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贼船 三合一
电光火石间, 抱厦寂静了一秒。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啪嗒声,那是饰物接连掉落的声音。宫女们或是惊讶或是惊喜,放下手中活计, 齐齐福身道:“奴婢给小爷请安!”
芹玉却是经历了别人没有的心理波动。惊喜没有, 更多的是惊吓与惊慌——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双手僵硬地附在身前,凭借强大的意志才堪堪压下了痉挛反应, 霎那间心乱如麻。
这个时辰,小爷如何会悄无声息出现在这里?
回想那句“你在做什么”, 芹玉呼吸一窒,他又看到了多少,是否发现了自己的隐秘动作?
一切太过猝不及防,芹玉差些露了馅。可她毕竟沉稳惯了,很快调整好呼吸,强自镇定面对弘晏的打量, 心狂跳而面不改色, 与其余宫女一样垂下眼帘, 不敢直视主子。
掌事嬷嬷不过出去了一会儿, 谁知小爷竟是回了宫,还径直来到抱厦里边, 这个他平日从未涉足的地方。
嬷嬷见此措手不及, 心下忐忑, 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问道:“芹玉可有逾矩之处?”
芹玉虽得了她的看重, 但孰轻孰重,嬷嬷分得很清楚。小爷是她们精心伺候的主子,若小爷不喜欢,换下芹玉又何妨?
弘晏倒没发现芹玉的小动作, 他不过刚到而已。
摆摆手制止嬷嬷的话,认真打量面前的清秀宫女,弘晏没从她的脸上发现心虚,于是沉吟几秒,开口道:“她叫芹玉?芹玉没有逾矩的地方。”
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嬷嬷大松了一口气。
芹玉心中大石缓缓落地,微微俯身,露出一个恭谨的笑来,“谢小爷……”
话音未落,弘晏忽然打断了她,目光有些冷:“来人,先搜查芹玉的住处,查完搜身,别让证据长腿跑了,小院容不下吃里扒外的人。”
不过五岁的三头身,圆圆脸嗓音稚嫩,却说出这样的话,听着很是违和,可抱厦众人实在不敢玩笑对待。
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一片哗然!
三喜站在后头,闻言脸色大变,赶忙应是,狠狠剐了芹玉一眼,像要把她凌迟了一般。临门领着搜房的人马去了,那厢,皇上赐下的灰衣侍从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干净利落地拱了拱手,继而望向管事嬷嬷幽冷道:“住处,指路。”
管事嬷嬷身子一软,不再抱有侥幸,忙说:“东边厢房的第三间……”
芹玉清秀的脸唰的变白,直直跪了下来,张张嘴想要辩驳什么,嗓子却如堵塞一般,只能发出一道气音。
铺天盖地的不可置信,以及震惊、绝望接连上涌,怎么会?
她做得这般隐秘,小爷怎么会知晓?!好似明明白白知道她的心思,一寸寸扒开她的皮,让她再也无所遁形!
芹玉再也维持不住镇定了。她白着脸跪在地上,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只要屋里搜不出来,再幸运地躲过搜身,她还是清清白白的二等宫女。
她的使命还没有完成……
弘晏让人搬了小板凳坐着,事无巨细地叮嘱灰衣侍从,却也轻飘飘打破她的希望,“柜门右上角,红木凿出的缝隙里。按我说的去做。”
芹玉眼前一黑,灰衣侍卫再次拱了拱手,转瞬消失不见.
抱厦闹出的动静极大,又是毓庆宫宝贝疙瘩的住处,正院关注得很,转眼闹到了太子与太子妃跟前。
太子办差归来,也不扎根书房了,安顿好儿子便去正院用了些膳食。太子妃端坐一旁含笑看着,夫妻时不时说上几句,气氛十分和乐宁静。
大清习俗本为一日两顿,宫中饮食向来是御膳房供应。可弘晏自小就是三餐,皇上迁就孙儿,专给毓庆宫设了厨房,五年来,连带着太子太子妃也变了习惯。
全嬷嬷嘴角带笑,候在帘外欣慰得不得了,主子熬过那段艰难时候,如今总算变得顺心了。
感慨万千之时,弘晏身旁的三喜由宫人领着匆匆赶来,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怒意。全嬷嬷见此咯噔一下,压低声音问:“这是怎么了?”
“抱厦里头的芹玉……一千两以及一根金钗……”三喜低声说着,全嬷嬷霎时没了笑容。
伺候小爷轻忽不得,就算洒扫奴才也要经过层层筛选,何况负责衣饰的二等宫女?太子爷太子妃对此分外上心,可严密防范至此,竟还是出了吃里扒外的东西!
芹玉这个名字,全嬷嬷有着隐约印象。办事踏实,性格沉稳,也不是包衣世家出身,如何会做出这等贪慕虚荣,偷藏银票的事?
一千两不是小数目,光凭二等宫女的月例,万万攒不下来。若是有人重金收买,指使她暗害小爷……
全嬷嬷悚然一惊,生生制住上报的步伐,低声问三喜:“可有搜身?”
三喜摇摇头,为难地说:“芹玉反抗太过激烈,又是女子,掌事嬷嬷制不住她。”
全嬷嬷沉着脸不说话,转身进去了。
太子妃正为弘晏绣着瓜皮小帽,加绒加厚,以供冬日穿戴。太子大致说了说办差诸事,尤其是弘晏挣下的功劳,听得太子妃杏眼弯弯,笑得很是温柔。
帘外忽然传来动静,太子微微不悦,抬眼望去,听完全嬷嬷的禀报,却是凤眼一凌,骤然起了身。
太子妃放下小帽,厉声道:“领一队粗使嬷嬷过去,本宫倒要看看,她身上都藏了些什么!”.
自弘晏明确指出赃物位置,芹玉整个人瘫软了下来,心理防线摇摇欲坠。
她又惧又恐,看着弘晏就像看一个怪物。
等搜完住处,银票金钗摔在她的面前,证据确凿无可抵赖,芹玉面色灰败,不再辩驳,像是认了命一般。
可搜身这一环节,需遣退众多奴才,芹玉的力气又出奇的大,惹得嬷嬷宫女狼狈不堪、恼怒万分,终是没有得手。
弘晏搬了板凳坐在院里,双手托腮若有所思,不一会儿,太子携太子妃双双赶来,身后浩浩荡荡,见元宝浑身完好无损,脸色这才好转了些。
“阿玛,额娘。”弘晏乖乖叫人。
“别怕,额娘在呢。”太子妃摸摸他的脑袋柔声安抚,继而淡淡道,“搜身。”
全嬷嬷使了个眼色,率先进了门,五大三粗的婆子一窝蜂涌进抱厦,将动静掩在帘子里。
太子牵起弘晏的手,安抚似的捏了捏,怒意褪去后,心下略微有了数。他知晓儿子对于‘抄家’的天赋,许是发现了大额银两的不对劲,收受贿赂的婢女这才暴露。
就像书房那回发现他袖口的猫腻,抓包抓得他毫无反抗之力。枉他还听信元宝的话,暗骂索额图那么多天,不该,实在不该。
不到片刻,里头的反抗声渐渐歇了。
全嬷嬷铁青着脸掀开帘,左手拎着鱼纹香囊,右手捏着一包红色粉末,颜色似血般鲜艳,还沁着浅浅的香气。
太子妃远远盯着粉末,眼神骤然一暗。太子扶着她,抑住满腔怒火:“请太医!”
灰衣侍卫干完活计便隐在弘晏身后,很没有存在感。他们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底的凝重,其中一人上前道:“太子爷,太子妃,奴才对药物有些研究,未免损耗过多香气,奴才请求即刻查验。”
太子知道他们的底细,当即准了。时间不等人,焉知这玩意儿放久了,对福晋元宝有无伤害?
灰衣侍卫接过粉末,先行嗅闻,然后打开看了看。越瞧越是严肃,他小心地伸手搓捻,蘸了粉末一尝,接着拿起香囊,用指腹磨了半天内壁,放在鼻下继续嗅闻。
最终,他把两样东西搁在地上,低声说:“回主子的话,粉末乃是红花研磨而成,研磨之前浸透了麝香。其中掺杂另一味药,奴才从前闻过,若是天长日久地佩戴,功效……就不仅仅作用于女子了。”
话音落下,院里忽然没了声。
太子妃杏眼微闭,红花,麝香,都是使人流产的禁物,‘功效不仅仅作用于女子’,意为男子也会有生育的困难。
健壮的青年或许不受影响,可五岁的幼儿呢?如果佩戴至成年,岂不要绝了子嗣?
元宝坏了身子,她也不明不白地落了胎,幕后之人一箭双雕,真是好计策。
全嬷嬷脸色变了,何柱儿脸色变了,太子更是勃然大怒。不提福晋的身孕,弘晏身为他的嫡长子,皇上的嫡长孙,若是中了毒计,哪里还有前程可言?!
幸而上天庇佑,若是让芹玉得了逞……太子不禁后怕,冷汗渐渐爬满脊背,半晌,怒声道:“押下去拷问,不拘什么刑罚。何柱儿,你亲自带人去查,银票和金钗的来处都给孤查明白了!”
太子妃失神一瞬,极快恢复了常态,轻声说:“抱厦的人,全都审问一遍。爷,是臣妾的疏忽,毓庆宫安逸太久,也该好好清理了。”
“不怨你。给你们主子煮碗安胎药来!”太子怒过之后恢复平静,稳稳扶住太子妃的同时,有条不紊地安排事务。
大宫女茯苓急急应是,满院一时陷入忙碌,弘晏倒成了最为空闲的那一个。
他扯了扯太子的衣襟,又踮脚抱了抱太子妃,仰头安慰道:“阿玛额娘别怕,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有真龙护佑,我可是百邪不侵的。”
弘晏使劲撒娇卖乖,可算让太子妃露出一个笑模样。
“是!我们元宝百邪不侵,有大福运在。”她温柔地说.
与此同时,阿哥所。
四阿哥成了四贝勒,即将出宫开府,也将领来皇上给的安家银。工部早早画好了图纸,呈给几位封爵的阿哥瞧,看看有什么修改的地方,四阿哥与四福晋商议过后,改了几处布景,赐了格格李氏一个单独小院,不必与其余侍妾住在一块。
毕竟是大格格与二阿哥的生母,四阿哥不会亏待李氏,即便知道李文璧的所作所为,也没有过多迁怒。
李文璧早在前年,外放地方做了知府。四阿哥严于律己,更是眼里揉不得沙的性格,故而李文璧在京老老实实,更不敢凭借四阿哥的关系作威作福。
可天高皇帝远,外放之后,李文璧仗着外孙是皇孙,贪污受贿,剥削百姓,并上了大贝勒的黑名单,此次查抄如何也逃不掉;四阿哥与八阿哥商议过后,派去押解的侍卫已在路上了。
胤禛用膳之时,和福晋乌拉那拉氏稍稍提了一提,神色明显有些冷淡。四福晋膝下有弘晖,且极得四阿哥的敬重,日子过得温和安稳,闻言夹筷的手一顿,叹道:“若是李格格求情……”
“大是大非面前,她拎得清。大格格与弘昀也不需这样的外祖。”胤禛道。
后院里边,李格格算是除福晋之外的第一人,生的两个孩子都给了她养,月例供给算得上丰厚。前几日还有风声传出,说贝勒爷开府之后,定是要把李格格提为侧福晋,这样一来,献殷勤的下人就更多了。
四福晋冷眼看着,并不发话,毕竟李氏生育有功,迟早要提的。可今儿来了这么一出……她微微笑了笑,李氏拎得清?
这滤镜都有十米厚了,她有预感,自家爷马上要步太子的后尘。
二嫂同她说过,当年太子爷被疯魔的李佳氏吓得够呛,都有心理阴影了。她只求李格格厉害些,最好也吓出爷的心理阴影,这样才皆大欢喜嘛。
四福晋暗暗祈祷,哪知说曹操曹操到,外头忽然传来嘈杂声,过了片刻,有人前来禀报:“爷,福晋,李格格求见。”
四阿哥皱了皱眉,放下碗筷,“这个时辰,过来做什么?让她回……”
谁知四福晋温婉一笑,头一回抢了他的话:“来趟也怪累的,请李格格进来罢。”
四阿哥默默看她一眼,在苏培盛为难的目光下摆摆手,就当默认了。
得知爷允了她的求见,李格格心里一松,娇美面庞刹那落下了眼泪。她款步而入,梨花带雨跪在了地上,紧接着轻轻仰脖,展示出白皙面庞最美的弧度,哭道:“求爷救救妾的阿玛,救救妾的阿玛。大格格与弘昀不能没了外祖啊!”
