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择日而亡9
◎他身上有哥哥的味道◎
埃隆没想到, 虬的能力这么快就能派上用场。他抬手,让树精们停下可能会让豌豆藤枯萎的准备工作:“许先生,你的儿子……还有这种作用吗?”
许游看都没看他:“闭嘴。”眼睛紧紧盯着小孩子。
簌簌这会儿不仅张开了龙翼, 就连耳朵边缘也化出了尖尖的硬硬的龙鳞,仿佛鱼类的鳃一张一合, 更好地帮助他在嘈杂的森林中捕捉想要的声音。
男孩低着头, 眼神显出不符合年龄的坚定来,对许游点点头:“Ma!”然后向某个方向飞去。
许游不管那边的埃隆和阿尔瑟的反应,跟了上去。他本想回想龙形,一看那些纵横交错的枝丫和复杂的空中形式, 不得不老老实实迈开双腿跑。
簌簌蝴蝶似的在林间翩翩飞舞,每到岔路口还停下来左闻闻又嗅嗅,像只尽职尽责工作的小狗。每次检索出季辞残留的气息, 就会高兴地报告给许游,报告内容只有「Ma」或者「Pa」,也够成年人明白他的意思了。
很快,他们跟着簌簌的方向追寻到一片带刺的荆棘丛, 只不过这些荆棘比外世界的要粗了许多倍,如同横生的脚踏, 许游瞄了一眼, 觉得自己能凭借着它们攀上去。
顶上是火焰一样的红, 还有幽幽的香气, 大约是花田。季辞偶尔会跟他提到秘境森林的见闻, 或许这就是他说过的玫瑰园。
最终, 簌簌停在一朵, 或者叫一棵花下, 不动了。绕着花茎飞了几圈, 渴望地抬起头,回到地面收起翅膀。
“妈妈在这里吗?”许游走过去牵住他的手。
簌簌听不懂他的问句,但从眼神中感到了相似的焦灼,急切地晃了晃许游的胳膊:“Ma!”
看来就在上面了。
许游转过头对埃隆怒目而视:“你不是说小辞在你那里吗?为什么现在会在这儿?”
埃隆看起来心情同样不佳,没有回答。
忽然,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许游把幼崽挡在身后,向后退了几步,才看清这是只巨大的———比刚才的蜜蜂还要大很多很多的蜘蛛。它也不完全是个蜘蛛,没有哪个蜘蛛有十二条腿和四只眼睛,这是森林里典型的变异怪物。
许游感到一阵恶寒。倒不是怕打不过,就是纯粹得被恶心到了。
埃隆同样感到被威胁,两人并没有任何交流,却都在等待时机,一旦巨蜘蛛挑衅,就原身开战。巨龙可没什么害怕的对手,除了同类。
然而蜘蛛头顶传来细细弱弱的嗓音:“你、你是来找小哥哥的吗?”
*
话是对许游说的,他抬起头,看了半天才看见开口的不是蜘蛛,而是坐在它头顶的……小孩儿?
既然簌簌确定了季辞在这里,那小孩口中的「小哥哥」多半就是他了。许游抹了抹脸,调整出对幼儿专用的和煦笑意:“我是来找小辞的,请问他在你那里吗?”
“小辞?”男孩露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疑惑表情,“是小哥哥的名字吗?”
“是的。你认识他?”
“你看起来不像坏人。”男孩说,声音有些颤抖,却还强撑着为自己壮胆,“可你为什么要跟那个坏人一起?”
许游看都不用看也知道坏人说的是埃隆。他阻止了后者的狡辩,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加真诚善良:“我们不是一伙儿的。这个坏蛋抢救了我的小辞,我来救他。”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我要怎么相信你?”
“我有……”他低头掏出手机,“我有和小辞的照片,你可以看看。”
“照片是什么?”
“一种记录……你先看看吧。”
男孩从巨蜘蛛身上飘下来,对,他是用飘的,像个幽灵。巨蜘蛛的四只眼睛死死盯着他们,十二条腿蓄势待发,就算是埃隆也不会贸然动作。
小幽灵站在蜘蛛最粗的腿旁边,犹豫了一下:“你送过来给我看……不,不要你来,让他过来。”
「他」指的是簌簌。
年幼的孩子看起来没什么威胁性,倒是意外的敏锐,直接找出他们的中心人物。许游一僵:“他只是个小朋友。”
小幽灵吸了吸鼻子:“他闻起来很熟悉。是森林里的居民吗?”
或许曾经是,但许游不觉得暴露真相对现状有什么改善,打哈哈糊弄过去:“他听不懂我说话,要不,还是我送给你吧?”
幽灵摇摇头:“我不相信你。”
这下可不好办了,送手机过去是让他相信自己的办法,但相信他又是送手机去的前提。纠结了一会儿阿尔瑟走了过来:“我来吧?”
她用森林的语言跟小幽灵说了什么,大约是闻出了同伴的气味,巨蜘蛛用细一点的腿轻轻蹭了下男孩,他总算同意了,让阿尔瑟用藤蔓将手机送过去。
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手机,也不知道什么是照片,但小幽灵还是认出了上面的季辞与许游,两个人贴在一块儿冲镜头笑,很亲密的样子。
他勉强相信,把手机还回去:“那、那只有你能跟我上来。其他人都不可以。”
许游还没见到季辞,怎么可能把最重要的筹码留在埃隆这里。他据理力争,捏了捏簌簌瓷白的小脸蛋:“小朋友没什么威胁的,要不然我和他一起,行吗?”
簌簌的人形年纪其实和小幽灵差不多大,但他本能地感到被强大波动威胁的畏惧。
在他犹豫的空当,另一个冰冷而动听的女声从高空传下来:“带他们两个上来吧。”
小孩被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好的,妈妈。”
怎么好像对自己妈妈比对他们这群外来者更害怕啊?
*
巨蜘蛛载着许游和簌簌灵活地爬上花苞,许游在那短暂几分钟里甚至有些遗憾没能亲手从刺儿上攀爬;他这回看清了那个小幽灵的模样,粉粉嫩嫩的,头发乱蓬蓬得像稻草,一双湛蓝湛蓝的眼睛,穿着白袍,脸颊上有玫瑰花的印记。
许游一手扒拉着对什么都好奇的簌簌以防他掉下去:“你是什么?是幽灵吗?”
小孩不高兴地瞥了他一眼:“我不是幽灵,我是玫瑰花妖。”嘟囔着,“你怎么和小哥哥一样。”
许游没听清楚后半句,思考着玫瑰花妖是个什么物种,还分出另一半的心思想,如果他上来见到季辞,就能顺利把季辞和簌簌一起带走了,为什么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埃隆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的样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难不成小幽灵和母亲跟埃隆是一伙的?
许游蹙起眉,垒起提防心。
有十二条腿就是方便,巨蜘蛛很快把他们带到红丝绒地毯似的玫瑰上,宽阔的花瓣上藏了不少花妖,都在偷偷打量他和簌簌。
许游一看就看见了被花蕊包裹的季辞———不是清醒的,闭着眼睛,躺在馥郁的香气中,是真正的睡美人。
“小辞!”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被庄严冰冷的声音拦了下来:“放肆!”
是刚才那个女声。许游看向她,同阿尔瑟幽静清澈的少女感完全不同,张扬而肆意的成熟感,是热烈的、带刺玫瑰的真正化身。
然而许游根本没有闲情去分辨她的美貌,寒声道:“你们把他怎么了?”
女王似的雌性花妖在搀扶下慢慢飘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你和那条龙是一伙的吗?”
恶人先告状,许游皱起眉:“难道不是你们联起手来伤害他?”
“他?”女王瞥了眼身后,“你是说这个人类吗?他是你的?”
“是我的恋人。”
女王冷笑道:“那条龙也说,会做我们的朋友,结果他为森林带来了什么?我不会相信你们这些外来者。来人,把他绑起来!”
命令一下,不仅花妖,还有藏在花瓣间隙中的巨蜘蛛也冒了出来。如果只有许游一个人,他不觉得自己的武力值敌不过这群安安稳稳生长在密闭环境中的小妖精,但他带着簌簌,小辞还原因不明地昏睡着,他不能轻举妄动。
“等等,妈妈!”带他上来的蓝眼睛小花妖使劲嗅了嗅,“我相信他,他不是坏人———这个叔叔身上,有哥哥的味道。”
“……”成年人们一阵尴尬的沉默。
味道交缠在另一个个体上意味着什么,或许是单纯的小孩子所不能理解的。一触即发的战场陡然变了味,红色的花海中弥漫起桃色的氛围。
女王谨慎地打量着他:“如果你真的是他的恋人,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吗?”
“你问我?”许游瞪着她,“我还想问你我的小男友怎么在你这儿醒不过来了!”
女王沉思:“看来只有那条龙能够给予答案了。”她自然而然地吩咐,“你,去问问,但是不能让他上来,也不能带这个人类下去。”
许老板纵横人、龙两届几百年,除了纯血家,还没怎么被指派过。可他也知道女王说得没错,只有埃隆·哈瑞斯才知道真相,小辞现在这样,他必定逃不了干系。
“簌……”
他话还没说完,自己带来的小男孩已经自觉地加入了花妖一家,守在季辞身边了。
簌簌不清楚季辞怎么了,看见母亲闭着眼,和睡着差不多。那么,只要像以前一样守在妈妈身边,等他醒来就好了吧?
许游叹了口气,也好,不带着幼龙,少一个被埃隆抓住的把柄。
“你们要是敢伤他一根头发……”龙缓缓道,讲的都是威胁的话,语气倒还挺客气,“我可不一定会比那位善良。”
*
埃隆和阿尔瑟仍然等在树下,后者神色紧绷,前者倒是悠然地研究起了玫瑰园的生态环境,根本不担心季辞和簌簌———自己的两个筹码———都没有在许游身边。
见许游下来,他抬抬下巴,假装关切:“小少爷如何?”
“明知故问!”
埃隆笑:“让我猜猜,是不是昏迷不醒?”
许游的双手都覆上了金色的鳞片,那是战斗前的准备:“你把他怎么了?”
埃隆举起双手:“不要这么戒备,许先生。他这些天的食物都是我送来的。一些安神的东西罢了,不会对身体有伤害。”埃隆耸耸肩,“只是以防万一,我清楚你很有实力。解药在我这里,只要我们的交易完成,我自然会给你。”
许游恨不得直接冲他喷火,还好没有忘记这里是茂密广袤的森林,理智压下了冲动:“你如何确保你能守信———别说什么「没有选择」,现在我有。我可以带他们两个一起离开,相信我,如果我没有心甘情愿给你,你从我这里抢不走任何东西。我们有最好的医生,无论你下了……什么毒,总能解开。”
许游的眼睛变成金色:“你要和我赌这个吗?”
埃隆轻描淡写的神情终于变了一变,然后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或许你是能带他们离开,我也不会去追。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季辞的毒,24小时内就会发作———让我看看,现在过去多长时间了呢?”
许游瞳孔骤缩。
“哦,不好意思,我忘记说明了,他若是老老实实待在山洞里,毒素渗透还会慢一些。可惜,仗义的朋友来「解救」,剧烈运动加速了挥发。”埃隆盯着他的表情变化,故作遗憾,“或者,现在只剩下了几个小时,也说不定。”
“埃隆·哈瑞斯!”
“季家和许家能找来最好的医生,我不怀疑。但这些好医生,能在几个小时内确认是什么毒、并且调配出解药吗?”埃隆蛊惑地低声道,“又或者,从我这里拿走现成的,会不会……是个更好的选择呢?毕竟,找不出药事小,耽误了小少爷,可就麻烦了。”
这下连一直跟在身边的阿尔瑟都震惊于埃隆的城府和无赖,许游更是被惊地后退了几步。
“许老板,你是生意人,生意人都聪明,会衡量利弊。把虬交给我吧,然后我就放你和你的人类走。”提到簌簌、这个他觊觎已久的终极武器时,埃隆不自觉舔了舔嘴唇,瞳色因为深沉的欲念蓝得发黑。
“来吧,做出你的决定吧。”
第92章 择日而亡10
◎男孩是那么害怕无助◎
如果小温和阿邹首映式那天, 他没有去应酬,而是陪着季辞回城堡,第二天季辞就不会自己一个人去雪林散步, 让埃隆有机可乘。
如果当初不为簌簌找保姆,而是亲力亲为照顾它, 虬的秘密也就不会通过容易被诱骗的方凝泄露出去。
如果早在两年前的新年夜, 自己能更小心些,斗争中胜过埃隆,季辞就不需要为昏迷不醒的自己深入秘境森林寻找银焰花,也不至于带出那颗危险的龙蛋, 引发后来的一连串事件。
如果……有好多个如果,能避免今日两难局面。
可惜没有如果。
许游重新回到玫瑰花上,心境完完全全被洗刷了一遍。他没有回答女王或是小花妖的任何问题, 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到季辞旁边,单膝跪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人类看起来就只是睡着了,呼吸平稳, 睫毛随着起伏甜美地轻颤,肌肤还带着熟睡的淡淡红晕。心脏依旧规律而有力地跳动着, 许游一度怀疑埃隆关于「毒药」的说法只是种手段, 可他不敢拿季辞的命去赌。
他把簌簌之前叼着的围巾展开, 盖在季辞身上, 然后, 如同王子亲吻他的睡美人那样, 拂开人类的额前垂落的碎发, 印下温柔的一吻。
花妖们闹不明白突如其来的浪漫剧场是要演哪一出, 但他们大气也不敢出, 生怕惊扰了两个画中人。
簌簌趴在旁边,浅色的眼瞳亮晶晶的,一眨不眨看着爸爸妈妈。在他的记忆中,他们的感情总是这般甜蜜,亲吻和拥抱都是最常见的表达爱意的方式,他们也会同样分享给他。
许游的眼中满是对季辞的眷恋,用龙语柔声道:“等我回来,吾爱。”
龙站了起来,对幼龙伸出手:“走吧,簌簌。”
“Pa?”小孩歪着头,不理解为什么爸爸要单独带自己走。但他百分百信任他,还是顺从地被抱起来。
女王听不懂龙语,但植物赋予的纤细直觉让她感到哪里不对劲,皱起弯月眉:“你们……”
许游一改先前的横眉冷对,冲她露出迷人微笑:“我很快就回来,请帮我照顾好我的人类。另外……烦请各位让一让。”
幼龙抱着他的脖子,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看着仍旧没有丝毫反应的人类,咿咿呀呀地唤着「Maa」希望许游能把季辞也带上。
成年人心里一酸,幼崽对他们的感情和依赖,远比反过来要深。然而,决定既然已经做了,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他并未原路返回,在花妖们疑惑地让开后,原地旋起气流,转身恢复了庞大的龙形,碾压目之所及的一切生物。
他和埃隆同样是A级血统,金灿灿的鳞片将埃隆进入森林的肆虐行径的恐惧带到花妖中,他们惊惧地望着他,害怕这个人也是同样残暴。
簌簌下意识跟着他一起变成了龙,小了很多号,颜色也淡雅得多,像一块玉石悬在半空。花妖们更是惊讶,秘境森林里的住民大多听说过虬的传言,也知晓埃隆此行的目的,但当他们真的看见它时,是截然不同的震颤。
许游就这样卷着气流拖起飞得还没那么熟练的小龙崽,向约定好的豌豆藤飞去。
*
埃隆正坐在藤蔓打造出的秋千上,享受一天之中难得的阳光,透过叶片的罅隙中洒在面庞上。外世界每天都能见到的日光,在浓雾弥漫的秘境森林显得如此珍贵。
他们约定好在通天豌豆藤的一处枝干上见面,它比许游想象中还要高,或许真的连接天际也说不定;这回阿尔瑟不在,会面只属于三条龙。
见一大一小飞向自己,埃隆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微笑,从秋千上缓缓起身:“又见面了,小甜心。”
话是说给簌簌听的,充满了令人不适的隐喻。许游皱了皱眉,把瑟缩的幼龙护在翅膀下:“解药。”
埃隆嗤笑:“都决定牺牲他了,还装出一副好父亲的样子来,有什么必要?反正他也听不懂,不是吗。”他抬起手,树枝上竟然听话地伸出一截藤蔓,将小药片递到他手心。
白色的,圆圆的,非常普通,和感冒药没什么差别。可就是它,钳制着许游所有的行动。
从他抵达豌豆藤开始,它就不如想象中碧绿,有些说不上来的病态。就这么短短半天时间,更加枯黄。联想到阿尔瑟的话、以及埃隆对树精们的威胁,豌豆藤的营养多半用来供给埃隆,为他提供力量。
以至于,可以像原生的树精一样,控制豌豆藤了。
这个男人,根本不在乎毁掉一棵无数生命赖以生存的树———甚至是整片森林。
许游很想同情这里的居民,只不过没有太多闲暇。眼下最重要的是把季辞唤醒并且带出森林,其他的计划……
他刚要上前,埃隆做了个停下的手势:“我尊重人类的规矩,许老板,还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吧。”
“藤蔓都是被你控制的,我怎么相信你真的会把药给我?我又怎么确定它有用?”
