边关破开,方便他们掠夺行事的阎修不同,他是将整个边关都划作自己的统治下的。
因此,他对着阎修沉声道:“任何一座城建立到如今这样都不容易,若是伤了元气,接管过来想要再恢复只怕不易。”
阎修一听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微笑道:“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先付出什么,想兵不血刃的收服边关是不可能的。你只有三座城支持你,想要收服其他城,就必须把上面坐着的换成你的人。”
阎修一边说着,一边笑问,“他们不死,又怎么空得出位置给你的人上位?”
张军龙沉默了片刻,最终妥协道:“我明白了,不过那些人可以去攻击其他城池,但我的地方却是不能容许被他们糟践的。”
阎修皮笑肉不笑地点头:“这个自然。”
他们都要伺机而动,去夺下边关的统帅权了,哪里还需要继续伪装?
“张家的三座城不用伪装,那让他们攻击的时候绕过就是。”阎修道,“这次趁乱拿下边关的统治权,无冕之王这个宝座十拿九稳,那在下就在这里先恭喜张元帅了。”
张军龙不在意他的这分外不走心的吹捧,如果没有厉王那个小儿的话,边关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在意的是自己得位后能不能坐稳:“你们知道厉王在哪里,有把握让他永远回不来吗?”
阎修心中骂着这个家伙的担小,坐稳了统帅之位,厉王就算回来还能对他造成什么影响吗?
嘴上却说道:“放心,已经有人过去杀他了,很快便能送他和裴植一起去黄泉相会。”
闻言,张军龙嘴角这才露出了一点弧度。
两人谋定便开始调动人马,而原本想去看自己的儿子今天醒来没有的张军龙,最终也没有去。
……
林玄离开后,整座城再次回到了平静之中。
只不过这种平静犹如暴风雨前的前奏,城中的普通人不知道之后还有事端,但听过了厉王预警的岑将军却是绷紧了一根弦。
是夜,月光清冷地照在边陲的城墙上,除了还站在墙头守卫的将士以外,整座大城的人都已经睡了。
城中百姓在透过窗棂照进来的月光下安眠,万籁俱寂,城中只听到打更的声音,而就在这如水的夜色之中,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丝琴音。
琴音如游弋的丝线,循着空气中荡开的波纹,进入了城中人的梦乡。
琴音来得悄然,没有引起任何的警觉,只不过城中沉睡的百姓在被这琴音笼罩之后,全都从梦中睁开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坐起了身。
就连睡在父母身边的三岁小童也揉着眼睛,不明所以的被唤起。
城墙之上,手握兵器的将士看着城墙下方那涌动起来的地面,在琴音中不由地揉了揉眼睛,凝神向着下方看去。
“那土……是不是动了?还是只是我的幻觉?”
可是站在城墙上的一整支守卫队伍都看到了底下的动静。
只见城门之外平坦的地面如同海浪一般涌动,然后鼓起了一个个半人高的坟包。
坟包上迅速地生发出了青草,紧接着一只白骨手掌破开了坟包,从里面伸了出来。
残缺的指骨在月色下泛着森然的光芒。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那些鼓起来的坟包就像熟透了的果子一样,一个接一个地爆开。
或是手或是腿,只剩森然白骨的骨架从里面探出来,仿佛坟冢上开出了白色花朵,叫人心惊胆战。
紧接着在城墙上士兵的注视下,这些鼓起的坟包纷纷裂开!
一具具化成白骨的将士身体披着残缺的战甲,拿着缺口的刀剑从里面站了起来。
白骨大军摇晃着,只剩下骨骼的头颅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空洞的眼眶看向在城墙上骇然的与他们对望的士兵。
“鬼……有鬼……”
有胆小的吓得结结巴巴,却也有反应极快的将士对着身后的人下令道:“快去告诉将军和主官!有敌袭!”
月夜下的白骨大军越聚越多。
守城门的将士看着聚集起来的白骨,看他们朝着城门走来,仿佛要破城而入。
而跑下去传令的士兵跑到一半就看到城池内的地面也鼓起了坟包:“……”
一时间,他分不清自己是置身城内还是城外,吓得他停住了脚步。
如果是活人偷袭,他们只能从外面攻进来。
可是像这种鬼怪却是直接无视了他们大门的防御,直接从内部突破。
在他看着底下坟包中出现的森然白骨,不知道自己是该咬牙冲过去,还是该折回去对城墙上的队长求助的时候,就见到城中亮起了点点的火光,而各处巷道都响起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整齐划一,还伴随有盔甲摩擦的声音。
是城中巡逻的卫兵听到这边的动静,朝着这里汇聚了过来!
传令兵的眼睛一亮,在见到第一个人从长街尽头冒出来的时候,就立刻朝他挥舞起了手中的火把。
然后,他的声音划破了夜晚的安静,越过刚刚冒头的白骨大军,焦急地传到了许多从睡梦中莫名醒来,走出了房门来看的百姓耳中。
“敌袭敌袭!有敌袭!”-
对生活在边境的百姓来说,遇到敌袭是他们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之一。
尤其是在秋天,草原王庭犯边劫掠是常有的事。
可即便这样,当他们见到月下这支白骨大军的时候,也还是感觉这一幕超出了自己的认知。
一对对夫妻、母子、父兄……他们本能地聚集在一起,畏惧地后退了一步。
他们惊惧地看着这些空旷的眼眶中仿佛盛着无形的眼睛,朝着他们望来的骷髅。
这是什么?是幻觉吗?否则他们怎么会见到这样的东西!
而在被人匆匆喊醒,爬起来带人朝着城门口过来的主官吴大人在看到这支挡在城门后的白骨大军之后,也是目瞪口呆:“这……这是什么?!”
它们身后的城门甚至关闭着,这座边防大城的铜墙铁壁没有丝毫向外开启的痕迹。
可是这些家伙却这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作为第一时间抵达的阶级最高的官员,他一时间甚至忘了下令。
而从殿下归来的那一日就被告知后面还会再有袭击,心中一直防备的岑将军则终于见到另一只靴子落了下来。
听到外面如此古怪的白骨大军,他只是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就一边迅速穿戴好盔甲,一边从军营往外去:“不要慌,不管来的是什么,我们都照样打!”
他们的将士打不赢的军队,这世界上还不存在,何况这座城中不只有他们殿下,还有着麒麟先生。
任来的东西有多邪性,难道还能强过那日在那座城上空盘旋的风暴?
他的镇定感染了其他人,令他们也迅速的安定下来。
一走出军中营帐,岑将军就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的琴音,顿时眉头一竖。
——这古怪的琴音扰乱心神,漏夜响起,定然跟这次来袭的这些东西有关!
为了快速出军,他住在军营中,想着眼下要不要派人去知会殿下跟先生一声,但一想这样大的动静,先生跟殿下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们必定早有准备,无需自己担心。
“走!”
思及此,岑将军就不再顾念,直接召集了自己的人马朝着城中灯火通明的区域过去。
在大军到来之前,城中已经一片混乱。
最先来到的巡城士兵看到跑出来的居民和前方出现的白骨大军,都立刻毫不犹豫地先挡了上去,和那些从坟冢里爬出来的白骨厮杀。
这些骨架子看起来脆弱,可是力道却十分惊人,交手的时候叫他们感到自己的虎口被震得发麻。
而它们哪怕被打散了,但是随着乐曲的变化又会重新聚集在一起,继续和他们战斗。
“王八蛋,这些东西怎么越来越多?什么都打不完!”
跟它们交上手的负责巡逻的卫士爆发出了一串粗口,城墙上的人也开始了战斗,朝着下方的尸山骨海射箭。
在它们骨架拉着骨架,不需要梯子就爬上城墙的时候,守在墙头的将士就奋力跟这些咯吱作响的骨架对抗,要把它们重新推下去:“妈的,我们这儿哪有这么多骨头?这些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
就算多年征战,死的人也没有这么多!
