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抱歉,是我来晚了
腊月的寒冬冷得刺骨,夜晚尤甚。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拂而下,云照醒来时天已大亮,屋内的炭火烧得极旺,烘得他嘴角有些干涩。
“娘娘,您醒了?”采月刚一进门便看见静坐床榻的人,于是端着茶杯走近道:“早膳一会儿就好,您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云照闻言应声接过,旋即一饮而尽。
“什么时辰了?”唇舌的干涩被驱散,他掀被下榻问道。
采月道:“回娘娘,刚过辰时。”
云照若有所思。
不过片刻,外头响起了传膳的声音,几名宫女端着尚在冒气的食物走进,放下东西后便又都出去了。
采月把桌上的碗碟陈列整齐,然后对云照道:“娘娘,菜都备齐了,您快趁热吃。”
云照从屏风后走出,依旧是一身的纤尘不染,他徐步走近坐下,任由采月替他布菜。
脑子里回忆着昨夜那张纸条,出神间,他目光投向对面布菜的人,问:“楚国,可有一个叫归云斋的地方?”
采月见云照发问,想了片刻后正要回答,却不想被外头的声音打断:“怎么,皇后想出宫了?”
二人齐刷刷侧首,来人正是楚少泊。
朝服未褪,明黄的龙袍在日光照映下煞是刺眼,采月见状连忙向人行了一礼,然后十分有眼色地退出了屋子。
楚少泊径直走向云照,温语道:“可是觉得皇宫太闷了?”
云照淡淡一瞥,“闷又如何。”
大概是宿醉未消,楚少泊到现在还有些头疼,昨夜的质问让他对云照疑心全消,只剩浓浓悔恨与心痛残留胸口。
虽已拟旨广纳神医,可他不是不明白,这天下的能人又会有几个?机会实在是渺茫。
如今,他只希望在云照最后一个月的日子里无忧无虑,不论其他,开心便好。
“方才似乎听见你提到归云斋?”顺着凳椅坐下,他望着云照的侧脸道。
云照抿了口茶,余光扫过楚少泊柔和的面孔,确认对方没有起疑后道:“前些日子听几个下人谈起过,似乎是个很有趣的地方。”
“确实是个有趣的地方。”楚少泊道,“前段时间西南旱涝严重,所以朕特命人建了这归云斋,一来可以让流离失所的百姓有计可生,二来也能解决他们的温饱问题。”
“是么。”云照又啜一口茶,道:“那看来楚国的国库是十分充盈了。”
语气不难听出阴阳之味,忽然想到自己昨夜抱云照的时候对方没有拒绝,楚少泊闻言唇角微勾,大胆地伸手握向对方,调侃道:“朕的国库尽用来养皇后了,哪里还有闲钱盖房子呢?”
云照自然是没给他好脸子,用力抽回手后冷哼着瞪了他一眼。
只是这一举动,如今在楚少泊眼里完全就是撒娇,他低低笑了几声,难掩心中欢愉道:“好了,不逗你了,其实盖归云斋的银钱并非国库所出。”
“皇后过去是摄政王,应当知道关于朝中之事,一地发生天灾,那朝廷自然是要举国之力倾鼎相助,于是朕想了又想,那些吃白饭的老东西手里有那么多闲钱,何不奉献一些给百姓,岂非两全其美?”
不得不说,楚少泊确实算得上一代明君,只这短短几句话,云照便觉此人有治国之才。
可惜啊………
心里惋叹了一声,他想,若不是当下局势所迫,自己或许还能与此人交个朋友,只可惜万事没有如果。
“若我说想出宫解闷,陛下可会应允?”眸光投向身侧的人,他问道。
楚少泊旋即回应:“那是自然。”
云照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楚少泊接着又道:“只是外面不安全,你若想出宫,朕得伴你左右。”
云照料到他会这么说,便没有多言,只淡淡应了一声。
于是,在楚少泊的安排下,二人换了一身常服出宫了。
冬日不比炎夏,街边小贩明显少了许多,楚少泊之前曾出宫微服私访过,那时候正值盛暑,一路都是繁荣景色,尤其夜晚。
可眼下换了个节气,差别实在大了些。
“冷吗?”沿街走着,楚少泊忽然问道。
许是难得见这些新奇的玩意儿,云照一时有些沉迷其中,应也没应一句便径直走向路边的铺子。
———“各位客官,走过路过瞧上一眼,包准您喜欢。”
铺子老板正大声吆喝,转头看见一矜贵公子停在自家铺前,连忙招呼道:“这位客官,您瞧瞧我这玩物,都是手工编织的,您看看您喜欢哪个。”
云照埋头观赏那一堆竹草编织的玩意儿,情不自禁想起了当年与裴勉的种种,于是他拿起一只竹蜻蜓在眼前绕了一圈,刚想问价钱,却瞥见旁边伸来一只手,直接将一锭银子抛了过去。
“诶哟!”那老板被这突如其来的银钱打了个措手不及,接稳后忙道:“客官,您这银子太大了,我找不开呀!”
