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少年心事2【倒V开始】
◎带你去海边兜兜风吧◎
七小时前。
许游侧身躲在墙角, 尽力把自己一米八几的个子缩到没有存在感,抑制住呼吸声的同时自嘲地想,他堂堂S.O.T.大老板, 居然在这儿做「间谍」。
这是幢上了年纪的旧房子,虽然比不了季家古堡的年龄, 但在人类的居所中也够破旧了。到哪儿都厚厚一层灰, 墙壁剥落,奄奄一息,两盏坏掉的灯泡只能起个装饰作用,除了热爱探险的人, 没谁会来这种鬼屋。
也正因如此,才最适合做秘密交易。
翻箱倒柜的动静并不小,看样子不打算收敛。许游静静听着, 没有感受到龙血之间的特殊共鸣。
来者只是普通人类。他的强化感官能够随时定位他们,但反过来不行,这是优势。
劣势在于,他既无法利用血统压制, 也不能真的用巨龙的力量对付区区几个人类。
来人并不警惕,也不细心, 多半是听命行事, 草草了之。但还是有一个在地板的积灰上发现了他的脚印———该死, 他忘记抹掉行迹了!
破旧的房子连门都没有, 许游悄悄地移向房间的另一边, 结果正好有个人狐疑地沿着走廊朝他藏身的方向走来。
这可不太妙啊。许游停下来, 倒数自己可能的暴露。
他不断地抬起手腕看时间, 距离原定的计划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 这些杂鱼比想象中要难缠一些, 耽误到现在。
许老板的行程表可是排得满满的———今天可是小辞的生日。
8:00点起床,8:20出发,8:50拿上预定好的礼物,9:30到达季家给小辞过生日的别墅。
结果7点钟不到,他接到电话说某处有秘密行动,现在就得过去查看;无奈,接下来的计划全部作废。
想起季辞,他就一阵头疼。
小孩儿这些年里对自己愈发宽容,甚至是依赖,是好事;但是物极必反,现在很有些恃宠而骄的意味,若自己迟到、缺席,还指不定要怎样闹呢。
他可看不得崽崽伤心。
*
发现了脚印的男人举起□□,不放心地左右察看,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上。
忽然,前面的房间发出响动,他神经紧绷,确定自己的直觉没错,一定有人埋伏在这里;刚准备招呼同伴过来,传来一阵微妙的「喵呜」。
原来是猫啊。他放下心的同时也放下□□,刚要转身回去,有什么悄无声息地靠近、然后猛地缠上了他的腰。
陷阱?!
他浑身一震,低头看向粗而长的———蛇———不对,蛇身光滑,怎么会有倒刺?!
它越缠越紧,目的明确,要让他死。
好歹也是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他立刻举起□□想要给这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触手来一下,但它比他反应更快,立刻松开他将枪远远地挥了出去。
他趁机想要逃跑,还没迈出两步再次被猛然拽住,而且这回不仅是攀在腰间,一圈圈围上来,直到倒刺扎入心脏的位置。
“救……”
他的呼救声没能走出房间。
毒素迅速浸入神经,他绝望地张了张嘴,轰然倒在地上。
*
对于大部分人类而言,巨龙是只活在神话传说中的生物;只有一小部分知晓它们是真实的,且与人类共存,有可能是刚把你臭骂一顿的顶头上司,也有可能是路边那个漂亮的卖花姑娘。
为了不引起社会恐慌,这些事理应是保密的。如果不是冒出了几桩探查不清源头的龙骨交易。
要知道,巨龙的寿命要说也五百年起步,正常情况下一个人类的一生也不大可能看见龙的凋零。
然而最近,却有同族离奇死亡,尸骨无存。等再发现时,那些稀奇的龙骨、龙鳞已经附着着各种添油加醋的噱头,在人类的黑市中兴起交易,价格高到离谱不说,狂热者趋之若鹜。
狮虎孔雀羚羊雪豹,各种珍禽异兽……这种「收藏」早就屡见不鲜。有些人类就好像有什么变态的癖好,以集齐其他生物的死亡为乐趣,好像一些尸体摆在家中反而能衬托得他们身份高贵。
但这不会纯粹由人类一手策划,毕竟以这种弱小种族的力量是无法与巨龙相抗衡的,人想杀死龙没那么容易;一定还有企图牟利的龙族混迹其中。
想到有谁会为了利益不惜牺牲自己同族的性命,许游就觉得恶寒。同类互相残杀的仇恨比异族相争更甚。
话又说回来,他只是个商人,比起权更爱钱,想要当个好商人就得与所有立场都交好,换言之,处处保持中立。
如果没有必要,许游并不想蹚这趟浑水。
但他人脉广,消息灵通,且经验丰富,所以忧国忧民的「那位」派他打探消息。
得了「那位」的荫庇与恩泽,自然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其实我脾气挺好的,许游想,一般来说,与人为善,和气生财,绝不动怒。
除非———和季辞有关。
你们这些杂碎,可别耽误我给我的小家伙过生日啊……
*
现在。
许游有很多车,只要在豪车届拍得上号的都会弄一辆来收藏,反正他钱多得花不掉,每一辆都是无数人的梦想;可车终归不过是车罢了,在季家人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宝藏,所以季辞从小就没有像其他的男孩子一样被培养起对轿车的兴趣,再贵也只是坐骑,速度也比不上龙的飞行。
然而机车是完全不一样的。
最大限度地靠近机械,流畅的线条和铁一样黯淡又光辉的色泽,巨大的、震撼耳膜的咆哮声……季辞在电视里看过几回,就爱上了机车。可惜家里人觉得肉包铁总是比铁包肉更狭窄和危险,他年龄又还小,从来没真正尝试过。
直到今天许游带着他的新玩具出现。
小少年戴着重重的头盔,紧紧抱着男人的腰,任凭脚下轰鸣的机器带着他们一路风驰电掣,尽管衣服捂得挺严实,还是能感受到风割过皮肤的凌厉感。
和他想象中一样,不同于坐着龙,能握着手柄的机车才是最靠近风、最能让他觉得自己也飞了起来的感觉。
许游带着他跑了很久,直到停在一片蔚蓝前。
成年人像往常那样想把他抱下来,不过小少年拒绝了帮助,自己扶着座椅够了够踏板,小心地踩上去借力,然后还算利索地跳下来,取掉头盔,递给他。
许游失笑,小家伙们总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成长。
季辞没管他的眼神,睁大眼睛望向远处。
海……
他似乎不常见海。龙类是火系的生物,天生畏水,尽管因为会飞和足够庞大在大多数情况下可以克服,但任何生物在海洋面前都是渺小的,而习惯了主宰陆地的巨龙们不喜欢也不习惯这种渺小。
但季辞和大多数人类一样,向往着看一看宽阔的、无边无际的海洋。
许游带来他,是不是因为这个?
成年人左手夹着头盔,右手大咧咧搂住他:“怎么样,漂亮吧?我之前发现的宝地,想着得带你来看看。”
小少年没领情,挥开他的胳膊,小脸冷冷的:“为什么迟到?”
“哎哟,我看你憋了一路没问,还以为自己逃过去了呢。”许游笑,“有点儿事情,耽误了。”
“什么事?”
“大人的事情。”
季辞不喜欢被当成小孩子,尽管他的确是。
无论是许游,还是季家人,都有着他无法碰触的领域———那让他觉得自己被「排挤」。可另一方面,理性也告诉他,这是因为他尚年幼,如果有一天长大了,就能够与他们分享那些阴影里的秘密。
可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如果十岁不够,那么十三岁、十五岁、十八岁呢?
他是个至多活到一百岁的人类,也许在几百上千岁的龙类眼中,永远是个需要被保护的小婴儿吧。
*
“别不高兴啦。”许游见男孩又低落起来,猜到他可能走进和无解寿命有关的纠结的死胡同,赶紧转移注意力,拿出一个小盒子,“猜猜看,我送你的礼物是什么?”
季辞接过来,在掌心上掂了掂,很轻。
结合盒子的形状,像是……首饰?
这种东西季悦栀有很多,每个季度那些大牌上新时都会有专人来送给她;季越彭拍广告做代言也会拿一些回来。
可他是既不是女孩儿,也不是明星。
小孩不会知道自己放倒那群人之后为了能尽快赶回来、用了多快的速度赶去定制的礼品店。许游一手握住他的小手,另一手打开匣子,嗓音温柔。
“生日快乐,宝贝。”
——那是条红宝石手链。颗颗切面柔和,光泽温润,仿佛一串娇艳欲滴的石榴。
不管孩子喜不喜欢,许游已经抬起他的手腕给他戴上了,随口乱诹:“红宝石嘛,很吉祥的,戴了就能健康长寿,还能变聪明。”
季小辞三岁时都不会信他的鬼话,十岁更不会。不过小少年还是没有拒绝这份礼物,对着光线晃了晃,发现并非全部的宝石里面都是晶体构造,似乎每隔一颗的宝石,里面都有一滴悬浮的、近乎凝固的液体。
小孩问:“这是什么?”
许游睁眼说瞎话:“特殊香膏。”
季辞:“……”
男孩看他的目光写满了怀疑,不过没有追问下去。
许游松了口气。
那里面一滴一滴的悬浮物当然不是香膏,也非偷工减料的杂质———全是价实货真且价值连城的龙血。
第23章 少年心事3
◎两世爱恨也是种缘分◎
六滴无比珍稀的龙血, 分别来自季家那三个尊贵的S级,和季霖泽、加西亚和许游三个强大的A级。
并不是随随便便擦伤或者拔个鳞片流的血就可以存进去,人形也不行, 必须要保持巨龙的心态,取一滴心头血———从活生生的巨龙身体里剜下跳动着的心脏上最纯净的一滴血, 这是个非常苦痛且容易失败的过程———但为了崽崽, 大人们完全没有犹豫,共同完成了这份特殊的礼物。
小辞被收养当天,季家的出山暂时平定了那段时间的风波,他成长的这十年都还算安稳。只不过纯血家族不再执政, 顶多起到震慑作用;且这种作用也是有时限的,十年已经足够长了。
近来的确不太平,而且越来越有从地下转到台面上来的趋势。哪些蠢蠢欲动的家伙不敢对S级贸然出手, 但不代表他们心中没有算盘。
挟天子以令诸侯,从收养的那个柔弱但被珍爱的人类幼崽下手,谁都想得到。
换句话说,季辞很快就要被卷入风暴中心了。
或者他早就站在了暴风眼。
手串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 存着的龙血不仅能对低级的混血种起到克制,还能在危险情况下爆发出极大的压缩能量, 虽然是一次性的。六滴血也足够救他六次。
还有一种未被验证的说法, 当心头血被毁, 提供者会感知到等量的伤害, 这样他们就能立刻知晓季辞的困境, 尽快赶过去。
总之, 一切的初衷, 都是希望若是有朝一日他们不能守护在他身边, 也能给予保护。
他们打算等小辞再长大一些, 说出「红宝石」的秘密。现在还不需要让幼小的孩子担惊受怕。
或者如果可以,一辈子都不要用上。
*
小少年自然不知道宝石们的来源,不过许游说是吉祥的寓意,那就姑且相信他吧。
按照这位龙类富N代的性格,不要就不要,要,就一定会挑最好的。这串手链多半也用了最上等的原料。
许游对他的确不错,无论最初是不是因为想要巴结季家、与贵族攀关系,但这些年的的确确耐心地陪着他长大,对他的好都是看得见的,绝不是几句空话。
连哥哥姐姐都说过,能对季辞这样无底线宠爱的人,若加西亚排第一,那么也只有许游能排第二,没人再敢占据第三的位置。
这几年忠诚的万能的加西亚开始忙碌起来,甚至很多时候连小舅的身后都看不到他,更别提能有空陪孩子玩了;某种程度而言,许游算是利用这种缺席趁机「上位」,逐渐在他心中取代了加西亚的位置。
季辞也如他所愿,与他愈发亲密。
不过,倒也不是没有戒心。事实上季辞这些年一直都在观察,许游究竟有没有上辈子的记忆,这辈子找到他有没有隐情,甚至有意无意地提到「副本」、「山村」、「塔」、「控制者」、「逃生」这些关键词。
但什么都没有触发。令人失望———或者是庆幸的是,许游真的只是个普通巨龙,和每个只有今生记忆的平凡生物一样,没有前世的仇。
季辞也真正安下心来,重新去认识和接受这辈子的许游。
如果两次轮回都遇见同一个人,即便站在爱与恨的两端,是不是也是一种别样的缘分?