“你不能。它不会现在作用,必须要离开森林才行。当然,离开的刹那你也会脱离树灵的保护,换言之,你不可能再进来了。”埃隆说,“也许你不相信,不过我的目标早就不是季辞了,没必要害他,更没必要因为害他而跟季家结仇。”他对簌簌微笑,笑容令人不寒而栗,“我只要有这个小宝贝,就够了。他会帮我完成所有梦想。”
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害死季辞百害而无一利,像埃隆这么会算计的人,不至于断了自己的后路。
埃隆见他有松动:“许先生,让他回到人身吧。并且你要代替季辞,切断他的雏鸟情节———两年了,也该断了。”
“切……断?”
埃隆啧了一声,似乎替人类才有的感情和羁绊感到麻烦:“就是告诉他,你不要他了。”
*
如果是季辞,现在会怎么做?
许游看着面前听他的话乖乖回到人身的小男孩,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毫不掺假的相信和依恋。
如果是季辞,根本不会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吧。就像季淳绝不会用季辞去交换一样,在季家的爱浇灌下长大的小少爷,也不会用簌簌来换自己的生命。
可许游不是季辞,他没那么在乎簌簌,从头到尾他的宝贝也就只有季辞一个。别说是用簌簌去交换,无论用什么样的代价,上刀山下火海,献上整颗残破星球———只要季辞平安,他都会去做。
话是这样说,真正到了诀别的一刻,仍会感到不忍心。他半跪在簌簌面前,抚摸着孩子浅色的头发,把他柔软的小手放进自己的掌心,再难以启齿,终究还是道出:“跟那个叔叔去吧,好吗?”
埃隆站在不远处,饶有兴致地观望着家庭伦理大戏。
许游的眼神恨不得从他身上剜下龙鳞:“你会好好对他吧?”
埃隆讽刺地笑道:“你还在乎吗?”
“如果他在你那里比在季家过得好,我可以不在意。”
向来仪表堂堂的埃隆·哈瑞斯做出一个厌恶的表情:“行,我承诺。”
但埃隆·哈瑞斯的承诺没有任何意义。
再怎么懵懂,簌簌还是从许游的表情读出了放弃和决绝。幼小的孩子感到一阵心慌,被丢弃的小孩总是格外敏锐,他不明白为什么,不明白怎么了,妈妈没有醒,爸爸也不要自己了。
为什么?
他做错了什么?
他会改。
不要丢掉簌簌———
*
男孩眼里聚满了泪水,像真正剔透的宝石那样一颗颗滑落。小手攥着许游的拇指不肯放开,然而地上冒出来的藤蔓须臾间猝不及防缠上他的身体,越是挣扎,裹得越紧,同时向他的身体输送着微量的麻醉,不至于失去意识,却也扼制了虬的大部分伤害力。
“Pa……Pa?”
簌簌惊恐地看着身上的枝条,努力伸出手抓住许游,成年人隐藏起一切情绪,好似突然变成没有心的机器人,漠然地看着小手从自己几乎没使出劲挽留的掌心滑落,随着藤蔓的动作离自己越来越远。
另一边,埃隆倒没有骗他,用藤蔓将那颗不起眼的药片送了过来。
许游把药片从蜷曲的叶子上摘下来,手指有些颤抖。他不敢抬头,不看看见簌簌伤心欲绝的表情。
他只是个小孩子,才两岁,还不会说话,连飞都要借力不然会掉下去。
他是那么地信任他、信任他们。
可成年人回报了什么呢?像一纸支票一样,把没有丝毫戒心的他骗到险象环生的命运里,轻轻松松交易掉了。
他背过身去,不忍再看。
“Pa———爸——”
许游转身的动作一震。
簌簌一直念不好他们的称呼,模糊又短促。可是他刚才分明听见了那是「爸爸」的称谓!
他诧异地扭过头。
簌簌已经被藤蔓拖拽到埃隆身边了,哭得小脸都花了,看见他转头呛得直咳嗽,然后后带着哭腔的声音却无比清晰:“爸爸,救我———爸爸——”
这是簌簌龙生中,第一次开口说话。
没有先喊更亲近的季辞,而是少见面很多的许游。
没有笑容,没有全家人的欣喜、欢呼、记录、庆祝,而是命悬一线的呼救。
许游很清楚,只要背道而驰的路再向前迈出一步,他、他们和簌簌今生的缘分,就算是彻底断了。
男孩哭得撕心裂肺,那么害怕,那么无助,那么绝望。
许游狠了狠心,在风力的保护下离开豌豆藤,向玫瑰园飞去。
他没有回头。
*
得知埃隆已经达成目的、很快会离开秘境森林后,玫瑰花妖们松了口气,打开花蕊,将依旧沉睡着的季辞交给许游。
至于之前一直跟在许游身边的小男孩儿去了哪里,他们聪明地没有过问。
很多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按照埃隆的说法,解药需要在出了森林之后才能喂给季辞,许游不敢多耽搁,放下负罪感和毫无用处的恨意,载着季辞向森林边界飞去。
到了出口他才发现阿尔瑟早就等在了那里。
虽然清楚是被埃隆胁迫,但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少女都是帮凶,他对她没什么好感,口气生硬:“还有什么事?”
阿尔瑟从浓雾中走出来,观察着他:“你就是他当初寻找银焰花,要拯救的人吗?”
“是我。”
“他说过,是他爱的人,但不是爱人。”
阿尔瑟声音平淡,但他还是听出了质疑的意味。
对于树精而言才没过去多久,在外世界,却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许游还记得自己醒来后迎面而来的那个吻,那天刺眼的阳光,和接下来改变了他们之间关系的一切。
“人……或者龙,都是会变的。”许游吸了口气,“结论是,他爱我,我也爱他。”
“爱。”少女摇了摇头,简单地结束了感叹,话题突兀一转,“他不会原谅你的。”
许游知道她指的是交出簌簌的事,脸上浮现出无法自抑的痛苦:“我知道。但是我不能想象没有小辞,更不想提前开战。你知道A级以上的巨龙开战会怎样吗?波及到的可不仅仅是你们。”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如果有,你们也不会被他控制了,不是吗。”
阿尔瑟沉默了。
许游模糊地想起,季辞曾经说过阿尔瑟的真身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婆婆,现在这个瑰丽的少女只是假象,或者被迫。
人类总想长生不老,想永葆青春,然而对于树精来说,少女的表象并非幸运的意味。豌豆藤被埃隆牢牢控制在手中,身为树精的领袖,她一定付出了许多。
想到这里,许游对她的怒意也消散了些,语气不再那么冷淡:“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还要带他回去。解药真的有效吗?”
阿尔瑟点点头。
他松了口气,看了她一眼,抱着季辞踏向森林的交界处。身体里被输送的树灵力量开始减弱,眼前的浓雾也随之消散,马上就要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中。
动荡年代,谁都帮不了谁,唯有自求多福。
“许先生。”
他转过头。
少女举起右手放在左边胸口,微微躬身,做出种族最庄重的礼仪,纯洁的声音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有一个请求。
她说。
第93章 谁最难忘1
◎是死还是活一概不知◎
他推门进来时看见季辞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 正望着窗边发呆。窗帘拢了一半,和煦的春光照进来,把他雪白的皮肤照得透明细腻。
绑架事件发生在冬天, 离开秘境森林后,竟已是春回大地的时节。他们在那里面待的几天, 比外世界的等量代换的几个月更加惊心动魄。
手中盛着粥和软点心的托盘搁在茶几上, 许游快步走过去:“怎么自己起来了?”他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晕不晕?要不要先喝点水?”
人类面色苍白,摇摇头。
埃隆·哈瑞斯把他困在山洞的那几日,送来的干粮里下了毒, 虽然最后给的解药唤醒了季辞,残存的毒素却无法立刻排出体外。或许对巨龙也就是休养几天的事儿,体质娇弱的人类却大病一场, 只能休养,还不知会不会留下什么慢性后遗症。
许游看在眼里很是心疼,拿过粥喂他:“我知道你现在没什么胃口,但是必须吃点东西, 否则身体会垮的。”
粥是现熬的,有红枣和芋头, 很香。但季辞闻到味儿胃里不太舒服, 不想吃, 看着他的目光带有一丝委屈, 眼睛里落着光点, 好像汪着泪。
许游想再说什么, 被敲门声打断, 女孩子犹豫着问:“许先生, 季辞, 你们在吗?现在方便进来吗?”
季辞一怔。
许游只能先把碗放下:“你的小伙伴们?没听季先生说他们要来啊。你别动,我去给他们开门。”
打开门后先是探头探脑的宁延年,鬼鬼祟祟的,看起来不像什么好人。小温把他推进来,两人手里都拿着慰问品,交到许游那儿,走到床边的脚步慢慢的。
他们小心翼翼地看着季辞,小心翼翼呼吸,好像气息重一点儿就会把这个苍白的人吹走。
季辞难得露出一点微笑:“怕什么。”
他情绪低落,最近都不怎么说话,开口喑哑。
女孩子听到他的声音,眼圈立刻红了,好像受了天大委屈的不是他而是自己;但在她的眼泪掉下之前,倒是旁边的宁延年先扑到季辞身上大哭起来:“阿辞辞辞辞辞!!”
季辞本就不舒服,被他这么一压面上立刻浮现痛苦,许游吓了一跳,箭步上前抓小鸡一样一只手把宁延年拎起来:“哎!”
宁延年被小温拍了一巴掌,怒道:“你想害他呀!”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错误,结结巴巴:“对不起啊辞哥!我、我就是见到你太激动了……呜呜……”
季辞被他哭得头疼:“我没死呢,别号了。”
“半年———半年了!我真的以为你会死在里面呜呜呜呜呜……”
“我这不是好好出来了嘛。”
这回就连小温也加入了谴责行列:“一点儿也不好,要不是……”
他们默契地没有说下去,所有人都清楚换季辞出来的「代价」是什么,而那已经成为季辞心中不能被触碰的伤口。
簌簌在哪里,怎么样了,甚至是死是活,一概不知。
*
城堡离市里太远,两个朋友来一趟,当晚会住下,第二天再走。
毒药目前显现出的后遗症之一就是季辞现在的双腿绵软无力,几乎没法自己支撑着站起来,得坐轮椅。季家的医生看过,说只是暂时性的神经麻痹,不会持续太久,但也没什么尽快恢复的好方法,只有等待。
吃过午饭后,宁延年和小温推着季辞去露台晒太阳,这是属于三个年轻的人类的专属时光。许游没有跟去,坐在另一边的走廊上,从这里能看见坐在轮椅上的季辞,微微仰着脸,看着宁延年手舞足蹈,难得有轻松的神情。
回到外世界也有半个月了,他一直因为簌簌的事情郁郁寡欢。虽然没有直接斥责许游,但许游心知肚明,这个心结一时半会是化解不了的。
“他看起来还不错。”
耳边冷不丁响起柔和的嗓音,许游一看,季淳拿了罐火龙果味的汽水递给他:“悦栀搞来的,也不知什么味道,你尝尝。”
“啊,先生。”
季淳点点头,示意他不用站起来,自己也没坐下,靠在砖石上,望着那边的三个孩子,任凭春风撩起额前的碎发:“年轻的生命啊。”
一千多岁的他,的确有这个资格感叹。年轻的确好,天大的烦恼忧虑总能过去。一千多岁的龙也同样没什么忧心,只是个中经过多少百转千回的涤荡,外人无从得知。
季淳问:“崽崽今天胃口好些了吗?”
说到这个许游就头大:“哄了半天,才愿意吃点粥。”
季淳轻笑:“可能还是给那两个朋友面子。”
“是啊。”许游问,“先生不着急吗?”季淳对季辞的疼爱半点不比许游少,但他对于他不肯吃饭这件事好像一直没什么很大的反应。
“身体上的伤,总有办法治好。我更担忧的,还是心中的。”
“要是我……”
“你也没办法。”季淳打断他的懊恼,“当时你没有别的选择。”
是啊,面对埃隆抛出的、占据绝对优势的问题,他不可能选季辞以外的选择。
“人生总是要遇到两难的抉择。”千岁老龙微妙地叹了口气,“是不是觉得碰上感情的事很麻烦?”