楚少泊的视线从一开始就被云照勾了去,那不掺半分杂质的温柔面孔,是他许久不曾见过的,于是十分阔气地一挥手,“不必找,赏你了。”
“谢谢客官!”老板乐得合不拢嘴。
云照拿着竹蜻蜓,表面一副爱不释手的欢喜模样,实则每一个眼神动作都在精心设计。
就在昨夜,他回忆了一晚上楚少泊这些时日对待他的种种行迹,可不就是一个坏脾气的醋桶子?
毕竟自己顶着付子晞的脸扬言爱慕他人,也难怪对方总是气急败坏,不过么…………
他想,既然楚少泊喜欢这张脸,那自己便好好利用这张脸。
日近晌午,天气不似早间那般冷了。
云照手里拿着串糖葫芦,眼睛赏着四下风景,时不时咬上一口,与那身茂林修竹之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楚少泊跟在他身后,怀里兜满了对方喜欢的玩物,一脸的喜不自胜,实在拿不下了就分一点给李德忠,
“陛下,咱们现在是要去哪儿?”大概是走了太久,李德忠着实累得慌,便小声问道。
楚少泊视线一路跟随着云照的背影,听到李德忠的问话,他忽地啧声低道:“没看见皇后逛得正开心么,不该问的别问!”
“…………是。”李德忠蔫蔫应了一声,心里直叫苦。
这边,楚少泊还在责怪李德忠毫无眼色,偏头的瞬间看见云照不知为何停了下来,于是立即大跨步走了过去。
“怎么了?”他前脚刚踱到云照身旁,蓦地开口问道。
云照没有说话,只默默注视上方。
楚少泊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半空的那块牌匾上赫然刻着“归云斋”三个字。
想到云照出宫前提及过这地方,他心下顿时了然,便道:“走了这么久,也是该歇歇脚了,要不要进去坐坐?”
云照手里还攥着那晚的纸条,不管对方是敌是友,他都要看看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于是应道:“嗯,坐坐罢。”
对于云照的回应,楚少泊十分高兴,直接把手里大大小小的一堆玩意儿扔给了李德忠,然后向迎面而来的店小二扔了一锭金子,道:“给我们准备一间上好的厢房,酒菜…………”
“等等。”话未说完,云照兀自打断,“厢房便罢了,随便给我们一张席位就好。”
他想,既然要揪出幕后之人,还是要在人多的地方,否则那冷凄凄的厢房,以楚少泊的性子,保不齐会在四周布满暗卫,届时又有谁会不要命地闯进去?