季辞这么想着,又在许游的近旁嗅到那种淡淡萦绕的梨子香。
从三岁起,这种味道就成了他安心的来源,同款牌子同款香味,只要不是许游在用,还是无效;许游的熏香,或者只是许游,是唯一能将他从梦魇中打捞出的绳索。
小少年抬起头,打量着正在眺望碧海蓝天的成年人。
许游靠在机车上,架着墨镜遮住半张脸,叼着根葡萄味的棒棒糖,露出硬朗的下颌轮廓,海风掀起他的额发。
结实有力的双腿如此修长,露出的胳膊肌肉线条无比漂亮,怎么看都是成年人历经风吹雨打后的果实,叫没长开的小孩子隐隐有了羡慕。
许游注意到他打量的目光,摁了摁小孩的头顶,分给他荔枝味的另一只棒棒糖。
偷窥被抓个正着,小孩有点窘迫,低头撕下糖纸,和梨子不同的甜味弥漫口腔。季辞有些迷茫,尽管此刻就在这个男人身旁,却好像离得好远好远。
他忽然开始迫切地期待长大,期待着有那么一天,自己能与许游并肩。
*
蓝天,白云,沙滩,椰影。这片海域美得惊心动魄,拥有成为大热景点的所有必要条件,却无人问津。
小孩觉得有点儿奇怪,毕竟在他的认知中,好看的地方一定是有大批游客的。
“岛上有些机密基地。”成年人解释道,不过没有说是人类还是龙类的,“所以呢,没有通行证是没法进入的。”
神通广大的许老板自然有许老板的办法。
季辞充满向往地看向雪色的浪花,许游灵光一现,提议道:“想不想来次海上飞行?”
“海上飞行?”
“对。”许游把机车的头盔重新给他系上,“对你来说,坐在龙脊上应该没问题吧?”
少年点点头。某种程度而言,他骑龙的次数可比乘其他交通工具还要多,相当熟练。
小时候晚饭过后,小哥经常会带他出去散散步,夜间飞行。穿越密林,接近人类生活的边界。他看得见夜晚那些枝叶摇摆而成的墨绿色海浪,常常把它们想象成真正的海。
不过,这种饭后散步没有持续太久,三岁那年在古堡附近的草地上,哥哥姐姐用他来玩「抛球」游戏,那时候的小孩儿不知道怕,比他俩还开心;后来这件事被小舅和大哥知道了,季悦栀季越彭被好一顿收拾,从此也被禁止再带小辞出去飞。
许游还从来没带他飞过。季辞有些期待,他不大常见到许游的原身,尽管金闪闪的A级不会和加西亚或是大哥的模样相差太多。
戴头盔骑龙,还是头一遭。好像许游真的要比哥哥姐姐对他更谨慎些。
季辞退后一步,看着许游身周骤然旋起光雾,扩散得越来越大,直到仰着脖子也看不完全貌。然后它们在阳光下消失,一头无比庞大的、浑身金色龙鳞的巨龙出现在他面前。
非常奇怪的感觉———季辞见到许游的原身,竟然有点儿害羞起来。
不过龙没看出小孩的异样,俯身低下头,用鼻子碰了碰人类幼崽,力道掌握得不太好,或者是故意的,把季辞推得往后一趔趄。
龙发出了笑一般的声响,然后示意人类到自己背上来。
季辞拽住他坚硬的、铠甲一样的鳞片,借力攀爬,熟门熟路坐在了他的脊背上。
“好了吗?”
龙形的声音要比人形喑哑许多,而且尽管放低音量,还是连绵地共振嗡鸣。
小少年抱住他的脖子,这就是已经准备好的信号。
巨龙挥动双翼,掀起一阵小旋风,将周围的草木吹得哗啦作响。就在它们支撑不住几乎要被连根拔起时,巨龙已经离开地面,飞向高处。
*
季辞感到一阵久违的失重感,他并不害怕,反而怀念且兴奋。而且和横冲直撞的季越彭相比,许游简直稳重得不像本人。或许是没有经验,害怕孩子被摔下来,飞行速度也很缓慢。
风声在耳畔躁动,空中任何声音的传递都会被削弱,男孩不得不紧紧贴在龙的后颈上,大声喊道:“没———关———系!你可以———飞快点儿!”
跟小时候相比,他不仅长大了,而且还有顶头盔呢。
许游得令,双翼变换角度,斜斜地从高空向下猛冲,急剧下降如同在坐跳楼机。
“啊啊啊——”
倒没有真的扎进海水里,不过翅膀拂过海面溅起大片浪花,不偏不倚全部打在季辞身上。这回是大型超真实版沉浸式激流勇进。
“憋气。”
“什么?”
“憋住气,闭上眼睛!”
男孩一愣,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是保命要紧,赶紧捏住鼻子屏住呼吸,下一秒迎面而来冰凉浓郁的海水,不知道什么时候竖起的高耸浪潮瞬间将他们吞没。
浪打了过去,龙重新上升到远离海水的半空,悠悠地问:“这样够有趣了吗?”
“够……咳、咳咳!再来!”
呛水也没有阻止季辞要求继续玩儿,这样反反复复好几回,小孩随着他每一次起飞和俯冲开心地尖叫,过足了瘾,完全是游乐园体会不到的高配快乐。
许游在他三岁那年给了他一整个游乐园,而十岁,又送给他一片海与飞翔。
这些礼物,对男孩来说,比那串红宝石更特别。
*
玩水玩够了,许游把季辞叼到陆地上,防止小孩儿感冒,还用低温的火焰把他的衣服烤干。
小少年的衣服裤子都挂在树枝上晾着,只穿了裤衩,海风吹过哆嗦了下,掀开湿淋淋黏在额头上的刘海,看着老老实实在那儿烤火的巨龙———想象一下,以往这种形态都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战士模式,现在却像个尽职尽责的新手奶爸———忍不住笑起来:“居家旅行出门必备。”
许游金色的龙瞳缓缓转动看向他,而季辞从那里看出了疑惑。
男孩躺在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礁石上:“没说你。”
半晌,衣服总算烤干了,龙再一次把人类抛到背上,不再那么小心翼翼,载着他向着来时方向飞回去。
这回没什么刺激的角度了,平稳而缓慢地穿梭在蓝天下,好让他将整个海域的美景尽收眼底。
有几只雪白的海鸥拍动着翅膀好奇地跟在他们身边,闹不清这俩家伙是怎么回事的同时,还对巨龙展现出憧憬。
腥咸的海水在他们脚下翻涌,原来大海不是他们在岸边看见的那样闲适静谧,它在动怒时会吞掉一切,就算是巨龙在它面前也渺小得不值一提。
季辞在顶级巨龙家族里长大,他们是生物里的霸主,然而小舅依旧会教导每一个孩子,要敬畏自然。
再强大的物种,也有灭绝的可能;再荏弱的生命,也是组成自然界链条的必要一环。
万事万物,都有着自己的运行规律。无论是人还是龙,是草木扶疏还是含苞待放。生命就是这样神奇的存在。
季辞想,自己愿意去慢慢领略世间美景。
小少年知道该许什么生日愿望了。
要是那些时候,许游都能陪在身边———要是能同他一起踏遍人间,就好了。
第24章 少年心事4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今天天气好过头了, 天高云淡,阳光灿烂到了刺眼的地步,光是在外面坐了一会儿, 就已经热出了汗。
季辞抱着杯梨子冰沙,和二姐小哥一起等在凉棚下, 望着对面访客络绎不绝的艺术馆。
他们前面还有个家伙举着自拍杆直播, 全情投入互动,忙得不亦乐乎。
“嘿嘿没错,我已经在现场啦。”
“啊,看来弹幕上还有人不知道, 今天可是大师季淳的个人展《辞》的开幕首日!仅限三天,第一天他本人会到场,所以特别热闹。”
“邀请函废了我好大功夫才拿到, 但是为了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再难我也要克服啊!”
“什么?《辞》是什么意思?”
“据说「辞」是大师孩子的名字。季先生看起来还挺年轻的,都有孩子了啊,万千少女心都要破碎了。”
“诶诶诶我看见季大师了!我赶紧去排队入场,想看看场馆里什么情况的小伙伴们记得一键三连哟……”
——没错, 今天是小舅的画展,还用了崽崽的名字「辞」作为展览名称, 偏偏季辞本人不能进去。
倒也不只限制他, 季悦栀和季越彭同样被一视同仁。原因不外乎他们三个都是粉丝无数的焦点人物, 而低调的小舅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轰动, 光是冲着他艺术家名号来的人就已经够多了。
季家在人类社会中一直是个传奇:
当家的二位, 季淳是大师级别的「杰出青年艺术家」, 季霖泽是掌管着大型集团的「杰出青年企业家」, 都是受过国家和地方表彰的;
弟弟妹妹里, 季悦栀是享誉全球、奢牌御用的顶尖超模, 季越彭从人气爆棚的小鲜肉转型向真正有实力拿奖拿到手软的创作型歌手;
而季小辞呢,仅仅出镜几次就成了红极一时的童星,尽管后来不再从事娱乐行业,也依然是许多人心中乖巧可爱的国民崽崽,七年过去了,#人人都爱季小辞#的超话中仍然活跃着长情老粉和捶胸顿足入坑太晚的新粉。
不知该说是家长教导有方,还是孩子们都争气,姓季的一家五口,各个都是人才。也许这就是名门望族该有的气势。
甚至有出版社邀请季淳写一写教育方面的书籍,不过被婉拒了。
他能怎么写呢?总不能写《孵化龙蛋的最适宜温度与幼龙最佳飞行时机的调研报告》吧?
总之,小舅的心血开展首日他们肯定都要去捧场,但也只能站在外面远远地看一看,不能进去。
凉棚旁边只有一个功率很小的风扇吱吱呀呀地转,吹来的还都是热风。小辞面前的冰沙已经化了大半,梨子的甘甜在舌尖回旋,冰凉的水顺着玻璃杯壁流淌进指缝。
“好热啊。”娇贵怕晒的二姐抱怨道。
“好想吹空调……”小哥也蔫蔫地趴在桌上。
小辞附和着他们,点点头。
季悦栀和季越彭互相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然后又齐齐看向幼弟:“崽崽也想进去吹冷气,对不对?”