许游是坐着的,矮了一截,这会季淳转过头,俯视着他。其实他很少会用这种居高临下的视角看别人,哪怕贵为元老,的确比任何人都身居高位;然而他的语气温和,甚至带着点戏谑,好像在故意刁难。
岳父的考验总是很严格的,稍不留神就会掉进坑里。还好许游早有准备,胸有成竹笑了笑:“不会。遇上小辞是我一生最幸运的事情。”
不过,这还真不是客套话。是他的真心。
*
宁延年和小温在这里住了三天,半句不提密林中事,讲的要么是宁延年与科研及导师大战三百回合,要么是小温带来的花里胡哨娱乐圈八卦,连说带闹笑声不断。总之,是装满一百多条巨龙的城堡里罕见的纯粹人类地带。
搞学术的和搞演艺的都很忙,就这三天还是协商好久才排出来的。这边导师和那边经纪人一个接一个电话催,第四天实在撑不下去了,就让加西亚送他们回去。
两个朋友带走的除了季辞房间里的笑声,还有一直晴好的天气。他们是前脚刚走,后脚陡然下起了雨,还不是细绵绵的春雨,天空仿佛漏了个洞,大雨倾盆而下,冲刷着湿润的泥土。好在植被茂密,根系抓地能力足够强,否则对于森林来说也是场劫难。
季辞本来情绪就不佳,雨势加重了惆怅,许游都快怀疑他是不是得了人类的心理疾病。叫……叫什么抑郁症来着。
季家的确有最好的内外科医生及医疗器材设备,可人类的感情太复杂了,巨龙无法理解,哪怕他们在人类社会潜伏数百年。
对于巨龙来说,孩子们长大后都是要离开父母的,唯有伴侣是终生。就像现在的许游,可以一两百年不回家,父母甚至不会担心他。季淳那种是特例。
所以许游并不是真的可以理解季辞对失去簌簌的痛心。
巨龙没多少亲情,但爱情不渝。所以他会被季辞的苍白所牵动。
“睡一觉吧,嗯?”
许游拉上房间的窗帘,只有下一盏昏黄的落地灯,顺便点燃烛台。其实有他在以后,季辞不怎么需要熏香安神了,不过今天情况特殊,还是都准备着。
做这些的时候,季辞一直盯着他看,仿佛变成执拗的小孩子,直到他掀开被子把人搂进怀里。就这么短短半个月,后者瘦了一圈,抱着都硌手。
季辞抓住他的手指,望着他。
许游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抓着他的手背亲了亲,把人搂紧了些:“我不走,就在这里陪你。安心睡吧,宝贝。”
得了承诺后,季辞才闭上眼,并未松手。
窗外雨声滂沱,如泣如诉,他大脑昏沉,很快在怀抱中睡着。
*
龙其实不怎么需要睡眠,想休息可以一次性冬眠个几十上百年储存体力。不过因为生命太漫长,也没别的事可做,大部分习惯了人类世界的巨龙都会选择像真正的人一样睡觉。
许游本来没打算睡的,然而怀里温香软玉,又有雨声这么个天然的催眠曲,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几小时后,被身边的异动惊醒。
午睡很玄妙了,睡少了困,睡多了晕,很难掌握这个度。阴雨让外面昏天黑地,许游醒来时甚至分不清昼夜,不过他没时间在意这个,怀里的季辞身体蜷缩,眉头紧皱,颤抖得厉害。
“救……”
他在做噩梦。许游立刻意识到。他坐起来,把灯打开,抓住季辞的胳膊:“宝贝儿,醒醒!”
人类看起来非常痛苦,不知究竟在怎样的梦魇中挣扎,睡衣汗湿,发出溺水般的喘息:“许……”
潜意识依旧把自己当做救命稻草,许游心里一颤,用力晃动他:“醒醒!你在做梦,都不是真的!”
反反复复好几次,努力总算有了成效,季辞猛然睁开眼,嗓音里带着颤抖不止的恐慌:“簌———簌簌呢?簌簌在哪里?”
梦境错乱了他的思绪和记忆时间线,许游还没来得及解释,季辞反过来抓住他:“你们是不是把簌簌交给他了?我要回去救他!”
说着不管不顾就要下床,可人类双腿的力气还没恢复,差点摔下去,幸好许游拦腰抱住了他:“小辞!”
“我要———去、去救簌簌!”
季辞已然词不成句,这是他从秘境森林回来的第一天,吃完药后醒来的场景。许游经历过一次无奈,没想到要经历第二次:“小辞,你清醒一点!”
龙攫住人类的动作,季辞动弹不得,看向许游的眼神从到惊恐再到茫然,然后到绝望,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呢喃道:“我要救簌簌……”
许游也被他折腾出了一身汗,把人重新摁回床上,自己坐在床边:“我的小祖宗啊,你先养好病,行不行?”
季辞的意识缓缓回落到身体里,沉默了。
许游猜出他辨别出现实,心里也跟着翻江倒海,想了想:“我会去救他的。不会让他为你白白牺牲。”
人类抬起头看他,漆黑的瞳仁亮了刹那。
许游抓住他那点没有转瞬即逝的希望,解释道:“埃隆一直没有从秘境森林出来,没有他的允许,现在任何巨龙都进不去———不,更不可能让你去。但他不会再待太久了,伊迪丝离开他根本操纵不了家族,赫定家现在一大堆烂摊子都等着他回来收拾。”
他握住他冰凉的手,贴在唇边:“万事俱备,只等他回到人间。我向你保证,我会把簌簌带回来。”
许游从不失约。
第94章 谁最难忘2
◎宣告把传说带到现实◎
快要入夏了, 季辞也恢复了不少,可以下地走路,但时间不能太长, 大多数时间还是要靠轮椅,家里人就换着来。本来按照巨龙的力气, 什么重物提着都轻松, 楼梯完全够了,不过现在方便季辞出行,还是在他常去的几个房间修了电梯。
季霖泽本来并不是季家的家主,甚至也不是世代仆从中的一员, 他是个没有身份背景的普通A级,是季淳从慌乱的战场上收养的,没有纯血贵族的天性和成长环境, 就算在季家待了几百年,始终无法习惯被人服侍。
所以季辞从电梯里出来时,就看见他大哥一人坐在正对着落地窗的沙发上,撑着头在想什么事情。宽敞的客厅只有他一个, 所有仆人都不在。他需要思考的时候,总是会屏退其他杂音。
季辞这辈子算是被无法无天宠大的, 不过还是对季霖泽有点儿怵。毕竟和温柔的小舅不同, 大哥很少有笑意, 总是格外严肃, 尽管对季辞从未有过一句重话, 小孩儿还是怕他。
没办法, 在季淳彻底退隐修身养性之后, 撑起季家产业和门面的重任就落到了季霖泽的肩上, 成为名义上的一家之主。要掌管这样一个庞大、古老、且被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的大家族, 必须得有威严。
小舅温柔,二姐和小哥能玩爱闹,加西亚虽然不苟言笑,但比谁对他都百依百顺;相比之下,季辞单独和季霖泽接触的时间还真不多。
电梯运行其实没什么声音,但季霖泽在开门的瞬间就感知到了,睁开眼,从玻璃窗的倒影看见家里的幺子正挪着轮椅。他站起来要去推,季辞仰起头:“不用,哥哥,我自己来就行。”
季霖泽倒没有坚持,看着季辞熟练地挪过来:“最近怎么样?”
“好些了,下个月应该就恢复行动了。”
“那就好。”
*
季霖泽调了调他轮椅的位置,让季辞也正面窗外的阳光。城堡里有自一套通风、控温、调解系统,即便外面的温度日渐走高,这道看似平平无奇的玻璃窗能隔绝掉大部分热。
外面对着茂密的森林,视野非常好,夏天泛起的波浪和其他时节颜色完全不同,是叫人着迷的浓绿。
“老许呢?”
“有个合同要去签,晚上过来。”
季霖泽皱眉,又舒展开:“两家都不缺钱,还是多来陪陪你。”
长兄的关怀听起来都更冷硬些,但他对他的好还是传递到了心里,季辞冲他微微笑。
季霖泽看着小弟弟那个没有阴霾的笑容,联想到他这一年,或者这几年坎坷的经历,心里发酸。原本作为一个普通人类,季辞并不需要背负巨龙间的爱恨情仇的。可现在这些东西都加倍报复到了他身上。
他有些不忍,犹豫着摸了摸人类的头发。
季辞很惊讶。他长大后,不再处处需要人抱着,季霖泽和他就没多少身体接触了。这样一个爱抚小动物似的举动让他心脏悠悠颤了一下。他一直清楚,大哥不表达,不代表爱他就比别人少。
季霖泽也很少和他人发生肢体接触,不自在地收回手。季辞正欲开头,有人匆匆忙忙进来:“大少爷,小少爷。”
兄弟俩回过头,是个级别挺高的管家,在季家也好几个世纪了,很懂规矩,什么地方能进、什么话能说,条条框框记得很牢,没有要事不会鲁莽。
季霖泽没有计较他的打扰,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那人神色凝成沉重:“加西亚先生让我来通知,刚接到的消息,埃隆———那个埃隆·哈瑞斯离开秘境森林了!”
两人神色均是一变。
*
消息长了翅膀似的,埃隆·哈瑞斯终于结束「修炼」一事,三天内传遍龙届。
森林一日,外界一年,埃隆不过是在里面待了几周,对于外面而言,冬春夏更替,年历都已经翻篇了。
人人都以为埃隆·哈瑞斯没有悬念地死在险恶的林中,可他却回来了,且毫发无损,这怎叫人不惊讶。几个世纪以来,他是第一个能活着走出秘境森林的巨龙,究竟有什么魔力和幸运能做到这种地步,受到各方关注。
对于他的追随者来说,更是蒙上一层强大的神秘信仰色彩。
然而,极高的人气之下,这回埃隆却没再大张旗鼓办聚会和发布会,反倒很沉得住气,拿捏着群众的情绪高点,先后透出两条劲爆的消息。
第一条言之凿凿,以赫定家官方的名义,宣布经鉴定,埃隆·哈瑞斯是已故家主斯科特·赫定的亲生儿子,如今,在现任家主伊迪丝·赫定的支持下改回赫定的姓氏,埃隆·赫定将与她共同主持家族大局。
第二条倒是模棱两可,连配字都没,一张不清楚的照片,勉强能认出背景位于赫定家的庄园,画面中心是只不同寻常的幼龙,体型很小,也就正常巨龙脑袋那么大;鳞片颜色不同于任何传统血液纯度,是非常特殊的、介于青和白之间的色彩,莹润清透,淡淡发着光,仿佛上好的玉器。
很快有人辨别出这个特殊的幼崽究竟是什么物种,龙类炸开了锅———原来埃隆·哈瑞斯,不,现在应该叫埃隆·赫定了;这个后起之秀在险象环生的秘境森林捣鼓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带出「虬」!
那可是虬!或许没人见过,但不会有人没听过它的传说。
现在,埃隆用无声的行动清清楚楚地宣告,他把传说带到现实了。
东山再起的赫定家,和风头正盛的埃隆的「合并」,本就是一桩有力的联合,给主战派的龙类打了一针强心剂;现在再加上「虬」的助力,他们万分期待,重新登上食物链顶峰、呼风唤雨的那个时代,是不是很快就要来临了?
*
时节进入初夏,随着天气的回暖,季辞的身体好了不少,行动是没问题了,就是身体还有点儿弱,不过在他的执意要求下,家人还是放他回研究所上班,继续他未尽的研究。
有了之前的经历,加之狼子野心的埃隆归来,许游心有余悸,现在看他看得很紧,生怕绑架重演,每天亲自接送,风雨无阻。
季辞上班时间缩水,待个小半天就会回家,偏偏研究到了关键阶段,捯饬出一大堆古籍,找到了想要的几个词条,然而最重要的一环,至今欠缺。
秘境森林的中毒事件拖拖拉拉几个月还没痊愈,让他再一次清醒地认识到:这件事必须尽快完成,不能再拖,因为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如何。
他想压缩空闲时间把那块拼图填上,偏偏许游总「捣乱」,说什么也不让他加班;季辞不高兴,有几次差点吵架,最后一个说软化一个让步,激烈变了意味,不了了之。
工作上反反复复的耽搁和停滞还不是唯一的烦忧,季辞的焦虑并未随着春寒消退而衰弱,与其同时,长时间见不到簌簌、和各方对「虬」狂热的妄念搅和在一块,每一件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按照埃隆放出的消息,簌簌肯定还活着。可赫定家和埃隆都是疯子,谁知道他们对簌簌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来?
自从得知簌簌是「虬」,季辞明白的第一件事就是,簌簌在他、在季家眼中,只是个需要保护和照顾的幼崽;但对于其他人而言,他是武器,是工具,是掌控力量的开关,是能够快速跻身名流和强者的魔盒。
潘多拉的匣子被打开后,飞出了数不尽的灾难。人们意识到需要将其封印后,匣子本身,又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所有人都想利用簌簌做点什么,拿簌簌来交换点什么。
唯有季辞,他只想把他的小崽安安全全地带回家。
*
持续低落的情绪显然已经影响到了季辞的康复,许游坐不住了。
他曾答应过季辞,一旦埃隆离开秘境森林,他会立刻前去营救;埃隆是个有谋略的野心家,既然簌簌能够带给他如此高效快捷的提升,他一定会用某种方法控制刚被父母「遗弃」的年幼的虬的心智,然后物尽其用。
可以说,现在的埃隆·赫定实力必定今非昔比。
许游不能贸然行动,季辞也并未催促。他们都了解,救回簌簌,需要一个时机。
把季辞哄睡了以后,许游去了季淳的书房。这里和以前的布置差不多,那根属于季念云的龙骨也依旧供奉在烛光之间。
许游来过这里很多次了,从二十多年前季淳在这里将小辞托付给他开始,每当季辞的人生遇到重大抉择时,他们总会在这里相见,话题一次比一次沉重。
“崽崽睡下了?”
“嗯……”
“这段日子真是难为他了。你照顾他,也辛苦了。”
“您说的这叫什么话。”
季淳喝了口茶,幽香扑鼻。这是从森林间新采的,严格来说算不上茶叶,是某种树尖上冒出的最嫩最绿的新芽,泡在水里味道竟然意外得不错。等他再抬头,脸上挂着无奈的笑:“这件事,往大了说,是人和龙的种族问题,是龙和龙的家族对抗;往小了说,也就是你们一家三口的家务事。”
季辞为他带回来一个孩子,他为季辞把这个孩子送出去,现在要再次为了季辞接回孩子。
情节狗血,可也简单。
许游苦笑,没说话,沉默着和他碰了碰杯。一个世纪前,他开始有了接触贵族家的想法,雄心壮志畅想着未来有一日要成为季家座上宾,和季淳谈笑。
眼下算是实现了妄想的一部分,只不过,哪里想得到会此般相看无言。
“对了。”季淳忽然说道,S级用那双装着许多岁月和秘密的眸子沉静地看着他,“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可以去请「他」出山了。”
许游一愣,继而深深蹙起眉。
时局……竟已到了如此地步了吗?可这话出自季淳之口,一定有了更深层次的思量。
半晌,他郑重回答:“好,我会去的。”
季淳叹息:“希望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周末伊迪丝邀请我去一趟赫定庄园,我想,应当是埃隆的意思。”许游捏了捏拳,“我不打算告诉小辞,希望您能帮我瞒着他。”
“我知道了。我会让他陪我去城市里一趟。”
“但我要带另一个人。”
“谁?”