哭得楚楚可怜,极有美感,且极惹人怜惜,胤禛的俊脸却是越来越黑,越来越黑,最后黑如锅底。
四福晋憋住笑,轻咳一声,温和道:“别哭了,快起来。有什么委屈,爷会给你做主,哭着不是让人心疼么。”
李格格充耳不闻,只继续梨花带雨地哭,渐渐带了真情实感。
父亲遭受苦难,做儿女的哪能袖手旁观?有贝勒爷撑腰,福晋暗里使坏也无甚作用!
他同福晋说了短暂的话,这才多久,李氏就得知了消息。想到此处,胤禛的脸色愈发黑沉,耳边嗡嗡传来不断的声音:“……定罪者其心可诛,大格格与弘昀不能没了外祖啊爷!”
四阿哥久久不语,李格格终是察觉到不对劲了。
她的哭声噎了一噎,怯怯抬头望去,下一瞬,四阿哥一拍膳桌,怒极而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哭够了?哭够就闭嘴。定罪的是爷,抓捕李文璧的,也是爷亲自派的人,怎么,你要诛了我?”
厅堂静悄悄的,李氏愣住了。她的脸色定格在惨白上,骤然变得六神无主,怎么会这样?
不等她出言辩解,胤禛却是受够了。太阳穴突突突地跳,他伸手指向外头:“给我滚回去禁足,朝廷什么时候处死李文璧,你便什么时候解禁。大格格与弘昀搬去小院,由奶嬷嬷照料,苏培盛,听见没有?让她们把李氏抬走!”
四阿哥处在盛怒之中,气势极为恐怖,苏培盛鹌鹑似的点点头,飞速叫了伺候李格格的宫人,小声吩咐:“速度快点,力度大点,别毛手毛脚的。说你呢,德行!”
四福晋憋了全程,憋到李格格哭天抢地被扶了出去,终是忍不住用手遮脸,扑哧了一声。
四阿哥怒火浮在胸腔,顿时变得不上不下的,半晌出声问:“福晋,你笑什么?”
四福晋放下手,面庞温婉极了:“我笑爷英明神武,不断追随太子爷的脚步,皇上若是瞧见,定会夸赞于您的。”
胤禛:“……”.
当晚,乾清宫。
“金钗是小李佳格格身边婢女的物件,银票出自内务府,粉末却是宫外流入,芹玉嘴硬得很,太子爷问不出什么,就把人送去了慎刑司。奴才按皇上吩咐,找了几个审讯好手,把她祖宗八代都掏了出来,最终发现了这个。”李德全躬身禀报,双手奉上一张画押。
皇上接过一瞧,缓缓念道:“宫中线人依旧不明,长姐嫁与广储司大管事……家里藏了暗门的那个?”
“正是。”李德全低声说。
五个大管事全部赐死,家里人也不干净,涉事的一个也没逃掉,其中也包括芹玉的长姐。芹玉正是长姐带大的,在毓庆宫当值也少不了姐夫的运作,长姐死后,她就一心想着报仇。
皇上微微一笑:“真是姐妹情深哪。”
李德全不敢说话,皇上又问:“小李佳氏,养了胤礽的长女?”
“是,大格格生母为大李佳氏。奴才前去毓庆宫的时候,小李佳格格说她是冤枉的,听着情真意切,”李德全客观地说,“至于那根金钗,婢女说是芹玉偷盗,审讯也是这个结果,如今倒也扑朔迷离了。”
“哪有那么多扑朔迷离,全处理了就好。大格格七岁了,能够独自起居,挪出去之后,太子妃还需多加照拂,毕竟是元宝的长姐。”皇上抚了抚腰间佩玉,轻描淡写地道,“小李佳氏罚俸禁足,婢女罚入辛者库,至于芹玉,诛九族。”
李德全心下一凛,对此结果毫不意外,闻言低低应了是。
小李佳氏主谋的可能性极低,说白了势力不够。这金钗银票粉末,各有来源各不相同,她自个有了养女,害小爷有什么好处?
想起毓庆宫来人时,皇上的震怒之态,李德全至今心有余悸。
他有多久没见过了?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在后头——
“给朕盯紧惠妃的动向,还有德嫔。”皇上放下佩玉,大步往寝殿走,声音透过御帘若有若现,“后宅阴私,再没有人比她们懂了。”.
时辰已然很晚了。
毓庆宫中,小李佳氏哭天抢地,求完太子妃求太子,却终是没有逃过禁足的命运。
“汗阿玛的口谕,本宫不敢违背。”太子妃坐在上首静静望着她,忽然道:“你尽心养着大格格,可是得罪过什么人?”
话语微微带着引诱,小李佳氏就如绝望之中抓住稻草,忽而眼睛一亮。
她连滚带爬上了前,扯住太子妃的袍角,急声道:“爷,太子妃,奴婢一直守着本分不敢逾矩,至于得罪的,唯有一个李佳氏!奴婢定是给她陷害的,求二位给奴婢做主,求二位给奴婢做主!”
这话让人听着,像是没有真凭实据胡乱攀扯,太子妃沉吟半晌,却直直望向了太子。
太子坐在她的左手边,凤眼沉沉,即便不耐烦听到这些,也对小李佳氏的话信了一二。
又有福晋这般看着,他不知为何有些坐立不安,回想起李佳氏的疯状就觉惊吓。说他迁怒也好,随心也罢,反正命令下达,谁也不能违抗,于是拍板道:“既如此,李佳氏跟着一道禁足……”
太子妃柔声补充一句:“臣妾生怕李佳妹妹禁足得不舒服,身边伺候的人,都换了为好。换上身强力壮的,也耐她打骂不是?”
太子一想有理,更对李佳氏生了厌恶。原以为她改过自新,却依旧恣睢弄性,这个禁足很有必要,他眼不见心不烦。
太子妃三言两语,扯下了暂无涉案、‘干干净净’的李佳氏,小李佳氏心如擂鼓,再也生不出其它念头,只想仰天大笑三声。
她的直觉告诉自己,定是李佳氏那贱人害的她!
那贱人如何有这般隐秘的手段了?
既然她不好过,李佳氏也别想好过,小李佳氏伏在地上哽咽谢恩:“谢过太子爷,谢过太子妃娘娘!奴婢这就自领禁足,还望……还望太子妃多多照拂大格格。”
太子妃温和颔首,允诺道:“本宫是大格格的嫡额娘,你且放心。”.
祸从天降,偏院的厢房里头,李佳氏不可置信地起了身,“你说什么?”
有德嫔娘娘的帮扶,她的计划堪称天衣无缝,找了小李佳氏那个替罪羊,既能断了弘晏继承皇位的可能,又能堕了瓜尔佳氏的骨肉,让她痛不欲生。
准备了这么久,计划一朝败露,她已是五内俱焚,至今没有想明白香囊是怎么被发现的。
被人察觉是天意,李佳氏只得感叹那贱人的运气好,剩下的唯有侥幸,德嫔娘娘的手段高绝,没有让人查到她的头上。侥幸之后便是欣喜,扯下小李佳氏也好,如此一来,她就能重新抚养大格格,与她的女儿团聚了。
李佳氏已经许久没有生过期盼了。她满是欣喜地等待,谁知等来了禁足的命令,太子爷不仅突兀禁了她的足,甚至撤换了身边的宫人!
为什么?凭什么?
期盼破碎,目光所至都成了荒谬的虚影,李佳氏跌坐在地,形貌姣好的脸庞满是狰狞,凭什么呢。
传旨的何柱儿笑眯眯的,对她的灰白面色、绝望眼神视而不见,转而向后招招手。霎那间,一个膀大腰圆的嬷嬷,还有四个孔武有力的宫女鱼贯而入,朝李佳氏齐齐露出一个核善的笑容:
“格格,奴婢们来伺候您了!”
李佳氏嘴唇颤抖,终究受不住刺激,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德嫔今夜没有睡着。
前些日子,温宪公主非但没有帮她脱困,反而站在胤禛与弘晏那边,反过来劝她还债。望着纯善天真,口口声声说‘对不住四哥’的女儿,德嫔差点犯了心绞痛,颤声让温宪出去,闻了好半天红花油才有所缓解,可心头重创却是怎么也恢复不了的。
她定要让兔崽子付出代价,不拘是何手段。德嫔差些按捺不住,幸而有嬷嬷提醒,毓庆宫还有个投效于她的李佳氏,以及主动找上乌雅家的暗棋。
李佳氏是颗好用的棋子,用之有出其不意之效,德嫔终于沉下心来,利用李佳氏布了一个长远的局。
这个局天长日久才能生效,但她有的是耐心,谁叫香囊日日都要佩戴,而检查香囊的芹玉,与弘晏有着血海深仇,无需银子便能收为己用。
乌雅家的势力十不存一,却骤然迎来这样的惊喜,德嫔思来想去递话拒绝,转身让绿芜换上洒扫宫女的装束,悄悄与之接触。
芹玉从未见过绿芜,更不知这是德嫔娘娘的贴身婢女,就算失败也牵连不到她。话是这么说,德嫔却是极为确信芹玉能够得手——
浸了粉末的香囊,幼童只需戴上一年,便再也没有生育的能力。香囊用旧了,就换下一个,只要芹玉不倒,弘晏就永远没了登上皇位的资格!
到那时,皇上就算再不舍得,也得放弃嫡孙,她的十四重新有了出头的机会,一切都还来得及。让皇长孙得意一时又何妨?
德嫔自降位以来,夜夜辗转反侧,不得安眠,此计倒能安抚她那焦灼的心。哪知今晚毓庆宫有了大动静,连带着慎刑司那边灯火通明,稍稍一打听,说是有个叫芹玉的贱婢谋害长孙未遂,被皇上诛了九族。
满腔心血付之东流,德嫔闭了闭眼,将指甲深深掐入手心,带来阵阵疼痛。
绿芜候在榻边,实在不忍见到主子这般神色,低低带着哭腔喊:“娘娘……”
“你退下。”德嫔深吸一口气,道,“本宫该歇息了。”
那厢,延禧宫中,惠妃同样没有睡着。
她的神色带着可惜,披着寝衣起了身:“怎么就被发现了?枉费本宫这番心力,还白花了一千两银。”
“娘娘,给芹玉的一千两虽多,就当给她安葬费了。”大宫女莲儿点上烛火,安慰主子道:“永和宫那才叫枉费心力,不知该有多么恼怒呢。”
“你说的是。”惠妃轻笑一声,讥讽道,“德嫔倒是聪明,只那李佳氏,真是愚不可及。以为计划万无一失,竟还想着用金钗嫁祸他人,如此错漏百出的技俩,若没有本宫替她扫干净首尾,如今进慎刑司的,就是这个蠢货了!”
莲儿附和道:“可不是?”
主仆俩聊了一会,惠妃叫人熄灭烛火,重新躺了下去。
她早就思虑过,计划能成最好,不成,她也吃不了太多亏。只是终究有着遗憾,惠妃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
弘晏的运气,怎的就这么好?.
毓庆宫中,弘晏打了个喷嚏,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眸光渐渐清明。
守夜的三喜听到动静,连忙爬起身走到榻边,掀开纱帘担忧问道:“小爷莫不是魇着了?可要起夜?”
“没有,不用。”弘晏小声回答,“你也累了一天了,别守了,去歇息吧。”
三喜再三问询,终是放下心来,垂下帘子,轻手轻脚地离开。
月色洒入窗楹,只余一抹探入床榻,弘晏趁着清醒,琢磨起香囊的事儿。
以往事例全证明了,狗贼系统从不会出错,包括今日的芹玉。突然收了一千两贿赂,想想就有猫腻,既然是他院里伺候的,目的当然是害他。
跟着四叔八叔跑了一下午,回宫正准备休息,可抱厦的标记可醒目了,他还能怎么办?
当然是肃清蛀虫,还毓庆宫一个安宁。
红花、麝香这些后宅阴私,真是让他大开眼界,弘晏这般想着,动了动唇,发出一个气音:“……延禧宫。”
系统能力大致能够定位行贿之人,譬如第一回‘行贿’阿玛的,他清楚知道是索额图。但若是多人行贿,银票夹杂在一处,那就无能为力了,他也没有这个闲心去数,譬如明珠藏银的府库。
给芹玉银票的唯有一人,弘晏大致感受一番,是延禧宫正殿没错。
延禧宫的主位是惠妃,与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她能把手伸得这么长?又是贿赂又是下毒的,有这手段不早当上皇后了,还用得着熬资历?