男孩觉得他们这个表情像是有阴谋。但说得没错,他也淌汗淌得很不舒服。
季悦栀哗啦站起来,戴上墨镜,握住季辞凉冰冰的手指:“既然崽崽都开口了,那做姐姐的当然要满足!”
季越彭也压下鸭舌帽:“是啊!怎么能让辞辞热着呢?”
季辞:“……”
他什么也没说呀?
不过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哥哥姐姐一边一个拉起他,躲过被派来看着他们的安保人员的视线,悄悄溜去后门。
呵,这世界上除了加西亚,怎么可能还有第二个人看得住季家三位混世魔头?
*
季淳的画展倒也不仅仅是画,也有雕塑和其他非常写意的展品。不过主题倒是一致,以冰天雪地中的巨龙作为灵感,画展也有正式的全称:《「辞」·冰雪臻程·当代艺术作品中「龙」形象化用》。
非常学术的名字,乍一看像篇论文。
毕竟巨龙这种生物似乎只活在传说中,一切围绕着他们的创作在人类看来都是幻想,搞点研究报告很正常。
只有季家人知道,这些画是纪实。
今天到场的媒体非常多,不仅是因为季淳难得开一次展,也因为季淳和季家小辈间的关系,每个人都期望着能拍到季悦栀和季越彭,尤其是很久没有出现在镜头前的季小辞。
谁能拍到长大不少的国民乖仔,肯定立刻拿下头条。这对于新闻行业的人而言是何等的诱惑。
到处都是行走的摄像头,简直有种天罗地网的微妙感。姐弟三人不得不小心翼翼避开记者们,和长得像记者的人。
季悦栀和季越彭闲着没事做进入人类娱乐圈的行当,算算看也有小十年了,二十出头到三十来岁,岁月没有在容貌或身材上留下一丁点痕迹。
现在还能说是因为本身年轻,化妆、护肤、健身的成效显著,可要是再过十年还没有丝毫变化,人类不会再买账。
到那时候,究竟是彻底退出公众视野,还是通过龙的能力换一副模样从零开始,姐弟俩都还没想好。
大哥提过这件事儿,不过他们都很犹豫。毕竟一个热爱着在镜头和聚光灯下闪闪发亮,另一个则享受无数粉丝对他的喜爱和着迷,这些等他们恢复普通龙的身份,就是永别。
原来从娱乐圈能够得到的东西,连淡泊权政的纯血巨龙们都如此欲罢不能,更别说心志薄弱的人类。
名和利两个字重如千斤,将多少人抛向乐不思蜀的云霄,也就把多少人狠狠踹进万劫不复的地狱。
*
道理都懂,做起来还是有难度。起码现在,姐弟仨最重要的任务是躲开目光灼灼的记者,以及好好欣赏舅舅的大作们。
画展里本来就开了冷气,又因为主题是冰雪,无论是装饰还是画本身都带着沁凉的意味,不仅消暑,甚至看得参观者有点冷。
季辞披着小哥脱下来的外套,过长的袖子遮住了手,只能晃晃悠悠垂着。他止住脚步,抬起头,小小地「哇」了一声。
那是三层展厅中最大的一幅,长达三十米,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画中的中心角色并不是龙,也不是人,而是一条有着小山般体型和豹子纹路的……鲶鱼。
它正从一汪池水中跃出,庞大的身躯将波浪披挂在尾鳞上,溅出千万光点,岸边的花草树木被卷入水中,背后是碧色的天际与壮丽的雪山。
没错,主人公正是季家的那条豹鲶,画的也是当年他们在天池上铁「龙」三项比赛惊扰到它的场景。
这条被他们收养、取名为「年年」的豹鲶,已经从最初小狗的大小,长到了现在和成年人体型差不多,还是一样喜欢撒娇,每天除了吃就是睡,要么就等着有人陪它玩。
原本他们打算避过天池「海啸」的风头以后,就帮年年寻找新家。结果这家伙在古堡里的泳池住得舒舒服服的,还赖着不肯走了。
于是,这个在远古时代与龙类比肩的巨兽,竟然在千百年后名正言顺成了纯血们的宠物,也许说出来有失颜面,但它过得很开心,也轮不到外人说什么。
年年就这么留了下来,不仅是季淳创作的灵感与参照物,更是陪着崽崽长大的好伙伴。
小辞正仰着头看得入迷,试图中边边角角的细节中找出一点幼年时的回忆,忽然被小哥一把抱起来。
“……”季越彭压低声音:“那边有两个人一直冲这边看,我怀疑,可能是认出来我们了。先换个地方吧。”
小孩趴在哥哥肩膀上左右看了看,的确瞥见两个戴着棒球帽的人,不好好欣赏大作,转来转去观察周围。怎么看都不像来看画展的。
在和他们对上眼神的前一秒,季辞移开了目光。
季悦栀也注意到了他们,调整了下墨镜。为了不被认出来她今天特意素颜,还穿了非常宽松不贴身的衣服,只可惜有些人天生是人群中的焦点,藏也藏不住。
难以过随心所欲的正常人的生活———这便是出名带来千万种优越的同时,最鲜明的一个坏处了。
*
只有当从事一行凭借的是纯粹的热爱,而非需要从它那儿榨取怎样的好处,才能把相关的工作做到登峰造极。
比如季淳,他醉心艺术的这些年就完全只是爱好,不指望也看不上它附加的名利,张张创作皆是精品,不过产量很低,且为人谦逊低调,鲜少出现在大众视野,更不炒作,平添几分神秘色彩,年纪轻轻就有了「大师」的名头,追捧者无数。
所以,今天他本人亲临现场的画展首日,热闹极了。
季越彭早有体会,人类的热情是一种多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量宝藏;季淳今天也算是感受到了,送走一批又一批粉丝,仍然挡不住新的采访者。
他大概已经把几个月的说话额度都用在了今天。
“先生。”
加西亚忽然出现在他身后。
一般而言,忠诚的万能的影卫加西亚不会打扰他做正事,反过来说,若是他贸然打断自己与别人的对话,基本上可以断定,发生了超出掌控的事情。
能让万能的加西亚感到棘手,必然非同小可。
季淳看了眼他,转向方才正在采访他的记者,面上微笑不变。
“抱歉。”他语气里有为难,“我想我可能现在需要……”
他做了个手势,记者看见正在等待的加西亚,感到惋惜,还是点点头:“好的,那下次有机会再聊。”
季淳先行离开,与加西亚走向僻静的角落。
“怎么了?”
加西亚调出手机上的监控画面递过去,他只是瞥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这是……”
加西亚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沉重。
“我知道了。”
季淳蹙眉。尽管已经追踪了一段时间,那些人的目的还是不甚明朗。如今竟然大摇大摆追到这里来,看来他们比他想象中还要急迫和自信。
手机上能显现出的画面还是太小,季淳决定还是去中枢控制室看一看。
来的人只有两个,戴着棒球帽,后颈处有一个模糊的纹路,应当是所属组织的记号,监控看不清,不过也足以让季淳确定他们的身份。
两人吊儿郎当地打量着周围,一看就不像个好人。
好像自信过头了。
鼠雀之辈,本不足为惧。
直到季淳捕捉到黑白画面中三个熟悉的身影,瞳孔骤缩。
——崽崽怎么会在这里?!
第25章 少年心事5
◎红宝石骤然变得滚烫◎
在二楼遇见商业伙伴的季霖泽接到一个电话, 匆匆告辞,去往位于三楼的控制室。
其他工作人员都已经离开了,现在只剩下季家的三位。
季淳指着画面中还在四处打量的两个棒球帽:“他们……的确很有胆量。”
先前的电话中季霖泽已经得知三个不听话的弟弟妹妹偷偷溜进画展, 现在和这两人就在同一层,且浑然不知, 简直就是敌暗我明的靶子。
“他们应当还没有发现我们发现了他们。”话说得有些拗口, 不过也足够传达意思了,“据我猜测不会只有他们两个,精密的行动必须里应外合,一定还有暂时没认出来的。”
倒不担心对季悦栀和季越彭做什么, 他们还没不自量力到对S级出手的地步;只是……恐怕很大程度上,是冲着小辞来的。
“我觉得不大可能直接动手。”季霖泽皱起眉,“画展人来人往, 他们想带走一个孩子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更何况崽崽也是有些知名度的,一旦他呼救,这些人会立刻暴露。”
季淳叹息:“希望他们还没有丧心病狂到无所谓引起人类媒体注意的地步。”
“我们不能直接出面,否则会被发现他们的计划已经暴露, 到时候做什么,就不可控了。”
“给小栀发消息?”
季霖泽摇摇头:“他们两个, 年轻气盛的, 守不住秘密。”
“也是。这件事儿有大人们烦恼就够了。”
季霖泽略一思忖, 对旁边没开口的加西亚说:“这样, 你去找几个工作人员通知崽崽他们现在在的区域临时修护, 先把他们和其他人隔开。然后再找个人冒充粉丝去找悦栀签名合照。记得是找悦栀, 不是越彭, 越彭喜欢这种事。”
他还是了解自己这个唯一的妹妹的, 无论是龙形态还是人形, 她都有着顶级的美貌,尤其现在在人类社会身为模特,更在乎自己的外表。
今天没好好打扮,一定不愿意「暴露」,会想办法远离,离开场馆也说不定。
加西亚闻言没立刻去做,而是看了眼季淳,得到点头的应允后才行动。
他在外人眼里是整个季家的盾,事实上,只是季淳一个人的刀锋。
季霖泽:“……”
如果有胡子,可能已经气得吹起来了。
针锋相对几百年,没完没了。在外成熟稳重大将之风,回到家里就跟小朋友似的意气用事,季越彭和季悦栀这样,季霖泽和加西亚也这样。他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个都这样?还是崽崽好,可千万别长歪。
——当事人季淳浑然不觉自己才是导火索。
反正再怎么互相看不顺眼,也几百年都过来了,季淳同样从一开始的极力劝阻,到现在习以为常,安抚性质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走吧,我们也不能消失太久。”
*
季越彭觉得怪怪的,小舅做事从来滴水不漏,怎么可能发生已经开幕了还有展品需要紧急维修的事情。
他看着衣装整齐的工作人员将他们刚看过的展区封锁起来,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小舅应该是发现了他们溜进来了吧?
可是为了「赶」自己出去,有必要花这么大阵仗么?
先前那两个棒球帽已经跟了他们很久了,无论走到哪里,他们就像难缠的、甩不掉的尾巴。
难道……跟这两个人有关?他们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狂热粉丝或者狗仔?
纯血的直觉在这时发挥了作用,季越彭和季悦栀对视一眼,明白了后者同样发觉诡异之处,尽管反复查看了几次手机都没有收到家长们的消息,但还是决定先离开为妙。
因为突发的部分封锁,现在这层的参观者乱糟糟地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季辞跟在急迫撤退的哥哥姐姐后面有些踉跄,有点怀念起出门总有人抱着的小时候。
楼梯口就在前面了。
季辞刚想出声让小哥走慢点儿,忽然有谁攥住了他的手腕!
