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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3 章   对镜

    时明煦疑心自己听错了。

    但对方显然足够耐心,且不愿意轻易放过自己。

    在须臾的沉默后,时岑补充说:“我只是有些好奇。”

    时明煦转头,看向那面镜子,轻声问:“好奇什么?”

    “长相。”时岑说,“在不同的世界,还存在另一个我——我想要接受这件事情,但依旧没有确切实感。”

    时明煦理解了对方。

    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他在今夜小心翼翼的对话中,尝试逐渐接受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

    感官,一切关乎痛觉、视觉或触觉的感官都很真实,但从理智角度出发,他依旧难以相信。毕竟他久伴孤独,并习以为常,却陡然在世界之外,得知自己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对方是这样的了解他,时岑是他,也不是他——他们拥有完全一致的DNA结构,十六岁以前彻底重合的人生经历,但自十三区毕业抉择的那个下午开始,二者的人生开始分野。

    但是很神奇的,他们依旧完全能够理解对方的选择。命运好似摩西分海后,跌宕于两侧的浪涛,一浪拍向水岸,一浪奔赴汪洋,可在潮汐的呼吸间,在洋流的流涌间,二者再度重逢。

    并且试探、触碰,水液从来不分彼此,生来就能够彻底交融,永远相伴。

    该怎样描述这种感受。

    或许,或许是应当借助直观的视觉效果,来加深事实的烙印。

    时明煦就在这种想法中,说服自己同意了时岑的建议,于是他起身,来到卧室内的洗漱间,然后打开灯。

    “啵。”研究员顿了顿:“其二,在返回途中,安德烈同我交流时,展现出短暂的不安,和对乐园天气的窥探。”

    “八年前,温戈仍然担任主序者。”时岑顺势看了眼窗外,雨声嘈切,“安德烈或许是担心自己无意间泄露太多真相,招致灾祸,毕竟你还没有同亚瑟签订契约。”

    时明煦颔首:“结果并没有招致任何异常——这印证了我们此前在智识的猜测。时岑,你我在跨维基因融合生效后,已经超出3.5维可以时时监测的范围,温戈因而无法及时发现,进行抹除或警告。”

    “除此之外,还有最后一点。”时明煦又仔细感受了一会儿,“时岑,在意识空间内,我感受不到任何除你之外的生物。”

    亚瑟不在这里,十八岁的自己也不在——意识空间又恢复了它的私密性。此刻,彼此只拥有彼此。

    “我也意识到了。”时岑温声道,“小时,八年前的你我,在这个状况下,像黄金时代录像带中印刻的影像。你我无法做出任何影响历史进程的事情,只能在关键事件中旁观,以避免蝴蝶效应。”

    “你我现在的状态算什么,”时明煦若有所思,“在过去的影像带上吗?还是说,以纯粹意识的方式进入记忆时岑,我在忧虑现实时间流逝的速度。”

    在睁眼之前,他们分明跟随各自的亚瑟一起,在序间中心见证催化。

    而眼下,各自的亚瑟都没了踪影。下一秒,骨刺摆尾间黏膜重覆,可怖的力量将亚瑟拍得直直撞入流转地。

    巨大的吸力瞬间席卷了一人一序者——平行世界的时岑与亚瑟一号也不例外,无处不在的力量自四面八方而来,撕扯着四者的神经。

    它像是要搅碎一切,摧毁一切。

    “啪嗒”。粒子流的碰撞声始终没有停止。

    序间在肉眼不可见中飞速流动,如同黄金时代长曝光后加速数倍播放的镜头,一切离奇、怪诞又磅礴,超乎三维世界已知的过往。

    “所以,清道夫对能量的利用效率一直很低啦。”亚瑟零号缓过劲儿来,祂见时明煦不说话,就主动凑近一点,“好矿,你是不是听不懂我的话?”

    “大概能理解。”时明煦自心声交流间暂时脱出,同小家伙三目相对,“亚瑟,你刚消耗掉那么多体力,要找地方重启意识空间,休息一下吗?”

    “聪明矿。”亚瑟应声,答话间慢吞吞地包裹住时明煦,缓行在光怪陆离的序间,“距离坍缩过近的地方太危险,我们刚刚只是逃脱掉它的吞噬,但还没能彻底安全下来——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好消息吧。”时明煦温声提醒,“亚瑟,聊天的时候也要注意扭曲地块。”

    这话说得很及时——音才刚落,就有一卷小触肢被拧得错位,小家伙慌张收回后,浓白色尖端仍旧可怜巴巴地耷拉着,被拖行在身侧。

    “呜好消息是,坍缩引起了小幅度骚乱,有好几只序者都在换位置。成年序者可大只啦,可以大规模搅动序泡。好矿,我带着你,咱俩就能偷偷混入其中,跟着祂们一起迁徙到安全处,能省不少力气呢。”

    亚瑟说着,引导时明煦望进流光溢彩的汪洋——好几处曲线的起伏都显得鲜明,基础粒子被迫磕在一起,在碰撞间被无限放大,响声就又急又密,宛如尘世倏忽而至的暴雨。

    哗啦,哗啦。而时明煦自己世界的178号没有这场经历,就只能当一只平平无奇的乖宝宝。

    直至。吻持续的时间并不短,时岑的吐息渐渐萦绕在咫尺,将指节皮肤浸得润泽。

    意识体感官本就更加敏锐,本能告诉时明煦应当抽回手,可情感包裹下,他终究没有这样做。

    真是奇怪,此刻身体的支配权分明在自己,却又好似被时岑不动声色地掠去了。最终,在时明煦眼睫发颤之时,时岑愿意短暂放过他。

    佣兵仰首,轻缓地说:“小时,想吻你。”

    “你刚刚已经在亲了。”时明煦终于得以稍微平复,示意时岑看向两只亚瑟休眠的方向,“时岑,你不要忘记,意识空间里没有悄悄话。要是动静动静太大,把祂俩吵醒了,该怎么办?”

    这还是此前沃瓦道斯闯入亚瑟一号的空间时,小家伙告诉他们的。

    “接吻而已,不做别的。”时岑问,“为什么会担心动静太大?”

    时明煦:“我只是出于某种谨慎的考虑。”

    他顿一顿:“虽然看上去,这些3.5维生物连性别都没有,也不存在成型的情感认知体系,但亚瑟终究还没成年,在小朋友面前,不要过分亲密。”

    “有道理,小时。”

    研究员松了口气,时岑竟然比他想象中听劝。可就当他刚刚偏过头,想同时岑继续探讨梳理当前情势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探到他脑后。

    时岑掌心俘着柔软的发,绿色狼尾温驯地穿梭过指缝。

    只稍稍用力,后脑传来的温热就彻底变为两处——新增的在唇角,时岑的亲吻轻而克制,像一捧落在枝稍的松软白雪。

    他吻着对方,唇瓣相抵的触感又薄又软,透出温热。时岑的话也在咫尺间被渡过来:“那小心一点,尽量不要发出声音,好不好?”

    他稍显低落道:“抱歉小时,你就这样待在我身边我真的忍不住。”

    他说着,又轻轻挤压了对方的唇。

    时明煦没法抵挡对方刻意示弱的语气——这明显是个圈套,可他还是钻进去了。

    直至逃离乐园。

    “那么,我世界的178号逃离,大概率是因为祂已经发育至成年,或者到了维度跃迁的关键时刻。”时岑顺着他的话讲下去,“可你世界的178号为什么同样选择在那晚逃走?简直像是与另一只自己商量好那样。”

    “并且小时,我记得你也被祂咬了一口那真的只是意外吗?”

    时明煦被对方的话牵引回遥远又残缺的夜晚。

    雨声磅礴又嘈杂,实验体的异动从来不在少数——自己在当晚,怎么会偏偏因为文珺实验室中的异动驻足?

    此外,灯塔关押实验体的培养箱向来牢固,从来都难以被蛮力打开,178号如果没有撞碎它的力量,就只能是从内部,以某种巧取的方式成功打开了它。

    祂在那时,就已经进化出智慧了吗?还是说,此前在灯塔中的半年,全都是伪装?

    某种猜测席卷了时明煦,他在这个瞬间,被万千浮尘中的碎片击中——久违的、针扎般的刺痛搅弄着大脑,这种直接作用于意识体的疼痛太可怖,几乎瞬间就彻底击垮时明煦。

    如果没有时岑的怀抱,他一定已经彻底瘫软成烂泥。

    “小时!”

    就连时岑的惊呼也要听不清,时明煦浑身剧烈发抖,眼睫颤得不成样,他的神志已经很模糊了,额角也渗透冷汗,就在逐渐失焦的瞳孔间,黑暗潮汐一般层层卷涌上来,围绕他缓缓流淌。

    再将他彻底吞没,带他回到回到强行被绞碎的残片中。

    乐园历160年8月18日,凌晨。

    灯塔中寥落着走廊照明灯,建筑间仅剩下时明煦一人。研究员做好55号的融合实验数据转录,转身离开。

    要抓紧时间了,运气好的话,他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回六区的电车。

    走廊间很安静,落雨声远隔厚窗,因而显得遥远又朦胧。时明煦揉着眉心,稍稍显出沉倦——他能听见周遭实验室偶尔传出的响动,有大型哺乳类的低吼,或碰撞声,成为窗外雨声的应和。

    时明煦走过那些响动,步履匆匆,没有侧目或停留。

    但,就在途经文珺博士的0713号实验室时。

    一声小小的求救,随绿芒一起,突兀滑出门缝,淌进时明煦的耳道。

    “请帮帮我。”

    时明煦心下剧震。

    他几乎瞬间抬头,转向0173号实验室的大门——不仅仅是因为这声求救来自人类,更因为声线本身时明煦实在太过熟悉又久违。

    上次听见,还是七年前。

    叮咚,叮咚。

    杂音一刻也没有停歇,伴随亚瑟小心逼近的过程,它甚至愈发鲜明,直至某个瞬间——色彩彻底自四面八方收拢围剿而来时,时明煦产生了一种陷于湖水的压迫感。

    幸好,属于亚瑟的身体粘膜仍旧包裹着他。研究员隔着薄薄一层薄膜组织,同无穷无尽的瑰丽色泽擦肩而过。

    类似雨珠溅落至裸露金属的碰撞声,也变得愈发嘈杂。

    “别害怕。”亚瑟逆着序泡前行,“矿,我们跟着前面这只序者——喏,你看,就是粉色的这只。”

    就在说话间,一条巨大的、缀满粉色圆球的暗灰色长须甩过身侧,打散了周遭的天青色。圆球擦过亚瑟的躯体,险些直直打到其中包裹着的时明煦——每一颗圆球都比时明煦还要大,它们长在暗灰色触肢上,近看才能发现表层细密的绒羽。

    “抱歉,祂喜欢毛茸茸的东西。”亚瑟小心翼翼地避开另一串圆球,像游鱼绕行于深海呼吸间的水泡,小家伙灵活地潜行,语气难掩兴奋。

    “矿,我们正往序间的中心地带去!”

    “之前都在边缘区域吗?”时明煦说,“亚瑟,在序间的位置,也严格遵循你们文明的价值体系?”

    “没错喔!”亚瑟的翡翠绿圆瞳眯起来,嘟嘟囔囔道,“序者与序者之间差别很大的!比矿和石头的区别都大。大序者不仅可以优先选择序间栖息地,还可以随意侵占自己看上的区域。”

    亚瑟的触手断掉半只,浓白色才刚刚翻落下去,就立刻有清道夫围上来,吞噬掉它。

    “好矿,痛。”翡翠绿眼瞳从内壁翻卷出来,小家伙可怜巴巴,“沃瓦道斯,祂为什么要带头揭露我!”

    “祂想将催化的机会给你。”时明煦的每根神经也都被撕扯,冷汗涔涔之中,他勉强维持着清醒,“我听得.,听得不是很清楚,但最终催化对象的选择,似乎并非沃瓦道斯说了算。祂让你暴露,才可以达成目的。”

    “那我也不要感谢祂!”亚瑟无助地蜷缩成一团,尽量将所有触肢都收回,“呜呜,听沃瓦道斯的话,这里陨落的可能性也很大——还有这些清道夫,简直就是你们人类社会的蚊子!一直围在旁边,亚瑟迟早会被吃掉”

    “不会的。”时明煦颤着手,摸了摸小家伙柔软的内壁,“不会的,亚瑟。”

    但,下一瞬。

    就在不停歇的风与杂响间,一种沉稳有力的跳动声钻入耳道,甚至连带起空间的震颤。一人一序者,都朝声响来源处望去。

    心脏。

    一颗淡蓝色的心脏。

    严格来说,祂或许无法被称之为心脏,因为其结构同时明煦此前认知到所有物种的心脏都不相同,但表面黏膜重复着的鼓动频率很有规律,显露出磅礴的生命力。

    这颗巨型心脏在震颤的同时,无数长条状结构自中心处攀爬出来,像玻璃裂纹那样延伸,纵横交织如血管。

    其穿迭过瑰丽的序泡,在搏动间不住震颤,每一根似乎都没有尽头,在目不可及之处,它们无限延伸。

    此外,这些经脉的外层并不严密,很多地方已经有所破损,悬挂处呈现絮状。

    “智识的那具残骸也是淡蓝色。”时明煦一瞬恍惚,他在愈发尖锐的疼痛间,尝试将心声传递过去,“时岑你们也到达流转地了吗?”

    “是。”时岑蹙着眉,被疼痛所致的生理性冷汗浸湿了眼睫。

    佣兵勉强识别出球状的起伏轮廓,他想到那些巨大容器间兴奋的竖瞳。

    “如果序泡里藏着无数只眼睛。”时岑强撑住撕裂感,咬牙间说,“那小时,流转地深处的这颗心脏会属于智识中四维生物的身体切片,还是,还是祂的本体呢?”