她又何必苦心帮助大伯夺嫡,干脆拎来所有后宫嫔妃,一个一个喂鹤顶红,既省事又高效,多好。
幕后主使唯有惠妃一人,弘晏对此持怀疑态度。但显而易见,她想害他,这点毋庸置疑。
害人者人恒害之,只是惠妃的手长,他的手短,暂且伸不进延禧宫。要是同汗玛法实话实说,说孙儿感应到您的妃嫔要害我,汗玛法还不把他打出花来?
弘晏沉思许久,颇有些苦恼。
倏然间,瑞凤眼亮了亮,惠妃不行,这不还有个大伯,还有个明珠么。
大伯没了八叔,已经够惨了。那就换个人,明珠逍遥那么久,贪的银两欠的债务还没还,正是完美的人选,何况这些银子,都在为阿玛的夺嫡路增加障碍,实在留不得。
按阿玛与四叔的说法,是要把明珠留到最后,用大势逼迫于他。可如今的大势也差不多了,真正算得上困难的,不就还有佟大人,富察大人,以及安郡王等一众顽固勋贵?孰先孰后,还真没多少区别!
时不待我,我不待人呀。
弘晏打定主意,安心闭上眼,香甜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是休沐日,可办差的脚步尚未停止。
四阿哥早早到了毓庆宫,身后跟着不常来的八阿哥,前院大管事王怀一见两人,忙不迭将他们迎进书房。
“二位爷喝盏茶。太子爷稍后就到,昨儿安置晚了些……”
昨儿毓庆宫很不安宁,他们也略有耳闻。八阿哥坐在一旁尚有些拘谨,四阿哥却是仔细问询,得知阴谋全是针对弘晏去的,心下一紧,霎时坐不住了。
八阿哥听着也是一惊,凭借二嫂治家的手段,幕后之人竟能把手伸到侄儿身上,这是谋划了多久,又起着怎样的心思?
如今的胤禩,尚是一个渴望立功的小青年,心愿便是让额娘过上好日子,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对于不甚相熟的弘晏,八阿哥原先有赞赏,有羡慕,毕竟长孙的聪慧与受宠,算得上人人皆知。
可相处了短短半日,他竟无法抑制地生出喜爱,一度怀疑大哥为何会与五岁侄儿计较——
弘晏长得好,乖乖巧巧懂礼貌,小嘴甜得抹蜜一般,谁不喜欢?小小年纪立下大功,才不是大哥说的‘蹭功劳’,他与未来福晋的嫡子,就该照着这个模板生!
且弘晏还帮了他一把,让他有了立功的机会,八阿哥都在心里记着。故而得知昨晚的变故,他清澈的眼底浮现担忧。
“二位爷实在不必忧虑,那贱婢没得逞。”王怀一边沏茶一边道,“太子妃将奴才们都筛查了一遍,生异心的都送回了内务府,就是再有,也掀不起风浪了。”
王怀沏完茶躬身告退,一刻钟后,太子大步踏入书房,面色如常,身后跟着个小尾巴。
弘晏甜甜地打招呼:“四叔,八叔,早上好。”
四阿哥见他精神充沛,顿时松了口气,面色柔和地颔首。八阿哥头一回被侄儿问好,堪称受宠若惊,心下又酸又软,不自觉地露出笑来。
八阿哥的眼睛不是纯粹的丹凤状,略微有些圆,笑起来面庞很是清俊,太子脚步一顿,霎时不得劲了。
他刚刚还在骄傲,骄傲元宝年纪虽小,却有着强大心脏、天生气度,没被芹玉那贱婢吓到,可这问好是怎么回事?
早先只有老四就罢了,如今还多了个老八,福都给这俩享完了,他呢?
太子心里头酸酸的,活似喝了八缸子醋,可对面全然没有接到二哥的讯息。
对面两位爷,一位在打量‘知己’,一位在心里感动,过了片刻亦是抬头望向侄儿。弘晏被瞅得汗毛倒竖,心道你们不会忘了正事吧,他爹要拿刀砍人了。
弘晏很有求生欲,于是给自己救了场,建议道:“阿玛和两位叔叔商议,我旁听就好。”
有他的话,书房那诡异的氛围总算回归正轨。
四阿哥八阿哥收敛了笑意,开始严肃地同太子商讨正事。弘晏托腮听得很是认真,时不时拎起茶壶,给他们添一盏茶,以防喉间干渴。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查抄的差事暂且告一段落。
八阿哥爱极了这样的相处,没有你争我夺,不用提心吊胆,即便有些不舍,却也只能起身拱手:“弟弟谢过二哥,四哥。此回都赖二位哥哥的提携,还有弘……”
弘晏眨眨眼,委屈地开口:“八叔,你的任务还没完成。汗玛法让您与四叔一道催债,您忘了吗?”
太子被茶水一呛,四阿哥猛地一噎,八阿哥停下话头,圆凤眼渐渐睁大,“有……有吗?”
“有的。”弘晏极为肯定道,“不信您同我进宫问问?”
八阿哥犹豫了。
弘晏又说:“催债,多好的立功机会!我们也是有秘密武器的,远比查抄更多。您放心,这活儿简单的很,累不着人。”上了贼船还想下来,做梦。
太子与四阿哥:“……”
劝说者实是舌灿莲花,冷静与渴望不断撕扯,八阿哥终是一咬牙,忍住激荡答应道:“好。”.
自从去了简亲王府一趟,弘晏就当上了催债领头人。
今儿的目标当是剩下的亲王郡王,很快,马车停在了宫门口。皇阿哥换上常服,却见弘晏主仆背着大包小包,何柱儿苏培盛也被拎去当了苦力,包裹都要遮住眼帘了。
八阿哥满是不解,四阿哥一脸超脱。太子看得嘴角抽搐:“东西怎么又多了?”
弘晏笑眯眯的不说话,太子点点他,也就随他去了。
车夫恰由两名灰衣侍卫充当,车厢很是宽敞,加上八阿哥主仆绰绰有余。赶路赶到一半,弘晏忽然道:“阿玛,咱们别给明珠留脸面了。”
这话没头没尾的,车厢里坐着的人,全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等轱辘辘的车辕声停下,太子掀帘一看,府前印着龙飞凤舞三个大字——
“纳兰府”
四阿哥早有心理准备,见此淡定如初;八阿哥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嘴唇微颤,面色一片空白。
弘晏下了马车,转眼望见八阿哥的空白面色,于是拉起他的手,叮嘱说:“八叔别怕,我护着你。”
八阿哥:“…………”
他这是怕吗?
他这是打到大哥的老巢来了!!
24. 气晕 《您走好嘞》
今儿是休沐。往日这个时辰, 纳兰府总是热热闹闹的,一众同僚或赏花饮茶,或品鉴诗词, 端的是格调风雅, 十分快活。
但昨儿查抄一事,终是渐渐发酵,最后震动全京城, 惹得朝臣们全无心思休憩,尤其是明珠大人, 得知前因后果之后,差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大贝勒最好的帮手与拥趸,被他错手推给了对面,深入敌营立功去了!
其中骤然有皇长孙的捣乱,可若贝勒爷不犯浑,能落到这个境地吗?
八阿哥年仅十七, 办事却分外细致, 老成持重, 连他都觉欣赏。他走之后, 文书谁看,漏洞谁找, 就凭贝勒爷一人?
明珠气笑了, 气过之后便是恨铁不成钢, 八阿哥的立场绝不会变, 却也有被拉拢的风险,贝勒爷万不可轻忽。
太子那头,眼看着国债就要讨完了。离间的计谋未成,简亲王府竟是服了软, 大张旗鼓送去五十万银,佟国维几个老狐狸怕是坐不住了。
就算再忌惮那个‘知己’,哪有切身利益来得重要。从众从众,若是众人都还了债,他们绝不会袖手旁观。
心中浮现大势已去的无奈,明珠至今也没搞懂,太子与四贝勒的催债为何那么顺利,就如得天相助一般。
难不成真是天命?
叹了口气,心知很快就要轮到自己,花园里,明珠神色凝重,望着池塘沉思半晌。如今的破局之法,算来算去……
“老爷,老爷!”门房忽然慌慌张张地跑来,在管家不悦的眼神中缩了缩脖子,壮着胆说,“有个男孩儿敲了正门,自称是讨债的,身后跟着一群青年人,个个气势不凡,吓人的很!奴才不敢擅自做主,故而前来禀报老爷。”
没等管家大声训斥,明珠面色一沉,摆摆手制止了他。
缓缓吐出一口气,明珠闭目道:“就说家中无人,老夫访友去了,还请贵客改日再来。”.
纳兰府外。
八阿哥那恍恍惚惚的模样,连一向寡言的胤禛都不忍了。伸手拍了拍胤禩的肩,他开口安慰:“八弟,第一次总会艰难些,熬过了就好。”
毕竟习惯成自然,指不定还会爱上抄家呢。
胤禩:“……谢四哥。”
太子忍笑睨了弘晏一眼,很快,门房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各位爷,实在是对不住!”
等他满面歉意说完理由,四阿哥霎时冷了脸。
太子微微挑眉,八阿哥原本心存忐忑,可听见这番话,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访友,他们心知肚明这是假的。但他们还真不能破门而入,一来不占理,而来不占情,若是强闯重臣府邸,必会遭到御史弹劾,从而坏了皇家名声。
弘晏却如早就料到此事一般,慢吞吞地问:“明珠大人不在,几位少爷呢?”
“少爷们也访友去了,”门房赔笑说,“这位小爷,您不若改日再来?”
“来趟也怪累的,不必了。”弘晏微微摇头,指挥道,“苏培盛,把最上头的包裹拿来,阿玛,四叔八叔,你们往后退上几步。”
迎着八阿哥不解的眼神,苏培盛乖乖递了过去。太子眼角一抽,最终还是按照儿子的‘指示’,拉着胤禩胤禛向后走。
门房眼睁睁地看他拆开花花绿绿的布,拎起一个做工精致,一看就颇为昂贵的——
迷你版唢呐。
弘晏双手握着唢呐,蓄力完毕之后,激昂地吹了起来!
那是一首悲壮的乐曲。
声音嘹亮,响彻云霄,真是听者落泪,闻者哀伤,惊起檐上停靠的飞鸟,惊得门房一屁股坐在地上,耳朵都被震聋了。
他离弘晏最近,遭受了毫无阻挡的冲击波,故而神色呆滞无比,像是失去了魂魄。
太子与四阿哥稍稍好些,却也打了个哆嗦,神色一片空白;八阿哥明明站得很远,却同门房的反应差不了多少,只觉受到了心灵的洗涤,整个人都升华了。
我是谁?我在哪?
门房两眼发直说不出话,连喊停都开不了口。统共有两三分钟时间,像是过去一个世纪,弘晏满意地收起唢呐,揉揉腮帮子,道:“怪累的。”
他问门房:“好听吗?”
门房没说话。
弘晏又问:“想不想知道曲儿的名字?”
门房恍惚点点头。
弘晏一拍手:“您走好嘞。”
门房:“…………”
“你们大人访友去了,不急。我有的是时间,先把曲儿练熟再说,至于上门,什么时候都可以的嘛。”弘晏友好一笑,拎起迷你小唢呐,准备吹奏下一首。
“小爷,小爷!”门房痛哭流涕抱住他的腿,“奴才马上进去,奴才马上进去!您定要等等奴才!”说着连滚带爬冲了进去,活似背后有鬼在追。
不过片刻,他恭恭敬敬打开正门,接着恭恭敬敬把一行人迎了进去,颤颤解释说:“我们大人刚从侧门回来。”
弘晏一副惊喜的模样,感慨道:“好巧。”
门房抹了把冷汗,喃喃说:“巧,巧。”
见他至今还是神志不清,皇阿哥们:“……”.
一手唢呐惹得纳兰府人仰马翻,明珠亦是浑身巨震。
得知吹奏者正是上门催债的皇长孙,那首曲子名叫《您走好嘞》,明珠一瞬间血压飙升,堪堪忍了下来。
哪想长孙还欲继续‘练习’,他那一张脸绿了又青,只得憋着口气,迫不得已请了贵人进府。
世上竟有这般不讲理的操作,这是正经人想出的主意?!
