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登基第六十三天◎

    只是, 梦中的细节已经很模糊了。

    几个同样做梦的人都互相暗示过,确定对方也不再记得梦中的细节,只能记得几个大事件。

    所以, 他们都以为陛下身边的“少年将军”是肖晓——虽然对方看起来比陛下大一些, 但是梦的重点是陛下, 其他人有点误差也未可知。

    可听到这少年的话, 再对比其中的体型, 似乎、似乎……

    这人才是陛下身边的那人。

    只是,为什么会有人提前得知了他的身份?甚至带去戎狄?

    难不成有戎狄人也做了同样的梦?所以提前将心腹大患解决?可是也没必要将人带去戎狄啊!说难听些,若是直接换个地方,将他杀了, 谁也不会清楚。

    其中有太多疑点。

    “带你去的人是戎狄?他们是从哪里越过防线的?”兵部尚书连忙追问。

    少年摇头,将脸上的泪水抹去,脏污少了一些, 也露出那张看起来分外熟悉的脸:“不是戎狄,是盛朝人。”

    明慕简直大怒:“好坏的拐子!”

    “等等, 陛下, 这不一定是拐子。”兵部尚书直觉这其中有更深、更值得挖掘之事, 情急之下, 居然将明慕的真实身份吐出口。

    一时之间也顾不得那么多,他简直想叫这少年把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居然有盛朝人,在做了梦之后, 去投靠戎狄!

    那些戎狄在盛朝土地上烧杀抢掠,居然、居然……

    这件事简直比其他的事情更值得暴怒!

    怪不得今年戎狄入侵如此诡异,怪不得第一封议和信内, 大言不惭地说了解他们所有人……原来是这个了解法!

    其心可诛!

    “怎么不是拐卖的问题, 现在的人口买卖这么严重, 还编个故事,拐卖到戎狄去了。”

    明慕立刻开始回想现在人口市场的种种情况。

    贩卖人口屡禁不止,前朝也时常有拐卖人口的事件发生,只是一直没有很好的解决方式——因为买人回去做奴婢,是允许的。

    在《红楼梦》中,就有这样的桥段,甄英莲在看花灯时被人拐走,后来卖去做奴婢。当然,买人的都会问这孩子的来历,但人牙子只顺嘴说是穷苦人家养不活,卖给他的,谁也找不出这话的漏洞。

    在买方市场杜绝不了的情况下,想要根治卖方市场,简直做梦。

    很多惨剧就此发生,甚至在现代也无法很好地根治,每年的宝贝回家栏目看得人尸体硬硬的,恨不得将那些拐子全都死.刑。

    如今黄册重修,起码在人口方面清晰许多,但不能买卖一个,就去看一次黄册——这玩意保存还挺麻烦的。

    如果放置分册,也容易篡改。

    要不要学学前朝?禁止人口买卖,直接一刀切,想要奴仆都是雇佣关系,而不是从属关系?

    他抽出纸笔,简单写了自己的思路,预备和其他事情一起发去朝廷。

    兵部尚书憋着,等陛下忙完,才开口道:“陛下,臣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这位……”

    “嗯嗯,你问。”明慕以为对方也是如自己一般,对拐卖深恶痛绝。

    于是兵部尚书问道:“那人是如何说的?是不是说,他可知未来?”

    少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看向之前,帮了他的小少爷。

    本以为这人是那些官员家里的孩子,来北疆游历,还有闲心在军营附近游逛。

    可居然是皇帝陛下。

    那是戏文里面才会出现的角色,高高在上,普通百姓连他脚下的尘埃都算不上。

    他心中忽然升起胆怯和庆幸,胆怯自己之前的冒犯之心,庆幸自己没有真的对陛下下手。如果他敢伤到陛下一丝一毫……面对的便不是这样温和的场面,直接血溅当场都有可能。

    或者,连他的家人全都被找出来斩首。

    还好没动手。

    “小人记不清了。”他学着记忆中村民对县令的自称,战战兢兢地开口,“小人只知道,他仿佛知道不少东西,有一种、奇怪的火器。”

    少年拼尽全力回忆着。

    他不是一开始就被关起来的。

    那人向他展示了自己的“预知”,还特意拿出那种怪异的火器,想要让他屈服,顺利为戎狄干活。

    但是想想也知道,若是为戎狄效力,以后定然会打到盛朝,到那时,他的亲人该怎么办?

    后来发生的事,只能从是不是过来发泄的那人口中听到只言片语。

    少年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了。

    听完全程的明慕:“……?”

    他们不是在讨论拐卖案吗,怎么还“可知未来”了。

    如果真知道未来,谁愿意趟这个浑水啊,直接找个地方吊死,看能不能去几百年后。

    封建时代哪有出路?

    要是只知道几十年后的未来,那也不对啊,有他引导,总不能比现在更差吧?至于跑到戎狄那边投靠?

    明慕拒绝相信自己干得还不如先帝,狐疑地看向兵部尚书:“那个骗子信口胡诌的话,你信了?”

    “陛下息怒,臣、臣……”

    兵部尚书急得满头大汗,话都快说不好。

    这叫他怎么解释其中的深意?

    思来想去,总算找了个借口,他低声道:“臣是顺着这少年的话说,让他透露更多。”

    听起来很奇怪,感觉是临时找的借口。

    明慕哼了一声:“最好如此,军中不许封建迷信。”

    兵部尚书擦了擦汗。

    现在他可算理清目前的情况了。

    有人也做了梦,且梦境内容清晰,没有投靠陛下,而是去了戎狄,投靠单于。甚至那火器,也是梦中陛下的手笔,被这人拿去给戎狄献宝。

    甚至,原先应该在陛下手下,大放异彩的将领,也被那人诱骗,一起带去了戎狄,历经千辛万苦才跑出来。

    他陡然来了精神,道:“陛下,咱们找到能领队的人了!”

    话音刚落,身边打探消息的士兵急匆匆回来,道:“回禀陛下,各位大人,宁远县之下,的确有一处郑家村,那人是村中人,随卑职前来,愿意辨认。”

    “让他过来吧。”

    明慕点了点头,又看向身边的臣子,道:“谁领队?”

    兵部尚书指向浑身脏污,还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少年:“正是此人!”

    明慕看看他,又看看对方,不可思议道:“你确定??”

    不是,这和周扒皮有什么区别!

    他委婉地说:“近日是不是军情紧张?”

    就差没明说你是不是忙昏头了。

    “陛下,不是……”

    兵部尚书简直一个头两个大,算是体会到什么叫做百口莫辩。

    他到底该如何解释,那些来自未来的梦中,就有这少年的身影?

    虽然没有曾经汉时的冠军侯那样,但也是不可多得的优秀人才,陛下之前的决定,简直是为这人量身定做。

    若是错过了,不知猴年马月才能遇到下一个!

    不得不说,那人做得唯一一件好事,可能就是将这少年机缘巧合地重新来到陛下麾下,不然,此次可能真的无缘得见。

    进来的士兵和少年简单聊了几句,确定这人的来处,便道:“陛下,他的确是卑职的同乡,自小在盛朝长大。”

    明慕点了点头:“既然是盛朝的子民,又是被人拐卖到边疆,先带他去洗漱休息,不必再拿事情烦扰。”

    士兵们均点了点头,伸出手去搀扶那少年,还顺手牵着对方身侧的小羊。

    这次他们的态度温柔许多。

    少年在出门之后,回头看了一眼。

    救他回来的陛下正一脸头痛,像是为了什么事情烦扰。

    他收回目光,狂乱的心跳终于平缓,甚至凭空涌上一股困意。

    他太累了。

    ——

    明慕头疼地继续和臣子争辩。

    “话不是这么说的。”明慕不知道要怎么和臣子说明情况,怎么这人偏偏如此执着,觉得一个刚捡回来的少年拥有不俗的军事才能,能够作为奔袭的领队?

    “他从小务农,被人拐卖,如今死里逃生地跑回来,你还叫他去草原?”

    明慕都觉得,他可能连马都不会骑。

    “我觉得有点异想天开了。”

    “陛下,请听臣一言,他一定、一定能胜任领队一职。”兵部尚书简直发愁,不知道用什么话才能说法陛下,“至于其他的,尽可以在几日内学好。您看,他不是独自从戎狄那边跑回来了?”

    “所以你的办法才异想天开啊。”

    明慕都快和他吵起来了:“他需要休息,戎狄关着他,难道会给什么好东西吃吗?一会还得让大夫给他看看,说不定要调理很长时间,才能恢复,你却让他继续深入草原?”

    简直离谱。

    兵部尚书哑然。

    的确。

    若是这么做,说不定会叫那少年死在草原里。

    到时候,盛朝未来便要少一员猛将。

    “陛下有理……”他有些无言地叹气,心道,好不容易看到出路,却又一次被堵上。

    这……

    难不成,这场战役还得拖延吗?

    “总之,我们先派兵截断他们的火器补给。”明慕简单道,“既然做不到一劳永逸,就先将他们困死。”

    话是这么说。

    但耗费的人力物力,和之前,便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了,需要翻倍投入。

    而这些投入,原本是不必的。

    忙碌久了,他居然也如户部尚书一般,斤斤计较起来。

    “你先忙吧。”明慕起身,算是结束了这场不伦不类的讯问。

    另一边,同乡战士带着郑小羊去了大夫们的营帐。

    “请问可有空闲的大夫,来看看这孩子。”

    营帐里面有些热,到处是大蒜味道,混着草药的苦味,简直难以言喻。

    郑小羊差点吐出来。

    可是看别人,仿佛对里面的气味已经习惯了,半点异色都没有。

    “怎么?”有个大夫走过来,对郑小羊身上的脏污视而不见,熟练地把脉。

    观察脉象之后,微微皱眉,他道:“这孩子饿了多久?”

    “不知道,今天才救回来,陛下说是被人拐去戎狄的,吃了不少苦。”

    大夫叹了一口气:“好,先让他在这里呆几天,我给他调理一下。”

    士兵嗯了一声,又牵出一只小羊:“这只羊和他熟悉,看不见会着急,大夫也帮忙看管一下。”

    大夫:“……行。”

    虽然很奇怪,但是郑小羊就暂时在军营中休息了。

    这里和他想象的样子完全不同。

    所有人都在为同一个目标努力,每日清晨,都能听到喊杀之声。

    少年已经被清理干净,露出一张清秀的脸,身侧的小羊也洗得干干净净,绒毛细腻柔软。

    他揉了揉眼睛,只觉得从来没有想如今这么好过,每天都有东西吃,也不用为活下去提心吊胆。

    只是每天都要喝很苦的药。

    “大夫,陛下、陛下怎么在这?”

    某一天,他和军营里的人熟悉了一点,忍不住开口询问:“我记得,陛下仿佛不是这么年轻。”

    “哦,你是说先帝啊,他已经死了。”大夫熟练地打磨着两枚水晶镜片,陛下说,如果操作得当,能用这些镜片看到那些肉眼见不到的虫子。

    虽然他从没成功过,但是没人会怀疑陛下的话。

    一开始,所有人都不赞同陛下的此次出行,总是惦记陛下的安全,觉得陛下不适合前线。

    理应让皇后殿下带着人来。

    可是……真到了,却发现也没有那么不适合。

    最直观的改变,自从陛下来了之后,整个军营的风貌都为之一变,不论想做什么事,都顺畅许多。

    倘若是别人,或许不会有这么明显的效果。

    “先帝?这位是……”少年怎么想,也不记得先帝有皇子,还是成年皇子。

    “那是先帝的幼弟,世宗的幼子,也是康王。”

    这些事情并不是隐秘,少年要不是被带去了戎狄,也会知道这些事的。

    说着,大夫还对郑小羊笑了一下:“说起来也巧,陛下自小在西宁府长大。”

    郑小羊啊了一声。

    他的确听说过,有一个极会做生意的人,身份特殊,在蒙城那里混得不错。

    远方的兄长带来这个消息后,他心里就一直存着一个念头:要去投奔他。

    他能吃能干,只要给一口吃的就行,若是能再有给家里的粮食,就更好了。

    西宁府的几个县普遍贫穷,找不到好工,所以他才会被三言两语骗走。

    “原来是西宁府……”

    他似乎闷闷不乐,不大高兴地说,“去年秋收晚,不然我早点出门,就能找到陛下了。”

    若是之前投奔了陛下,家里人的口粮不愁,他也能有钱念书,再长大一点,就去参军。

    听说士兵的钱不少,两个月能有一两银子。

    他们土里刨食,又不认得字的农人,一年下来也没有这么多钱。

    “你之前便想投奔?”大夫还是第一次听这样的说法,有些新鲜,甚至指了一条明路,“现在也不迟,陛下正在为一件事发愁,假若你能解决,岂不是封官进爵了?”

    这句话明眼人都能听出是开玩笑的。

    但郑小羊却当了真,问道:“是什么事?”

    大夫:“你真想去?”

    他有些惊讶,诶呀一声:“早知道我不提了。”

    几日相处下来,他是知道这孩子有点轴的。

    但是轴成这个样子,确实有点惊讶了。

    少年点点头:“我可以的。”

    他一定可以。

    不仅是为了完成以前的心愿,还有作为冒犯的补偿以及想要投靠陛下的决心。

    他都是可以的。

    ——

    一封装载着信件的木盒又一次从北疆送去了燕都。

    燕都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正在开一场小朝会。

    小朝会上的官员们满脸灰黑,似乎已经被压榨得不成人形,但是偏偏,坐在上首的皇后殿下格外神采奕奕。

    苍天,一群老臣要如何与年轻的皇后殿下相比?

    可每一桩事情,都极为重要,容不得一丝半点的马虎。

    没办法,只能继续打起精神工作,唯一掉在面前的,就只有陛下回来之后,可能给出的奖赏。

    信函送上之后,分成了三份,有给太傅和小郡主的,有给皇后殿下的,最后一份,是给朝中臣子的。

    皇后的信函中,除却第一张是眷恋的诗句,后面便全是正事。

    饶是如此,他也将那一张细细叠好,然后收起来,和之前的信放在一起。

    后面则是说了拐卖惨案:有人从盛朝带走了一个少年,前往戎狄,那少年费尽千辛万苦,才从戎狄处跑出来。

    诸如此类的惨案一定屡见不鲜,国内一定要加强执法力度……

    任君澜的关注却与明慕完全不同。

    “真是巧合?”他不大相信。

    归根究底,出现在小囝身上的巧合未免太多了,显得刻意。

    第二封信来自兵部尚书,他的关注点和明慕完全不同,语焉不详地写了一人说自己有预知之能,将一位西宁府的百姓带去戎狄,并且说他有将才。

    第二封信倒是引起了小朝会内外的关注。

    归根究底,他们不也是有预知之能,并且将陛下带来燕都的吗?

    难不成,这人也做了梦?

    而私下里的信函语气则更为笃定,就差明说那人也被梦眷顾,但是直接去投靠了戎狄,简直其心可诛!

    那位少年,也是梦中跟着陛下的将领,天资极佳,却遭此劫难。只不过思来想去,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人,但凡是前世熟悉的面孔,基本上都在燕都。

    就连之前被贬,去当巡按御史的经榕,也回了燕都,一路上的风尘仆仆让他瘦了一圈。

    得知内情之后,几位臣子强打起精神,就要纷纷谏言,让皇后殿下严惩那位不知名的盛朝人。

    “关于拐卖一事,诸位有什么成算?”

    皇后殿下开口,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件事。

    臣子们:……?

    他懒洋洋地抬眼,道:“陛下的要求自然是最主要的。”

    至于其他的,不是远在燕都的他们能考虑的事。

    任君澜信任小囝,他一定能处理好所有事,正如对方信任他。

    ——

    近些日子,买人都不好买了。

    为了保证消息不外传,园林内伺候的下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换一次。

    今年又到了更换的时间,难得人来人往。

    人牙子带着一连串的下人过来,有男有女,都是低眉顺眼的,看不出有哪里不好。

    老东家坐在上首,他身体不好,这些年都在房间里吃斋打坐,寄希望于神佛,希望能让他活得再久一点。

    尽管再怎么虔诚,事情也不会如他所愿,身体几乎迅速地衰败下去。

    “他们都是哑奴?”咳嗽了两声,上首的老东家缓缓开口。

    “老爷,这是哪里的话,能挑来给您的,自然都是选好的。”人牙子笑了几声,特意下了狠手,去拧身边的奴仆们。

    他长大了嘴巴,像是痛极,但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叫声。

    “您看看,不好的货,我怎么可能送过来,给老爷挑选呢?”

    对方是他的大主顾,每隔三年就要换一批人,花的银子如同流水,只特殊些,要几个哑巴罢了。

    虽然三年凑不齐那么多哑巴……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几碗药下去,不哑也哑了。

    方沐雨跟在身边,她连名字都不用记,只需要划掉之前的人,在这些人头上按一个一样的名字。

    不变的名字,人却在变。

    在写的时候,她只觉浑身冰冷。

    今年也是她来的第三年……

    可是,她的确知道不少事,这些事情,又能和谁说呢?

    如果那个死老头子要把她换掉,在临死之前,她一定把死老头捅死。

    过来以后,方沐雨再没想着活着离开。

    这次的买人之行格外顺利,不到半个时辰,就成功“更替”了园林之中的下人。

    但是又格外不顺利。

    三天之后的晚上,一队官兵前来敲门,为首的居然是苏州的知州大人。

    他神色肃然,只道:“听说你这前几日买了不少人?”

    半夜被喊起的老东家点了点头,倒是笑了笑:“买几个下人使唤,我年老了,不中用,所以多了些。”

    “不是多不多的问题,人牙子已经说了,其中有他从外地拐卖来的,并且都用了哑药,这批人不能作为奴婢买卖使唤。”

    老东家:???

    他的心情,宛如之前在宣化县被抓的外围晋商,充满了茫然。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8-17 20:45:21~2024-08-18 20:25: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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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登基第六十四天◎

    这种感受, 没有亲身体会过,真的很难用言语表达。

    老东头以为弄什么商证已经是极限了,专门让手下人弄了一批假证, 结果假证全被抓了。

    这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是官府的正常执法, 以为他们是假证的受害者, 还特地问了从哪弄来的假证, 想要把制作者全都逮捕。这群人没敢说是顶头老大弄的,老老实实交钱□□。

    他不知道,大头的粮食产业遭到了重大打击,几乎一蹶不振, 倒卖盐的生意也不大顺利,利润被压缩到极致。官府开的粮店价格稳稳地在那里杵着,要是他们想贸然提升价格, 百姓就会调换店铺购买——甚至于他们而言,官府的店铺更值得信任。

    以至于, 今年报上来的账是最好看的, 但赚到的钱却是最少的。

    以至于底下的大多数商人心浮气躁。

    可真要说朝廷是为了针对他们, 才想出了这个方法, 又不尽然,人家是针对所有商人。

    朝廷乃至陛下的态度已经明确摆出来了:所有商人都得老老实实的,才有钱赚。

    若他们想要反抗, 诸如置.办.假.证,被一眼认出;偷运粮食,入城时被扣下……

    每一次违反规定, 都有官差在商证上按下一个红印, 若是红印过多, 则有衙役以“扰乱市场”为名,把他们全抓走,似乎被流放去了矿场,家产充公。

    大家只是想做生意,又不是想造反!

    多来几次,大部分人都老实了,不敢再闹出幺蛾子。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商人犹如浮萍,如果背后没有靠山支撑,很容易一蹶不振。

    有些小商人倒是看清局势,现在能赚大钱的全都写在了律法之上,老老实实地守着自己的小生意得了。若是不作妖,朝廷也会格外宽容,不看徽州那一片的茶商们,被朝廷统合,弄了专门的茶厂?

    不仅扩大了茶园的规模,弄了什么“流水线”生产,一下子产量就高了不少,还对外招人,当地的百姓也能喝口汤。更是听说,那些茶叶要送去西洋人那边,进贡给他们的女王。

    反观晋商,他们以“团结、倒卖”发家,后面一条路被堵了大半,只剩前面。

    但仅剩的利润要让这么多人瓜分,怎么可能还能保持团结?

    老东头对外面的局势一无所知,只对官府人员道:“既然这批人有问题,诸位大人便先将他们带回去。”

    他不欲在这种事上纠缠,转而吩咐方沐雨:“先前的人呢?若是还没走的,先叫回来凑合着。”

    正欲出门离开的官差听到他的话,又停下了脚步:“如今不许人口买卖,凡新家中重新聘请或者新来的下人,均要签订契书。”

    这又是哪门子的规定?

    老东头简直有点不耐烦了:“几个人罢了,不值当几位大人如此……”

    “大人,这些人都是哑奴。”另一个小吏发现这点,赶忙告诉领头的兵役。

    那人点点头,抽出佩刀:“请你和我们走一趟。”

    老东头:“???”

    怎么又变成这样了?

    “各位大人,小人犯了什么罪?”

    几番下来,消磨掉他为数不多的耐心,从年轻时,老东头一直说一不二,庞大的晋商在他手上发扬光大,从山西之地来到了江南,在豪强林立的江南狠狠割出了一块肉,甚至朝廷,他也不惧。

    年老之后,精力虽不济,但上下商人,还是敬畏着他年轻时的风光,恭恭敬敬地奉承。多年下来,早就决定了他武断专行的风格。

    别人说方沐雨不能跟在他身边,他非要留,现在又遇到官差说这么多条条道道,他不想听:“只是几个下人罢了,值得各位大人上纲上线?”

    “不必着急,只是招下人时,若存在大面积的身体缺陷,应该细细查问。”

    全府下人都是哑奴,人牙子一定用了特殊的手段,同时也说明,这户主家有不对劲之处。

    如今陛下不在安全的燕都,而是在遥远的北疆,任何一点异动都不能放过,避免出现任何一点意外。

    这些以往平平无奇的“某些人”,在管控之下,显现出与众不同的地方,值得叫人关注。

    “若你不愿配合,本官便要采取一些强硬手段。”官兵不卑不亢道,当即就要动手。

    老东家眉心一拧,也要叫人,出来与这些官兵对峙。

    方沐雨急急忙忙出来调和:“诸位且消消气,容我多说一句。”

    她不是哑奴,仿佛还是这位主人家身边的管事,因此,她说的话,倒也能让人听下去。

    方沐雨先是低声劝了老东头几句:“如今不在咱们的地盘上,老爷暂且忍忍气,那位小皇帝想一出是一出的,等熬过这阵,咱们再动作不迟。”

    她紧紧捏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疼痛唤醒了神志,不露出太多的狂喜之色。

    终于、她终于有机会离开这里了!