“三少。”
“越彭?为什么?”
“因为他是除了您以外,唯一的纯血雄性。”
第95章 谁最难忘3
◎你们不会想见到他的◎
“你不和我一起?”季辞扣着衬衫的扣子, 倒数第二颗是锁骨上,抵着喉咙。他转过头看着还赖在床上的人,“那你今天要做什么?”
“你小哥约我出去玩儿来着。季先生的画廊我也看不懂, 还是你去吧。”
季越彭虽然能疯,不过跟自己弟弟家的那个在一起还是注意分寸的。季辞熟悉他俩的脾性:“晚上回来吗?”
“当然, 而且应该会比你早。”许游说, “做栀子蛋糕等你?”
季辞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好吧。”
许游躺在那儿,从头到脚欣赏了下一番自己的小男朋友。季辞只穿好上衣,抓着裤子往里套,光着的两条腿又长又直, 白得发光,随着弯腰的动作线条绷成美好的弧度,衬衫下摆露出一截细腰。
大早上的, 实在是副诱人的好光景。许游弯弯眼睛:“宝贝儿,过来。”
目光像是有温度似的,灼得他的皮肤微微发烫。季辞又不是小孩儿了,不会不知道那样的注视代表着什么, 向前走了一步,但没有靠近:“我马上就要走了。”
“我又不做什么。”许游一脸无辜, “来, 让我亲一下。”
季辞拿捏不住这话里的可信度有几分, 又往前挪了一点儿, 许游伸出手, 不容拒绝地一把把他搂进怀里, 手掌贴着他腰侧柔软光滑的肌肤摩挲, 季辞抖了一下, 好像被烫出烙印。
出乎意料的是, 许游还真的规规矩矩,温柔地亲了亲他的唇瓣,浅尝辄止就放开了,没有多余的动作。
季辞站直,眨了眨眼,不敢相信。
许游看他那个样子,笑了出来,自己在他心里究竟是什么形象啊:“怎么,你在期待什么吗?”
“……”季辞转身就走。
许游眷恋地目送他离开房间,下床走到窗边,直到看见加西亚的车载上舅甥二人驶出视线,才打电话:“越彭,他们走了,我们出发吧。”
*
赫定庄园。
和上回不同,今天伊迪丝·赫定早早地在门口等候着他们的到来。她没有穿白裙,浅淡的绿色衬衫,配上马裤和马丁靴,长长的银卷发束得高高的,比起往日的圣洁感更添了一分凌厉,往那儿一站,简直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许游想起了豌豆树精阿尔瑟,同样是浅绿的印象色,却和伊迪丝展现出完全不同的风情。
巨龙在认定伴侣后,不会再被其他人的美色所打动,许游纯粹以审美标准来评价;但单身的季越彭就不同了,他还是第一次直面伊迪丝·赫定,以往只见过镜头下荧幕前,和真正亲眼见到的冲击性,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饶是娱乐圈里见识过无数美人的季越彭,也有些愣怔。
三百多岁的他在年长的伊迪丝那儿,也就是个小屁孩,视线甚至没多停留几秒,悠悠开口:“许先生,我以为,我只邀请了你一人。”
许游的确没有提前说过会带季越彭来,不过言语上早有准备:“他是我恋人的兄长,就是我的家人。携家人拜访,应当也不是什么特别冒犯之事。”
牢笼里束缚着喉咙长大的金丝雀怎么可能比得上口若悬河身经百战的商人,伊迪丝知道自己讲不过许游,也不可能把季越彭赶出去,没什么表情,带着他们绕过庞大龙翼形状的喷泉,进入那幢金碧辉煌的宫殿。
季家和赫定家如今是世仇,再往前几代,也有过交好的、互相串门的时候。可惜那时候还没有季越彭,自然没见识过赫定家究竟能穷奢极侈到什么地步,宫殿里金银玉器堆砌的装饰看得三少爷直皱眉。
巨龙都是贪财和敛财的,这是他们的本性,季家的藏宝窟只会更胜。季越彭清楚自己没立场感到不舒服,然而,那些财宝给他一种诡异的冰冷和桎梏感。
或许其下沾染的血和罪恶,远比洁净的表面呈现出的,要多得多。
*
伊迪丝让仆人都退下:“二位,请坐。”
许游看了看他们的座椅,扶手材质坚硬,呈现出象牙白,龙是不屑于用大象的牙齿的,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原料打磨。
他坦然落座,装作不在意地问道:“另一位家主今日不在?”
伊迪丝听到这个称谓时,神色有一瞬间的扭曲,很短暂,不过还是被许游捕捉到了。
她的表情冷淡:“我的侄子……很忙碌。”
“组建新世界,的确是大忙人。”季越彭嗤笑。
他年轻气盛,又一直被季淳保护得很好,话里的刺儿不知收敛。
“大人总是要做正事的。”伊迪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季越彭看出几分自视为长辈、对小辈的不屑,恼怒地捏紧了拳。
许游没想到这位看似不谙世事的高岭之花,居然一句话能把季家跋扈的三少爷噎得哑口无言。他生怕他俩起冲突打乱自己的计划,连忙打圆场:“也就是说,你邀请我们来,是瞒着那个人了。你不怕他得知了发怒?”
伊迪丝回答得缜密:“他还没有手段解决我。但我很好奇,你们一定也知道他现在的实力有大幅提升,为什么还会贸然答应?不怕是个圈套?”
许游打太极,把问题抛回去:“我相信他不能越过你做决定。”
虽然埃隆是事实上的领导者,但巨龙是信奉和膜拜血统的生物,必须有身为纯血的伊迪丝号令,才能真正将一个失落的家族重新凝结。
所以,埃隆若是想将新生的赫定家发展到可以对抗古老的季家,伊迪丝必不可少。
伊迪丝似笑非笑:“许先生凭什么认为,我和他并不是站在同一边———我们都是赫定家的人,斯科特是我的兄长,是他的父亲,我们当然会为了家族的前景付出一切———你们两位不是同样吗?”
“你说得对,我并不能确定。”许游微笑,“所以我更加好奇,伊迪丝小姐,您邀请我们来,究竟是什么意图?”
“我知道你们总会找来。与其弄坏我的庄园,不如我主动打开大门。”
季越彭冷道:“你倒是比那个混蛋识时务。”
“也不是识时务的问题。”伊迪丝微妙地叹了口气,好像在无奈小孩子的不懂事,略过季越彭直接转向许游,“也许在我回答问题之前,许先生能否先告诉我,带他来,有什么所求?”
许游托着下巴,好像面对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伊迪丝小姐,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造」出S级的纯血巨龙?”
*
此话一出,另外两人脸色都变了。
纯血在巨龙中有压倒性的统治地位,只要龙血纯度超过99%,就是获得了不可撼动的王座。既然出生无法选择,那么后天精进和提炼血统,也是很多人想过的办法。
但血液毕竟不是速度、耐力、体力,随便练一练就能提升,就算把一条龙原本的血液全部抽干、重新注入S级的血,日后重新造出的血液也会将它稀释;更何况S级原本就稀少,怎么可能有试验品。
千百年来,如同人类炼丹想要长生不老,龙类也不停地寻找各种提纯血液的方法,什么黑魔法、巫术、偏方都试过,可惜至今没有成功的案例,倒有A级把自己折腾到疯狂、反而堕落至C级以下的情况。
许游蓦地提这个,不可能是随便问问———必然和身为「虬」的簌簌有关。
作为眼下唯一的A级,许游比另外两个纯血都要置身事外得多,提起这个话题还挺乐呵:“最简单的办法,当然就是两个S级结亲,诞下新生命。”
伊迪丝和季越彭都沉默了。
现存的四个S级,其中三个是有血缘关系的,另一个则是伊迪丝。在伊迪丝出现之前,纯血巨龙几乎要断绝在季家这里,如今有了她,好像出现了全新的火种。
如果不考虑个人意志、纯粹考虑种族延续,那么伊迪丝和季淳、或者和季越彭在一起,就能够顺顺利利产生新的S级。这其中,季淳早已清心寡欲不问世事几百年,正值壮年的季越彭是更有可能的那一个。
联姻会是最有性价比的方法———若两家之间没有血海深仇。
季越彭表情绷不住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被拉来是要相亲的,咬牙切齿:“老许……你这是什么意思?”
许游做了一个安抚性的动作,示意他别着急,等着伊迪丝的反应。
赫定家的大小姐的视线在他们二人间逡巡,缓缓道:“我不明白。”
许游笑:“放轻松,我并不是要给你们俩说媒。我想告诉你的是,两个S级的结合和孕育,是产生另一个S级唯一的办法,或者S级和超A级赌一把几率。总之,只有这样才是安全的。”
伊迪丝铂金色的眼睛盯着他,那色彩是属于纯血的标志。尽管并未主动意图施压,许游还是感到了一阵难以抑制的心慌。
好在,和季家的人相处这么多年,他要是不会调解在S级面前的本能反应,早就心梗而亡了。他给自己顺了顺气:“我只是提个醒,用「虬」的力量改变血统,并不安全。很有可能到最后,得、不、偿、失。”
*
埃隆·赫定千辛万苦想要得到簌簌,就是因为传言中「虬」有特殊能力提升龙的血统纯度,能将他作为私生子的A级,一跃成为光辉的S级。
具体怎么操作倒没有记载,他在秘境森林里拖延的那些日子,一定就在研究这个。
「虬」究竟有没有用,一年后重新测定血液,就能知晓。若真的有作用,簌簌原本就受人觊觎的处境会变得有多艰险,可想而知;若是没有,埃隆大费周章至此,搞得如此轰动,最后一无所获,挫败和憋屈迁怒到簌簌身上,后果更不敢想象。
许游没法明着抢回簌簌,那就先从伊迪丝这儿下手,撬得松动些。
伊迪丝和埃隆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蚱蜢,埃隆不能缺少她这个尊贵的象征,她更不能没有埃隆作为实际上的靠山。所以,尽管二人之间或许有许多罅隙,但他们一定是最不希望对方出事的人———起码现在是这样。
果然,伊迪丝听闻,神情变了又变,最后垂下眼睛低声道:“我知道你的目的。”
许游忽略掉旁边季越彭复杂的眼神,轻咳了一声:“我来,自然是要把簌簌带走的。就算不是今天,也会是某一天。”
“当初是你选择用他来换季家的小少爷,为什么现在又反悔?”
许游无奈地摊了摊手,提到季辞,声音带上一丝宠溺:“因为小少爷想要簌簌回家。我的责任,就是要满足他的所有愿望。”
老许的性格对上单纯的小辞,甜言蜜语那叫一个信手拈来。没想到对峙现场还能顺手秀个恩爱,季越彭小舅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伊迪丝倒没有被打动,反而看起来比之前严肃得多:“你说的关于埃隆的事情,我会考虑。但是,如果是「虬」,看在淳哥哥的面子上,我还是想劝一劝你们。”
「淳哥哥」的称呼听得季越彭一惊,才反应过来说的是他小舅。这些老家伙的前尘往事太复杂,他不想打探,更不想被牵扯。
许游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只关注了最后一句:“劝?”
“你们不会想见到他的。”伊迪丝摇摇头,“他已经不是……你们记忆中的那个簌簌了。”
*
今日的会面就此结束,许游本来也没打算这趟来了就强行带走簌簌,季淳让他请「那位」出山,他正在着手安排。更何况伊迪丝也说了,埃隆不在庄园,而他现在不管到哪里都会随身携带簌簌。
但不是没有收获。起码他已经探查出来,伊迪丝虽然和埃隆的命运绑在一起,并不是真的同一条心。若是埃隆真的能够借助虬晋升成为纯血,就没有留着她与自己瓜分权势的必要;伊迪丝虽然贵为S级,可她其实没多少自保的能力,她的未来能走到哪里,几乎全押在簌簌的作用上。
必要的时候,很大程度上她是一股可以争取的力量。
他们没留下太久,伊迪丝送他们到门口,上车前忽然叫住季越彭:“你出生的时候,我去看过你。”
季越彭皱着眉:“突然打什么感情牌?”
他出生后不久,父亲就被暗杀了,即便到最后也没有证据,但谁都知道是赫定家的人干的;斯科特又是他的杀母仇人,他们之间的血债累累。他还在龙蛋里时,就已经被季淳带着退隐山林,和赫定家早就没有交集。
伊迪丝垂着眼睛,声音有些发抖:“我只是……我一直很喜欢念云姐姐。我很抱歉,对她……”
季越彭不耐烦地打断她的忏悔:“你没资格提她的名字!”
理智上,他清楚一直软禁的伊迪丝并未参与任何谋划,错不在她;感情上,他却无法原谅、更无法替父母原谅赫定家的任何人。
许游也搞不懂这突如其来的煽情是要唱哪一出,直觉不会有好事情,还是别放任对话继续下去,拉过季越彭就要走。
一辆火红的迈凯伦停在他们面前,三人僵持的画面倏然凝滞。
埃隆穿着深V的衬衫,带了根同样骚包的项链,摘下墨镜挂在衣领上,笑眯眯地望着他们,很惊喜似的:“姑姑,有贵客到访,你怎么不告诉我?”
被他目光注视着的伊迪丝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战栗。
许游和季越彭还没说什么,就见副驾驶也走下来一个人。
二人抬眼望过去,是个五官精致如画、漂亮完全不输伊迪丝,冷白色的……少年。
第96章 谁最难忘4
◎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
少年看上去十七八岁, 发色肤色都淡,衣服也是浅色系,往金灿灿的大门和绯红的跑车旁一站, 宛若夏日的晴空之下骤然落了捧雪。
他穿得很素,脖子上同样挂着项链, 不过和埃隆夸张的造型不同, 是个倒挂的勾玉,白水晶的质地,说不上和他的肌肤哪一个更通透莹润。
少年下了车,目光在他们身上毫不留恋地划过, 走向埃隆,看起来模样乖巧,眉宇间却凝着淡漠。有成年人的冷峻与疏离, 又有少年人的青涩和纤细。
埃隆比他高大一圈,把自己的墨镜随手卡在他的领口上,搂住少年的腰肢,并不避讳在别人眼前亲昵, 低头磨蹭着他的耳畔:“不和你的父亲打声招呼吗?有……我算算,几个月没见了吧?”