“为何?”楚少泊闻言果然拧眉,“这楼下人多吵嚷,你身子又不好,实在不宜受扰,”
“不行么?”云照见楚少泊态度强硬,瞳孔一转,立即放软了语调,“我本以为难得出来一次,可以玩得尽兴些。”
眉目间处处透着惋惜,楚少泊见了心疼不已,纠结片刻后终于妥协,“罢了,就依你的意思罢。”
言毕,他转身朝店小二道:“钱不必找,给我们准备个僻静点儿的席位。”
“是,三位客官请随我来。”店小二听罢乐呵着搓了搓手,立刻弓腰指引。
云照边走着,目光却时刻打量四下环境,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不由开始怀疑那信是否只是某个人的恶作剧。
不多时,菜齐了。
楚少泊提筷夹了片鱼肉送到云照碗中,轻语道:“尝尝他们家的清蒸鲈鱼,招牌菜。”
云照定了定神,默默将袖中纸条藏好,紧接着把碗中鱼肉夹起送进嘴里。
“怎么样?”楚少泊就这么看着,小心翼翼问道。
出神间,云照不紧不慢地咽下食物,瞥了楚少泊一眼后淡淡赞了声“美味”。
楚少泊咧嘴一笑,“既美味那就多吃些,你前几日在宫里都没怎么进食,这样下去身子怎么会受得了。”
说罢,他环视一圈席桌,然后把碟子都堆到了云照面前。
云照疲于应付他的热情,却又不得不为之演戏,只能报以一笑道:“谢陛下。”
“既出宫了,就不要这么叫了。”楚少泊摆摆手,颇为期待道:“直接唤我的名字就好。”
云照看了他一眼,“尊卑有别,不可。”
楚少泊有些失望,心道云照自病了以来,怎么连带着懂事儿了不少。
但事实上,云照哪里是变懂事了,是压根儿就不愿意喊他的名字,他怕自己到时候叫出来,万一没忍住恶心,当着人家的面儿吐了就不好了。
门口人潮攒动,各色男女接踵而来,可是忙坏了店里的伙计。
楚少泊一行三人落座于转角的席位上,比起堂中的那些,确实要清净不少。
眼见云照出神地戳着碗中饭,他瞥了眼身侧的李德忠,掩口小声问:“吩咐你的事安排得怎么样了?”
李德忠方才还佝着腰,听到楚少泊的声音后立即挺直了腰板,同样掩口道:“回陛下,按您的吩咐,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很好。”楚少泊低赞一声,显然很高兴。
另一边,云照将对面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却并不想理会。
满脑子都是那晚飞来的信纸,他一直在猜测对方到底是何人,但想了又想,实在是毫无头绪。
分神的间隙,他慢悠悠地拾起筷子准备夹菜,却不想大堂内忽然响起一阵骚动。
刺耳的吵嚷很快吸引了众人围堵,楚少泊本就喜静,见此番场景后心中甚是烦躁,便打发李德忠前去查看情况。
李德忠应声道是,正欲起身前往,却不想一道身影忽地撞开人群,直往这边冲来。
“小心!”眼见那蓬头垢面的乞丐直冲云照袭去,楚少泊高喝一声,一把将云照拽过去护在身后。
“呃嗯!”云照被巨大的力道拉扯过去,重心一个不稳,额头磕到桌角,当即鲜血直流。
楚少泊吓坏了,连忙把人扶起,紧接着一记刀眼飞向那乞丐,似要将他生吞活剥。
而那乞丐也似乎意识到自己闯祸了,提溜着一双眼睛不再疯癫。
但楚少泊并不打算放过他。
内力凝聚掌心,他眸光泛着刺骨的寒意,随时准备取了对方性命。
可就在他即将出手的时候,却听耳旁传来云照隐忍的呢喃:“人多眼杂,勿生是非。”
楚少泊动作一顿,最终还是没有出手。
他递给李德忠一个眼神,李德忠会意,紧紧抓着那乞丐的手防止对方逃跑,待看热闹的群众散开后,他悄悄把人交给了暗卫。
等待那乞丐的必然是牢狱之灾,但楚少泊可不管,眼下云照伤得不轻,他自认没杀了对方便已是大发慈悲,绝不可能轻易放人离开。
“血流到眼睛里了。”胸腔的怒火在看见云照的伤情后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浓浓的心疼停留其间。
他拿出帕子替云照轻轻拭去血迹,但那道不浅的伤口仍然不停往外冒着血珠。
“快,去找郎中!”眼看止不住血,他立即唤李德忠去寻大夫。
李德忠立即弓腰道是。
待人离开后,楚少泊让店小二准备了一间厢房,随后便抱云照上了楼。
“别怕,大夫很快就到。”把人按顿至床榻上,他轻声哄了一句,然后又是打水又是清理伤口,忙碌无比。
云照视线跟随,忽地抓住他的手道:“我要回宫。”
楚少泊一愣,“嗯?”
看着云照眼里流露出的恐慌,他猜测对方定是被方才的场景吓着了,便安慰道:“别担心,朕已让李德忠把那人押入了大牢,等回了宫,朕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但现在,你需要好好休息,一切等明日再说,好不好?”
云照却反常地耍起了小脾气,“不好,我现在就想回宫。”
语气夹杂着急切,楚少泊眉头微蹙,有些心疼地叹了一声,妥协道:“好,朕答应你,但至少也要等郎中替你的伤口上了药再回去,如何?”