    只要出去,她就能透露其中的情况。

    不论是官府还是仪鸾卫,她都能透露一点消息……只要坐在最顶上的那位有收拾晋商的心思。

    方沐雨强行忽略朝廷继续包容他们的可能,近乎自欺欺人地想着。

    “现在老爷身边的亲信刚走,新人又没培养起来,若是冲突之下,伤到老爷,该怎么办?”

    她一字一句,皆是出自内心,仿佛真的为老东头考虑。

    就算以往看不起这女孩,老东头心里的不耐也逐渐被平息。

    他在这以养老为主,对人也和善,好不容易找到这样一处合适的地方,也住得久了,心里多了一点感情。

    要是得罪了官府,返回原籍,身后的一大家子就得和血蛭一般涌上来,想要从他这个老人手中抠出钱来,也不想想,那些东西都是他花了多长时间积攒的!

    去其他的地方,又要重新磨合,他精力不济,难以应付。

    唯独需要忌惮的,便是这些人发现他的真实身份……

    “……好,小人暂且和诸位大人走一趟。”

    老东家拄着拐杖,另一边让方沐雨扶着,跟着一队官差去了衙门。

    衙门里面的人还不少。

    见此情形,他放了心,甚至有闲心找个空闲的地方休息。

    前面的人被一个个喊过去,再一个个离开。

    方沐雨在前面打听了半天消息,过来说:“老爷,只是简单的谈话,不算什么。”

    “哼,这些人,一天天的乱抓人。”老东头不屑地哼了一声,立刻来了劲,腰板都挺直了一些。

    轮到他时,被带去一个小屋子内,周围的烛火极为晃眼。

    那官差手上正记录什么,问道:“你的籍贯是何处,为何在这?”

    这问题似乎与别人不一样?

    老东头随意胡诌了一个身份:“湖南怀源县。”

    “若是乱说罪加一等。”官差严肃着声音,道,“上次黄册,去往你那边记录,籍贯分明是山西,办理了暂居证,怎么这次变成湖南了?”

    老东头心里一惊。

    之前的确有人来问过,还是多方佐证,不回答都不行。

    在刺目的烛光下,官差的面庞隐在暗处,仿佛阎罗殿下的判官。

    他茫然地回答着对方的问题,几乎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结束后,直接被带去了牢房,大锁头一关。

    “你们疯了!”

    老东头扑到牢门上,几乎不敢相信,怎么来的人那么多,只有自己被投入了大牢。

    因为事发突然,他连一个手下都没通知,可以说,除了方沐雨,没人知道他被关起来了。

    “你身上有很大的疑点,我们暂时不能让你离开,等查明之后,会还你清白。”带他来的官差如是说,还带来了方沐雨,“你若是有话,可与家人说。”

    方沐雨脸色发白,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动,所幸牢房昏暗,看不清她的异动:“老爷?”

    “你、快、去、找、人——”

    老东头一句一顿,几乎每一句话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他多少年都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

    如今、如今一群废物官差,也敢这么对他了!

    他是愿意配合这群人走一走过场,其中,可一点都不包括现在这副场面!

    老东头几乎怒不可遏,念了几个名字:“你快去!”

    “是、是……”方沐雨立刻应下,身后的官差发出催促的声音。

    她提起裙子,匆匆从地牢中跑出去,见到外面的月色,竟有种如见天日的轻松——

    出来了!

    她从那个地方出来了!

    现在老东头被关起来,是她能够出去传信的最好时间。

    但这个信……到底应该传给谁?

    知府可以信任吗?还是应该去找仪鸾卫?

    自由分明在咫尺之间,方沐雨却犹豫了。

    ——

    官府的“银行”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

    只是格外低调,悄悄地开在某些地方的角落,并不算显眼。

    直到新一期的公告发出,百姓们才发现了这些不起眼的地方。

    进去后,除却常规钱庄的高高窗口,前面还开设了一片地方,放着长椅、长几等物。

    有人壮着胆子进去,问:“你们是官府办的?”

    出乎意料的,这里不像别的官衙那般高高在上,对百姓不假辞色。穿着统一制服的人走出来,脸上的笑容温和,不知不觉就拉近了距离:“是,这是陛下特地下令开办的,”

    她将进来询问的人引到长椅上坐下,立刻有人端来茶水等物,提高声音,让外面围观的百姓也能听到:“本处钱庄与其他钱庄没什么区别,只一点,陛下说,若是在官府储蓄,且三年不取出,等到三年后,会给一笔利息。”

    女孩眨了眨眼:“若是存更久,五年甚至十年,利息会更多。”

    明慕自信能在三年内看到回头钱,所以承诺的时候完全不虚。

    这点倒是和外面的钱庄格外不同了!

    如今的储蓄,都是将一笔钱放在安全的地方,不让别人拿走,可完全没想到,这点钱还能生钱!

    存时间长又有什么关系?咬咬牙三年就过去了。

    即便有如此的诱惑,还有人专门帮他们计算利息,但第一天,将钱财从别处取出,存入官府银行的人还是很少。

    这点大家都有所预料,并不慌张。

    钱财是一辈子的积蓄,能果断的人不多,大家都斟酌才是正常。

    有了国有银行,就有了发布纸币的基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本朝还没有试过纸币发放,官府的信用还没有完全崩塌,百姓相对能接受一点。

    当然,具体如何还要细细斟酌,不能一蹴而就,给后世留下一个引而不发的暴雷。

    有人回去之后,晚上左思右想,直到被夫人用力拍了,才停下动作:“晚上不睡觉,你在干嘛?”

    他简单说了今天的情况,有些拿不准主意:“咱们要不要将存在‘日升昌’那里的票号拿出来?”

    日升昌是晋商们开办的票号系统,也是储蓄之用。

    “那当然了,那晋商一看就不靠谱,我一直提心吊胆的,害怕他们将钱拿走挪作他用,回头说给不了我们。”

    提起这个,夫人就满腹怨气,用力拍打着丈夫,“先前和你说过,不要随便给他们钱,你非不听。”

    “那我有什么办法?只有他们那能存,全国各地都能去取用。”他不由得苦笑。

    甚至,之前的官府若是弄了“银行”,他也不会将钱财存在那。原因无他,官府比晋商更不靠谱。

    可如今,有了新帝。

    “依我之见,陛下如今年轻着,起码五十、不,三十年之内,都不必担心钱财是否有损。”夫人仔细跟他盘算,“你且看陛下登基以来的一系列举措,无疑是奔着明君去的。”

    “先帝刚登基时,也是明君。”

    “你傻蛋!不能看他说什么,还得看做了什么,先帝,哼。”夫人像是很看不起似的,“总之,你尽快把咱们家的钱取出来,送去官府那边存着。陛下还能害你不成?”

    “银行”在最初几天的人迹寥落之后,立刻引来了第一个高峰。

    许多家中略有薄产的百姓,都将储存在日升昌票号中的钱财取出,转而存去了官府银行。

    类似的场景,在几个试点的地方都有出现。

    甚至有其他地方的百姓听说,特意千里迢迢地赶来,专门将钱取出,转而存入官府。

    一次性多了这么多存款,还都是常年存款,原先的工作人员忙得手忙脚乱,每天关门后才有片刻喘息。

    与之相对的,“日升昌”票号每天的存银都在减少,以至于后来,居然拿不出银两了。

    “诸位先等等,银两还在外地,过几日才能运来,到时候一定给你们取钱。”

    为了维持“日升昌”的信用,尽管心中不耐,但掌柜还得陪着笑,不住地承诺:“你们放心,该有的钱都会有,咱们开了十多年,大家先前信任我们,才会放心叫钱存在咱们着,难道我们会毁了十多年的信誉?”

    又万般保证下来,才暂时安抚了激动了情绪,顺利关上门。

    有伙计不安地看向掌柜。这些日子,老东家被关起来了,没有他的印信,谁都不能提出那笔钱。

    况且,也只有老东家知道钱放在哪了,他们之前提出的,都是原先储备的流动资金,打算买粮食的。

    掌柜的叹气:“咱们先关门,先去老东家那边。”

    伙计听出掌柜的言下之意,诧异道:“咱么……就这么跑了?”

    外面还有不少人等着呢!

    “不跑怎么办,这钱谁能拿出来?”掌柜瞪他一眼,手脚利落地收拾行李,预备当夜就离开。

    几日后,来拿钱的百姓见“日升昌”票号迟迟不开门,心生疑惑,叫人砸开了大门,才发现里面早就空空荡荡。

    别说银两了,连人都走了!

    有人道:“前些天看到他们出城,说是拿钱去了,怎么全走了!”

    顿时哗然。

    ——

    “对对对,就是这种……有点差距,但是很接近了。”

    明慕第一千零三次感慨劳动人民的智慧。

    他手上是一截只有大致形状的钢铁,极为坚硬,只简单挥舞,就能在石头上砸出大坑,比专门的兵器坚硬不少。

    虽然和记忆中的高碳钢还有差异,但是已经很不错了,起码在这个时代是独一份!

    “陛下所说的……无缝钢管,小人也有了眉目。”匠人毕恭毕敬地回答。

    明慕慢慢地睁大眼睛:“好!赏!统统赏!”

    有了无缝钢管,他想要的燧发枪还会远吗?

    有了燧发枪和刺刀,完成武器的第一次迭代:简单想象一下,对面还在用麻烦的火绳枪和长矛,自己这边就已经用燧发枪了,火力压制密度是对方的两倍以上……

    火力不足恐惧症·明慕狂喜!

    有了这样的武器,想要彻底驱逐戎狄,远征欧洲,又有什么困难?

    不过地盘不能无限制地扩大,毕竟现实不是游戏,不是那种打下一块地,放上属性值满的臣子,就能自动爆金币,每年自动增长忠诚值和向心度……

    说到底,还是运输和生产力局限的缘故——地方太大,管不过来也是一个问题。

    在少数民族聚集的西南区域,实际上不是朝廷的人实际管控,而是在地方选择土司,用以管束,朝廷负责收税和帮扶。

    但是他可以把周围清空,方便以后的版图扩展!

    明慕摩肩擦踵,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要大展身手,但险险按捺住,问道:“现在能批量生产吗?”

    “这……实不相瞒,小人是机缘巧合之下,才得出了这节。”匠人皱了皱眉,心道陛下的做法真心不错。

    让他们记住每个环节的步骤,记录,并在每一次的基础上进行技术微挑。

    以往他们都不愿意将自己的秘诀告知于人,都藏着掖着,但是这次,几个领头的匠人纷纷拿出自己的记录,众人共通商讨,只为了能够弄出陛下想要的效果。

    陛下可是说了,若是能达到他的要求,往后子孙可自由科举,不必再继续干这个差事。若个人表现突出,还有金银奖励。

    不得不说,众人拾柴火焰高,没了互相竞争,几位有名的匠人反而能互相商讨,最后得出这点与现在完全不同的“钢”。

    其中的数据也好好地记录下来,只是不知道,下一次能不能做出同样的东西。

    若是做不出来,辜负了陛下的期待可怎么办?

    “没关系,能弄出第一次就能弄出第二次。”

    尽管知道自己手上的是独一份,明慕还是忍不住高兴。

    他宝贝似的摩挲着手上的东西,随后认认真真地开口:“还有,凡是出厂的,一定要检查质量,不能让残次品流出。这些东西都是供应给前线的士兵,不能出一点错。”

    现在都算是手工艺品,品控完全看个人手艺情况,简直太不稳定了。

    说起来,这种手工业家庭作坊类型一直持续到近代,才有了专业的工业工厂。弊端很明显,品控无法保证,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

    但……优点也有。

    在封建时代,人力是不算成本的。

    机器需要维护调控,而人可以用完就丢。所以在清末时,国外在国内倾销的商品,往往会被反倾销回去——他们所用的机器织布,质量和产量赶不上沿海的人工织布。

    分明吹着习习的凉风,明慕却背后一冷。

    人是钱、是资源、是永不停歇的牲口,唯独不是“人”。

    “总之,你们注意倒班,不要一天到晚都在火炉边呆着,这个进度已经很好了。”明慕忍不住又说,他挺害怕这些人要研究不要命的。

    手工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好了。

    想要再次精进,已经不是单纯手工能做到的事,必须有理论指导和工业基础。其实火炮也有很多地方让人不满,比如同样在使用多次后容易炸膛,铁的气密性不好等等……只是现在不好改进。

    不知道他有生之年,能看到武器全方面迭代的那一天吗?

    明慕心中不免期待。

    简单聊过之后,明慕不打扰他们工作,拿着样品转身去找兵部尚书,不知道这份能不能让他们惊喜?

    自从知道陛下常常往这边跑之后,许多人都暗自不满。

    只是出去没走几步,便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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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播种田也能发展黑科技?!》

    天降馅饼,砸中了游和歌——远房亲戚留下了超大型农场遗产,而自己是唯一继承人。

    乘坐飞船前往星际星球后,却发现农场负债累累,即将拍卖。

    账面上的钱只有一百万,租赁农业机器人的钱都不够,更别说使用时令播种仪、强化营养液……

    农场负责人愁眉苦脸。

    游和歌一脸茫然:不是,你们不用拖拉机播种机收割机?

    ——

    星网出现了一个新视频,内容简单,却获得了极高的播放量:

    视频里的人开着相同的机器,在广袤的农场上开垦、播种,最后新芽如同星火,将整片星球覆盖成绿色。

    当作物成熟,又有人驾驶着奇怪的机器,将农作物全部收割,只在地面上留下明显的长痕……

    与农业机器人完全不同的工作方式,却让人耳目一新。

    高赞评论:明明只是一个种田视频,为什么让我这么舒适?

    华国出现了一批新科技。

    只需光能便能永不停歇的探查型机器人、陡然进化的人工智能技术……

    层出不穷的新发明让人瞠目结舌。

    国内网民:……厉害了我的国!

    国外机构:阴谋!这一定是阴谋!

    作为两边沟通桥梁的游和歌:深藏功与名。

    ——

    一次意外,让星际上将发现游和歌两边搬运的事情。

    雨夜中,他独自在家中焦灼地等待审判。

    开门后,却见到一个被淋湿的、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对方沉沉的阴影笼罩下来,伸出手:好久不见。

    我素未谋面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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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登基第六十五天◎

    “我记得你, 你是叫郑小羊的。”

    明慕看到来人时,的确有些诧异。

    按理来说,这孩子应该在军营中休息才对,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片荒郊野岭之处?

    再有, 按照他之前的预想, 军工厂应该在较为隐秘的地方, 如今是不是太显眼了?叫一个孩子轻轻松松找来了。

    明慕陷入了思索。

    他时不时发呆这件事, 周围近侍都已经习惯了,阚英更是不会去打扰他,只想着中午要备什么午膳。

    陛下近日思虑过重,得好好补一补。

    只是爱吃的又不多……

    唯有见到皇后殿下的信时, 心情能稍微开阔一些,吃一些东西,不叫人烦忧。

    皇后殿下的信倒是按时过来, 可陛下也不都是第一时间拆看的,前些日子忙, 积攒了一堆都没回。

    郑小羊不知道明慕的习惯, 如今还眼巴巴地等着, 直至明慕回神, 才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陛下,小子听说,您心中有忧愁之事?”

    可见这位是真的没念过什么书。

    就算是军营中的那些士兵, 也不会这么大咧咧地问出口,总得百转千回地找个借口,再旁敲侧击。

    明慕露出一点浅浅的笑意, 心想这孩子吃的苦够多, 如今只等战争结束, 让同乡带着他回去,并不愿叫这孩子不安,只当是唠家常一般:“是啊,不过有很多,不知道你问的是哪一件?”

    “还、还有许多?”他有些纳罕。

    两人一路聊,一路往外走。

    明慕倒也不欲隐瞒自己的行踪,大部分人都能看见他日日往外跑,只是不知道具体在做什么,向他展示手中的样品:“你瞧,这是近日研发出的东西。”

    郑小羊没有系统性地读过书,但陛下之前让人“下乡教导”,他也去听过几次,不必笔纸,也不必书籍,教书的先生会告诉他们一些浅显的知识,不必当个睁眼瞎子。

    因此,就算陛下的话中有好几个词听不明白,但具体意思,还是能猜出的。

    郑小羊接过那节以后会被军营将领们当成至宝的“样品”,稀奇地挥舞了两下,惊道:“好轻!好结实!”

    和家中农具截然不同的手感。

    “是呢。”明慕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东西的用途,“我想更换士兵们的武器,就用这种新型材料,只是产量还不确定,目前这是唯一一个成功样品。”

    听到这话,郑小羊慌忙将“样品”还给明慕:“这样珍贵的东西,陛下一定要收好。”

    “没关系,又不会碎。”

    郑小羊比明慕要稍矮一些,说起话淳朴天真,明慕自诩活了两辈子,下意识地将对方当成小孩子看待,归类于明璇那一档,说话时不免带着逗弄的意思,语气促狭:“这就是我目前烦扰的事情,难不成小羊是锻铁大师,能帮忙解决?”

    郑小羊赶紧摆手,有些羞窘:“不,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是……”明慕一口气说了三四件,听起来都很复杂。

    郑小羊啊了一声。

    他知道陛下每日忙碌,却不知道有如此多的烦心事叫他困扰。

    一时间,不免生出颓丧之心,心道自己最多只能帮陛下解决一件:“是、是我之前听说,陛下预备叫人深入草原,截断戎狄的退路……”

    是有这么一件。

    明慕心道,但是因为始终找不到合适的领队,已经放弃了。

    目前,只能让深入到草原一百多里的位置,尽量截断戎狄的补给,但不是次次都能成功,还时不时地拼杀一场,输赢对半。

    而前线的戎狄,也一反常态地龟缩不出,拿出大炮轰城,也无济于事。

    他们似乎铁了心的要当缩头乌龟,固执地守在这里,不愿意动弹。

    一时间陷入了僵局。

    “的确是有,小羊是想帮忙什么?”

    直到此时,明慕的态度还是温和的,并没有对方的冒昧而生出不满:“小羊是认得城中的路,还是有戎狄那边的新消息?”

    “我不知道多少……但是,陛下,我能带队去他们制作火器的地方。”

    半大的少年直直地盯着陛下,仔细看去,他的瞳孔并不是中原人的棕色或者深黑,而是泛着一点幽蓝。

    像一匹狼。

    “我认得路,只要是去过的地方,我都认得,就算是没去过的地方,我也能根据特点,揣摩出方向。”

    “从我能走路至今,就没出错过。”

    “不瞒陛下说,军营里没人知道此处,都只知道一个模糊的方向。先前我在某个方位见过陛下,又根据风中的气息,顺利找到这里。”少年正在向他们的陛下努力介绍自己的优点,拍了拍胸脯:“我不弱的。请陛下放心,我一个人可以打死一头狼。”

    那甚至是在三年前,他十三岁的时候,山中常常有野狼群,下山咬死牲畜,他背着箭篓,拿着柴刀,独自上山,将那只领头的狼杀死了。

    狼肉不算好吃,但是狼皮还算完整,卖去县中,得了一笔银两。

    想到这里,郑小羊不免自豪:“请陛下相信我,我一定可以。”

    前两句还知道说句小人,如今早就忘了。

    “可是战场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哦?”

    明慕不可能因为这孩子的一面之词,直接应下,甚至心中生出荒谬感——

    是谁教他这么说的?

    为什么?

    如今军户是一个让人避之不及的大雷,只要参军,当了士兵,以后世世代代都得出人,简直这辈子都绑定了,正常人愿意让自己的小孩学武才怪,就算想舞刀弄枪,也得乖乖的读书科举,等当官了,私下里随便玩玩倒无所谓。

    总之,不能去婺剧,不能当武官,就是不能当兵!

    而军户,虽然有朝廷分的田地,但无一不想尽各种方法,试图摆脱这个宿命,之前清理黄册,抓到不少军户将自家的孩子放在别人的名头下,为的就是瞒天过海。

    虽说明慕有清理军户的意思,但一时半会也没法动手。和医户、匠户不同,人家就算改了,去科举,也没什么——反正这两者,也不是普通人说干就能干的,以后还是得让大夫、匠人传授给弟子,再一代代地传承下去。

    可军户不一样,这是真的能拉了人就走的!谁都不想当被拉走的那一个!

    所以,郑小羊突然说这个话,明慕疑心是不是有人对他说了什么,不然,一个半大的少年至于如此?

    “小羊,你知道军户和普通户籍的区别吗?”明慕尽量用简单的语言解释一遍,“也就是说,如果你参军,加入了这场战役,以后世世代代,都得出兵哦?”

    甚至这户人家死绝了,也会找血缘关系最近的,继续充作军户。

    太祖的想法是,不至于想要拉人打仗时,拉不出来,所以先挑一批人备着,由国家给他们分田地作为补偿。可是随着时间流逝,文人掌兵,军权旁落,这套方法就不适用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句话已经流传许久,明明是和周围人一样,却因为户籍的限制不能科举,而是去参军,就算去了,一辈子最多当上百户、副百户,再之上的,普通人很难上去。

    于是,军户从最开始的“香饽饽”,变成了如今的“暴雷”。

    明慕简单解释了一下普通农户和军户之间的不同,问:“是有别人教你这么说的吗?军中之事,有将领们烦忧……”

    “不是的,陛下,这是我的个人所愿。”郑小羊看向明慕,心里充盈着一股柔软的,轻飘飘的情绪。

    他本以为,自己提出这样的说法,一定会被一口答应。

    可是陛下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陛下担忧他。

    这个认知让郑小羊的心里暖洋洋的:“我清楚的,西宁府的人都再清楚不过。”

    明慕微愣。

    朝廷不会给西宁府调兵,所以一应兵力,都需要西宁府从本府中调去。

    边防之兵,是从全盛朝抽调;而西宁府,只能倾一府之力,守住防线。

    “我的兄长便是随军出征,我以后也会。”

    少年的眸中似乎有着火苗:“陛下,我可以胜任。”

    明慕面色凝重,叹了口气,还是没有应下:“等一会,你随我一起去见总督。”

    这怎么回事。

    要不然直接把人打晕,丢回家吧?