那触感凉如冰,完全不似人类温度,令他毛骨悚然。这里有龙并不奇怪,可是直直找上他……
握住他的力道非常大,完全没对孩子留情,箍得他手腕生疼。季辞被季家养得娇贵,基本没受过罪,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他想叫住哥哥姐姐,紧接着嘴巴也被捂住,发不出声来。
“唔……唔唔!!”
十来岁的孩子挣扎的力道根本不值一提,来人无须用力,轻轻松松就能钳制住他的动作。
而且捂住他的手更加使劲,密不透风,几乎要窒息。
好痛啊……
谁来……救……许游……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模模糊糊想的人是许游。
就在小少年的意识即将昏迷之际,被呼唤者仿佛感应到他的求救,那串许游在他十岁生日时送给他的红宝石手链忽然爆发出巨大的热量,烫得那人一哆嗦,啪地松开手,即便已经快速硬化出龙鳞来抵挡,仍然被生生灼烧出一个窟窿!
*
鳞片是一条龙身上最坚硬、也痛感最明显的地方,烫伤龙鳞与酷刑无异。那人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手无寸铁人类幼崽竟然能伤自己至此。
情报上不是说了这是个百分百纯血人类吗?怎么可能拥有巨龙的血统压制?是谁谎报军情?
他目瞪口呆,一时连疼痛都忘记了。
季悦栀已经发现了季辞这边的混乱,小孩软软地倒向地面,手腕上没有伤痕,只留下明显的红印。
一个棒球帽倒下,马上四周的同伙都冒了出来,步步紧逼。
怎么办?
总不能当着这么多普通人类的面,龙形开战吧?她还没有过实战经验呢。
这么多……人?
她急中生智,一把掀掉季越彭用来伪装的帽子,大叫一声“季越彭!季越彭在那边!!”然后拔腿就跑。
季越彭:“??”
转移群众注意力的效果立竿见影,季越彭前段时间刚拿了最佳歌手奖项,记者正愁没处采访他,今天撞枪口上来,当然一拥而上,瞬间将道路围了个水泄不通。
季悦栀趁机抱起季辞,向着反方向的逃生通道跑去。
她生怕那两个棒球帽追上来,用了全力,直到看见等待一楼出口的加西亚才卸了力,把幼弟交过去,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带小辞先走,我、我回去救越彭……”
季霖泽走过来:“你现在去,只会添乱。我已经派人过去维持秩序了。”
也对,季悦栀的出现无意是给群众的八卦之魂火上浇油,只能帮倒忙。
她见了大哥,声音马上小了下来:“对不起,我们……”
“你们犯过的错还多这一桩吗?”季霖泽斜睨她一眼,“上车去,先回家。”
十分钟后,被抛弃的季越彭充满怨念地回到了车里,但因为是他俩先算计着带崽崽溜进去,有气也不能撒,只能委委屈屈地蜷在角落。
季小辞总算醒了过来,刚才差点被「绑架」的恐惧,抵不上红宝石手串骤然发热的震惊。
他以为它只是普通的宝石装饰品,可为什么?
“它是不是有问题?”小孩担心地问,“我……我有点怕。”
见季辞想把宝石取下来,季悦栀连忙阻止他:“要戴好。”作为龙血贡献者之一的她猜测到当时棒球帽被弹开,是手串的力量,安慰道,“老许送你的礼物,怎么能不珍惜呢?”
老许……许游。
男孩朦胧地记得,在失去意识前,的确是想着这个名字。
难道许游有超能力可以跨越时空来救他?难道许游吹嘘的「从此当他的守护神」,能够成真?
季辞摩挲着其中一颗宝石,悬浮物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它的表面光滑,现在只有微微的、 来自他肌肤的温,再也没有先前那种滚烫,如同狂躁的猛兽陷入沉眠。
*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曾经蛰伏在暗处的、想要瓜分高位的势力,愈发蠢蠢欲动,迫不及待要破土而出。
季淳派人追踪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些在后颈上烙着印记的人或者龙,应当是来自同一个组织。
他们是什么人,策划和领导者是谁,想做什么,对季家究竟有何打算,尚在调查之中。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即便高贵如纯血,也无法在动乱之世独善其身。
这股势力似乎在告诉他们,中立是不可能长久的,总有一天,就算是季家,也必须选好阵营。
那个曾经被许游赞叹过气派无比的书房里,三人沉默相对,各怀心事。
季淳和季霖泽分别坐在单人沙发上,加西亚一如既往守着季淳的背后。
当他们三个一同进入这里,就意味着成年人的谈话已经到来。
今天虽然有惊无险,但也意味着那些黑暗里的爪已然开始伸向明面,季淳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情,会在未来某日发生。
而且那个未来,不会太远。
小辞还只有十岁。他多么希望他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能够再长一些。
“还是……要让崽崽重新进入人类大众视野才行。”季淳呼出一口气,吐字很慢,做出最终决定,“要有更多的眼睛看着,让那些人不敢轻举妄动,对小辞而言才是最安全的办法。”
——他是在同族中处于制霸地位的纯血们,唯一的软肋。
季淳靠着扶手,阖上眼,灰琥珀燃烧跳动的烛火映照下看起来有些倦怠。
自百年前从最高政权退下来之后,修炼心境如同成佛,已经很少再有波澜。唯独有关季辞的事情,才能让他的心力如此紧绷。
谈话已经持续很久,久到无法继续下去。他没有睁眼,开口道:“霖泽,你先去睡吧。”
这话与逐客令无异。季淳让他离开,意味着接下来的事情,只有加西亚能听。
季淳和加西亚之间常有的,专属「排他」时间到了。
尽管季霖泽清楚季淳与加西亚之间没有超过上下级的关系,仍然觉得有一丝不舒服。事实证明,季淳更得力和更信任的助手是加西亚,而不是身为现任家主的他。
不过,季霖泽再不情愿,季淳既然已经发话,他没有违背的余地。
只是,在与加西亚擦肩而过时,后者还是明显地感受到了来自他的模糊的、如同怒意和威胁的撼动。
加西亚垂着眼睛,没有丝毫反应,留给他的只有冰一样的沉默,沉默,和沉默。
第26章 少年心事6
◎她亲手拆下那根龙骨◎
这儿原来不是现在的样子, 加西亚想,几百年前,它比现在更漂亮。
打通了三层楼的书房, 顶点位于城堡这一茬石壁的尖端,曾经开着天窗。从透明的窗柩到地板呈圆锥状, 光线自上而下轻盈散落, 光的齑粉均匀涂抹在成千上万本古书的书脊上,仿佛时间凝滞,困于魔法鸟笼。
白天在这里阅读和思考是种享受,有星星的夜晚则非常适合做梦。
不过后来先生说, 书已经足够造梦了,无须再多一重梦境,反而危殆。
砖瓦封上天窗, 重新规规矩矩成为一处没有什么特别的房间。
季霖泽离开后,起先是一段静默的罅隙,加西亚的思绪飘飞到几百年前,直到季淳的轻笑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霖泽大概会气我「排挤」他。”季淳笑了笑, “我不是信不过他,只不过季家必须有人一直站在光里, 不能什么事儿都让他代劳。”
有人坐镇光明, 就要有人守住阴影。而加西亚, 正是他伸向影子里的「手」。
季淳起身, 走到壁炉旁, 拿起那件从不让仆人打扫的饰物:“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七年前, 在许游第一次来到书房时, 也短暂好奇过, 并且很快否定了自己荒谬的想法———没有谁会把自己同类的骨架作为装饰。
然而加西亚只看了一眼, 便恭敬地垂下眼睛:“是龙骨。”
“那你知道,它是属于谁的吗?”
加西亚不晓得为什么季淳会突然提起这个,有迟疑。不过,他只是季淳虔诚的「刃」,不需要有过多自我思想,片刻后,还是诚实回答:“知道。是……小姐的。”
他口中的「小姐」,不是平日里对季悦栀的称呼,而是季悦栀和季越彭的母亲,同时也是季淳的亲姐姐。
三百年前诞下季越彭后不久,就死在战争中,季家真正的那位前家主,季念云。
加西亚虽然不曾真正见过她,但还是有所了解的,毕竟是龙类中叱咤一时的领袖人物,谁会没听说过呢?
更何况,自己正是在年幼时被她相中,才被挑来伴在季淳身边。
可以说,如果没有季念云的赏识,就不会有今天成为先生左膀右臂的自己。
所以,加西亚对她一直心存感激与崇敬。
季淳抚摸着那根龙骨,眼神有些黯淡:“家姐当年并非是离世后才留下它。”他蹙起眉,仿佛想起这段回忆也是一种伤害,“甚至也不是弥留之际。而是在健康且清醒的情况下,亲自取出的。”
饶是被称作刀枪不入的加西亚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可是龙骨———亲手拆掉自己身上的骨头,会有多痛?
季淳并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把龙骨放回台面,朝壁炉里添了些新柴,然后坐回沙发,垂下视线。
背后的壁炉,手旁的烛台,火苗跃动间交相辉映。而季淳坐在明和暗的交接处,影子顺着轮廓蜿蜒而下,直至拢在指尖,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他并不高高在上,却从来犹如神明渺远。
又或者在同族之中,他的确是那个真正的神。
“加西亚……”他唤他的名字时如此温柔,仿佛情人间的絮语,几百年如一日,“告诉我———你的忠诚属于谁?”