    时明煦已经无法再回答他。

    通感所致的痛觉从未如此可怖,对方意识尽失的瞬间,时岑也被迫斩断最后的清明。

    巨型心脏的搏动在加快,亚瑟也实在无法抵御过分的痛楚与侵扰,小家伙已经被啃咬得伤痕累累,但仍将矿裹得很严实,使清道夫无从侵扰。

    祂很清楚自己坚持不了太久。

    往更深处遥想,乐园的暴雪停歇与否也尚未可知,灯光幽微如风中烛火——研究员在这个霎那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了不少牵绊。

    他再不是离群索居的时明煦了。

    “小时,先前在你陷入长段记忆中时,外界的时间不过几秒。”时岑说,“还记得意识错位那天,你在灯塔中的那次回忆吗?此后也都一样,不必过分担忧。”

    说话间,窗外已经彻底暗下来。夏季暴雨来去匆匆,这会儿已经停歇。

    时明煦还立在窗前,空气中满是饱胀水汽,他阖着目,被雾珠蒙湿了发顶与眼睫。

    “不知道这次回忆会持续多久,”时明煦睁眼,转身往洗漱间去,“或许得等完全取回——如果真是那样,时岑,我们还得在这里度过不少时间。”

    “不少”这个词说出后,时明煦自己都愣了一瞬。

    紧绷的线忽然被扯松,像沉入湖泊的落叶,他浑身力气也被抽走大半。

    他终于得以在变化莫测的世界里,以这样一种半真半假的方式获得片刻喘息。

    哪怕一夜也很好。

    时明煦揉着眉心,无意识往浴室方向去,待到取下毛巾、稍稍吸掉水分的时候,他埋首在柔软的布料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雨水被汲走,眼睫之间却仍有部分粘黏,冷白灯光自斜上方打下来,纤长的阴影就笼罩住眼眸。

    时明煦无声地立了好一会儿,他想到许多人和事,过往支离破碎,像风中浸润他的雾珠,他避不开,就一点点被打得湿透。

    他望向镜子,才发现自己眼下积着薄薄的乌青

    倒是忘记了,这具十八岁的身躯在方舟期间,也经常熬夜。

    他就这样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像在注目久远斑驳的光阴。

    直至。

    很轻很轻的,灯丝间贯通电流的声音。

    时明煦立在镜子前,垂着目,没有第一时间抬起脸。

    “小时。”时岑的语气温和,他克制,又有礼貌,没有第一时间催促,他的视野受时明煦限制,如今只能看见黑色长裤与驼色风衣的边角。

    但在刚刚那个开灯的瞬间,时岑已经注意到时明煦镜中右耳的通讯器——当然,镜像过来,那只漂亮的、与自己通讯器外型如出一辙的缠枝白玫瑰,应当在时明煦左耳。

    在没有通讯的情况下,金属色泽冰冷,不会轻易随着主人体温的升高而变色,但柔软的耳廓却不同。

    血液集中之处,会显现比平时更深一点的粉红。

    “我在方舟待的时间很短,”时岑说,“所学的课程也不多,但我记得,在一门基础课程上,老师曾经从很特别的角度,讲述血液的物质性存在[1]。”

    时明煦听到这里,忽然觉出一点不妙。

    但他来不及阻止,时岑已经继续讲下去,沉睡的记忆随之唤醒。

    “当血液被召唤到特定部分的时候,最能彰显其物质性的存在。”时岑笑了一下,“一处伤口,一次脸红被心脏派遣到受伤、恐慌和兴奋的地方。”

    “小时,你耳朵红了。”

    “——啪。”“你的意识很有限。”沃瓦道斯轻声说,“安德烈,你只有一根尾刺那么大,意识的碎片也很少,只能帮助小小一片我将你送回乐园吧。”

    “那再好不过。”安德烈深深地回头,祂望向流转地,最后一眼。

    蓝色的巨型心脏愈发明显——甚至堪称磅礴,物质的奔涌像洋流,属于亚瑟的浓白色被扯碎在光影间,像黄金时代信号缺失后,电视屏幕的雪花点。

    他看不见时明煦,也看不见时岑。

    那么这一眼,就当作告别吧。

    安德烈缓缓收回了目光。

    从流转地离开的过程并不顺利,跃迁意味着维度的破裂,哪怕对序间而言,也是一场可怖的动荡。存活的成年序者大多聚集到中心地带,序间因而显出空荡,却并不安宁。

    终于,在躲避三处坍缩点后,属于地球的天穹方才显现——温戈的残骸依旧沉沉压在乐园上空,低沉的“咵嚓”声间或响起,那是冰雹砸到了地面建筑。

    “温戈是最惧怕人类的主序者。”沃瓦道斯说,“祂主张打压策略,抗拒任何控制之外的变量。认为矿石绝不可以向上窥探高维。”

    因此,直至温戈陨落时,伯格·比约克也没能真正弄明白,维度跃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灾难还在继续。”安德烈声音低落,他望进堆叠的残骸,看不透暗沉的重云,“沃瓦道斯,它多久会结束?”

    “很快。”沃瓦道斯默了片刻,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安德烈,我们快到了。”

    一人一序者,已经在乐园正上方。安德烈看不清过分清晰的景象——乐园诸象在云隙间一闪而过,风很快遮挡住废墟,又吹散了呜咽。

    但绞索无处不有,它们是远比风雪更密集,也更可怖的存在。

    “在我小时候,乐园还允许养一点水培植物。”安德烈注目着尘世,“哥哥喜欢养牵牛花。但有一种更好养活、也更加纤细的劣等异变藤蔓,我们叫它‘迎春枝’。每当春天到来、冰雪消融的时候,它就爬满栅栏和外墙,长满柔软的新叶。”

    风一吹,嫩芽就簌簌而落,将草木的气息带到街巷间。

    它曾昭示着新的一年。

    “如果我的意识,能够稍微减缓绞索的切割。”安德烈轻声说,“真希望,这些小小的迎春枝,能够再现。”

    他终于割舍掉留恋,闭上眼的同时,也彻底向后仰去——这次,空间没有再接住他,安德烈向下坠去,他听见风声自耳畔呼啸而过,低温也随即侵袭。

    他漂浮在半空,像孤独的、透明的羽毛,除却沃瓦道斯外,没有谁能够看见。

    但,奇怪的是,意识剥离中,生命力的流逝却迟迟没有到来,忽然,安德烈半阖的眼中,淡金色淌了进来。

    他怔住了。

    漫天风雪里,长有骨刺的、半透明的蝾螈用尾巴包裹住他——尽管这对于抵御严寒而言半分作用也不会有,但对方的意识体的确追上来,他们正一同下坠。

    安德烈感受到一种破碎的痛楚,他看清自己浮光般飘散的残片。破碎伊始于发梢指尖,和小蝾螈尾尖的细弱骨刺。

    安德烈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一切。

    “沃瓦道斯”他几乎是无措地伸臂去抱,在无数绞索与意识残片之间,说话已经变得一件不大容易的事情,“你,为什么?”

    他从没想过,沃瓦道斯会选择同自己一起湮灭。

    对方是一只序者,诞生于维度间隙。尽管祂过早失去了身体,但祂的使命从来只有存活,并成功跃迁。

    “安德烈,”沃瓦道斯的声波被扯碎在风里,像是叹息,“在流转地,我已经告诉你。”

    “你与我,再也不可分割。”

    安德烈一瞬恍然。

    这是浴室灯被关闭的声音。

    四下重新归于黑暗,时明煦的指尖,在发生某种微弱的生理性颤抖,他感到自己被戏弄了,但时岑的话好像没什么不对,对方仅仅是在阐述事实。

    在耳膜胀痛、几近破裂之时,它戛然而止。

    但围绕周遭的雾霭没有丝毫退散的迹象,灰白色爬满山涧,将几米开外的一切都变为不可视之物,身侧流动的风也变得缓慢。

    就像是像是被裹入某种生物体内。

    而在林间空地的众人看来,又是另一番景象。

    灰白色并未弥漫至此处,当季文柏解释清状况、搀扶着陈兴坐下时,听见不远处的几位调查团成员相互交谈。

    “诶你看,那是什么?”

    季文柏顺着他们的话抬头,遥遥望去。

    灰白色的、重重叠叠的雾,好似从天际直接垂落下来,遮住了半小时前尚且刺目的阳光。

    一个人说:“还能是什么,不就是积雨云吗?瞧着又快下雨咯。”

    另一人嘟囔着:“积雨云怎么可能这么靠近地面,总感觉怪怪”

    “我们现在所处的海拔高度是四百米。”季文柏打断他们的谈话,“南方雨林湿度极高,积雨云底端出现在这个高度,尚在合理范围内。但降雨意味着蕨类异变效率的大大提升,丛林中只会变得更加危险——抓紧时间,尽可能捣毁更多蛇类集中繁殖点。”

    他的话成功中止住闲聊,小队很快分拨三路,各自往空地周边的繁殖点寻去。没什么人再说闲话,脚步声也很快被淹没于腐叶湿土中,南方雨林恢复了它的岑寂。

    ——对于时岑与时明煦而言,显然并非如此。

    耳边的震颤又重新出现,但这次不像之前那样高频与猛烈,但它牵扯着周遭的灰白色雾气,整体颤动着,似乎是某种声波。

    或者说,某种不知名的语言。

    它类似于自湖面潜泳而下时,湖水灌满耳道间滑动的声响,让二人觉察出一丝熟悉

    此前在西部荒漠的B-110号城市遗迹时,178号,也曾发出过类似频率的声音,但是比这个要清润许多,更像是风吹拂麦穗的尖芽。

    这个沉闷的声音,无端让人联想到生命迟暮。

    “时岑,”时明煦同他一起浸泡在声波里,“祂会是此前灾厄出现的那只巨型白色生物吗?”

    “概率很大。”时岑没有轻举妄动,他几乎保持着静止站姿,害怕惊扰这只难以用常理认知的生物,“小时,根据声音来推断,我觉得祂大概已经走向生命尽头彻底变得灰色,或许就意味着死亡。”

    “那祂现在,是在同178号进行某种传承吗?”时明煦的心声艰涩,他在询问间,根本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

    如果如果真是如此,这种已经出现“传承”意味、拥有不逊色于人类智慧的生命体,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祂们真的能被放入此前猜测的世界本质中去吗?

    时明煦心乱如麻,从未如此鲜明地感知到,人类科学大厦的一角正在垮塌——那些曾经用血泪与生命浇筑的高台,变为类似叠放中多米诺骨牌一样的存在。

    只要轻轻推翻其中一块,剩余的就会尽数垮塌,化为废墟。

    他的不安与恐惧不亚于昨夜,这种负面情绪被完完整整地传递给时岑,佣兵立刻用心声进行安抚:“小时,不要先入为主,这或许只是同物种间的交流——你是个生物学家,你知道的对吗?这种物种间交流并不罕见。”

    “如果实在无法难以忍受,就把眼睛睁开,休息一会儿。”

    他总能精准抚平时明煦的恐惧。

    在这段话后,时明煦睁眼,努力尝试着平复呼吸。他在现实世界的身体,也正艰难地从骤然紧绷中恢复,52号被两脚兽的异样吓了一跳,它炸开满尾巴的绒毛,控诉这家伙的一惊一乍。

    而时明煦攥着满手心的冷汗,朝猫咪艰难地露出一个笑来——不过很快,他就阖上湿淋淋的眼睫,重新回到时岑那里去。

    他不能将对方独自置于未知处境。

    时岑注意到,蚁后露出的部分身躯正翻涌蠕动,时明煦的视线被连带着,看向那里。

    二者都知道,那其中孕育着无数的卵。

    “我来解决。”

    时岑在意识传递的瞬间动作起来,朝中央车厢处夺步而去,那里藏着一箱镁热|弹,是整个车队最后的杀手锏。

    他躲避着群蚁的口器与残肢,也越过车队中同伴的尸体,在淡黄色的、刺激性气味浓烈的血液中穿行,带给时明煦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受——时明煦从未如此灵活敏捷地行动过,他被时岑带领着,像是自由而无畏的刀锋。

    太奇妙了,时明煦甚至感到一种崭新的、生命的充盈。

    虽然这种感受,没能持续太久。

    时岑很快成功抵达车厢,就在金属扣被打开、箱口大敞的同时,他迅速取出镁热弹,填装上膛,将其对准了小山般的蚁后。

    片刻后,他的手指落于发射器,时明煦也随之感受到指腹处新鲜的触感。

    就连身体,也好像成功交叠在一起,此时两个灵魂紧密相贴,一手覆盖枪茧,一手修长有力。

    然后,这个瞬间,他们就该合力摁下发射器。

    ——但。

    淡金色。

    淡金色,如同永夜初升的日轮,它如此磅礴,自B-110号城市遗迹的残躯间显露出来,光芒柔和,却让人移不开眼。

    所有的蚂蚁都朝亮源望去,复眼中倒映出小小的、凝聚着的金色轮廓。

    荒漠寂静,厮杀停歇,旷野长风带来血腥味与某种声波,它在流风中穿行震荡,与古老的大地隐约共鸣。

    像是一场瑰丽难言的梦境。

    可下一秒,造梦主缓缓睁开一只铂金色瞳孔,祂视线流转,不过片刻,就成功定位了时岑,与其对视。

    蚁群追随祂的视线,工蚁与蚁后同步望向时岑,齐齐锁定了这个人类。

    第 24 章   记忆

    时岑没有急于动作。

    他正看着178号——准确来时,是他与时明煦,都在同祂对视。

    那只格外明亮的铂金色瞳孔,在同二人注目之中显得很平和。

    178号依旧没有什么攻击性——这个认知让时明煦与时岑共同松了一口气。

    但祂比起逃离乐园时又长大了一些,自B-110号城市废墟间居高临下地观察一切。

    祂也没有要主动帮忙的意思。时明煦怔愣了一瞬,试图理解这句话。

    指腹抵在他唇上,胶囊的异物感很明显,他试图推开一点,却忘记此刻控制身体的并非他自己,于是,他只能吐出一点灼热的气息,昏昏沉沉地说:“水”

    没有水,不能干咽。

    “清洗台的水流管道冻住了。”时岑声音低低的,与此同时,他终于把人放开,在睁眼中起身,又仔细巡梭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

    佣兵跨出房门:“我去隔壁实验间看看。”

    时明煦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身体控制权重新回到自己身上,研究员陷在软布间,徒劳包裹着自己,窗帘的保温作用其实很有限,但蜷缩抱膝是一种还不错的取暖方式,尤其在逼仄空间中时。

    他垂眸,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全然不知自己鼻尖和眼稍都红得厉害,呼吸间弥散细微白雾,把唇浸得湿漉漉。

    他在等待着,勉强梳理着那些有关智识的讲述。

    但幸好,艰涩孤独的思索没有持续太久,大约十分钟后,清晰的链接感重新贯通了两个人,时明煦几乎瞬间就卸掉了力气,他的意识体像一小汪水流,被时岑包裹住了。

    “隔了一点距离,在更靠近建筑内侧的地方。”时岑温声说,“小时,慢慢走过去。”

    其实根本不不需要吩咐,时明煦压根儿没在用力,时岑全程代管这一切,直至成功穿越部分回廊,迈入另一间光线更加黯淡的实验室中。

    “时岑,这里”时明煦垂眸,心声也虚弱,他在烧灼感中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撑到操作台边,几只空置烧杯反扣在这里,而时岑操作着他的手,将一缕碎发别至耳后。

    接着,洗手池的水龙头手柄被挑起,小股水流冰凉地涌出来,水液淌过发红僵硬的指节,刺激之下,时明煦本能地一缩。

    可时岑代管他身体的行为没有停止,这种生理性质的条件发射对情况毫无影响。

    水流润泽着手背,又濡湿掌心,其中偶尔夹杂着过分细碎、几不可感的小冰碴,但没有到不可忍受的地步,时明煦晃晃脑袋,呼吸仍旧灼热。

    在被带领着清洗实验烧杯的过程中,他听见时岑问:“小时,这里怎么了?”

    “这个房间内的供水系统,应当和外层是独立开来的。”时明煦心声很软,但神志稍稍清醒了一点,“遗留物品很多,但就积灰程度看来,废弃时间比外界

    “这个金色的生物,是从灯塔逃出的实验体。”时岑用心声向时明煦介绍,“编号178号,属于文珺博士的两栖类实验室——不知与你的世界是否相同。”

    时明煦将目光从178号身上收回,转而巡视蚁群:“完全一致。178号出逃那晚,我正在灯塔,祂咬了我一口,又撞晕了我,导致我的部分记忆丢失。”

    但现在不是追忆过去的时候,时明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说:“时岑,这些蚂蚁视力不佳,你将它们的血液涂抹到身上,刺激性气味能够混淆认知”

    就在这时,时明煦的脑袋陡然剧烈疼痛,使他的话也被迫停止。

    微妙的错位感包裹住他,似乎也隔断了他与时岑之间的联系——但178号逃离那晚空白的前段记忆,开始缓慢闪现,其中的碎片像是水浪粼粼的波纹,它们浮跃着,很难被清晰捕捉。

    只有一些零碎的词句,或者说,某种类似于声音的波动。

    维度间隙。陷落地那么多人,都曾拥有成为‘矿’的机会,这样看来,矿与石的区分标准,其实并非基因等级本身。”

    他说得又轻又缓,很是艰难。

    时岑作为倾听者时十分有耐心,既没有催促,也没有妄然打断,在调节显微镜好光源与聚焦的过程中,他成功等来了对方继续下去的讲述。

    “但,”时明煦犹豫片刻,“但无论是伯格·比约克、安德烈还是你我,我们都曾经是‘智识’内部的实验体,并进行过融合基因实验。”

    他闭着眼,深深吸入一口气。

    “所以时岑,我认为区别矿与石的真正标准,就是‘是否进行过智识内部的融合基因实验’。那些那些曾经接受过融合基因实验的人们,有人因基因链断裂而迅速失败,有人出现排异反应、并最终死去。”

    许多人甚至连名字也被抹除,成为乐园的秘闻,成为风吹过后、平静如初的湖面,涟漪就消失在无人处,消失于静默中。

    过去被遗忘,那么未来未来又到何处去寻觅?