    明慕简直头痛,完全不清楚在他研究的这几天,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他分明只想让这少年养好身体,然后再把他送回家,怎么一转就要上战场了?

    具体的事宜他也不清楚,本以为搬出军户和其他户籍的不同,能叫人知难而退,没想到人家早就做好准备了!

    一个没有经过训练的半大少年,贸然出头,不就是找死嘛!

    他总不能运气那么好,真撞上冠军侯转世吧?

    明慕紧赶慢赶地,抓着人带去见大同总督。

    所幸,对方此时也在找他。

    见到陛下后,总督先行了礼,立刻开口:“臣本欲去找陛下,有一件要紧事……”

    她眼睛尖,一眼就看到了跟在陛下身后的少年,大喜过望,一把将人拽出来,道:“陛下,臣正是想说这件事,这位郑氏有过人之才,咱们之前的计划,有可以胜任之人了!”

    明慕:“你认真的??”

    他看了看郑小羊,又看了看大同总督,两张不一样的脸上,却透露出一样的期待神情。

    这几日他也没做什么吧?

    怎么有种“到乡翻似烂柯人”的奇妙感受……仿佛被时代抛弃。

    “可是他才十六岁啊?”明慕还是有些无法接受,“才刚刚满足征兵的年纪,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身后闻讯赶来的兵部尚书听到此话,有些贸然地开口:“陛下此言差矣,先前春秋战国之时,甘罗十二可为相,可见年龄不影响才能。”

    那我还说姜子牙七十二岁出山咧,能这么类比?

    简直胡说八道。

    北疆的大部分士兵都有一定的作战经验,其他地方来此的精锐更是作战丰富,现在不让他们去,而是让一个没有接受过训练的少年承担这样一个具有高危险度的任务……

    他有点不能接受。

    只是一连两个保证,明慕也不由得犹豫起来……这两位可不是说大话的人啊。

    要是对方真的是少年天才,那他不也是埋没了此人?

    “你们既然这么说,总得给我个理由。”明慕直白道,看向郑小羊,“或者,我给你一个考验。”

    郑小羊立刻来了精神,道:“陛下说,我一定能做到!”

    明慕绞尽脑汁,可惜他地理不好,唯一能想到的西北特产就是苦水玫瑰。

    那是华夏四大玫瑰品种之一……但是那是甘肃西北啊!和这里隔了十万八千里!再说要等大面积种植也得清朝了!

    不过这算是支柱产业之一吧?苦水玫瑰的精油很受欢迎,还有特殊的功效。

    现在西方那边的花露、精油一类供不应求,既然喜欢,何必舍近求远,交一大笔钱,买那些东西?发展支柱产业,还能促进当地经济发展。

    ……等等,又扯远了。

    明慕强行把思绪拉回来,让人给他拿来一块原煤:“你看这个。”

    郑小羊凑上去,看了一眼,摆弄了一下:“这个是?”

    “这是煤炭,是重要的资源。”明慕绞尽脑汁地回忆,他记得呼伦贝尔草原上,有一个出名的露天煤矿,于是拿来舆图,指了一个方向,“从这边走,直接北上,那边有这样的石头。如果你能顺利过去,带来一块给我,我就让你领队。”

    这个方向偏于东北,与戎狄的来路并不相接,似乎只有小股的部落。先前这里的部落也想学戎狄一般,来到盛朝侵扰,被狠狠抽了一顿,立刻老实了。

    总体来说,还算安全。

    “不仅如此,我能直接给你官职。”

    明慕摸摸郑小羊的头,笑而不语。

    等这一来一回,说不定这边的战争早就结束了。

    他当然会封官职,但是那时候,边境会平静几年,足够让这孩子长大,接受训练,最后成为独挡一面的将领。

    郑小羊眼睛放光,立刻应下:“好!”

    在这里,他有了足够的安全感,甚至在第一天,就有人来帮他写信,寄回家里。

    家里也立刻送来了信,几次下来,心中执意回家的惦念有所缓解。

    他想报仇!他还想报恩。

    等别人带着郑小羊下去挑选马匹以及准备干粮之后,明慕忽地收起和缓的神色,恨不得拿着手上的样品,狠狠敲臣子的脑门:“你们疯啦?他才多大!”

    “可是陛下,他、他的确有经天纬地之才……”

    分明年岁比陛下大,可是他们都不大敢反驳,悄声回道。

    “那也不行。人才要培养,哪有让人上去就莽的?”

    明慕还是持反对意见。

    这又是战场,又不是儿戏,若是中途出现什么意外,白白丧失了一个将星,那可如何是好?

    两人告罪,却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郑小羊看不出陛下的目的,他们却能看出。

    陛下的任务要完成,可在这之前,先拐个弯,也没问题吧?

    有什么事,他们一力担责。

    目前战况焦灼太久,急需一个破局点。

    ——

    不仅是他们,戎狄也想尽快破了如今的局势。

    不仅盛朝那边每天都在消耗大量的资源,这边也是。

    空城无法提供任何帮助,反而要浪费人手看着。

    单于每天都面色不虞,那个吃干饭的废物盛朝人,已经被他关去了地牢——疯疯癫癫,要他出人手去找一个从羊圈里面跑掉的盛朝人。

    “连个人都看不好,废物。”单于低骂一声。

    手下听到单于的声音,立刻跪下,请罪道:“单于息怒,咱们下一波补给一定能送过来。”

    这次不仅是他们部落的人手,还有那些西洋人,带着炮弹重新过来。

    单于没有解释,狭窄的眸子看了一圈:“等他们来了,咱们再发起最后一波进攻,你们几个,过来。”

    他点了几个人。

    被点中的人站起,只听单于道:“那个燕都来的小皇帝,交给你们。”

    “本王不信,他们盛朝的天子死了,还有精力和我们耗缠下去。”

    也是因为这件事,让他知道那个盛朝人,只是一个沽名钓誉的疯子!

    说什么那个小皇帝一定是朝中傀儡,他还信了,草率出兵,想吓一吓那小皇帝,结果呢?

    被打回来的是戎狄!

    如今一看,除了那种怪异的,名为“石油”的火器,此人毫无用处,甚至提供了不少错误的消息,让他们吃亏!

    戎狄对盛朝人可不会有好脸色,能用就用,榨干剩余价值后,那人被理所当然地投入牢狱,成为阶下囚。

    没有杀他的唯一原因,是想让盛朝的小皇帝看看,他们盛朝出了什么样的人!

    对方可没有少年那么“好”的待遇,甚至食物都要先紧着战士,三天才给一顿饭食,饿不死就行。

    “单于,那个小皇帝……在后方,我们若想教训对方,实属不易。”下属斟酌一会,立刻出言相劝,“当务之急是啃下下一座城池,才能换来更多的支持!”

    牛羊!粮食!勇士!火炮!

    只有他们先证明了,他们是不输先祖的勇士,能够狠狠咬下盛朝的一块肉,自然有无数势力愿意支持,他们一路打到内陆,彻底占领如画的江山。

    “若是调遣兵力,便是本末倒置……”

    “就让本王咽下这口气?”单于冷哼。

    他没有在第一时间下手,现在,那个小皇帝身边保护完全,不算是偷袭的好时机。

    可单于咽不下这口气。

    说不定那个疯子盛朝人,就是对方特意送来的烟雾弹,就是为了叫他放松警惕,以至于吃了这样大的亏。

    年过三十,正是鼎盛之时,却败在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皇帝身上,简直、简直……

    “调遣三十骑兵。”单于冷声下了命令。

    他既这么说,就代表此事无可转圜。

    ——

    夏日多战。

    除却北疆焦灼,沿海也不容乐观,沉重地压在盛朝的财政之上。

    “厉将军,该休息了。”

    下属走进简陋的帐篷,见将军鬓角生了华发,身体也不如年轻时硬朗,却还是挑着灯,皱着眉,看着手中的宗卷。

    他放下宗卷,声音沧桑,甚至低咳了几声,苦笑道:“老了,不中用了。”

    “将军何出此言?”手下强忍着难过,压住声音的哽咽,“我见将军,如年轻时一样。”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厉将军摇了摇头,语气却轻松,“自年轻时,我便在这驻扎,如今居然已有二十多年,岁月不饶人。”

    “原先以为,若先帝在,我若是离开,以后再也遏制不住倭寇。可如今,我感觉我能告老了。”

    他语气轻松,并不如以前,时时沉郁。

    自新帝登基以来,朝中巨变,甚至新帝亲手给他送来了下一任的继承者。

    那位姓肖的少年,于用兵一道上,的确有过人之处,值得培养。

    他手心也有不少人来自西宁府,只略教教,便能上战场,与盛朝其他地方的兵士完全不同。长此下来,厉鸿羽不禁对西宁府产生了莫大的好奇之心——

    那边难不成专门出将才?

    甚至如今的皇后殿下,也是出自西宁府。

    不知又有何等的本事?

    手下也同样开怀,只很快,另一个问题涌上心头:“只是咱们每次的军费……”

    厉家军想要保持高战力,必不可少的就是军费,以往每年的军费都千难万难,以后或许会宽松。

    按照陛下的想法,以后定是要荡平海上的,只是这种花法……

    半年扫平北疆和沿海,户部能支撑住吗?

    厉鸿羽与经榕熟悉,知道对方如今肯定愁眉苦脸,不由得笑了一声:“毕竟是陛下所愿,经大人就算头疼,也会尽力满足。”

    “再者,陛下的动作,你我算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近日的“银行”、“利息”等,哪有存钱还多给人家钱的?

    这可真的算是亏本赚吆喝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厉鸿羽正色问道:“海上如何?”

    “一切如将军所料,倭寇已经迫不及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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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登基第六十六天(营养液满8000加更)◎

    每逢夏日, 倭寇必会扰乱沿海。

    沿海比北疆更难防卫,他们神出鬼没,仅仅十几人就能扰乱内陆, 令人烦不胜烦。

    今年尤甚。

    厉鸿羽看向窗外, 浓厚的夜色犹如深墨, 重重地压在上空, 让人窒息。

    “朝廷的主要兵力全在北疆, 我们暂且支撑一阵。”

    如今倭寇似乎知道盛朝内里不足,发疯一般袭击,沿海居民已经全部迁入内陆,他们还想越过防线, 深入入侵。

    倭寇之中,只有少部分是来自岛上的倭人,更大部分, 都是曾经的盛朝人!在曾经养育自己的土地上烧杀抢掠……

    只稍微想想,就忍不住心生怒火。

    不知何时, 才能彻底将这群人绞杀殆尽。

    ——

    晋商的各处票号爆雷。

    一夜之间, 无数百姓拿了票号, 来到官府报官, 官衙熙熙攘攘。

    “天杀的,我们辛辛苦苦存的钱,全没了!”

    “我的钱!预备给孩子念书的钱、成家的钱!”

    “大人, 你们可不能不管啊……”

    哭闹声、谩骂声充斥内外。

    若是以往,早就将他们拖出去了。

    此时县令从内里走出来,高声安抚道:“诸位莫要担心, 官府已经在全力抓捕逃犯, 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手中存票一定要保管好, 若是存票损毁,很有可能取不出存钱。”

    听到他的话,焦躁的百姓们逐渐平静下来,紧紧捏住手中的存单,庆幸自己没有一怒之下撕毁。

    见周围逐渐安静下来,县令想到上面发下来的邸报,又道:“还有一个方法。皇恩浩荡,陛下说,诸位可以凭借存单,去往官府银行转存。”

    “只是转存,年限要从头开始算。”

    稍稍熙攘的县衙瞬间鸦雀无声。

    县令在刚开始听到这个消息后,也很难相信:“陛下这是预备一力承担?”

    这可不是小数目,一笔笔几十两、十几两银子汇聚一处,便是一笔大钱,初步估计,就算是砸进三年的税收,这个窟窿也不一定能填上。

    陛下居然真的有这样大的手笔?

    君无戏言。

    他想了想,又道:“若是想取出钱财的,还请等候,只能说过年之前会将人捉到,将赃款全部回收。若是想去官府钱庄转存,必须存半年期以上。”

    这回没有再需要补充的了。

    “若是去官府转存,能存三年期吗?”有人怯生生地问。

    “这是自然,以半年期为底,上限二十年。”县令解释道。

    “咱们存的钱,到时候不会取不出来吧?”

    人群中不知谁说了这句话,立刻有不少人附和:“就是……”

    大家都觉得他们靠谱,愿意将钱存在他们那里,十几年攒下的名声,不也在一夕之间败个精光吗?

    县令知道自己的信用在他们这里不过关,只微微一笑,道:“诸位不信任我,不信任朝廷,难道不信任陛下吗?”

    这倒是。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没想到,一位有能的君主居然会给盛朝带来这么大的影响,不仅燕都的文官服从,就连地方官员也愿意听从他的命令。

    而在一项项的举措之下,生活的好转也是极为明显的。

    百姓能够喘息,能够稍微自由、快乐、富裕一点地活着,他们就能忍受诸多不公,继续安稳地待在自己的土地上。

    谁都不愿意打破这个良性循环。

    “若是不愿意存,自然也可留在手上,只是记住,不能破损,并且半年后才能取款。”

    县令又详细地解释一遍。

    百姓们互相对视着,捏着手中的存单,选择了一个方向。

    若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约有三成的百姓选择了官府“银行”的方向。

    这种情况在晋商跑路的府城、州城极为常见。

    就算暂时没有跑路的“日升昌”票号,也被蜂拥而至的百姓取走了剩下的银两,掌柜的自己也被官府缉拿。

    虽不知为何晋商一瞬之间自己分崩离析,但朝廷及时作出了反应,派了专人去稽查,并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了一点意外收获。

    方沐雨每日都去看老东头,为他说明外面的情况,还得安抚对方的情绪,自己的心中却越来越焦灼。

    假若再不做点什么,这人就要出来了。

    晋商诞生的时间其实不算长,从头至尾也就几十年,急速发展是在老东头接手之后。

    他将原本松散的晋商拧成一团,一切向利益看齐,最终形成了这样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甚至将手伸向戎狄,由老东头亲自联系,最终促成了这项长达五年的交易。

    但是,弊端也很明显。

    他就算老了,也不愿意放下手上的权力,固执地掌握着一切。

    更别说,被他视作一切的钱财。

    就算小东头在外面急疯了,恨不得上吊去死,也挽回不了现下突兀的局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局势缓缓滑落到无力挽回。

    能解决这些问题的只有钱。

    但是这么多储存的钱,只有老东头能拿出来。

    或许那些富庶地方的晋商们能拿出这笔钱,暂时缓解,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拿呢?

    今年为了守住自己的这块地盘,不得不多报了许多银两,导致分红增加,两厢一算,利润完全不如往年。

    赚不到钱,又联系不上老东头,他们自然能作壁上观,甚至有借此机会脱离的想法。

    若是只有自己来做生意,每年的钱都是自己的,大可不必给出那样的分红!

    方沐雨清楚外面的情况,这些天,那些小晋商的信件犹如雪片一样飞过来,她挑了几件事说了:“陛下新开了票号,与我们日升昌的行事差不多,还说存够一定期限,可以获得利息。”

    “年轻人,不知深浅。”老东头冷哼了一声,“现在夸下海口,等到时候拿不出钱,就有他好受的!”

    “这群百姓胡搅蛮缠,一分一厘都要跟你算个清楚,难道真是那么好摆弄的?如今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去那边储存,等官府卷钱走了,他们才知道利害!”

    时下存钱,算是一件“麻烦事”,能选择的只有当地的小钱庄和晋商,辛辛苦苦存的钱被这些人挪用,不论谁都不愿意,所以大家都偏向大商号。

    存在“日升昌”中,想要续存,还得给他们一笔保管费。所以很多人都是卡着期限,半年半年一存,老东头格外看不起这样的情况。

    方沐雨隐下唇边的笑意,继续道:“被蒙蔽的百姓不多,可见,那小皇帝只是一厢情愿。”

    老东头只点点头,浑浊的眸子看向方沐雨,难得夸赞了对方一句:“你做的很好。”

    他虽然将这人放在身边,可一直不信任他,也不愿意多说些什么,唯有这次,自己来了牢狱之中,才看清了这人的忠心。

    等以后出去,倒是可以好好培养一番,作为自己的真正助手,而不是只干些繁琐的活计。

    “东头谬赞了。”方沐雨几乎掩藏不住唇边的笑意。

    直到“探视”时间结束,她也只说了这一件事,后面造成的一系列反应,根本没有出口。

    等到离开这里以后,见到外面苦苦等待的小东头,她立刻换上一副焦灼的表情。

    “他……他有没有说出位置?”

    小东头见到她的表情,心中已经知道了三分,却还是不甘心地开口询问。

    方沐雨只摇了摇头。

    “完了……彻底完了……”

    小东头满目凄惶。

    他实在想不出,老头子把钱看得这么紧,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居然还不愿意松口。

    现在晋商几乎快要塌了!

    要不是因为每次探监只能进去一个人,还有时间限制,并且他来晚了,错过了第一次,以至于后面都是方沐雨进去。

    他一定会冲进去,将这人狠狠揍一顿!

    “你……你现在还留在他身边,也是个好的。”小东头欲言又止,道,“你先照顾他吧,我回家一趟。”

    方沐雨装作不知对方的言下之意,只点了点头:“一路顺风。”

    小东头神情难辨地嗯了一声,孤身一人就要逃走。

    如今的局势给了他一种不妙的预感,还是尽快脱身为妙。

    只是他才出城,立刻有官府之人追上来:“你是商人?”

    “正是。”

    “近些日子,不许商人出城,冒犯了。”官差的态度不算恶劣,却不容违逆。

    小东头的行李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不仅是城外,城内的商人也被一一传唤。

    方沐雨坐在了之前讯问过老东头的地方,刺目的烛光不会叫她心慌,反而有一种奇异的镇定感。

    “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汇报,关乎晋商的银子都放到哪里去了。”方沐雨紧紧捏拳,手心出了一层汗,这些时日在外面,她对目前的局势有了大致的了解。

    先帝死了,新帝登基。

    她有希望。

    前提是,找到负责的人。

    “你是说……牢房里面那个,是晋商?”官差诧异地说了一句。

    因为那人身上的疑点至今没有查清,这边又忙着看如今的奴仆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人手不足,都快忘了牢房里面还关着一个人。

    如今知道这点,倒是极为意外。

    谁知道,他们居然不知不觉间抓了一个晋商?还是那种票号开到一半跑路的晋商?

    “我可以告诉你们他的身份,还能为你们指认,但是,我一定要见到负责人……”方沐雨简直忍不下去了,态度难得强硬,“让你们上官来见我。”

    官差在最初的茫然之后,也快速回神,道:“我们这负责晋商的是一位仪鸾卫千户,若你不满,可以再往上联系。”

    苏州是大城,特意派了千户来坐镇。

    “不过,我的建议是先告诉给千户,再一层层上报。”

    方沐雨不了解这些,只道:“行。”

    接下来,她很快见到了那位千户,将一些浅显的情况告知,但更深入的……

    诸如那些钱被存放到了什么地方。

    她一个字不肯透露,只说自己要见更高层。

    省中不行,必须是燕都。

    最好是……陛下。

    ——

    “哈?有人想见我?皇后不行吗?”明慕有些茫然地看着来人。

    他现在完全看不出皇帝样子,身上穿着方便行动的骑装,脸上还有点黑乎乎的,头发高高地束起来。

    “陛下,那人只说要见你,不然一头碰死都不肯说。”

    说起这个,那人也很难评价,陛下是她想见就能见的吗?还威胁上了。

    但是晋商一事,的确影响巨大。

    原先打算用戎狄的战利品去填这个窟窿,可是,如今知道晋商藏匿钱财的下落,大可不必让陛下自掏腰包。

    “皇后和她通信过,对方执拗,不愿意说,只愿意告诉陛下。”

    “……让她来北疆?还是——”

    话还没说完,外面就传来天崩地裂的炮响,大地轰鸣。

    “……我们换个地方!”

    明慕感觉脑瓜子都嗡嗡的,指了指外面。

    在北疆行走多日,他都快习惯时不时传来的炮火声了。

    这次似乎是戎狄方先挑起的,看来他们也受不了目前的僵局,预备破釜沉舟了。

    明慕的思绪略过,很快收回,道:“我目前在这还有事,回不了燕都,若那人要来见我,就直接来吧。”

    说完,他有些生疏地从阚英那里要来金笺,写了几个字,递给对方:“有了这个,他们不会拦你。”

    长久不写,他都快忘了这道步骤。

    传信的侍卫听到外面的动向,有些踌躇:“陛下,此地危险……”

    “这说得什么话,马上就结束了,还有——”

    明慕忽然想起前些天写的信。

    最近一直在试图用控制变量法找到“高碳钢”低配版的形成条件,差点忘了这事。

    他抽出一封薄薄的信件,按了印戳:“拿回燕都,给皇后。”

    那侍卫接过信,连同金笺放在一起,告了声最,便急匆匆地赶回燕都。

    苏州距离燕都的路程虽远,但走水路极为方便,他传信之时,那女子已经由专人护送,到燕都了。

    她提供了不少情报,诸如大小晋商们的藏身地点、联络方式等,有了这些,仪鸾卫和南监近乎如鱼得水,先前打算慢慢渗透的想法完全逆转,直接去定点抓人。

    显然,晋商们完全没想到官府会找上门,就算有一时半会在外面逃脱的,也在天罗地网之下找到行踪,顺利抓捕归案,并没收财产。

    但是不论如何,方沐雨始终没有把最重要的说出口,坚持要见到陛下,才愿意吐露。

    她想到那日,跪在偌大的殿中,额头紧紧与冰冷的地面相贴,只能听见高高在上的话语声,询问她知不知道晋商钱财的下落。

    方沐雨咬着牙,硬是一句话没说。

    这样的朝廷,与父亲那时有什么区别?

    她甚至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说出口,对方就能在下一刻把她拖出去。

    与地方县衙的行事作风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

    方沐雨不愿意将身家性命交托给这样的朝廷,只是抱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

    ——她想见陛下。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通知她去收拾东西,预备前往北疆。

    ——

    “陛下不同意……”

    “别只说这句,你看如何?”

    “他有天赋,我觉得可行。”

    “就这么定了?”