慢慢地,云照松开手,轻应道:“嗯。”
于是,待李德忠寻来郎中后,看着那薄薄的一片纱布在头上围了一层又一层,楚少泊又细细检查了一番,然后道:“可以了,咱们回宫罢。”
渐渐的,夜幕笼罩而来,宫里一片静谧。
由于不放心云照,楚少泊一直待在长乐宫里,直到人睡下了才安然离开。
寒风卷着乌云,窗外的呼啸声尤其之大。
床榻上,原本酣睡的云照慢慢睁开了眼。
他小心翼翼走下床,随手披了件裘衣便匆匆出了门。
值夜的宫人正在角落偷偷打盹儿,他草草瞥了一眼,然后踱步出宫。
夜色成了很好的隐身衣,他一路行至大牢门前,趁看守不注意,不声不响地走了进去。
踏入牢门的那一瞬,腐败的气息顿时扑鼻而来,熏得他险些呕吐,只得硬着头皮前进。
很快,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是白日里的那个乞丐。
似乎是心有灵犀,那“乞丐”缓缓转过头。
脏乱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可即便如此,云照依然能看见对方在朝他笑。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他原地静立了片刻,然后大步向前走去。
“…………裴勉?”双手猛地抓住牢门,他眼眶泛着殷切的红,试探性唤了一声。
那人扬唇一笑,紧接着走向云照。
隔着牢门,他揭下了脸上的伪装。
熟悉的面孔刻入瞳孔,云照鼻头一酸,再没忍住哭了出来,“我就知道是你。”
掌心搭上对方脸颊,他低啜道。
早在收到信笺起他便有所怀疑,直到白日见到了人,他才终于肯定了心中猜想。
原来,自己从来都没有被放弃过。
“好了,不哭了。”对面,裴勉冲他一笑,调侃道:“再哭就变成花猫了。”
云照并非想哭,只是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看着那泪珠像断了线似的颗颗滚落,裴勉心疼得不行,同时自责向云照道歉:“抱歉,是我来晚了。”
“你来了,祐儿怎么办?”忽然,云照带着委屈的哭腔,冷不丁来了一句。
裴勉愣了愣,颇为无奈道:“搞了半天,这眼泪珠子不是为我流的了?”
云照白了他一眼。
裴勉笑了笑,道:“好了,不逗你了。”
“这次来,我可是拿了十足的把握要带你回家,所以你不必担心。”
深埋心底的熟悉语气让云照心生暖意,他与裴勉四目相望,破涕为笑道:“我信你。”
第八十二章 不好了,囚犯越狱了!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过得可好?有没有人欺负你?”昏暗的牢狱中,裴勉伸手轻抚云照脸庞,声音轻颤道。
云照看着他,掌心缓缓覆上脸颊上的手,哽咽着摇了摇头。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看着对面人含着泪的眼眶,裴勉心如刀绞,心里更加痛斥自己的无用,竟连心爱之人都护不住。
可又能如何呢?当时楚军突然来犯,自己正陷于皇位纷争之中,毫无多余的心思顾及那封战书,也自然没有预先整顿军队,害同胞死伤惨重。
若非云照当时…………
一想到那血腥的画面,裴勉胸口忽地一阵闷痛,竟呕出一大口鲜血。
“———呕!”
“裴勉!”
云照惊呼,手足无措地帮对方顺气,“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吐血了?可是哪里受伤了?”
裴勉淬出一口血沫,随手拔下发上的簪子插进锁鞘,然后推开了牢门。
“云照。”他轻唤一声,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思念将人紧紧拥入怀中,“都怪我,都怪我,都是我不好…………云照,我好想你。”
周身裹入温暖之中,云照只觉血液慢慢沸腾,亦是遏制不住地张臂环住对方,将脸埋入那日思夜想的颈间,“我也是,好想你。”
感受到一只大掌在胸口来回摩挲,云照大抵是猜到了裴勉为何突然呕血了,他没有出言宽慰,只是紧握住裴勉无措的手,然后慢慢探入里衣中。
粗砺的触感让裴勉浑身如过电一般,指腹划过那一道道蜈蚣般的疤痕,他喘息渐促,眼底一片猩红。
“裴勉,看着我。”另只手搭上那张稍显憔悴的脸,他压低嗓音,眸子透着几分果决道:“你听好了,我胸口这九道伤疤,每一道都挨得心甘情愿,它们是为了护我心爱之人而生,是为了大郢万千百姓而生,是我作为摄政王应负的责任。”
裴勉看着他,没有说话。
也许是安慰,也许是实话,他没有力气、也不忍心再去剖析了。
黑暗中,他一遍又一遍地抚过云照胸口,即便有华服的遮掩,他也能想象到这片皮肤有多么狰狞可怖。
“楚、少、泊!”蓦地,他收回手,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他杀了昇儿,又害你受伤,若是不除此人,难消我心头之恨!”