可是在怀疑之中,这些和他们交手的白骨又是如此的真实。
真实到他们还可以看到有些身上披着破烂盔甲的白骨,那盔甲上还有他们熟悉的印记。
不管真假,这其中都必定有出自他们这座城的阵亡将士。
明明已经埋入土中,连血肉都化成了虚无,只剩下这副骨架却要被人打扰,实在叫他们心头火起。
城中主官吴大人已经手中持剑,骑在马上陷入了厮杀:“岑将军还没有来吗?”他一边跟这些不知道疲惫的敌人厮杀,一边急声问道,然后就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马蹄声。
吴大人顿时心头一轻,看着一把长刀从旁边切了过来,将一个想攻向他的骨架打散。
吴大人回头见到了来人,来不及抱怨,先对岑将军道:“这些东西打不死!就算打散了,也还会重新聚集起来。”
而且它们还像是会自动增殖,坟包蔓延到哪里,骨架就爬到哪里。
眼下,这些白骨已经脱离了他们的包围圈,向着城中去了。
城中百姓没有坐以待毙,他们回家取出了各家的棍子,拆下了门板。
此刻正在巷道里,奋勇地对抗这些突然冒出来的白骨。
岑将军打散了几个骨架,也对着吴大人高声回道:“这样打不死,关键是要找到操控它们的琴!”
被他这么一说,主官吴大人也注意到了那飘散在空气中,如同一张密密麻麻的网一样的琴音。
在琴音的笼罩范围内,白骨大军仿佛永远也不会消散。
一旦节律᭙ꪶ 强起来,地上这些被打散的白骨就仿佛被重新唤醒了,又再一次组合在一起,进入战斗。
但是那琴音飘渺,仿佛无处不在。
无法锁定它的来源处,他们又要怎样去找到人,截断对方操控白骨的声音呢?
就在这时,城中最高的那座塔本来昏暗的塔身从下至上、一截一截地亮了起来,转瞬间就化作了一根照亮黑暗的光柱。
而与之相应的,城中四角也有不同的建筑亮了起来,与中央高塔相互辉映。
这光芒吸引城中将士、百姓,还有文武两个最高主官的目光。
正在他们想着是谁将塔点亮的时候,有近百个披坚执锐的战士从各个角落冒了出来。
他们身上仿佛发着光,一出现就散到了各处,占据了特定的位置。
紧接着,他们在彼此在组成的阵法空缺处撒下了什么,空气中响起一串爆鸣声,瞬间白烟弥漫。
白烟过后,无数身披金甲的天兵天将现身。
他们跟这些披坚执锐的战士组成了封锁的阵法,将一处处白骨坟茔包在其中。
“杀——!!!”
在众人震撼的目光下,两边冲杀到一起,激烈无比地交战起来。
短短瞬间,碰撞到一起的双方就化成烟雾散去,之后地上只余白骨和一颗颗圆滚滚的黄豆。
那些白骨散落在黄豆间,在琴音的催动下颤动,却是再没有组合到一起,仿佛失去了灵性。
“撒豆成兵……”岑将军眼睛一亮,看着这传说中的术法,一眨眼就解决了那些仿佛无穷无尽的怎么也打不散的白骨,知道这必是先生出手了!
他回过神来,就看到周围其他见到神明相助而目瞪口呆的同僚跟将士,立刻喝道,“看来城中有高人相助,不要愣神!”
闻言,众人才纷纷回神,同时感到心气一振。
“城中有高人!”
“高人出手了!我们杀!”
他们高喊着,再一次奋勇地拼杀上去,气势和先情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岑将军知道,是自己方才那句话让他们想到了当日离奇出现又消失的那团风暴。
他们在边关生活了那么多年,清楚得很,世上哪有那么离奇出现又消失的异象?
必定是有高人相助!对方连那样的风暴都能驱散,要收拾这些魑魅魍魉还不是手到擒来?
对此,岑将军很满意自己这话产生的效果,心中想道:“可惜暂时不能说殿下在这儿,这要是说了的话,我手下这些猢狲怕是会更加奋勇百倍!”
城中,一处无人高处。
那两个趁着夜色来到这座城中发起了攻击的琴魔看着城中心亮起的那座高塔,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总算现身了……”
这麒麟还真是会躲藏,他们来到这里根本找不到他的行踪。
如果不是这般直接发起攻击,对方还不知要躲到什么时候。
下面召唤出来那些白骨大多是幻术,不过是小打小闹,给城中这些人送的一些开胃菜而已。
看下面那些陷入幻觉的人自以为勇猛杀敌,实际上在他们眼中就是在和空气搏斗,可笑至极。
此刻见到麒麟现身,两人也就不再看这无趣的闹剧了。
手中琴音一收,不再管控笼罩这些人的幻术,脚下用力一踏就从置身之处飞了起来,朝着城中高塔飞跃而去。
城中虽然混乱,但有出自风雷寨的精锐在城中布阵,以高塔为中心,配合陈松意借用王朝的气运施展出来的道术,破这虚虚实实的幻术也绰绰有余,甚至不必把在城外的游天叫回来。
不过缺席这种场面,游天不答应,所以他还是回来了,眼下正待在塔中看着下面灯火通明的战场,抱着手臂道:“若是让我下去,几颗霹雳弹就把他们炸飞了。”
“你把他们炸飞了,那我还怎么瓮中捉鳖?”
陈松意坐在高塔中央,面前摆着一架古琴,这个位置正是当日林玄跟道人遥相对决的地方。
今日她坐在这里,依然做着当日那副“麒麟”的打扮。
在戴上麒麟面具之后,她的声音也变了,说道:“他们进塔之后,小师叔你不要急着出手。”
游天看着她这番变化,心想那日她就是用这副样子蒙蔽过了那老不死的,把自己救了回去。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被保护的感觉,只抬手摸了摸鼻子,没有再说让自己一个人下去就能对付的话。
萧应离听着他们二人的交谈,他没有留在将军府中,而是也跟在了陈松意的身旁。
相对的,天罡卫全都被派了出去,留在他身边的战力就只有游天一个。
不过由作为战力天花板的游太医来近身保护殿下,就算是最精锐的天罡卫也没有反驳的余地。
他站在她的身后,观察着伪装成另一个人模样的陈松意。
这个形象跟她的师父分明也不像。
但若说传说中的麒麟先生是这个样子,那确实更加符合大众对他神秘强大的想象。
然而厉王殿下此刻想到的却是自己在沂州城外见到的那高人。
他先前一直以为那就是麒麟先生,但后来见了林玄之后,察觉到两人之间相差甚远,因此又猜测会不会是陈松意的其他同门师长。
可是现在,他越看就越觉得当日自己遇到的人就是她。
陈松意尚不知身后的人已经开始要揭掉她之前罩在身上的一层马甲了,她以天地元气勾连了以这座高塔为中心的大阵,借由风雷寨的阵法向外扩散,将那两个人的行动轨迹都捕捉在眼中。
百步、四十步……
从他们逐渐靠近到从两个方向进入塔中开始,每一点位置变化都没有逃过她的感知。
一层,两层,三层……进入塔中之后,那两人又迅速锁定了位置,朝着塔上奔袭而来。
听到声音渐近,游天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隐没了身形。
等两人冲到最顶层,看到的就是一坐一立在这里等待他们的“麒麟”跟厉王。
这号称琴魔的二人停住了脚步,双方遥遥相对。
他们看着坐在古琴前的人,脸上露出笑容:“麒麟。没想到你这么托大,在这里设阵,身边居然没有护法。”
在他们看来,让他们更加见猎心喜的程度,麒麟甚至还排在厉王之上。
这让习惯了成为瞩目的焦点、首要的击杀对象的厉王感到了一阵新奇。
对面的两人完全没有隐藏面孔,看着就是两个年轻人,年纪不大,但是眼中盛满了邪性。
“虽然道尊说了与你尚有一战,但却没有说我们不能杀你,我看不如今日我们兄弟二人就在这里把你和厉王一起杀了。”
到时候,边关乃至整个中原就成了他们的欢乐之地。
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人能阻止。
说完,他们就听那端坐在原地,戴着麒麟面具的人嘶哑地开口了:“他说与᭙ꪶ 我有一战,却让你们来杀我,难道是怕一个月后输给我?”