    “但也有人融合后,同另一物种的基因链融洽相处,就如侍者与安德烈。”时明煦缓声继续说下去,“甚至有人在融合间,成功获得向上进化的机遇。像是五十年死在灾厄中的灯塔实验体,以及你我。”

    他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声音已经沉坠如岩。

    “但五十年前,刚刚向好发展的实验体触及警告,诱发‘灾厄’,人类进化的可能性才刚刚公开展露,就被扼杀掉了。”时岑眸色沉沉,“小时,如果真按照这种说法,你我为什么能够从中逃脱?”

    “或许是因为,温戈无法监测到你我的进化。”时明煦想了想,“就像祂无从得知平行世界存在那样时岑,这样想来,向我们发出警告的从来只有沃瓦道斯,而没有温戈。”

    时岑在这一瞬间恍然。

    沃瓦道斯,祂大概率是维度跃迁的成功者,温戈却两度失败了——从维度认知的层面上来看,沃瓦道斯能比温戈和亚瑟看清更多东西,譬如平行世界,未来的某些碎片,甚至是大小时之间隐秘的、四维谬误般的高隐秘意识空间与通感联络。

    “时岑,还记得我们此前的猜测吗?”时明煦说,“进行维度猜想的那天,我们曾说,温戈这类生物,似乎既拥有三维的特征,也拥有某些四维的特质——像是介于两个维度之间。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维度不是一个绝对的整概念,而存在过渡区域,存在小数点。”

    时岑一怔,刚要凑近观察镜动作停住了:“你的意思是,温戈这类生物在维度跃迁之前,是介于三四两个维度间的某种生命存在?”

    沃瓦道斯说完这句话后,现场一时陷入沉默,时明煦与时岑都没有着急答话,但小颗粒物碰撞的轻响一直隐约存在,像琴弦震颤后的隐约余韵。

    两个世界的翡翠色圆瞳,都在一人一怪物间游走,最终,声音还是先自浓白色半流体中发出。

    亚瑟试图打破这种奇怪的氛围,祂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人类社会中的某种欢迎方式:“锵锵!”

    声音随相互碰撞的微小物质一起,余音回荡了好几秒钟。

    小家伙不理解这种竭力模仿矿石文明的招待方式,为什么没能很好地起到缓和气氛的作用,祂翻着小触手,就在竭力思索其他方式时,终于听见自己的矿开口。

    “维度间隙,是介于三维与四维之间吗?”时明煦朝亚瑟微微一笑,就将目光挪移至沃瓦道斯身上,“序者文明,是存在于两个维度间、兼具双方部分特点的文明?这个文明中的所有居民,都生活于间隙之中——也即这处所谓的‘序间’吗?”

    沃瓦道斯眸色深深,祂才刚甩了甩尾巴,兴奋的亚瑟就立刻抢答。

    “我知道我知道!”两个世界的亚瑟都挤到一人一怪物之间,眼睛完全只顾自己的矿,“哎呀,好矿,这种简单问题,你问我就好了嘛。”

    祂说着,在矿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凝出触须,不停地戳着沃瓦道斯的骨刺。

    意思是,你怎么还不走?

    沃瓦道斯骨刺表面的薄膜凝聚,将那几只胡乱拍打的触端阻隔开来。

    成熟的序者不跟小家伙一般计较:“亚瑟,那就看管好你的矿。”

    说完,祂很快转身离开——时明煦与时岑目送其远去,也顺势瞧清了所谓序间的真正样貌。

    实在是太奇异了。“时岑!”

    “时明煦!”

    彼此的声音传递过去,如同初识之夜那般,期冀与失望反复纠葛跌宕,海潮高高涌起,又重重落下,将两个人都卷啸进去。

    一如往昔。时岑家在五层,下午时候积水冻结,冰层已经填满两层楼的高度,雪堆足足淹没了三层的一半。

    “她是个灯塔研究员!”兰斯忍着怒气,“时岑,你把我当傻子耍吗?”

    “我追到她,我们就被‘白日’的人包围起来,带去了七十三区。”时岑连说话间的语速都没变,也依旧直视着兰斯,“十多个半大的孩子,举着火把,团团包围住我和她——兰斯,‘白日’在外城的活跃程度与其性质,城防所远比我更清楚。”

    兰斯怔了怔,他终于坐回审讯桌后,有些不可思议道:“你的意思是,文博士受到了‘白日’的洗脑?”

    “或许曾经受到了一点影响。”时岑说,“白日的信徒挟持我们,是因为进行一场祭祀活动,就像他们两天前在玛利亚教堂里做的事一样——没记错的话,昨天下午,我还向城防所举报过万象制造城内的白日窝点。”

    “上次白日利用洪水,将无数孩子溺毙。这次则是篝火很遗憾,兰斯,我没能救下那些孩子。”时岑声音轻缓,含着点叹息,“我只救下了文珺博士。”

    他隐去苏珊娜的姓名。

    这次,兰斯缄默片刻后出去。

    几分钟后他回来,朝时岑道:“七十三区的确发现十二具已经碳化的尸体,但城防所还需要进一步求证各项细节。在那之前,时岑,你得继续待在这里。”

    时岑微微点头:“理解。”

    很快,审讯室中只剩下他一个人。

    审讯室内没有窗户,仅留有狭窄的通风口,扇叶徐徐转动间切割白光。除此之外,这里也隔绝暴雪、狂风与暝晦。

    人处在这样的封闭空间中,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力很容易出现偏差——谁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或许几十分钟,或许已经几小时,兰斯和俞景都始终没有回来。

    时岑垂眸间,望向自己被迫分开固定的、微曲的指节。

    这两天以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他在尝试找寻下一步行动的方向。

    与时明煦之间的通感被强行切断,温戈陨落,刚刚订立好契约的亚瑟也同他失去联络,从侍者口中得知第二十三区“智识”的存在而现在,他就在第二十二区。

    按照乐园环状螺旋区域划分的特征,这里说不定,就临近“智识”的遗址所在。

    忽然,一切都暗下来,岑寂下来,审讯室陡然陷入黑暗,通风扇叶的旋转也随即停止。

    ——内城二十二区,城防所军方调度与审讯中心,竟然停电了。

    时岑若有所思。

    下一秒,他转身,看了一眼通风口。

    扇叶安静地匍匐着,但那些细而分散的尘埃已经不可见——它连接审讯室与外部走廊,这间审讯室在三层偏僻处,走廊尽头就有一扇窗。

    如果电短期内接不起来,城防所的人也一直不回来,时岑不介意采取某些冒险手段他现在无法诉说真相,也无法信任乐园中的许多人和事。

    譬如溪知实验基地,又譬如方舟教科书中,对灯塔禁令的阐述。

    除此之外,侍者死前的那番话也一遍又一遍地拍击着他。在某个瞬间,佣兵想,“受背叛之苦”,果真意味着他背弃掉人类吗?

    他给不出答案。

    但他已经没有回头路。

    就在他准备收敛目光、将注意力投至禁锢双腕的镣铐时,忽然,通风窗叶间发出很轻微的异响。

    “咔哒。”

    建筑中的古怪依旧存在,凝视感也挥之不去,但在这种时刻,时明煦什么也顾不得了,他甚至要靠撑着墙壁才能站稳——寒冷没能打败他,叛逃也没能引起过大的震荡,可不过这样简单的一声呼唤,就轻而易举地击溃了他。

    他徒劳哈出热气,心声发颤:“时岑”

    你还好吗?

    脱臼的指关节还痛不痛?在我们失联的时间里,你的世界,也遭遇到温戈陨落所致的可怖后果吗?侍者的结局又是如何?

    他心声抖得太厉害,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是在后怕,那些发颤的、轻缓的问询,都被传递至对方处,听得时岑心好软。

    好想抱一抱时明煦。

    时岑心声也很艰涩:“小时,我在这里。”

    说着,他闭上眼。

    属于时明煦的、久违了的视觉共享,也随之回到二人身上——就在此刻,时岑看清了时明煦的处境,同自己的如出一辙。

    无论是眼下的站位、进入“智识”的方式,还是建筑间古怪的氛围,都完美辉映。他们总能有意无意,做出同对方一致的选择。

    时明煦垂眸,他在通感久违又清晰的链接感中轻轻地问:“时岑,这是哪里?”

    “据侍者的说法,这里是真正的二十三区‘智识’。”时岑微微一顿,将伯格·比约克先前所述告知对方,末了,他温声说,“小时,你凭借自己来到这里。”

    “不完全是。”时明煦低低咳嗽了几声,“通感很微弱,但我能感觉到的。建筑本身的独特性,也很吸引人——对了时岑,你说,这里的全称叫‘智慧生命意识存在形式探索实验基地’?”

    “小时,室外太冷了,你多往里走一点。”时岑叮嘱完,立刻回应他的问题,“是。根据侍者的说法,这里被用于进行跨物种基因融合人体实验。”

    语罢,他留出一点空余时间,供时明煦消化这堆信息。

    对方毕竟是个熟悉灯塔条约整整十年的研究员——虽然他自己也在违背禁令,但个人私下的研究开展,与智识这种得到官方支撑、甚至拥有独立研究区域划分的研究开展截然不同。

    果然,时明煦沉默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再开口。

    时岑已经做好对方因欺骗而怅然的准备,于是重新睁开眼,利用通感温和地牵引时明煦,慢慢向前探索,没有诘问或催促的打算。

    研究员贴着墙根、随时岑一同往回廊深处去,避开豁口处愈来愈可怖的温度,在风声也变得稀疏时,他终于开口。

    “二十三区,为什么会叫‘智识’?”

    “什么,”时岑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小时,你觉得二十三区的名字同侍者所描绘的用处并不相同?”

    “是。”时明煦继续说下去,“如果只是基于人类本身进行的跨物种基因融合研究,何必冠以‘智慧生物’之称?目前地球上所知的智慧生物虽然只有人类本身,可它毕竟还提到了‘意识存在形式’时岑,涉及意识,我没法不多想。”

    他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

    “意识存在”这个词,在传统人类社会中而言,大多情况下仅被用于哲学领域。二十三区的名称本身不会诱人误解——可那是在不知道第四维中,意识可以脱离身体单独存在的前提之下。

    如今,在明晰平行世界存在、又切身体会过意识错位与意识空间之后,时明煦没有办法不多想,时岑亦然。

    那么与之相应的,二十三区所谓的“智慧生物”,是否也不仅仅指代人类本身呢?

    无论是温戈、沃瓦道斯还是亚瑟,都拥有不输于人类的智慧水平,若按照普世的价值标准看来,也完全可以被称之为智慧生物。

    甚至某个未知的、兼具三维与四维双重维度特征的“文明”。

    时明煦眉心一跳,头痛感一点点鲜明起来。

    这里似乎没有光源,却无处不流淌着诡谲的光线。橘黄、暗紫、天青、鎏金等色泽相互交织,像是各色的糖浆,流淌间却并无甜蜜可言。

    沃瓦道斯与其说是离开,倒不如说是融入空间之内——淡金色同各色相互浸染,发出轻微的、类似面包被掰开时的松软响动,偶尔掺杂清脆的金属嗡鸣。

    直至淡金色彻底消弭后,一小块区域的色彩才停止流动。

    但放眼望去,视线可及的序间内,还有好些方位间缓缓流淌着光与影,许多融合的颜色显出混沌,像随意泼洒的油彩。

    “在动着的那些地方,是其他间隙生物吗?”时明煦尝试用心声联系时岑,“它们的存在方式,实在难以用人类现有的科学体系进行概括。”

    “或许是吧。”时岑垂眸,收敛起探究的目光。他刚打算站起来,忽然发现,自己有些摸不清方位了

    他究竟是站在地面,还是站在墙壁上,又或者是位于虚空?

    他目前所处的序间一隅,没有任何用以辨别方位的标志,上下左右惟有光影色彩在交织变幻。

    时岑才刚刚疑心自己是否位于天空,一种奇异的颠倒感就包裹住他——时明煦也一样,研究员漂亮的绿色碎发有一瞬轻微拂动,但很快重归岑寂。

    两人都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哑口无言。

    不过,他俩不开口,自然有主动开口的。

    “哇坏矿!”时岑身侧的亚瑟先看清了时明煦,连忙一个劲儿晃动着触肢,“快看快看,那不是你的主人格吗!”

    下一瞬,小家伙的兴奋劲儿顿时消弭——两团半流体都急急涌向对面,在翡翠色圆瞳大眼瞪大眼之中,两只亚瑟共同开口,声音抖得厉害。

    “啊???”

    “两块矿就算了,怎么还有两只我啊!”

    晨曦之中,万籁俱寂,在这栋连脚步声都会被无限放大的建筑内部,忽然响起一个奇异的声音。

    “我必须要去。”

    它仿佛自遥远的天边飘荡而来,却又好似近在咫尺。

    时岑愕然侧目——可索沛神色如常,分明什么也没听见。

    惟有声音本身,钻入耳道深处,同时叩击着时岑与时明煦。

    “我必须要去。”

    声音,像是古老海岸的重叠水浪,前仆后继。

    一遍又一遍,越来越清晰。

    第 25 章   对视

    在声音攀爬至顶峰,震得耳膜胀痛之时,又戛然而止。

    就像它从未出现过一样。

    “时岑时岑,”时明煦的意识听起来很恍惚,连带语言表达也受到影响,他心声轻缓,“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时岑将整个建筑的入室处都环视一圈,进而发现,这似乎是一间黄金时代的教学楼。

    他在探索过程中继续说:“小时,那个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时明煦的视线随时岑的行动流转,刚才那种被剥离时的巨大痛苦与几近失去的恐惧,都已经逐渐消弭,他得以冷静下来,仔细回忆。

    作用于意识的疼痛没有再复发,时明煦说:“是的。他听上去,似乎是个十多岁的男孩。”

    白昼渐至,暝晦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几人因而得以看清,这栋建筑内部的受损程度远比外部要弱得多。

    时岑世界的亚瑟率先发问:“你也叫亚瑟吗?”

    “对啊!”时明煦的亚瑟眨巴着圆瞳,仍在混乱中,“你你你,你怎么连名字都和我一模一样”

    小家伙磕磕绊绊地答话,不明白为什么对方比自己稍微从容一点。

    时岑的亚瑟想了想,继续问:“你的矿是叫‘时明煦’吗?”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另一只亚瑟霎时瞪大了眼,“这不公平!”

    祂说着,翡翠绿猛地游移至触肢顶端,凑近了时明煦,委屈道:“好矿,祂是谁?你不是独属于我的矿吗?为什么这个家伙也认识你,但是祂的矿,我一点也不知”

    祂说到这里,倏忽止住——几根小心翼翼围至时岑身侧的触须都被吓得撑薄:“这块矿,怎么连基因构造和你完全一致啊!”

    “才不要!”时岑的亚瑟立刻表示反驳,“我既没有把你藏起来,也不需要安抚你的情绪,更不可能跟你的触肢碰到一起,我才不要当什么副亚瑟——要不这样?你知不知道,矿的社会中,经常会用数字来排序,像什么一二三四之类。”

    另一只亚瑟眨巴眨巴眼睛,认可了这种说法。

    “那不就得了嘛!”时岑的亚瑟停在距离祂很近的地方,二者触肢间堪堪只隔一线。

    祂摸摸自己:“我是亚瑟一号。”

    又虚虚点到对方:“你是亚瑟二号。”“我刚刚已经通知医疗中心,对您的伤口进行详细鉴定。”俞景咳嗽两声,“博士,您暂时还不能离开这里。”

    时明煦点头:“理解。”

    随后,负责审讯的两个人都走出去,军靴踏在厚实的垫褥上,行走起来没有声音,但大门关闭的“哐”声很明显,封闭冷白的空间内,此刻又只剩下研究员一人了。

    不用猜也知道,城防所一定会带人去往他的住处搜查。

    样本罐被他藏在实验体暗间的保险柜中,几乎没有被发现的可能但苏珊娜怎么办?