    “定了!”

    “陛下不同意……”

    “好了!”

    兵部尚书吹胡子瞪眼:“你不要老是重复这句话,谁不知道陛下不同意?若出现问题,你只说你不知道就是!”

    大同总督不甘示弱:“这是欺君之罪,若陛下真的发怒,谁都跑不了!”

    “陛下不是这样的脾气,最多叫我流放在此地,不算什么。”兵部尚书清楚陛下的心软,先前税收一事,也只是叫经榕去江南各地,宣传免税一事,并盯着地方官员,压着他们,不叫他们生出事端,“便是真的要了我这条性命,我也认了!”

    战局迟迟不破,兵部尚书也不免焦躁。

    每多一日,便要耗费钱财、粮食,地主家也没余粮啊!再者,陛下还在此处。

    不远处的戎狄虎视眈眈,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做出什么疯狂之举?若是伤了陛下,才是更大的罪责。

    只是陛下不愿意调动军营中的精锐,一应出行,都是自己的亲卫,只让人头痛不已。

    大同总督哑然。

    “去喊郑小羊来。”兵部尚书吩咐人去,回头一想,“不行,还是得叫陛下给他换个名字,以后班师回朝,让他们知道副将居然是这个名字,不得叫人笑死?”

    总督无语,只道:“您还真是,颇有闲情逸致。”

    都到这时候了,还能想着这个问题。

    等少年过来之后,并不上述快速说明了现在的情况,又问他愿不愿意此次出行。

    出乎意料的,这少年一口应了下来:“我可以。”

    短短数日,他已经和明慕之前见到的完全不同,充足的食物营养补上了先前的亏损,再加上有专门的军医为他调理身体,又正值年轻。

    几日下来,甚至感觉身高都比之前猛窜了一截!

    若说之前看起来还像个半大孩子,比陛下矮上一些,如今,几乎隐隐超过陛下了。

    答应得如此果断,兵部尚书也不免犹疑,重复了一遍,道:“你真的知晓其中利害?”

    “这二十人的身家性命,全都托福在你身上,得在茫茫草原中找到火器点,再将其摧毁。”

    “你们路上很有可能遇到大股的戎狄精锐,就算是如此,你也毫不在意?”

    “没什么可在意的。”郑小羊如实说,“戎狄算不上可怕。”

    若不是那个人一直不给他充足的食物和水,又将他关在王帐旁边,看守森严。

    或许他早就能跑出来。

    而不是找到合适的机会,才能勉强逃脱。

    兵部尚书有些发愣。

    其实他想好了,若这孩子心生怯意,要如何说服。

    毕竟,梦中再怎么样,也是去往西宁府防线,身经百战的小将,而不是现在一般,一个刚从戎狄那边勉力逃回来的农家子。

    他甚至在这孩子的眼中看到了一点恨意。

    “我会完成任务的。”

    少年的目光锋锐。

    可想了想,他又流露出一些苦恼,像是个真正的孩子:“可陛下让我去帮他找东西,我是做完了,再绕路过去吗?”

    “……行。”兵部尚书抹了抹脸,心中叹气。

    他的确是老了。

    不仅是他,盛朝的将领,有谁能有这样的气魄?

    郑小羊点了点头,快速被安排到之前点好的队员处,挨个认了人。

    为了防止这群人不服,兵部尚书还特意叮嘱了:“一切听从命令,完成任务为主。”

    他又不放心地看向郑小羊,虽知道这人以后必定能创下赫赫功绩,但现在未免太过年轻、没有经验,不由得多吩咐了几句。

    少年呲出一口小白牙:“我知道的。”

    只要打赢这场仗,他就能回家。

    还能带着陛下赏赐的金银、粮食、田地,报了陛下的恩……

    最后,报复回去。

    他可以做到。

    郑小羊的暗色眸子中闪过一丝势在必得。

    他不甚熟练地翻身上马,清点好东西后,一马当先地冲出军营。

    茫茫草原,如果没有指引方向的东西,很容易迷路,来往的商队都是沿着前人走好的路。

    身后的士兵刚想拿出小型司南,却见郑小羊快速判断了一个方向,一夹马腹,急速奔驰。

    一眨眼,就跑出去不少路。

    “你、你怎么知道方向?”

    在最初的愣神之后,身后的铜梁急急忙忙追上他,大声问道。

    “我走过一次,很清楚。”

    地上杂草丛生,蔓延千里,满目皆是蓝天苍色。

    仿佛不论怎么走,这片碧色都不会结束。

    而在郑小羊眼中,地上分明出现了一条笔直的线,气味、动物乃至轻拂脸颊的风,都能让这条线更清晰一点。

    而线的尽头,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身后的战友们满脸疑惑,但上官都叫他们信任这人,目前也没有别的办法。

    “长时间奔袭,马匹会受不住的!”有人提醒他。

    郑小羊拽了拽缰绳,若有所思:“这倒是没错。”

    他微微偏移了方向。

    分明是盛朝人,却好像比戎狄更适应这片草原。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登基第六十七天◎

    往郑小羊选择的地方跑去一日, 看到了一个野马群。

    粗粗一算,大约有几十匹野马。

    原先还心有不满的同僚见了,简直目瞪口呆, 完全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做到的, 要知道, 就算是戎狄, 也不一定对草原这么清楚。

    原先以为这人是在说大话, 还在默默记着路线,若是迷了路,还能按照来的路线回去。

    可是、可是……

    眼前的这一幕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有这些替换,就够了吧, 野马群能掩护我们。”郑小羊满不在乎。

    “可是,野马向来难以驯服……”

    “杀了头领就是。”

    野马比不上野狼,笨笨呆呆的, 很好打。

    郑小羊抽出箭篓中特质的火箭,点燃后面的引线, 瞄准方向, 准确无误地射.了出去。

    引线燃完之后, 点燃了火箭后的微量推进剂, 能让这只箭矢飞得更远。

    而若扎到目标身上,火箭箭头的特制火药会轰然爆炸。

    只这一箭,就能杀死一头狼。

    但是因为火箭比以往的箭矢重了不少, 现在军中,能够熟练掌握的人很少。

    这少年摸弓箭似乎还没多久吧?

    可那枚箭矢,仿佛与主人心意相通, 直接飞去了野马头领的眼眶中, 将整个头颅炸的血肉横飞。

    “有点绕路了, 但是七日……不,五日之内,我们能到达目的地。”郑小羊叮嘱身后的同僚,其实他觉得,自己一人来就可以,但是那个尚书说,人多力量大。

    可分明是一群累赘。

    没办法,他只能选择带着这些人。

    “好、好!”

    同僚们微愣,收起了之前的轻视之心。

    军营是最不看年龄的地方,对底下的这群小兵来说,谁最强,谁就有话语权。

    而郑小羊以绝无仅有的实力征服了这群人,成为以后,对方手下的第一支亲兵。

    即便后来征战欧洲,深入俄国,他们始终是郑侯手下最忠实的拥护者。

    郑小羊年轻,精力旺盛,一天只要休息三个时辰,就能重新上路。

    而在这种近乎日夜不休的奔袭下,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就算在远处,也能闻到空气中的怪异气味,而原先芳草萋萋的地面,也被一种古怪的油性物质吞没,在草原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咦?”

    身后的同僚有些奇怪。

    在这里看守的,不像是戎狄人,而是不同发色的夷人。

    “我之前听说,这些人是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专门来到这里,将这些东西变成能够伤人的火器,提供给戎狄。”

    郑小羊记性很好,想起之前中年人跟他说过的话,此时小声解释:“他们之间达成了一个合作。听说,他们要戎狄入侵盛朝,等到女王下令发兵,他们就能来到这边,与戎狄分了盛朝的天下。”

    从通商岸口的商人嘴里,他们知道了遥远的东方,有一个无比富庶的国家。

    那里的人们安居乐业,那里的宫殿遍地都是金子,那里的屋檐闪闪发光。

    甚至,那里的皇帝,比尊贵的女王陛下还要伟大。

    任谁都无法抵抗这种诱惑。

    依靠慢慢的做生意,进度实在太慢,不知要等到多少年后,才能让人见识到那样壮阔的景色。

    “为何不将那片土地归为我们所有呢?”

    这个想法提出之后,获得了大臣们的赞同。

    可惜,在寻边了周围的国家之后,他们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合作者,只能退而求其次,来到草原,和这里的戎狄达成交易。

    由于初步的科学发展,他们清楚,要如何将这些油性物质转化为一点即炸的火器,并且愿意,将本国的技术贡献出来,提供火炮和火器。

    这些火炮是最为尖端的技术,是以后要装载在船上,代替西国,成为海上霸主的尖端技术,女王甚至夸耀过匠人们的智慧。

    为了盛朝,他们不惜将所有东西都贡献出来。所有的火炮都被送了过来。

    那些红毛夷人用听不懂的话说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打下来,他们不是说,最多一个月吗?”

    “这都快两个月了,怎么还只是外围,没有入侵?”

    “那群人骗了我们。”

    有人冷哼一声,放下了手中的工作,也加入了这场对话:“不知道女王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盟友。”

    “为什么不通过海洋,名正言顺地压过来呢?听说,他们连最为粗浅的几何算本都没有。”

    “那边的海上有另一个敌人……”

    话还没说完,便看见不远处跑来了一群野马。

    有马匹遮挡,他们没有发现隐藏在其中的人。

    “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去?我可不想和这群小动物们睡觉。”有人调侃了一句。

    下一秒,马匹之中,忽然飞来了一只箭矢。

    甚至因为相聚太远,他们只看到一个小点,等发现是箭矢的时候,已经飞得很近了。

    “这是——”

    后面的话语还没脱出口,那枚箭矢就飞进了处理后的原油之中,瞬间点燃。

    他们再也没有机会说话了。

    爆发的火焰吞没了一切。

    “这样就足够了吧,郑哥。”

    几日下来,同僚们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喊郑小羊为哥了。

    “不。”

    郑小羊摇了摇头,收回长弓,回头道:“我们为何不大胆一点?”

    “烧了这里,红毛夷人难道不会来第二次吗?”郑小羊反问,“我知道有一条路,他们是从那里过来的。”

    “哥,你是想……”

    “要不要干票大的?”

    这支小队毫发无伤地烧了制备火器的驻扎点,没有选择回去,反而继续前进。

    在摸清红毛夷人与戎狄沟通的方式之后,郑小羊拿出准备的火器,在几个点放好。

    他们或许是确定没有人能到草原深处,所以毫不设防。

    就算盛朝发现他们私下里有勾结,但又能如何?没有经验老道的人带路,谁也摸不到这里啊!

    可偏偏,就有这样的一位奇人,甚至还不足二十岁,便能根据草原的细微变化,摸到了这里。

    并且,在夜晚之时,顺利将营地炸为平地。

    “我觉得陛下弄出的火器比他们的好。”郑小羊满眼兴奋。

    那些“石油”很不稳定,只能慢慢运输,所以戎狄那边,迟迟来不了第二批。

    而红毛夷人的火器也不是无限制地供给,基本上只给了一批。

    但陛下给的这些火器不一样,经过长途跋涉,没有损害火器的效果,也没有出现误伤情况,性能非常稳定,效果几乎与红毛夷人的火炮平齐。

    “陛下雄才大略,这些夷人怎么会懂?”

    见周围没了威胁,有人正出去,打算将营地搜刮一番,找些新奇的东西给陛下献宝。

    其中,有一柄与其他东西完全不同的火枪。

    “他们也用火枪?”

    没等郑小羊发问,就有同僚认出了这个东西,从旁边拿出铁弹,生疏地塞进去。

    “是这么用的吗?”

    “后面有火绳,是这么用的,只是很难用……诶?”

    手上火枪的重量完全不同。

    这人摸过军营中的那些火绳枪,要比这个重,质感就不一样。

    郑小羊也好奇地掂量一下:“……陛下先前给我看过一样铁器,比这个好。”

    他至今还记得那样的手感,很轻,又很坚硬,挥舞起来虎虎生风。

    尽管是简单的一截样品,他觉得都能制作成刀剑,携带到战场上,一定无往不利。

    但是陛下说,那还是样品。

    几人在满地血液或火焰烧过的焦糊气味中,好奇地摆弄着这柄看起来熟悉中带点陌生的火器。

    随后,尝试性地发了一下。

    其中的铁弹居然在打到目标之后,炸裂成一块块的!

    “好神奇,不知道是什么技术。”

    他们立刻下定了决心,将这柄火枪塞在身上,打算带回去给陛下看看。

    然后,原路返回。

    ——

    此行顺利得过头,唯一有点难度的,就是驯服野马那些日子。

    等到剩下的年轻人风尘仆仆地返回,将好消息告知之后,兵部尚书立刻拍掌:“好!吩咐下去,明日进攻!”

    “让那群孙子躲了这么久,也尽够了!”

    明慕拿着新一批样品吧嗒吧嗒地走过来,简直满足情绪大爆发。

    现在的“高碳钢”已经很稳定了,一开始十次里面成功不了一次,现在十次里面能成功七八次了。

    而且在控制条件的情况下,就算锻出来的不是高碳钢,也比普通的生铁要好。

    当然,和现代的标准还差了一截。

    要是想达到那样的标准……燃料还得升级,工业化基础也有所不足……

    走到门口时,他听到了里面的对话,心中好奇。

    “发生了什么转机?”

    偌大的屋子里面挤了不少人,瞬间狭窄了不少,连空气中都有一股长途跋涉的味道。

    “你们……?”

    “见过陛下!”

    里面的人不约而同地住了嘴,慌慌张张地行礼。

    直觉告诉明慕,这里不对劲。

    ……好像是,去草原里逛了一圈?

    眉目间的疲惫与神采奕奕,身上的气味以及发间参杂的杂草。

    不过,其中没有郑小羊的身影。

    明慕不知兵,一般不发表看法,但他们做决定之后,都会看一眼,对近些日子的动向心中有数……不论如何,都没有深入草原的计划。

    除非是最初的那个,已经被放弃的设想——

    让人领队深入草原,截断戎狄的补给。

    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所以暂时搁置。

    再联想到之前,兵部尚书对郑小羊格外推崇,话里话外都是说,让对方作为领队。只是当时被他反驳回去。

    也不知道对方怎么回事,平常看着靠谱,但是却一厢情愿地认为一个半大孩子能作为突破点?

    “陛下,臣、臣有一物呈上。”兵部尚书立刻尝试转移陛下的注意力,将那些人带回来的火枪送上,“这是红毛夷人那边的火枪,与我们这接近……”

    “你们去草原了?”

    虽是疑问句,但明慕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他没有接下那柄火枪,反而危险地眯了眯眼,近乎咄咄逼人道:“郑小羊呢?你们带他去了?”

    “郑哥说、说陛下有别的任务交给他,去做了。”

    有一位士兵战战兢兢地说。

    他们都习惯了和蔼的陛下,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语气。

    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所有人都清楚:陛下生气了。

    明慕将手中的样品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深吸一口气:“你们先去休息,连日奔波应该累了,等结束后,会给你们相应的封赏。”

    此类军功,虽不计人头数,但也能封赏世袭的职位,家中子女都能去国子监读书。金银等更是不必提了。

    而郑小羊……

    应该是如他们话中所说,去找裸露的煤炭了。

    现在很想叫对方回来,但是估计没人能找到他。

    明慕心里有了大致的思路,想必是这些人在对方出发之前,怂恿对方先去戎狄那边……

    简直了!十六岁,还不能算成人,就算在早熟的古代也是如此。

    更何况对方没有经受过专业的训练,也没有直面战场过,因为他能从戎狄那边独自逃生了,就擅自将这么重的任务加到他身上。

    明慕不了解兵部尚书的想法,因此格外费解——为何如此一厢情愿?

    等其他人都先离开后,明慕怒气冲冲地开口:“你还是去找他了,是不是?完全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是不是?”

    兵部尚书干脆利落地跪下,另一个提出意见的同僚也跟着下跪,大同总督更是早就噗通一声,扑在地上。

    “请陛下息怒。”众人齐齐道。

    “这叫朕如何息怒,为何你有这种想法?”明慕难得用上了自称。

    此事不能善了。

    大同总督心中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

    她担忧地看向陛下,又看向跪在最前的兵部尚书,不知该如何开口。

    陛下的确是脾气很好的人,但也不能这么糊弄……

    兵部尚书其实也百口莫辩,这叫他如何说?有关那个梦的一丝一毫,都无法吐露:“是臣见战况焦灼,不得不出此下策……臣知罪。”

    明慕只感觉一拳打到了棉花上,良久才说:“你觉得,我只是因为这个生气吗?”

    “如果你不急功近利,好好让那孩子参与日常训练,鼓励他养好身子……我也不会这么生气。”

    “我气的是,你们似乎都没有把士兵的保障放在眼里,只一味相信个人能力能弥补缺点,为什么?”

    明慕是很真心地疑问。

    几个边防的军队都在此处,因此差异能很明显地看出来,比如西宁府会鼓励提升士兵的个人素质,而厉将军手下会更为全面,从食物乃至训练,都很合理。

    作为真实需要上战场的古代,这种方法的确能够维持战斗力。同样,效果也很明显,这些地方的军士战斗力都更强一点。

    但其他地方,特别是北疆,就没有这样的举措。

    如果调整饮食结构会增加军费成本,那也可以从日常训练更改。特别是如这种特殊行动,肯定要保证整个队伍的个人素质。

    选出来的都是士兵中的佼佼者。为什么要让一个刚离开敌营几天的半大少年带队。

    兵部尚书哑然。

    他茫然地想了一会——

    是啊,为什么呢?

    “臣……”

    他嗫嚅了几声,心甘情愿地俯首:“臣知错。”

    这次要比刚才真情实感地多。

    “陛下思虑周全,臣所不及也。”

    “早知道就应该叫人看着他,不让你们有可乘之机。”

    现在事后诸葛亮已经来不及了,明慕这些天只让人叮嘱他吃饭读书,只是因为事情太多,只是偶尔问一句。

    居然叫兵部尚书混上了。

    怪不得这些天都找不到对方……明慕都后悔没有叫人时时盯着他。

    “既然知错,朕先停了你的职位,北疆的一律事情交由大同总督,燕都那边,给左右两位侍郎。”明慕立刻给人安排活,“俸禄等一并停了,暂且作为随军官,专门盯着他们吃饭训练。”

    “你年纪不算大,等什么时候,几大边防全都走一遍,整肃军容军纪,再回燕都。”

    明慕采取了和经榕如出一辙的惩罚方式,又点了“同流合污”的几人,一起跟着走。

    实际上,对兵部尚书的惩罚还更重一些——经榕只需要走几个省,而不是边防全走一遍。

    兵部尚书甘愿受罚。

    不仅如此。

    他还得手写检讨书,在边防之间流传,若是下次再有同样的错误,直接革职,永不录用。

    “再有郑小羊……等他回来,我再一起收拾。”

    居然连这次最大的功臣都不放过。

    大同总督心想。

    看来陛下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只是能看出年幼,行事手段也不算过分……写个“检讨信”,又算得上什么?

    她抬眼去看兵部尚书,却见对方如丧考妣,仿佛是什么很严重的惩罚?

    “陛下……臣知错。”

    陛下登基以后的第一封检讨书是他来写的,还得交给别人传阅。根据他对陛下的了解,甚至今后的每一次用兵的小朝会上,都得把他当做反面例子来说。

    此计诛心啊!!

    想到以后自己的名字居然是以这种方式流传下去,兵部尚书满眼凄凉。

    他是真的知道错了。

    明慕发泄完怒火,还是平静不下来,几乎有些郁郁了。

    “算了,今天先到这里,我回去休息。”

    丢下这句话,他转身就走,不打算在今天处理任何一件事情。

    阚英迈着小碎步跟在陛下身边,轻手轻脚,不敢引起陛下的注意,生怕会加重陛下心中的烦躁。

    等回到暂时的居所,明慕铺开纸笔,开始写信之时,他才蹑手蹑脚地过去伺候笔墨。

    这封信一定是写个皇后殿下的。

    陛下难得生这么大的火,兵部尚书这次可是完蛋了。

    “……我会不会小题大做了一点?”

    许久之后,明慕如是问道。

    他心虚杂乱,笔下的字迹也是,近乎狂草,看不清写得什么。

    “我其实,比表现出来的还要生气。”他像是在喃喃自语,“结果的确不错,但是……”

    他希望减少伤亡,或者,减少对百姓的影响。

    那孩子还算不上军人,就这么直接让他前往,倘若出现万一,回不来了……

    如何和他的家里人说?

    他这个君主,连治下的百姓都保护不好,得让他们出力,又算什么?

    这些日子,明慕夜以继日地加入研究,想着前世的科技,试图为此世的建设添砖加瓦。不说别的,那批“高碳钢”出来,士兵们的武器就能迭代一次,更轻巧,也更结实。

    活下来的几率就更高一份。

    “我的想法也挺莫名其妙的,分明是好事。”

    他呆呆地看着信纸,抹了抹眼睛。

    “陛下切莫自伤。”

    于阚英来看,这件事其实算不上什么。可陛下心软,总是希望自己能多做一点,好叫别人少承担一点。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皇帝这个身份于他而言,不是享受,反而是枷锁,是一种难言的折磨。

    “奴婢斗胆说两句。其实不仅陛下想多做一些,诸位朝臣也是如此,希望自己多做一点,为陛下分忧啊。”

    见陛下有听进去的意思,阚英趁热打铁,得赶快消去陛下的愤懑才好:“如今也是,奴婢觉着,是大人们觉得战况焦灼,实在不适合拖延了!”

    “如今已是九月,咱们拖了这样久,朝廷户部也撑不住,想要快刀斩乱麻,只是方法出了错……”

    阚英一边说,一边去觑陛下的神情。

    见他逐渐平缓下来,阚英才放下了心:“陛下切莫伤身,想必经此一次,再没有人敢这么做了。”

    “能如此最好。”

    明慕叹气,总算稍稍平静。

    他这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起码伤心之前,不能坏了正事!