云照手悬在半空,“你、你说什么?”
裴勉一顿,紧接着便似看开般叹了口气,将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道了出来。
原来,当时的云褚在经受楚少泊的挑拨离间后,一怒之下就要将云昇除之而后快,但或许是仅存一丝良心,在他即将动手之际,却又放弃了。
“然后呢?”听着裴勉的阐述,云照急问。
裴勉微微抬颌,望着漆黑的牢顶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云褚临死前,留了一封书信在侧,上面交代了当时楚少泊如何向他出谋划策、提供毒药、以及全身而退的全部过程。”
话毕,他犹豫再三,从怀中拿出一封信笺递到云照面前。
云照一把夺过,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原本,裴勉是不打算早早将这件事告诉云照的,但转念一想,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先知道与后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无非是徒增伤心罢了。
视线落在云照跌宕起伏的胸口上,紧接着投射向那张被痛苦与自责覆盖的面孔,他伸出手,本欲出言安慰,却被对方一个抬眸制止。
幽暗的室内回荡着粗重的喘息。
蓦地,云照深深吐出一口气,就着浓郁的夜色,他望向裴勉,哑声问:“告诉我,在你带我离开的计划中,我需要做些什么?”
关于云昇的死,他会让楚少泊付出代价,但眼下,回到大郢才是他应该放在心上的首要事件,否则谈何报仇?
裴勉心里闪过一瞬间的意外,但并没有表现出来,他一五一十将计划告知了对方,并表示沈阙会在七日后率军攻破楚国边境。
“七日后是楚少泊的生辰,届时举国上下为其庆贺,也是他们兵力最为薄弱之际。”
云照颔首,“我知道了。”
裴勉语气沉重:“来这里前,我已偷偷让一批将士混入进来,只等七日后,与沈阙里应外合。”
说着,他两只手扶上云照双肩,告诫道:“在这期间,切记保护好自己,莫叫我担心。”
云照看着他,“嗯,我答应你。”-
离开大牢,云照摸着黑回了长乐宫。
一夜未眠,他斜靠在贵妃椅上,脑中尽是与方才那封信。
天已蒙蒙亮,忽然———“太医来诊过平安脉了?头可还痛?”
话落,原本紧闭的殿门蓦地带进一阵寒风,朝服未褪的楚少泊头戴九旒冠冕,手负背后大跨步走了进来。
云照被这突如其来的凉意冻得缩了缩颈,眯起的美眸在看清来人后覆上了一层淡淡的冰霜。
他没有起身的意思,依旧矜着身子坐在贵妃椅上,楚少泊也不恼,反而眉眼带着担忧上前询问:“伤口如何了?”
一想到此人害死了云昇,云照便难以遏制心底迸发的厌恶与愤恨,他偏过头回避楚少泊的触碰,冷冷睨了对方一眼。
楚少泊并未探见他眼底的嫌恶,只是手悬半空停留须臾,然后自讨没趣地垂了下去。
“好了,都是朕的错,若非是朕带你出宫游玩,你也不会受伤。”打心底怕云照从此不理自己,他也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了,尽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隔着纱布,他试探性地抚了抚云照受伤的额角,见对方这次没有回避,他心中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口中低喃:“先前未仔细看,眼下瞧着,你这伤口竟如此之深。”
边说着,他声音渐哑,蓦地切齿低喃道:“让你承受这般痛苦,那人实在该死!”
喑哑的嗓音不难听出其中怒意,云照美目微转,正思忖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便见一侍卫匆忙来报:“启、启禀陛下!不好了!”
“什么事如此慌张?”话音将落,楚少泊眉头微蹙,啧问。
侍卫喘着粗气,吞吐道:“是、是昨日冒犯皇后娘娘的那个逆贼…………他、他越狱了!”