原本脸上还挂着猖狂笑容,没把任何一人放在眼中的两人神情顿时一滞。
若是让道尊听到这句话,觉得他们这般作为损了他的颜面,他们怕是小命不保。
然而来都来了,绝对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因此只冷笑道:“笑话,要杀你,何须道尊动手?”
“不错,我们兄弟二人打败了其他人才得了来杀你的机会,你别想着用道尊来威胁我们!”
“今日我们兄弟二人必杀你!”——至于道尊之后生不生气,回头再说!
说完,他们就一人解下背后在不停震动的琵琶,翻到面前,另一人则盘腿而坐,将身后的古琴转到前方,双手一按,同样在震颤不止的琴弦就稳定下来。
塔外,正在跟白骨与幻相搏斗的众人只感到天地间无处不在的靡靡琴音一顿,周围的压力随即减少了不小。
那些被打散的白骨的恢复速度减慢了,而后面源源不断的白骨大军仿佛也减少了许多,周围一下子就变得空旷起来。
第 289 章
幻术一消失, 真正的敌人的数量就变得清晰了。
而在剩下的这些白骨当中,城中的许多人也真正将他们同自己的故友亲朋对上了号。
于是再交手的时候,就有许多人都两眼泛红。
其中一名将士一边怒吼, 一边用力把刀背砸下去:“老邱!回去吧!等到天明我们再给你把尸骨烧了, 重新埋回去!”
那杀千刀的王八蛋, 居然打扰他们死去的手足, 用他们的尸骨来攻击城中的人,死去的人要是泉下有知,该有多愤怒!
“等我们赢了, 一定把在背后搞鬼的家伙押到你们坟前请罪!砍了他们的头给你们祭奠!”
而塔中放弃了外面无关紧要的目标,直接向着“麒麟”发起攻击的两人道术有成, 武功造诣也不错。
来之前他们就听说过, 麒麟只有道术厉害,武功却稀疏平常,显然只要破了他的法, 近他的身, 就能轻松杀死他。
至于站在“麒麟”身后的厉王, 那不过是个匹夫而已, 既不会道术,也没有练过武学。
杀了“麒麟”之后, 要杀死他就如切瓜剁菜。
两人激动的心绪化作了十指弹动, 琴声化作刀剑之形, 朝着对面两人回旋飞去。
面对这试探性的攻击,坐在原地的陈松意只是一拂面前的古琴, 就放出了同样的琴音与他们相抵。
相互抵消的力量在空中崩开, 余波偏离了原本的痕迹,朝着四周飞去。
落在木质的墙壁上, 立刻在上面切割出了深刻的刀痕剑痕,而周围摆着的花草更是被无形的琴音切碎,飞花乱叶纷纷落下。
见“麒麟”对上他们兄弟二人竟然丝毫不落下风,在武功上的造诣明显比他们想的要更强,两人于是改变策略,琴声一变,更多无形的音波如潮水飞荡开去,密集地切割向栏杆、墙壁、瓦片,制造出了一地零碎。
随即,两人在原地一个翻转,手下抚琴不停,但琴声却变了一个调。
伴随这震颤的、仿佛能影响神智的琴音响起,那些零落的砖瓦碎石就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开始颤抖着堆叠聚拢,然后化成了两具高大的傀儡。
轰的一声,这两具傀儡刚一立起,就立刻打碎了两边的墙壁。
更多碎裂的木块被聚集向了它们的身躯,两具傀儡一边壮大,一边朝着前方的两人走去。
这就是这两人在外面引起混乱的手段?
萧应离没有见过那日在城外跟游天的护卫搏斗的石人傀儡,眼下见到这样的木人傀儡,却也立刻知道这是眼前两人操纵白骨的道术。
他们以琴音操纵傀儡,赋予了傀儡更多的灵动,再加上塔内空间有限,对付起来比当日在城外击破的石人更难,只不过陈松意也不是没有接下的办法。
在傀儡逼近时,她抬手在琴边的炉子里一抓,便抓出了一把黄豆往地上扔去。
正在以琴音操纵傀儡的两人一见“麒麟”这一手,便知道这是方才“他”在下方用过的撒豆成兵。
两人心中暗笑,真以为他们现在制造出的傀儡跟下面的白骨大军是一个等级的吗?撒豆成兵召唤出来的样子货一击就破,对付幻术还行,对上他们操纵的傀儡绝无获胜的可能。
因此两人毫不担心,只等傀儡过去轻松击破这道术造物。
然而黄豆落在地上冒出烟雾,等烟雾散去之后,显现出来的却是一个少年身影。
他身上穿着普通的布衣,没有如下面那些被召唤出来的道术造物一样身披煌煌铠甲。
他一现身,目光就越过了两个傀儡落在对面两人身上,对着他们冷笑一声。
这一瞬,琴魔兄弟竟然在这个少年人身上感到了一丝压迫感。
两人心神一凝,正暗暗戒备,可下一刻就不见了那少年的踪影。
下方,正在将那些不能再复原的白骨一路逼向城门口,将它们驱逐出去的众人听到城中的高塔方向传来一声爆炸巨响,这声音跟当日百里之外传来的动静太过相似,犹如天神降下的雷罚,令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朝着高塔的方向看去。
却见到晴空依旧,月光如银纱洒落,然而那亮起的高塔之上,面朝城门的这一侧却被炸出了一个缺。
夜风穿过,从空荡荡的缺口处被炸断的木板吹了下来,伴随木板碎片落下,众人看到上面有两个身影急速坠落,而上方紧接着又是一人如同惊鸿掠出,追上了坠落的两人。
双方在空中交上了手,再次爆发出尖锐的琴音跟爆鸣。
一听到这变了调的琴声,吴大人就立刻意识到被追上的那两个就是先前用琴声操控白骨的入侵者了,可那追着下去的又是谁?
——难道是岑将军说的城中高人?
游天一出手就是惊天动地。
在跟刘洵骤然遭遇了一场,差点死在火力不足这一点上之后,他就一边在城外研究毒石,一边制造了不少的火药,火药的威力比起先前甚至更加猛。
那琴魔兄弟召唤出来的傀儡一个照面之下就被打回原形,炸成了碎块。
而游天丝毫不像被召唤出来的造物,下一步直接就朝他们袭来。
“他是真人!”
“这个才是麒麟的护法!”
两人意识到“麒麟”在身边藏了这样一个高手,还用厉王来迷惑他们,一时间气恼无比。
激愤之下便打算用琴音去控制游天的神智,让他反过来对付“麒麟”,可陈松意又怎么会让他们如意?
琴音尚未触及到游天,就被同样的音波抵消,两人只能看着游天转瞬间便冲到了面前。
他们缠住他,可对方的身形却飘忽无比,比风更快,让他们的琴音都追不上。
更气人的是,他们以琴音杀人、操控傀儡,走的是风雅路子,可对面来的却是个疯子。
招数暴烈无比,其中还夹杂着会爆炸的火药弹,几招之间就把他们所站的地方给炸塌了,丝毫不怕波及到“麒麟”跟厉王,直接把他们炸飞了出去。
三人一离开视线,陈松意就一把脱掉了身上的外袍,去除了伪装。
她把古琴交给了身后的人,厉王从善如流地接过,问道:“我弹什么?”
这座阵法本来就不是以琴音控制的,谁来弹奏都一样。
她擅长的阵法布置一是水,二是风,他清楚得很。
“随意。”
陈松意留下两个字,身形消失在他面前,空气中只残留下硝烟和她身上一点淡淡的气息。
萧应离在原地坐下,代替了她,指尖在琴上一拨,便奏起了《秦王破阵曲》。
琴声短暂消停又起,环绕在缠斗的三人周围,那对琴魔在空中要应对追来的游天,并没有关注下方。
毕竟在他们想来,这座城中除了面前这个已然抵达了武道巅峰的少年,能让他们忌惮的就只剩麒麟了,而后者还要坐镇中极,掌管阵法,并不能下来。
尽管听到上面的琴声一改,换成了《秦王破阵曲》,他们依然没有太在意。
直到快要落到最下方的时候,第二层的塔窗户忽然破开,一道身影如闪电一般袭了过来,才令他们大吃一惊——
这塔中竟然还有第四人!