    时明煦默了片刻,用指尖拂开垂落的碎发,将它们别到脑后。

    接着,他轻轻叹出一口气。

    室外温度稳定在零下三十,审讯室内没有空调,墙体虽厚,却也无法阻挡低温的侵蚀,时明煦叹息间,白雾漫漶出来,又迅速弥散开。

    那些细微的、悬浮着的颗粒,在冷白的灯光下一点点坠落,像是某种深海蜉蝣生物——游曳着,游曳着,落到时岑的鼻尖。

    时岑刚被带至审讯室,兰斯亲手将他的双手固定在桌上。

    沉默须臾后,兰斯开口。

    “时岑,我们是很多年的朋友了。”上校深深地望着他,“告诉我,为什么要挟持文珺博士?”

    “城防所仅仅通过几小时失联就判定了我的罪责,”时岑声音淡淡,“未免太草率。兰斯,不妨告诉我,我的动机是什么?”

    “正是因为不清楚动机,你我才坐在这里。”兰斯说,“时岑,我知道逻辑上说不通,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当时守在楼下的城防所士兵,每个人都是见证者。甚至你的队员和那个小姑娘,也都是见证者,事实就是你与文珺博士一起失踪,又一同出现。”

    “我和文博士交情不深,”时岑抬眼,面上看不出情绪,“兰斯,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文博士失踪前,你是最后一个联系她的人。”兰斯指节在桌上反叩两下,俞景就将溪知所记录的通讯数据摆在他眼前,“解释。”

    时岑看着那条通讯记录,灯光将他的睫影拉得很长:“九月初时,是你们军方的人找到我,请求合作抓捕出逃的实验体178号。”

    佣兵坐姿随意,显得放松又坦荡:“178号实验体,七个月前由我亲自送至灯塔,此后又一直待在文珺博士的两栖类实验室——既然溪知数据库的记录权限如此之高,城防所不妨申请调取具体通话内容,听听我们究竟聊了什么。”

    他神色如常:“二位,我不赶时间。”尽管时岑不愿意相信这是所谓的错觉——可是,在几番尝试之后,他只能说服自己接受现实。

    他感知不到时明煦了,方才灯罩炸裂的通感轻若风间游丝,只一瞬,就再消失不见。

    可哪怕只一瞬,时岑也几乎全然笃信,时明煦一定通过某种方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中,自己并不存在的家。

    他将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时岑垂眸,他说话时情绪一向很淡,今日的低落也就没有引起格外的注意,惟有佣兵自己知道,他在思虑间,掌心已经浸出薄汗。

    时明煦,他还好吗?

    时岑不知道,但他无法想象对方身上再添新伤。光是简单联想,他的呼吸就已经有点急促——希望城防所会派人跟随一起,但愿时明煦没有受伤。

    对了,城防所。

    此次城防所的通讯终于接通,对面很快了解到情况,派来专员接文珺博士转入内城医疗中心接受急救。时岑开门时,同门外的俞景对望,彼此都怔愣一瞬。

    “时队,”俞景扯了扯嘴角,笑得有几分勉强,“我刚好在外城,顺道来接人。”

    时岑点点头,问:“需要我把人背进车里吗?”

    “恐怕不止于此。”俞景说,“时队,得麻烦您跟着一起去趟内城医疗中心——毕竟您可能是目前最清楚文博士状况的人。”

    时岑看着对方——俞景的食指搭在大腿外侧轻轻叩着,这是个很典型的、无意识撒谎时的动作。

    几息沉默之后,在风雪的流涌与俞景紧张的等待间,时岑终于开了口。

    他说:“好。”

    之后的流程进行得很顺利,直至文珺被安排急救、推入手术间后,时岑才得以在椅子上坐下——随后,他听见脚步声,自长廊拐角处转来,不急促,但很有规律。

    是军靴叩击地面的声音。

    直至它终于停止时,时岑撩眼,就看见了兰斯。

    原本与他同坐的俞景也赶紧站起身来,略显不自然地去到兰斯身后:“上校,您来了。”

    兰斯点点头,但视线始终未曾移开过。

    “时岑,”兰斯说,“半日前,文珺博士曾与城防所取得联系,告知所有人她就在你的住处,并将在半小时内下楼。但半小时后,你和文博士一起消失不见——再出现时,她各项生命特征都濒临死亡,你却神志清晰、甚至没有受伤。”

    兰斯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平心而论,我并不愿意相信但非法劫持灯塔研究人员是重罪,时岑,你应当很清楚这一点。”

    “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城防所只能暂时对你进行强制关押。”

    俞景神色复杂,但手上的操作没有停——几分钟后,一段详细通讯录音被发到平板里,又被当面播放起来。

    “祝您体检一切顺利。”

    时岑微微一笑,不做评价。

    “时岑,”兰斯揉着眉心,“你简直油盐不进!你”

    “我的数字为什么比你靠后?”对方稍有些不服气,“时明煦是主人格诶!等等,我知道啦!”

    祂说话间,声波急速颤动,难掩兴奋:“零是一比更靠前的数字,对不对?那我才不要当亚瑟二号,我要当亚瑟零号!”

    时岑的亚瑟想了想,决定见好就收:“那,那好吧。”

    ——在祂的印象中,人类社会间的许多竞争性排序,都以“一”为顶点。比起“副”或者“二”,显然,目前这种方案同时利好了两只亚瑟。

    两只亚瑟就名字问题达成了愉快的共识,惟有时明煦越听越觉不对劲,他蹙眉,刚要开口,就被亚瑟一号的问题堵住了嘴。

    “矿,”亚瑟一号看着时岑,浓白色半流体缓缓聚拢,“这处意识空间,是你和小时的巢穴吗?”

    “如果我和小时是两只有翼类,或者两只昆虫,那这里或许可以称之为巢穴。”时岑声音淡淡,“但很显然,我们并非二者之一。所以,我和他意识空间同你一样,更类似家庭。”

    时明煦一怔。

    他那些纷繁杂乱的想法都在这一刻安定下来,像被潮汐拥入怀中的浅潭。

    诚然,按照世俗观念看来,意识空间内空无一物,这里抽象又神秘,就连持有者自己,都对它不甚了解。

    可内城六区没有时岑,外城七十二区也没有时明煦,惟有在这里,哪怕目不能视、耳不能闻,也能真切感受到对方的存在,那是一种无须理由、并非刻意的陪伴,乃至于时时刻刻慰藉着对方,提醒着对方——

    我就在这里。

    对于时明煦而言,没有比这更应当称之为“家”的地方了。

    于是他说:“是的亚瑟,这里是我和时岑我们的家。”

    时明煦的声音在讲述间,不自觉放得轻柔:“欢迎你们来做客——你们是我们仅有的客人。”

    “真的吗?”两只亚瑟异口同声,“连沃瓦道斯也没有吗!”

    “连沃瓦道斯也没有。”时明煦垂眸,温声道,“所以要记得对祂保密哦,不然,祂肯定也会前来拜访的。”

    “当然不会啦,好矿!”亚瑟零号伸出触肢,隔空与他拉钩,“才不要把我的矿跟沃瓦道斯分享呢——矿的家也不要!”

    亚瑟一号也连忙探出小笋状的白色尖尖,也跟时岑拉钩,但依旧谨慎地间隔一点距离。

    人类与序者,就这样达成了奇异的共识。

    在时岑配合着时明煦,将情况解释得七七八八后,两只亚瑟都听得有些困倦——两只翡翠色绿瞳半睁半闭,终于在某个时刻彻底合拢,半流体融化成小汪水泽,小家伙翻着触手,陷入沉眠。

    即便如此,彼此的身躯也没有碰到对方。这或许已经成为镌刻在3.5维生物基因中的本能性戒备。

    可时明煦与时岑,却恰恰相反

    就在彼此的缔契者睡着后,这处意识空间里的清醒者,就只剩下彼此了。

    时明煦微微垂着目,他没有着急偏头看时岑,但手腕被牵引的感觉很鲜明——对方没有太用力,但他的身体实在没有抗拒。

    他被一点点拉近了,皮肤表层感受到温热而微潮的吐息。

    那是时岑啄在他指尖的一个吻。

    非常快,近乎是瞬息之间,淡金色光芒大盛——从那只灰色软体类怪物的身体中浮涌上来,178号像是直接穿透了灰色薄膜层,并带出怪物体内的少些黏液,溅湿小片沙地。

    祂缩小了不少,此刻只有半人大小,可尾部的骨刺变得更加尖锐与密集,并且隐隐向两侧分岔,呈现渐趋鱼骨的状态。

    祂就在黄沙覆盖的废城间,在深灰色巨怪的触肢上,缓缓睁眼铂金色瞳孔,准确地锁定在时岑身上。

    可就在近距离四目相对的瞬间,178号瞳孔中的平和迅速消散——那些铂金色,像是被风吹拂的麦浪,其中翻涌出迷茫,警惕,进而都转化为不解,和某种更为高级的情绪。

    悲悯。几分钟前,另一世界。

    锁一碰就掉,时明煦推开生锈的房门时,这里果然空无一人。

    探照灯打过去,房间内的格局如此熟悉,家具陈列与装潢风格却均显得陌生——它原本的主人早已匆匆离去。许是走得太急,很多东西都没带走。书桌旁,椅子四脚朝天倒在地上,四处覆满寒霜。

    玻璃被碎冰砸开大半,风自缝隙间灌进来,窗帘也冻得僵硬,雪絮和着冰,凝结成钟乳石一般的倒锥状,屋内岑寂如洞窟,似乎已经很久、很久都不曾有人居住了。

    也一丁点时岑的气息都没有,这里荒芜又黑暗,没有同时岑相关联的一切。

    另一个世界的时岑他还好吗?

    研究员听见自己心跳如擂,他无法给这个问题答案,自踏入房间后,也没能产生任何隐约通感的体验。

    不复从前。

    他朝深蓝的冰层,朝覆雪的书桌走了两步,隐约愣了神。

    在这个瞬间,研究员想,没有任何隐约通感的话,或许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吧。

    与此同时,时明煦透过时岑的眼睛,被这种半月前如出一辙的悲悯瞬间击中,简直难以置信。

    就好像,时岑世界的祂,已经发现这具身体中,存在着另一个灵魂。

    俞景猝然被他点到,抬眼后微愣:“嗯,博士他的确”

    “那时明煦博士,您的意思是,有人冒充您深夜潜入方舟?”兰斯问,“动机是什么?”

    “栽赃。”时明煦说,“同样的,我也很好奇,城防所指控我潜入方舟,动机又是什么?”

    “正因为不清楚您的动机,我们现在才在这里。”兰斯的目光咬住时明煦,“不妨解释一下,您的手臂为什么受了伤?”

    审讯室冷白的灯光下,层层绷带自袖口处鼓胀出来,时明煦闻言垂眸,看向它。

    “这是屏蔽型植株造成的穿刺伤,我在回灯塔取样本时,顺带帮忙看一眼,就被唐·科尔文的实验体袭击了。”时明煦笑笑,“上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有关藤蔓的发现,也是我第一时间转告城防所的。”

    ——他说的是昨天上午那次通讯,的确是由时明煦拨出,并及时通知到城防所诸位,才及时避免掉许多伤亡。

    兰斯眸色沉沉,十几秒后,他有点不情愿地抬手,连尾四角星散发出微芒。

    审讯室静谧又隔音,这里没有什么秘密,就连呼吸声都被放大至清晰可闻。

    于是,对面很快传来唐博士的声音。

    “哇!兰斯,你总算主动给我打电话了。难道说城防所要给可怜的研究员发灾难物资补助吗”

    “唐·科尔文,”兰斯打断他的废话,开门见山道,“你的实验体藤蔓关好了吗?”

    “你联系我,就是为了问这个?”唐博士听着有点委屈,“我还以为,你在这种至暗时刻良心发现,终于念起我的好了——或者,你是想在死前再跟我上一次床。”

    俞景:“?”

    时明煦:“”

    兰斯额角青筋跳了两下,压低声音迅速道:“说过很多次那只是意外我在审讯室。”

    “啊,你在审讯室也还记得我,”唐博士显然在悲观与乐观间切换自如,“那我更感动了——好吧好吧,不开玩笑了。嗯,我想想,那几颗屏蔽型植株生长速度极快、穿透力也很强,的确存在破开样本罐的可能性,但不至于破开实验室大门啦。”

    “你实验室大门的权限有开放给什么人吗?”兰斯继续问。

    “灯塔事务中心主任科菲特,隔壁一圈实验室的研究员,还有我的一些朋友,比如时明煦和燕迟,他们都有权限。毕竟我很多时候都需要帮助——怎么了兰斯,你也想要吗?”唐博士恳切道,“那你可以拿酒和你自己来换。”

    兰斯:“挂了。”

    那么祂又究竟是哪一只178号呢?

    第 26 章   捉弄

    178号的身体在淡金色光芒笼罩下,显得柔和而模糊,时明煦仔细观察着祂,注意到那些尾部骨刺的畸变程度,同自己世界的178号大为不同。

    短短半个月,足够祂变化至这种程度吗?

    可178号没有给他继续思考的时间。

    祂淡金色的身躯表层,像风刮过湖泊那样开始卷涌,逐渐出现一条裂缝,在缝隙中,传出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声音。

    进而三人意识到,这是祂的发声器官——祂想要诉说些什么。

    在类似白噪音的轻微杂响后,178号发出一段悠长而重复的频率,同祂逃离乐园或吸引蚁群时候的声波截然不同,仍旧是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陨落”,它对未知生物而言,或许意味着彻底意义上的死亡,对乐园而言,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或者说,祸端。

    但到这一刻,他又失去了以上的一切。

    命运,光阴,都从指缝间尽数滑落抓不住了。

    再也抓不住了,没有了,永恒的应许之地,或是长久恩慈,都变成温戈陨落余烬间的一部分了。

    就连伯格·比约克自己也是。

    他终于丧失掉最后一点力气,颓然瘫倒在地——时岑急忙来探他的鼻息,但伯格·比约克很清楚,这种关心并非给予自己。

    “我的意识泯灭,”他低声说,“容器不在此列。”

    他原本是想要再骗骗时岑的,但好像,不再有这个必要了。

    意识体像流沙一样从文珺身体间漏出,伯格·比约克再度以自己的感官体会到寒冷。苏珊娜全然瞧不见这种奇异的四维介质,时岑却可以勉强看见。

    或许因为他与伯格·比约克都和未知生物订立了契约,真正成为矿。又或许,他身上依旧存在着某些四维空间的谬误。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眼下,伯格·比约克的意识体像雾一样隐隐团聚起来,他肩头的骨茬依旧突出,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几乎全然同风雪融为一体,火焰燃烧间着的噼里啪啦声盖住了侍者的呢喃。与此同时,苏珊娜招呼道:“先生,再往火堆旁靠近一点吧,小心冻伤!”

    于是时岑带着文珺的身体一同过去。

    走过去途中,他有一瞬间途经伯格·比约克的意识体,但对方显然步履蹒跚,走得艰难。

    时岑于火堆旁止步,他放下文珺,自己却不着急就近坐下。

    他就这样静静注目着伯格·比约克。

    对方终于缓步行至火边。下一瞬,天地间狂风骤然卷啸,时岑在愕然间抬首,望向低沉压抑的天穹——这次,他看清了属于温戈的深灰色竖瞳。

    它是这样庞大,俯瞰之时足以笼罩整个七十三区,而暗色物质自瞳孔间流泻出来,它缓慢又粘稠,像是半凝固的胶体,缘天空流淌下来,蔓延之处一片漆黑,像强酸腐蚀后的书页。

    祂似乎,已在陨落之中。

    随他一起抬首的还有苏珊娜与侍者——可惜,前者似乎看不见这样可怖的竖瞳,只知天色诡异地迅速阴沉下来,晦暗如长夜。后者则发疯般挣扎着,全然没有了方才的神态。

    “时岑!”侍者愤怒叫嚷道,“你放开我!”