随后八阿哥的到来,又给了他重重一击。此时此刻,明珠勉强挤出一抹笑,一一给贵客沏茶,最后轮到胤禩,他有些欲言又止。
八阿哥张了张嘴,眼底浮现丝丝尴尬,弘晏善解人意地插话说:“这是汗玛法的命令,八叔哪能违背呢?八叔可难了。”
明珠闻言一个咯噔,却不敢抱怨皇上的决定,只好拱手应道:“是,是。”
话题结束,前厅骤然变得寂静。
太子已从唢呐声中缓了过来,他悠悠地抿了口茶,也不说话,含笑打量着明珠。
还是四阿哥率先开了口:“今儿来意,想必纳兰大人心知肚明。”
四阿哥的意思,明珠哪里会不清楚。到底是站在大阿哥身后的权臣,他恭敬笑了笑,把万般情绪压了下去,道:“自然是知道的。”
“国库欠银,奴才怎敢不还,”明珠斟酌着说,“只是暂且拿不出现银罢了。四贝勒有所不知,就在五日前,北疆闹了小旱,奴才为布施水粮,耗费府里诸多银两……”
这事,明珠倒是没说谎。
趁着这个档口慈善,目的有待商榷,花费却是实打实的,流水一查便知。太子见他如此笃定的模样,在心底哼笑一声,余光瞥向何柱儿手里尚未开封的包裹,而后极快地收了回来。
弘晏像是与阿玛心有灵犀似的,甜甜一笑,制止了明珠的话头:“赈灾花了十万两,还有五十万四千五百七十二两摆在库房。不提手下人的孝敬,明珠大人轻轻松松能够还上,难不成欠国库的,比五十万两还多?”
这可真是平地起惊雷,把明珠的里子面子全都弄没了。
八阿哥知晓纳兰府欠了三十万整,闻言奇异地望向明珠,就像看着拿钱不还的老赖;后者笑容慢慢变得勉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双手颤抖了起来。
他将把守库房之人全换了一遍,确信再也没了疏漏,既如此,十万两赈灾银是怎么被发现的?
“小爷,”明珠尽量和蔼一笑,垂死挣扎道,“此等隐秘,奴才不知您是从哪打探的。奴才尽心尽力侍奉皇上,从不做亏心之事,且纳兰一族忠君爱国,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汗玛法自然知道您的忠心,这点毋庸置疑。”弘晏一边吹捧,一边接过何柱儿手中的包裹,先拆一个,再拆一个,最后拆盲盒似的摆在地上,吸引了所有目光。
从左到右,一共四个牌匾。前两个红底金字,刻着“治世能臣”“两袖清风”,后两个黑底白字,刻着“国之蛀虫”“臭名远扬”,看着还挺对称,很有风骨美感。
明珠为官多年,怎会不认得皇上的字迹?他不自觉后退一步,面色五彩纷呈,“这,这……”
八阿哥目瞪口呆,远不如两位哥哥一样淡定。他眼睁睁看着侄儿如同超市大甩卖一般,推销着开了口:“反正都是御赐,两红两黑无甚区别,同色选一赠一,端看您喜欢了。”
明珠:“……”
明珠只觉犯了心绞痛,妄图找出弘晏的漏洞,可翻来覆去打量千百遍,牌匾仍是皇上的字迹,做不得假。
世上怎会有如此荒谬之事?
见他半晌没有做出选择,弘晏遗憾地掏出唢呐,道:“明珠大人既不愿还银,也不愿把孝敬所得捐赠国库,那我只好练一练小曲,为阿玛助兴了。”
说罢,弘晏的语气开始激昂:“四叔为我打节拍,八叔记得站远些。阿玛,来,亲自给明珠大人挂上黑匾,正堂一个府前一个,一个也不落下!”
这厢,腮帮子刚刚凑上管口,那厢,四阿哥郑重颔首,太子捋起衣袖。
明珠眼前一黑:“还,我还!”.
一个时辰之后。
还款以及捐赠全都清点完毕,弘晏感动地说:“汗玛法定会记得您的高风亮节。”
明珠脚下扎了根似的,动也不动一下。
弘晏半点也不介意,叫人收好两块黑匾,继而飞快解开最后的包裹,塞到明珠手里。
那是一本诗集,装订粗糙,看着像是初稿,封面写着《清官集》。
不等明珠翻动,弘晏笑眯眯的:“前一百首署了名,是其余大人的真实写照。至于后两百首,全都是您的,想挑哪首挑哪首,选好了同我说,千万别客气。”
明珠僵硬翻开,发现里头全是赞扬清正廉洁的诗篇,似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血压继续升高,他的手抖啊抖的,不小心蹭上了正文,弘晏眼睛一亮,恍然道:“原来您喜欢这个。”
轻巧地夺过诗集,他从衣襟掏出一支迷你狼毫,并一罐磨好的迷你墨汁。
在诗旁署下“纳兰明珠”四个字,弘晏沉思片刻,一笔一划加上序言——
‘附:明珠是我朝最为清廉的官员,没有之一。’
写罢,献宝似的摆在明珠眼前,悄悄问他:“您看如何?”
明珠:“…………”
今日目标超额完成,弘晏收拾包裹满意离开,八阿哥不知今夕何夕,脚步飘飘坠在后头。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悲呼:“老爷!来人啊,老爷晕倒了,快请大夫——”
25. 教诲 真品vs赝品
管家的悲喊还没结束, 贴身随从悚然一惊,焦急地圆场道:“胡说些什么?大人忠于皇上,这是喜极而晕!快叫大夫!”
喜极而晕……
弘晏停下脚步, 回头看了一眼, 纯良开口:“阿玛,不若我们为明珠大人请个太医?”
太子围观了儿子的整场操作,不得不承认元宝是天纵奇才, 闻言忍住上扬的嘴角,体贴道:“罢了, 孤怕他承受不住。”
“阿玛说的是。”弘晏恍然大悟,小圆脸笑眯眯的,继而望向两位叔叔,“时辰不早了,我们快些走吧。还有几位亲王郡王没有上门,四叔八叔, 可别放过这些功劳呀。”
父子俩一唱一和, 说得八阿哥晕陶陶的, 尚未从刺激中缓过神, 下意识跟着弘晏的脚步走了。
四阿哥平静地应了一声,心头却是波澜壮阔。
即便免疫了各式各样的牌匾, 他还是受到了震撼。明珠何德何能, 得到元宝如此尽心的招待, 手段一个接一个的招呼, 最后晕了过去。
想到此处,丝丝痛快上涌,谁让你欠银不还呢。
“接下来去哪儿?”胤禛问。
“康亲王府。康亲王年少有为,此行定会顺利无比的。”弘晏胸有成竹地说.
八阿哥糊里糊涂上了贼船, 然后下不去了。
事实正如弘晏描述的那样,康亲王椿泰谦逊将他们迎入府中,不敢有丝毫怠慢。椿泰年仅十五继承王位,在宗室里头不够硬气,更不敢交恶众位皇阿哥,少年郎脸皮薄,干脆利落地奉上银票,那份实诚劲儿,使得太子很是欣赏。
康亲王自小习武,英姿勃勃,弘晏觉得“国之英才”的牌匾很衬他。这下倒好,康亲王惊喜得红了眼眶,还债继而变得心甘情愿,他坚定地许下誓言:
“椿泰日后定然严于律己,争立功劳,不让皇上看错了人!”
八阿哥:“……”
原来如此,大哥败的不冤。
椿泰和雅尔江阿一样,是前日大阿哥宴请的宗室之一。八阿哥眼睁睁看着自个的离间计失败,表情难以言喻,紧接着有些心虚,特别是椿泰那奇怪的眼神望来,他提心吊胆,紧张万分,保佑千万别漏了馅。
幸好椿泰不是个嘴碎的,胤禩幸运地逃过了一劫。等催债催到下一站,胤禩生怕哥哥侄儿发现什么,褪去一副恍惚的态度,忽然变得积极起来——
劝说顽固分子安郡王的时候,八阿哥抢在最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那叫一个舌灿莲花,弘晏还来不及掏出牌匾让人选,一切就结束了。
四阿哥不敢相信,随后打心眼里佩服!
安郡王是个混不吝,不要脸面又极为难缠,仗着阿玛岳乐的遗泽日日蹦跶,蹦跶得太子都觉烦躁,于是把他划为重点老赖名单,排在倒数第二位,仅次于纳兰明珠。
八阿哥却是不急不缓,笑脸相迎,推心置腹地同他谈天,含蓄吹捧,同时夸大办差的难处。
胤禩大致解释了催债原因,暗示自己处境艰难,最后扯起亲戚大旗,摇头叹道:“若不是走投无路,我怎好劳烦郡王。”
句句搔到安郡王的痒处,让他油然而生一股怜悯的情绪,皇上强令八贝勒跟随太子,可真是可怜呐。
他还奇了怪,八贝勒不是同大贝勒宴请过他么?怎么投身敌营,出尔反尔地上门来了。
听完理由,安郡王的神色从恼怒变得缓和。撇开皇命不说,他与八贝勒的确是亲戚,未来八福晋可是背靠安郡王府的!
这么一来,他和八贝勒紧紧连在一块,帮贝勒爷立功,不也是帮了外甥女,帮了安郡王府?
安郡王觉得八阿哥不容易,心头的怜悯愈浓。他把自己放在了长辈的位置,拍拍胸脯,豪气万千道:“不过是十八万两,凑凑就出来了,哪还用得着贝勒爷如此忧心?来人,开库房——”
八阿哥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一旁看戏的太子骤然沉默了。
这场景,怎么这么熟悉呢。
弘晏忽然觉得,自己与八叔有着数不尽的相似之处。瞧瞧,上贼船的小白菜多自觉多主动,不用他拿着鞭子催,自个就把事情办完了。
他手脚麻利地把包裹挂回三喜身上,心中感动的同时,坐在凳上开始沉思。
还没用上简亲王的介绍信,躺赢的感觉,真好。
八叔定是被他的唢呐声感化,故而决定‘弃暗从明’,日后得多吹吹才行!.
时辰渐渐流逝,日头渐渐高照。叔侄几人草草用了些午膳,也不在乎精细程度,东奔西走忙活一下午,终是解决了所有宗室的欠债。
亲王郡王总要面子,加上八阿哥开挂似的话术,还有花样繁多的人造牌匾,催债之路所向披靡,全无败绩。赐字都是什么‘威风八面’‘神采英拔’,唯二例外的裕亲王与恭亲王,各得了一块“朕之手足”,那可真是老泪纵横,感恩涕零!
即便裕亲王世子保泰再不情愿,还对八阿哥生出些许意见,见到那块匾,只能瞠目结舌闭上嘴,一个劲地谢恩。
老王爷望向太子的目光隐含欣慰,连连叮嘱说,让他好好为皇上分忧。太子心虚地应了,再一次后悔起来。
两位王叔与汗阿玛的情分极深,这要是兜不住,他能有好果子吃?
望了望胤禛,又望了望胤禩,太子心下稍安,回宫路上终于恢复了淡定。还没淡定多久,面前冒出个大总管李德全,他朝弘晏殷勤笑道:“皇上召见,小爷快随奴才去吧。”
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很难不让人生出怀疑。太子忙说:“孤正要向汗阿玛复命,不如孤也同去。”
听说明珠被气晕了,皇上老怀大慰,想召小爷问问其中细节,却暂且不想见到糟心儿子,谁叫那题字太过离谱。李德全不说话,只弯腰赔笑,太子微微遗憾,捏了把弘晏的脸蛋,“去吧。”
八阿哥今晨忙碌,回了宫便要往延禧宫请安,此时站在一旁,脑中浮现明珠与大阿哥的脸,他放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笑容渐淡。
李德全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道:“八贝勒今儿的行程,是皇上准了的。”
没头没尾这么一句,却叫太子神色微顿,四阿哥琢磨过后,眼底浮现丝丝欣喜。八阿哥绷紧的心弦一松,原来侄儿没说谎,汗阿玛真的允了他。
弘晏却与他们的反应截然不同。
大事不好!他随口扯的大旗,汗玛法知道了!.
乾清宫。
皇上坐着,弘晏站着。祖孙俩大眼对小眼,就这么对望许久,久到弘晏的眼睛酸了,皇上还在坚持。
这时候,拼的就是心理战。弘晏眨眨眼,又眨眨眼,却见皇上还是八风不动,终于换了个姿势,解开腰间沉甸甸的布袋,伸手就要探入——
皇上眼角一抽,“慢着,不许在这吹!”
“……”半晌,弘晏困惑了,“您知道里头是何物?”
皇上一笑,悠悠地回:“明珠府前的动静,三条街都听得见,朕能不知道?”
“可动静再大,也吹不进乾清宫来。”弘晏实话实说。
李德全差点没厥过去,小爷怎的还刨根问底了?