惊讶过后,随即发现后面出来的是个少女,她用的是刀,速度跟游天相比竟然差不了多少。
两人对上游天都已经疲于应对,毕竟不管是他们的武功还是道术,面对他的暴力手段都不起作用,而后面这个少女一来,他们的压力就更大了。
尤其她跟游天还配合默契,这样一上一下在坠落之中夹攻他们,更是让他们反应不及。
四人在缠斗中落到了地上,这对琴魔所带的琵琶跟古琴在跟游天与陈松意交手的过程中,一把被他们一掌劈断,另一把被刀砍成了几片。
失去了琴,两个人顿时失去了大部分应对手段,不由地心生退意。
就在他们想要逃跑的时候,后面追来的少女却弃了刀,直接从袖中抓出了一把豆子——撒豆成兵!
看着今日第三次见的这个术,两人差点破口大骂。
可还没来得及等他们开口,烟雾一闪,冒出来的那些金甲战士就已经将他们包围在其中,而游天跟陈松意却不见踪影。
“小心!那两个家伙估计躲在里面!”两人忙打起精神应对这些金甲战士的进攻,想在其中找到隐藏在里面的二者真身,可是每一个交起手来都是那么真实,让他们慌忙抵抗,更别提从中分辨出那两人在哪里了。
被这样围攻一段时间之后,两人竟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出来!有种就出来跟我们堂堂正正的对决,这般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
他们叫嚣着,无人回应,又感到周围的白雾越来越浓,轮番向着他们攻击的金甲战士数量越来越多。
第一轮他们还可以堪堪硬抗,到了第二轮第三轮之后,两人就再无还手之力,被打得鼻青脸肿。
不远处,游天跟陈松意站在一起,看着这两人陷入幻境,迎击幻术中的道术造物。
他们到最后一刻都还在大声叫喊,指望有人回应,而随着两人力竭,从塔顶传下来的《秦王破阵曲》也停了。
看这两个家伙没了动静,游天上前取出金针封住了他们的要穴。
不管是学武也好,道术也好,被封住了要穴就是废物,他封的这几处穴道,还没有人能逃得脱。
这两个罪魁祸首一伏诛,城中的战斗也彻底消停下来。
声息渐落,可以准备收拾局面,统计今晚的伤亡跟损失了。
琴声停止不久,萧应离就带着琴从塔顶下来,看着这两个被擒住的俘虏。
“今晚来入侵的就他们两个,没有其他人。”陈松意对他说。
道人从有资质的普通人里挑选了他们,让他们学会了道术,却没有让他们修心。
所以他们狂妄自大,行事全凭心情,不讲协作,更不讲计策,尽管十分危险,却也十分容易控制。
萧应离向她确认要如何处置:“把他们押回去审问?”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便对两人道,“你们先去,这里我来处理。”
审讯这件事,军中自然有高手。
但游天作为赫赫有名的神医,他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也可以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审问俘虏,不必假手于他人。
而萧应离方才在上面看到下面的情况虽乱,但伤亡应该不重,今晚损坏得最厉害的应当就是他身后的这座塔了,必定会很快有人过来探查。
厉王想着,抬头看了看还在冒烟的塔顶,思考了一阵待会儿见了来人之后,自己应该怎么说。
昏暗的牢房里。
两个中了术又被封锁住要穴的人被一盆冷水浇醒,猛地打了个寒颤。
在他们逐渐恢复清晰的视野中,看到的就是最后追上来的那两人。
其余不管是“麒麟”也好,厉王也好,都不在这里。
两人顿时沉下了脸,有种被轻视的感觉。
其中一人将嘴里的水᭙ꪶ 吐在了地上:“怎么,不杀我们?就不怕回头让我们逃出去了,再回来反杀吗?”
游天扬眉,见过被抓住后求饶的,还没见过被抓住后急着找死的。
陈松意却不意外他们是这种反应,道人制造出来的这些人性情大多不能以常理来揣度。
她没有开口,而是看了小师叔一眼。
游天立刻上前,将一枚金针从说话这人身上拔了出来,然后又刺入了他另一个穴道中。
金针刚一入体,就换来这个没有成为阶下囚的自觉的家伙惨叫:“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惨叫响彻了地牢,若不是周围没关人,只怕都会被他吓醒。
等到游天再将针起出来的时候,此人已经是冷汗淋漓,看游天的眼神中充满了忌惮。
他们性情已经扭曲了,思考问题的脑回路也不正常,但却还没有失去人的本能。
他们不怕死,但怕痛。
游天抓住了这一点,嘲道:“不杀你不代表会让你好过,乖乖回答问题,我就让你死得干脆一点。”
这句威慑起效了。
见状,游天这才偏头,示意少女过来问话。
陈松意来到这个说着跟其他人打了一场,好不容易才抢到来这里的机会的人:“你说你们是跟人打了一场才抢到来这里的机会,有多少人跟你们抢?那些人没抢赢,又去了哪里?还有把你们制造出来的人,他要去闭关?那放你们出来做什么。”
这人痛得脸色现在都还是白的,可听了陈松意的话却笑了起来。
他站直了身体,目光打量着她,似乎在辨别她的身份,半晌道:“他们没抢赢,自然是去其他地方了。至于道尊,他要闭关,许我们这一个月自由行动,我们在边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杀谁就杀谁。”
这就是放他们出去自由攻击了。
这些人会去哪里,用什么方法取人的性命,全都由他们自己决定,这就很难锁定目标。
陈松意心里一沉,但脸上没有显露出来。
对方看着她,又道:“你是麒麟的弟子吧?我们知道他有一个女徒弟跟在厉王身边,就是你?”
陈松意目光微动,慢慢地点了点头:“不错,是我。”
对方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你跟我们一样,天生与那些凡人不同,可我们恣意潇洒,你却是师父让你去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从来没有自由,更不知道在‘道’的另一头有多精彩……”
这样的话术,游天跟陈松意都很熟悉。
道人便是这样说的花言巧语,蛊惑着自己的师兄/师父踏出所谓的“那一步”,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陈松意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我不觉得你们那边有什么好看的,如果那边真的精彩无比,你们缘何空虚至此?只有通过不断杀人,像蝗虫一样入侵四处,才能让你感到活得有意义。”
对方见蛊惑不了这个麒麟的弟子,冷嗤了一声,却也没太在意。
如果陈松意是那么好被蛊惑的,那反而没意思了。
陈松意继续道:“你们来杀我师父,如果成功了,你们那位道尊不会惩罚你们吗?”
游天在旁听着,觉得这个问题根本不成立,就这两个家伙,算太阳打西边出来,他们也碰不到师兄一根汗毛。
可对方显然却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难事,他们这次失败只不过是因为大意罢了。
他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神情,反问道:“为什么会惩罚我们?道尊说了等他出关,他会论功行赏。”
陈松意顺着他的话问:“怎么个赏法?”
对方嗤笑道:“自然看谁这一个月时间在边关闹得越大,杀的人越多,让大齐的气数损得越厉害。你说——”
他向前倾身,扯动了锁在身上的锁链,眼露狂热地道,“有什么人能比你师父还有你追随的那位厉王殿下更重要?他们的人头就是最大的奖品,所以我们才会抢得这么厉害。当然,如果把你的头带回去,相信也会得到不少的奖励。”
他说着,用一种看死物的目光看着陈松意,仿佛在评估把麒麟的这个得意弟子的脑袋带回去会得到多少奖励。
“痴心妄想。”游天毫不客气地道,这人却咯咯地笑了起来,并不应他,而是继续对着陈松意道:“你们挡住了我们,所以这一城保住了,不过这一城有你,其他地方有吗?”
是啊,这里有他们,其他地方并没有。
陈松意心里一沉,棋局看的是整体的输赢,每一个角落的落子都会影响最终的棋局。
在道人眼中,棋局的开启并不是雪山消融之后,现在就开始布子了。
他放出这些人对城池发动的攻击,就是他的先手,等待着“麒麟”的应对。
而师父要去找他留在草原王庭的布置,寻找关键信息里缺失的那一部分,把边关交给了她,她却没有做出相应的准备。
等道人出关,发现他的状态恢复得比预想中要快,意识到师父并不在这里,到时候他来了,她能守得住吗?