加西亚后退一步,单膝跪下,右手点地。
“只属于您,先生。”
季淳淡淡一笑,阖上眼。
“你再去帮我办一件事。”声音逐渐喑哑,染上深深的倦意,“和他……见一面,告诉他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是。”
加西亚消失在浓重的阴影里,门开了又关,似乎只有风吹过。
*
巨龙这种远古生物,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有等级森严的政治制度的。
一直到两千年前才开始明显分化出有权势的几大家族,又经过百余年的互相厮杀,最终以季家、赫定家和其他所有联合家族三足鼎立的状态,龙类的近现代社会势力格局第一次完整定型。
一千多年前,季淳就这样出生在最和睦的一段历史中。
他是季家的幼子,上面有一个长他五百岁的姐姐,季念云。父母很早就过世了,在他的记忆中,家族一直是姐姐撑起来的。对外是季家的家主,这一支巨龙的族长,对内还是他长姐如母的监护人。
季念云性格刚毅,再辛苦也没说过半个「累」字。
儿时的季淳急迫地想要长大,想要帮姐姐分担重责。在他尚处少年期的三百岁,和现在成天吃喝玩乐的季越彭差不多大的时候,就已经在季念云的帮助下开始接触家族事务。
他聪明、有韧劲,很快就接过了大部分的职责。季念云非常欣慰弟弟的成长,终于能歇一歇的她也完成了少女时期的梦想,嫁给了心爱之龙,重新过起了大小姐本该有的锦衣玉食不问世事的生活,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取名悦栀。
悦栀一百五十岁那年,季念云又怀孕了。在全家都期待着这个小生命到来之时,意外发生了———季念云的丈夫,死在早已计划好的暗杀中。
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谁都知道下手的是季家最大的竞争对手,赫定家族的人。
失去爱人的季念云一夜之间恢复了过去雷厉风行的自己,并且更加果决,甚至可以用狠辣来形容。
怀有身孕的季念云在弟弟季淳的帮助下,重新站回家主之位,一反曾经的温和常态,迅速壮大家族势力,扫平扩张道路上的障碍。
同为顶点的赫定家族当然不是省油的灯,处处使绊,明枪暗箭,无所不用其极。
两大豪门家族互相残杀至此,其他各个小家族也龙心惶惶。
而在各方势力争斗的同时,一股新兴力量正在迅速崛起。
起初傲慢的巨龙们都没有在意,或者说不屑于在乎,可他们发现它是如此势不可挡的时候,已经晚了———曾经看不上的弱小人类,悄然间已经成为这块陆地上的新生代霸主,科学技术的发展与制霸,就算是巨兽们也束手无策。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一个种族不想着如何进步,而是沉迷于权势厮杀,间接也直接地导致异族的崛起。
龙类的衰弱,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在这样混乱的年代里,季家最小的孩子季越彭出生了。也许是因为怀孕过程中母亲过于操劳,季越彭出生后身体很不好,而那时龙类的「灵丹妙药」银焰花已经几乎灭绝。
季淳受姐姐所托,出发去寻找银焰花和能重获和平的良方。
等他千辛万苦回到家,接到的,却是姐姐的死讯。
*
这些事情,别说年幼的季辞了,就是在季悦栀和季越彭那儿,也都还是未解之谜。为了保护姐弟俩,季淳一直告诉他们季念云是病逝,对真正原因与家族纷争只字不提。
入夜后的森林气温很低,晚风凉飕飕的。季小辞现在正裹在小毯子里,抱着杯热乎乎的红莓巧克力,听二姐和小哥絮絮叨叨。
果不其然,季越彭又双叒叕上热搜了。
本身大师季淳开办个人画展就是桩引人注目的新闻,季家几人也都算名门之后,再加上季越彭自己高居不下的人气,无论哪一点都足以引爆话题,更别提三者还交叉重叠在一块儿了。
网上讨论得热闹。
有严谨地扒他那日穿搭风格和品牌的:
【鞋子应该是最新季节限定款,我这边有消息下周就会官宣他代言。】
【感觉整体好像有配合季哥哥的画展风格诶。】
【我们越越果真百变小王子!】
有八卦和女明星之间绯闻的:
【上次果然是和M姓女明星在一起吃饭的吧。】
【我怎么觉得他其实是陪L来约会的?】
【L当天在拍戏,有剧组为证。抱走不约!】
有拿着显微镜在照片中寻找季悦栀和季辞身影的:
【可是这个真的很像栀栀啊!!】
【这位网友你需要去看看眼科了。】
【呜呜呜好久没看到小辞宝贝了。】
有质疑和比对季家几口人完全没有相像之处怀疑是炒作的:
【我有科学依据的!】
【屁,难道现在混娱乐圈得先出具亲子鉴定报告了?】
以及各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
【笑死,今夜我又是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
【我的闰土哥哥你在哪儿——】
超出计划的莫名其妙热搜绝不是什么好事。经纪人先是把季越彭一顿批评,再声泪俱下控诉自己的辛苦,最后苦口婆心劝他以后到哪儿先报备行程、公司好随时拿出应对方案……软硬兼施,把季越彭说得哑口无言,只能傻傻地点点头,“好好好,是是是,行行行。”
对于这些无法感同身受的苦难,季悦栀自然是给予毫无不留情的嘲笑,喝了一大口白桃荔枝气泡水,再递给崽崽一袋黑椒牛排味的薯片。
季悦栀和季越彭今晚拿了一大堆零食,窝在他房间里插科打诨,无外乎小家伙前几日从展馆回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也是,经历了如此突然的袭击,哪怕并未受伤,也足够叫小孩子恐惧。
他还能像现在一样镇定,哪怕只是表面,也实属不易。
这两个哥哥姐姐,虽然总会做些不靠谱的事儿———大到可能危及他的性命,小到无意识让他背锅———但他们也是真的很爱他,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开心。
小少年非常感激他们的陪伴。
他的确有点儿倒霉,差点成了人质。可他又是如此幸运,能拥有这样好的家人。
*
季辞谢绝了哥哥姐姐留在房间陪他的好意,试图早点休息。结果辗转半夜,还是怎么都睡不着。
他总听见外面的风雨声,然而推开窗,夜空澄净而安宁,只有清冷的月亮挂在天上。
他再一次回到床上,把自己蜷在被子里,仿佛回到母亲的子宫内。
母亲……
真是个遥远且陌生的词汇啊。
他翻了个身,抱着枕头,已经完全想不起上一世父母的模样。星球的末世降临后,妻离子散,哀鸿遍野,连自己保命都来不及,哪来的精力去担心别人。
他十来岁流落街头时被民兵组织收留,再后来长大了独自进入副本,彻底没有了家人的概念。
直到19岁时在那个毕生难忘的副本里认识许游,与他同吃同住,度过一段平和日子,远离尘嚣的村落里很容易有相依为命的错觉。
然而那温柔乡般的错觉,也酿成了致命的错误———在一个尔虞我诈的逃生游戏中,对陌生人失去戒心,交付信任,是大忌中的大忌。
只不过,这辈子还是没长记性,仍然总对那个人有期待。
冤家宜解不宜结,也许就是这个道理。
许游……
有好些日子没见到那个人了。大人们好像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他最近在干什么呢?有没有想起过自己?
就在季辞快要陷入情绪的死胡同时,忽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小少年一骨碌爬起来,恍惚意识到,这声音并不是从门那儿传来的,而是……窗户?
夜深人静的,是谁会从外面敲响他家的窗户?
而且,季辞茫然地想起,自己的房间,可是在古堡的第五层楼啊?
第27章 少年心事7
◎小小小小小小朱丽叶◎
在森林深处长大的孩子是没有「小偷」的概念的。第一个跳到男孩脑海中的念头, 是有什么小动物因为夜色失去了方向感知,撞上玻璃。
不过小鸟儿会发出敲门声吗?
季辞倒不认为会有谁「偷袭」,毕竟季家世世代代在城堡中生活了千百年, 古老的砖砖瓦瓦可不仅是为了好看,更是完备的军事堡垒。想要绕过警卫进入内城的他的房间, 绝非易事。
男孩下床来, 光着脚走到窗边,却只见空灵夜色,仿佛刚才的噪音只是幻听。
正觉怪异,又瞥见一道微弱的光痕。
季辞扒着窗台, 探出头去,看见那亮度的来源———是龙尾上的鳞片的反光。
有谁悄摸摸地把自己挂在外墙上,只伸一截尾巴探到他窗前, 还打招呼似的晃了晃,大概觉得这种登场方式很幽默。
季辞:“……”
他们家唯一指定大宠物豹鲶年年,在想要寻求饲主关注时,也是差不多的姿势摇晃鱼须须。
尽管无语, 季辞还是把窗户全部打开,等着无聊的大人进来。
不过许游没有化成人形, 反而继续扇了扇龙翼, 转了一圈后重新将龙尾穿过窗户伸到他面前。
“你是要?”
男孩猜测着, 这个动作看起来像一个邀请。
龙没有说话, 金色的龙瞳一眨不眨看着他, 把没有开灯的房间照亮了一小块。
那就是默认了。
季辞有点小小的心理斗争, 三更半夜不乖乖睡觉, 偷偷溜出去玩, 好像不太好吧?大哥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可他转念一想, 小舅的态度向来是放任他跟着许游肆意生长,好像这个大人真的能给孩子竖起多良好的榜样似的;所以,如果领他出去玩的人是许游,应该也没关系吧?
龙尾轻柔地从他的膝弯缠绕到腋下,将他举起来放在自己背上,夜风一下子涌上来。
“唔?”
龙只发出了模糊的一声响。季辞知道他是在问自己有没有坐好。
男孩抓住他脊背上突出的骨,拍拍龙的后颈,示意他已经准备好了。
巨龙谨慎地用尾巴关上儿童房的窗户,收缩双翼,然后重新猛然张开,载着孩子向着月亮盘旋而上。
*
原以为许游只是在森林附近转转,没想到却载着他飞了很久,越过远郊与近郊的上空,直到地面上星星点点的灯火越来越密集,最后进入城市的中心区域,降落在中央摩天大厦的顶点。
他们脚下的楼,从某种程度而言,是许游的。作为著名地标性建筑之一,它是全城的最高点。许老板早就布置好了权限,今晚不会有其他人上到天台,可以放心地带小辞来这里。
许游恢复人形,完全没什么富商总裁的形象,直接在地上坐下。季辞站在他身旁,眺望远方。
时间不早了,城市毕竟是城市,不会像森林一样天黑之后就陷入沉眠,依然处处辉煌。
从这儿看得见影影绰绰的万家灯火,流淌汇聚成光的河流。霓虹浮游在琼楼玉宇间,道路上的车水马龙随着夜色逐渐止息,更远的地方已经靠近森林边界,隐约有巨大的、熟睡的山脉轮廓,如同起伏的龙脊。
季辞想,许游对「美」的洞察力与审判力是不输小舅的,每当他以为某处已经是人间仙境,许游总能找到更绝妙的去处。
并不知自己被夸奖的成年人开口问:“还有几个月就十三岁了吧?”
季辞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起这个,点点头。
“真快啊。”许游感慨,“十岁生日带你去海边玩儿,好像就是前几天才发生的事。”
那是去海边玩吗,明明是去海里玩。小少年腹诽。
不过也陷入了迷惘:十三岁,是个什么样的年纪?同龄的孩子都在做什么?而他成天又在做什么?
季辞19岁那年死在逃生游戏中,重生到这个被巨龙收养的三岁小崽崽身上,如今十年过去,按照原来世界的年龄他已经快到而立之年。
截然不同的经历无法将年月等量代换,但再怎么缓慢生长,他也不是真的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年。
他的身体里住着一具大人的灵魂,却始终只能以孩子的视角看待和对待世界。这是无法诉说、也不会被理解的折磨。
季辞深知,在季家人眼里,在许游眼里,自己永远长不大,永远是稚嫩的孩童。
而他讨厌那种感觉。
前世的恩怨已经没那么重要了,正在经历和感受的,只有今生。他试图用男人的方式对待现在这个许游,想同样获得属于男人间的尊重,但许游的眼里,他是、也只会是个小男孩。
毕竟他才十三岁,不是吗。
*
远处又有一些灯光黯淡下去。许游吹够了晚风,终于开口切入正题。
“小辞。”
“嗯?”
“想不想去上学?”
“上学?”
“对。”许游指了指光河中的某一处,“喏,那里,看见没,是本市最好的中学,人类的。你马上13岁,正好上初一,只要你愿意,明天就可以穿上校服坐进班级上课。”
季辞一阵茫然。
——上学?
他家住得过于……偏远,家人身份又各个特殊,从小就没法和其他孩子一样正常入学。
知识的学习倒也没落下,小舅请了不同的家教,都是龙类,他的水平不会被同龄人甩开;可问题在于,他一直生活在森森古堡,只偶尔被哥哥姐姐带去兵荒马乱的拍摄现场。
换句话说,他从来没有真正和人类独立地、长期地相处过。
学校并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概念,他隐约记得在上一世的末日到来之前,也是读过幼儿园和小学的。但太过久远,那段记忆已经斑驳得没了细节,很快就被后来副本中和学校有关的恐怖场景取而代之。
一个普通且正常,专为人类后代开设的学校,他应当去———不,是想要去吗?