“什么!”楚少泊正在气头上,听到这话,火气登时窜到了天上,“皇宫这么大,他能跑到哪去,搜!去给朕搜!”
“是!”
耳边聒噪消失,云照瞥了眼火气正盛的楚少泊,心里默默吐出一口气。
看来,裴勉已是逃出去了。
想起昨夜在牢狱中的叮嘱,他思量许久,最终下了一个决心———七日内,他要让楚少泊从万人敬仰的帝王,变成人人唾弃的野狗。
即便不为了自己,至少是为了云昇,他也要向楚少泊报下这不共戴天之仇!
第八十三章 还要我说得多明白,陛下才会懂?
“情况如何?”
“回陛下,娘娘的身体没有大碍,只是伤口还需恢复几日,这期间切记按时上药,否则很可能会留下疤痕。”
“知道了,下去罢。”
“是,微臣告退。”
…………
天亮了,宫闱内外变得忙碌起来。
诊脉结束,楚少泊一颗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了下来。
闲人散去,屋内静了片刻,楚少泊垂眸,拿起案上的金创药便走到云照跟前,“来,朕替你上药。”
说罢,他拔去瓶塞将药粉倒于掌心,揉搓几下后作势就要涂在伤口处,只是还未触及,腕子就突然被一只手圈住。
床榻上,云照垂着脑袋,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半张脸。
楚少泊正欲开口,却见对方缓缓抬起头,“陛下九五之尊,怎可纡尊降贵做这种事?”
温润的嗓音叫人如沐春风,正如手腕处传来的暖意,楚少泊还未反应过来,就看见云照的嘴角缓缓扬起一抹笑,而原来那个被冰冷贯彻的眼眸,此刻覆着一层他从未见过的柔色。
“我自己来就好。”趁人怔愣间,云照伸手将药瓶拿了过来。
楚少泊一愣。
脑中不断涌现出云照方才和煦的笑颜,内心激动之余,他难掩喜色地坐到床头,又一脸忧心地将药瓶夺了回来,“伤口在额头,你看不见,还是朕来罢。”
云照只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认了。
楚少泊也不含糊,动作十分轻柔,似乎生怕弄疼了人,一边涂抹一边不忘对着伤口轻轻吹气。
“好了。”涂完药,又缠了一圈纱布,楚少泊释然一笑,旋即将剩余的药放到云照枕边,道:“药先放这儿了,明日朕再来替你上。”
云照微微颔首。
仿佛才反应过来般,楚少泊压下上翘的嘴角,试探性地抚上云照脸颊,半疑道:“怎么了,怎的今日这样拘着,倒不像是你了。”
云照依旧不语。
见对方未躲,他大胆地将掌心下滑,在纤细的脖颈上摩挲片刻,然后是锁骨、胸口。
蓦地,云照抓住胸前游走的大掌。
温热触及的那一刻,楚少泊在心中自嘲,终还是自己多心了。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如往常那般被云照推开时,却见对方抓着他的手,猛一用力按在胸口上。
怔惑间,一道灼热的视线向他投来,“陛下说得不错,我似乎已不再是我了。”
“什么?”楚少泊一头雾水。
云照望着他,哑着嗓子道:“这几日,不知怎的,我总感到心慌,有时在白日里,有时在晚夜间。”
楚少泊一听不由蹙眉,忙弯下腰问:“可是身子不舒服?传太医瞧过了没?”
云照垂眸摇摇头,“并非身子不适。”
楚少泊略显焦急,“那是何原因?
静默半晌,云照缓缓抬起另一只手,然后用力覆在胸前那只手的手背上,眼神透着几缕悲凉和嘲讽,“我觉得,我大概是习惯了这里的生活罢。”
掌心传来的是一道道强有力的心跳,楚少泊似乎没反应过来。
琥珀般的瞳孔投向床旁尚在怔愣的人,云照嘴角绽出一抹自嘲的笑,悠悠道:“忘了是哪一天开始,每每夜幕降临,我脑中总是会出现一张脸,叫我夜不能寐。”
楚少泊几乎是一瞬间便想到了裴勉,可眼下这境况,他又不得不在心中怀疑,于是问:“谁?”