少女的神情变得沉郁下来。
游天见状,立刻用手中的金针封住了那个还在试图说话的家伙的哑穴,让他失了声:“不要被他影响。”
可她听了他的话,不过对他点了点头,显然并没有将这句安慰听进去。
游天明白她在担忧什么,只是他回想着师兄走的时候留下的信件,里面没有提到对其他的城池有什么后手和布置。
确实,如果像今晚这样诡异的攻击出现在别的城中,那里的人想要守住怕是很难。
而按照这些家伙行动的准则,他们要积攒功劳,就要尽可能地击杀要员,到时要是官员跟将领死伤惨重,边关还能成势吗?
……
草原星夜。
与今夜遭到了袭击的城池相比,草原安静无比,只有一辆马车在草原上行驶而过。
车辕上坐着的是个少年人。
如果陈松意在这里,便能认出他是曾经载着容镜去过他们村中,又帮他们改良过农具的相里勤。
同当日一样,他依旧充当了车夫的角色。
这辆马车依旧不需要他来控制方向,自己就能朝着设定好的目标一路跑去。
相里勤看起来比当初要长大了一些,轮廓变得更清晰了,只是一只眼睛上多了一道深深的伤痕。
虽然没有伤及到眼球,但却破坏了少年的面孔,让他的气质有了很大的变化。
马车行驶中,他靠在车门上抱着双臂,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斗。
车厢里很安静,如果不是偶尔还听到翻动书页的声音,他就像在驾驶一辆空车。
“今夜……他们应该入城了吧?”
看着天上星辰的相里勤忽然道。
车厢内的人“嗯”了一声。
相里勤又问:“他们真的没有机会再回头,只能由几位长老清理门户了吗?”
里面的人又应了一声。
这一次相里勤沉默得更久了。
从宗门被袭击,他们剩下的人下山开始,他们就一路追击,先是追到蜀中,然后又追着那些被污染的门徒一路追到边关,阁主就带着他们这些剩下的人去了一趟厉王的元帅府所在的主城。
只不过厉王殿下还没有到来,见他们的是裴植。
不管是掀起这场波澜的刘洵,还是这些一路带着许多祸患隐入边关的门徒,都是他们天阁的人。
他们要为今天的局面负极为主要的责任。
要不是过去天阁为了留存薪火,与刘洵这个叛徒定下互不干涉的隐形约定,每一代只派出一个精通道术的天下行走去对付他,他也不能在这个世上兴风作浪那么多年。
这一次是他先打破了与前辈定下的规则,直接袭击了天阁,杀死了许多人,毁去了天阁的众多藏书,又带走了一批被他污染的弟子,容镜再也不用遵循先辈制定的规则,请出了阁中正在闭死关的几位太上长老。
这些长老已经很老了,平日就生活在天之极,在生命的最后时间推演至道至理。
甚至连作为天之极常客的游天都没见过他们的存在,因为这几位太上长老就跟天之极里的几座冰雕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的生命活动已经降到了最少,将生命的流逝减少到了最低的程度。
他们很强,只要活着,每一个人都如同行走的一座宝库。
可一离开天之极,来到这世间,他们所能留存的时间就不会比一座冰雕久远多少。
但容镜还是请他们下来了。
因为天阁要清洗那个残留于世的污点,跟这个最大的叛徒有一个了断,还要弥补那些叛出的门徒犯下的错,所以他们都下来了。
边关九座城,除了张家所控制的那三座之外,剩下六座四名长老正好一人可以坐镇一城。
有他们坐镇,哪怕是刘洵亲至,此城也可抵挡几日。
而这六座城四个人要怎么分配就成为了一件难事。
容镜跟几位长老推演过,他们得出的结果跟面见了裴植之后,他做出的决定竟然很一致。
裴植道:“张家有异心,张军龙有坐拥西北之志,更将他们张家那三座城是做禁脔,不会容许旁人去染指。他若是跟这些人结成了同盟,那三座城就暂时没事,眼下派人过去也只不过是羊入虎口,要正式攻城又还不是时候。”
他又道,“眼下我们殿下跟陈军师在一起,陈军师是贵阁门徒,我想有她在,跟有几位在也不差了。本来按着时间,他们应该已经到这里了,然而并没有,必定是取道去了旁处。若是如此,那就只有一个目标——游神医所在之地。”
“那座城先前有许多人罹患怪疾,游神医随殿下的军队来了边关之后就直接过去了。说起来,游神医也是贵阁门徒,还是容阁主的师叔,有他跟陈军师在,那边应当也是无忧的。所以,除了我这里,就请四位长老在剩下的四座城里随意挑选一处,前去坐镇吧。”
裴植说着,对几人笑了笑,然后让人奉上了四卷文书,“这是殿下的手令,需要城中的人如何配合,只要出示这份手令,他们都会照做。”
于是就这样,这几位太上长老就分流了,各自带了几个天阁弟子一起去了那四座城。
他们的目标没有什么,若是刘洵来了就留下他。
若是其他的天阁弟子或者刘洵制造出来的祸患来了,也留下他们。
那些人没有抢到去杀“麒麟”跟厉王的机会,剩下的选择就不多了。
而且在边关隐藏了这么久,早已经按耐不住,去袭击那几座城跟那两兄弟也不过就是前后脚。
相里勤此刻会向着容镜问起,也多少是有了几分感应。
那些同门里,有好几个和他感情不错,哪怕他被送下山,跟在墨家大能身边学习机关术多年,与他们再见依旧感情如故。
只是他们在袭击中没有死,但却被那个叛徒的道术污染了。
相里勤眼睛上留下的伤痕,就是他曾经的一个好友划伤的。
“刘洵看到的那个世界到底有什么?为什么随他一起看过之后,他们就不能再回头了?”
相里勤的声音传进了车厢里,不过少年像是没有期待一个答案。
马车里,容镜放下了手中的书册,这是当日刘洵在袭击天阁之后,他从残留下的书籍里整理出来的其中一本。
他答道:“这个问题,门中的许多师长都跟你一样探究过。”
只不过他们当中不能触及到那个领域的便和相里勤一样,永远都没有答案。
而只要是有机会触碰到那个门槛的,哪怕只是有一丝窥探到那边世界的可能,他们的答案都是不要越过那条线。
不要去看,不要去想,不要去触碰。
一旦越过了那条线,踏足了那个领域,结果就只有一个,就是被同化成跟刘洵一样的人。
身为阁主,容镜自然也是有机会触碰到那个世界的人。
只是他被教养着长大的方式还有他所践行的道,都跟刘洵选择的路不同。
过往,他只要想着天阁的隐世跟存续,从没有想过要朝那条路看一眼,但现在为了打败这个存在太久的敌人,清算他跟天阁之间的纠葛恩怨,他也要去看一看了。
而现在,他就在前往那座王庭的路上。
他知道,留在边关杀死再多入侵者都没有用。
只要刘洵还活着,他就会聚集到更多的人,制造出更多的怪物。
唯有像松意那样,破坏他的根基,让他从最底部开始崩溃,这笔债才有终结的一天。
“继续往前走吧。”他对相里勤说,“在师伯过来之前,我们要替他看得更清楚,那建立在草原王庭的龙脉对刘洵来说,到底是他布局里的哪一环。”
……
黎明降临,混乱了一晚的边陲大城总算结束了清查。
伤亡没有想象的多,昨晚上那两个入侵者来的方式虽然诡异,主要给百姓造成的是惊吓,而不是损伤。
盘点一番下来,最重的损害是城中的那座高塔。
而主官吴大人终于知道了厉王殿下正在城中的消息。
昨晚他见那些白骨散落停息之后,鼓起的坟包也消失在原地,地面重新恢复了平坦,犹如一场幻觉,只有一些战斗痕迹还存在,而岑将军招呼也不打,转身就朝着刚刚发生爆炸的那座塔跑去。
身为主官的吴大人在一愣之后,也本能地朝着那个方向跑,然后就见到了站在塔下,手中还有着一张古琴的厉王殿下。
他都不知道厉王殿下是什么时候来的,但看岑将军丝毫不意外,上前就开始询问殿下有没有受伤,方才在这里打斗结果如何,那两个入侵者抓到了没有,他就知道殿下来这里的事岑将军肯定早就知道了,起码比自己早知道许多,可他却没说。
于是吴大人便领悟了,这大概是厉王殿下的意思。
而现在闹这么大动静,殿下是不打算再瞒着自己的行迹,打算给刚刚遭遇了这般攻击的城中百姓吃一颗定心丸,所以这才没拦着自己过来。
吴大人一想清楚此事对战后清点、恢复工作的利弊,心中便不再不平,反而感激厉王殿下的体恤。
见厉王殿下看过来,他立刻带上了十足意外又惊喜的神色,上前跟他见礼:“殿下——”
在边关做官,他跟厉王殿下自然不陌生,但在这个时候见到这位堪称边关的定海神针的殿下,吴大人也难以免俗地感到松了一口气,“不知殿下到来,下官有失远迎——殿下怎么会独自在这里?刚才争斗,殿下可受了伤?”