    他第一次这样惊惶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以至于浑身痉挛,连时岑都险些没能按压得住。

    而与此同时,包围住他们的白日信徒也出现异样——许多人抱头蹲下,甚至于翻滚着起来,呻|吟声被风扯碎了四下飘散,不远处篝火蹿天,备用木柴的燃烧声也混杂其间等等,火焰!

    在一阵可怖狂风的卷啸间,焰火舔舐而来,不知哪位白日信徒的衣角先被撩燃,狰狞焰色迅速爬满全身,又蔓延至旁侧,很快,数十位信徒迅速燃成火圈,在嘶哑破碎的呻|吟响彻此囿,冰层被烤得微微融化,吞噬掉落的火星,又腾起微弱的、一吹即散的微弱白雾。

    像是人间炼狱。

    苏珊娜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彻底吓傻,几乎要握不住火把,在他身侧的时岑也紧绷到极点,他控制住侍者的手在轻微发颤——却这并非源于对当前景象的恐惧,而是对侍者话语的惊疑。

    “伯格·比约克!”时岑压制住侍者的挣扎,在焰火围剿与温戈竖瞳的凝视下,他俯身至侍者耳侧,咬牙间一字一句问,“为神明献出什么?”

    侍者透过燃烧间的信徒,望进那只昏暝可怖的巨瞳。

    天空,被腐蚀了。时岑自雾中缓缓走来。

    属于亚瑟的浓白色半流体渐趋退散,小家伙探头探脑:“哇,好多石头!”

    “还有还有,坏矿,温戈的矿看起来怪怪的诶,跟他在契约中心那会儿不一样。他当时嗯,很兴奋,但是现在没有了,为什么?”

    “他向来情绪多变。”时岑掌心落下雪絮——或者说,温戈身体组织的一部分。

    “人类是奇怪的生物。”雪夜落进浓白色半流体间,亚瑟转移了话题,“矿,温戈就快要陨落了,也许就在今天。”

    时岑注意到,亚瑟虽然在用人类的语言系统统自己对话,但始终没有使用“死亡”一词——他猜测陨落应该不仅仅意味着死去,还意味着更多伴随之事,甚至延续重启生命的可能。

    “侍者说,这场仪式是为温戈的涅槃。”时岑心声淡淡,“亚瑟,你清楚‘涅槃’是怎么回事吗?”

    “从没听说过这个词。”亚瑟不愿跟随时岑一起靠近人群,就只派出一根触手,将其扯成薄薄的冰雾状,虚虚缭绕在时岑身侧。

    小家伙想了想,忽然道:“对诶!以前我听几个大序者聊天嗯,大概三十年前。总之是在我还没有成为序者的时候,我偷偷钻进其中一只大侍者的触肢里,啃了一小口祂的‘序’。”

    绕在身侧的触肢比划出一个很小很小的圈。

    “当时,祂们说温戈好像遭遇了什么意外,伤得很重很重,就快要陨落了,必须派新的主序者过来,但后来温戈又自己好了。所以我觉得,温戈祂有自己的法子来应对陨落,或许就是这个‘涅槃’吧。”

    亚瑟噼里啪啦地嘀咕了一大堆,才来得及喘一口气:“不过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维度跃迁失败后,祂就可以立刻解除跟自己旧矿的契约。”

    “但是好奇怪!直到现在,温戈也没有解除契约的意思诶。”亚瑟疑惑道,“失败就要换矿的呀哦哦哦我明白了!温戈和祂的旧矿相处了太多时间,所以舍不得了!”

    小家伙自以为找到了正确答案,白雾灵活地缠绕进时岑指缝间:“坏矿!你放心好啦,既然温戈都没有抛弃祂的矿,那我也不会抛弃你喔!”

    时岑哑然失笑。

    亚瑟天真又无知,温戈不与侍者解除契约的原因,显然并非所谓的情感羁绊——时岑曾以微观形态躲在在温戈的意识空间中,对时明煦一起见证温戈对侍者降下惩罚。

    短时间内迅速成长的F级、畸变骨骼与痛苦哀嚎,乃至于侍者现实世界身体的毁灭,他都记得很清晰。

    那么,就只能是同眼前这场尚待举行的仪式有关。

    时岑猜测,温戈惧怕“陨落”所带来的严重后果,而“涅槃”能够避免最坏结果的发生,以某种方式让其生命得到延续。

    如果三十年前,祂曾经成功过,那么很可能也是侍者亲自操作——因为那时,温戈已经同侍者签订了契约

    他从未见过温戈这副模样。

    与此同时,时岑的话叫他回神,他喃喃着:“时岑,你不知道?”

    他将这句话重复两遍,忽然笑起来:“时岑,你竟然真的不知道!实在太有趣了!你同安德烈一样伪善,也将和他一样,背叛神明,或最终遭到神明的背弃!”

    时岑眯了眯眼:“伯格·比约克,别打哑谜。”

    “你已经背叛了人类,在契约订立的那一刻,没有谁告诉你吗?你,时岑,你将受背叛之苦。”侍者顿了顿,他在这种濒死的时刻,竟然显露出愉悦,“不过这对我来说,倒并非苦楚。而现在嘛感谢那些风,将涅槃的火焰带到此处。”

    下一瞬,他忽然拔高声音,在雪絮翻飞与焰火舔舐之间,侍者的嗓子变了调——尽管他才刚开头就被时岑遏止住,但显然,白日信徒已经感受到他的召唤,明晓了祭典应当吟诵的诗篇[1]。

    “以风为使者,以火焰为仆役。

    耶和华必用雷轰、冰雹与旋风,并吞灭的火焰、向尘世讨伐罪孽。

    祂必在火中降临,亦在火中重生!”

    紧接着,吊诡的吟诵声渐次响起,焰火登时燃得更旺。那些浑浊又滚烫的气流,呛得信徒纷纷咳嗽起来,却并无一人停下——哪怕侍者已经被扼住咽喉,哪怕发丝与外袍均被烤断,依旧没有人停下

    已经很难说清,信仰本身,是否真正能做到这种程度。

    但,属于温戈的、那只原本黯淡瘫软的竖瞳,竟然渐渐重新聚焦——瞳孔所对,正是侍者与时岑。

    “神明的意志即将焕发荣光。”侍者颤抖着笑起来,“时岑,恭喜你,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下一瞬,伯格·比约克注视着燃烧中的火光,以及许多翻飞的黑屑——他自己也在一点点涣散了,碎屑被卷入漫天风雪。

    到处空空荡荡,冰结得太厚,以至于透出一点深蓝色来。四下空空荡荡,广播器在低温下彻底被冻坏,附近的官方播报都停止了。

    篝火在残破墙壁间拉出长长的、蜷缩着的人影——那是抱膝而坐的苏珊娜,她犹豫很久,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先生,您文博士她”

    “叫我时岑就好。”时岑声音又低又缓,“文珺博士醒来后,不会再对你造成伤害,不必担忧。”

    “她是中邪了吗?还是被那个‘白日’组织洗脑了?”苏珊娜抿抿唇,谨慎观察着对方的神色,“那个,不方便说就不说吧。但总之,谢谢您救了我。”

    “不过这堆火撑不了多久,时先生,我的通讯器弄丢了。”苏珊娜撒了个谎,稍显心虚,“得麻烦您来联系城防所,我们要尽快到救助站去。”

    下一刻,时岑抬手,往右耳覆满薄霜的缠枝白玫瑰探去。

    通讯器在这样可怖的低温下也显得有些迟缓,但幸好,它还可以被正常使用。几息过后,通讯器温度缓慢爬升了一点点,莹白色终于透出,照亮了时岑的耳廓。

    也让时明煦薄而白的耳垂透出一点点血色。

    研究员刚同兰斯通讯完,正快步奔行于走廊间,往医疗中心外部去。这里此刻充满喧哗人声,不少人在惊呼,但大多是出于新奇,并非害怕——毕竟现存于世的内城居民中,见过防护罩启用的,已经是非常非常少的一部分。

    人声嘈嘈切切,夹杂在重复的广播中,惟有时明煦面色凝重,简直称得上心乱如麻

    内城受到防护罩保护,温度的下降尚且可以得到短暂抑制,可受灾情况更加严重的外城要怎么办?贝瑞莎、沙珂和贺深此刻应当都还在外城受灾安置中心,自己世界的贝瑞莎昏迷不醒,她身上带着同安德烈之间的秘密。

    时明煦不能放过任何有关真相的碎片,必须要找到贝瑞莎,保全她的性命。

    除此之外,还有、还有

    还有时岑。“容器无法脱离意识体,单独存在过长时间。但我对意识安置的了解太少了,温戈才是最懂这个的家伙。”亚瑟苦恼道,“你的问题总是让亚瑟为难,我又看走眼了,你才不是笨矿!”

    “从现在开始,我要叫你坏矿了。”

    祂说着,自身体内部翻卷出圆瞳,准备用眼睛去瞪时岑。

    但,下一瞬。

    亚瑟的注意力也被时岑的视线引过了去——对方眼瞳中跳跃着小簇火苗,倒映出冰层之上、废楼一角的景象。

    篝火。

    篝火堆旁团聚着数十人,大多是孩童,火焰吞噬雪絮,在寒风中缠绕纠葛,像蔓生的藤。距离外焰最近的地方,站着两名背对视线的女性。

    似乎觉察到什么,其中一人缓缓回头——

    是占据文珺身体的侍者。

    而另一人,也随之小心翼翼地侧身。她金发碧眼,面色苍白,冻到肿胀的手指捂在小腹,像是怀了孕。

    此外,她眼角通红,泪痕还未散尽。

    时岑此前从没有见过这个人。

    但如果时明煦在这里,他一定一眼就能认出苏珊娜。

    火焰舔舐着浑浊朦胧的天地,数十位白日信徒跟随二人一起回头,望进浓白色的雾中——他们都看不见时岑,但侍者可以。

    可他面无表情。此次重逢没有滑稽阴暗的喜悦,也没有尖酸刻薄的嘲笑。

    他嘴唇蠕动,将被风吹散的碎发别到耳后,进而叹息一般,看着浓雾中渐渐清晰的时岑。

    “时岑……你怎么总能赶上仪式?”

    “那么,就由你亲眼见证神明的涅槃。”

    对方此刻,应当也在另一世界的外城。

    自暴雨降临以来,时岑世界的阶段性受灾情况就比自己世界的要更糟糕,那头一定也已经开启了保护内城的真空防护罩——可时岑并不在其中,他是个佣兵,生活在外城七十二区。

    时明煦仍然记得,自己和侍者被温戈带离卧室前,时岑家停电,导致供暖系统也连带瘫痪掉了。

    他在发抖。

    但他仍在重复这一句话,一遍又一遍。

    “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时岑皱着眉,终于没忍住出声打断:“索沛”

    “老大。”索沛缓缓看过来,却不是同时岑对视。

    他越过驾驶位上的时岑,将目光投向浓云翻卷的、遥远而沉默的天穹。

    随后,他喃喃着。

    “灾厄,就快要再临。”

    第 27 章   灾厄

    “索沛,”时岑打断他的情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黑发棕皮的大个子颓然垂下脑袋,搓了把头发:“老大,我很清醒!”

    他喝了口水,哆哆嗦嗦地问:“老大,你知道‘灾厄’吧?”

    “虽然如今距离灾厄发生已经五十年,知情者寥寥。”时岑说,“但我恰巧有个朋友,他对乐园的历史很了解。”

    “老大,我再缓缓,”索沛捏着杯子,牙齿打颤,“我我我我不是要跟你传教,但那些话一定就是那个意思,你懂吗?我我我组织下语言。”

    时岑瞥他一眼:“你最好真能说出什么东西来。”

    索沛把脑袋转向一边,小声自言自语去了。

    时明煦的目光随刀身流连,在看见尖端断口处一点残余血迹时,眼泪终于忍不住涌出来。

    他握住那把刀,在力气的消散间无力蹲下,浑身绵软得不像话。

    缠满绷带的左手,甚至还残余一点时岑的体温。

    时明煦在恍惚中将水果刀握紧了,卷刃与断口扎破右手手心,温热的血就一滴滴落下,在地面溅开痕迹,同眼泪一起被浓白色吞噬。

    下一秒,亚瑟整只凑过来,但没有贸然缠进时明煦的掌心——祂能感受到眼前这个人类的脆弱。

    他面色苍白、眼下余青未散,身体内循环流淌的基因载体也不多了,实在无法再负担一次意识空间的开启。

    但好在,亚瑟已经从眼泪与血液两大基因载体间,迅速学习到人类语言。

    “矿,沃瓦道斯让我来找你。”祂凑近时明煦,稍显生涩地问,“你是我的矿吗?”

    “是。”时明煦声音低低,他完全是在机械性答话,而注意力不在此处。

    “那,那你可以叫我亚瑟。”亚瑟觉察出不对劲——祂终于要有自己的矿,还是一块罕见的好矿,简直开心到满世界乱窜,可祂围绕时明煦欢呼庆祝了这样久,对方也还是很难过的样子。

    “好矿,你为什么不开心?”亚瑟小心翼翼地问,“成为我的矿,你不开心吗?”

    时明煦没有回答,只将那把水果刀握在手心。

    血仍在滴。怀抱已经化作亲吻,已经忘记是谁先开的头,但当咸涩泪水同时被品尝到时,双方都彻底失控了——唇齿已经不只是在纠缠,更像是在啃咬、在泄愤,屏障的淡金色笼罩着两个人,像晨曦蒸腾叶尖的露珠。

    可夜露总会在白天死去。

    直至呜咽声从时明煦唇齿间溢出来,时岑也没时明煦:“?”

    他才刚醒,就被亚瑟劈头盖脸地输出好一通话,人还有点懵,一时间没着急开口询问,也没有为自己辩解。

    但时岑开口了。

    佣兵声音隐约含着笑,重复一遍:“我们在意识空间里做些什么?”

    “你和他!你们直接抱在一起!”亚瑟悲愤道,“抱在一起诶!”

    “但小时是我意识的分裂体,我们共享同一具身体。”时岑淡淡道,“亚瑟,我和他之间为什么不能抱?”

    “可是很奇怪呀!”亚瑟翡翠绿的眼睛突然凑得很近,在时明煦下意识的后缩间,祂说,“你们真是两块很奇怪的矿,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愿意直接进行意识体接触的情况。意识体如果被毁掉,就真的会死掉哦!很危险的诶——喂,你!”

    祂从浓白色间缓缓伸出小触肢,谨慎地停留于时明煦身前一点距离,磕磕巴巴地问:“你,他的副人格,小、小时?”

    “也可以叫我时明煦。”研究员已经大概看懂了当下形势——很明显,亚瑟不知道眼前的意识体来源于两个平行世界,而时岑显然在逗小孩。

    他决定配合一下。

    “我才是主人格。”时明煦故意说,“十年前,他从我的意识里分裂出去,并且改掉名字,占据了身体主导权。”

    亚瑟恍然大悟:“我听懂了,时岑把你藏起来——藏在意识空间里,长达十年之久?那你岂不是一直没有谁可以说话?意识空间里闷闷的,不能一直待在里头,会出问题。”

    祂听上去多少有些怜爱了:“喔,可怜的矿。”

    随后,祂用触肢点向时岑方向:“可恶的矿。”

    研究员轻轻笑出了声。

    “是的,我或许是一块坏矿。”时岑欣然认下,“但你看,他现在还能向你控诉我,就证明他并没有在意识空间内待出什么问题来——想知道为什么吗?”

    亚瑟被勾起兴趣,翡翠绿的眼睛自浓白色中消失又浮现,祂凑近时岑,但仍然记得要保持一点距离:“为什么?”