皇上噎了噎,见乖孙实在好奇得很,于是朝他招招手,没好气的道:“站那么远做什么,怕朕吃了你?过来。”
弘晏这才露出甜甜的笑,挪了几步上前去,悄悄拽住皇上的衣角。
紧接着,脸蛋儿被揉了又揉,力道轻轻的,掌心老茧带来阵阵痒意。皇上揉够了,心也满足了,让弘晏靠在自己的膝头,开口问道:“明珠府上,元宝都干了些什么?”
祖父有令,弘晏哪敢不从?他声情并茂地还原当时场景,细节分毫不落,只略去了赠匾这一个环节,“明珠大人都喜极而晕了呢。”
一旁的李德全实在忍不住,发出一道扑哧气音,接着打了自己一巴掌,赶忙跪下请罪:“奴才失仪,还请皇上恕罪!”
皇上摆手让他起来,也没和他计较。继而板起脸教训弘晏:“计策成功,却尚有疏漏之处。唢呐一出,听见的不止明珠一人,冤有头债有主,又何苦牵连那些后宅女眷,以及邻里人家?”
皇上对器乐有些研究,指点道:“不如改造管口,改进收音,在明珠耳旁吹奏,也不会波及他人。”
不等弘晏回话,皇上继续道:“再有,明珠身为朝中老臣,被逼至此实在不甚体面,此为疏漏之二。可在出行之时捎上太医,以显浩荡皇恩;如若他人问起,你就说是宫中派下,为忠臣调理身体而来。”
这样一来,即便明珠晕倒,也万万无人生疑,他们艳羡都来不及。
皇上分析完漏洞,微微一笑,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处事可以锋芒毕露,却要考虑好退路。元宝年纪小,如今尚且无妨,可再大一些呢?”
弘晏愣住了。
他神色震撼。
这一席话,称得上醍醐灌顶,片刻,弘晏郑重道:“孙儿谨遵汗玛法教诲。”
“如此甚好,”皇上欣慰颔首,招来李德全道,“把朕给太子的赏赐拿来,元宝也该回毓庆宫了。”.
毓庆宫中,太子稀奇地瞅着儿子,“这是怎么了?”
支支吾吾不敢开口,这副情态倒是少见。
弘晏动了动唇,半晌转身出去,视死如归抱了赏赐进来,小声说:“……汗玛法赐给您的。”
太子闻言颇为惊喜,掀开遮掩着的红布,定睛一看——
如假包换的御赐牌匾,上写“宝刀未老”四字,还盖了皇印。
弘晏干干一笑:“汗玛法还说,要您挂在书房正中央,就当……就当是给储君的激励了!”
26. 图谋 一更
话音一落, 弘晏有幸见到了太子的川剧变脸。
他那丰神俊秀、气度雍容、朝野内外赞誉有加的阿玛,一张脸慢慢没了笑意,生生忍住变僵的趋势, 把那‘宝刀未老’接了过来。
如今太子万分肯定, 弘晏造匾这事,汗阿玛知道了。至于知道多少,他也不用问, 谁叫简亲王得了‘雄姿英发’,和宝刀未老还挺衬。
可他老吗??
孤如今风华正茂, 英俊过人,比老大年轻了太多太多!
太子简直不敢相信,皇上知道真相也就罢了,元宝的大锅,为何要扣在他的身上。思来想去唯有迁怒二字,胤礽顿时委屈了, 他再也不是汗阿玛最爱的崽, 皇上怎能有了孙子忘了儿呢。
想起书房空白雅致的挂墙, 太子心痛万分, 颤着嗓音问:“皇上还说了些什么?”
“汗玛法赐下牌匾,还说、还说要看您的觉悟。”闻言, 弘晏愧疚地抹抹眼睛, “阿玛, 都是我拖累了您。不过不用怕, 儿子已在御前认罪,说欺君与您毫无关系,皇上明察秋毫,还对我笑了呢。”
太子:“……”
太子打了个哆嗦, 实在无法预料那副场景。他幽幽望了儿子一眼,终是按捺住手拿鸡毛掸子的念头,半晌开口:“何柱儿,让人好好挂上,挂在正中央,挂好了随孤去乾清宫请罪。”
出门前,他仿佛不经意地问:“皇上没提起过老四?”
弘晏暗松一口气,想了想小声说:“您可以请四叔前来观赏,效果也没什么区别。”
太子额间冒出一根青筋,并没有被安慰到。
这儿子,不能要了!.
乾清宫,太子一掀衣袍跪了下去,表情沉重,诚恳万分地请罪。
皇上高深莫测地看着他,而后慈和一笑,叫了起,“朕的题字如何?可有进步?”
“……风骨遒劲,笔力深厚,是儿臣达不到的境界。”太子一连被祖孙两人噎到,心道汗阿玛不会是和元宝学的吧,怎么越来越喜欢讽刺于他?
闻言,皇上伸手点点他,这小子的脸皮也锻炼出来了。
“保成啊,”他也没有严惩的意思,毕竟一个‘宝刀未老’就够了。接着语重心长道:“元宝主意大,催债当得首功,可做阿玛的也得规劝,不能让他胡闹不是。”
皇上不轻不重敲打了几句,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吃白饭不可取。
弘晏冲锋陷阵,知己在一旁加油威慑,连后加入的叔叔也开始发光发热,亲爹怎好在一旁看热闹?全天下人都看着!
一旁的李德全两眼放空,太子恍恍惚惚,汗阿玛的怨念原来是这个。
说教那么久,皇上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了儿子,不吝夸奖道:“除了乱用题字,这事办得好。办差勤勉,友爱兄弟,未有徇私之举,衡臣当值的时候,还同朕含蓄提起,说储君如此,当是朝臣之幸。”
人人都知太子厚待外家赫舍里氏,此回催债却一视同仁,得了朝野无数称赞。还有皇长孙殿下,小小年纪显露人前,生生打了那些不怀好意的脸;震惊之下,他们皆说长孙承父之志,有父之风,连带着毓庆宫收获了一大堆好感。
皇上知道这些,含笑瞧着,更没有打压的意思。
如今这话一出,算得上极重的肯定,太子自小到大,头一回受到皇父全方位的褒扬,还说他是‘朝臣之幸’!
心跳渐渐加速,太子忘却了委屈,激动与热意一股脑上涌,眼眶微微红了。元宝真是孤的福星,他深吸一口气,就要跪拜下去——
皇上冷不丁道:“十万两没了以后,太子妃给了多少私房?”
太子的满腔动容呛在胸膛,顿时变得不上不下:“……”
皇上一笑,亲昵地说:“身为储君以身作则,切勿胡乱花费,勤俭节约才是正理。存钱作元宝娶亲用,岂不一举两得?”.
另一边,延禧宫中。
若要探望良贵人,八阿哥须向惠妃请安,得了首肯才行。惠妃待他一向亲厚,衣食方面经常招人过问,惹得大阿哥时不时醋上一醋,说额娘从来偏心八弟,自个就是山上的草,破篓里捡来的。
每每这时,延禧宫总是欢声笑语,惠妃笑得前仰后合,直说胤禔是讨债的。八阿哥也跟着笑,一边露出愧疚的神色,望着母子俩一片和乐,插不进外人。
胤禩两岁时候,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在惠额娘面前讨巧卖乖,跟屁虫似的追着大哥走,饿了渴了也不哭闹,生怕额娘会心疼。
渐渐的,八阿哥养成一副谦逊气度,与其余皇子截然不同。因着一副好脾气,读书时候得了九阿哥与十阿哥的亲近,还有宜妃偶尔的照拂,如此一来,惠妃对他更为上心,紧接着严惩了奴大欺主的奶嬷嬷。
直到今岁,胤禩年仅十七同哥哥一道封爵,同大阿哥一道办事,朝臣也开始正视这位出身不高,显山不露水的贝勒爷,良贵人卫氏那儿,惠妃不拘他的探望,还提了偏殿的份例。
今儿却有不同。八阿哥直直跪在殿前,惠妃凝望他许久,叹了口气:“你啊你,怎的学起老四了。”
胤禛大义灭亲灭了德胜,德嫔至此一蹶不振,惠妃看笑话看了许久,却万万没有想到风水轮流转,这事能发生在她的身上。
老八跟随太子讨债,竟讨到纳兰府去了!
得知消息,惠妃一口气没喘上来。胤禔不慎给太子送去帮手,已经成了阖宫的笑话,如今帮手转把刀锋对向自己人,真是,真是……
翅膀硬了,就这么想自立门户,以军令状投靠太子了?!
惠妃心里闷闷的疼,瞧向八阿哥的目光尖锐,再也没了从前的亲切。
殿外凉风凛冽吹来,八阿哥没有辩解,只跪在那儿低声说:“惠额娘,汗阿玛有令,儿子不敢不从,也不能不从。”
蓦然间,气氛缓和了些。
惠妃只知查抄的命令,却不知催债的命令,闻言出神了好一会儿,拉着他的手叫他起身:“好孩子,是额娘错怪了你。”
声音温和,笑意却是浮于表面。八阿哥恍若未见那审视的目光,诚惶诚恐地连连请罪,恭谨地连宫女嬷嬷都不忍了起来,心想皇命难违,八阿哥也是身不由己。
惠妃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心头疙瘩还是牢固地扎了根。明珠库房的银两,都是为胤禔拉拢下属之用,如今又是还债又是捐赠的,还剩几个银?
她是对夺嫡没有信心,可终究存有几分希冀,忽然来个当头一棒,谁受得了。
听说皇长孙站在府前吹唢呐,惊动了邻里,逼得明珠不得不请他进去,一个时辰之后请了大夫——莫不是被气晕了?
惠妃也要被气晕了。这般胜之不武,皇上半点表示也没有,实在偏心!
她疲惫地揉揉眉眼,不再看与弘晏‘狼狈为奸’的八阿哥,放平心气道:“良贵人这几日清减许多,想来是担心你的缘故,去瞧瞧吧。”
此番事了,胤禔不能失去亲近的兄弟,她得利用卫氏好好筹谋.
偏殿,良贵人一见儿子,露出分外惊喜的笑容:“今儿办完差事了?”
她是碧玉型的美人,眉眼精致如画一般,年轻时候冠绝后宫,而今未到四十,容貌依旧,鬓间已生白发。
“办完了。”胤禩笑着回答。
他瞧得明明白白,额娘虽藏好了愁容,面庞却仍有残留。他什么也没问,只濡慕地与良贵人说着话,话里行间让她放心,惠额娘并没有迁怒自己。
“内务府有没有送来新的衣料?有没有慢待于您?”他接着问询。
良贵人就笑:“你成了贝勒爷,她们见我都得恭恭敬敬,哪敢慢待呢。”
不多时,惠妃身边的嬷嬷便过来催促,说贝勒爷该离宫了。
八阿哥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握着良贵人的手道:“额娘,您放心,儿子定让你过上此生无忧的好日子。”
这回的功劳不够,就等下回;下回的功劳不够,就等下下回。用积攒的功劳换额娘的嫔位,若汗阿玛不应,他便舍了脸面央求二哥……
他以为二哥高高在上,实则不是;他以为二哥会因大哥忌惮于他,实则没有。万幸有了弘晏侄儿,有了两日相处,否则他机关算尽,永远不会发现这条出路。
做不成君子,被人戳脊梁骨又何妨?.
这厢,太子再一次断了金钱来源,私房钱竟成了弘晏的老婆本,回了书房,他面无表情望着‘宝刀未老’四个字,兀自伤感,心思在打不打儿子中反复横跳。
汗阿玛夸他是个好储君,可从古至今,有他这么穷这么惨的储君吗?
片刻,太子恍然大悟,幸而福晋怀了身孕,是该再生一个了。
那厢,四阿哥复盘这两日的办差行动,满足抄家的同时,忽然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最近实在忙碌,顾不上德嫔那边,胤禛只好让福晋送点吃食用物,继而风风火火来到毓庆宫,见了太子便压低声音:“二哥,八弟能力卓绝,话术不凡,我实在欣赏。可在弟弟看来,其言有所图谋,不得不防。”
太子心下一凛,四弟做事向来一板一眼,不是背后说小话的人。如此郑重其事,莫非发现了什么?
太子顾不得伤春悲秋了,凤眼分外锐利,“你说。”
四阿哥绷紧面颊,一字一句道:“定是图谋弘晏的知己之位,想要与我争上一争!”
太子:“…………”
半晌,他指了指书房的挂墙,“看到了吗?”