    连样品性能都没说。

    “奴婢让匠人们整理出来,呈送给各位大人,陛下今日既然休息,就不要在愁别的事了。”阚英劝道。

    只是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看来今天不适合休息。”明慕收起信件,道,“有人来找了。”

    前面的小宫侍一路走过来,低声道:“陛下让姑娘进去。”

    “只是提醒姑娘,陛下今日心情不佳。”

    这句话真就是一句单纯的提醒。

    可在方沐雨耳中,便是陛下今日很想找几个人拖出去,一下子提起了心。

    【作者有话说】

    加更太多写不完哩……等我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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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登基第六十八天◎

    方沐雨只觉得自己运气实在不好。

    先前在燕都时, 就听说皇后殿下的心情一直不虞,治下手腕与陛下完全不同,极为严格, 朝臣战战兢兢。

    以至于, 那朝堂与父亲在时没什么两样。

    若是这样能够轻易放弃一个臣子性命的朝廷……倘若她去说, 难道不会被放弃吗?

    分明在苏州时不是这样。

    那些人说, 陛下是不一样的, 是陛下提出了一系列设想,在各个地方选了试点进行观察,苏州因为是南方繁华的州府,被纳入了试点范围。

    想要将政策推广至全国难上加难, 光是传令就要几个月的时间,没办法,只能先选择地方试验效果, 再逐步扩散,影响周围。

    甚至可以说, 苏州那样才算是独一份, 并不是常态。

    若想去见一切计划的主导者, 得去北疆。

    所以她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想要见一见这位君主。

    假若对方也是和以前那样……她的话,真的有说出口的必要吗?

    会不会问她为什么想到这样的方法?知道消息后有没有自己探查过?还会问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消息?

    类似的场景她经历过,在初至老东头手下时, 她几乎日日夜夜接受这样的盘问。又连续许多年关在那处如同坟墓一般的园林中,周围的仆人都是口不能言、目光木愣的哑奴……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总让她也以为, 自己是个哑巴了。

    在最开始跑出来之后, 得知自己重见天日, 一时的欣喜压过了长久以来的惶恐。可当事情尘埃落定,有专人护送她前来燕都,保护她的家人,又将剩下的晋商一网打尽之后……

    那点恐惧复又浮上心头。

    如今又得知了陛下心情不好的消息……

    她是不是运气太不好了?

    方沐雨的步伐慢了几步,她胸腔之中的心在狂跳,双脚像是灌了铅,每走一步都拖着沉重的躯体。

    腹部很痛,几乎想呕出来。

    她很想停留在这里,很想把自己蜷缩起来,很想说要不下次再来。可是她清楚,陛下不是随时有空,能见她就不错了,还容许自己挑三拣四吗?

    一路穿过曲折的走廊,来到了陛下的书房前。

    吱呀一声,门被提前打开了。

    方沐雨低着头,不敢抬头看里面的样子,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随后机械性地跪下,行礼到:“民女见过陛下,愿陛下——”

    后面的话语临到嘴边,忽然忘了。

    完了。

    方沐雨心中一片凄凉。

    她完蛋了。

    “先起身吧,又不是燕都,在乎那些虚礼作甚?”

    一道清润好听的少年声音从上首传来,有小侍女进来,将她扶起身,坐在准备好的椅子上。

    直到此时,方沐雨才胆怯抬头,看到了陛下的样子。

    虽然知晓陛下岁数不大,但是没想到……居然如此年轻。

    而且也没有发脾气的样子。

    “姑娘一路辛苦了,先休息一下,用些茶点垫垫。”

    补充糖分能够缓解紧张,这是明慕的经验,所以他见人时,都会狂塞点心。

    等到对方的心理状态完全平静下来之后,这场对话才正式开启。

    因为是做惯了的流程,也没人提出异议,只是今天耗费的时间格外长一点。

    桌子上一盘点心快用完了,明慕撑着脸,看向少女,对方还是机械性地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

    太奇怪了。

    “等等,先停一下。”明慕喊住对方的动作,却见少女依旧满头冷汗,嘴里的东西还没咽下,又要跪下行礼。

    他有这么可怕……吗?

    还是说,对方心理状态有问题?!

    在古代,心理状态疾病倒是很少有描述,大多是“此人性情大变”或者“此人疯了”来形容,什么抑郁症焦虑症之类的完全没有描述。

    甚至他最开始提出,让专门空出一些医疗人员,和士兵聊天,缓解上战场前后的紧张时,还有人不大理解……要知道,如今的军医资源可是很紧张的,为什么要开这项毫无意义的工作?

    后来发现的确有用,才逐渐没了声音。

    “去请白大夫来。”明慕吩咐到。

    白大夫的亲和力极强,要是在现代,心理医生这个职位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每天愿意找她聊天的士兵是最多的。

    当然,就算是情绪疏导,也不能在这,防止对方更紧张。于是他叫人收拾了旁边的空房间,尽量多放几个靠枕,缓解不安情绪。

    等到一系列都做好,方沐雨恍惚抬头,看见身边的人换了一个,不是陛下,而是一个陌生女性。

    对方的声音很轻,也很温和,像是一股暖流,抚平了她心中的不安:“你好像在害怕?”

    陌生环境让她抬头,巡视了一眼。

    “没关系,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人伤害你。”

    “我只是、只是……”

    她头一次有了倾诉所有的欲.望。

    等到彻底缓过来,时间已经从上午变成了傍晚,外面的天色灰暗,已经开始点灯了。

    方沐雨这才惊觉,时间过了这么久:“今日、今日是陛下见我的日子……”

    她立刻坐立不安起来,浪费了这么多时间,陛下不会更生气吧?!

    “没关系,陛下近日无事,若是有重要的事情告知他,什么时候都可以。或者,你写下来也是可以的。”白大夫熟练地安抚对方的情绪。

    “不、不是的,不能写,会被别人看见,只能我去说。”方沐雨咬着下唇,道,“拖延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

    到底是自己不敢告知,才借口说要见陛下吗?

    “若是这样的要紧事,陛下是不会怪罪的。”

    “是吗……?”

    的确,她在进入之后,没发现陛下有愠怒之色,对方甚至用好奇的目光看向自己,也特意准备了点心一类……甚至为她喊来了这样特殊的医师。

    方沐雨的手心全是汗,可现在已经有了继续面对的勇气。

    “我一定要在今天告诉陛下。”她暗暗给自己打气。

    提出诉求之后,很快有宫侍帮她安排,晚膳之后,白天的场景又重现了。

    只是如今点了灯,烛火微晃,书房中竟然有一丝温馨。

    小皇帝依旧撑着脸,先开口说:“我记得,你还有家人?”

    方沐雨正欲开口,听到这句话,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等到这边的事情结束,我让人送你回家。”小皇帝煞有介事地开口,“一切都不需要担心,有我们在。”

    言下之意非常清晰,朝廷会成为她的后盾,给她坚强的支撑。

    所有人都会保护她。

    “好。”

    方沐雨眨了眨眼,忽然涌上一阵莫名的情绪,声音有些哽咽。

    不必回家,如今就有了安全感。

    ——

    在得知消息后,立刻有八百里加急,没走宫内,而是直接送到了贺隋光的家中。

    连假都没请,便点了户部和仪鸾卫的人,一路北上。

    一开始,被陛下点名的人都以为是陛下那边遇到了困难,叫他们去帮忙,各个都严阵以待,直到离开燕都,去了山西的地界,才意识到他们此行的目的。

    “唯有陛下,才会如此……”不打一声招呼,快到了目的地才说出他们要干的活。

    不过似乎也没什么大毛病,要是闹得人尽皆知,说不定就得出幺蛾子。

    贺隋光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内,燕都周围的路已经全都用水泥加固一层,但更远的地方,因为经费的问题,还没有开始盘弄。

    以至于出了燕都的地界,就开始摇摇晃晃。

    户部右侍郎和他同行,坐在一辆马车内,最终念念有词,甚至还拽上了朱修。

    “听说那些人……可是富可敌国啊!”

    右侍郎简直恨不得长出翅膀,如同鸟雀一般,直接飞向山西。

    那可都是钱!

    户部尚书和左侍郎天天对这笔钱翘首以盼,恨不得直接亲身下场,审问晋商,时不时去仪鸾卫门口转悠,东门亭都忍不住问,他们是不是想转武职,去仪鸾卫上任。

    贺隋光倒是不大感兴趣。

    于他而言,钱财够用就行,陛下发的俸禄乃至奖金,足以让官员在燕都有良好的生活,若是再贪污……不说别的,他此行不就是为了盯着这些官员小吏的吗?

    若是被皇后殿下查出,账面上对不齐,直接滚去刑部受罚,按十倍量返还。

    朱修一开始也不大感兴趣,但陛下那边的动向仿佛是说,要专门抽调一笔作为奖学金,用以奖励学习好的学子们,并出钱负责以后去西方求学。

    因此,他感兴趣了。

    右侍郎更别提了。

    一路上为了防止出现意外,还专门有京卫护送,确保万无一失。

    等这边将钱财清点完毕,送入国库,另一边晋商也抓到了尾声。

    事情以一件普通小事作为开场,以不可思议作为结尾,并且过程迅猛而顺利。

    先前计划的那些慢慢渗透完全没了用处,甚至有晋商诧异地发现,前一天还把酒言欢的新兄弟,第二日就将刀亮出来,说自己是朝廷之人。

    而那些开满全国的“日升昌”票号,也换了招牌,由朝廷重新开办。

    明慕收到此次的宗卷之后,难免诧异。

    这件事情算是近日来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了。

    从头至尾都透露着一股黑色幽默。根据最开始的计划,应该要耗费几年的时间,朝廷的人慢慢和方沐雨接上头,内外接应,才能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可先前为了规范市场,特地弄了规范行商一事,在边防和南方推广,偏偏打击了以粮食发家的晋商;而后的调查拐卖一案,居然顺藤摸瓜地抓到了晋商的老东头……

    事情从此时开始,奔向八匹马都拉不回的地方。

    并且将原先预定的时间拉了八倍速,居然在短短数月里,彻底铲除这块还未长成的毒瘤——

    是的,明慕认为,这并不是晋商的最终形态。

    五大商帮中,有三个还只是初初发展,没有占据一方;徽商目前还是自种自卖,顺利让朝廷收编,成为“半国企”,唯有晋商。

    看似耀武扬威,实际上还是隐匿于水面之下,不敢正面作对,甚至官府都没有开始渗透。

    若是后期发展起来,想要打击绝不是今日这样容易。

    “是陛下洪福齐天……”阚英一张嘴,又要开始吹捧。

    “好了,暂停。”明慕将宗卷放置一边,看向身边近侍的目光闪闪发光,“我们有钱了!”

    除却那些百姓的存款,真是好大一笔!

    清点出来的银两简直目瞪口呆。

    粗粗一算,居然是三年的税收!

    三年!六千万两!这可是实打实的钱!

    先前还会心疼亲王每年的万石俸禄,现在一看,和这些钱比起来,完全不值一提!

    甚至因为钱太多,明慕都不知道先从哪里开始花。

    先提升全国的基础建设,再建立专门的军官学校,还有、还有……

    还有沿海!

    明慕立刻拍桌子:“造船!我要造船!我要如高祖一般造船巡游!”

    现在正是开启大航海时代的关键节点,现在好不容易富裕了,当然要造船!

    实际上,看过前朝的数据后,就能清楚,这些银两不算什么,不足前朝的四分之一——甚至前朝只是偏居南方,没有往外扩展过。

    首先太祖规定,农业税大幅降低,几乎是前朝的一半,而商税也极低,所以促进了晋商这种庞然大物的出现。

    户部都没有一个老东头有钱,可见一斑。

    如今一条鞭法是将繁杂的税务整理干净,可最主要的几条税制还是没动,而重农抑商的国策也让商业没有前朝那么发达。盛朝内部的经济就没盘活。

    并且通过黄册来看,不少人的土地……有点过多了。

    理性来看,土地是最佳的投资工具,多余的土地租出去,就能零风险获得几乎一半的收益,并且税收也只有一点点,这点税收全都让租户承担,傻子才不干呢,这钱不就是从天上白掉下来的嘛!而商业,虽然税收也低,但是要承担的风险则是翻倍增长。

    再加上户籍的限制——给军户的田地税收更少,也算是一种补偿,可惜没什么用。

    百多年下来,隐田多,农业税就收不上来;商业不发达,商业税更收不上来。现在明慕的方法倒是能将这些都梳理干净,缓解一时之需。

    可若是税制不更改,缓解也没什么用。

    商业必须发展,扶持和加税共线并行,最起码得将国内的经济盘活,现在大家都是穷人,朝廷的钱收不上来,百姓也没钱。此外,最好能剥离土地的投资属性,搞一搞国.有.化……还得发展重工业,在与世界平齐甚至略略超过的情况下,保障自己的地位,最后走轻工业……

    没有案例可以参考,明慕只能大致写下自己的思路,供朝廷诸公参考。

    只一点,朝廷的公务人员必须剥离私心,也不知道他这套内部奖励制度能维持多久……当年的马哲课真不应该糊弄过去!

    而军户限制……说实在的,明慕显然没有思路,如果贸然以有无功绩进行后代解锁,显然很不靠谱——大家祖上,谁没一两个有名的兵士呢?

    凭什么他行我不行?

    不患寡而患不均。

    再者,军户人多,若是处理不好就是暴雷,所以这么长时间,明慕迟迟没有下手。

    或者换个思路。

    不去放开限制,而是增加本赛道的奖励。

    打个比方,大家为什么想科举?不就是因为可以当官,可以青史留名,可以施展心中抱负嘛!

    假若给军户也如此安排呢?可以上军官学校,出来分配就是小官,打通上升渠道……

    总之,不知道算不算好用,先记下来。

    明慕奋笔疾书,不一会,就写了满满的几张纸。

    认真算下来,他都觉得钱不够花。

    还是得出海!找银矿!

    甚至听说隔壁的倭国就有一个很出名的银矿……现在开始开采了吗?

    总之不管有没有,明慕先预定了。

    “陛下?”

    阚英见陛下正忙,等到他停笔了,才小心地放下墨条,拿出温热的棉巾,为陛下敷手。

    酸痛的手指和手腕慢慢缓解。

    正因为热敷的效果奇佳,每隔一段时间还会用中药煎煮外敷,所以明慕保留了这个“奢侈”的享受,算是私心了一把。

    “奴婢有一言……”

    “嗯嗯,你说。”

    没有澜哥在身边,明慕很需要听一听本地人的意见。

    “陛下是想……出海?”阚英倒是想起,梦中依稀有这样的内容。

    只是大半年过去,细节早就忘光了,只有个大致印象。

    那时,陛下提出这样的设想后,首先就被内阁打了回去,说这是劳民伤财之举,并不赞同。

    又举例了早年间谨身殿大火事件,着火时,其中供奉了太祖年间的下海记录,还有船只模型,一把火全部烧没了,说明上天不赞同此事,特意降雷烧毁。

    可如今,内阁不可能反驳陛下的所有意见,说不定还兴高采烈地分派活计。

    所以阚英将劝说的话语咽了回去,只道:“奴婢记着,宫中有些早年间的记录,回去后找给陛下看。以往造船的匠人也都登记在册。”

    “嗯?”

    明慕还以为对方会说些劝阻的话语,防止他一时冲动,结果只是说这些,倒是让他大为吃惊。

    不过转念一想,既然阚英这样对政事敏感的本地人都不劝阻,说明这个想法没错!完全可以急速实行下去!

    他继续道:“我有一个全新的想法。”

    当然是风帆船!铜覆船底!再配上大口径的火炮!

    这套配置放到十八世纪都不过时,完全可以在海上称霸,如今英法海军还没有苗头,用得都是普通木船,甚至算得上消耗品。

    那些倭寇也弄不出好的船只,都是勉强来到盛朝,然后将破船一丢,来抢盛朝的船……在奏疏上看到这些内容,他差点气得摔了奏疏。

    以此可见,盛朝若是抢先弄出风帆船,一定瞬间跻身海军一流!

    至于使用铜覆船底……成本自然会急剧飙升,但是这不是有钱了嘛……

    一艘还是可以的吧?盛朝的铜产量不低啊。

    明慕有点心虚。

    他怎么一有钱就想全部花掉?

    所有信纸分为两堆,一堆给内阁,一堆给皇后殿下。给明璇郡主的信则是单独存放。

    先前明璇写信过来,说自他走后,一个人在上书房念书没意思,就和入宫的世子们一起念书了。

    那群世子的年龄有大有小,但最小的也都比她大,不过没人敢欺负她。

    明璇没说的是,也没人敢和她做朋友。

    后面又写:有两个小姑娘倒是先来和她说话,说自己是云王世子家的,平常对她很好。

    看到这里的时候,明慕忍不住笑。

    “郡主才多大,八月里是她生日,才过六岁,怎么喊人家小姑娘。”

    阚英也笑,说:“云王没有立世子,那两个女孩是双胞胎,如今已及笄了。”

    总之,和明璇那边的来信,都是童趣居多,明慕不会和明璇说他在做的事,明璇也不会说她怎么在那群世子中如鱼得水。

    不过对皇后的信,倒是一板一眼。

    除却最开始表达思念的一句话,后面送去的全是政事,而对方发来的信件,除却政事,明慕一概搁置没看。

    以至于这些日子,燕都一直处于低气压中,归根究底就是因为这个。

    偏偏明慕还浑然不觉。

    收拾好信件,日头还早,明慕打算出门,再去看看炼钢厂的情况。

    这些日子他已经往外跑习惯了,阚英紧紧地跟在后面,预备喊人来。

    外面又传来了炮火声。

    这些日子时不时就会传来外面的火炮声响,明慕去听了一耳朵,听说进展极为顺利,胜利在望。

    或许今日一战便是最后了。

    结束之后,他就得回燕都,但是北疆这边的重工业刚开了一个头……

    原先是预备等走上正轨再离开诶?

    明慕骑着小马,哒哒哒地往目的地出发,外面的炮火声音很大,以至于掩盖了其他动静。

    直至马蹄奔驰声传来,阚英才突觉不妙,急急奔到明慕面前,高声道:“护驾!护驾!”

    不远处,一队穿着陌生甲衣的战士,冷冷地看向这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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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登基第六十九天◎

    那些人分明是戎狄的装束。

    最害怕的事情还是遇见了……阚英满目凄惶, 手却捏紧了缰绳,低声道:“陛下快走!”

    他虽没学过武,但好歹是个人, 能拖一阵。

    陛下的亲卫都在附近, 一直紧紧看守这里, 见到异样, 立刻赶来, 护持在陛下身边。

    更有人拉响了随身携带的烟花,此处距离军营不远,红色的烟火在白天足够显眼。

    “等等……”

    明慕看见戎狄,却没有慌乱, 反而心中升起一个诡异的想法:“我觉得他们不像是敌人。”

    不然,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该冲过来了,而不是等了这么长时间, 直到亲卫来到他身边。

    白白错过了刺杀他的最好时机。

    “陛下!”阚英看到戎狄时,整颗心都提起来了, 完全没发现明慕没动弹, 还停留在此处。

    听到明慕的话后, 更是心急如焚:“不管他们想作甚, 陛下,您快些离开!”

    “好。”

    明慕再怎么好奇,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拽了拽缰绳就要离开。

    可他刚有动作,眼角余光却瞥见那些人同样有了动作。

    不过不是进攻,而是将自己的武器和战甲卸下。

    不论在哪一族的文化中, 这似乎都是投降的意思?

    明慕停下了动作, 继续看对面那些人的意图。

    他们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将身上的铁器全都卸下,最后只露出一身单衣。

    九月里,北疆已经初吹寒风,他们却浑然不觉,甚至露出了一张与盛朝人有些相似的脸。

    “他们是混血?”明慕喃喃自语。

    之前是听说过,有戎狄人会掳掠盛朝人,一代代通婚,最后生出与盛朝无差异的戎狄人,并且他们会利用这些人获取盛朝人的同情,以造成伤害。

    难不成,对面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

    不是。

    他们恨不得将最后一件蔽体的衣服也脱了,全身上下没有能伤人的凶器,要如何对他下手?

    思虑间,那些人从马背上下来,跪在地上,粗粗一数,居然有二三十人。

    他们用着不甚熟练的盛朝话,对这位陛下行礼问安:“见过陛下。”

    “你们……”

    明慕刚出了声,就被阚英按下,低声道:“陛下,咱们莫要中了奸人的诡计!”

    “谁知道他们这样,是不是心怀歹意?”

    也对,不论如何,对方都不是后世已经融入汉族大家庭的少数民族,戎狄和盛朝之间,堪称血海深仇。

    一切谨慎为上。

    先前明慕的确有些武断冒进,但是之后和太傅聊过,又和澜哥敞开心扉,又是身处北疆这样敏感的地方,他逐渐开始谨慎。

    起码,对自己的性命不再那么轻视。

    “叫人把他们捆了,送去牢中。”明慕冷声吩咐。

    现在这个年代还没有“善待俘虏”的想法,对方更是不声不响,看不出目的。

    反正这群人人高马大的,也不是小羊那个孩子,也没必要在乎心理健康。

    而看出这位盛朝皇帝的目的后,那群人依旧没有挣扎,乖乖地伸出双手,任由被陛下的亲卫困束。

    此时,军营中支援的人马也随之赶到,领头的是卸去一身官职的兵部尚书。

    他气都没喘匀:“陛下?”

    要不是情况不允许,他真恨不得把明慕翻来覆去地看看,但此时只能着急忙慌地问道:“陛下有没有事?”

    “我没事,没有发生冲突,好得很。”明慕展开手臂,让他看见自己好端端的,绝没有任何问题,随后指了指那些戎狄,“他们是来投降的……应该。”

    “投降?谁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阴谋诡计?”兵部尚书脸上闪过一丝厌恶,点了几个人好生看守,道,“如今戎狄节节败退,明眼人都能看出,灭族之日近在眼前,现在才来投降?”

    难听点说,这群人说不定就是看戎狄不足以支撑下去,才起了投靠盛朝的心思,想要继续依靠盛朝耀武扬威。

    盛朝没有虐待投降者的记录,甚至这种外族人主动投降,还会善待。最早的记录可以追溯到开国年间,因为有少数民族主动带领族人投降,太祖为了彰显恩德,特意封了官职和爵位。

    但一想到对方是戎狄,他心中就充满了厌恶。

    兵部尚书紧张地看了看陛下,确保身上没有伤口,所有人都将陛下保护在身后,而那群人手上也没有武器,这才真正地放心。

    幸好陛下来了。

    陛下洪福齐天,只要他来了,连同好运气也一齐来了!