他差不多是把岑将军刚才问的话又再问了一遍,只是没有追问那些入侵者的下落。
“本王无碍,有先生在。”萧应离简单解释了一句,又道,“永安侯跟游太医方才已经抓住了那两个入侵者,押下去审问了。”
吴大人应了一声是,不由得又看向岑将军。
只见他看上去对厉王殿下说的这两个名字并不意外,明显是跟他们已经接触过了,而吴大人却把除了游天之外的两人在脑子里转一圈。
永安侯他是知道的,她跟着厉王殿下一起过来了?
那殿下确实是安全的。
不过殿下所说的“先生”,居然还排在永安侯之前……
吴大人顿时肃然起敬,那这位先生所说的恐怕就没有别人,而是他身在边关也极其向往,极其想要得以一见的那位麒麟先生了。
麒麟先生竟然也在?
而且老岑还见过!
吴大人这一回心中就不由生出了嫉妒来,比知道岑将军秘密接待了厉王殿下的时候还要嫉妒。
永安侯的能耐他是知道的,可以断人命数,推演万事,她师承自麒麟先生,麒麟先生能定国运,他看人的运势必定不在话下。
人生最遗憾的是什么?就是曾经有一个能够和᭙ꪶ 传说中的麒麟先生见面,请他指点自己的机会,他却无知无觉,别说是没有抓住,甚至都不知道人曾经来过自己的地盘。
一时间,吴大人所有的心情都被遗憾所取代了。
不过,他又想到刚才殿下说的是永安侯跟游太医押着那两人走了——难道麒麟先生还在塔中?
他想着,不由就朝着殿下身后的塔看去,然后听殿下说“先生有事也已经离开了”,这才惋惜地收回目光,压下了那一句“那麒麟先生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再之后,就是清点收拾残局的事情了。
厉王殿下昨晚在城中,跟麒麟先生一起在那座光明大放的塔上引走了入侵者,后者更是出手镇压了入侵的那两个异端,把人抓住去审问了!
这个消息一出,先前还担惊受怕的城中百姓全都安定了下来:“麒麟先生?他跟殿下一起到我们这里来了?难怪昨晚有天兵天将降世,打退了那些东西……”
“麒麟先生是游大人的师兄?那没错了,难怪游大人先前在这里忙了那么久都没有找到解决鬼城毒石的办法,突然之间就找到了,原来是因为麒麟先生来了。那日的异象,难道是因为仙人降临指点?”
很快,更有另一番言论流行起来,觉得他们这座城虽然多灾多难了些,但是有像国师这样的仙人来过,坐镇指点过风水,以后必定会比旁处更好。
这样一想,众人的心情立刻变得积极起来,哪怕因为昨晚的袭击有些房舍要重新修缮也不烦恼。
风水好了,他们这里的人肯定就好了,所谓地灵人杰,在这里居住下去,绝对没问题。
消息放出的效果比吴大人想的要好太多,而一想到自己在得知麒麟先生到来之后都十分兴奋,这些饱受惊吓的百姓他们会有这样的反应,他也就觉得正常了。
于是在忙碌了一整个白日之后,吴大人这才回到自己家中,准备好好地洗漱一番。
在家中夫人准备好吃食,可以吃饭的时候,厉王殿下的人就来了,邀他去将军府一叙。
吴大人连忙绞干了头发,重新换上官袍就要朝将军府去。
吴夫人上前帮他穿衣,担忧道:“殿下怎么这个时候唤你过去?”
吴大人想了想道:“没事,这个时候用餐,殿下唤我过去,说明要说的就不是什么棘手的事。”
不然以殿下的性情,总是会等他安然吃完这顿饭再叫他过去的。
“你自己在家吃,我先过去,若是可以,去求几道符回来也好。”
吴大人想着这一回经历如此魔幻,又听闻不管是麒麟先生也好还是永安侯也好,都擅长道术,或许自己可以开口求一张符傍身——只是要一张符,应当不过分吧。
这样想着,他戴上了官帽,这便坐了马车,朝着将军府去了。
去到之后,发现席上除了自己熟悉的殿下、岑将军跟游太医之外,另外就只有一个做少年人打扮的少女。
先生还没回来,吴大人得出了这个结论。
至于那个做少年打扮的少女,能够坐在殿下身边的位置,那就是永安侯了。
“下官参见殿下。”吴大人先跟厉王殿下行了一礼,然后又向做少年打扮的陈松意见礼,一边落座一边解释自己刚刚下衙,洗漱了一番,这才耽搁了一些。
“无碍。”萧应离道,“今日只是寻常宴席,本王来了这里,应当正式见一见吴大人的,今日正好,也给吴大人介绍一下永安侯。”
吴大人心中猜测着厉王殿下这是要说什么,连道不敢。
然后酒菜上来,几人动筷略吃了几分,喝了两杯酒之后,萧应离便进入了正题:“等那座城的问题解决,本王希望重新动工,继续修城。”
第 290 章
听到是这件事, 吴大人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
修建城池容纳从草原带回来的数万遗民,这是殿下主导的一件大事。
为的是彰显大齐的仁德,让那数万遗民能够归心, 成为大齐边关的又一道坚固防线。
如果不是城中毒石妨碍, 这座城只怕早已经修好了, 那些草原部族也早已经住进去, 作为他们大齐的子民在其中繁衍生息,安居乐业。
可是这件事确实难办,吴大人没有掩饰这种为难。
“不瞒殿下。”他向厉王道, “下官一直没有忘记此事,先前只想着等怪疾消除之后, 再择日动工。”
修建城池, 这可不只是兵卒的事,还需要征发徭役,调᭙ꪶ 配民夫, 一个不好就是伤筋动骨。
“可经历了昨夜之事……边关的情况, 比下官预料的还要复杂。若只是眼下这一座城, 城中的居民都聚集在一处, 要对抗那种与往常不同的入侵还好,可若是两座城相隔百里, 要反应需要时间, 要过去驰援也需要时间。”
将力量分散, 面对变化复杂的情况,只会更加棘手, 更没有胜算。
“吴大人说的, 殿下都考虑到了。”
顺着说话的声音看去,吴大人发现回应自己的不是厉王殿下, 而是一直没有开口的永安侯。
她虽然年轻,但只是听她说话,看她超出年龄的沉静,就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信服。
能成为麒麟之徒,能代师行事,能在这个年纪就以女子之身封侯,她与寻常的少女果然是不一样的。
吴大人在心里感慨着,同时也在期待永安侯是不是有什么解决之法。
或许可以让城建起,并且不削弱分散他们的守卫之力。
陈松意道:“当初选择在百里之外建城,一是希望那些跟随殿下回来的草原遗民在边境生活能尽量的自由无拘束,二是希望边城中的子民不会因为他们的到来而紧张。”
她在边关生活过这么久,知道对普通的百姓来说,草原上的人分属于哪个部族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饱受草原蛮夷的骚扰,看到那些与入侵者相近的血统、相似的面孔,多年积怨的仇恨不会对此有所区别,都会不由地化成警惕跟尖刺。
这样不利于边城的统治与和平。
吴大人是最明白这一点的,此刻也在心中叹息,如果没有这样的缺点,那这些草原遗民大可以直接落地,在各个边城当中将他们分散了。
没有那么多人,便凝聚不出那么多的破坏力。
而落籍通婚,再将他们如大齐的寻常子民一般对待,不出三代,他们就会变成真正的大齐子民。
而且这些跟随着殿下回来的草原遗族还有牧马牧羊的本事,有了他们边城的马场就可以开起来了。
像他们这座城,外面有着那样一片水草丰茂的平原,修建马场再适合不过,绝对可以成为驻官的一桩大政绩。
若不是有那样的问题存在,这些人只怕几座城会抢也抢破头,哪里轮得到他们还在这里头疼?