胤禛抬眼一看,只见宝刀未老四字,明晃晃地迎入眼帘。没等他出声,太子呵呵一笑:“汗阿玛让你别想太多,回家和福晋生十个八个孩子。去吧!时候不等人。”
27. 困扰 二更
四阿哥头一回被赶出毓庆宫, 抿着唇回到阿哥所,耳廓有些发红。他也没心思去书房坐着,转道去了正院, 四福晋正抱着弘晖哄睡, 清秀的面庞一片温柔。
自从带着侄儿办差,四阿哥来正院的频率直线上升。时常与四福晋说话,多数时候逗弘晖玩儿, 那一片慈父心连苏培盛都吃了一惊,爷居然还同奶嬷嬷抢活干!
殊不知胤禛眼馋弘晏, 更眼馋弘晏的‘天赋’,决定从小培养嫡长子,让弘晖成为堂兄那样志向远大、意图肃清吏治的好孩子。
弘晖得了阿玛喜欢,四福晋只有高兴的份,笑容见天的多了起来。加上前日李格格禁足至今,距失宠也差不离, 四阿哥好像忘记这号人似的, 只过问大格格与弘昀, 后院也不常去了, 夫妻俩的感情肉眼可见变得亲密,少了几分生疏。
四福晋哄睡儿子, 见四阿哥耳廓红红的, 顿时觉得稀奇。两人去了梢间说话, 四福晋问:“爷不是有要事?怎么一会就回来了。”
胤禛清清嗓子, 道:“同二哥谈完差事,爷就回来了。”
四福晋不疑有他,笑着说起另一件事:“弘晖前些日子低烧,我去求了求二嫂, 说要几件侄儿用过的东西,给弘晖添福。二嫂今儿送了几件小衣裳,是弘晏穿过的,定能保佑弘晖身强体壮,远离病痛。”
“你做得好。”四阿哥很是赞同的模样。嫡子有恙无异于剜他的心,有元宝的福运照耀,弘晖定能健健康康的长大,随哥哥一道立功去。
说起这事,胤禛终于想起了什么,低声道:“弘晏有乳名伴身,自小到大没生过病,弘晖却没有,福晋你看……”
四福晋立即恍然,思来想去觉得很对。
都说贱名好养活,皇家也没到这个地步,不必取什么狗剩,狗蛋的名儿,压一压八字,朗朗上口即可。例如弘晏的元宝寓意极好,又不失可爱,四福晋觉得可行。
“既如此,”她温婉抬眸,期盼道,“弘晖的乳名,爷来取吧。”
胤禛想叫人递字典来,最后忍住了。
寓意上佳,朗朗上口,同元宝一脉相承。他眼睛一亮,试探着问:“熊宝如何?”
四福晋:“……”
爷给弘昀取的大名,不是很正常么。
四福晋很是后悔,委婉劝说:“弘晖长大之后,怕是不喜……”
哪知四阿哥越想越觉合适,拍板道:“就叫熊宝了。长得跟熊一般健壮,不正是福晋的期盼,也是爷的期盼?”
什么宝刀未老,二哥真乃胡言乱语。他不需要十个八个嫡子,熊宝一个顶俩!
胤禛认定的事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四福晋恨不能时光倒流给自己一巴掌,也好过弘晖顶着这名字长大。
熊宝元宝,这能一样吗??
她勉强一笑,心痛道:“爷,你高兴就好。”.
毓庆宫中,弘晏再再再一次保住了自己的屁股。
不知四叔替他分担了阿玛好大一部分怒火,弘晏溜达去了额娘的院子用膳,那厢,太子妃正指挥宫人搬运什么东西。
“额娘在做什么?”弘晏问。
“皇上的寿辰将至,宫宴也该筹办了。”太子妃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问,“元宝准备好寿礼没有?”
弘晏一愣,汗玛法的寿辰到了?
时间好似一晃而过,眨眼到了三月中,他成日想着抄家抄家,还没来得及准备。想到此处,弘晏的圆脸严肃起来,多亏额娘提醒,否则汗玛法赐他个‘老年健忘’怎么办?
那可真是丢人丢到了准噶尔。
万寿节即将来临,太子妃因着掌管宫务,从昨日起肉眼可见地忙碌起来。后宫的佟佳贵妃、惠宜荣三妃协理宫权,亦是不得空闲,成日处理些繁杂琐事,故而惠妃的脾气远不如往日平和,也是有缘由的。
别说她们了,年长的皇阿哥同样焦头烂额,暂且顾不上万寿的事。
三阿哥勤勉是勤勉,可始终不得其法,简直再也不想看到礼部的卷宗;五七两个磨磨蹭蹭,小心翼翼,不敢挑破其中猫腻,看得宜妃成嫔两位娘娘血压升高,恨不能抽他们几个大嘴巴子。
真是出息!
太子与老四一骑绝尘,拉的仇恨远超水平线,怕个什么?朝廷还能少你一口饭吃?
至于大阿哥,莫名有了玄学的味道。他完成的好,又不好,尤其是御前惹出的笑话,把八阿哥扔进‘敌营’,结果抄了明珠的老巢,后宫嫔妃听说过后,都笑疯了。
每每初一十五去往慈宁宫请安,必有一个倒霉蛋。上一个倒霉蛋是德嫔,如今成了惠妃,这让德嫔很是松了一口气,嘴角的燎泡消了,也渐渐恢复了平日心态,顺着台阶收下四阿哥送来的吃食用物。
对于太子与胤禛来说,皇上布置的差事大体完成,催债事业步入尾声,如今只缺一众朝廷重臣,如佟国维,马齐等人的欠银。
另一方面,有了皇上密旨,户部牵连的贪官陆陆续续被押解上京,京城也完成了一波清洗,蛀虫都被抄了家。此事引得朝野震动,有人夸有人贬,却是无人质疑帝王,想来都是皇阿哥的主意。
一来太子无人敢诽,二来八贝勒没有那份凶狠气质,于是闻风丧胆的名号冠在了四贝勒头上,说他是“抄家阎王”。
得知绰号的胤禛:“……”
他才二十一,怎么就成阎王了。
四阿哥很是郁闷,与之相反,太子却是开怀不已。如今他们正去佟府的路上,弘晏听闻松了一口气,幸好大伙有意无意忽略了他,没将“抄家小阎王”扣在他头上。
说起来,这也赖他自个的未雨绸缪。
知道弘晏抄家天赋的嫌疑人,全都进了大狱;另一半还债的,被他与八阿哥哄得不知东南西北,守口如瓶不敢宣扬。
吃瓜的朝臣唯独知道皇长孙立下功劳,至于多大的功劳,却也不甚了解。
至于知道实情的唯一受害者明珠,他不要面子的吗??.
胤禛就这么被误会着,扣上一顶黑漆漆的大锅。太子很是欣慰,心道这才是同甘共苦,孤得了‘宝刀未老’,你也不能落下。
八阿哥坐在一旁,成为弘晏魔爪之下罕见的幸存者,忽而有些心底发凉。
弘晏朝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胤禩心头一软,同样回了温和的笑容,胤禛见此浑身一凛,渐渐蹙起眉心,朝太子使了个眼色。
太子:“……”老四这是抄家抄过头了,脑子出了问题?
马车转眼到了佟府。
与纳兰府的风声鹤唳不同,佟府正门大开,管家热情之至地迎了他们进去,殷勤笑道:“我们老爷正在前厅候着贵人呢。”
太子微微挑眉,心下有所猜测。果不其然,到了前厅,佟国维身穿补服,手捧一只木匣,颤巍巍行了一个大礼。
“延误还款,是臣之罪,”佟国维歉声说,“还望太子爷,贝勒爷以及长孙殿下宽恕奴才。”
天知道,佟国维要被气死了。
昨儿纳兰府又是还银又是捐赠,他悔不当初,脑中唯有一句“明珠狗贼误我”。不管小爷用了什么手段,明珠还不是服了软?!
多好的争夺皇恩的机会,眼睁睁从指缝间溜走。自从简亲王府还了银,慢慢的,佟国维察觉到了不对劲,还在犹豫间,促使他犹豫的罪魁祸首,率先倒下了。
他总算回过味来,咯噔一下心道不好。得知消息已是傍晚,当日重开库房万万来不及,只能拖延至第二日,可第二日也晚了!
太子爷已然上了门。
佟国维一向城府深,唯独这回气得不轻,为了挽回印象,唯有放低身段再三致歉,让众阿哥看在国戚的份上,在皇上面前多说几句佟佳氏的好话。
像他这么识时务的重臣,太子还是第一次见。心思一转,胤礽立马明白了其中猫腻,莫非明珠从中作梗?
太子笑脸相迎,态度亲切,并没有怪罪的意思,让佟国维心弦一松。
犹豫再三,他终是压低声音:“恕奴才逾矩,实在困扰多日,想要问问太子爷与四贝勒。不仅仅是奴才,马齐大人,富敦大人也是一样的,这、这四贝勒的知己……到底是谁?”
要不是这突然冒出的知己,致使索额图行径失常,他们能被明珠忽悠,能谨慎到这个地步吗?!
倏然间,太子沉默了,四阿哥也沉默了。
只四阿哥沉默得更深更久,沉默得如同一座石雕。
八阿哥难得生出疯狂的好奇心,竖起耳朵抓心挠肺,忽然间,身边传来一道动容的稚嫩嗓音——
“佟大人,”弘晏双手捧心,瑞凤眼亮晶晶的,“四叔的知己,是我呀!”
28. 炫耀 一更
此话一出, 佟国维唬了一跳,连忙低头看向弘晏,霎那间, 前厅一阵可怕的寂静。
方才太子做主, 弘晏认真旁听,维持一副背景板的模样,哪知背景板也有转正的一日, 瞧瞧,四叔的知己, 说的不就是他么。
大声应答的同时,他生出了些许疑惑。佟大人口中的知己,怎么像幕后黑手一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心思阴险操纵全局?
他可没有这能耐。
疑惑没多久,弘晏渐渐恍然, 佟大人怕是被人带进坑里, 故而袖手旁观, 想着明哲保身, 推迟还债了吧。
佟国维的惊诧实在太过明显,面色变了又变, 看他这副神情, 弘晏想得到, 太子他们如何会想不到。
胤礽又想笑又想醋, 继而叹了口气,心道知己这事瞒不住了。四阿哥依旧如一座雕塑,八阿哥望了眼胤禛,又望了眼弘晏, 谦谦气度消散无踪,神色那叫一个丰富多彩,知己?
四哥与弘晏侄儿??
听着很是荒唐,可事实就是这样。
八阿哥不可置信,佟国维心态崩了。他的手抖啊抖的,半晌停不下来,“这……这……”
长孙定是在诓他!
弘晏生怕老人家出事儿,体贴万分地道:“佟大人先缓缓,再找张椅子坐。这知己难寻,年龄差大的多了去了,您也别看不起忘年交,何况我同四叔相差十六岁,还算不上忘年交呢。四叔,你说是不是?”
胤禛动了动眼珠子,终于有了些许反应,不再如那石化的雕像,“……是。”
因着孝懿皇后的缘故,佟国维为了避嫌,甚少与四阿哥接触,以防皇上误会佟家居心不良。但即便接触少,他也知晓四阿哥的信誉度极高,一板一眼从不骗人,算是皇子之中最为较真的那一个。
皇长孙可以说童言无忌,可四贝勒一旦承认,绝对无假。
佟国维眼前一黑,摇摇欲坠,只觉前日小心筹谋的自己就是个笑话。什么明哲保身,静观其变,好你个纳兰明珠!
意图摧毁皇上江山的,难不成还是皇长孙本人?!
原本佟佳氏可以取代赫舍里氏拔得头筹,现在倒好,因着一念之差,他硬生生掐掉了皇上的赏识。
他这又是何苦?
佟国维血压升高,恨不能打死明珠那坑人玩意,半晌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拱手道:“小爷明鉴,奴才万万没有看不起忘年交。奴才这是感念叔侄之情,由衷为您与四贝勒欢喜。”
这话说得很是巧妙,既捧了弘晏又捧了胤禛,可偏偏太子不高兴了。
什么叔侄之情?
你把孤至于何地?