    看看,就那么顺利地找出了郑小羊,顺利地截断了那些人的退路;而负责供给物资的晋商,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走向连根拔起。

    没有武器,也没有补给,不论表现得如何勇猛,如今都只是困兽之斗。

    这群人就算不投降,也是死掉的命运,很不必让陛下沾染。

    “陛下,今日实在不宜出行,下官挑一批精兵,专门去那处看着,不让人侵扰,如何?”兵部尚书低声提议。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陛下这些日子往外跑是为了什么,只流传在高层之中,为的也是减少“军工厂”被外人知晓的概率。

    兵部尚书极为配合,用了别的词代替。

    胜利在望,陛下很快就能回到燕都,绝不能在此时出什么幺蛾子。

    “行。”

    明慕点了点头,策马回身。

    眼见陛下的身影越来越远,跪在地上的戎狄人心中焦急,忍不住就要出声,却被领头的按下,低声道:“冷静。”

    “大哥,咱们……”

    咱么那可不是来给这群盛朝人当狗的!

    身后的同伴满脸不忿。

    因着这副样子,他们不仅被盛朝排斥,也被戎狄排斥,夹在两边中间,不论哪里都融不进去。

    他们对戎狄没什么归属感,当单于叫他们来伏击盛朝的皇帝后,大哥最先提出了投降的想法。

    “他们对小皇帝保护严密,难不成真能叫我们下手?”

    “与其跟着那群没前途的戎狄,不如干票大的,直接投靠盛朝,如何?”

    “那群文人读惯了圣贤书,咱们又有要紧的消息……不怕他们不接纳我们。”

    大哥与戎狄人格外不同,更偏向盛朝人,在部落中,就是他护着这群与众不同的“戎狄”,给了庇护。

    因此,这群人格外听他的。

    “咱们初来乍到,陛下不愿意相信很正常,咱们只需表现出诚意,早晚有一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身后的人点了点头,随后又互相对视一眼,心道,自从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大哥就时不时蹦出这些盛朝话。

    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

    当然,也只有那位“大哥”知道他在梦中的奇遇,在一个久远的梦中,他几乎看了那位“盛朝皇帝”的一生——

    醒来后,心中满是无法放下的怅惘。

    他仿佛是见过那位陛下,听他说过自己的志向,描述了一个无比瑰丽的世界,难免心生向往,却还是因为所处阵营不同,不得不成为敌人。

    最后,递上了那把让陛下自刎的长剑。

    幽幽长梦,醒来后仿佛渡过了一生。

    这次,他想试试不一样的活法。

    当然,叛变阵营后,第一时间被关进牢狱,忍受拷问,也是正常的。

    那些人的供词被送上了陛下的书桌。

    陡然闲下来,一切事情都不叫他插手,明慕还有点不适应。

    军营也不是能随意走动玩乐的地方,要是见他们的陛下无所事事,每天在军营里游手好闲,动摇军心又该如何?

    翻阅供词也没什么意思,他们咬死了,只说一点:他们这次是真心来盛朝投靠的。

    也怀揣了重要的情报,一定要见到陛下才愿意说。

    对此,兵部尚书的态度是:爱说不说,还挑三拣四。

    他们陛下是什么人,岂是这些人说见就能见的?简直莫名其妙。

    当然,后面这段话没有放进供词,因此明慕翻了两眼,也觉得无聊。

    “对了,先前澜哥的信是不是没拆?”明慕坐起身,忽然想起了这个。

    阚英心道,小祖宗您可总算想起这茬了,要是再不回信,都觉得皇后殿下能直接赶过来。

    可前些日子陛下忙,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当做看不见,也不能提醒。

    幸好,陛下自己想起来了。

    “那些信呢,给我看看?”

    因为澜哥每次送信来,就是将私人信件和政事分开,所以他每次都只看政事那一堆,私人信件放在一边。

    总想着等过会看、过会看,但每次“过会”都没了下文……

    淡淡的羞愧涌上了明慕的心头。

    哪有人谈恋爱谈成这样的……

    等到阚英将装满信件的锦盒拿来,明慕才恍惚觉得,原来自己欠了这么多!

    几乎三日一封,日日不断。

    粗粗数一下,已经有十来封了!

    好可怕……!

    明慕突然不想看信了。

    但是送到面前,早晚是要看的。

    为了不让澜哥更生气——或许对方已经很生气了——明慕还是说:“先、先放下吧。”

    他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按照时间顺序,从第一封开始看。

    澜哥没说什么,只是按照之前的习惯,给他讲述燕都的一些变化,和朝堂的某些趣事,明慕不知不觉看入了迷。

    一封一封信拆开,内容也越来越长,但笔下从没有流露出焦虑,只娓娓道来。

    等全部看完,明慕还有点意犹未尽:“我还以为明璇真的如信中所说,乖乖的呢……结果小团体玩得挺溜。”

    明明那孩子才刚六岁,明慕却有种养了个大孩子的错觉。

    见陛下心情愉快,阚英也露出了笑模样:“郡主早熟,有皇后殿下盯着,必不会吃亏。”

    “我是担心她做太过啦,欺负别人。”明慕嘟嘟囔囔地说,随后拿起笔就要回信。

    话是这么说,但明慕心中难免出现淡淡的自豪感。

    原先柔软的小女孩,也变得能独挡一面了。

    再有,澜哥的情绪状态比他稳定太多了。

    明慕下笔的时候还有点羞愧。

    在和澜哥的相处中,一直是对方包容他多一点,他只会索取情绪价值,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正事上……

    现在想想,真的太不应该了。

    因为这样的想法,他写了很久很久的信,直到日落月明,房间里点了灯,这封长长的信才写完。

    “给宫里送去。”明慕揉了揉手腕。

    用毛笔很难发力,写完后经常会手酸。

    阚英熟练地拿着热巾帕给陛下敷手,面上喜气盈盈:“陛下,先前大同总督报来消息,城破了,单于被虏。”

    “此话当真!”

    明慕猛地站起来,声音几乎都飘起来了。

    居然、居然……

    居然已经胜利了!

    “这事——”他刚想说怎么没有第一时间告知他,但想到刚才自己正在写信,的确不是打扰的时间。

    正欲出门的时候,明慕陡然想到另一件事。

    胜利了,是不是说明,他得回燕都了?

    但是他的计划还没完成诶?

    就这么全都丢给别人?

    不太合适吧?

    他的想法是,还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不论是打扫战场、对待战俘,都有一些想法。等彻底解决之后,再回去。

    当然,这个想法一定会遭到朝野上下的反对……

    “起笔,我要写谕旨。”

    说这句话的时候,就意味着陛下心里有什么想法了。

    明慕难得提起御笔,想起历史上的一位趣人,写下一道谕旨,等待墨迹晾干之后,快速叫人卷起来,送去了燕都①。

    而这封谕旨送去内阁后,自然激起了惊涛骇浪。

    “陛下说,让‘明椿年’接手北疆事务,等待十月回都。”卜祯左右看看,绞尽脑汁,“宗室之中,似乎没有这个人啊?”

    再者,陛下对宗室也不甚亲近,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找出这个人的?

    而这封谕旨被送去给皇后殿下看时,偌大的宫殿中发出一声冷笑。

    周围的气温更降低三度。

    “明椿年……他也真敢说。”任君澜都快被气笑了,恨不得将这封谕旨撕了,“还拖到十月?”

    谁给他想出的主意?就这么明目张胆地糊弄!

    宫殿内的宫人战战兢兢,不敢发出一语。

    而后,有人进来,跪下道:“殿下,北疆的信送来了。”

    他微微点头,宫人立刻一路送上来。

    打开后,里面居然没有分成专门的公事和私事,厚厚的一叠,都是给他的。

    任君澜的情绪,居然轻而易举地被一盒子信函抚平。

    远在燕都的种种明慕都暂时一无所觉,他兴冲冲地说:“走,我们去找大同总督,问问情况。”

    明慕居住的地方就在后方城内,是最为安全的地方,防守森严。

    甚至前面的官衙都没有这么多人。

    刚一出门,外面的亲卫齐刷刷地看了过来,声音地动山摇:“恭喜陛下荣获大捷!”

    这说得,仿佛是他亲自带队赢得胜利……

    实际上他只是负责加油鼓气以及军工厂,能给的帮助不多。

    硬要说,就是后面生产的“高碳钢”首先负责军士们的武器更新,并且是从底层士兵开始。

    而这一举动,的确提升了不少战斗力。

    明慕耳朵一红,所幸有夜色遮挡,没人能看清。

    “赏、大家都赏!”明慕用力拍案,反正现在有钱了,也不在乎这个,又道,“此次凡是立过功的,都有厚赏。”

    但是至于要不要解除军户的限制……还得考量。

    毕竟军户和普通文官不一样,是真的要去前线送命的……真是头疼。

    明慕暂且不去思考这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具体如何,还得继续商议。

    他兴冲冲地坐在马车上,熟门熟路地到了官衙,一路上,不少兵士偷偷注目。

    在被发现之后,立刻下跪行礼。

    “你有没有觉得……他们很奇怪啊?”

    连续三个人后,明慕终于发现有哪里不对劲,拽了拽阚英,低声问他。

    “陛下,这是何等的荣耀!”阚英几乎都快哭出来了,“太祖之荣光,在您手上重现了。”

    当年太祖都没有驱赶殆尽,在历任皇帝手上孜孜不倦地侵扰边疆的戎狄,居然被一网打尽,连单于都俘虏了。

    又清点了戎狄的人数,几个大型部落的人全都在此处,男女老幼全有,是本朝最大的一次胜利。

    足以载入史册的绝大胜利!

    “没没没,没那么夸张。”明慕摇了摇头,“其实有北疆上下将士的努力,和我关系不大。”

    戎狄突然发疯找事,集结了人手非要强攻盛朝,最后被困在城中,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被攻破简直就只是时间问题。

    攻破之后,自然能够将主力一网打尽。

    想要实际控制北疆,还得迁来人口,在此地生根落叶……实际上是一件很漫长的事,只能说,自燕都前往欧洲,不会有太大的阻碍。

    只是冷却下来的明慕显然无法感染其他人。

    一路上遇到的人都是感激涕零,甚至有直接哭出来的,就连几位将领都在衙门内抹眼泪。

    见到陛下后,肿着桃子大的眼睛,身上的硝烟味还没去,就要跪下行礼:“见过陛下。”

    “先免礼。”明慕不免眼眶发酸,在这种强烈情绪的感染下,他也有点点想哭了。

    “陛下,至此,北疆尽在陛下手中了。”

    大同总督强行压抑着情绪,行礼道。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涌现出无限的豪情。

    历经百多年的战乱,更有前朝的偏居一隅,如今,汉族重新成为了这片大地的主人,西去九千里,皆是盛朝之地。

    但说完这句话后,却觉得心中空荡荡的。

    这种情况很常见,完成了一直以来的目标,突然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什么了。

    “战后伤亡清点做了吗?战利品清点做了吗?单于必死无疑,但是听说,戎狄王帐有不少金银财宝,这些都可以填充军费。”

    明慕是他们的主心骨,立刻抛出了几个问题,瞬间稳住了即将溃散的几个人。

    “再有,上午的那些戎狄俘虏,可问出什么了?”明慕看了一圈,语气不重,却充满了威仪,“你们不会都没思路吧?”

    “这、我们这就去……”

    一瞬间,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

    “今日太晚,就算了。”

    这句话让他们高高提起了心。

    明慕反而语气变得柔和,轻笑一声:“我觉得今天晚上,很值得一个庆功宴。”

    “你们意下如何?”

    ——

    千里之外,草原深处。

    “我们的女王,为你们提供技术人员,提供钱财,提供炮弹,结果,你们连他们都保护不好,任由他们死在距离家几千里的陌生土地上。”

    翻译灵活地表达出暴怒的红毛洋人的情绪,面对的戎狄却心有不屑,嘟囔着:“要是我们攻下了盛朝,不知道谁求谁呢。”

    话音刚落,一棍子就狠狠地抽了上来。

    “你敢!”

    “我当然敢。”那个红发洋人穿着贵族的服饰,声音生冷,一字一顿道,“一百个戎狄,也抵不过一位最低等工程师的价值。”

    说完,他冷淡地转身,不欲在这个地方继续停留。

    地上的焦黑显出被烈火烧过的痕迹,空气中都有若有似无的焦糊气味,他们的工程师连尸体都不完整,突如其来的猛烈爆炸夷平了一切。

    太奇怪了,甚至让他有种荒谬的想法,是盛朝人发现了他们的举动,派来人将这里烧毁。

    但怎么可能呢?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疑点太多,在排除最不可能的一个后,只能遗憾地认为,他们的工程师在处理石油时操作不当,误伤了自己。

    而和这群戎狄沟通,得来的却是这样冷血无情的回答。

    女王陛下想错了。

    这群未开化的蛮夷,永远不是好的合作对象。

    就算他们能攻下盛朝,也不一定能守住。听说,他们的历任皇帝,都格外顽强。

    近些年的这一位稍稍虚弱,让他们看到了进攻的机会,但对方很快死去,扶持了一个不知深浅的皇帝陛下。

    假若他有先祖的一丝血性,戎狄就不会轻易达成目的。

    他应该劝说女王陛下,不要继续在草原上下功夫,应该扬起船帆,前往海域。

    他们是永远的海上主人。

    日不落帝国万岁。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登基第七十天◎

    当晚的庆功宴堪称彻夜狂欢。

    被禁止的酒坛一个个被搬出, 放在空地上,又点燃了熊熊篝火,军士们不拘一格, 就直接找来了食物, 在火边烤着吃。

    身边的同伴一个个被牵出去, 郑小羊带回来的那只小羊不安地咩了几声, 却被送来了一块新鲜的土豆。

    “放心, 不吃你。”

    那憨厚汉子揉了揉小羊羔柔软的卷毛。

    小羊羔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食物,低下头咬了两口,快乐地吃起来。

    明慕也不免被热烈的情绪感染,喝了一口没有被蒸馏的浊酒, 立刻红了脸。

    他之前用蒸馏酒的方子赚钱,可自己并没有试过那些酒。

    在好酒的西宁府,堪称特殊。

    现在只是简单试了一口, 甚至都不是经过蒸馏后的酒,就立刻推远了:“我觉得不行。”

    “陛下试试这个, 是北疆特有的。”阚英眼疾手快地拿下酒盏, 换了别的。

    至于吃食, 倒也符合今天的氛围, 上了些烤肉。

    当然,陛下也吃不了多少,就是凑个热闹。

    军营中对上下尊卑有时候不是那么看重, 因此能看到几位将领拿着酒杯,满场找人碰杯喝酒,简直e人狂喜。

    明慕自认为有点i, 在酒过三巡后, 悄悄地回了自己的住所。

    有他在, 底下人也放不开——虽然没看出来。

    今夜月光很淡,前面有人点了灯,明慕拒绝了乘坐马车的提议,慢慢地走在吹着夜风的北疆街道上,脚步很轻。

    这是他来这个世界看到的第十八年月夜。

    想到以后能够逐渐将先帝的弃地收回来,而国内也能修生养息,增长人口,逐渐向外扩散。

    按照现在的种植方式,如果没有良种和化肥,三亿人已经是极限了——可以参照一下前世鞭子朝末期,遍地起义。

    土地兼并越发严重,残存的土地无法养活再多的人口。

    可他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现在国内人口才一亿多,简直太少了,恨不得立刻人口增长。

    外面的土地可以扩展,又有良种加持,起码在他在任期间,是不用担心土地养活不了人口的问题。

    但土地兼并……嗨呀。

    根据数据统计,全国可耕种的土地应该有七亿亩左右,就算是普通的,没有经过进化的粮食种子,也能养活三亿左右的人。

    可数据不是这么算的。

    实际上,属于百姓的土地只有四亿多,其他的两三亿土地,都是属于豪强、勋贵、宗室、皇家、文官等。

    土地养不活人,天然遏制了人口增长。

    有了良种,明慕估计,在接下来的十年内,应该会引来一个小小的人口.爆发期:百姓的观念很简单,既然能养活,那就养孩子。

    古代的孩子不容易养活,只有一个很容易在成长过程中夭折……好好好,还得推广一下基础医疗。

    但这种情况很快就会遏制,甚至随着土地兼并的严重,百姓很快会迎来赤贫:钱少了,但需要养的人口多了。

    得找个方法制止这种情况。

    明慕沿着地上石板路的线一直往前走,走走停停,脚步轻快。

    分明只喝了一点酒,他却觉得浑身都快飘起来了:“真好啊。”

    走在这样的街道上,亲身体验过足以踏入历史的大事,看到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

    他逐渐地融入这个世界了。

    直至成为这个地方的一份子,他的名字会和盛朝一起写在史书上,密不可分。

    明慕那颗有些漂泊不安的心,逐渐的、逐渐的安定下来。

    这里是他的归宿。

    “我们回去吧。”明慕忽地困意上涌,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嘴巴里还念念叨叨的,“我得给澜哥写信。”

    写今晚的月色。

    ——

    战局已定。

    燕都乃至整个盛朝,都陷入了巨大的狂喜之中。

    这可是本朝前无古人的成就。太祖虽好开疆拓土,打下了偌大的地盘,但当时戎狄也处于强盛之时,又隐匿在草原之中,只勉强保持着表面的和平。

    而后几朝,都采用固守的形势,先帝更是为了防守弃地。

    唯有本朝,上下一心,居然能彻底剿灭戎狄,荡平北疆!

    重现汉唐荣光指日可待!

    而朝廷也做好了迎接陛下班师回朝的准备。

    只是左等右等,还是没见陛下那边有动静,反而边防的军队都已经启程,预备回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左右看看,实在没办法,先去上奏本给皇后殿下。

    意思拐弯抹角:陛下不在燕都,错过了中秋夜宴,今年的重阳节会回来吗?

    重阳节就在九月初九。

    实际上,除非大节,皇家的节日和民间并不互通,这个重阳节也和他们没关系,能有如此一问,自然是试探陛下什么时候能回来。

    皇后殿下看到奏疏后的心情不得而知,只回了一句:“汝知明椿年而谁乎?”①

    简单来说,就是“你们知道明椿年是谁吗?”

    这……确实不知道。

    卜祯甚至回忆了一圈,去宗人府翻了历年的文书——凡宗室,有出生或死亡,均要上报朝廷。

    就这样,还是不清楚那人是谁。

    但由于对陛下的盲目信任,所以也没有提出意见。

    可皇后殿下这么说,仿佛其中还有深意?

    随后,第二封奏疏随之而来:“陛下小名便是椿年,取长寿之意。”

    众人:???

    不是???

    他们急忙去翻之前的谕旨,上面还封了“明椿年”为左柱国!

    哪有这样的?!自己给自己封官职,再下达看守的任务,还规定了时间。

    细细想来,仿佛每一处都不合礼数,但是实际操作下来,又好像没什么问题?

    若陛下直接说,他还要在那边留几日,朝中必然会反对。但是假借了这个名字,借由朝中不清楚其中内情,一来一回,拖延了一段时日。

    若是在平日,他们说不得还得夸陛下聪明,有巧思。

    但是、但是……

    如今快到九月中旬了。

    陛下什么时候才愿意回来?

    皇后殿下这些日子倒是稍稍和蔼一些,但与陛下在时完全不能比!

    那北疆苦寒,能有什么东西吸引陛下?

    见朝野一片哀嚎,甚至之前大胜都没心思庆祝了,一心等着陛下回燕都。

    见到谕旨后稍稍不平的心绪终于平和了一些。

    “小没良心的。”

    任君澜很珍惜地看着明慕送来的信,每天只读一页。

    每次看到信封上熟悉的笔锋转折,总能想起先前手把手教小囝写字的场景。

    如今对方应该是闲下来了,每次送来的信都有好几张。

    今日的内容是月色。

    “愿与君同行。”

    ——

    战后要忙的事情不算少。

    清点伤员,打扫战场,各地边防联军在修整之后也要启程回去。除非特殊情况,很少会出现这种各地联合出兵的事情,防止一方势大,对燕都造成威胁。

    以往出现此类情况,也是让帝王出征,如今居然不谋而合。

    此外,还有俘虏一事。

    单于及家人是板上钉钉要处死的,而壮劳力也是如此,至于其他老幼,全都发配矿场。

    陛下的煤矿少人开采,直接叫这群人过去干活。

    唯一有疑虑的,便是前线投靠过来的那一队戎狄。

    若是根据过往斩尽杀绝,不符合盛朝的大国风范,也不利于以后的投降。可他们又没什么贡献。

    来降者都得做出一番贡献,才能被盛朝接纳。若他们早些来,在战场上对自己曾经的族人刀剑相向,倒也能稍稍放下防备,可是他们来降时,战局已经接近尾声,更是当天就破城,直接胜利了。

    若他们是戎狄之中的高官贵族,带来了足够大笔的资源,倒也可以考虑。可他们不过是一群最底层的、接触不到核心的兵士,也不值得盛朝如此对待。

    一时间,轻不得重不得,让人陷入两难之境地。

    在讯问之时,对方只说自己有重要的事情告知,但是到底是什么,都不愿意说,只咬着牙,那领头之人更是道,只有见到陛下才愿意开口。

    这不搞笑嘛!

    “陛下日理万机,岂是你相见就能见的?”

    负责讯问的官吏简直要笑出声,怒斥道:“给你机会你不要,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是不是吃点苦头才愿意开口?”

    说是这么说,但面对投降者,只是关起来讯问目的,没有真的上刑。

    那领头之人对这些规矩了如指掌,只道:“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告知陛下。或者请你转告一句,只说几个字……”

    他闭眼想了半天,终于从梦中挑出几个字来:“西部大开发。”

    官吏:“???”

    这什么东西?陛下听了真的能来?

    他下意识想要拒绝,如今军营中上官正忙,谁知道这人有没有包藏祸心,随便听了一句话就要来哄骗陛下。

    但是他官微言轻,要是真耽误什么事倒是不好。

    干脆找个人去说。

    官吏哼了几声,丢下几句狠话,回头离开。

    此处有专门的士兵看守,不怕他们逃脱。

    小官吏来到军营之前,找了人,问道:“兵部尚书如今在何处?”