    “因为我每天都会回到意识空间。”时岑说着,朝时明煦瞥去一眼,“回到这里,对我的主人格进行一些情绪安抚。”

    他把话说得又轻又缓,却故意重读了“我的主人格”五个字。

    时明煦从这种咬字间品尝出深意。

    研究员不动声色,想要挪开一点点,但这种企图瞒不过佣兵的眼睛——几乎在打算动作的瞬间,对方已经捉住他的手腕抬举起来,展示给亚瑟看:“就像这样。”

    亚瑟:“?”有停——对方的舌头那么软,探进来的动作却很大胆,时岑的牙齿衔住了它,俘获了它,他吻得这样凶,却又小心翼翼,始终没有咬破。

    时明煦快要喘不上气。

    直至一声急促的哭腔被逼出来后,时岑才终于重新啄过他嘴角,又吻掉那些蜿蜒的泪痕。最终,佣兵托起他的手腕,于血色小痣上落下一吻。

    他亲密的,却又虔诚。

    “小时。”时岑说,“我永远与你同在。”

    “……回去之后,我会研究那只罐子。”时明煦注视着他,眼眶已经微微沁红,“时岑,我不会忘记你。”

    他没有将话说得太明白——亚瑟刚刚说过,意识空间之内没有悄悄话,这面临时墙壁的作用很有限,但沃瓦道斯的确已经做出让步了。

    时岑揉一把他的脑袋:“我也会想办法。”

    “可是,”研究员终究没压抑住颤声,“如果还是不行,该怎么办?”

    “不会的,小时。”时岑握住他的肩,让他背对自己,又解开时明煦已经松散的狼尾,将五指插|入发间梳理。

    他已经比上次熟练了太多。

    “小时,还记得吗?陌生的本质来源于生疏。”时岑的吐息摩挲过他耳廓,“我们已经成功过一次。”

    他将小揪绑得很漂亮,又自身后环抱住时明煦,温声说:“下次,我会做得更好。”

    沃瓦道斯的声音终于在此刻响起。

    祂说:“时间到了。”

    下一秒,淡金色的壁障消融,于流淌间弥漫过两个人,时明煦飞速回身,在万千微光中吻了时岑。

    呢喃也被藏在这个短促的吻间,声音里的哑和潮都没褪干净。

    “我欠你一次补偿,还有一次奖励。”时明煦说,“时岑,你自己来取。”

    但好在,亚瑟不是会强迫人的小家伙,相反,祂会觉得矿不开心是自己的责任。

    那双翡翠绿圆瞳在室内巡梭一圈,最终锁定了52号藏身的小窝。

    亚瑟记得,自己刚刚赶来时,这只大猫咪就在舔好矿的脸。

    或许他现在也会需要。

    于是浓白色触手延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捕获了52号——猫咪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托举至时明煦眼前,一人一猫四目相对。

    猫咪嗅到铁锈味,硬生生将涌到嗓子眼的尖叫憋了回去。

    “你现在有开心一点吗?”亚瑟邀功似的往时明煦跟前凑,52号被巨大眼瞳笼罩住,却在浓白色的包围间无处可逃,终于乖乖缩起爪子当孙子,跟着软乎乎咪呜了一声。

    时明煦声音沙哑:“谢谢。”

    他顿了顿,终于愿意将那把残缺的水果刀暂时放下:“把我带去陷落地中心吧,我愿意成为你的”

    杂乱无章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这绝非唐·科尔文,或者他认识的什么人。

    整栋楼间的住户几乎只有灯塔科研人员——这个时间,这样急促,能是谁呢?

    在一瞬间,时明煦只能想到这个世界的侍者。时明煦讲到这里,声音稍稍低下去。

    “而自灾难元年以来,全球各物种的基因链大幅断裂重组,进化在几代间就可以迅速发生,畸变更是无处不在从时间上看,生物演变历程的确像被成千上万倍地加速。时岑,如果按照你的想法,维度跃迁或许就类似于跃迁进化。”

    在将这个推论用心声告知对方时,他与时岑,都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窗外。

    时明煦这头依旧大雪纷飞,而时岑那边,冰碴混合雪絮,没有发生任何突然的天气变化。

    但在这个动作后,二人又都稍稍愣神。

    ——为什么要下意识做出查看天气的举措呢?

    “小时,还记得昨天吗?”时岑率先反应过来,“昨天中午在厨房那会儿,你当时你用心声推测,在说出‘怀疑文珺博士受到178号影响,才变成那样后’,冰雹骤然降临,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确实。”时明煦顺着他的引导,也想通了自己举措的心理来源,“这样说来不止是昨天,还有此前在南方雨林的时候。我们询问了178号四个问题,祂都没有问答,说完‘只可到此’,就匆匆结束,甚至试图抹除你我的记忆。”

    “早上那会儿,温戈想要抹杀掉我,也是因为我听见了贝瑞莎所告知的过去吗?”时明煦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时岑!是不是所有对于世界真相的窥探,都会被阻止——而阻止这一切的,就是温戈与沃瓦道斯这类生物。”

    那么,新的问题诞生了。

    研究员接着问:“现在,为什么我们将话说得这样直截了当,也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制止’的警告?”

    “或许是因为你已经告诉温戈,沃瓦道斯选择了你。”时岑说,“侍者也与祂签订过契约,这或许意味着有些生死意义上的牵连,故而祂不再干预你的猜测。”

    “但你那边的温戈不知道这一点。”时明煦反驳道,“时岑,刚刚关于维度跃迁的推测,是你先提出的——我不过是顺着你的思路,做了一点有限的延展。”

    时岑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小时,最初你做出三原色滤网猜测时,我们也没有收到任何警示,但”

    他话没有说得很满,不过时明煦听懂了——对方未尽的句子是,但三原色滤网论,最终被证明是错误的,现在整张滤网已经只剩下黄色了。

    对世界本源做出错误推论时,不会受到警告。

    而在五十年前,灯塔有研究人员发现跨物种基因融合似乎可行时,灾厄就降临乐园。

    那么。

    但下一秒,亚瑟打消掉他的怀疑。

    “好矿,门外有石头找你。”亚瑟犹豫一瞬,将浓白色小心翼翼地沿门缝漫出一点,“咦?不止是石头,似乎还有一块很小很小的矿,好奇怪。”

    而就在此刻,一个啜泣着的年轻女声自门外孱弱地响起。

    “时明煦博士,您在家吗?”

    “我是苏珊娜,或许您还记得我”苏珊娜犹豫片刻,又鼓足勇气继续道,“抱歉博士,我知道这样上门很不礼貌。但请您帮帮我吧!”

    他们之间的联系,像被风吹散的晨雾那样,迅速消弭掉了。它是这样的捉摸不定、来去匆匆。

    ——与此同时,另一时空。

    时明煦在自己的世界睁眼,看见熟悉的病房,杜嘉与俞景立在床边,兰斯不见踪影。

    “博士,您终于醒了。”俞景将视线从平板上移开,“上校公务缠身,无法久留,只能由我来看护您。请您放心,我已经通知灯塔事务管理中心,为您请假。”

    杜嘉走过来,轻车熟路地摘下时明煦的通讯器,叹了口气:“博士,您都快成常客了——这次也是一样,身体数据没有任何异常,基因链强度也依旧牢固,但您一直昏迷到现在才醒。”

    “添麻烦了。”时明煦点头,接回自己的通讯器,又转向俞景,“俞景,联系外派调查团,告诉他们西部荒漠,B-110号城市遗迹附近的蚁群需要尽快消灭,它们可能异变出了更强的生育能力。”

    “博士,您怎么知道?”俞景不可思议地抬头,“今天凌晨,灯塔方面给出样本数据检测结果,生育能力大幅增强这点,同您所说的一模一样。”

    “军方已经紧急派遣直升机前锋队去往B-110号城市遗迹,空投镁热弹击杀蚁后,但在清晨五点抵达后发现”俞景艰难地咽了一下唾沫,“那些巨蚁,正绕着蚁后旋转,形成一个无法逃离的死亡旋涡。”

    时明煦心下剧震。

    也就是说,两个世界的178号,行动轨迹与所做之事,几乎是完全重叠的。

    祂们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联系,会类似于自己与时岑的情况,甚至更强吗?

    第 28 章   领带

    时明煦需要找到答案。

    很快,他想到那具在B-110号城市遗迹中发现的人类骸骨——在俞景的话中,没有提到任何有关178号的描述。

    这意味着自己世界的178号,在没有受到佣兵小队干扰的情况下,很可能在黎明到来前就已经离开。

    祂不一定带走了那具拼凑起来的奇怪骸骨。

    那么。

    这里起码有上千个被静止的人,笼罩于朦胧水雾下,在死寂间静默。

    雾珠随虚弱的呼吸撑满鼻腔,时岑的心声很急切:“小时,你身体的一切感官都在变得迟钝。”

    这种迟钝被通感毫无保留地传递到时岑身上,他又被迫坠回无力感中,机智的52号觉察出异样,猫猫刚刚吃完罐头,心情大好,爪垫贴着时岑的大腿,软软地踩了踩。

    看在食物的面子上,勉强安慰一下吧。

    岂料猫猫越踩越来劲儿,自己玩上了瘾,虽然不懂为什么时明煦今天这么放纵它,但安慰的初衷显然已经变了味——现在,于52号而言,要是能再骗来一只罐头就更好了。

    吃和玩两不误,一举双得。

    但时岑显然不知道猫咪的脑袋里都是些什么东西,此刻也没有探究的心情。

    他能感受到的、属于时明煦的神志,已经非常模糊。“小时,不要移开视线。”时岑说,“祂无法感知到我的存在,如果祂询问你,你只需要跟着我的话回答。”

    于是时明煦维持着仰面,他在血液逐渐正常的流淌中,与那只深灰色瞳孔相互对视。

    “你说,沃瓦道斯选择了你。”时岑的心声贴在他耳边,像淙淙流淌的溪,“因而,祂无权再伤害你,亦或抹除你的存在。”

    时明煦照做。“但主任那会儿不在,我扑了个空。可当再进入实验室时,一切已经无法挽回。”贝瑞莎沉倦地看向时明煦,“他用两支注射剂,结束掉自己与实验体的生命。”

    “他就这样死在我眼前。”

    时明煦心头剧震:“他,自杀了?”

    他是意识到什么、知道了什么,才自杀的吗?

    亦或是,被白色巨型生物锁定,以至于被迫做出了“自杀”的行为呢?

    时明煦立刻想到自己原本世界的文珺,想起那双湿漉漉的眼。

    彼时,文珺对他说:“放弃吧。”

    文珺在失踪的日子里,究竟去了哪里?又要他放弃什么东西——是放弃继续进行跨物种基因融合实验,还是放弃对世界真相的探究?文珺已经知道他在秘密进行跨物种基因融合实验了吗?

    还说是,这二者本就密不可分。

    只可到此、只可到此指的究竟是什么!

    脑海中的钝痛骤然而起,像是木槌在敲击,时明煦几乎瞬间被打断思考能力,他猛地抱头,徒劳试图缓解。

    贝瑞莎的声音苍老又焦急:“孩子,你怎么了!”

    与此同时,窗外暴风雪愈发猛烈,玻璃裂纹声隐匿在杂响中,被时岑抗住疼痛,敏锐地捕捉到。

    “小时。”时岑急切道,“不能再待在这里!你忍一忍,马上进卧室躲起来,窗户”

    窗户就快要碎掉。

    如果彻底破碎、冰雾和霜雪漫进房间时,死亡也会随之到来吗?

    时岑几乎失去思考能力,他没有哪一刻如此迫切地希望换回,他闭着眼,抱猫的手失了分寸,52号吃痛从怀中挣扎着跳下来,他就又一拳砸到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可没有用,没有用。全部的专注力几乎都被调动,浪潮一样扑涌向时明煦,在他们共处的空间之中,时岑尝试以意识体的方式包裹住时明煦,他感受到微凉的水流,对方已经痛得发起抖来。

    下一秒。

    窗户就在顷刻间支离破碎,冰雪啸卷而来,烛火瞬间被扑灭。白雾包裹住时明煦,寒冷彻底入侵身体——几乎在同一时间,那团小小的、波动不止的意识体,消失了。

    就仿佛,他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没有通感,就连寒冷也彻底消弭,没有真切的神经链接,属于对方的疼痛与惊疑瞬间灰飞烟灭,闭眼后的世界骤然坠入黑暗,除却黑暗外,这里空无一物。

    没有305室,再看不见贝瑞莎、侍者或者暴风雪。

    只有52号隐约的咪呜,高楼间的狭管效应这样鲜明,风声依旧凄厉又绵延,像在哭泣。

    此时此刻,在偌大又逼仄的两个世界间。

    只剩下时岑一个人。

    很快,古老的声音回应了他:“人类,你的意识与身体并不相同,要我如何相信?”

    “但我的DNA结构始终如一。”时明煦顺着时岑的指导,回答道,“您完全有能力确认这一点。”

    深灰色居瞳陷入沉默,良久,祂才初步下达结论。

    “你的意识出现分裂。”

    “是的。”时明煦答话,“我的意识与身体并不统一,这正是我的残缺所在。”

    说着,他回头看了眼身侧的侍者:“如同短寿之于他,意识割裂就是我最大的痛苦。”

    “这是沃瓦道斯选择你的理由?”灰白色瞳孔促狭地眯紧一点,白色空间中的温度终于开始缓慢回升,“祂给予了你什么?”

    “时空。”时明煦的目光渐渐安定,望进那只深灰色竖瞳时,得以看见直立的自己。

    他的声音,同时岑温煦的引导交融在一处:“沃瓦道斯引导我重新认知时空——但历程才开启不久,就被某人冒昧打断。”

    他说着,指向跪地匍匐的侍者。

    后者瞬间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先狠狠剜了一眼时明煦,继而又看向巨瞳,眼中满是愤怒与惊惶。

    “我没有!”侍者颤声道,“我已经同您签订契约!就将永远遵循您的教诲,我”

    “你行事冲动。”苍老的声音山岳一般压倒下来,带着怒气,“你怀揣私欲——私欲是人类的卑劣,你应获惩戒。”

    就在话语落下的同时,侍者干枯的金发迅速生长,原本未能盖住后颈的长度迅速淹没掉背脊。

    随即,他发出痛苦的惨叫,抱腿在地上打起滚来——时明煦注意到,那张属于孩童的面孔在飞速褪去青涩,骨骼迅速生长的咵嚓声也夹在呻|吟里。

    佣兵闭上眼,在暗色空间中寻找到那团半蜷缩的意识体,直接伸手抱了上去。但下一秒,空间外传来一个短促而疑惑的声音。

    不是侍者。“先生。”为首的中年军官向他点头示意,“很抱歉,白日组织袭击普通居民,这是城防所的失职,我们会护送您回到住所,处理好后续事务。”

    他说着,指了指楼道尽头——一小辆冰车已经在安静等候,周围分散着几个士兵,都嗬嗬喘着粗气,试图从冰层中铲出白日信徒的尸体。

    那些不久前还围绕他舞蹈的信徒,就在被暴风雪冻结的洪流中死去。

    时明煦注意到,尼古赫巴琴躺在断裂的半面墙下。而它的主人,那个男孩,刚刚被从冰层间挖掘出来,面上的愤怒和忧虑都很鲜明。

    骤然袭来的暴风雪,使他连感到恐惧的机会都没有,就永远被定格在冰层里。

    时明煦仰头,望向依旧零星飘雪的天穹——或者说,望向灰白色生物庞大的、充满未知的身躯。

    在无处不在的笼罩间,竟然是一场跨越维度的、绝对意义上的俯瞰。

    乐园,这座人类最后的庇护所,先在暴雨里寸寸垮塌,在冰雹中濒临破碎,如今又在风雪里死去了一部分

    人类,在巨型白色生物——或者说在四维生物的眼中,究竟算是什么?

    时明煦喉头哽塞,在冰车的行驶间,他问身侧的士兵:“外城现在怎么样了?”