见孩子在发呆,许游用手指卷了卷他额前垂下的刘海,目光带着点长辈的慈爱:“我和你家人都觉得,你毕竟是个人类,总是要和自己的同类接触、相处。你不可能一辈子生活在森林和城堡里。”
季辞不喜欢他用这种对小孩子的方式看待自己,但现在顾不得这些,瞪大眼睛:“要赶我走吗?”
十三岁了,还是跟三岁一样,一激动就眼睛里就容易蓄上泪。他皮肤白,眼眶红红的,显得委屈极了。
“怎么会———当然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许游哭笑不得,连忙把他揽到怀里哄,“只是让你有和同类一起生活的经历,又不是不让你回家。以人类的身份在人类社会中生存,连在龙类中也是主流的方式。”
小孩挣扎了下,没挣脱开,不得不靠着成年人。龙比人的体温更低,在这样一个凉风习习的夜晚,实在算不上舒服。
许游看他不说话,继续循循善诱:“你看,季先生、你大哥、悦栀越彭他们,不都有各自的工作吗?”
小舅是艺术家,大哥是商人,二姐是模特,小哥是歌手。的确,这一家子纯血巨龙在人类社会中也同样声名显赫。
“为什么?”小孩直截了当地问。
他吸了口气:“尽管不想承认,但人类现在建成的社会体系,确实是所有生物中最完备的一种。而且,我们龙类的个体更强大也更优秀,伪装成人后总能取得更高的地位,轻而易举过得殷实且平顺。”
后来许游再说什么,他不太记得了。季辞唯一的想法是,如果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和不在季家监管下的时段———是不是有朝一日,许游就会承认他的长大,能够把他看成独立的个体,而不是季家饲养的幼崽。
如果能够达成这样的效果,那么他愿意。
*
本来就是在季小辞的睡觉时间把他「偷」出来,小家伙一个接一个打呵欠,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许游回到龙形,让孩子靠在自己身侧,张开龙翼挡住风,将他拢在下面。
如果在人形态能够直接化出翅膀,会方便得多。看来还是要勤加修炼……或者是锻炼。
低头瞅了瞅呼吸均匀的男孩,许游还记得这小孩几年前总做噩梦,现在随着对他的针锋相对一同淡去,不仅没有梦魇,反而有他在身边时总睡得格外熟。
许游沾沾自喜,有种养崽胜过了其他家长的成就感。
刚想到其他人,搁在另一边的手机一震,屏幕上直接显现出内容。
是真正的家长发来的消息,简简单单四个字:【该回来了。】
季淳甚至没问是不是他做的,就已经确认了身份,也没有怪罪,只是让他把小宝贝送回去。许游想,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种……特殊的信任吧。
劝说小辞去上学这个决定,并不是他一个人做出的。只不过许游不知道为什么又是由自己来告知———就像几年前那串龙血宝石手链一样。好像季家人默认了自己是对「辞」发言代表———明明他们才是他的家人吧?
不过,让心爱的小东西离开他、他们的羽翼,开始独自闯荡小世界,许游还是有点儿舍不得的。怕季辞没法习惯人类生活,怕他无法融入集体,怕他被欺负……小家伙在学校里要是掉眼泪,还有谁会哄着他呢?
但毕竟是「那位」的决策,他不敢,也无须质疑。
为了不打扰小家伙做美梦,许游再次恢复人形,抱着季辞坐电梯下到车库,决定亲自开上五六个小时的漫长车程送他回家。
说不定到达时还能赶上一场日出,也不错。
总归所有事儿,都是盼着小辞能够平安顺遂地长大,不要卷进龙类势力复苏相争的无休止漩涡之中。
若有一天,季家真的无法抽身,他将接过那份职责,守护季辞一辈子。
从现在就开始演习吧。
第28章 少年心事8
◎他的第一个人类朋友◎
十二中初一(1)班的同学今天是没法静下心来学习了。开学已经几个月, 今天他们来到班里时,却看见靠窗的位置坐着位新面孔。
没有老师介绍,也没有自我介绍的转学生。
转学生或许在其他班级和学校是常有的事儿, 但十二中是市里最好的学校,选拔严格, 只看综合成绩, 不看家庭背景,没有什么水分和做手段的空间。也正因如此,很少会有开学后才来的插班生。
一班更是这些优秀学生中的佼佼者聚集地,能进来的, 那都是实打实的自身门门素质过硬,最看不上靠着家里有点权和钱就走后门的人。
也许去其他班级,还不会引起多大的喧哗, 但这个男生偏偏「空降」来了一班———他或者他的家庭,究竟得有什么能耐?
男生穿着新发的校服,黑发黑瞳,五官精致, 皮肤白皙。少年人的身体纤细单薄,好像还有那么一点儿柔弱。总之, 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那种孩子。
不过他没有小少爷的架势, 从头到脚都冷冷淡淡的, 拒人于千里之外。谁跟他说话都只能得到敷衍似的一两个字, 脾气古怪, 眼神也漠然。
与其说他是个生动的活人, 不如说只是个看着赏心悦目的瓷娃娃———也只剩点儿装饰的价值了。
对于一班的孩子们来说, 课业和学习比一个也许三年都说不上一句话的转校生重要多了。他们不再聚集在一块儿窃窃私语, 或者尝试上前搭话, 重新埋进书本堆里。
就是心里还总想着。
那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么迟才来这里?还有更重要的,成绩到底怎么样啊?
午餐和午休男生都是独自一人。其实也不是没人尝试过,但都被他疏离的态度推走了。他一个人坐在窗边,也没吃食堂的饭餐,而是家里带来的便当盒,低着头慢条斯理叉一块小黄瓜,深蓝色的校服领子衬得后颈皮肤雪白。
清透的阳光洒在他的侧脸,犹如圣子降世的油画。
*
下午第一节课是数学随堂小测,刚吃过饭不久的孩子们都还昏昏欲睡,看清题目时更是恨不得直接昏过去———这个难度是不是太离谱了些?
他们初一的知识才学了几个月,为什么就要做中考的模拟题啊?
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微微一笑:“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解题思路。让我看看你们在十二中、在一班这几个月的逻辑思维训练成果如何。”
班里已经把整个初中知识体系架构都预习过一遍的尖子生摩拳擦掌要弄出份成绩来,中间的大多数或抓耳挠腮或唉声叹气,而最末的那群人已经哀叹自己会回到普通班的未来。
也有不少人悄悄看向那个转学生。
想一较高下,或者纯粹看热闹———
这家伙究竟是被「外力」送来的,还是凭自己实力进入一班,小测结果就能看出来了吧?
测试的题目不多,而且会写就是会写,不会写拖到明天也做不出来。很快就已经有学霸交上了答卷,无聊了半天的数学老师喜笑颜开,当场批改。
虽然改完了表情很沉重:“看来我对你们的期望还是太高了啊。”
终于,转校生也做完了卷子。
他速度并不快,在班里只能算中等偏上。不过也不排除交得特别早的有些人是因为放弃作答。
走上讲台的那截路如同红毯,汇聚了全班人的目光。
坐在那儿的数学老师一如既往笑眯眯地接过他的卷子,然而看了几题之后笑意却消失了。和之前对成绩的沉重不同,看起来非常……严肃。
一般这种表情出现,意味着出大事情,比如泄题、抄袭、作弊。
有人看好戏:“诶唷,这下可是要被一通骂了,小少爷……”
“啧啧,做人还是不能太拽。”
“他该不会是用手机搜原题了吧?”
然而片刻后老师却站了起来,把那张卷子展示给全班同学看。
——满分!
名不见经传的转校生居然有这么优秀?这可是初三生做着都困难的考卷啊!教室里这下不是低语了,直接哗然。各种善意的钦佩或恶意的揣摩漫天飞。
然而当事人就像没听见似的。神色依旧淡淡,好像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
数学老师知道他是新来的,但了解不太多,认真地问:“你是十三岁吗?”
他想了想:“还没到。”
“以前在哪里上学?”
“没上过学。”
他诚实回答。
*
季辞坐在树荫下发呆。
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先结对练习,然后自由活动。他谁也不认识,别人不愿意靠近他,他也不想和这些很难理解的人类相处,没人一起练习,便直接跳到解散后的内容。
第一天上学,体验不太好。
有人看他眼熟,尽管不知道名字,还是猜测他是不是当年一夜爆红却很快销声匿迹的小童星。
这些同年龄的孩子自然不会像当年的姐姐粉妈妈粉一样熟悉他,而且三岁和十三岁的长相差别还是很大的,就连老师都没认出来。
如果真的是季辞,那些人说,那就是季家的孩子了;肯定是凭他那些个哥哥姐姐才进来的,只要给得够多,什么做不到嘛。
结果等上一节课数学小测拿了满分以为能证明自己的真才实学后,所有人却看怪物似的,恨不得绕道走。
他们谈论时并不避着当事人,于是蜚短流长都进了季辞的耳朵。
许游描绘的那些场景,什么师生其乐融融、集体相亲相爱,什么一起享受大好青春年华好好学习报效祖国……完全没有看见。
他只感到了深深的孤独。
明明这些人才是他的同类,可为什么如此难以融入?
人类世界总是这样吗?对不符合「常理」的存在充满了戒备、排斥和猜忌?
从小生活在龙类的宠爱中,他还从未感受过来自他人的厌恶,比冰封的地窖还要寒冷,让象牙塔中长大的小少年有些无所适从。
他好像有一点难过。
或者不止一点。
这种缓慢而冰凉的情绪持续了很久,直到有谁坐在了他身旁。
季辞转过头,看见一张充满了稚气的脸,好像比他年龄要小一些,有一头褐色的卷发,大剌剌地岔开腿,双手撑在面前的草地上,歪着头端详他。
那男孩见他看向自己,眨眨眼:“我可以跟你说话吗?”
*
“……”这叫什么问题。
虽然小哥嘱咐过自己,不能向人类透露家里的事情,不过只是说说话还是没问题的吧?
季辞权衡了下,谨慎地点了点头。
卷发既好奇又克制的目光因他的动作点亮,嘴巴一张,吧啦吧啦涌出一大堆话:“我早就想跟你说话啦!你太有趣了,和其他人都不一样。诶,你从哪里来呀,我怎么没见过你?为什么突然转到我们班?你长得真好看呐。话说,你的数学也太好了,是上过什么补习班么?是可以直接参加模拟考的程度了诶!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还从来没遇到过一次性可以讲这么多话的人,季辞听得头都晕了,只记住了最后一句话。
所以也只回答了最后一句:“季辞。”
“哇……”他眨巴眨巴眼睛,季辞以为他又要问是不是过去的小童星,结果男生只是赞叹道,“你的名字好好听啊。”
再怎么没有社交知识储备,也听得懂赞美的话。季辞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微笑,尽管笑意浅淡:“你呢?”