    军营里面,闲杂人等不能随意闲逛,所以他先问道了确切的去处,再直接去找。

    有人认出他的身份,指了一个方向,道:“那群戎狄总算愿意松口了?”

    “没呢,但是有点进展,得告诉尚书大人。”

    具体内容他没有过多透露,陛下说过,涉及机密之事不能过多出口,确保能直接从第一相关人员找到负责人。中间经过的人越多,话就有失真的可能。

    因此,小官吏也有直接面见大官的机会。

    他如实将自己听到的东西传递到尚书耳中,对方近日惹怒了陛下,被直接发配到军营里面帮忙,但也有面见陛下的权力。

    在听到这几个字后,尚书先是皱了皱眉,反复问道:“他真是说这几个字的?”

    小官吏点头。

    这……

    说实话,这几个字他没有从陛下的律令中听到。

    却在对方死后,整理遗物之事,从舆图上见到过。

    在西北方向画了一个圈,旁边就标了这几个字。

    可一个戎狄人,是从何得知这个的?如今陛下或许还没有这样的想法。

    难不成……那人也做了那个梦?

    唯有这样,才能解释其中的缘由……

    “我去报给陛下。”尚书不敢隐瞒,预备直接启程,叮嘱道,“你不能和别人说。”

    小官吏急忙点头。

    当天,这句话就传到了明慕耳中。

    他正在仔细盘算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听到那诡异熟悉的几个字后,诧异反问:“什么?”

    手中毛笔都忘了放回原处,在纸面上留下了明显的墨迹,染黑了原本写下的字迹。

    “他真是这么说的?”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明慕更茫然了。

    难不成真的来了第二个穿越者?

    由于之前贺隋光系统造成的乌龙,他不敢一口气咬定,对方一定和他来自同一个地方——后来倒是试探过那个系统,仿佛没发现他穿越者的身份,不知道怎么回事。

    或许在一万年面前,前后五百年的差距根本不值一提吧。

    “行,叫他来见我。”明慕想了一下今天的行程,立刻敲定了见对方一面。

    兵部尚书领命下去了。

    明慕回过神,低头看到纸上被染黑的一片,诶呀了一声:“刚才太入神。”

    阚英及时将被染黑的纸换下,所幸陛下只提笔写了一行,思路没断。

    他对那个词倒是有所耳闻,似乎是梦中陛下预备的计划之一,但前面的计划都很难推行下去,后面的更是遥遥无期。

    所以计划只是计划,只停留在纸面上。

    “……真奇怪啊。”

    明慕也没心思继续写下去了,放下笔,往后一靠。

    柔软的靠枕及时承接住腰部,整个人几乎要陷进去。

    “怎么会有这个词……”

    假若,有万分之一的假若,对方真的和他来自同一个地方……

    岂不是自己身上的担子能减轻了?!

    明慕立刻想到这个可能性。

    可是对方不是在戎狄吗,是怎么知道自己在盛朝内部的改革,进而发现他的穿越者身份呢?

    不用继续思虑,明慕立刻能得到回答。

    不多时,对方便被专门押送,来到了陛下的书房。

    他身上没什么伤势,精神不错,换上了盛朝的服侍,配上他的容貌,看起来更像一个本地人。

    “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如今还是俘虏,屏退下人显然不大合理,明慕想了想,问道:“还有,你怎么知道那个?”

    “我的盛朝名字是益茂。”

    那人见到陛下之后,眸中闪过一丝怀念,随后说了那句话的来由:“我与陛下有极深的缘分,曾经在梦中得见,是陛下亲口告诉我的。”

    说完,那人又道:“陛下与我是知己。”

    明慕:……啊这。

    阚英:???

    他有些诧异地看向对方,心道这人难不成疯了。

    要是皇后殿下在这,估计能直接拔刀把这人砍了——做梦预知就做梦预知,说什么有缘?还陛下亲口告知?

    真是不知所谓。

    明慕也有点一言难尽,他确认自己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不知道从哪来的梦,还这么详尽。

    听起来奇奇怪怪的……

    他强行忽略对方的话,道:“你有什么消息,尽快告知。”

    听起来很不客气,但明慕发誓,他第一次如此不客气。

    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感觉回什么都奇奇怪怪的……之前还在想,若这人真是他的同乡,自可物尽其用。

    可是、呃……

    总之奇奇怪怪的。

    明慕甚至都有叫对方直接去矿场,以后别出来的想法。

    提起正事,益茂肉眼可见地严肃起来,道:“臣要告知单于金银的藏宝地点,以及军营中的一位盛朝军师。”

    明慕:“?!!”

    之前就想问了,听说戎狄代代积累,藏宝应该不少,但是没好意思直接怼到单于面前,问他你家钱放哪了……

    虽然盛朝胜利了,但这举动也太欠揍了。

    而问其他人,似乎也都不清楚,这一任单于好像格外阴险狡诈,以及疑心重。

    “你怎么知道的?”明慕好奇问。

    怎么看,对方都不是单于的心腹,更没可能知道这个啊?

    “因为梦……”

    “好了好了,朕信了。”

    为了避免此人再说一些惊世骇俗之语,明慕立刻制止了对方接下来的话。

    益茂仿佛有点受伤:“陛下之前……”

    之前分明不是如此。

    他们在西宁府一见如故——虽说当时陛下不知道他的身份,只以为是个普通盛朝人。

    阚英忍无可忍了。

    要是再让此人说些模糊不清的话,传到皇后殿下的耳中,他们一群人都得吃挂落。

    这人也性命不保。

    他难得出口,贸然打断了对方的话,和陛下道:“此人道戎狄处有盛朝人,还是军师,想必便是那位将郑小将军带去戎狄的那位。”

    明慕若有所思地点头。

    说实在的,也不知道那个招摇撞骗的盛朝人出于什么目的,千里迢迢地带着人去戎狄,一副死心塌地都不回转的样子。

    他对那人的兴趣更大一点。

    益茂像是看出了,道:“那人先前被单于关在地牢中,如今应当一同带来此处。”

    明慕微微颔首:“好,朕知道了。”

    他没有因为那句话对此人稍稍改观,甚至因为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而升起了一丝丝的警惕,如今更是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若是能确定此人的话为真,便能根据以往的规矩,为这人请个官职。

    但这官职一般都是虚职,具体如何,还得看此人之后的表现。

    而明慕自己,则是披了一件斗篷,预备亲自去见见那个只闻其名的“盛朝人”。

    ——

    “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欺君王瞒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杀妻灭嗣良心丧……”

    府中戏台每日都热热闹闹的,今年还请了燕都那边的戏班子,专门唱这一出《铡美案》②。

    来听戏的不少,小花园几乎坐满了,老爷就坐在台下最醒目的位置,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哼,等着这一出唱完,立刻道了声:“好!赏!”

    他话音刚落,就有仆人抓了一把碎银子抛上台。

    “老爷今天真是好兴致。”跟着听戏的妾室跟着鼓掌,柔若无骨地攀附在老爷身上,不顾他身上喝了酒的熏气,笑盈盈地奉承。

    “自然好,如今,朝上也有如包拯这样的清官,还不止一例。上有明君,下有清吏,眼见太平盛世,我怎么能心情不好?”

    老爷笑呵呵地说了两句,他自小苦读圣贤书,只是天资不高,苦读数十载,只考了一个童生。而后父亲去世,留给他偌大家业,便老老实实不读书了,开始守着祖传的铺子和土地。

    他对朝政极为关心,与本地县令的关系也好,看到冤案,总会在心中痛骂一声,也会在酒后说说先帝。

    如今朝堂清明,新帝登基后的种种政策都有利百姓,能叫盛朝长久地维持下去。虽说清理黄册之时,发现了他家的不少隐田,甚至因此交上了过往税收……

    但那又如何?算是给盛朝付出一份力,倒也不算什么。

    “先前晋商的票号出了问题,也是陛下一力承担,如今有需要取钱的,都能取出了。”老爷叹了一声,“有此明君,何愁盛朝不兴?”

    嘴上说着,实际上心中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得意洋洋——之前他没有将钱存入晋商的票号,今后也不打算存入官府的“银行”。

    他有自己的生财方式,比吃那点可怜巴巴的利息要多得多。

    心中想着,老爷又轻声跟着台上的戏曲唱了起来。

    没过一会,有下人急匆匆地走过来,俯身在他耳边道:“老爷,有几户没还上。”

    “怎么会还不上呢?我的利息并不高啊。”老爷轻描淡写地说,“他们家中可有田地?”

    “这……是有的。”

    “卖地吧,把地卖给我,不就有钱了?”老爷脸上仍旧挂着轻笑,心思还沉浸在戏文之中,道,“他们出现困难的时候,有谁愿意帮忙?不还是我?”

    “现在将地卖给我,也理所应当嘛。”

    【作者有话说】

    ①用的是文言文翻译器。

    ②是现代剧目《秦香莲》的词,这里化用一下otz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登基第七十一天◎

    “陛下, 地牢苦寒,若是好奇,直接叫人把他带出来就是了。”

    明慕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阚英目露期待:“那咱们回去?”

    明慕一摊手:“来都来了。”

    这四个字堪称华夏人的大杀器, 来都来了, 干嘛不去看看呢?

    阚英他没办法, 又道:“地牢脏乱不堪, 陛下若想去, 也先叫人打扫一番,不至于污了陛下的眼。”

    “也没关系吧……”

    明慕对地牢的脏乱没什么概念。

    于是就听阚英道:“地牢建在地下,里面潮湿、气味又不好,十分昏暗。再者, 奴婢还听说有老鼠啃咬犯人的脚趾、脸颊……”

    明慕简直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急忙打住:“好,停!”

    这番话一出, 算是打消了他好奇过去看的心思……谁愿意去参观老鼠洞啊!

    可恶,“来都来了”也有滑铁卢的时候。

    明慕有些愁眉苦脸, 思索了一番, 叹气道:“那还是叫人把他带过来吧。”

    阚英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可是地牢, 伸手不见五指, 又矮又逼仄,味道又难闻,怎能让陛下踏足那样的地方?

    “书房……也给我换一个。”

    明慕发誓, 他绝对没有嫌弃的意思。

    “陛下是不喜那人?”

    “也还好,就是很奇怪,又很尴尬。”明慕拽着斗篷的边缘, 低着头, 像是很难为情, “只是一个梦而已,就能决定我是什么人了吗?”

    “还有知己……这个知己也太奇怪了,我觉得我应该不会和一个戎狄人成为知己的。”

    斗篷并不厚重,如今只是七月,北疆温度下降,白日风多,专门用来遮挡外面的大风。

    阚英心思微动,问道:“陛下是觉得那个梦有异?”

    “对,看一个人如何难道是一个梦就能决定的吗?”明慕点了点头,宫侍很快收拾好了另一个房间作为书房,原封不动地将东西全部搬过去,手脚麻利,没等一会就好了。

    新书房格局与刚才的完全不同,总算摆脱了那股奇妙的错觉。

    阚英脸上不禁露出一点笑意,附和道:“这是自然。”

    那个戎狄人,一看就眉眼轻浮,说的话也奇怪,肯定就是故意讨近乎,想让陛下网开一面,怪不得陛下不喜欢。

    怎么会如他们一般,全心全意地对待陛下呢?

    再者,梦都只是第一印象,先前季肃去寻陛下时,朝中也有人提议,说不定梦与现实有异,陛下实际不是那样的性子呢?

    可是将人接回来后,才发现梦中没错,才让他们更加死心塌地。

    这是双重佐证,可不是如陛下所说的,只是单纯的梦便另眼相待——可见他们对陛下的心更诚,不像那戎狄小儿。

    “算了,既然问出来,都让他们出力去,下次这种奇怪的事情还是不要管了。”明慕总算是吃到乱插手事情的苦头,几乎是下定了决心,“我下次再也不乱管了。”

    爱怎么样怎么样,他绝对绝对不会再插手了。

    感觉浑身都被黏糊住了……戎狄,恐怖如斯。

    陛下要见地牢中那个人。

    上官特意过来,见到形容不整,几乎只瘦成一把骨头,浑身脏臭的盛朝人,捂着鼻子:“赶紧冲洗干净,换一身衣裳,陛下要见他。”

    陛下……要见他……?

    在地牢中的日子堪称人不人鬼不鬼,都没了时间观念,甚至从一个地牢转移到另一个地牢,都浑然不知。

    但听到这两个字,还是让中年人稍微动了动手指。

    是大王成功入主燕都,终于想起他了吗?

    大王,他的确是一片忠心啊……

    等他被灌了一碗肉汤,全身都有了力气,再去看周围人时,发现居然都是盛朝面孔。

    甚至言语之间,说着戎狄战败,单于被俘,就等不日后问斩。

    这怎么可能呢?

    他的喉间发出赫赫的声响,几乎吐不出完整的字眼。

    “陛下要见你。”

    看守他的官员眼中似有艳羡,嘴里嘟囔着:“也不知道撞了什么运气,居然能叫陛下亲自召见……真是。”

    “陛……下?”

    是谁?

    盛朝的皇帝不是已经死了吗?

    过了半天,他才缓过劲,是新登基的那位新帝,是梦中大王手下的劲敌,是为了不让戎狄侵扰城中百姓,不惜自刎的康王。

    梦中的康王凄惨死去,可在现实中,沦落为阶下囚的是他。

    那群人粗暴地将他拖出去,经过重重看守,才终于见到了陛下。

    在进去之前,还有个内宫宫侍,专门耳提面令道:“一会陛下问话,该如何就如何,需仔细回答,否则,当心你这条命!”

    有什么好当心的?

    戎狄战败后,此人就知道了自己的下场,没有一个盛朝人会原谅他,他为戎狄出谋划策,找到了“石油”,还写了前后两封议和书……

    既然如此,又何必仔细回答?

    那人似乎在心中笑了一声。

    等真的踏足陛下的地界后,他努力抬头,见到了比梦中年轻得多的陛下。

    那个梦、那个梦……

    直到如今,还如同幽灵一般,没日没夜地在脑海中盘旋。

    分明在梦中过的是那样快乐的日子,但在醒来后,却要面对自己阶下囚的身份。

    他的心理状态本来就不健康,再有了这样的刺激,简直如疯了一般。

    此时不等陛下开口,自己便先问了:“你居然没死?”

    话音刚落,就有人狠狠给了他一嘴巴:“大胆!”

    “陛下,何必问这人话?奴婢见,早该拖出去了!”

    凡是做过那梦的,逆鳞都是小皇帝。对方居然堂而皇之地说出“死”这种字眼,理所当然地成了阚英的眼中钉,甚至心中恨极。

    “……先等等。”

    明慕并不担心对方会伤到自己。

    要不是有人撑着,他连走都走不起来,上下更是被搜过,不可能藏匿凶器。

    而“死”之类的……说实话,前世他都猝死过一次,其实并不看重。

    只是好奇一点:“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那人微愣。

    他刚才完全是一心求死,不愿意再受这样的折磨——分明康王只比梦中提前登基了,为何所有事情都出现了怪异的反差?

    为什么戎狄会失败?有了他的帮助,根本不可能成为现在这样。

    可千想万想,实在没预料到,陛下居然会说这样的话——他问,为什么?

    “你不应该在现在登基的,应该在十几年后,先帝遗腹子失势、长公主之女病逝,才轮到你。”

    这些话,几乎立刻便说了出来。

    他尤嫌不满,继续道,“就算你登基,想施展抱负,也是万万不可能的,因为三年后,戎狄兵临城下,你为了百姓自刎而亡。盛朝覆灭。”

    “我应该是新朝的侯爷,享受富贵,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

    明慕听得瞠目结舌,最后只能用一句话形容:“你的梦,内容还挺丰富。”

    “所以你带走了郑小羊,因为梦中的他是个厉害的将军?”

    “不然?一个浑身脏臭的农家子,以往都没有接近本侯的机会!”

    明慕啧啧啧了几声,让人把他带下去,回头对上阚英略显焦灼的目光,疑惑问道:“你真信了?”

    阚英不好说什么,委婉道:“既能做此梦,说不定是上天指示……”

    “我只看出基础教育刻不容缓。”明慕摇了摇头,怜悯道,“这一看就是宗教信仰过于浓厚,结果自己都疯了。”

    阚英:……欲言又止。

    好像每次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陛下都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从来不相信这些。

    先前他就发觉了,在郑小羊身上格外明显,他们都关注那个奇异的梦,只有陛下察觉到拐卖一事,在盛朝之内严厉打击,最后顺藤摸瓜,居然捞到了晋商老东头的身上。

    如今、如今……

    唉,陛下这么想也有道理,之后说不定也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他不再提起那个“梦”了。

    “那人既然投靠戎狄,便让他们团聚,送去单于那里。”明慕很快给这人想好了归宿,“叫他们一起行刑,死后,也可埋葬在一起。”

    “让他在地府里继续给戎狄效忠。”

    但凡华夏人,没有一个人不讨厌这种数典忘祖的卖.国.贼。明慕让他来,也只是因为似乎很多人提起过对方,所以来见一见,此人到底有什么怪异之处。

    结果就是一个单纯臆想疯了的疯子。

    “至于他的家人……回去查清之后再禀告于我。”

    不过这件事倒是给他提了一个醒。

    “宗教是不是很容易影响人?”明慕找来笔纸,将自己的构思写了下来,感叹道,“基础教育刻不容缓。”

    建立教育体系,再佐以扫盲行动,能够提升一下百姓的自我认知能力……在文风兴盛的地方推行应该会容易一点,但在偏远之地,需要格外的努力。

    不过也没关系,现在有钱了!

    想到丰盈的国库和即将到来的戎狄藏宝,明慕写东西也不觉得累了。

    其实,他还在想要不要将科举和基础教育分开,类比现代的普通高等教育和公务员考试,但是仔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必要。

    现在又不可能出现一个岗位几万人报名的情况……说实在的,上下就一亿多人,他还在愁人口问题。只能安慰说现在世界上的国家人口都少,盛朝还算多的。

    明慕在这一天后面画了一个问号。

    直觉告诉他,想要解决军户的困境,可以从这里下手。

    最好是彻底分开文官和军权……只是这样,会不会遭到反对呢?

    明慕的笔一顿。

    他的政策很久没有被反对,也有可能是这方面的原因——因为没有涉及到自己的根本利益。

    但是,如果他想清理土地、再对军权下手,朝中的文官会不会彻底站在他的对立面?

    诸如卜大人和太傅……

    明慕犹豫了片刻,还是握紧了笔杆,下定了决心。

    这几项问题不解决,便是延绵百年的祸端,也是王朝崩塌的根源。

    他没办法让封建时代加速前进,直接变成现代化国度。只能尽力维持它的稳定,不让它影响更多普通人。

    充当一时的保护伞。

    虽说下定了决心,但明慕暂时停笔,将这一段略了过去,拿了新纸,另起一行。

    再者,应该确立正教和“邪.教”,并对后者持以赶尽杀绝的态度,就算是正教,也不能太过分……由于监管力度不到位,常常有打着正教名声,在外蛊惑百姓、招摇撞骗之人。

    基础教育能缓解,但缓解力度有限,主要还是朝廷的责任。

    先前他对燕都周围道观和寺庙的严厉打击,倒是稍稍遏制了民间的迷信之风,但是在北边影响较为明显,南边则不然。

    最后则是特殊的一些……打着“宗.教”的名头,实际上行造反之事。

    比如金圣教。

    这个教派的构成非常复杂。最早是东晋开始,于前朝发扬光大,因为教义简单、教规宽松,很是吸引了一批教众。而后内部分立,有靠近朝廷、专门取悦的;也有在民间招摇撞骗的;更有一群想在人间建立天上佛国,进而和官府对抗的。

    简直花样百出。

    但是一直因为规模不大,只在南边几个地方流传,所以不怎么当回事。

    写完后续的规划,明慕终于停了笔,任由阚英给他敷手。

    “陛下,咱们何时启程?”

    “如今是九月十七?”

    得到肯定答复后,明慕默默盘算了一下这边的情况。

    几件挂心的事情都走上了正轨,附近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并且因为煤炭,家中多了一份收入。

    高碳钢的制作也越来越灵活,并逐渐将其加入火枪以及火炮的制造中,进展顺利——此处额外感谢红毛洋人无条件提供的帮助。

    反正戎狄输了,战利品全归他们所有。

    看起来,似乎应该回去了哦?

    “再等等。”明慕只摇了摇头,铁了心要继续呆着。

    阚英有些摸不着头脑。

    难不成陛下要看着单于他们死了,才彻底放心?

    可先前,陛下并不关注这些啊。

    又继续等了十日,朝廷的信件一封接着一封,甚至都快找人过来拽陛下离开,就连戎狄有名有姓的头领都全部斩首,那几日,刑场地面的血液铲都铲不掉。

    明慕还是没有动身,

    直到郑小羊顺利拿着煤炭回来。

    阚英舒了一口气,笑道:“原来陛下是担心郑小将军,如今见到他回来,想必也能放心了。”

    明慕点了点头:“是放心了。”

    他在认真挑选着棍子。

    这些东西前些日子就在准备了,大家不清楚缘由,只想着陛下这么做一定有他的深意。

    如今摆在面前的,都是上了清漆,表面光滑,长度适中,又非常轻便的棍子。

    “他什么时候来?”

    明慕先前召见了此人,但现在人家不再是默默无闻的农家子,而是顺利从草原回来的小英雄,还有事情等着他处理。

    “陛下!”

    说曹操曹操就到,外面传来了清脆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刚换了衣服,头发还滴着水的少年闯了进来。

    他黑了一个度,眼神却无比明亮,道:“陛下,恭喜大捷!”

    “你也辛苦了。”明慕终于选出满意的,和颜悦色道,“若不是你,此番不会如此顺利。”

    “我已想好了,你先回家报平安,封赏的圣旨会送去。若是后面想进入军营,直接去临西王府治下,离家近。”

    “你还想要什么?”

    郑小羊止不住地点头,呲出小白牙,完全看不出在草原上一往无前的架势,先是谢恩,然后又期期艾艾地开口:“陛下,能不能、能不能给我取个名字?”

    “这个名字是小名,陛下,你给我取个大名吧。”

    明慕应下:“没问题,只是名字不能草率决定,还得细想。咱们先来说另一件事。”

    郑小羊还傻乎乎的:“什么?”