许游和季越彭都没反应过来这个突然出现、和埃隆好像很熟悉、严格来说是暧昧的少年究竟是什么人。既然伊迪丝没有表现出疑惑, 说明这个孩子不是外来的;以他如此贴身跟随的地位, 一定很重要, 或者说很有用, 应当早就被埃隆和其他人宣传得满城风雨。
可他们竟然谁都没见过他。
埃隆手掌握住他的腰, 瞥了眼怔在那边的许游, 装出心痛的姿态:“你看看, 太久没见, 你爸爸都认不出你了。”
刚才埃隆说了什么?他说———
“父亲?”少年冷笑, 即便个头小不少,眼神竟居高临下的。嗓音轻柔而清冽,讲出的话决绝如刀刃,“他可不配。”
许游的心脏被铁锤猛地重重敲上一击。
这个冰雪一样的少年人,是他的小簌簌?
*
刚离开没多久,他们再次回到象牙色的客厅。只不过这次谁都没有东张西望的兴致了。
秘境森林分别时簌簌化形后还是个几岁的小孩子,才过了大半年,怎么会年长了十岁?
直脾气的季越彭按捺不住性子:“随随便便找个小孩儿来冒充簌簌,就觉得我们能买账?”
当初把簌簌送走的决定是许游做的,整个过程也掌握在季淳和季霖泽这些长辈手里,他就没什么参与权。出去玩儿还特意买了小龙崽喜欢的甜点,开心心回到家,发现簌簌已经被带走交换人质了。
他不会怪许游,毕竟季辞才是这个家的中心。说来对簌簌残忍,事实的确如此,就算让他、不管让谁来二选一,都会选保季辞。
但这并不影响他恨埃隆恨得咬牙切齿。他出生起就住在古堡了,几个世纪相安无事,直到三年前被埃隆一把火连同所有温馨回忆烧得干干净净。后来昏迷的许游,现在虚弱的季辞,被绑架的簌簌……一切的一切,罪魁祸首都是眼前的男人。
季家三少爷本就是娇纵的性子,新仇旧恨堆在心头,火大得很,直接指着鼻子骂。
埃隆眯着那双海蓝色的眼睛,没说什么,倒是坐在他腿上的少年凉凉开口:“我一岁那年,你把面粉当成奶粉冲给我喝,明明发现了,也没有改回去。”
季越彭噎住了,肩膀一缩。这事儿他的确干过,不仅簌簌,小时候的崽崽也一样。而且怕被大哥责罚,将错就错,反正面糊糊也不是不能吃……
他转念一想,不对,会犯这种错的自己绝不是独一份,万一这臭小子随口一说拼概率呢:“这种事儿随随便便就能栽赃吧,你还能举出别的例子来?”
少年弯了弯嘴角,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轻描淡写讲了个娱乐圈的八卦。
季越彭彻底挂不住了,因为这件事真的只有簌簌知道。当年他带着刚刚化人形的小龙崽出去玩,仗着小东西听不懂也说不好人类的语言,大摇大摆带他探究人类秘辛。
除了当事人和他们两个,再没人知晓。
换言之,眼前这个冷漠的少年,真的是他们家半年前被带走的那个小孩子,如假包换。季越彭失魂落魄地坐回椅子,目光一片灰败:“是他……真的是簌簌。”
*
许游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
他比季越彭更早一步确认了少年的身份,哪怕簌簌不是他的亲生孩子,虬的印随行为有种特殊的标记,能让连接的双方都感知到联系。虽然季辞才是那个被虬承认的家长,但他同季辞交融太多,也被「感染」了。
理性上告知这个孩子就是被他亲手送进狼窝里的簌簌,但感情上,怎么都无法相信。
少年依旧倚在埃隆怀里,很难不去猜测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埃隆的手上有一道疤,少年的衣衫下摆被他掀开,光滑的皮肤和狰狞的伤疤对比得十分扎眼。
许游看着眼前的场景如鲠在喉。若真是簌簌,他怎么也不能允许自己年幼的孩子和埃隆这样的人搅在一块———尽管外表十几岁,实际簌簌诞生于世上才三年。
他当年第一次见自己的小男朋友时,后者也是三岁,不过他堂堂正正,只把季辞当做需要保护的幼崽,从来也没起过别的心思。
簌簌和埃隆的关系,怎么看都不太对劲。
话又说回来,许游实在做不到把簌簌和眼前人联系在一块儿。如霜似雪的少年和记忆中软乎乎调皮的幼龙,哪里有半点关系?
就像……就像是个陌生人。
许游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伊迪丝说,「你们不会想见到他」。
一直在旁边看戏的埃隆好整以暇:“怎么了呀,父子相见,不该是更热情些吗?我还以为你们会抱头痛哭呢。”
许游皱了皱眉,埃隆讽刺自己就算了,看起来簌簌是他的……那种关系,为什么也舍得讲这样的话伤人?
然而少年没有任何反应,好像讲的根本不是自己。
许游忖度着开口:“埃隆,你用什么方法给他洗脑了?”
“洗脑?”埃隆嗤笑,“若收服人心得用上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那我也没必要这样努力了。”
“哈,你又有什么手段不是下三滥的?”
“许老板,你口舌厉害,我不跟你绕圈子。我想你也看到了,他已经是我赫定家的人了,不会跟你走的。死了这条心吧,嗯?”
许游越过他,看向少年青玉色的眸子,试图从这里找出一点熟悉的、属于「簌簌」的影子:“你知道,他要你是做什么吗?”
少年大概是经受了「想不被他人蛊惑就不要主动接茬」之类的训练,没有回答。
“挑拨离间啊?”埃隆笑,“这招可行不通。毕竟我要做什么,早就诚实地告诉他了,他都明白,也都答应。不会像有的人啊,连瞒带哄骗的,送到别人手里去,搞得好像还会再来接回家。”
他毫不留情地撕开了同时存在于许游和簌簌身上的伤口。许游一直不愿去面对、但不得不接受的事实,就是把无辜的幼龙亲手送入虎口的人,正是自己。
少年看向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温度,既没有哀怨,也没有憎恶,好像在看一个没有任何交际的陌路人,好像刚才埃隆轻描淡写的经过与他无关。
许游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现在横亘在面前的大山,并非如何从野心勃勃且实力大增的埃隆那里夺回簌簌,而是如何让已对季家伤透了心彻底失望的簌簌,原谅他、他们的过错。
*
许游整理了下心情,让自己看起来诚恳些:“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那我可没有决定权。我啊,从来不越过他人的意志做选择。”埃隆像是料到他会有这样的要求,话里有话地讥讽,仰起头看着坐在怀里的人,还挺温柔,“你想吗?”
少年没看许游,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半晌点了点头。
埃隆却撇撇嘴,双手抱住他的腰:“可我不想你去呀,怎么办?我不想你跟他单独接触,怎么办?万一你听信了他的诱哄想跟他走,要离开我了,怎么办?”
一串「怎么办」排比句似的砸下来,仿佛撒娇的语气听得许游和季越彭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哪儿哪儿都文质彬彬的赫定新任家主,居然在家里还有这么副面孔。
要是外人,早就好奇他和这个小少年到底什么关系了。在座的各位无言以对转过头,只有许游皱着脸想,我是他爸,不要讲那么奇怪……
簌簌倒是习以为常,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低着头,眼神柔软清澈:“我会听你的话。”
“什么都听?包括……”后面声音弱下去。
少年眨了眨眼,点点头。
“好吧,这可是你说的。”埃隆满意地松开手,“你带他到外面去吧。”他捏了捏他的鼻子,“给你十分钟。”
少年没有丁点羞赧之意,转身就走,也不管许游有没有跟上来。后者无奈地瞅瞅季越彭,得到一个沉重眼神的回应,跟了上去。
许游其实没想好要跟他说什么,不过走出雕龙画凤的大门后,总算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就在此时,那个之前被许游暗暗诟病过的纯金打造的大门处传来躁动,几个保安跟想要进来的车起了冲突,听起来挺严重,好像快要打起来了。
许游问:“不是你家的车?”
男孩摇摇头,秀气的眉毛皱起来。
怎么觉得……
少年走过去,示意保镖放行。尽管外边儿的人还不知晓簌簌的存在,但现在的赫定庄园里,人人都知,他就是埃隆名正言顺宠着的小少主。他说话,下人不敢不听。
原本应当是标志着沉稳的宾利带着煞气开了进来,疾驰到他们面前,就算金钱堆起来的座驾,刹车声一样难听。
刚才车开得太快,没看清楚车牌,但当它稳稳在自己面前停下来,不好的预感像警铃一样疯狂响了起来。
后排车窗降下,父子俩同时抬起头,看清来人后,被钉在原地。
*
“宝、宝贝儿,你怎么在这?”
许游吃惊得舌头都打结了,他早就拜托季淳今天把季辞支走,就是不想让后者面对这一切。跟埃隆的掰手腕需要慢慢来,人类的软弱和感情用事,不适合掺和进巨龙的冷酷斗争中。
现在纠结到底谁说漏嘴已经没必要了,反正百依百顺的加西亚从来拗不过小少爷,尽职尽责直接送了过来。
加西亚打开后备箱,拿出轮椅,愣了半天的许游终于回过神,赶紧打开车门把季辞抱下来。
他最近情况有点儿反复,有时身体差不多恢复到健康的水平,有时候连站都站不起来。从季淳的画廊到这里很远,坐这么久的车对于病人来说是个考验,加西亚想得周全,车上总备着轮椅。
季辞看向许游的眼眸里好像有泪,许游心里发慌:“宝宝,你听我解释……”
季辞摇摇头,让他推自己过去。
许游暗自叹气,这时候只能听小少爷的,于是顺从地把哄季辞的重任甩给了儿子。
少年直愣愣地杵在原地,垂下目光望着季辞的腿,张了张嘴,下意识发出音节:“Ma……”
熟悉的称呼猛然刹住车,他冷冷地抬眼看许游:“是他干的?”
许游听出了这个「他」指的是埃隆,简单地复述了一遍事情经过:“你还记得……那个时候我带你见到小辞,他在玫瑰花里昏迷不醒吗,就是被埃隆下了毒。现在,还是后遗症。”
对于外世界的他们来说,这场变故已经发生了大半年,季辞也慢慢从极端的虚弱走向康复;但对于刚离开秘境森林的簌簌而言,也就是几天前才发生的事情,季辞被玫瑰的花蕊包裹并昏睡着的时候,他还是个跪在旁边守护的小孩子。
尽管那时对周遭的变故无知无觉,然而并不妨碍他记得一清二楚。
季辞和埃隆是他短暂生命中唯二完全交付信任的两个人。前者将他拱手让人,后者呢?明明答应了———
季辞摆脱许游的束缚,转动着轮椅缓缓靠近,抬起头望着生疏的面孔,声音有些克制不住的发抖,好像找回丢失已久的珍宝:“你是……簌簌吗?”
少年长久冰封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纹,单薄的身体风中树叶般颤栗,紧紧捏住拳头:“不要再用那个名字叫我———我不是你的簌簌!”
第97章 谁最难忘5
◎转世或轮回总会归来◎
三年前, 在秘境森林的边缘,还是大学生的季辞与死里逃生的两个好友躺在草坪上,看着因为听见自己议论开心得左摇右摆、发出沙沙声响的玉色龙蛋, 随口定下了「簌簌」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伴随着龙蛋孵化,伴随着他从一头不会飞的小龙崽, 到两三岁奶声奶气的幼儿, 再到大半年前重新进入秘境森林前那个调皮活泼的男孩,他在这个世界上,一直以「簌簌」的身份存在。
三年后的今天,挺拔的少年情绪失温地控告———不要叫我那个名字, 我不是你的簌簌。
季辞甚至忘了该怎样反应,耳畔嗡鸣,那道苦痛的控诉化为利箭, 刺穿了他的大脑。胃部揪痛,他疼得弯下了腰。
“小辞!!”
许游赶紧蹲下来看他的情况,人类脸颊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豆大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淌下来, 不知是因痛楚还是焦虑。
那边的少年吼完这句话后大口大口地喘气,瞪着他们, 再无下文, 好像一句话耗干了全部力气。
他只有三岁, 尽管外表临界人类的成年之线, 尽管命途多舛成了赫定家的小少主, 可他在灵魂深处依旧稚嫩, 数月前还是绕膝承欢的幼子, 每天最期待的就是爸爸妈妈能回家看看他、一起吃晚餐。
拿他去交换季辞的决定是许游做的, 事实上也只是计划中的前半部分, 后半部分,总要把他接回家。
可在年幼的簌簌眼里,就是爸爸妈妈不要他了,直白且残酷;季辞是更亲近、更信赖的那一个,如今怨怼也就更多地转嫁到了他身上。
雏鸟情节像脐带一样被生生截断,枕边故事承诺过要保护他的人,亲手将他送入敌营狼窝。幼龙承受的恐惧和无助,又有谁能体会。
*
加西亚蹙着眉,用中医的方法握住季辞的手腕探查他的脉象,许游摁着季辞的后脑勺护在怀里,先前对男孩的愧疚随着季辞愈发惨白的脸色而消退,愤怒席卷而来:“你知道他有多担心你吗?!”
男孩眼圈登时红了,像个———不,就是个犯了错的小孩,惶恐却倔强地不肯低头。
过了一会儿,季辞缓过来些,闭了闭眼调整呼吸,心痛地望着眼前全然陌生的少年人:“你现在的名字?”
男孩狠狠地擦了下眼睛:“你没资格知道。”
他皮肤太白,红红的眼眶显得格外委屈。
有谁的嗓音悠然加进来。
“谁欺负我们家的耶利米啦?”
季家这边几人面面相觑,耶利米?是在喊……簌簌?
在场的人都转过头,看见埃隆插着口袋站在他们身后,面带笑意,柔情百转:“我的小耶利米,my little sweet prophet,到这儿来。”
少年踌躇片刻,向他走过去,顺从地被龙搂进怀里。
许游已经见识过他们的亲密,但季辞是第一次见到,瞪大了眼睛。
埃隆替少年抹了抹眼泪,捏住他的下巴:“他不再是你们季家的小簌簌了。他现在的名字叫耶利米·赫定。”他的嗓音里掺着些诡谲又崇拜的咏叹,“这个名字怎么样?他是我的先知,是上帝给予的至高提升,是我所向披靡的矛。”
他像吸血鬼一样贪婪地嗅了嗅少年的后颈,好像那雪白的皮肤下面不是肌理与骨骼,而是什么醉人的毒和欲。
簌簌———现在该叫耶利米了———没有半点抗拒,就那么乖乖巧巧任他嗅弄,垂着眼睛,像个安静的瓷娃娃。
好似刚才那个对他们横眉冷对的,才是假象。
季辞目睹着这一切,恍惚地发现,簌簌真的不再是他们家的孩子,彻头彻尾成了别人的。这一认知让他的心脏被无形的手恶狠狠地攥住。
本身赶车过来就很疲惫,此刻种种情绪交织施压,先前的力气支撑到了极限,季辞眼前一花,意识沉入水底。
*
环洲路184号。
距离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七年了,但伯恩每次看到那个过于逼真的蛇型面具,心里还是怵得慌。
女人的身姿依旧曼妙,明明只是个普通人类,七年的岁月却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即便戴着面具,也能感觉其下隐隐的笑意。她见到自己总是这副轻佻模样,好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搞得伯恩一阵心烦意乱。
好在今天他带着正事来,没空跟她掰扯,单刀直入:“你家主人呢?”
