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整理完家务,下午的时间就用来处理工作。怕任明尧晚上要用电脑,程识不得不把每天的工作时间压缩到下午的几个小时里,注意力高度集中,每天都在“手快画断了”和“扶我起来我还能画”之间反复横跳。
此时程晓君的乖巧安静帮了大忙。他在书房里工作时,这孩子总是不声不响地坐在书架旁的沙发椅里午睡或玩自己的——只要把双手都占上,一只橙子也能玩一下午,使得他这周的工作效率史无前例的高。
一周过去,这天傍晚他接到了房东的电话,说水退了,叫他回去整理自己的房间。一楼的店铺都被淹得不成样子,但他住在三楼还好,最多是雨水刮进去有点潮湿,收拾收拾不耽误接着住。
程识道了谢,通完电话后关掉电脑,收起数位板,顺带着把整个书房都整理一遍。
任明尧的书架上摆得满满当当,但大部分都是新书,基本都是他的编剧和作家朋友们的赠书。还有些连塑封都没时间拆开,就先放在了书架上。
书架是好看的红木色,除了上层的展示柜,底下还有一排抽屉。程识前几次打扫时都只打扫了地板和书架,今天瞥一眼,心想着万一里面太久不打开也会生霉味,打开晾晾也好,就顺手往外拉。
橘色的夕阳透窗而过。那只长长的抽屉里被拉开,里面空空荡荡,只靠边放了只旧纸箱,朝上的那面用油性笔写了“x10”,顺滑的字迹在夕阳里反着亮光。
程识愣了愣。箱子没有封口,他像是受到引诱,拨开了上面的纸板,看到最上面花花绿绿的封皮,是本画风很古早的漫画。
他对这漫画很眼熟。拿起来放到一边,底下两本三本,整整一箱,全部都是他亲手翻看过的漫画。
他初中时就很喜欢看漫画了,只要能攒下个块八毛的,都迫不及待地去二手书店买一本临摹。但家里是不可能允许他偷偷攒钱买漫画书的,想要又不敢拿回家,就只能拜托任明尧保管。
其实这里面有一大部分都是任明尧买的。任明尧家里条件很好,因为父母离异跟谁都不方便,才回爷爷家住,平时零花钱都能拿三份,很够用。买的时候说是一起看,但他知道,任明尧没那么喜欢看漫画,暗戳戳接济朋友的心思更多些。
高三离开家后,这些漫画书他自己都没再想起过,却被任明尧好好地保存到现在,买了新房后还特地带过来。
程识放回漫画,合上箱子把抽屉推了进去。
这天晚上任明尧回来吃饭,他没提这件事,只是默默地在鸡丝面碗底多给加了只荷包蛋。
程晓君跟平时一样,早早就睡了。小孩子觉多,一天能睡十几个小时。程识躺在他身边也不太敢玩手机,索性起床出去,轻轻带上门。
客厅里还亮着灯,电视的位置被换成了投影屏幕,任明尧没骨头似的躺平在沙发上看电影,一双长腿把三人座的沙发都占完了,脚踝还悬空着。
电影一点声音也没开。余光里瞥见程识走出房间,他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曲起一条腿,象征性地腾出了勉强能坐下一个人的空位。
他没想着程识真会坐过来——大概只是出来喝个水什么的。这些天除了吃饭的时候,程识很少走出卧室的门,有什么话都在饭桌上说了,其余时间基本见不着面,各过各的。
但程识真的朝他走了过来,在他留出的一人位坐下,膝盖并拢坐姿很乖,“我还没好好谢过你,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愿意收留我们。”
忽然来这么一句。任明尧挑眉,“长大了,这么懂礼貌。”
“喂……你也才大我半岁好吗。”
程识笑着说,“干嘛用这种长辈的语气跟我说话。”
“那也谈不上收留。各取所需。”
“嗯,我有个事跟你说。”
程识顿了一下,才开口,“我可不可以在这里住到……五月份?因为,我有一笔定期存款,要到五月份才能用。”
他的想法很简单,任明尧已经给他转了两千块钱,那他起码要把这个月的家务干完才能走。
其实即使任明尧不出现,他也打算拿到存款后就重新找个住处。之后程晓君越来越大,需要的东西也会越来越多,一个小单间容纳不下。
本来是打算住完这个月就走的。但是看着他一个人窝在沙发里看电影,不知道怎么脱口而出是五月份了。程识想,五月份再走也挺好,到时候手头宽裕,直接找个好房子搬过去,也不用来回折腾了。
回过神来,任明尧矜持地说,“可以。”
他莫名的松了口气,“谢谢任老板。”
“……不去陪程晓君睡觉吗?”
“没事。”
程晓君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夜里也不怎么会惊醒。程识道,“我陪会儿你。在看什么?”