    “关于你私下里和尚书一起,偷摸溜去草原的事。”明慕依旧心平气和,“功是功,过是过,二者不能混为一谈。”

    “你放心,别人都罚过了,就剩你了。”

    郑小羊:笑容逐渐僵硬。

    他见陛下拿出了悉心准备的“教具”,内心惶恐,倒是没敢跑,咬着牙挨了第一下,随后如同兔子一般往外跑,引的陛下在院子里面追他。

    院子里的小宫侍跟着小跑过来,帮陛下拦人,可郑小羊人如其名,跑得飞快,只偶尔“不经意”被陛下追上,然后挨一下。

    明慕下手倒是挺稳的,跟前世教训自家不听话的小侄子一样,都是只抽小腿肚子,能让他长个教训,但不会伤到人。

    等揍满三下后,他收了手,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脸颊发红。

    实际上,他看起来和郑小羊差不多大,此时却要如同兄长一般,拽着郑小羊,悉心道:“你想做什么都可以的。我只是担心你年龄小,又被尚书大人哄骗,不知轻重地答应下来带队……”

    “等你回去读书,或者去军营中训练,遇到这类事情,便能做到心中有数。”

    “嗯嗯,我都清楚的。”

    跑了两圈,郑小羊却和没事人一样,汗都没出,心中却纳罕:

    他本以为自己主动分忧,陛下一定会赏赐他,也就不在乎自作主张的事情。

    没想到,会因为他的年龄而担忧。

    他露出了一个温顺的微笑:“下次一定先告诉陛下!”

    今天下午难得轻松而舒适。

    寒风消散,太阳高高挂起,迎面而来的是温柔而舒缓的气息。

    既然见到了郑小羊,确保他安然无恙,明慕想做的事也终于全部完成,终于收拾东西,准备回燕都。

    这么多日过去了,不知明璇有没有长高?

    澜哥有没有想他呢?

    ——

    盛朝战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北疆刚刚平静,沿海的战报又传上了燕都。

    “海上唯有厉将军、邵将军能支撑,不叫倭寇攻入内地。”卜祯看了奏疏,叹了一口气,放在一边,预备送进宫中。

    经榕想:“不若封锁沿海,继续内迁百姓?咱们又好防守,也能叫倭寇空手而归。”

    现在为了沿海百姓的安宁,已经内迁了不少,少了一处海盐产业,以至于不产盐的内陆盐价居高不下,甚至听说,西宁府的盐价之前飙升到七十文一斤,陛下的调控政策发布后,盐价才缓缓回落,如今固定在三十文左右。

    部分内陆的矿盐、井盐味道发苦,价格却与海盐一般。

    再者,盐乃朝廷管控,若商人想要贩卖,必须向朝廷购买盐引,这也是一项重要的收入来源。如今没了海盐来源,便是少了一部分收入。

    “不可,陛下一定不会赞同。”卜祯摇了摇头。

    封锁沿海或许会少掉很多麻烦,但不是长久之计。陛下先前递来奏疏,说欲效仿太祖,造船下海,怎么可能答应这个提议?

    再者,陛下是绝对不会忍受被欺负到头上,还忍气吞声的,说不定造船就是为了打回去。

    在陛下手下工作久了,能揣摩到对方的想法。

    经榕在户部算账,一切都从成本看齐,回头想想,倒也是如对方所说。

    他有些心疼刚送入国库的银两,道:“那便如陛下所说,召集船匠,打造新船,将倭寇地点一个个剿灭。”

    “还得召兵,增加军费,苦一苦厉、邵两位将军,从山东、江浙直至福建,都得严加防范,等新船建好,架设火炮,一路反推。”

    边说,他边倒吸一口凉气。

    打仗的每一天都在烧钱,要不是最后抄了晋商的家,估计盛朝也得支撑不住。

    而这样的大手笔,估计刚得来的银两又得去好大一笔。

    先帝纵容倭寇作乱,就有这方面的原因:倭寇作乱一年,不过损失十几万两银子,顶了天几十万。但一次出兵,就要耗费数百万两,足够他们作乱十年!

    有这些钱,还不如多给他盖几个道观宫殿,多供奉几本经书。

    “陛下还说,给百姓利息钱,从哪来这么一笔?”经榕心疼得直抽气,但手下动作却利索,很快写了一份预算报告上去。

    卜祯将想法写清楚,道:“陛下定有法子。”

    这倒也是,陛下有如神助,不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而他们能做的,就是为陛下扫清阻碍,提供解决方法,不要让陛下过于劳累。

    第80章 第八十章

    ◎登基第七十二天(营养液满9000加更)◎

    陛下回燕都。

    在收到启程的消息后, 燕都上下官员,无一不翘首以盼。

    直至时间跨入了十月中旬,到了国孝期的末尾, 陛下的仪仗终于在燕都之外。

    静街、开路, 象征着帝王的仪仗, 终于缓缓进入了宫城。

    盛朝的主人重新归位。不得不说, 这件事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陛下去北疆, 身边的护卫一定是最严密的,日常起居亦有燕都千里迢迢送去。

    可他们还是心疼陛下在外吹风吃苦。

    先前陷入沉寂的朝廷重新恢复活跃,连同前些日子送来的北疆大捷,一时间, 燕都陷入了难得的雀跃之中,只等半月后出了国孝,大办一次庆功宴。

    任君澜早早就在宫内等着, 见一侧的宫侍微微摇头,便知道里面的动静, 于是轻手轻脚地进去, 将熟睡的明慕抱在怀中, 忍不住无奈。

    “让他回程时慢些, 不必急,怎么又疲累成这样?”

    阚英悄声回道:“奴婢见陛下迫不及待就要回来呢。”

    为了避免影响明慕的睡眠,他们只说了这一句, 就默契地停住,直到仪仗在太平宫前停下。

    明璇自上午就坐不住了,在上书房内翘首以盼, 恨不得立刻下学, 好去见舅舅。

    “郡主, 专心。”

    上书房内教书的翰林学士走来,轻轻敲了敲她的桌子。

    明璇有点不开心,担心对方会和舅舅告状——和皇后殿下说,她自然是不怕的,对方也懒得管这样的小事。

    可是舅舅不一样。

    她在信中写了自己有多努力地学习,可不能功亏一篑。

    只能闷闷地继续读书。

    等到休息时,与她交好的有人纷纷过来。

    明南春笑道:“郡主,难得见你如此。”

    陛下的太傅每日会为郡主开小课,答疑解惑,本不用和她们这些世子们挤在一处。

    且看,上书房中有郡主这般,年约五六岁的,也有如宁王世子一般,年岁颇大,已经娶妻成家的。

    按理说,这不大合适,但是具体要做什么事,得让陛下安排,朝臣基本不会插手宗室事情,皇后殿下则是叫郡主锻炼,并不过多阻拦。

    另一侧的小团体见到明璇的样子,在下午的骑射课上,忍不住聚在一起说小话:“一群十几岁的,捧一个小孩玩。”

    “陛下亲自抚养,自然比我们地位高些。”

    他们年岁都高些,约有十六七岁,本该是成亲的年龄,现在却不得不搬到皇城之中,陪一个小郡主玩过家家。

    而另一边,则是已经成家的世子们。

    “郡主年龄虽小,毅力过人。”

    在骑射课上,不同的年龄倒是粗浅分了类,由不同的武学师傅教导。郡主那一小组中,唯有她最刻苦认真,比少年们也不差什么。

    “先前以为,陛下选了一位血缘关系最亲近的……如今一看,陛下自有他的道理。”

    很快,他们收回了目光,转而谈论起另一件事,心情不免忐忑道:“长兄,陛下如今回来了,不知道会给我们分派什么任务?”

    如今所有的藩王世子都来了燕都,更有甚者,如宁王一般,全家举迁至此。

    不仅如此,岁俸更是被削了。不少宗室仗着自己是长辈,倚老卖老哭过,全被皇后殿下克扣了所有的岁俸。

    被拿了钱,自身也早早被养废了,几个闹得最凶的藩王都老实了。不老实的,比如汝王,坟头草都快三米了。

    一众人中,以宁王世子明元白为首。

    “我们只需忠君即可,其余如何,不是我等需要考虑的事。”宁王世子温和回复。

    他们这些宗室,既是陛下最信任的人,也是陛下最提防的人。

    血缘关系作为纽带,天然将他们链接起来,只有陛下好、盛朝好,他们这些依附的宗室才能好;但这血缘又是一把双刃剑,假若有人生出了不臣之心……甚至能名正言顺地登上那个位置。

    宁王世子自认为,若是他登基,不可能比陛下做得更好,再加之血缘关系又远,早早熄了不好的心思,一心一意地辅佐,语言中不免敲打:“咱们在宫内读书,何愁陛下不能看见?”

    这倒也是。

    其他几人纷纷点了点头。

    小孩子们的身体经不住劳累,是最先解散的,离开校场之后,却见到了一身便装,身后跟着不少宫侍的陛下。

    众人一愣,纷纷行礼。

    明璇最先反应过来,站起身后,迫不及待地小跑过去,最后扑到明慕的怀中:“舅舅!”

    “嗯,我回来了,晚上和舅舅一起用晚膳好不好?”

    明慕睡了一觉之后,只觉得精神焕发,反正政事都有澜哥在管,就先来见见明璇。

    舅甥俩说了几句话,就暂时停歇,这里不是叙旧的好地方。

    他将明璇放下,见到不少陌生人,年龄各异,基本知道他们的身份,温声道:“难得宗室们这么齐全,很该开一次家宴。”

    世子们再次谢恩。

    “陛下。”

    明南春大胆开口,行礼后道:“这些日子,我等都是在一处上课,不知陛下有什么安排?”

    她开口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这是最好的机会。明南春暗自咬牙。

    她与妹妹年岁尚小,陛下若是想用人,一定会在年岁较大的其中选……若是一步迟,便是步步迟。

    若是得不到陛下的关注,以后离宫、袭爵……便要代代没落。

    母亲将他们送来,难道就是为了这样的结局?她绝不甘心!

    “……姐姐。”

    明南菱轻轻拽了拽姐姐的衣袖。

    陛下没说话,姐姐站在最前,顶着周围人的目光。

    “是啊舅舅,好奇怪。”明璇立刻给自己的同伴说话,拽了拽明慕的袖子。

    “啊、对,确实如此。”

    刚才的那句话直接让明慕想到了如今的教育体系。

    科举虽然完善,但若他想发展科学,不能只重视科举,好比现代高考。

    要全面均衡,才能挖掘出更多的人才,快速普及全面教育。

    但要有完善的上升渠道和官员配置,不然就和武举一般,人才寥落,基本只是个摆设。

    心里想着这些事,不免出神,才迟了一步回话。

    明慕点点头,鼓励道:“你的想法很好。”

    现在想想,这群人难道不是专门的试验田吗?

    集合了各个年龄段的学生,完全可以试一试能不能用考核制度……不过具体如何,还得继续商议。

    “我记得……你是云王家的?”

    她身边的女孩与她长相极为相似,一看就是双生子。而此次藩王世子中,双生者只有一位,倒是很好判断。

    那女孩盈盈下拜,语气中带了喜意:“正是。”

    “想法很好,朕会考虑。”

    明慕看了眼天色,道:“现在也不早了,今日暂且休息。”

    说完,他带着明璇离开了。

    见陛下短暂地来了又走,刚刚没能捞到机会露脸的纷纷捶胸顿足,甚至有人特意到明南春面前阴阳怪气:“你好大的胆子,意思不就是皇后殿下安排不当?挑拨帝后关系,也不怕陛下生气。”

    这些人和她差不多大,面临的困境是同一个,对方能多露脸,自己就少露脸,怎能不迁怒?

    明南春还没说话,她妹妹立刻就站了出来,指着鼻子道:“呸!你还有脸说我姐姐?真是丢人,自己不敢说话,还指责别人了?”

    “难道我说的不对?”那人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好了。”

    宁王世子站出来,摁住了反驳的少年,语气暗含警告:“陛下才刚走,难不成你要重新把陛下喊来,给你主持公道?”

    宫里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陛下的眼睛。

    那人心尖一颤,不敢再说了。

    见人熄了声焰,明南春道了谢。

    宁王世子摇了摇头,算是个答复。

    虽然大家居住在一个地方,但人群散开,两两三三地走。

    明南菱忍不住道:“姐姐,刚才那人……”

    “不要冲动,我们的举动都会在陛下眼中,不要留下冲动、不堪重任的坏印象。”明南春摇了摇头,“我们要在陛下眼中留下好印象,而不是坏印象。”

    实际上,接近郡主,也未免没有这方面的意思——效果也很明显,对方今日就为她说话了。

    只是……

    她一直摸不准,是靠向郡主,成为“东宫党”,还是靠近陛下,成为陛下手下得用之人。

    若陛下年龄再大些,她也不会有这样的疑惑。偏偏两辈人只相差十多岁,便叫人举棋不定。

    只是等郡主登位还要许多年,干脆直接向陛下效忠。

    “好吧……”明南菱有些闷闷不乐,“那个世子、哼,当什么好人。”

    “他血缘远,又成家立业了,想必不日便会搬出宫中,为陛下行走办事。”明南春细细对妹妹分析,“咱们就算再怎么突出表现,也碍不了事。”

    “成家”往往意味着“成人”,可以代表家族在外行走,陛下登基之后,也是立即准备大婚,在朝官乃至百姓眼里,才算一个能真正执政的帝王。

    ——

    世子们因惊鸿一瞥的陛下讨论不休,另一边,明慕见到任君澜,也不免说了几句。

    “我见到了那群世子。”他道。

    任君澜挑了挑眉,从他怀中把明璇抱下来,道:“感觉如何?”

    “都挺不错的。”明慕眨了眨眼,将自己的构思简单说出来,“那群成年人感觉可以派上用场,年岁尚小的,继续念书吧。”

    “小囝的想法不错,只按照年纪分开?”

    这句话一出,就连明璇也一眨不眨地看向明慕。

    她年岁小,接触政事还太早了,听懂了一些,只是没有贸然说话。

    若是按照年纪分,她岂不是要和那群小屁孩们一起念书了?那可不要!

    大家都笨笨呆呆的。

    “怎么会,自然是考试。”明慕捏了捏明璇的发啾,笑道,“不然,岂不是叫我们的郡主殿下不快活?”

    “也、也还好啦……”

    明璇撒娇似的窝在明慕怀中,像一块柔软的小年糕:“舅舅不论怎么做,都有道理,我都可以的。”

    “好了,别黏着了,用膳要紧。”

    任君澜将他俩分开,膳桌上也分的极远。

    明璇不知道吃了什么亏,忍气吞声的,不敢惹怒皇后殿下。

    明慕倒是知道,这个年岁正是培养良好习惯的重要阶段,倒是没有开口,说些什么,也没有给她夹菜。

    小郡主也规规矩矩的,礼仪很好。

    按理说,今天用晚膳的时间早了一些,明璇不大饿,最先放下碗筷,任由宫人净手、漱口等,随后问了一句:“舅舅打算什么时候考试?”

    “等我给你们找来数算的先生,过些时日。”明慕原先的胃口很好,只是因为今日长途跋涉,不大想吃东西。

    只简单吃了一碗馄饨便放下——他偏好这些汤汤水水的东西。

    “还有好久啊……”小郡主长长地叹息一声,天真童稚的声音却如大人一般充满无奈,“好吧,我再忍忍。”

    “明璇这么不喜欢大班教学?”明慕也随着放下了碗筷,没注意到身边任君澜的目光,只顾着和明璇说话。

    明璇一口气点了几个名字,撇了撇嘴:“他们就喜欢仗着年龄,看不起我,实际上自己也不怎么样嘛。”

    “还有那几个大人,总是觉得我们还是小孩子。”

    “明南春姐姐就好些。她一开始接近我时,也觉得我是小孩子的,只是相处了一段时间,发现我与众不同的内在,立刻就改观了。”

    她年龄小,却能分清周围善恶,不论是谁抱着什么样的目的,都能清楚。

    “要是快些考试就好了,我成绩那么好,一定能吓他们一大跳。”明璇抬了抬下巴,语气不无自豪。

    “是,我们小郡主最聪明不过。”

    难得的亲子时光让明慕极为放松,旅途的疲惫都纾解不少。

    有家人,所以他不觉得自己是孤单一人。

    等夜幕降临,任君澜才让小郡主回去休息,转而对上明慕略显疲倦的目光,道:“若是想念她,大可等休息好了,明日再见她。”

    “今天是第一天呀。”明慕熟练地窝进任君澜的怀中,声音细不可闻,“如果是我,也会想第一时间见到远方的亲人。”

    回途路上还好,只是知道自己踏入了皇宫的地界,被压抑的疲惫瞬间如同野草,蔓延开来,他再也支撑不住。

    细细想来,这些日子中,的确没有真正放下心休息的时候。

    前线、后勤、军营……

    好像一切都和他无关,也和他有关。

    时间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年初时,他始终觉得燕都、皇城不是他的家,只是暂居十几年的地方。可十个月过去,这里不可避免地给了他“家”的感受。

    “我下次绝对不出去了。”明慕信誓旦旦地说,随后又觉得这句话太绝对,改了口,道,“等以后退休,和澜哥一起出去。”

    “好,我可等着那一天了。”

    任君澜轻轻笑了一声,胸腔发出轻轻的震动。

    时隔数月,重新将恋人揽在怀中,原先的郁气一扫而空。

    甚至不无得意道:“朝中臣子太过怠懒,你放心,我已经帮你教好了。”

    明慕这才想起先前让澜哥暂管朝政时,朝堂上的哀怨一片。

    现在听到对方的话,不知怎么,心中升起了奇妙的预感——

    而这种预感,在第二日的奏疏上得到证实。

    刚回来,明慕不打算重启早朝,干脆如同上次一般,连着休沐放假三日,自己则是先整理了这些时日的奏疏,打算看看内外情况。

    他感觉自己好比重新打开游戏存档的玩家,手上生疏得很,得慢慢熟悉,才能找到先前的感觉。

    只翻了几本,就察觉到其中细微的变化之处。

    在明慕上朝之时,奏疏内容都规规矩矩的,提出方案也中规中矩,不算突出。但近日的奏疏,倒是改观了不少。

    甚至有些,明慕还以为是自己提出来的设想。

    他正和任君澜坐在一起,对方凑过来,声音都有些上飘:“怎样?”

    “不错不错,澜哥真厉害。”明慕夸他,甚至捏着人家的下巴,蹭上去亲了一口。

    不得不说,这的确给明慕减少了工作量。

    起码很多事情他不用想方法,直接开始监管就行。

    不得不说,这些日子,皇后殿下实在给朝臣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且比上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那时候陛下只是生病,最多十日就能重新管理,而现在,陛下去了北疆,眼看要几个月……

    当然,上朝生活也堪称水深火热。

    能当官的臣子们都不笨,数年读书,一朝中举,兢兢业业在地方干活,逐步升官到燕都,逐渐成为能被陛下看在眼里的臣子。这样的人怎么会笨呢?

    皇后殿下的要求“不高”,只是强行扭转他们的想法,向陛下看齐,但是又留下了自我思考的余地。

    简单来说,既能让陛下满意,又能符合盛朝的基本情况。

    “我见你日日劳心。”任君澜只简单说了一句,叹气道,“实在叫人担忧。”

    说了那个“秘密”后,他总算是清楚,为何小囝总是劳心劳力——害怕别人无法理解他,担心底下人会做错事情。

    因此,他不遗余力,终于能稍稍减轻小囝的负担。

    “以后不会了。”

    明慕靠在他身上,眼神中似有一闪而过的怀念。

    他何尝不是和五百年后的自己共享一片月色呢?

    “有时间的话,我想和你一起去北疆。”

    “那里有我看过的,最美的月色。”

    ——

    买地的过程不算胜利。

    不过地嘛,都是乡下人的根本,没有地只能去当佃户,每年要交一笔不菲的租子。

    家丁已经看惯了各种人临头哭哭啼啼,不愿意交出地契的样子,此时倒也不慌,只苦口婆心道:“咱们老爷是一等一的仁善人,不说别的,这田租第一年只需要交两成,丰年过节,还有老爷赏下来的肉菜,不必你自己辛辛苦苦在土里刨食好得多?”

    “这十里八乡,谁不说我们老爷好?”

    仁善,遇到灾年也不强叫人交租,可往后拖延。买地时给的银子也是最多的。

    这家只三口人,一个老婆婆,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还有个久病缠身的药罐子。

    每年吃药都要花上不少钱,家里的壮劳力前些年死了,家里田没人去种,只能荒废着,前些日子,那个药罐子也死了,丧葬费凑不过来,才去借了钱。

    要不是陛下赐下来的良种,勉强维持着温饱,如今,说不定都活不下去了。

    家丁穿着舒适的棉衣裳,想到自己家里,也如这家一般凄苦,后来不得已卖掉家中儿女,获得喘息之机。

    却让他遇上了这么好,又这么仁慈的主家,才有了如今吃穿不愁的日子。

    他怜悯地看了一眼那个孩子,心下不忍,道:“这孩子也到进学的时候了,你哪里来的钱,叫她去念书呢?”

    “朝廷有人下来免费认字,我识字就可以了。”小女孩拽着奶奶的衣服,忍不住开口,“不要卖地,我能赚钱。”

    这样小的孩子都知道土地对一家的重要性,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怎么会不清楚。

    她看了眼掩不住得意神色的家仆,又看向小孙女,腰板似乎一下子弯了,直不起来,哀求了一句:“能不能再宽限一些时日?”

    那老爷愿意借的银子少,还的利息却高,一共借了三两银,若能在第一个月按时归还,只用还利息;两个月之后,却要还四两半。

    “宽限时日?也可以,老爷说了,可以给你们宽限一个月,但是下个月,你们就要还五两。”那家丁伸出手,五根手指头晃了晃,“而你们卖的地,价格也要便宜一两。”

    一来一回,就要少二两银子。

    “或者,叫你这个小孙女去府上,给小姐当伴当,每年有新衣、每餐能吃饱,也能抹了你这笔账。”

    老人的后背一下子垮了下去,抹了抹眼睛,手上裹着厚厚的老茧,脸上满是深深浅浅的沟壑。

    “……好,我卖。”

    【作者有话说】

    艰难还债中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