“包间里。”女人倚着门框,没有让开的意思,反而往他身后瞅,“怎么没开上次那辆啊,还挺好看的。”
两三年了,他哪儿记得上次开的是什么车:“这不是我家的。”
“嗯?”
伯恩翻了个白眼,知道她不满足好奇心是不会轻易放行的,只要折回去,打开后排车门,态度恭敬:“您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女人有些好奇,伯恩这个人没多少礼貌的概念,对她家的主人没有,对自家的许少爷唠唠叨叨,却对今日的来人如此尊敬,她伸长脖子去看,在看清来人面貌后不自觉站直了,下意识理了理先前故意卷起的裙边。
——是元老!
当初许游是谁派来的,跟在主人身边的她自然有数。然而跟主人沟通的一直是许游,后来忙起来,甚至是伯恩来代劳。
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位大佛也纡尊降贵,找到她这儿小破庙来。
“先生。”龙届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在去掉姓氏、单独称呼「先生」时,都是特指同一个人。身为人类的她也要遵循规律。她从没跟元老打过交道,摸不清是什么样儿的人,谨慎地颔首措辞,“您居然亲自到访。”
元老看起来很年轻,三十出头,清俊儒雅,哪里能想到已经一千多岁的远古生物。人形的皮相总是能挑好看的,季淳和气地冲她眨眨眼:“你是人类吗?”
女人愣了愣,没料到抛过来的竟是这么个问题,下意识回答:“是。”
季淳笑微微的,温声道:“我家的孩子,也是人类。”
女人知道他说的是季家盛名在外的小少爷季辞,或许是元老比想象中好相处得多,她不自觉放松下来,抿嘴一笑:“所以您和我的主人都在尽力避免两个种族的冲突。请吧,季先生,我家主人恭候多时了。”
*
这是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私房菜馆,无须达官显贵、社交名流,只要预约得上,都能来尝一尝。坐在前厅品味佳肴的人类哪里能想到,穿过厨房的密道连同着的包厢,坐着一念之差就能把他们所有人当成盘中餐的另一种族。
季淳和伯恩在那里见到了女人口中的主人。
不止女人,进入密道开始,所有把守保镖、来去的下人都戴着蛇形的面具,有细微的形状和颜色区别。躺在兽皮沙发上的男人左拥右抱两个曼妙女郎,也都戴着面具,唯独他没有,但半张脸都被蛇形纹身覆盖,很是骇人。
仔细看就能看出来,厚厚的刺青是为了掩盖其下纵横的伤疤。
也不知哪一种面目示人更可怖些。
见女人领着贵客进门,他拍了拍怀中的美人:“辛苦你了,甜心。带她们下去吧。”
“是。”
男人坐正身体,衣领大敞,露出的皮肤上留着各种痕迹。他并不忌讳被看见,掸了掸烟灰,痞笑道:“小淳叔叔,好久不见了。”
房间光源很弱,唯独那双龙瞳在昏暗中亮得扎眼,和他从小臂一直延伸覆盖到手背的鳞片颜色一致,是代表纯血的铂金色!
这位,便是三世纪前,两大贵族家爆发冲突、两败俱伤后,「下落不明」几百年的斯科特的独子,赫定家第一顺位继承人———卢修斯·赫定。
「小淳叔叔」这个称呼还在伯恩的听觉里隆隆作响。他也听许游说过大小姐伊迪丝对季淳的怪称呼,心想,怎么身为敌对的赫定家的人对季先生都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依恋。
他本来在家待得好好的,猝不及防被召唤来给元老开车,只因季淳的专属司机加西亚,护送他家少爷那个宝贝得不得了的小男朋友去了。
伯恩这些年也算是跟着少爷和季家混熟了关系,还算了解,季先生喜欢清净,不喜欢混乱和烟味。但后者在这个连伯恩都觉得呛的屋子里并未表现出偏好,连眉都没皱一下,口吻淡然:“的确。从……那次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了吧。”
卢修斯伸了个懒腰,随性得好像不是在会见杀父仇人的弟弟,而是随便哪个串门的好邻居:“别杵在门口了,进来坐吧,叔叔。”
*
“真的不要看医生吗?”
季越彭都已经上了车,还是不放心,又下来,绕到许游这边,趴在车窗旁:“要不还是先去看看吧?”
许游正探身给副驾驶的季辞系安全带,后者脸色仍不好看,但精神还行,反过来安慰:“没事的,哥哥,我去散散心就回家。”
季越彭的目光越过他,抬抬下巴,以大舅哥的身份问许游:“我能放心你吧?”
这是迁怒到自己这儿来了。许游知道这个问题不仅季越彭在等,那边车里听力极好的加西亚也是同样,不能糊弄,于是他牵起季辞的手,在人类的手背上绅士地印下一个轻吻,以实际行动代替回答:“你还不相信我?”
季越彭对于这种秀恩爱行为很想翻白眼,又不好在季辞面前这么做,只能撇撇嘴:“虽然我也很想不相信,可谁让他选了你呢。”
他抱怨得情真意切,总算让季辞笑出来。见到弟弟的笑,季越彭终于放心,回到加西亚车上。两辆车一前一后离开赫定庄园,后视镜里伊迪丝的身影愈发渺小。
几小时前驱车赶来这里,和现在的心情一天一地。之前有多想见到簌簌,现在见了耶利米,就有多后悔。
要是早知道孩子会变成这样,他就……
他就什么呢。
他能不来要回簌簌吗,还是能不用簌簌交换季辞?
人人都想抹掉过去半年发生的所有事情,将一切倒带重来。可即便是站在食物链顶峰上的巨龙,也没有此般通天本领。
许游的散心方法,就是把车停在森林入口,恢复龙身,载着季辞向森林最高的树上飞去。
*
天色暗了下来,月亮跟着他们一起升空。
季辞身体恢复了一些,可以稳稳地「乘坐」巨龙。他从来不畏惧高空,龙的脊背是他成长了二十来年的地方,和许游的怀抱一样,最叫他安心。
三年前,森林中央是季家的古堡所在地,周围除掉不少树,栽开草坪,供孩子们嬉闹。一场大火烧光所有,如今春风吹又生,死去的亲人不会再回来,但总有生命继续生长。
从高空俯瞰,几乎认不出当年大火的地点。好在那棵高达两百米的粗壮古木鹤立鸡群,足够显眼,许游载着他停在了树干上。
他们至今叫不出这棵树的品种,过于特殊,仅此一株。独木能成林,树荫隐天蔽日,绝对是独霸一方,就连伸出去的树枝都能盛下一头巨龙,看起来很像秘境森林的通天豌豆藤;季辞进去过两次,每一次都留下了不好的记忆。即便美丽,也再也不想去了。
许游回到人形,扶着季辞:“腿怎么样?”
“还好。”
还好就是不太好。许游把轻巧的人类打横抱起,找了一处不招风、也平坦的地方坐下来,岔开腿让季辞坐在怀中。
虽然外面是要开冷气的夏天,但森林里的气温原本就要低不少,更别提这儿是高空。龙的体温比人要低,并不能帮助取暖,只能紧紧搂着他,下巴磕在季辞的颈窝。
季辞清空大脑,试图忘记在赫定庄园发生的一切,埃隆,耶利米……努力去享受和许游独处的宁静时刻。两个人都没再说话,静静眺望着夜色里陷入沉默的森林。
这儿是制高点,从这里看得见森林的全貌,包括偶尔经过的飞鸟,远处灯光模糊的城市,包括隐约可见的、季家新的城堡,和后方一团深色迷雾的秘境森林。
银白的清辉纱一样拢下来,他们幕天席地,躺在月色下。
季辞双手攥着他的前襟,问题来得突兀,声音颤抖:“要是有一天……要是我死了,怎么办?”
许游一怔:“怎么说这种没头没脑的话?”
季辞执拗地问:“你回答我。”
人类的寿命只有几十一百年,而龙有几千岁。他迟早有一天要先离开。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也是近在咫尺的将来。
许游察觉出他的不安,抚平他眉间的峰峦,语气轻柔,像在哄一个很小的孩子———他也的确精于此道:“我会去找你。”
“找我?”
“轮回转世,你总是会回来的。”
“轮回?”
“怎么,只允许人信这个,龙不行?”
“不是。”
“那你信这个吗?前世今生?”
季辞张了张嘴,没想到许游竟然会先提起这个———在如此拙劣的此时此刻。他在这具身体里过了太久,都快忘了,灵魂曾经趟过两世归处,沉溺于眼前这个人的前世,又耽搁于此生。
他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坦白一切,但还是忍了忍,挑了个模棱两可的切入点:“我以前跟你说过吧,我从上辈子就喜欢你了。”
“嗯?”
“如果,如果这次所有人都得偿所愿…………”他在许游的眼中望见自己的倒影,声音静悄悄的,“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好。”
月光初雪一样轻飘飘地落下来。
第98章 幕间(五)
◎给你一个全新的人生◎
幼儿的哭闹声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杀伤力最强的武器。
距离姓许的离开过了至少仨小时了, 男孩仍在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原本白皙的小脸憋得通红,从刚开始感情充沛的嚎啕, 到现在体力耗尽后的抽泣,音量有大有小, 但没停过。
埃隆躺在相隔十来米的树枝上, 双手枕在脑后嚼着草叶,毫无形象地晃悠着腿,哪还有半点人前领袖的精英模样。
他闭着眼听着微弱的小溪流时断时续。最初被噪音烦不胜烦,现在居然有点儿催眠———听困了。
时间不算紧迫, 可也不想浪费在这儿。他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吐掉已经咀嚼得没味儿了的叶子,起身, 半蹲,有节奏地前后甩甩手臂,象征性地目测了下距离,一个立定跳远轻轻松松跨越过十几米的距离, 跳到小孩儿在的那根树枝上。
男孩被从天而降的人吓了一跳,一时间忘记了哭泣, 眨巴着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每眨一次都会掉下一滴泪。
埃隆蹲在他面前, 伸出食指碰了碰他的眼角, 那些泪珠看起来晶莹圆润, 宝石似的, 在指腹触碰到的瞬间化成温热的液体。
好久没见过小孩哭了。他想。
啊, 突然好想吃小孩。
小家伙的眼神从惊讶骤然转为惊恐, 哆嗦着往后退, 埃隆才意识到自己把后一个想法顺嘴说出来了。
成年龙烦躁地搓了搓脸颊,他还要把这东西抓回去做研究了,可不能现在就吓死。
他和幼崽打交道的经验有限,无论种族。想来想去憋出一句:“你是不是叫季簌簌?”
刚说完要吃小孩,现在又问名字,怎么看都不是个好人。男孩没吱声。
埃隆保证:“我不吃你。”又在心里补充:暂时不。
男孩扁扁嘴:“我簌簌……不季……”
他本来还没学会说话呢,危机之下忽然爆发语言学习能力,讲得颠三倒四。还好埃隆猜了个囫囵。
那就是没有加上季家的姓。和刚被收养就取名为季辞的小少爷不同,眼前的男孩儿,季家究竟是存着怎样的心思收留,一时搞不清楚。
原监护人们情比金坚,走得决绝,虬虽年幼,但直觉比成人更敏锐。那点摇摇欲坠的雏鸟情节此刻如风中残烛,只要再稍稍施加一点力———
成年人宽厚的手掌轻柔地捉住小孩子细细的手腕,把自己放到差不多的视线海拔,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沉痛又认真。
“我很抱歉,他们不要你了。”
孩子低着头,看见自己的小手被翻转、包裹进算不上温暖的掌心。
“小甜心,愿不愿意跟我走?”
*
大灰狼就这么把小红帽拐回了家。
也算不上家,埃隆现在不能出去,秘境森林是他最好的保护罩。他征用,或者说是强行霸占了阿尔瑟族民的树屋,修炼自己也培养小孩儿。
很久以后,再回想起这段日子,只剩美好。
森林的时间法则很神奇,不仅跟外界换算频率不同,就是仅在林中度日,也有长有短。男孩进森林时差不多七八岁,满打满算他们待了不到半个月,简直一天一个模样,拔节抽长,很快摆脱了羸弱和稚气。
虬虽然孵化出来只有三年,但在这三年前,从阿尔瑟那里得知,龙蛋已经在豌豆藤的根茎里存放了很多年。这么看,说他十几岁也不为过。
埃隆不喜欢太小的孩子,于是在他的教导和帮助下,男孩很快掌握了更高级的化形技巧,定格在了少年模样。
既然跟了自己,小孩自己也想与过往的情愫割断,跟姓季的再也不沾边儿,埃隆决定给他改个名字。
他是个在细节上非常吹毛求疵的人,什么杰克约翰哈利这种普普通通的名儿,肯定不符合审美。
森林里没信号,不能用人类的网络查,他弄来本书,一页一页翻。
男孩抱着膝盖坐在旁边看,侧脸有了少年的轮廓,唇红齿白,双瞳剪水,漂亮极了,绝对对得起虬的种种高洁传闻。
还没有人教过他认字读书,那本小册子上的符号像天书。他就听着埃隆提名再否决,安安静静,不发一言。
埃隆翻到枯黄的某页,手指一顿:“耶利米,怎么样?”