想到这里,吴大人不由得希冀地看着陈松意,谦虚地请教道:“不知永安侯对此有何解决之法?”
陈松意道:“眼下不就是最佳的融合时机吗?”
吴大人一愣,但他反应极快:“永安侯是说,趁着这次被袭击的事——”
“不错。”
厉王肯定了他的猜想。
外部压力是让不同的民族团结在一起的最好契机,原本草原人只在夏秋季节前来劫掠犯边,眼下是春季,他们极少过来,所以没有那种外力的压迫,可是现在有这些人的袭击干扰,就能给城中的百姓带来危机感。
“在此时重新建城,把那些被暂时迁移分散出去的草原遗族调回来,一起征发徭役,扩建城池,修缮房屋,共同对敌,两边的关系会迅速融洽。”
也就是说,这一次修建城池不是选择在百里之外修建了,而是在他们这座城原有的基础上进行扩建。
这样也就没有了两边分散的困扰,甚至有了这些骁勇善战的草原部族加入,整座城的防护会更上一层楼。
吴大人顺着这个思路一想,豁然开朗,同样感到再没有比眼下更适合让他们融合的时机了。
陈松意道:“城市扩建的时候,我会留下布局,在城中构建阵法。这样一来元气凝聚,能够抵挡不少外邪入侵,起码像昨日那样的幻术在阵法中就会被削弱,造不成那么大的影响。”
吴大人大喜过望,立刻起身行礼:“那就有劳永安侯了。”
比起这个,将那些草原遗民迁入进来要如何安抚、如何管理、如何使他们与原本的居民融洽生活,这些问题都是小事了。
但他还惦记着百里之外原本选定好的建城地址,“那原先的选址……”
那里也是官府派人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心血才定下的最佳选址,既然里面的毒石已经清除干净了,不会再留下什么影响,那放它空着是不是就过于浪费了?
“来日方长。”萧应离对他笑了一笑,然后执起刚刚由天罡卫倒满的酒杯,“有擅长养马的遗民,那里不会一直空着。”
闻言,吴大人彻底卸下了心头大事,脸上也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执杯与厉王殿下回敬,“殿下说得对,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因为确定了修建城池、容纳遗民的事,所以酒桌上的气氛很好,算得上是宾主尽欢。
吴大人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忘记自己先前在来的路上想的那件事情,向着陈松意求了几道护身符。
他这般举动,对时常跟在殿下身边、见识过永安侯的符箓之威的天罡卫来说倒是不奇怪,他们也是向军师求过符的。
陈松意随身就带着画好的护身符,给了吴大人三道,然后想到之后自己等人就要离开,虽然那对琴魔兄弟败在这里,之后不一定会再有人来攻击,但城中的阵法没有那么快建成,若是再有那般袭击,留下符箓也能护一护城中要员。
她于是索性对得到了护身符后显得十分高兴的吴大人道:“这两日我会开坛画符,城中文官还有需要符箓的,画好之后就辛苦吴大人派下去。”
吴大人没有想到还有这般好事,当即说道:“那我就先代替他们谢过永安侯了。”
陈松意摇头,表示这不算什么。
文官方面由他去分,武将方面就由岑将军去了。
眼下她有中原的气运支撑,可以忽略心神的损耗,在离开之前尽可能地多画出一些符,但也只是能分给军中将士,并不能做到将整座城的百姓都囊括其中。
所以说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哪怕能够调动天地之力,也不能做到事事完美。
“用道术来救人,远比不上小师叔你的医术。”
在送吴大人离开后,陈松意转身回将军府的时候,便见缝插针地对游天说了这么一句话。
游天先是赞同地点头,毕竟对精通医术的医者来说,对症开方,只要有足够的药材,再多的人他也能救回来。
可是对使用道术的人来说,他们能救多少人,上限取决于他们的力量。
而在点头之后,跟在陈松意身后踏上台阶的他又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是被又师侄照顾了。
对先前遭遇那个老不死的、他的武学在道术面前受挫留下的阴影,陈松意显然很是注意,所以这些时日她时常会在日常中向游天灌输“道术也不是万能的”这个道理。
游天的神色古怪起来。
明明师兄留下的信是让自己照顾她,怎么反过来变成自己被照顾了?
修建城池,将可以守卫这里的草原遗族调剂回来、在这座城中安顿的事情一定下,就去了一件悬而未决的大事,接下来要定的就是另一件事了。
还是方才那个花厅,只不过席面已经撤了下去。
吴大人离开之后,桌上就只剩下了几个算得上最核心的人物。
岑将军坐在席中,毕竟在陈松意跟游天离开之后,本城最重要的防卫工作还是要回到他的手里。
而且——他看着坐在对面的陈铎,想到昨晚见到他们配合跟城中高塔的布阵,心中同样眼馋这样的力量。
“通过审问昨天擒住的那两人,我们得知接下来一个月时间,边关会出现各种不可预测的袭击,而损害跟祸患都不能预计。
“而师父暂时将反击的安排交到了我的手里。”
陈松意在这里换了一个说法,没有说是因为师父离开,所以自己全权负责这段时间道术方面的守卫工作,“根据从那两人口中得到的信息,我打算这般——”
在座众人认真地听着她所要执行的反击之法。
那些异人来到边关,隐藏在张家的城池里,尽管他们手中没有更多的消息,但是张军龙跟道人有所勾结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不只是推演的结果,也是陈松意上辈子的经验判断。
上一世的张军龙就很有野心,殿下之所以会前去风雷寨征召她的父亲来,也是因为要在拿下张军龙之后找人去接替他手中的城池。
上辈子的最后,他们陈家所守的防线就是张家原本的城池,虽然张军龙失势,离开了他原本的位置,但是他们想全权接手、在那里站稳,站得很不容易。
尤其是在厉王殿下早逝之后,陈铎在那边的处境就更加艰难了。
陈松意一边说着自己昨夜定下的反击计划,一边看着年轻的父亲。
现在的他对这些事情一点也不知道。
在那样的困境下,向他伸出援手的却不是旁人,而是张军龙的公子。
那位少将军跟他的父亲不一样,他是心向帝王、心向大齐的,他并不认同他父亲那种想要和草原王庭共存、永远不终止战争,就能永世坐稳西北之王这个位置的想法。
“比起边关的和平,比起大齐子民的安居乐业,个人的这点得失又算得上什么?”
陈松意记得在自己的父亲问他为何愿意出手相助,帮着他们这样的外人来削弱他们张家对城池的控制权的时候,张少将军是这样说的。
就同所有保家卫国的兵将一样,他所希望列土封侯的功勋都是自己去打出来的,而如果边关和平、大敌得诛会让他失去这种机会的话,他也愿意卸甲归田,跟其他人一样过平静的日子。
“只可惜这样的道理,张将军不懂啊。”
陈松意记得父亲在回来之后,在书房里这样感慨道。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十几年前的张军龙跟十几年后的张军龙,在这方面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她的到来改变了很多事,将大决战往前提了十几年,张军龙遇到的人也就不一样了,那他的行为也会有所变化。
“……没有预计错的话,那座城如今已经变成了草原人跟这些道术高手的大本营,我们先前追击失踪的无垢圣母等人从蜀中逃出来,就藏在那里。”
她一说,萧应离便想起蜀中那些失踪的孩子。
他们把青龙山彻底翻了一遍之后也没有找到,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无垢教众抢走那么多八字特殊的孩童真正的用处是什么。
陈铎因为列席在此,听着她的话,也开口道:“所以现在是要去直取大本营?”