他不高兴,佟大人却是没看出来,他那一身察言观色的功夫全往四阿哥身上去了。也亏佟国维神色谦卑,没有仗着孝康皇后与孝懿皇后摆皇上亲舅舅的谱,有他尽力圆场,胤禛终于脱去尴尬之情,神色渐渐自如起来。
弘晏自催债以来,就没见过佟大人这般识趣的,暗暗竖起一个大拇指,殊不知佟大人心里的苦。
圆满完成了第一站任务,还旁敲侧击得出了重臣推延之因,弘晏若有所思地出了门。那厢,佟国维再三致歉,等目送贵人们上了马车,脸色蓦然变得又青又紫,又红又绿,似打翻了油盐酱醋混成的调色盘。
佟大人为官多年,早就养出一身儒雅气度,管家从未见过这般咬牙切齿的模样,小心地叫了声:“老爷?”
佟国维没说话。
知己这回事,不是臣子可以置喙的,可他实在想不明白。
什么知己,抄家的知己吗?
“你去打探一番,纳兰府有没有主人在,明珠是否走亲访友去了。”即将风化成沙的佟国维冷声道,“他若在,即刻备轿,老夫定要上门叨扰叨扰!”.
今儿催债的第二站,富察·马齐的府邸。
同样的流程,同样的歉然,同样的请罪,马齐就如佟国维的翻版,甚至犹有过之。
八阿哥眼睁睁看着朝中重臣谦卑相迎,千般动作透出悔不当初,他:“……”
他逐渐变得麻木,罪魁祸首还真当得起这四个字,厉害程度堪与弘晏侄儿相媲美了。
太子没觉得罪魁祸首有多厉害,不禁为大清未来生出深深的担忧。在他身旁,四阿哥板着脸严肃以待,生怕马齐提出与佟国维同样的问题。
哪知递交欠银的一瞬间,弘晏眨眨眼,诚挚无比道:“马齐大人,四叔的知己是我呀!”
啪嗒一声,装满银票的木匣落在了地上。
马齐的长须止不住抖动,下一刻,就听皇长孙笑眯眯地问四贝勒:“四叔,你说是不是?”
沐浴在无数双探照灯里,四阿哥的脚趾蜷了蜷。
半晌,四阿哥艰难开口:“是。”
马齐:?!.
走出富察府,还有百花齐放的将军府,尚书府,提督府……
不出一日,全京城知道了四贝勒的知己是谁。
每到一站,总是弘晏先声夺人,积极为各位重臣解决困扰,解答四叔的神秘知己是谓何人,到最后,改良完毕的迷你唢呐与牌匾都没用上。
直至回宫时分,不仅仅八阿哥麻木了,太子沉默了,四阿哥的脸颊更是发红。
红色虽不明显,但面颊远比耳廓引人注目,故而没多久,全紫禁城同样知道了他的知己是谁。
据说当日,纳兰府前车水马龙,来往重臣络绎不绝,可偏偏就是那么不巧,明珠大人外出公干去了,去的还是遥远的盛京城。
各位大人扑了个空,却也不走,反而心平气和与门房谈天,把后者的祖宗八代都问了出来。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看热闹的百姓也说不清楚,他们唯有在心里感叹,明珠大人的同僚缘,可真是好呐!
百姓们最多好奇一会儿,宫中却大不一样。
嬷嬷在慈宁宫一说,太后顿时来了兴致,乐呵呵道:“知己?胤禛同元宝?”
“正是。”嬷嬷笑道,“宫里头都传遍了,说叔侄不愧是叔侄,喜好也是一脉相承的,此回办差,少不了‘知己’的功劳。”
小辈感情好,太后很是乐意,叔侄俩不论哪个,都是孝顺的好孩子。说起来,她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乖乖曾孙了,于是忙不迭地问:“皇上交代的差事,他们哪时候办好?也不知元宝瘦了没有,那忙碌劲儿,哀家想想就心疼。”
“皇玛嬷,您放心好了。听说二哥、四哥还有八哥解决了国库欠银,是最快的那个,”温宪公主从侧殿出来,抿嘴温柔地笑,“元宝不日就可以向您请安了。”
太后点点头,颇有些惊奇地看她,听九儿的语气,何时与弘晏这么熟稔了?
温宪像是明白太后的疑问,羞涩地垂下眼:“四哥与元宝心有灵犀,成为知己再天经地义不过。我要不是女儿身,也想争一争这知己之位呢。”
太后:“……”.
慈宁宫一片欢笑,永和宫恰恰相反。
十四阿哥似是听见笑话一般,请安之时同德嫔学舌:“四哥同太子家的弘晏?绝无可能。还有四哥那抄家的诨名,十三很是崇拜的模样,儿子实在不忍说他。”
德嫔听不得抄家二字,更听不得胤禛与抄家混合在一处。她不知自己造了什么孽,女儿被蛊惑也就罢了,如今倒好,冷硬心肠的老四竟同那小子成了知己!
也不嫌闹出大笑话。
她的神色说不上好,嘴唇微微发颤,十四声音渐弱,表情渐渐变得难看:“额娘,难不成是真的?”
德嫔闭了闭眼,没说话。
十四咬着牙,却是气红了眼眶:“四哥宁愿提携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也不愿提携儿子,额娘,他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吗?”
凭借四哥天大的功劳,向汗阿玛求个恩典,允他一块办差去,汗阿玛如何会不同意?!
胤祯是德嫔的心头宝,见儿子如此,她心如痛绞,不知不觉落下泪来:“你四哥成日与太子一处,哪还顾得着我们娘俩。舅舅流放,额娘降位,都赖的谁?他只认孝懿皇后,十四,额娘日后唯有靠你了。”
十四通红着眼,用力点点头,不过十岁的孩子,眼底不再纯真。
既然老四不认他做弟弟,他也就当没这个哥哥。
不过早生几年罢了,有什么好矜傲的?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德嫔用帕子擦了擦泪,转而笑道:“不说这些了。万寿节将至,正是我儿难逢的时机,献给皇上的寿礼,额娘定要好好筹谋。”.
夕阳西下,四阿哥与八阿哥回了乾西五所。
三阿哥焦头烂额泡在礼部,五阿哥七阿哥活都不干了,早早回宫守株待兔。远远见到人影,胤祺用肘子推了推胤祐,压低声音道:“来了。”
四哥难得一见的窘态,他们如何也不能错过,毕竟差事不会长腿,胤禛社死可是百年难遇。
两人藏好位置,偷偷抬眼瞅去,却见八弟浑身透着麻木,至于四哥……
四哥脸红没错,怎么还笑了??
五阿哥吓得不行,像是见了恐怖故事,差点软了腿儿;七阿哥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扶着墙战战兢兢,生怕四哥发现自己,母族戴佳氏从而遭了殃。
不远处,胤禛浅浅发红的脸上,扬起一副似击败宿命对手的骄傲笑容。
“八弟,”他瞥了眼身旁的胤禩,低声说,“哥哥的事,全京城都知道了。”
八阿哥还未从麻木中回神,一时间有些茫然。
四哥的事?什么事?
胤禛微微一笑:“弘晏的知己,是我。”
胤禩:“…………嗯。”
29. 礼物 二更
八阿哥与四阿哥的院子并不相邻, 平日里相处不多,等胤禛娶亲上朝,不再去往无逸斋读书, 两人的交集就更少了。
此回一起办差, 对于胤禩来说,是颇为新奇的体验。万万没想到别人口中严肃较真的四哥是这样的四哥,像是……像是同他宣誓主权似的!
这是怕他争夺弘晏的知己之位?
八阿哥半晌无言, 眼睁睁望着胤禛满意离去,眼神透着点点无奈, 点点麻木。过了片刻,他轻飘飘地回了院子,并没有注意到远处墙根贴着的衣角,以及惊恐万分的两位哥哥。
五阿哥长出一口气,浓眉大眼的面庞没了紧张,露出丝丝憨实, 他道:“四哥越来越唬人了。”
七阿哥从墙根闪出, 身手灵敏极了, 半点看不出患有足疾, 闻言认同道:“可不是?”
众皇子里头,唯有他俩立志做个闲散王爷, 本就有着共同语言, 这回赶鸭子上架查清国库, 更是建立了革命的友谊。五阿哥就笑:“不如去哥哥家里喝杯茶?”
七阿哥心里一个咯噔, 赶忙道:“五嫂近来不是心情不好么?改日,改日。”
要是撞见尴尬的场景,五哥的面子往哪搁?
想起五福晋他塔喇氏,胤祺脸色一青, 这母老虎,凶名都传到外头去了。
额娘常常骂他慢待福晋,没有给福晋该有的尊荣,可问题是他想给,人家不想要啊!.
“尊荣?”五福晋一抬眼,把案几拍得啪啪作响,“你让刘佳氏的儿子养在我跟前,这叫尊荣?就该让天下人看看,五贝勒生不出嫡子,是如何抬高庶子的身份,如何榨干福晋价值的!”
“你,你……”五阿哥气得差些厥过去,伸手指着她道,“他塔喇氏,你别血口喷人!什么叫榨干价值?你是弘昇的嫡额娘,他养在你跟前,到底是谁的好处?!”
还说他生不出嫡子,这可真是颠倒黑白,没了天理了。要不是福晋这性子,嚼菜帮都比她有味儿,正院能四年没个动静?
五福晋冷笑一声,也不辩解,只道:“你瞧瞧太子,瞧瞧四哥,最后瞧瞧自己。弘晏居嫡居长,又是太子的儿子,皇上多喜欢?”
“不说弘晏,长孙身份贵重,连你都比不上。就说弘晖好了,皇上亲自赐名,周岁之时赏下一粒金锁,四嫂即刻就给弘晖挂了上去。”
她那眼神展现得明明白白,弘昇两岁了,皇上可曾有过半点表示?
皇上爱重太子,众阿哥就必得爱重福晋,大福晋生下弘昱之前,大阿哥不让妾侍生孩子,为的什么,人人心里清楚。听说李格格犯了四阿哥的忌讳,弘昀被挪出亲娘的院子,不也没让四嫂照看吗?
呵呵,唯独爷是个棒槌,宝贝刘佳氏宝贝得不得了。
二嫂还有四嫂,谁都受过妾侍的苦。她是不盼着苦尽甘来了,胤祺爱咋咋地,不来她院里,还想把庶子充作嫡子教养,真是美的他!
等等就从河里捞个王八,精心照料细心呵护,气死胤祺这玩意儿。
五阿哥原本气得浑身哆嗦,听完这席话,骤然沉默了。
他忽然发觉,福晋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其中含义,胤祺越想越是心惊,若他以后成了亲王郡王,汗阿玛不会不给册封世子吧?
太子和弘晏,可都是嫡子。三哥有弘晴,四哥有弘晖,七弟妹刚进门没多久……就剩他一人了。
半晌,五阿哥讪讪道:“福晋,你也别气。咱不提弘昇了,爷今晚歇在正院,爷诚心给你赔罪,如何?”
五福晋拿剪子拨了拨烛芯,笑了:“爷,妾身今晚不得空,得黑灯瞎火去池里捞王八,赶快出门左拐,刘佳氏正盼着您呢。”
五阿哥的脸绿了.
这厢鸡飞狗跳的不安宁,另一头,八阿哥的院子里,九阿哥十阿哥下了学,忙不迭地前去寻他:“八哥!”
一见他们那兴奋的模样,八阿哥就明白了。
九弟与四哥有‘陈年旧怨’在,幼时作死被狠狠教训了一顿,从此见四哥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明明害怕,还要忍不住招惹。十弟与九弟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他们想来打探消息,胤禩半点也不意外。
九阿哥胤禟欣喜得不得了,压低声音问他:“听说老四同大侄儿成了知己,全京城都知道了,此事为真?”
十阿哥跟着点头,小眼睛闪烁着满满的求知欲,以及幸灾乐祸。
八阿哥沉默一会儿,道:“确实是真的。”
胤禟一拍大腿,捂起肚子准备大笑,八阿哥一言难尽地瞥他一眼,叹了口气:“四哥乐在其中,意图捍卫知己的地位,丝毫不在意他人看法,你笑也没有用。”
九阿哥的笑声戛然而止,十阿哥不可置信道:“老四的脑子坏了?”
“叫四哥,什么老四。”八阿哥肃然了脸,耐心道,“四哥与弘晏相处极好,连汗阿玛也是认同的,怎么就脑子坏了?这话要让四哥听见,谁都保不住你。”
十阿哥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脖颈,那儿凉飕飕的,冷风吹来有些瘆得慌。
他老实应了,九阿哥气焰跟着弱下来,却还很不服气:“四哥都是老男人了,哪里懂五岁孩子的喜好?”
说着,胤禟眼睛一亮,一把抓住胤俄的手:“老十,倘若我把知己之位夺了过来——”
胤俄反抓回去,语气昂扬:“四哥就得无可奈何地跳脚了!”