小少年歪着头望他,带着显而易见的疑惑。
耶利米是上帝的先知,他预见的都是悲剧。他的一生都在苦痛中煎熬。他总是流泪。
埃隆抚摸着少年如玉的面庞:“我不希望你流泪。”
*
原本缤纷的森林因为巨龙的到来变得空旷寂寥。埃隆浑然不觉是自己的错,百无聊赖,带着更名为耶利米的小家伙去探索版图。
季辞和朋友们曾经被豹鲶托举着游过一条河流,两边栽满了发光的藤萝,微风拂动后宛若晶蓝色的瀑布,那是埃隆现在最喜欢去的地方。
耶利米飞行得越来越熟练,和巨龙不一样,他能够在保持基本人身的情况下,随意幻化出双翼、爪、鳞片,并不会多耗体力。在他血液的提升下,埃隆也轻松了不少,两人只伸展出后背的翅膀,沿着河畔优哉游哉向前,领略河畔的风光。
两人降落在开着花的、最茂密的几株藤萝下。现在的外世界不知是什么季节,秘境森林里没有四季,日日恒温,埃隆挽起裤脚,坐在岸上,膝盖以下浸泡在凉爽的河水中。
耶利米学着他的样子,也把自己泡进去,冷得抖了一下,赶紧收回来,盯着清澈的水流又很渴望的样子,再次鼓起勇气尝试。
埃隆就在一边托腮,带着笑看向他。
小孩最终还是坐在他身旁。
两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岸边没什么声响,只有风吹过。
“我要怎么叫你?”小少年冷不丁地问。
“唔……”
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这段时间只有他俩在,根本不需要什么称呼。埃隆转了转眼睛,叫爸妈肯定是不行的,叫叔叔?哥哥?都很怪。主人也不是什么好称呼,那就……
“就叫名字吧。”
“埃……隆?”少年迟疑地念出这两个音节。
好像一点儿也不特别。龙啧了一声,并不满意。
突然想到了:“叫我「H」吧。”
“H?”
“嗯……”
四年前,那个策划多时的新年夜纵火案,就是最初以哈瑞斯的身份接近季家的下人时,他就叫「H」。
埃隆想起那个叫莫莉的女孩儿,单纯,甜美,和现在的耶利米一样,望着他的眼睛是纯粹的信任。只不过耶利米要多一份连少年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伤悲。
哈瑞斯是他母亲的姓氏。一个卑贱的雌性D级混血种,活在所有人的蔑视中,却天真地期望有朝一日老情人会将自己和儿子从泥潭中拯救出去。这样可鄙的天真,一直持续到死。
如今他完成了母亲没有做到的事,冠以赫定这个光鲜且尊崇的姓氏。没有人胆敢在他面前提起索菲亚·哈瑞斯,怕她玷污他的荣光。
然而内心深处,恨他也爱他的母亲,也是他幼年梦魇时唯一的守护神。
他不想提起哈瑞斯这个姓氏,也不想丢掉。如今,找到了折中的办法,保存其中的一部分,只展现给亲爱的小耶利米。
*
埃隆得到虬,学什么隐身、缩小之类的都是小事儿,最重要的,得用来精进血液纯度。
这东西一直是埋在他心底的一根刺。哪怕现在的埃隆·赫定早就摆脱哈瑞斯的姓氏和私生子的名号,谁也不敢在他面前说半个「不」字;哪怕光明正大翻身成了尊贵的赫定家主,地位好变,血统却难改。
A级,听起来也挺厉害,万人之上,一呼百应。可终究不能同S级相提并论。不仅在名号上差一截,真正实力更是无法与纯血匹敌。
埃隆清楚,以自己扩张的野心,和季家的一战在所难免。且不说季淳会不会亲自出马,不去想他那两个纯血亲外甥到时候派不派的上用场,就连他的左膀右臂,超A级的加西亚和季霖泽,都比自己的龙血占比更高。
谋略、计策都得讲究,然而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什么巧思都没意义。眼下当务之急,就是成为纯血。
如何用虬来提升血液纯度,搜罗出来的资料上没有具体的记载,毕竟虬本来就稀少到几乎没人见过,没谁得到过,更别提用上。
不过根据埃隆的研究,办法主要有两种:血液,或者骨骼。
简单来说,吸食虬的血液,或者直接拆吃入腹。
后一种办法或许更快捷、彻底,但毕竟是吞掉一个不同的物种,很难说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埃隆自认为还没走火入魔到那一步;为了安全,还是细水长流,慢慢交换和净化血液。
阿尔瑟提供给他们的树屋是全新的,豌豆藤持续为他输送树灵,耗掉太多养分,已然枯黄。他们沉溺在枯叶编制而成的梦境中,日夜颠倒,持续融合。
他像吸血鬼饲养自己的血袋一样,豢养着簌簌———现在该叫耶利米了。
少年的外表已经临界人类的成年,骨架纤细,比他小一圈,正好能抱在怀里。埃隆一手揽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揉着他的头发,抚平少年焦躁的情绪,然后低头在动脉处咬出恰到好处的伤口,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血液汩汩流淌,从一具鲜活的身体进入到另一具。
虬的血液进入到他的身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极端的兴奋。
不为血,而是为牢牢攥在手中的、无出其右的权力。
*
埃隆出去和阿尔瑟交涉完回来,离树屋老远便呼唤起来:“耶利米,我的小甜心,你在哪儿?”
少年拨开窗口垂头丧气的枝叶,露出一个纳闷的表情。
埃隆知道他不爱说话,也没期待过「欢迎回来」「辛苦了」之类的,于是主动张开怀抱:“来吧,我带你回去。”
“去哪里?”
他们在这儿住了一段日子了,树屋就是「回家」这个词中的「家」。现在来了句回去,弄不清楚去哪儿。
埃隆端详着他的神情:“外世界。”
耶利米的呼吸一滞。
不用说,他肯定是想起了季家———即便不再提起,那对抛弃他的父母依旧是他心中的梦魇。
埃隆没有进屋,双手撑在窗台上,低头看着耶利米,声音温柔:“带你回赫定庄园。别怕,甜心,你早就不是季簌簌了,现在你是耶利米,耶利米·赫定———没有人能够从我手上带走你。”
少年扬起脸,浅色的眸子像块上好的玉,温润又宁和。
埃隆心神一动:“等你出去,应该是什么年纪了?”
耶利米眨了眨眼:“十六……十七?”
年龄完全是他自己定的。“等到十八岁,在人类那儿就算成年了。”埃隆撩起他一绺淡色的发,帮他别在耳后,缓慢却坚定,“跟我走,我会给你一个全新的人生。”
少年点点头。
四周的藤蔓弯下腰,合拢这一扇窗。
埃隆在暗下来的光源中想,最开始他是准备吞噬他的。
现在却变了。
或许因为耶利米,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完全属于他的存在。
第99章 谁最难忘6
◎家徽上附着了一条蛇◎
大部分人都是冬天喜欢赖床, 舍不得离开温暖的被窝,季辞不同,越是入夏, 他越是不愿离开梦境去面对高温。
他在床上又翻了个身,许游昨晚没回来, 说是接待重要客人去了。他发现现在的自己是越来越娇气, 没许游在身边,睡都睡不好。
正想着,城堡远处传来汽车声,小少爷立刻精神了, 拖鞋都没穿就往楼下跑。家里仆从多,占地再大房间再多也能保持纤尘不染,就是地面有点儿凉, 他也不在乎,那种好想立刻就见到许游的心情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不同的是,幼时再怎么想见许游,也要把自己装成小大人, 躲在小舅身后偷偷看,被抱起来还要做出不情不愿的样子;现在不一样, 可以不管不顾直接扑进那人怀里。
也不知上辈子被系统程序设定好要杀了自己的NPC许游, 若是知道此岸他们成了这种夫妻似的关系, 那张总是木然的脸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他这么想着, 下到门庭却滞住了脚步———许游不是单独回来的, 旁边还有个高个子的男人, 长相身材不重要, 半边脸都被浓重的刺青占据了, 立刻抓住所有人的眼球。
好像……是蛇?
小舅他们也都在, 看来这位登门的的确是贵客。许游一见他就皱眉:“小祖宗啊,你怎么光着脚?”
许游像对小孩儿似的把他举起来放在沙发上,吩咐下人去给他拿拖鞋;平时没觉得什么,反正他就是再活几辈子也赶不上这家里任何一个生物寿命的零头,被当小孩也正常;可有外人在还是有点儿难堪,小声道:“你……你放我下来!”
龙没觉得哪里不妥,反正都是熟人,单手箍着他,轻轻松松限制成年人类的行动。
来人也不觉得尴尬,叼着烟,有什么顾忌并没点燃,语带玩味:“哟,这就是你天天念日日想的那个心肝宝贝吧?”
许游摊摊手,显得很无奈。他的心肝宝贝小祖宗,宠着呗,还能怎么办?
来人这回倒是什么也不顾忌哈哈大笑,笑声粗犷豪放,和肃穆疏离的城堡怎么看怎么违和。
男人也没恶意,主动走过来伸出手:“久仰大名,季小少爷,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卢修斯———卢修斯·赫定。”
*
“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你养了个人类,太不可思议了,小淳叔叔。”
卢修斯跟着季淳进了会客厅,一路走一路打量,并不掩饰自己对城堡的好奇。在两家还交好的时候,季家姐弟并不住在城堡,所以他对这幢复制品也并不熟悉。
“你身边,不也有一个人类的小姑娘?”
卢修斯知道他指的是自己经常带着的那个,不以为意:“那是我的助理,我现在的身份不方便出去打探消息,她最合适不过;和你这样收养,冠上姓氏、还这么宠着的,有本质区别。”
不过季淳也不是第一次捡孩子回来养了,他偷偷抬眼看了看跟在季淳后面那个不苟言笑的家伙,季霖泽一直都不怎么喜欢他,他也懒得去触霉头;季霖泽,季辞,再到如今龙届掀起腥风血雨的虬,都算是季淳收留的孤儿。
心太善,或许在人类那儿行得通,可在龙类这儿,容易引起麻烦。
卢修斯今日没带任何助手,单独拜访,也不担心季家会对他做什么,毕竟,可是季淳先来寻求合作的。他占据着主动权,甚至不等季淳请,先自觉地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所以,今天要谈什么?”
季霖泽看着他这副没礼貌的样子,心头有火,不过还是压了下去。卢修斯虽然没什么个体实力,可他毕竟是除了季淳和季越彭以外唯一的雄性S级,是他们必须争取来的盟友。
季淳也落座后,季霖泽清清嗓子,代替发言:“我们扶你拿下家主之位,作为交换,你必须答应,放弃和人类对抗的念头,主张和平。不仅是你———还有赫定家的支持者。和人类开战,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让现在的生活倒退数百年。”
卢修斯眯着眼:“倒退数百年?岂不是回到我族盛世,众望所归。”
许游头疼:“我们之前谈好的可不是这样。”
卢修斯大笑:“放松,放松,我就是开个玩笑,不要那么紧张。”
比起笑里藏刀的埃隆·赫定,卢修斯·赫定并不伪装,纯粹是喜怒无常。有时候,真说不好对付哪一个更麻烦。
见季淳的笑意都淡了些,卢修斯自知过分,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好吧,不谈这个。不过我想知道,你们答应的另一件事,什么时候能够兑现?”
季淳和季霖泽对视一眼:“你准备好了的话,随时。”
他说了一个地点。
卢修斯用指腹蹭了蹭有刺青的那半边脸:“其实我觉得这样不太好……我是说,由你们来牵线。”
许游斟酌着开口:“是对选择的场合不满意吗?”
“不,只是,毕竟我们曾经……”
“曾经是曾经。”季霖泽打断他,加重语气,“现在,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就是结盟的关系。”
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有共同利害关系与目标的盟友,远比靠虚无缥缈的感情维系,要稳固得多。
卢修斯思索了一会儿,又笑了起来:“好吧,三比一,我说不过你们。那就让我看到你们的诚意吧———我要尽快见到她。”
*
【巨龙地下论坛】
#1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震惊!兄弟们!我发现一个惊天大秘密!
【图片】
#6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这谁啊?
#13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这刺青也太吓人了。不过怎么感觉有点眼熟,竟然让我想起了L.H……
#20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L.H.是谁?
#34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你是不是太年轻,连L.H.都不知道?
#42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行了行了别打哑谜了,快说!
#60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我直说了吧,L.H.就是卢修斯·赫定,对,没错,那个赫定家的人。而且是纯血。斯科特老贼唯一的儿子———我的意思是,唯一一个被承认的那种。
当年赫定和季家两败俱伤后,这个大少爷就失踪了,谁都不知道他在哪儿。不过本来他也就不被看好,所以也没几个人在乎。
啧啧,现在突然冒出来,又是哪一出啊?
#88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我去,居然是那家伙?他还活着?难不成是要跟埃隆先生……
#100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很难说。虽然以前看着挺废物的,啥啥都不会,可毕竟是纯血,还是斯科特的嫡子,要是真有心跟埃隆·赫定一争高下,结果很难说。
话说这张照片也不止他一个啊,旁边那个,怎么看起来有点儿像许总?
#10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哪个许总?S.O.T.的那个?许家的小子?
#11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是啊,现在不是季家的驸马爷了嘛,身价不比往昔。这小子倒是厉害,直接勾搭上季家的小少爷了,那可是「那位」最疼的小辈,许家本来家大业大不错,但有钱没权。现在啊,算是一步登天了。
#123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他和那个小少爷倒还挺般配,郎才郎貌的,感情也很好,我见过几次。就是不知道,他找了个人类,以后可怎么办?人类才能活几年呀?我稍微冬个眠,醒来人都没了。
#146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行了行了,这楼又不是开来八卦恋情的。回正题。
怎么说,卢修斯和许游联手了?已知:许游已经完全是季家的一支势力了,可推导出……卢修斯要投靠季家?
#167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据可靠情报,L.H.已经和季家见过面了。
#180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我看啊,这是又要变天了。安生日子才几天啊,我只想当个混吃等死的B级,可惜S级之间有点儿小动作,蝴蝶效应就能卷得所有龙不安宁,我们这些普通龙,注定是他们斗争的牺牲品。
下辈子我还是投胎做人去吧……话说朋友们谁知道有没有办法变成人么?
#195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我靠,这还真是个惊天大秘密……
*
送走卢修斯·赫定这尊大佛后,许游上楼去找季辞了,季淳叹了口气,头疼欲裂。
一双手有力但柔和地为他按压头部,他闭上眼,声音很轻:“这个决定真的是正确的吗?”