“不知道。片名我已经忘了。”
任明尧缩回脚,盘腿坐起身,困倦地揉了揉后脑勺,“剧情有点无聊。”
还是给他找灵感用的片子,姜乐乐强烈推荐的,说是特别经典特别感人,他看了半个小时只觉得老套,不明白一群小屁孩打打闹闹有什么可拍的。
“故事背景是在高中校园,取景地跟我们学校还挺像的,校服也像。”任明尧打着呵欠去摸茶杯,“大概全国都差不多长那样。”
晚饭后程识给他煮的水果茶,用陶瓷小火炉温着。他倒了一杯伸着胳膊递过去,程识摆摆手,“不用了。”
“啧,”任明尧说,“嫌弃我。”
他本来一个人看电影,小茶几上也只放了一只杯子。“用,我还一口没喝过。”
程识不好意思地看着投影画面,仍是摆手,转移话题,“不是,我晚上不太想喝甜的……你接着讲,这看到哪了?”
任明尧盯着他看了两秒,把水果茶放回小茶几上,“忘了。”
“……”
“我一直在走神。”
主要是他对剧情不感兴趣。程识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拉片有什么习惯吗?我画漫画也要研究分镜什么的……偶尔也会拉片学习。”
“我?第一遍不拉,只看。”任明尧随口道,“先把自己当成观众去看,不急着分析。技巧的事等第二遍第三遍过的时候再研究也不迟。”
程识露出恍然的神情,笑着转头看他:“原来是这样,感谢任老师的指点。”
“……”
别人叫“任老师”,不管客气还是调侃都挺正常的,怎么他叫起来,就带着点……
说不清。任明尧不自在清了清嗓子,声音发紧,“看你的电影。”
“哦。”
程识专心看电影。
他还挺喜欢看这种校园题材的,自己也画过少年心动的青春物语,氛围感明亮轻快。不过今天这部电影是现实向,就稍微有些沉重。
主角之一是个身材瘦小的男生,斯文柔弱,总被班上的同学调侃像小女生。
任明尧若有所思,“他跟你上初中的时候有点像。”
“……”
程识不满地嘀咕,“哪里像了。”
但他知道任明尧没说错。他小时候是长得像女孩,尤其初中身体还没怎么开始发育的时候,班里元旦演舞台剧,他和另一个女同学之间投票演白雪公主,他还多得了两票,就离谱。
后来上了高中,个子长高了才好些。
他还记得,那时任明尧没有把票投给他。
“你不是很烦别人说你像女生吗。”
任明尧说,“不过反串表演确实更有意思。我还拍照了,一直在电脑文件夹里保存着。你想不想看?”
“……”
程识:“不想。”
那场晚会任明尧被拉去当主持人,才侥幸逃过了舞台剧的选角。并且因为能站到离舞台很近的地方,拍的照片角度也是最清晰的,晚会结束后还无私地把照片都分享给了同班同学,导致他的女装照黑历史到现在说不定还流传在那些人之间。
光是想都太羞耻了,他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遇到同学。
至于罪魁祸首,他不忿地看了眼任明尧。
已经遇到了,就没办法了。
电影过半,任明尧饶有兴致地接着往下看。
他原本都准备拎着水果茶回房间去玩手机了,程识出来后这电影忽然就变得有趣起来。
再看下去,程识的心情却越坠越沉。
这个小主角的经历和他的确很像。或许遭遇校园霸凌的经历都是大同小异,电影里出现的相当一部分情节他都亲身体会过。
甚至电影里还增添了美化过的过审滤镜,现实中他们说的才没那么好听。小白脸,娘炮,更脏的字都有。他并不是不能接受别人说他长得像女生,毕竟有一部分算是在阐述事实。但“娘炮”这种字眼,羞辱他的同时也羞辱女性,带着十成的恶意,只为霸凌而存在。
时隔多年,再看到这种什么都不懂只会欺软怕硬的破小孩,程识都想把他们从电影里揪出来暴打一顿。
剧情的最后,主角站在楼顶边缘,单薄的身躯在风中摇摇欲坠,控诉楼下遥望的师生。那些平日里见惯了的脸,一张张都显得面目可憎。
在他受到欺凌时,那些人中没有任何一个愿意为他挺身而出。
“你们全部都是凶手!”
少年恨恨地说完,毫不留恋地从楼顶跳了下去。
程识下意识地闭上眼,坐过山车似的心里一空。
虽然电影里的男孩被楼下的救生气垫接住,没有生命危险,那一瞬间失重的无力感还是让他有某种感同身受的苍凉,仿佛陪着也跳了一回。
结局是传统的团圆式,女主角挺身而出揭露了一切,老师同学纷纷向他道歉,敞开心扉,于是一个年轻的灵魂得到了拯救。
字幕升起,任明尧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听着像贬义的。程识本想说“我也觉得结局太假了”,没料到他笑的是另一个点,“为了显得立意深刻,就都得加一句‘全都是凶手’吗?”