“不仅仅是跳脚,”胤禟深吸一口气,陷入无尽想象,“长夜漫漫,他独自一人,眼眸含泪,黯然伤神。”
八阿哥:“…………”
你搁这演苦情话本呢。
胤禩觉得九弟十弟的谋划绝不可能成功,正准备好言相劝,谁知胤禟越想越是激动,拉着胤俄一溜烟地跑走了,说是要回房制定妙计,一举攻陷弘晏侄儿的心,还让八哥替他保密。
八阿哥挽留不住,愣了许久的神。
他不过跟随二哥办了几日的差,为何身边人全不正常了?.
弘晏不知道他成了万人迷祸水,即将引发兄弟相争的惨剧,他正埋头苦思万寿节的贺礼。
一要别出心裁,二要讨人喜欢,像什么手抄佛经,玉像寿图,太过常见,想来是不成的。
按理说他年纪小,不必单独列席,由太子代送即可,但弘晏觉得,祖父待他好,他也得待祖父好。
额娘说了,他的贺礼不能少。问题是皇上执掌天下,富有四海,什么也不缺,以他目前的积蓄,送不出什么好东西,岂不是惹人笑话?
弘晏绞尽脑汁想不出来,于是悄悄遣了临门去往乾清宫,叫他借着夜色掩护,问一问李大总管。
李德全刚伺候皇上歇息,闻言差些没噎着,这贺礼难寻不假,小爷却是头一个问皇上喜好的。
皇上最喜欢什么?
他想都不用想,笑眯眯地道:“皇上喜欢元宝阿哥,至于其余的,奴才实在不知。”
李德全没有诓骗徒弟,说的是实话,每到寿辰,皇上不过瞧个乐子,贺礼不重要,重要的是送礼人。
至于心诚,谁的心敢不诚?
临门趁着夜色回宫,完完整整将话复述了一遍,弘晏沉思半晌,终是下定决心,开始让人量尺寸。
三围,体重,身高,记录得详细万分,无一遗漏,看得侍从眼花缭乱,脑袋冒出无数个问号。
“主子,这是做什么?”三喜忍不住开口。
弘晏罕见地有些羞耻,半晌哼哧道:“我……我送我自己。”
30. 彩衣 一更
转眼到了第二日。
太子早早起身, 换上朝服去了乾清门,临行之前叮嘱弘晏院里的宫人,今日不必办差, 让阿哥多睡一会儿, 宫人们诺诺应是。
今儿有极为重要的大朝会,特别在整顿国库这个档口,人人正着脸色, 严阵以待。朝会不期然出现了一个倒霉蛋,受到御史的猛烈弹劾——
倒霉蛋正是元宝阿哥的知己, 胤禛。
一个说四贝勒抄家的手段太过严苛,另一个说四贝勒没学到皇上的半分宽仁。还有痛心疾首说他带坏了皇长孙殿下,身为未来国本,怎可沉迷严刑峻法与抄家?!
弹劾这些,也有含蓄的意思在,谁叫四贝勒身后站着太子。有人意在隐晦劝谏, 太子爷当立身持正, 旁观为妙, 何苦掺和金银一事, 惹上一身腥。
背锅的四阿哥脸都青了,太子忍着笑意, 低低咳了一声。
收到暗示的索额图当即跨步而出, 义正辞严道:“此言差矣。四贝勒惩治的, 无一例外是国之蛀虫, 难道他们不该罚?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大清律法就是这么制定的,你若要怪, 就怪老祖宗好了!”
这话一针见血,让人生生噎住,也让刚刚回京的明珠面色微变,心脏开始绞痛。
索额图无愧于他的滚刀肉称号,望向发话的御史,语气咄咄逼人:“你莫不是嫉妒四贝勒成了长孙的知己,故意胡扯中伤罢?”
御史:“……”
御史一口血憋在喉咙里,他嫉妒??
一听此话,大阿哥也要吐血了。八弟投身敌营一去不回,还得了汗阿玛的命令,把舅舅的银两讹了十之六七,没过几日,太子居然把差事做完了!
完成得尽善尽美,少有漏洞,速度比他快了一大截;弘晏那小子,更是扮猪吃老虎,使劲儿坑他。
烦心事全撞在一块,胤禔想要同明珠倾诉,明珠却出了远门,于是大阿哥的脾气肉眼可见变得暴躁,尤其听不得“还债”“知己”几个字。
昨夜胤禔辗转反侧,在心里不住焦急,汗阿玛会给胤礽什么奖赏?既完成了差事,八弟能否回来帮他?
大阿哥提着心上朝,紧接着四弟被弹劾,高兴还不到一秒,情绪哗啦啦地急转直下,变成了气怒。
更让他恐慌的在后头——
病愈的简亲王、裕亲王、康亲王等一众宗室,你一言我一语,接连反驳御史的话。他们若是联名上书,就算皇上也要顾忌几分,不出多时,御史灰溜溜地宣告败退,满朝上下,再也没了攻讦四阿哥的人。
大阿哥见此,心里一个咯噔,他们明明没了银两,怎的还帮起催债人了?!
胤禛莫名其妙脱离了“险境”,不得不说人造牌匾占了大部分因素,想到此处,他的神色有些动容,又有些恍惚。
下一瞬,朝会风云变幻,忽然换了一个弹劾的对象,也换了一个弹劾的人。
又一位御史颜色一肃,拱手出列道:“皇上,臣要弹劾纳兰明珠,谣言惑众,不敬储君,其心可诛!”
一石激起千层浪,陆陆续续有人站了出来,都是些分量极重的勋贵大臣,还有暴脾气的将军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把明珠后背瞪出个窟窿。
不敬储君是个万金油借口,至于谣言,也没人说出个所以然,可如此声势浩大的声讨,算得上前所未有,十分罕见。
朝会顿时骚动了起来,明珠面颊僵硬,灰黑如炉底的颜色,终究没为自己辩解。
这要如何辩解?
幸而拿不出证据,他还没有陷入绝境,否则真要把人得罪光了!
索额图难得有如此舒畅的一日,好似众人都与他站在同样的立场,神色那叫一个意气风发。太子含笑瞧了眼大阿哥,风水轮流转,被指桑骂槐的滋味可好?
明珠殚精竭虑为的什么,大人们心知肚明,对大贝勒的印象蹭蹭跌落,认定他是一个拨弄是非,暗里使坏的非君子,连太子爷的毫毛都比不上。
都说有对比才有衬托,太子整顿国库,手段严苛,好像、好像也算不上事了。
周身传来似有若无的打量,大阿哥一口气差些没喘上来,阵阵眩晕上涌。不多时,皇上终于缓声开口,结束这一场闹剧:“好了。”
“弹劾一事延后再议,还望众卿家递折陈述,冤枉不得。”皇上微微一笑,朗声道,“朕这里还有一份叙功折子,李德全,念。”
奏折太子所撰,详细阐述了总的办差成果,更有为四阿哥、八阿哥与皇长孙请功,字里行间不吝夸赞。
不等朝臣有所反应,皇上继续道:“都说内举不避亲,太子行事坦荡,所叙为实,充盈国库共计一千四百二十万两,大善!”
此话一出,大阿哥脸色剧变,果不其然,皇上把太子一组归为首功,赏珍品马褂,金锞绶带,不仅长孙,八阿哥也得了赏。
八阿哥抑住激动的神色,眼眶竟是浅浅红了。皇上允他当差吏部,不必再回无逸斋读书,有二哥鼎力相助,他终于入了汗阿玛的眼!
赏完太子等人,皇上不轻不重地夸了句大阿哥,说他“不错”,至于赏赐,什么也没有。
其中区别,任谁都看得出来。胤禔脚下生根站在原地,仿佛听见阵阵窃笑声,明珠闭了闭眼,大势已去,大势已去啊。
经此一役,贝勒爷的威信大减,纳兰氏更没了存银。想要扳倒太子,十年之内,怕是绝无可能了…….
另一边,毓庆宫的小院里。
天气和畅,卧房寂静万分,散发着令人舒适的气息,弘晏准时准点睁开了眼。
办差多日,他已习惯了早睡早起的作息,大清的‘早睡’搁在后世,称得上养生局中的养生局,加上晌午的回笼觉,孩童的睡眠也尽够了。
催债催完了,内务府也查完了,棘手差事步入尾声,弘晏终于尝到了休息的美妙滋味,睫毛一翘一翘的,搂着锦被躺在床上发呆。
按理说,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但弘晏翻来覆去换了无数种睡姿,还是没有酝酿出睡意,顶着红红的印子爬了起来。
穿衣洗漱,去额娘处用完早膳,弘晏开始准备“我送我自己”。
让人打着太子妃的名义,去内务府要了几块木板,厚薄都有,接着按照自己的尺寸,打磨成恰好能够容纳他的、巨大的礼物盒。盒底板厚一些,钉上几个简陋木轮,可以推着缓慢移动,四周凿开无数透气孔,最后盖上盒盖,算是大功告成。
因为工程量小,算不上繁杂,无需借用宫外的老工匠,院里伺候的都被抓了壮丁,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了半天。太子妃中途遣人来问,得知这是元宝准备的寿礼,当即放下了心,脸庞带笑,瞧着很是欣慰。
礼盒还需外包装,弘晏吩咐宫女扯了金黄色的布匹,布料无需珍贵,裁剪完毕之后,仔仔细细给礼盒包上。
下一步骤,缝一个大红色的、繁体的“寿”字,无需计较细节,展现大致形状就好。整体胖乎乎的,里头用棉絮填充,犹如现代的等身玩具服,只顶端留下一个放脸的圆窟窿,两边缝空露出手脚,中间可以塞下弘晏的小身体。
形容稍显复杂,手艺却很简单,对于四五个巧手宫女来说,一人一个部分,按照尺寸制成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们效率飞快,当天傍晚弘晏就试上了。圆圆脸嵌在玩具服里,手脚笨拙地动了动,走起路来犹如肥胖的企鹅,那抹红色晃眼得很,看呆了一众宫人!
“壽”字居然成了精,三喜活了十几年,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场景。一双眼瞪得老大老大,他咽了咽口水,喃喃道:“谁也比不过主子的奇思。”
小爷的寿礼一出,皇上若不龙颜大悦,他把头拧下来当球踢!
临门站在一旁,神情同样震撼。震撼着震撼着,就见主子忽然倒了下去,手脚朝天,像只乌龟似的扑腾:“……”
他们顿时傻了眼。
弘晏尚未掌握好平衡,左脚绊右脚倒了下去,面色呆滞一瞬,很快恢复如常。他淡定地仰视屋檐,安慰自己道,彩衣娱亲,没什么好丢人的。
换做以前,就算他有万般娱亲的手段也无处施展,两相对比,他赚大了。
弘晏成功安慰住自己,右手扑腾了一下:“扶我起来!”.
两日之后,便是万寿节。
宫内宫外喜气洋洋,太子妃早早出了毓庆宫,与贵妃她们一道布置家宴。家宴设在乾清宫,是后妃皇嗣少有的团聚日子,特别是贺礼这个环节,人人都想夺得头筹,以争皇恩。
上午,由文武百官进献寿礼,皇上于太和殿接见朝臣,午宴随后设在保和殿。
忙碌了一日,好不容易松快下来,皇上换上明黄常服,乘着轿辇慢悠悠去往乾清宫,不禁生出些许期待,听说元宝准备了贺礼,是为何物?
太子本要捎上弘晏,父子俩一道前往,左寻右寻却不见儿子的人影,还是全嬷嬷前来禀报说,小爷为了捣鼓惊喜,率先赴宴了。
惊喜?什么惊喜?
太子心里一鼓,转念一想,元宝主意再多,也没法玩出祝寿的花样,遂放宽了心。
与此同时。
九阿哥好不容易从宜妃处打探出弘晏的席位,处于皇子席的末尾,与十五阿哥十六阿哥相邻。
小十六前几日受了风寒,故而不能出席,于是九阿哥拉上十阿哥一起,趁着周围稀稀落落,一屁股占了弘晏左手边的“专座”,准备与大侄子套套近乎。
四阿哥见此眉心一皱,终是没有说些什么。一刻钟过去,太子来了,两刻钟过去,妃嫔到得整整齐齐,再一刻钟过去,皇上与太后接连驾临。
宴席即将开始,太子不由瞅向后头,没人。
四阿哥八阿哥扭头望去,不禁忧虑起来,没听说弘晏告了假,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九阿哥逐渐变得坐立不安,生出与哥哥一模一样的疑问——
大侄子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