    “您是说伤亡情况吗?”那个军士想了想,“不太乐观,暴雨和藤蔓造成了近十万人死伤,虽然城防所对低温有所准备,但暴风雪实在太突然了,伤亡人数目前还在统计——但您请放心!城防所一定尽力保障居民生命安全!”

    他拍拍胸膛,为时明煦报上一串数字:“先生,如果您需要帮助,随时联系我!”

    说话间已经抵达楼道,时明煦抱着沙珂下冰车,向对方道谢,沿满是冰雪的楼道缓缓上攀。

    经历漫长又纯白的缄默,在门锁轻微的“咔哒”声中,他用心声呼唤对方。

    “时岑,现在安全到家了。”时明煦牵着小孩迈入玄关,话说得轻缓而坚定,“你一定、一定要如实告诉我”

    “在你我断联后,你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时岑猛然抬头,神经瞬间紧绷,通过时明煦的眼睛望出去——正对上一只翡翠绿的眼睛,像猫科动物的瞳孔。

    圆形竖瞳,从浓白卷涌状如糖浆的半流体中逐渐翻出来,时岑的视线随研究员一起向下瞥,看清了祂身躯间已经初具形状的发声器。

    祂见时明煦看向自己,立刻兴奋地咕嘟了两下,顺便将侍者撞到一边去,要自己占据时明煦全部的视线。

    很遗憾,依旧是听不懂的语言。

    时明煦因祂陡然凑近的动作下意识后缩,随即感受到炎热。

    下一秒,他发现周围的水雾变得稀薄一点——准确来说,不是变得稀薄,而是因为升高的温度而颤抖着挪开了。

    研究员的呼吸终于稍稍畅快一点,绵软的四肢间也逐渐恢复少许力量,可惜依旧不太受控制,只能勉强支撑着他站直身子、撑起头颅。

    在神经末梢缓慢的苏醒间,时明煦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点疼痛。

    他下意识往疼痛处看去——原来是右手被划破一道口子,或许是之前同侍者争夺水果刀时造成的,但那会儿他的神经高度紧张,完全没能注意到。

    而眼下,随着浓白色圆瞳生物的一点点靠近,周遭凝滞的水雾弥散速度也在加快,伤口处感受到温度,半凝固的血液就被融化,于指尖悄无声息地滴下来,落到地

    没能落到地上,就直接融进了散乱一地的浓白色中。

    ——可惜研究员没有闲心注意到这点,他同时岑共享视野,一起警惕地盯住这只不明生物。

    “时岑,我总觉得祂看我的眼神,像在看”研究员想了想,“像在看什么小动物。”

    “是的。”时岑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摁住胡乱踩踩的52号,“小时,祂看你,就像你看猫,或者你看实验体一样。”

    岂料他音还没落尽,就见对方的发声器变幻不止,先是在雾中扯出黏膜,又沾染零星水珠,像雨后林间细密的蛛网。

    下一秒,祂生涩道:“矿珍贵。”

    “小时,交叉结不适合这种会议场合。”时岑声音轻缓,从容不迫,“换成温莎结吧。”

    他说话间,没有停止动作。

    手——那双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手,它们分明属于自己,此刻却由另一人操控着,在时明煦脆弱的脖颈间游走。

    下一秒,食指指节在布料间的穿插,蹭到了喉结。

    随后,动作暂停片刻。

    继而,它在伸直的过程中转向,以一种指腹相贴的方式,触碰到那块颈部突起,又轻轻摩挲了一下。

    两下。

    第 29 章   哄骗

    “时岑!”

    时明煦终于忍无可忍,指腹同皮肤相抵的触感这样鲜明,它轻缓的,又很大胆。

    甚至能够感受到,指尖独属于时岑的、略高一线的体温。

    而在自己的惊疑中,那只手很快离开脖颈处滑动着的突起,回到它应有的位置去。

    在布带的穿梭间,黑白交织于胸前,像跳跃着的琴键——就在这首无声夜曲里,时岑为他系好一个堪称完美的温莎结。

    下一刻,身体的控制权骤然回归,时明煦单臂撑在衣帽间柜门上,心脏悸动。

    领带末端,因为倚撑的姿势垂落下来,晃在胸前,昭示着他此刻的不平静。

    他向时明煦伸长胳膊,露出覆盖纹路的惨白掌心,声音也不自觉兴奋起来:“时岑,加入我们。神爱世人,祂曾亲自阻止灾厄,赐我福祉,也将原谅接纳你。”

    “果然。”时岑的心声传过来,“小时,他在尝试拉拢你。”

    情况走向同他们昨夜料想的几乎一致。他说着,垂眸看向手臂伤口处,又瞥了眼平板。

    微亮屏幕被一分为二。一边是唐·科尔文刚刚发给他的实验数据,另一边则链接缠枝白玫瑰通讯器,正上传解析他的身体数据情况。

    好在,渗血速度终于稍稍减缓。

    时岑尝试放缓语气,安慰对方:“此外,我并非故意失联但我一晚上没睡,夜间又体力消耗巨大,回来后没撑住,就囫囵眯了一小时。”

    可时明煦显然没有那样好糊弄。

    “你被藤蔓划伤了。”研究员感到一种铺天盖地的可怖寒意,几乎快要握不住桨,“伤口,流了那样多的血——不行!时岑,你必须立刻联系医疗中心!”

    研究员声音发抖:“你忘记唐·科尔文昨晚的实验了吗!”

    所有被藤蔓刺伤的白鼠,都会死亡。

    “但那些数据所记录的都是成年体,这株藤蔓还没能彻底长大。”时岑心声平稳,“小时,关心则乱——虽然我回来后是短暂休克了一小时,但现在没有什么不适。现在贸然联系医疗中心,我该怎么解释受伤?放心好了小时,直到现在,基因状况也没有任何异常。”

    他说着,将刚刚传导完数据的通讯器戴回左耳。

    “不用太担心我,小时。”时岑闭目,“反倒是你独自行动,一定要注意安”

    他的话就在此次戛然而止——下一秒,与时明煦意识紧密相连的瞬间,二人同时隐约听见了乐声。

    它正是从七十七区的17号建筑中传出,但并非提琴或者琴筝,这种乐器的声音婉转又轻灵,与时明煦从前了解过的乐器都不一样。

    也与过分晦暗的落雨天地格格不入。

    但好在,随着小艇愈发靠近,乐声也逐渐清晰,时岑成功听出了它的种类。

    “是尼古赫巴琴。”时岑说,“我同七十七区的人有过来往——他们大多是黄金时代北欧人的后裔,这种琴在其文化里,经常用于民间庆典活动,这会儿怎么会有人演奏这小时,你怎么了?”

    就在时岑话未落尽时,时明煦已经骤然竭尽全力划起桨来,小艇直直破开迷迭,迅速往白雾笼罩的17号建筑逼近。

    琴声,愈来愈清晰,冰层碎裂声也凌乱响起,夹杂脚步的踢踏——老旧的17号建筑已经在雨中被冲垮小半外墙,裸露在外的三层楼道连接水面,堪堪高于几寸。

    水面之上,是重重叠叠的、低矮瘦削的人群。

    一群半大的孩子。其实这具身体的反应没有那样大,但时明煦的敏感似乎直接作用于意识体,以至于他产生了片刻恍惚,下意识伸手遮挡自以为有的狼狈——可他忘记了右手才是自己的惯用手,眼下右手空出来,下意识挡住口鼻的瞬间,他就被气息烫到无措地绷紧。

    腰霎时反弓起来,他脖颈也仰着,喉结的耸动就变得格外突出,沿下巴淌下的水滴反射出晦暗夜色,蜿蜒爬出晶莹又情|色的痕迹。

    敲门声又响两下。他手拍到自己后臀,发出闷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时明煦淡淡道:“意外。”

    研究员神色如常,用锅铲将焦透的土豆铲进垃圾桶:“再去冰箱里给我拿两个。”

    “啊?哦哦。”索沛有些尴尬地收回手,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人。

    宽肩窄腰,一副“别死我家里”的冷淡表情,即便被当面质问也没有慌张,分明丝毫不心虚,甚至可以说不在意——这种状态,又回归到索沛熟悉的模样。

    现在再回想自己刚刚,竟然真有一瞬间以为对方身体里钻进了另一个灵魂,甚至下意识想去摸枪,实在有点荒诞。

    索沛缩了缩脖子,疑心这是前些天去西部荒漠后留下的后遗症。

    也可能受到了奶奶记录本的影响。

    总之,黑发棕皮的佣兵恢复到嘻嘻哈哈的状态:“我就开个玩笑嘛老大——那什么我立刻去拿。”

    他说完,就拔腿往客厅去了。

    “他还在怀疑你。”时岑心声淡淡,“小时,你要再凶一点,最好编个具体理由——如果索沛对你的信任产生裂缝,此后任何一点微小的反常都会放大这种怀疑。下午佣兵团聚集,你也就没法把他推出去打马虎眼,混淆其他人的视听。”

    “小时,你”

    “我知道了。”时明煦打断他,“时岑,你也在厨房待太久了。”

    时岑闻言回首。

    唐·科尔文正往厨房方向来。

    唐博士大声道:“香气飘得满屋子都是了诶,时,你怎么这么慢?这不像你平时的作风啊。”

    唐·科尔文走到门边,推推自己的镜框:“你今天有点奇怪哦!嗯我想想,具体来说,你有点反常,有点心不在焉?”

    “是吗?”时岑将装有土豆炖牛肉的餐盘往唐博士手中一递,自然而然地问,“想知道为什么?”

    “八卦是人的天性。”唐博士身体前倾间,发梢扫过金丝镜框,“喂,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时岑微微一笑,就要开口。

    两分钟前,另一世界。

    索沛已经揣着俩土豆晃悠到厨房门口,他对自家老大的疑虑还没有彻底打消,总觉得对方的坦然中透露出一丝古怪,就好像好像言行举止中,隐隐掺杂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吹着口哨,转入厨房门,在迈入的瞬间,他听见时明煦说。

    “今天做饭走神了。”

    时明煦倚在料理台边,袖口卷到肘部,露出肌肉紧实流畅的小臂,下巴微仰间,示意索沛将土豆抛给自己。

    索沛抛着土豆附和道:“哇!老大,你竟然也有走神的时候?什么事儿有这么大魅力,说来听听?”

    “不是什么事情。”多亏了这具身体的条件反射,时明煦精准接住,动作轻松。

    “老大!你在忙吗?你总不会真睡了吧!”索沛欲哭无泪,“你好歹告诉我被子在哪儿啊!我都没在房间柜子里找着。”

    “被子,”时明煦努力控制着呼吸,小小声问时岑,“被子在哪儿?”

    “别管他。”时岑声音喑哑,“专心一点小时。”

    这要怎么专心!

    “不会被听见的。”时岑顿了顿,声音转向温柔,沙哑没褪干净,混合成一种难以抗拒的蛊惑,“不会被发现,相信我。”

    佣兵忍得难受,他额间也渗出薄汗,时明煦这具身体的腰肢柔韧,那些汗都汇聚去背脊,再含到腰窝里,变成晃荡的小潭,浑浊的呼吸。

    “小时,继续。”

    时明煦就没法再拒绝。

    他唇舌都潮湿,微微张了口,试图用嘴巴分担呼吸,但从口中吐出的气体更灼热,同鼻息纠缠在一处,又被那处的热意比下去。

    哭腔是从意识体中直接发出来的。

    很短促,几乎是立刻就被时明煦自己捉回去,可时岑还是听清了。

    佣兵这会儿也逼近极限,被对方的反应取悦到,忽然恶劣地说:“嘘,小心一点。”

    “索沛还在门口。”

    时明煦几乎立刻浑身打了一轮小颤。

    他血液瞬间全涌到脑袋里,大着胆子往门缝处瞥了眼——暖黄色朦胧又完整,一长条匍匐在地面,分明没有索沛的鞋阻断光线了。

    对方明明已经离开。

    “时岑!”时明煦恨声道,“我不帮你了!”

    “那你自己也会不上不下,”时岑体贴地说,“我不忍心。”

    “你!”时明煦双眼湿润,简直没法想象对方怎么能这么无赖,他在愈发急促的呼吸间,一口咬住了被褥,动作终于彻底毫无章法。

    房间内只有缭乱呼吸,只有粘黏水声。

    时明煦觉得自己在被蒸腾,意识一次次被往上抛,高入云霄,简直快要失真。

    可他身体又在下坠,坠到褥间,坠落水底,沉酣里没有神智可言,他连视线都微微模糊起来

    他们在干什么?

    时明煦面色凝重地望去,就在渐趋消散的冷雾中,他与时岑,终于得以看清。

    ——这些孩子,正在围圈跳舞。有个男孩倚着断墙弹奏尼古赫巴琴。

    但在更加偏僻的另一隅角落,放着两只轮椅,两人蜷缩其间。

    一人白发苍苍,另一人面色惨淡,都闭着眼,瞧不清神态。

    是贝瑞莎,和时明煦曾在ID卡上见过照片的那名男孩,有一副东方人的面孔。

    贺深。

    时明煦甚至还记得,当初丹尼尔之所以想要担任向导,就是为了给他的好朋友贺深凑贡献点治病。

    贺深,也是被贝瑞莎收养的孩子之一。

    而眼下,他们就这样被晾在楼道口,被斜吹的雨线濡湿五官,衣袍下的单薄无处可藏。

    研究员忽然被一种莫大的不安裹挟,这不安中又生出愤怒,他几乎在小艇靠岸的瞬间就夺步冲去,贴着湿透的断墙,赶往贝瑞莎与贺深身边。

    “光动动嘴皮子可不行。”时明煦没有贸然去握那双手,他看着黑色斗篷,在雨声与背向的阴影中,侍者只有嘴裸露在外,“好歹有诚意一点。”

    侍者动作一滞,他收回手,要推开旁边最近的大门——时明煦注意到,那正是305室,贝瑞莎、沙珂与贺深的家。

    接着,侍者仰起下巴:“你要目睹神迹,可以。但我从不随意奖励信众——队长,请吧。”

    “你想跟我进屋谈。”时明煦声音淡淡,套用对方的句式,“可以。但我有条件。”

    他指指椅子上的两人,又指指舞圈中央的女孩:“我不习惯和谁独处,总得有几个人在场才行。”

    “真可惜——既然你不轻易奖励信众,就只能让他们三个进屋。”

    “时岑!”侍者压着火,“你不要得寸进尺!”

    时明煦直接迈入雨中,往沙珂方向去:“那免谈。”

    他才刚走出两步,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抓握住——与他通感的时岑几乎瞬间眉头一跳:“小时,小心。”

    侍者的体温太低了,实在不像活人,就算是被雨淋透,也不该这样冷。

    他贴上来的手像是寒冰,但触感又很正常,丝毫不显僵硬。

    “你阻止他人接受洗礼——神明自上而下地见证这一切,你所招致的不幸与我无关。”侍者咬牙切齿,拍拍手道,“都停一停。”

    尼古赫巴琴的声音戛然而止,踢踏的舞步也倏忽消失,在晦暗风雨里,有两个男孩架起沙珂,往305室走去。

    时明煦将那只握在腕上的手捋下去,淡淡道:“侍者,请吧。”

    305室的陈设一如既往。

    “DNA匹配结果显示,这具尸骸属于一位五十年前失踪于外城的D等居民,名叫安德烈。按照时间推断,他在七年前应当已经年近六十,怎么可能直至死亡都只有十三岁博士?博士?”

    悚然的浪潮,就在顷刻翻卷上来,连带着吞噬掉感官共享中的两个人——在这个瞬间,时明煦与时岑都手脚发凉,丧失语言能力,思绪被迫牵扯回彼此对镜交流的那个夜晚。

    那晚,时明煦问:“知道双胞胎悖论吗?”

    如果这世上,真有那么一对兄弟,一方失联数年,直至死亡时依旧年轻。另一方却早已在漫长等待中,垂垂老矣。

    那么,那么这些断层的时间,是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失去?