“不错。”陈松意颔首,对自己先前还在回想着年长的父亲,现在一转眼就看到这个年轻的他在面前对自己说话,感到了一阵轻微的恍惚。
这是她昨夜推演权衡后作出的决定,尽管冒险,但这是最优解。
她相信自己的判断。
“那些被制造出来的异人分散袭击各座城池,就算我跟小师叔还有陈寨主你们日夜不停地赶路,也赶不上在他们动手之前抵达那些城,更难推测他们的行动轨迹,可是他们倾巢而出,眼下大本营中应该守卫空虚,我们这时候过去,说不定能建奇功。”
众人闻言都忍不住点头,不得不承认这般反击确实是上谋。
对方放出那么多人来四处袭击,就是想要他们疲于救场,而且还不能建功,就会更加焦虑。
可如果直接放弃防守,这时候调用最强的战力直捣黄龙,反过来重创对方还没放出来的重量型杀器,反而能将战果最大化。
况且……陈松意没有说,昨夜在她去推演另外几座城被袭击会是什么结果的时候,从其中察觉到了有另外的助力在,那些人撞上去,在那几座城也未必能讨到好。
这天下还有谁能够在道人发出的攻击下,同时护住几座城?
除了只知道他还活着、但一直没见到他人的容镜师兄之外,陈松意不做他想。
既然师兄他们都来了,就说明天阁这一世也是放弃了不入世、不干涉的准则,天阁也成为了这一战的变数。
为此,她就更坚定了反杀过去的决心。
定下了目标,接下来要制定的就是具体的行动准则。
游天问:“我们是要直接过去还是暗中行事?”
张军龙将那几座城治得犹如铁桶,而且在他那边又还隐藏着不知有什么手段的道术高手,想要暗中潜入怕是不易。
可如果直接亮了明棋过去的话,对本就已经和草原人勾结、起了异心的张家来说,无异羊入虎口,冒的风险更大。
“不如就以给张少将军治病的理由过去。”岑将军忽然道。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向了他,萧应离对他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殿下毕竟是刚回来不久,对一些细节不大清楚。”岑将军道,“先前各座城池遭到第一轮袭击的时候,张少将军就受了伤,一直昏迷不醒,召集了边境的大夫也都束手无策。”
本地的名医跟军中的大夫都没有办法,那张家的下一步就是要上折去京城请太医了。
而那时候游天在这里,这不是秘密,他身上就有着太医品级,所以张家一早就派了人过来,要请游天过去。
只不过游天那时完全集中于寻找怪疾的源头,所以在接到张家的请求之后并没有理会。
在他眼中,所有病患不分高低贵贱,都是平等的,那边要死的只是一个人而已,这边却是有成百上千的人在等待他找到救命之法。
而且岑将军跟吴大人为了不打扰他,又把张家的人拦在了城中,所以游天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想起这件事情来。
此刻一听,他就问岑将军:“那张家的人还在吗?”
“还在城中。”
毕竟是来请太医过去的,人没请到,他们回去做什么?
游天看了厉王跟陈松意一眼,这样的话倒真是瞌睡送枕头,是个现成的理由了。
他又问岑将军,“那他们家那个少将军现在还活着吗?”
“还活着,只是一直昏迷不醒。”岑将军肯定地道,然后解释了为什么自己了解得这么清楚。
因为知道游天已经破除了毒城之谜,所以昨日张家的人才又再次提着礼物求上门来,希望游大人能够往他们那边去一趟,救一救他们少将军。
尽管两城相距甚远,但是张家不惜人力,还是每两日就会将少将军的状况传过来,已经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变化了。
他猜测道,“看来那位少将军受伤,要么是因为意外,要么是张军龙为了做戏掩盖他跟草原人的勾结,不惜让自己的儿子受伤,结果伤得比他预料的要重,才会拼命补救。”
在座的人都点了点头,萧应离向陈松意投去征询的一眼,在见她缓缓地点头之后便拍了板:“就用这个理由过去吧。”
他对岑将军道,“去告诉张家的人让他们做好准备,游太医已经有了空闲,明日就随他们过去。”
然后又对陈铎道,“天罡卫太过打眼,此次要劳烦风雷寨的诸位同行。”
陈铎带来的人不少,带一部分去作为护卫,另外的分散开来,伪装成商队也好、附近的农夫也好,一起过去策应。
陈铎应下了,而萧应离这才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明日动身,我跟永安侯一起过去。”
“殿下?万万不可啊!”
“张家既然已经跟草原王庭勾结,而且又养了那么多诡异之人,殿下过去无异于深入龙潭虎穴!”
他的话音刚落,座中的好几人就都站了起来,连忙反对道。
他们还以为顶多是永安侯跟游太医一起过去,以他们两人的战力加上风雷寨的这些战士,就算不能建功也能全身而退,可是没想到殿下竟然说要亲自过去,这怎么可以?
他们反对着,觉得自己的话不够有分量,于是又看向了陈松意,却发现永安侯一言不发,似乎对殿下这个决定早已知悉,而且不打算反对。
“永安侯!”岑将军心中焦急,知道他们的话殿下不会听,只能压低了声音对陈松意道,“你快劝一劝殿下,此行如此危险,殿下怎能亲身犯险?”
“不必说永安侯,也不必劝我。”
陈松意还没说话,萧应离就先开口了,他的目光在这一张张焦急的、想要劝阻自己的面孔上扫过,然后缓缓地道,“从来到边关成为统帅的那一天开始我就说过,往后的每一场战役,作为统帅,我都会冲在最前面,在撤离的时候我会留在最后面,带出去多少人,我会尽我所能把他们都带回来。”
是的,在成为统帅的第一天起,殿下就说过这样的话,而当时听到这番话的时候,所有人心中都是热血翻涌,从那一刻起就决定了要追随他到最后,而且过去每一场跟草原人打的仗,厉王也都是一直这样做的。
“今日之事,在我看来也是一场战役,我自然也要冲在最前方,履行自己的承诺。而且张军龙有了异心,若是他带着张家三座城揭竿而起,后果会如何?”
先前反对他过去的众人一阵沉默。
“现在还有机会,起异心的只是他和张家上层的一部分人,底下的将士不知道,他们只是追随自己的主将。而眼下除了本王,还有谁能在他的统治之下让那些将士改变手中兵器的指向,阻止这场可能爆发的祸患呢?”
没有了,整个边关能做到这件事的就只有他一个,就算是帝王亲至,也不一定能让这些追随张家的将士听从他,转而追随他。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永安侯才一直沉默,没有阻止殿下同行吧。
……
张家派来的人在听到岑将军的话时还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岑将军真的这么说?游太医能跟我们回去了?”
他是张府的大管事,先前就是他几次去登门拜访吴大人跟岑将军,想要请托去见游天,但都被挡下了。
现在岑将军突然派人来告知游太医得了空闲,可以跟他们回去为少将军看诊,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怀疑。
毕竟城中昨晚才发生过那样的袭击呢,他虽然不是张家的什么核心人物,但对他们老爷的志向还是有所了解的,先前他们少爷受伤中毒就跟老爷的一些筹谋有关。
都说虎毒不食子,老爷对待这唯一的儿子是有点太狠了,才会这么着急地派他出来向这边求医。
不行,张家管事思考之后,决定要亲自去一趟将军府问个清楚,“来人啊——备马车,我要去将军府一趟。”
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但他还是立刻就提了礼物登门拜访。
直到在岑将军那里得了准信,知道游太医在这时候打算去他们那边未免没有避祸的心思,这才放下了心,觉得游太医这样做合理。
到底只是个医者,就算武功高一些,面对这些会奇门异术的人也是没有辙的。
既然这里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那留在这里多一天都是危险,不如去别处。
张家管事听出了岑将军语气里对游太医隐含的不满,只宽慰了他几句,留下礼物之后就退走了,一回去便命人去给家中送信,然后他们收拾行李,绑好马车,准备明日一早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