“宁延年。”男孩说。
*
宁延年说,自己的名字是延年益寿的延年,就是要活很久的意思。
宁延年说,他才11岁,正常应该在上小学,不过他是天才儿童,所以跳级升了初一。
宁延年说,他在班里也不大受欢迎,因为他年龄小,个子矮,还话多。同学们都不爱跟他玩儿。
宁延年说,季辞是第一个主动问他名字的人。
反正宁延年一直在说,说了很多很多话,季辞一部分记在心里,大部分左耳进右耳出。实在是个聒噪的小孩,也难怪很多人不喜欢跟他一块,可越没人理他他越想说话,恶性循环。
不过季辞并不讨厌他,相反觉得很有意思。毕竟还从来没有过谁愿意向他倾吐如此多的事情,而且那些都是属于一个普通且纯粹的人类。
宁延年有父母,有兄弟姐妹和乱七八糟的亲戚,还有一只老得已经掉光牙齿的狗。住在城市的房子里,父母会吵架,兄弟姐妹间也会。周末偶尔逛街,偶尔野餐和旅游,更多的是写作业与上课外班。
人类中再正常不过的生活,对于季辞而言,仅听一听都是奢侈。
无论是卷入末日与逃生游戏的上辈子,还是诞生在龙类之家的这辈子,他从来———从来没有,享受过哪怕一天被宁延年称为无聊透顶的「普通人的普通生活」。
被一些人嫌弃的东西,总会被另一些人羡慕。这或许是某种守恒定律。
*
体育课结束后就放学了,今天轮到宁延年值日。
值日,对季辞来说又是一个全新的词。他有点儿好奇,便留下来观看。
“打扫卫生。扫扫地,擦擦设备,排排桌椅板凳之类的。”男孩这么介绍。
季辞仍然不明白。
宁延年说:“就跟你在家做家务差不多,只不过转移到学校里。”
“家务?”
“啊……”宁延年呆了呆,“你从来不做家务的吗?”
季辞点点头。
宁延年的表情有些羡慕:“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啊。”
古堡可比整个学校都大,平时都有人打扫,季辞还真没想过这些。但宁延年说了,每个同学在班级都要做值日的,为了预先学习,季辞就跟在他后面帮忙。
靠自己的努力把一块小天地弄得整齐亮堂,这种感觉很好。
全部的活做完后,关灯,锁门,宁延年和他一起向校门口走去,边走边问:“你怎么回家?公交还是地铁?”
公共交通,又是一个季辞没有涉足过的领域。他当然不能说巨龙和飞行,模糊地回答:“有人接。”
“啊……”这是宁延年第二次因为他的话题呆了呆,不过这次的表情掺了点失望,“那我们就不能一起回家了———别人都是和朋友一起走的。”
“那我们还是朋友吗?”季辞小心翼翼地问。
“那当然!”男孩笑起来,转眼就把刚才的惆怅忘干净,“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啦!”
好朋友。
是比朋友还要多一层的意思吗?
季辞还没有弄清这些关系的定义和界限,可「好朋友」三个字好像有魔力,让他胸口暖乎乎的,像趴了一只小猫咪。
他看着宁延年的笑容,困惑地想,人类,也会有魔法吗?
许游可从来没说过这个。
第29章 少年心事9
◎孩子总归是要长大的◎
小孩儿是许游想办法找的学校, 比起神出鬼没的季家人,他更熟悉城市和人类的社交法则,身份也没有季悦栀他们扎眼, 所以从此季辞的上下学都是他负责接送。
今天上学第一天,按照许游的猜测, 小孩子应当是有点不习惯的, 伤心失望难过,或者哭着跑出来也不一定。他已经准备好靠谱的成年人的怀抱了———
结果季辞和一个男孩儿有说有笑地走出来。
坐在车里的许游怔忪片刻,没想到这孩子居然已经有说得来的朋友了。做家长的自然是既欣慰又失落,心情复杂得很。
季辞在校门口和那男孩挥挥手, 两人朝着反方向走去。拉开后排车门,坐了进去。
平时加西亚开车的时候他都是坐那个位置,不过今天许游转过头, 一手搭在椅背上,拍了拍副驾驶:“来,坐这儿。”
小少年难得这么轻易顺从他的意思,看来心情真的不错。
许游发动车辆, 在拥挤的校门口风骚走位挪了出去:“说说吧,今天过得怎么样?”
“还行。”小孩的动作被系在安全带下面, 双手抱着书包放在腿上, 穿着学校的制服, 模样乖乖的, “数学小测, 拿了满分。”
“哎哟, 厉害啊!”和人类家长不同, 龙类并不对孩子们吝啬自己的赞美, 许游的表情就像自己刚签下一个亿的大单子, 或者财富榜上升到了前十名,而不是小朋友在随堂测验中拿了满分,“不愧是我们家辞辞。”
谁是你家的啊。季辞腹诽,扭头看向窗外,以隐藏自己嘴角翘起的小小笑容。
“所以……”成年人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刚才那小孩儿,是谁?”
季辞没什么戒心,用上新学来的定义:“我的好朋友。”
他说这句话时,有小孩子独有的那种想要隐藏、却仍在跳跃的喜悦。
许游夸张道:“你都有好朋友啦!”
季辞不解:“怎么了?”
“这才刚认识,就认定成朋友了?”许游逗他,“人家姓什么,叫什么,家里几口人,住在哪个校区,喜欢什么颜色,爱吃什么,哪门功课最拿手,你都知道吗?”
季辞:“……”
小少年被问住了。原来,好朋友之间还有这么多规定的吗?
上一世的无限逃生中,季辞得到的最大教训就是不能信任任何人(说来许游就是那个罪魁祸首,不过罢了,看在他今天接自己放学的份上,就宽容地不怪罪于他)。这辈子呢,从小在古堡中长大,他只有家人,和特殊的没法用任何关系来定义的许游,没有「朋友」。
想起宁延年,男孩真诚的笑容和独一份愿意伸来的友善,为什么不可以称作朋友?
许游还想再说什么,季辞却不再搭理了。
他才不想被人指指点点。
那是他的第一个朋友,也是第一份不依靠任何人,自己收获来的感情。
*
在加西亚的帮助下,季辞常坐的车都经过了改装,原本六个小时的车程许游只用了两个多小时就开到了。虽然用龙类科技躲避交规不太道德,但隐形和半飞行的感觉真的很好。
他们到达古堡门口,正好放起了烟花。为了庆祝季家的小宝贝第一天上学,所有人都出来迎接,场面欢欣。
季辞回到家,就被围住问这问那。许游坐进沙发里,唉声叹气。
季淳抿了口茶:“怎么了?”
“他有了朋友。”许游加重了「朋友」两个字,“一个来历不明的臭小子!”
季淳好笑地看着他:“崽崽只是交了一个好朋友,你怎么一副嫁女儿的愁苦相?”
许游讪笑:“要真是我女儿就好了,我一定打跑每个垂涎她的坏小子。”
可是季辞既不是女孩儿,也不是他家的。
季悦栀靠坐在小舅旁边的扶手上,八卦道:“老许倒是找个女朋友啊。”
“哪儿来的女朋友,你给我介绍啊?”
“那太简单了。”季悦栀冲他挤挤眼,“我的朋友们,一个个貌若天仙,不怕入不了你许老板的法眼。”
许游怕她真的动了牵线的心思,连连摆手:“罢了罢了,好男儿志在四方,儿女情长是毒药,沉溺不得。”
也许百年前他还有过流连花丛的想法,从认识季家、认识季辞后,凡心死得彻彻底底,有那个时间谈恋爱不如来陪小孩玩儿。
反正都是要哄的小祖宗,干嘛不选季辞?
再说了,季家这一个个的,不也都没对象么,怎么还先催起自己来了。
成年人们互相揶揄恋爱之事,谁也没注意到在说到「许游的女朋友」时,季辞投来的目光。
没有情绪,没有温度。不像一个孩子。
*
季辞天真地以为,朋友的相处会是件简单的事情,就像数学题一样,总会有对应法则。
但很快他就发现,友情远比任何题目都要困难。
最开始只是个无关痛痒的小问题。
那天下课后他跟着宁延年一起去学校的小超市买零食,后者不爱好好吃饭,总爱吃点小东小西,哪怕家长威胁过再这样就长不高了;宁延年拿了包椰子脆片,忽然问:“诶,你的小名是什么?”
季辞已经学会了反问:“你呢?”
“老三。”他说,“因为我在家排行第三。我跟你说过的吧,我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们都是在父母的期待下出生,所以他们叫大宝和二宝。”他的神色有些黯淡,“我是个意外———所以我叫老三。”
季辞噗嗤笑出来。
宁延年怨念地看着他:“有这么好笑嘛?”
“一丢丢。”
“好啦,所以你呢?”
“崽崽。”
从他有这个世界的记忆开始,被叫过最多的名字不是季辞,而是崽崽。无论是家人还是见过的外人,又或者网络上曾经喜欢过他的粉丝,都这么称呼。
他说得理所应当,并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哈哈哈哈哈!!”
但宁延年发出惊天动地的爆笑。
季辞愣了愣。
宁延年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你都十三岁了呀,怎么还叫这个?你是不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宝宝?”
在几百上千岁的龙类眼中,他的确是。又何止是他,放眼望去整个世界最长寿的人类也不过一百多岁,换算成巨龙的年龄,也就跟刚破壳差不多。
他还没说什么,宁延年大叫一声:“我知道了!哈哈哈,你就是传说中的妈宝,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是妈宝。”季辞咬了咬牙,“我没有妈妈。”
宁延年也傻了:“啊?没有妈妈?怎么会?那爸爸呢?”
他想说我是小舅和兄姐抚养长大,但想起他们曾嘱咐过自己,错综的家庭情况不是人类能接受的,更何况巨龙的存在对于大部分人而言还是个秘密,尽量不要提。
人类是无比自大的种族。人类也是胆小、怯懦的种族。人类不可信。
“不说这个了。”
小少年转身就走,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倔强又孤单。
宁延年被他丢在原地,挠了挠头发,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事。可是,可是,他真的没有坏心呀,季辞怎么就生气了呢?
怎么就和以前很多同学一样,听自己讲了几句就不愿意跟自己继续说下去了呢?
季辞不会也不理自己了吧?宁延年一阵恐慌,赶忙追上去。
*
他像小时候一样伏在小舅的膝头,任凭他的手指轻柔地梳理过自己的头发。
“后来那个孩子道歉了吗?”
季淳的嗓音温柔平静,有种奇异的力量,抚平他躁动不安的心。
季辞闭上眼。
“嗯……”
“他只是不知该如何正确表达,并不是讨厌你。”
是吗。
“小舅……”
“嗯?”
“我什么时候才能告诉别人,真正的我?”
作文课介绍亲人,美术课画一张家的样子,他都无法如实作答,只能东拼西凑,交一份幻想作业。
同学聊天,讲家庭间的小故事,互相邀请去对方家玩,都从来没有他的份。
今天,连宁延年也不懂他了。
「崽崽」这个小名自然不是根源,是否有父母也不是。季辞非常清楚,和别人最大的不同是他在龙类的饲喂下长大。自我眼中也许是人类,但在别人看来,一定不是。
——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谁人能够理解?