    时明煦头痛欲裂,惊涛骇浪拍击着他二十多年间建立的全部认知,他得将指甲深深掐入手心,才能强迫自己勉强维系着坐姿。

    冷汗涔涔而下中,时明煦视线模糊,他在最后一线摇摇欲坠、脆若浮丝的理智里,艰难地想——

    眼下人类所面临的,究竟是一个一个怎样的世界?

    第 30 章   陪伴

    时间的尺度,似乎真的被撕裂了。

    这意味着什么?

    时明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勉强对燕池露出一个笑,编造身体不舒服的借口搪塞过去。

    随后,他用心声同时岑说:“我原先以为,你我之间的互通,是四维空间产生的某种偶发性谬误,这种无限接近于零的小概率事件没有规律、无法研究,像是书卷印刷时,无意撒漏的一个墨点。”

    “现在你的想法改变了吗?”时岑说,“小时,你认为数据中心的匹配结果没有出错——如果安德烈死亡时的年龄真的是十三,就证明他也违背了时间认知上的规律他的生命,像以某种不知名的方式,被按下了暂停键。”

    “是的。”时明煦攥紧的五指微微松开,掌心已经被掐红了,身体上的脱离感也被传递给对方。

    “时岑,”时明煦用心声问,“我该”

    “不用回答。”时岑立刻应声,“如果他再废话,就连人带箱子给他丢出去。”

    时明煦一愣,随即站直身子,凉飕飕地瞥了索沛一眼。

    这招果然很好用,刚才还嬉皮笑脸的佣兵一下老实了,也再不敢提让时明煦帮忙搬东西这种话,对方哼哧哼哧,将一堆紧急收拾的行李全弄进来,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听见叩击声。

    时明煦半倚在门边,尽量模仿时岑的站姿习惯,又将指节反叩到门框。

    接着,他依照时岑的指示,朝索沛简短道:“你暂时睡这间。”

    “得嘞!”对方立刻喜笑颜开,要继续将他堆积门口的家当往房间搬——但就在途经书桌附近时,他停下脚步,狐疑地深吸一口气,继而迅速捂着口鼻后退。

    重物脱手落地间,砸到他的脚背。

    佣兵立刻“嗷”一声悲鸣,跳着脚吱哇乱叫道:“我去!老大,你家里刚死人了吗!”

    下一秒,他陡然反应过来什么,立刻捏住鼻子,声音尖细道:“我我我什么都没闻”

    “你让他闭嘴。”时岑忍无可忍。

    “我今天救了个孩子。”时明煦忽然出声,却没有依照时岑的话,“在玛利亚广场附近——他是白日的信徒。”

    他隐去姓名与教堂信息。良久,时明煦深吸一口气。

    他和时岑,好像,似乎,的确,当真互换了身体。

    安德烈的目光,随落雨溶解在天地间,好像要一路流淌至陷落地。

    他沉默了很久,才说:“哥哥应该,已经习惯了没有我的生活。”

    继而,他伸出手指点在窗玻璃上,自己转移掉话题:“小时,我就是在世界尽头,碰见那只蝾螈的。它小小的,只有巴掌大,它保护了我我们之间有一个承诺。”

    “你现在决定去找它吗?”时明煦说,“你想离开方舟,离开乐园——这很危险。”

    “嗯,我知道的。”安德烈缩回手指,“谢谢你。世界尽头,很危险。但,我必须要去。”

    他又缓缓抬头,看向时明煦。

    “小时,”安德烈轻轻地说,“你很特别那些尝试,很勇敢,但,现在还太早啦。”

    他在刮过方舟楼宇的风声间,踮起脚尖,尝试以一种长辈的方式,拍了拍时明煦的肩膀。

    安德烈说:“我去吧。”

    下一秒。

    周遭的一切,在这个字后骤然支离破碎,记忆像被摧毁的雪崩,将时明煦裹挟其中、冲下山崖,又滚落河谷,他在无名的河流中沉浮,面色苍白,不知今夕何夕。

    好冷好想,睡一觉。

    但是,仅存的理智在叫嚣着挣扎,告诉他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就这样彻底沉睡过

    “时明煦!”

    一种强有力的生物电流瞬间贯通全身,心跳与血液的温度都被传递给他,像是在给溺水之人渡气一样——时岑的意识仅仅贴合着他,将一切都共享给他,于是时明煦得以获得崭新的力量,他好像险些死去,但又在这个瞬间获得新生。

    “我”时明煦心声艰涩,连舌根都在发麻,“我,刚刚,我”

    他一时间想说很多。

    但他最终只问:“你等我了多久?”

    “不到一分钟。”时岑感受着他低到可怕的体温,被巨大的恐惧余韵攥着心脏——他刚刚已经到了失控边缘,身体仍同文珺对峙,意识却止不住抽痛,对方逐渐逼近死亡的强烈直觉催促他不断努力,以各种方式,尝试与对方的链接。

    就在蛛网堪堪断裂的前一霎那,他终于得以成功。

    “小时,你先缓缓。”时岑心有余悸,甚至不敢让虚弱的研究员再多说话,也暂时没有将身体控制权交还给他。

    时岑甚至想都没想起自己世界的身体。

    研究员听话地点点头,他把身体交给时岑,但大脑没有放松——他已经意识到,时间膨胀,刚刚似乎也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他在难以名状的状态下被困如此之久,可在现实世界里,只过去不到一分钟。

    然而他思绪流转间,文珺已经从崩溃中稍稍恢复。

    她抵住胳膊的动作很决绝,头发湿漉漉的,又粘黏在脸边,混着血。

    她依旧看着时明煦,声音又轻又哑地重复一遍:“放弃吧。”

    随即,她猛地低头,摁住针管,要将剩余的安乐死药剂,急速推入自己的身体。

    “时岑,”时明煦干巴巴地开口,“你现在是闭着眼睛的吗?”

    “嗯。”时岑的声音听起来也很恍惚,“我尝试抬手,但是只能控制你身体做出相应反应。”

    说着,他垂目,看清了被抬举至眼下的左手掌心。

    它正细细地发抖,又忽然无措地指节蜷缩了一小下。

    时岑重新睁眼开,心声轻而哑:“小时,现在倒是公平了。”

    ——他和时明煦,都无法再控制自己原本的身体。

    意识就这样奇异地错位,像从维度间漏出的两颗粒子,在此前所有能够认知到的世界规则之外,竟然真的发生了这种难以想象的转换。

    这要怎么换回去?他醉眼朦胧,朝时明煦举杯:“时,你说是不是?”

    但回应他的,只有大门被猛然关闭的“嘭”响。

    52号又被吓得一扬脑袋,它虽然不满,但仍惦记着这人刚剪完自己的指甲——猫咪痛失利器,只好虚张声势地骂了两句,蜷回窝里睡觉去了。

    而时明煦步履匆匆,他在联系城防所、请求前往灯塔的同时,共享了唐·科尔文的最新发现。

    难以想象,如果所有人都不加防备这将在外城掀起怎样的浩劫。

    五个从A-159城市遗迹回来的佣兵只吃了顿饭就全部发作,从B-150号城市遗迹回来的那位,也是回城不久就身亡——这样看来,屏蔽型植株毒素在人体内的潜伏期,或许只有一到三天。

    ——不对!

    时明煦抵达公寓一二层楼梯间,在滂沱雨幕前的压迫中,他忽然反应过来。

    “时岑,这些人都是身强体壮的佣兵。”时明煦心声发颤,“如果如果是老弱病残呢?”

    “根据唐博士的实验结果,体弱者压根儿撑不了那么久。”

    就在此刻。

    浴室外忽然传来响动,像是节日气球炸裂的声音。

    时岑几乎是潦草地裹好衣服、夺门而出——但已经来不及了。

    阿什利,那个满脸雀斑的、偏激又胆小的男孩,最脆弱的F级,他正背对书桌,定格于一个往沙发走去的姿势。

    他没有死在十岁,也没有死于洪水,但此刻,灰白的骨屑飘洒在空气中,背脊处的衣服被撑破,肋骨根根突出,像是粗糙翅翼,或者黄金时代白桦的枝桠。

    从张开的背部,阿什利的体内,飘飞出红白相间的粉尘。它们在窗边晦暗的天光中,在密密匝匝的雨声里飘散着,红白覆盖桌面。

    如果你曾见过圣诞节雪地间洒落的红纸或金粉,就可以很好地想象它。

    而在未被覆尽的书桌一隅,放着时岑尚未收起的小张空白草稿纸,现在那上头,已经爬上几行黑色的、歪歪扭扭的小字[1]。

    “先生——我向你陈明我的罪,不再隐瞒我的恶。

    你是我藏身之处,我救赎之路,必佑我脱离苦海。

    以得救的乐歌,四面环绕我。”

    红白骨屑四下翻飞,此刻没有乐歌,只有无声死寂,天地仍旧落雨。

    右耳通讯器的震动打破缄默,时岑抬指去接时,阿什利的身体刚好彻底坍塌。

    时岑在古怪的小股电流声中轻轻蹲下,为阿什利阖上未闭的双眼。

    很快,变声器处理过的声音传到时岑耳中。

    “嗨,尊敬的时岑先生。”对方语调愉悦,一如清晨,“怯懦者坠入地狱,您无法洗净他的罪——你我都曾与神直接对话,又都蒙受神的拯救,我们才是真正的同类嘛!”

    “那么,我亲爱的朋友,不见见你,还真是让人觉得可惜。”

    侍者那边没什么杂响,时岑无法通过环境音来进行判断——但也正因为没什么杂响,甚至连雨声都听不见,这表明侍者一定处于某处隔音效果极佳的、面积不大的室内空间。

    或许是地下室。

    时岑垂眸,盯着小孩亚麻色的、覆盖细白骨屑的卷发,平淡道:“这次想要怎么见我?”

    双方的大脑都有些宕机。时明煦在愕然间喉结上下滚动,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与时岑都是。

    可文珺还在同他对视,前者目光中有一瞬间的茫怔,但很快,悲戚重新包裹住她,她在那只白化大鲵的撞击中,在骨骼与金属笼杆的闷响中,看着时明煦。

    她将注射器死死抵在小臂,小李举着麻醉枪瞄准她,却不敢轻举妄动。

    而文珺的眼神,愈发变得难以形容。

    就好像,她并非在看某个独立的个体,而是在看一个场景,一种假设,甚至于更抽象、更模糊的画面而文珺本身,充当着观察者,或是窥探者。

    这种神情在让时明煦觉得心悸的同时,却又让他觉得熟悉。

    他一定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神情——他想起来了!

    在东南沿海的C-23号城市遗迹,178号向灰白色生物体内倒悬滑落,悲悯等短暂地击中过他、使他回忆起178号出逃那晚的片刻记忆。

    在西部荒漠的B-110号城市遗迹,178号尾刺突出、渐趋鱼骨,祂在黄沙弥漫的废城中,卷涌出铂金色的瞳孔,麦浪般的情绪波涛随风流转,最终化为一种俯瞰视的、旁边式的怜悯。

    文珺此刻的悲戚,分明同178曾经流露出的高级情感如初一辙。

    “178号”时明煦心声很慢,“178号,祂曾经属于文珺博士的两栖类实验室。”

    他想起那个在超市采购鸡肉与蘑菇的夜晚,在电梯中,文珺告诉他——

    “祂是墨西哥钝口螈的直系后代,这种蝾螈在黄金时代已经濒临灭绝,178号作为难得的幸存活体,保留了99.2%的先祖血统。”

    “祂没有产生任何异常。”

    可、是。

    可是根据他们此前共享的信息,时岑世界的文珺在那晚就已经出现异常,她赶去医疗中心,留给时岑的最后印象,只剩下那次夹杂风雨的通讯。

    与此同时,时岑的心声响起。

    “是的小时,我世界的178号,祂是由我由我亲自带回灯塔。”时岑默了片刻,“祂太弱小,几乎毫无异变迹象,以至于祂出现在陷落地外围的A-159号城市遗迹,本身就显得反常。”

    “而在一星期后,祂就开始出现胡乱的骨骼重塑,直至逃离乐园。”

    “是两个世界178号的不同异变进程,导致了你我世界的文珺博士也出现偏差吗?”时明煦声音微颤,“时岑,我们先前以为那只是滤网的随机性,我们是不是是不是也想错了?”

    “或许是的,小时。”时岑分神盯住文珺,防备对方随时可能做出的注射自杀行为,“滤网理论无法解释,为什么178号会对人类具有某种特殊情感。”

    “祂曾经在B-150号城市遗迹救过我,又带走安德烈的骸骨——可祂终究并非人类,为什么会在被当做实验体的情况下,还对人类表现出隐约友善?”

    乃至于展露出高级情绪。

    祂究竟在自己与时明煦身上,看见了什么?

    当前状态的文珺,又受到了祂怎样的影响,才会同样对时明煦露出这种神色——她又是否如同178号一样,知晓了这副身体中,存在着两个相互交织、又无从得见的灵魂?

    “我明白了!”时明煦的呼吸骤然紧促,如果不是时岑在掌控身体,他现在一定没法控制住表情。

    就在沉默之中,竟然是时明煦那头先动作起来——也正是这种动作让时岑意识到,还好,他们间的通感依旧存在。

    但下一刻,他的神色变得微妙:“小时,你在做什么?”

    一种轻微的按压感自心口处传来,分明是掌心贴合着前胸的感觉,对方屈指,勾了勾胸带,随即松手。

    皮质的细带柔韧,弹回原位,微微陷进布料里,而始作俑者竟然又好奇地轻轻拍了一下,似乎是惊疑,又似乎想要表示安抚。

    时岑眸色晦暗,他深吸一口气,抬脚往0716号实验室方向去:“好摸吗?”

    “嗯?”时明煦闻言一顿,被当场抓包。

    但研究员这会儿倒是很坦然——或许是因为,眼下是自己在支配时岑的这具身体,不久前那种被哄骗着解胸带时的局促就此消失掉。

    时明煦想了想,觉得这个动作和时岑的某些行为相比,一点也不过分。

    于是他如实回答:“摸起来手感确实不错。”

    时岑脚下动作稍微一滞,但很快,一种微妙的情绪从意识里流淌出来,被共享给时明煦。

    以至于,时岑同两位中年研究员打招呼的声音都显出一点格外的亲切。

    随即,他走入实验室大门,愉悦地说:“那就好。”

    “我把他带回来,但他突发基因链断裂,于不久前死亡。”时明煦继续说,“索沛,你要是闲得没事,就把客厅再拖一遍——以及仔细找找你那堆东西,看看里面会不会还有你奶奶的记录本残页。”

    他淡淡道:“我付了你四位数的贡献点。”

    语罢,时明煦径直转身往洗漱间去,没有再回头。

    而在他身后,索沛明显被镇住,对方呆了一瞬,囫囵搓了把头发,就自觉找到拖布,给客厅做起了清洁

    总觉得今天的老大有点陌生——但又说不出来具体是哪里不一样。

    他嘟嘟囔囔,拖完地搬好行李,又挨个打开箱子,乖乖尝试找记录本去了。

    而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时明煦鞠水,打湿了面颊。

    他这会儿才显出一点忐忑:“时岑,我刚刚那样说话,没问题吧?”

    “当然没有。”时岑轻轻一笑,“小时,处理得很好。”

    时明煦呼出一口气:“下午还要去见你的其余队员,我尽量学像一点——对了时岑,索沛提到的‘洛林’,是个什么样的人?”

    接下来,像是事先约定好那般,时明煦与时岑同时开口,在电车起步间绵密轻柔的晚风中。

    ——“四维空间的滤网,途经了地球。”

    “时岑。”时明煦迎着夜风,发被扬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眼中倒映的群星。

    他的情绪是如此真切,又如此动人,显露出从不示于人前的鲜活。

    但毫无保留地,被传递给时岑。

    时岑显然十分受用,在微妙的愉悦中,他听见对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