任明尧说,“那同班同学都太倒霉了。”
他看过太多“你们都是凶手”“旁观就是帮凶”的论调,已经看得精神疲劳,感到厌倦了,“如果连自己都无力反抗,为什么还要怨恨别人没有帮他?别人当然都想要自保,就跟他一样。可以说懦弱,冷漠,但称不上有罪。”
程识震惊地转头看他,眼神像在看一个没有同情心的坏人。
任明尧不以为意,甚至还继续解说剧情,“在轮到他之前,那群人不止霸凌过一个学生。从前他看到不相干的人受欺负,曾为别人挺身而出过吗?像他对别人的期待那样?”
“所以,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为什么要期待别人替他做到。”他说完,看向程识,“你不这么觉得?”
任明尧这时才发觉,自己坐起身腾出大半张沙发的空位,程识却自始至终没有朝他身边靠近一点,还坐在一开始的边角上。
“……没有。”
程识收回目光,摇了摇头,起身低声道,“我先去睡觉了。”
**
程识不太开心。任明尧看得出来。
但他从以前开始就是不爱争辩的性格,不开心也不会说为什么,连吵架的机会都没有。
任明尧想不通,是电影的问题还是自己的影评有问题。
他说完也问了程识是否有异议。程识说“没有”,那应该不是影评的问题吧。
电影……太悲情了?太沉重了?太黑暗了?
演员长得不好看?
他不该提程识上学时也被调侃长得像女生的事?
到底是为什么。程识回到卧室后,他盯着那扇关上的门思考到深夜,又回卧室睁眼到凌晨。
为这种小事不值当闹矛盾,等天亮了再好好问一问。
他调了个闹钟,破天荒地计划起床吃个早饭,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把事情解决一下。没想到身体仍旧屈服于生物钟,他压根没听见闹钟,一觉醒来又快到中午了。
问题不大,反正程识一直在家。
任明尧遵循习惯,躺着醒了会儿觉才起床洗漱,走出卧室的一瞬间,嗅到近日来熟悉的饭菜香味,更觉得没什么大事了。一切如常。
可当他走到餐桌边,才觉出不对劲。
午饭是在。
人没影了。
按照以往的习惯,程识这时都会坐在桌边照顾程晓君吃儿童营养餐。今天却只有饭桌上的三菜一汤还照常存在,被盘子倒扣着保温。
任明尧眯了眯眼,转身到侧卧敲门,稍微使了点劲门就开了——压根没关严实,走得挺急。
“……程识?”
他鬼使神差地进了房间。
房间里几乎还是原样。程识东西本来就很少,住的时间也不长,把床单被子铺平,就像从没来过一样。
任明尧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硬是没看见任何一样私人物品。连衣柜里只挂着一套睡衣——是他找给程识的那套睡衣。
又是一句招呼都不打。
走得干干净净。
任明尧在空房间里站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走出卧室,到沙发上坐着冷静。
小茶几上的水果茶还是昨天晚上的,早就冷透了。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落进胃里隐隐作痛。
客厅里南北通透,一侧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日光却从另一侧阳台直射进来,正好照到他这儿。于是他半个身子沐着暖,半个身子冷得快要失去知觉。
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错,才会变成这样。
这问题八年前他就想过,可没人给他答案。唯一能回答他的人八年后重现,把同一个问题又一次扔到他脸上。
那天的闹钟,像是定错了时间,傍晚才响。
门锁声响起时,任明尧花了数秒才反应过来,随即腾地一下站起身,大步走到门口。
程识艰难地拖着行李,刚拉开门,迎面差点跟他贴上,吓得后退了半步才稳住身形,“……怎么了?”
任明尧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程晓君在回来的出租车上睡着了。他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拖了只沉甸甸的大行李箱,箱子上还摞着只旅行包,装得鼓鼓囊囊。
“你去哪了?”
“搬家啊,还有些东西打包了明天运过来。”
自己多带一点,同城搬运的费用就能俭省一些。程识无奈道,“先让我进去吧,快抱不动了。”
任明尧让开了路。
程识暂时顾不上他,行李也放在门口,先去把孩子安顿好,轻轻带上门退出房间,才看见他不声不响地推着箱子过来。
“找我有事吗?”程识试探着问。开门的时候他表情有点焦急,“是什么东西找不到了?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啊。”
“……”
忘了。
“我走之前给你压了字条的,在盘子底下。”程识看了眼餐桌,“你还没吃饭吗?”
“……”
还真没吃。
“起得晚,还不饿。”
任明尧艰难地找回表达功能,欲言又止。
“我以为你……”
一瞬间,程识似乎明白了他在紧张什么,忍俊不禁,“说了要住到五月份的啊。我说话算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