季淳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仅仅是去了一段时间学校,孩子无瑕的内心世界已经开始悄然变化了。
这样的问题实在叫人心碎。
对于活得太过漫长的龙来说,感情早就是生命中最无关紧要的一种配件,可对于刚刚开始步入人生的孩子来说,它比钻石更宝贵。
季淳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像在哄他入睡:“也许以后有一天可以,当你遇见了可以交托真心的友人。他们不会出卖你,不会背叛你,不会对你另眼相待。”
男孩用脸颊蹭了蹭监护人的衣料,是棉麻特有的粗糙触感。
“好难。”
他说。
“是啊。”长辈叹息,“人类的感情、真心,或许是这世间最复杂的谜题。”
季淳有些伤感。他已经活了一千年了,从来没有像对待季辞一样珍惜什么人。这是他最最宠爱、最最疼惜的小孩子,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保护崽崽一辈子,不让他受任何伤害。
然而□□的伤害或许能抵御,心灵上的损耗却没有人可以代他受过。
孩子总归是要长大的,或许就在今天,或许就在此时此刻的谈话与思考间。
第30章 少年心事10
◎但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和宁延年之间的矛盾并未持续太久, 毕竟那小孩儿并非有意为之,只是情商跟不上智商的发展程度。而且,尽管别的同学也慢慢转变了态度, 宁延年仍是他唯一的朋友。
季辞明白的第二件事:一段关系的名称,单是名字, 就足够成为很多裂缝的粘合剂。
只要想着「他毕竟是我的……」, 好像也就没那么生气了。
学习生活很快忙碌起来。那些知识对早就掌握的季辞而言并不困难,但高强度高频率的上课和作业还是叫他不大习惯。他尽力调整作息的同时,也在快速学习着人类间种种社交法则。
他长得好看,成绩又好, 性格其实也没那么冷淡,在翻越过刚开始相识时垒砌的高墙后,真正的季辞是脾气不错的男孩。很快, 班级里的其他人也开始愿意和他相处,原本那些排斥和猜忌随着时间慢慢消退。
好像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今天放学后许游并没有送他回家,反而向着更繁华的市中心开去。季辞已经习惯坐他的副驾了,扭头看着后排放好的小西装。
上个月就告诉过, 他差点给忘了,今晚有个慈善名义的晚宴, 大佬们捐一捐钱, 吃吃东西聊聊天, 做点好事之余再开拓一下人脉, 互相交流想法, 常有的事儿。
小时候总被许游带着出席各种场合, 实际上季辞不爱去这种地方。他性格喜静, 更爱和熟悉的人待在一块, 而不是去见不同的陌生人。
对于有些人来说社交是能量, 但对于他而言,是种损耗。
然而这些年季家一直试图让他出现在各种公开场合,让更多的人认识他,甚至有意无意放出些诸如「十年前的国民崽崽现在如何了」的新闻,让他在媒体上刷一刷脸熟。
知名度的提升对他的生活造成一定困扰,然而只有暴露在阳光下,才能保证阴影里的污秽不敢对他轻举妄动。
少年尚且不能懂得个中深意,总归家人是不会害他的,他们说这样好,那么他就去做。
不过季辞愿意去参加,也是有私心的。
作为S.O.T.这样大体量公司的一把手,许游非常非常忙。答应了季家每天接送小辞上学,实际上却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原因「请假」,于是更多时候季辞坐的还是加西亚的车。
而且,就算有空亲自来接,回去路上也只有两三个小时。可若是和他一同去晚宴,那么就有一整晚的时间,他可以待在那个人的近旁。
对男孩来说,这是繁忙枯燥的学习生活中,为数不多值得的期待。
*
洗手间和大厅不在同一层,季辞走的楼梯,回来时在转角的视觉盲区撞到一个人。
那是个长相非常英俊的男人,三十出头的模样,穿着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装,正在拨弄腕上的法穆兰。
小少年对那块手表印象深刻,因为大哥也有一块一样的,只不过被小哥弄坏了,而且还让什么也不懂的自己主动背锅;后来自然是被季霖泽发现了真相,季越彭打算买辆新车的计划泡汤了,双倍赔给了兄长。
小孩捂着额头,向后趔趄了一步:“抱歉。”
“小家伙,走路可不能不看路哦。”
他的嗓音优雅,如同丝绒。季辞抬头望去,看见一双和表圈蓝宝石同样色泽的、令人难忘的深蓝色眼睛。乍看上去,仿佛吸收了整片海洋。
那双眼睛专注地看着一个人时,应当是很深情的。如果现在在这里的不是季辞,而是个没有戒备的女孩子,也许会忍不住脸红心跳。
但不知道为什么,季辞觉得他有一点……危险。
又或者充满魅力的人总是危险的漩涡。
男人似乎在赶时间,没再多说,冲他笑了笑,先行离开。
季辞看着他的背影,没来由得感到熟悉。
难道以前见过吗?
少年在记忆中打捞片刻,一无所获。
他摸了摸手腕上的红宝石手链,那是许游送给他的十岁生日礼物,尽管不是很相信那些吉祥天佑之类的说辞,他还是乖乖戴着,从来没有取下过。
而它现在微微地发着热。
*
他没向许游提起这件事,毕竟每个人每天都要遇见无数陌生人,不足为奇。
他也没时间说———鉴于他被一群热情的叔叔阿姨包围了。
眼睛看着他,话是说给许游听的:“这个小朋友,是不是你挖掘的童星啊?”
S.O.T.这几年有进军影视圈的想法,有人这么问,也不奇怪。
许游揽着季辞的肩膀:“你们仔细看看,这是谁?”
“长得真不错。难道是已经出道的?”
“诶……怎么感觉有点儿眼熟啊。像那个———那个谁来着?”
“好像是季家的?”
“对对对!季家的那个老幺?”
“哦,我想起来了,是叫季辞,对吧?当年季悦栀带上节目的。哎呀,他们那个导演是我老同学,后来逢人就说这事儿,搞得好像季辞红是因为他!我跟他说,你搞错因果关系了,是小朋友让他的节目红的!”
“哈哈哈,是啊……”
如果季辞今天没有跟着许游,也许全场都不会有人在意他;但这会儿人人都拿出恭维,一群四五十岁的成年人对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巴结,荒唐又现实。
一个慨叹道:“孩子都长这么大啦!我们也老咯!”
许游笑:“是啊,当年「出道」他才三岁多,现在快十四岁了。”
“老许,你看看你,一点儿都没变。到底有什么保养的秘诀,分享分享给我们啊?”
接下来就是些无趣的互相恭维了,季辞忍不住分神,片刻后许游注意到孩子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于是找借口退出包围圈。
他弯腰问男孩:“去那边看看?”
其实哪里都一样,因为许游就是全场的焦点,他到哪儿,话题和视线就跟到哪儿。
所以也无所谓了。
季辞跟着他身后,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忽然心脏一颤,止住了前进的步伐。
许游像背后长眼睛似的回过头关切道:“怎么了?”
好像有人盯着他们。深沉的,粘稠的,如同甩不掉的影子,叫他如芒在背。
然而这可是晚宴,以许游的身份地位,目光追随着他的人可太多了。
季辞无法分辨,蹙着眉摇摇头:“没什么。”
许游以为小孩子已经厌倦了这里,安慰道:“很快就结束了。”顺手拿了一块桂花味的慕斯放在他的盘子,“尝尝这个,St.LaHous的主厨做的,味道不错。”
季辞叉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果然。比起甜,更多的是馥郁的香,犹如徜徉在金秋的飒爽梦境中。
那甜点暂时化解了他磕碰的郁结。
被这么一打岔,他也忘记了自己刚才要看什么。
*
明明已经澄清了小少年的身份,但还是有奇怪的传言散播开来。没多一会儿,半个餐厅的人都知道S.O.T.的许游许老板在亲自物色下部电影的男一号。
以讹传讹的速度之快和变种之大,着实令人咂舌。
但这也令无数男男女女围了上来。
“许总您好,我是XX传媒的XXX……”
“许总,还记得我吗,上一次在电影节,我……”
“听说您准备先投资个小清新的艺术片,真的吗许哥?”
他们年轻貌美,对自己的姿色和资本都很有自信,攀谈的样子并不谄媚,落落大方,光彩照人,反倒叫真正那些上了年纪的投资人黯然失色了。
许游本就是花丛中的蝶,就算片叶不沾身,翩跹飞舞也十分熟练。对所有人笑脸相迎,不着调的传言挡回去,能拿来用的资源也不放过,天生就是酬酢的中心点。
工作中的男人的确最有魅力,来的人更多了。
男孩很快被挤开,在角落里看着他被莺莺燕燕环绕,方才还喜爱的桂花慕斯此刻索然无味,胃里掀腾起古怪的不适。
他很快就要十四岁了,已经开始慢慢明晰自己不想要什么,和想要什么。
也许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他也逐渐懂得,想要的,和能得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他不想承认,自己有了过界的诉求。
*
许游是在露台找到季辞的。
发现小孩不见时,已经陷入包围圈快半小时。他连忙想办法脱身,拿着手机里的照片问了几个侍者,最终确定了位置。
大厅里灯光潋滟,酒香熏熏然,大家各有各的目的,仿佛少待片刻就会错失良机,没什么人会到这里。
快要入冬了,晚风已经很凉,小少年还穿着薄薄的西装靠在栏杆上眺望,额发被吹起,手边放着一盘吃了一半的慕斯。它快要化了。
有人从身后为他披上外套,季辞侧过头,脸颊被不远处的灯光映着,眼神沉而静。
这样看起来,好像是有点长大了。
在许游的心里,季辞还总是那个三岁的小小孩,圆圆的大眼睛和肉乎乎的小手,奶声奶气,作天作地。
不要他碰,偏偏只有他在才能安睡;讨厌他在,好像又盼望他来。
那日夜晚的游乐园,和家人走散的幼儿趴在他怀中,如此柔软,又如此纤弱,生命在他臂弯里轻巧而温热,只需一个念头便能定夺他的生死……
弹指间十年过去,小孩子不再只依赖在他的怀中,有了自我的世界认识,有了少年的骨骼与轮廓。
他把他当成孩子,好像忘了孩子也要成长,有一天,在所有人都没发现的时候,变成大人。
“怎么,不开心?”许游趴在他旁边,“一个人跑这儿来待着。”
“没有。”
“你知不知道,你每次撒谎的时候都会皱一下鼻子。”
“……”
“来吧,告诉——”他想说「告诉叔叔」,不过上一次这么说的时候收获了男孩的怒目而视,还是吞下了这个很喜欢的自称,“告诉我。”
季辞盯着他,问得坦率:“你会从他们之中,找一个做男朋友或者女朋友吗?”
许游一愣:“他们?”
季辞朝着辉煌的室内努努嘴:“就是刚才缠着你的那些人。”
“怎么想起这个?”许游挤挤眼,“该不会是你在学校有了喜欢的小姑娘?”
季辞抿起嘴,不说话了。
这个表情,是又生气了。小少爷还真是难哄……
许游刚觉无奈,转念一想,大概怕自己恋爱了,会受到冷落吧,小孩子嘛,喜欢什么玩具就要独占,也不难理解。
“不会的。”他说。
“不会什么?”
“我不会找个男朋友或者女朋友。”许游笑起来,“放心,我会把你放在第一位。”
最初的想法已经不重要了,后来他答应「那位」,会守护小辞一辈子。再往后,好像已经不再是对谁的承诺,而是真的这么想,要当成使命来对待。
“……”突如其来的剖白让季辞耳根发烫,“我没要你说这个。”
许游俯视着他,但目光珍重,声音郑重:“小辞,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远处的喧嚣如海浪一波波后退,好像都成了背景音,只剩下他们两个,晚风卷起支离朦胧的灯火。
世界回到原点。
“永远?”
“永远。”
他单膝跪地,帮孩子扣起外套。
恶龙取代骑士,在纯白的小王子面前,立下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