“就算养虎为患,也比迎头而来的危机要好。”季霖泽想了想,回答。
“可埃隆毕竟和斯科特没有感情。卢修斯虽然……但也是他在世时唯一千恩万宠的儿子。而我们,是他杀父凶手的后裔。”
从这个角度,季霖泽低头能看见他光洁的额头和挺翘的鼻子,哑声道:“起码他是纯血,没那么渴求虬的力量,不会威胁到小辞。”
这话算是说到季淳心底去了。所做的这一切,往大了说,是为世界和平,往小了说,不过是要保证这么一个脆弱而渺小的人类的安全。
从季辞几岁时他就开始着手安排一切了,包括把季辞送到娱乐圈、增加在人类世界的曝光度,包括小孩儿十七岁那年,许游消失的原因,也是被季淳派去寻找卢修斯·赫定,在后者那儿卧薪尝胆,取得卢修斯的信任,策反并交好,以备不时之需。
找到卢修斯并不是一桩易事。当年季念云和斯科特大战后,作为赫定家第一继承人卢修斯流落不知何处。季淳花了一番手段才探听出消息。
在埃隆出现之前,卢修斯一直是斯科特对外唯一的孩子。可惜他没有龙焰,龙翼也是半残,所以外界对他的印象就是不学无术。反正巨龙的寿命漫长,不出意外,斯科特可以活很久,保准儿子这辈子衣食无忧。
可惜,世事无常。
实际上这个嫡长子非常有头脑,也不是没有野心,只因为残疾,从来不被重用。
几百年过去,该沉淀的年少轻狂早就雨打风吹去,曾经唾手可得的家族被不知哪儿来的野种统治,他甚至没有容身之处;而世仇的季家,却给了他重见天日的机会。
尤其是,现在还找到了他唯一的、可以被承认的亲人,他的姑姑伊迪丝·赫定。
赫定家的家徽是蛇,卢修斯和手下一直没有忘记这个符号,纹在面具上,刻在皮肤里。
蛇会冬眠,会韬光养晦,休养生息。捱到来年春天复苏,再轻轻松松,吞□□积是自身几倍大的敌手,冷酷且决绝。
季霖泽帮他按摩的手法很有一道,不消多时,便缓解许多。季淳睁开眼,铂金色的龙瞳在昏暗的室内荧荧亮着,若此刻有第三人在,便会意识到,这位退隐的纯血元老,即便平日里行事待人温和,终究是食物链顶峰上的存在,仅仅这么一瞥,就足够让低等级的龙感到可怖的压力。
“不管对手怎么接招……棋也得继续下。”他喃喃道,“霖泽,你先出去吧,让我想一想。”
季霖泽没说话,离开房间。
他退出来,轻轻带上门,看见守在旁边的加西亚,永远那么尽职尽责,不动如钟。两人谁也没开口,静静地对视一秒,目光擦肩而过。
仅仅一秒,也足够从彼此眼中看到化不开的深意。
第100章 谁最难忘7
◎本就是我的掌中之物◎
许游安排的见面地点, 简直有几分草率。不是什么高山谷底,熔浆冰窟,甚至不是正经点的宴客厅, 而是个……人类学校对面的小公园。
这会儿正赶上放学,来来去去的小孩子很多, 背着五颜六色的书包, 叽叽喳喳跟家长讲了今天发生的事、布置了什么作业、考试成绩如何,眼里心里装着对这个世界无邪的好奇。
许游振振有词: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到处都是人类,反而没眼睛监视你们。
——其实根本就是想回来看看季辞小时候上学地方的私心。不过话肯定是不能说出来的。
卢修斯按照约定时间到达时,长椅上已经坐了一个人。她双腿交叠, 眺望着远处,穿着花样简洁的素色长裙,安安静静的, 却美得如此耀眼,引得行人频频侧目,一个人就是一道风景。
他理了理自己的头发,难掩心潮澎湃, 快步上前:“姑姑!”
伊迪丝·赫定抬起头,向来冷淡如冰封的面容难得显现出一丝波澜:“卢修斯……是你吗?”
“除了我还有谁呢。”男人弯腰轻轻拥抱了她一下, “好久不见, 伊迪姑姑。”
伊迪丝有些鼻酸, 比起突然冒出来的埃隆·赫定, 眼前这个, 才是她真正的、相处过数百个四季更替的亲人。她颤抖着碰了碰他刺青覆盖的半边脸, 原本的皮肤被代表着赫定家家徽的蛇所盘踞:“卢, 你的……”
卢修斯不在意道:“受了点儿伤, 干脆装饰一下, 没事的。”
伊迪丝沉默片刻:“你受苦了,卢。”
不受宠的嫡子在战争中父母双亡,流离失所,朝夕间命运倒置,落魄又无奈。这几百年,也不知都是怎么过来的。
又何止是他。伊迪丝自己也是同样。
他们不仅血脉相通,更是同病相怜。顶着赫定贵族主家的名头,外人看来光鲜,其实受到的冷落和煎熬,还不如随便哪个仆从。
只因是纯血,不得不成为权势和时局的牺牲品。
*
时隔三个多世纪再相见,彼此却有了与往昔截然不同的位置,两人皆是感慨万分。
然而姑侄二人也清楚,此次相见并不是为了叙旧,他们还有下一步战略要谈。
伊迪丝先是介绍了下陪同自己的女仆:“她叫方凝,之前在季家负责照顾耶利米———就是虬。现在跟着我。”
“季家?”
“是的。后来……就把她争取过来了。现在除了埃隆,耶利米也只同她熟悉一些。”
卢修斯感兴趣地摸了摸下巴:“哦?还有这种事……季家人没告诉过我。”
伊迪丝看了眼低头不语的姑娘,轻声道:“他们不知道。”
不知道背叛了他们的人,加入了背叛的家族。
她其实对方凝心怀愧疚,这个单纯的女孩子本来做一茬保姆,就能晋升,人生顺利无忧。可因为她、他们,被迫卷进家族间的纷争,从此背负着无法洗脱的叛变罪名者。
幸好季家心慈手软,只是解雇,要是遇上埃隆这样的,早就香消玉殒。
如今,她再一次跟随自己,与「外人」谋划,要是被埃隆知道,又会怎样?
伊迪丝不愿再想,岔开话题:“我不能出来太久,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吧。”
埃隆扬起眉毛:“怎么,他限制你出行?”
伊迪丝没说话,算是默认。
当年斯科特把自己的妹妹关在家里,现在他的亲生儿子故技重施,施行名为保护的软禁,实际上就是为了控制这个目前对他来说还很重要的纯血。伊迪丝的实力一般,逃不出他掌心,可觊觎S级的太多太多,万一她被别人拉拢去,对自己着实不利。
除非有他陪伴或允许,伊迪丝几乎没怎么离开过赫定庄园。
埃隆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有预见性的,不然现在伊迪丝也不会在这这儿和卢修斯见面。
今天一早埃隆带着耶利米出门了,不清楚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只交代了两天后回来,让她在家好好「休息」。
不用说,埃隆肯定会派人看着她,可派别人总比亲自监管要好。毕竟她对A级以下的龙施行血统压制还是有效的,哪怕短暂,也足够逃出来。
她正是算准了这个时机,辗转通知许游,可以和卢修斯碰面。
卢修斯听完,感到一阵难言的愤怒。不会飞也没有龙焰的他在巨龙中和残疾无异,即便是斯科特的独子,仍旧处境尴尬。爹不疼娘不爱,从小他就是姑姑带大的,伊迪丝对他的重要程度无需赘言。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把语调放得平和:“姑姑,你实话告诉我,你在现在的赫定家,过得好吗?”
——过得比以前我父亲在的时候,更好吗?
*
伊迪丝也陷入了无言。过去兄长在时,她锦衣玉食,金雀雕笼,是个纯粹的展示品;现在在埃隆的手中,她则是血统的象征,和皇帝的玉玺、扳指无异,她不是她,只是符号。
穿金戴银,饭来张口,不可谓生活得「不好」。然而她没有自由,从前,现在,将来,她都不被允许拥有这样最宝贵的东西。
沉默亦是一种回答。卢修斯在人来人往、充满着欢乐祥和的公园中轻轻握住她的手,藏在袖子下的不是人形光滑温暖的皮肤,而是冰冷的、和她同样颜色的龙鳞。
“杀了他吧,姑姑,只要你帮助我,只要我回去,没有人会不承认我们的地位———我难道不比那个野种更适合站在家主之位吗?”
伊迪丝心知他说得不无道理,哪怕卢修斯一事无成,可他是斯科特的嫡子,是真真正正的纯血,和她这个赫定家的大小姐一起,于情于理都比名不见经传的埃隆·哈瑞斯更有分量。
卢修斯见她神情闪烁,知道她已经被自己打动;或者说她同意来见自己,早就被季家说动了。于是趁热打铁,带着点孩提时代的撒娇语气:“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姑姑,我们像从前一样,一起住在大房子里,好不好?”
一句话勾起了伊迪丝的回忆,在两大家族还没有针锋相对的那些年,在各个势力相安无事的几百年前,她也曾有过一段温馨的回忆,和哥嫂共同迎接新生命的到来,为他破壳而欣喜,为他学说话而欢呼。
哪怕后来向她求亲的龙踏破门槛,斯科特夫妇逐渐意识到她的宝贵和可利用性、将她囚于家中,年幼的小卢修斯还是会来拉住她的手,一派天真地问,姑姑,我们什么时候出去玩儿呀?我给你留了好多好吃的呢。
……
不仅她对卢修斯有真正的亲情与柔软,同样的,卢修斯也是唯一一个会对她好的存在。
余光中放学的人类小孩越来越多,男孩儿们让她想起小时候的卢修斯,而女孩们则让她忆起童年时代与兄长相依为命的自己。
她甘愿吗?甘愿父母和兄长打下的赫定江山,连同数不清的回忆,拱手让给埃隆·哈瑞斯?
“姑姑。”同样的称呼,和截然不同的嗓音唤回了伊迪丝迷茫的理性,卢修斯捏了捏她的虎口,语调并不凝重,甚至是轻柔的,“帮我夺回家主之位吧。”
卢修斯铂金色的龙瞳闪动着不正常的狂热。
“赫定家……本就是我的掌中之物。”
*
伊迪丝离开后,卢修斯靠在长椅上,仰头看着慢慢黯淡下来的天空,脑海中盘旋着许多事情,有小时候的,也有此刻与将来,幻灯片似的一帧一帧播放,逐渐混淆了现实与虚妄的边界。
忽然一张脸出现在他上空,吓了一跳,猛地弹起来,瞪大眼睛看着季家的小公子也一脸奇怪地盯着自己。
季辞莫名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卢修斯一句脏话箭在弦上,又偏偏在纯洁的眼神下憋了回去:“我还想问你在干什么呢!”
许游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搂住季辞的肩膀,笑得直不起腰:“卢,哈哈哈哈,你看你这痴呆的傻样,我真后悔没用手机拍下来。”
几年前许游自愿被「囚禁」在卢修斯家中,两人从互相猜忌、互不信任,到后来放下心结成为盟友,还真是丰富多彩的一年。
许游数百年来商场斡旋,不交心,只交好,为名为利,哪怕当初攀上季家也是有所图。季辞是个彻头彻尾的意外,如果不算他,那就只有卢修斯·赫定:他接近他是为了季家,跳脱出利益关系,反倒有个了纯粹的友人。
虽然更像损友就是了。
卢修斯怒目而视,恶狠狠道:“你敢!别忘了我这儿也握着你的丑照呢,小少爷,你想看吗?”
许游见季辞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顿觉不妙,连忙打哈哈敷衍过去:“你和伊迪丝小姐的谈话如何?”
提起正事,卢修斯跟变脸似的立刻恢复正经:“她很心动。虽然没有正面答应,也差不多了。接下来我还需要安排一些事情,慢慢把我家原来的核心成员撬过来。但不能让他们知道和伊迪丝有关;不是为了保她清白无虞,而是不能太快把底牌露给那个混账。”
他说得没错,埃隆现在还不能知道伊迪丝和他们私下密谋,否则他一定会杀了她———若埃隆通过虬顺利突破血统隔阂,他就没有留着伊迪丝的必要了。
埃隆对伊迪丝没有亲情,但卢修斯有。于公于私,他都不能在一切布置好之前眼睁睁看着伊迪丝陨灭。
想到日后粘稠的每一步,总是嬉笑的卢修斯沉重地叹了口气:“所以,接下来我不能直接同姑姑联系,还要你和小淳叔叔继续当中间人。”
“没问题,放心吧。”
季辞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这些事儿他不能参与,也过问不了什么,他只是想知道,自己所爱的人们能否在接下来的轩然大波中平安。
S级抹抹脸,试图抹掉阴云:“行了,我先走了,有事儿再联系。”
卢修斯转过身,背对着他们挥挥手,潇洒离开。
他其实也没那么洒脱,这些日子许游和季辞互相扶持和依恋都看在眼里,甜甜蜜蜜一双人叫人酸得心里难受。他颠沛大半辈子,有过高位,又摔下来,现在想从谷底再爬上去,身边也没个知心人。说不羡慕老许是不可能的。
可他的另一半,在哪儿呢?
他晃晃脑袋,算了,爱情是奢侈品,啥啥不愁闲得发慌的人才有余力追求。对于身为嫡子却要「夺嫡」的他而言,现在要做的,是保住小命。
*
一场晴好天气的谈话罢了,却好像抽干了伊迪丝的力气,回去的一路上都没开口说话。
方凝担忧地看着她。虽然自己是因为她才离开了季家,不过伊迪丝对她很好,贴身女仆远比孩子的保姆待遇更优渥。如果忽略良心上的亏欠,她更喜欢待在伊迪丝身边。
她接触过两边贵族家的大小姐,得出的结论是,伊迪丝和季悦栀是两种不同的美,如果说后者是冷艳馥郁的玫瑰,前者就是圣洁玲珑的雪莲。一个长在精心栽培的花园里,用刺来保护自己,另一个遗落在世外之境,寒凉难以企及。
但她们对她,都很好。想到这儿,方凝更觉内疚和卑劣。
伊迪丝感受到她关切的目光,转过头来,银白的秀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拂过肩颈:“我没事。”
女孩点点头,她什么也帮不上,除了小姐需要她的时候,她能一直在。
回到庄园已经是几小时之后了,进入大门先后驶过果园与马场,进入盛夏后整个庄园都是碧绿的,傍晚黄澄澄的夕阳散落在绿茵上,蔓延到远处的山峦,漂亮得不可思议。可惜除了飞来飞去修剪枝杈的仆从,无人有心欣赏美景。
走廊上铺着厚厚的金丝地毯,走起路来没有声音。伊迪丝门口的仆人见她归来行了个礼,神色都有些不自然。伊迪丝虽觉怪异,也没太往心里去,她现在疲惫得要命,只想好好泡个澡。
屋里漆黑,诡谲的预感再一次漫上心头。她就算离开,也不会关掉所有灯,总是留着一面墙的灯串,无时无刻不在星星似的闪烁。难道是哪个打扫的不小心关了?可她平时有嘱托过他们不要关……
“方凝,把灯打开,然后去浴室准备一下。”
她吩咐完,没收到回音,以为方凝没听见,高声唤她名字,然而还是寂静。
难道没跟上来?
她去摸索灯的开关,忽然僵住了,恐惧爬满四肢———她意识到,房间里不仅有自己的呼吸!
明明距离开关还有几步之遥,房间的灯「啪」的一声,全部被打开。光芒大盛,刺得她下意识闭上眼,等到再次睁开,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本该在外地、明天才能回来的埃隆·赫定,此刻正坐在沙发上,好整以暇地微笑着望向她。
“约会还开心么?我亲爱的姑姑。”
龙尾卷住方凝,淬着剧毒的倒刺抵在她的喉咙,毫厘之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