云照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他。
楚少泊心跳加速。
虽未说话,可望着那双眸子,那分明是在同他说:“每当暮色来临,我总是会不自觉地想到你。”
楚少泊思忖着,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他心嘲云照如此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念他呢,估摸着又是念裴勉罢了。
可紧接着,他整个人便愣住了。
只见云照掀开被褥,拖着病弱的身子跪挪到床沿,然后缓缓直起腰板,张开双臂便将他环住了。
屋内静默良久,只剩下喘息声。
楚少泊觉全身的血液都在顷刻间倒流,脸更是涨红不已。
闻着鼻尖处发丝传来的清香,他仍然处于自我怀疑的阶段,却还是不自觉地伸手将人搂紧。
从这个角度,他看见云照纤细的足踝正透着几缕淡粉,呼吸不由一促。
“还要我说得多明白,陛下才会懂?”蓦然间,云照发问,向来清冷的嗓音此刻多了几分嗔媚。
楚少泊周身过电般酥麻不已,是激动、是欣喜、是惊愕。
他双臂发力,紧紧将人拥住,“你说的,可是真的,你愿意接受我、接受留在楚国了吗?”
话毕,胸前依偎的人轻轻点了点头。
楚少泊几乎要疯了。
原来那颗精明睿智的头脑,在面对云照的主动示爱后尽数堙灭,就好似被利器挖空了一般。
“哈………哈哈哈,好!好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大笑起来,直接下旨大赦天下,免了百姓们整整三年的赋税。
这是楚国自建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自此,民间纷纷开始传出流言,一拨人褒赞皇后贤德圣明,体恤民情,另一拨人则是唾弃皇后狐媚惑主,竟然诱哄帝王下出这等荒唐的旨意。
而后面这拨人,恰恰包括了朝中重臣。
可那又如何?如今皇后正值盛宠,谁敢上奏弹劾?只能一个个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然而,这一切都在云照的计划之内。
自那日过后,他便整日都与楚少泊待在一起,用膳时会细心地替对方擦拭嘴角的汤渍,赏花时会随手折下一支,笑语盈盈地问对方好看与否,倒真像是新婚夫妻一般。
而楚少泊也沉溺在这温柔乡中不能自拔,以至于经常不去早朝,导致朝廷怨声载道,声讨云照的折子几乎堆成了一座山。
可云照哪里管这些,他如今只拉着楚少泊饮酒享乐,每当楚少泊良心发现准备上朝,他便投准时机哄上一两句,这皇城就又成了一座无主之城。
让天下人拥护的天子一步步堕落,而那些老东西却无任何手段挽回,他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别提多痛快了。
但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第八十四章 有此妖后,我大楚社稷危矣!
清晨,天色将亮。
云照睁开眼,身侧是楚少泊熟睡的侧颜,他冷冷瞥了一眼,眼底透出几分嫌恶,旋即掀被下榻。
不小的动响扰醒了原本熟睡的人,模模糊糊瞧见床前一抹纤长的背影,他翻身打了个哈欠,然后悠悠起身。
“天色还早,怎么不多睡会儿?”从身后环住对方的腰,他下巴抵在对方颈窝处,问道。
云照默了片刻,接着轻笑道:“有些口渴了。”
楚少泊听罢,立即命人拿来一壶热茶,紧接着倒上一杯递到云照面前,“来,喝罢。”
云照微笑接过,一饮而尽。
偏头看见楚少泊在更衣,他眼珠一转,明知故问道:“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楚少泊看向他,眼底透出些许无奈,“已经五日未上朝了,若朕再不去,那些老家伙大概要急得跳脚了。”
话毕,他展开双臂,旋即两名婢女过来替他穿上了龙袍。
正当一名婢女跪下准备替他系上腰封时,云照缓步走来将腰封顺了过去,然后旁若无人地替楚少泊系上。
两名婢女相视一笑,十分知趣地退下了。
“陛下为了陪我,几日都未去上朝,恐怕外头的人已是将我骂得狗血淋头了。”边系着腰封,云照淡淡说道。
楚少泊立即道:“陪你是朕心甘情愿,谁敢议论,朕砍了他们的狗头!”
云照抬眸望向他,嘴角浮起一抹笑,但很快又黯淡下去,接着语含自责道:“陛下误了朝堂,追根究底还是因我而起,若再为此动了杀念,恐被天下人唾骂。”
“别担心。”眼看云照如此为自己着想,楚少泊感动不已,连声安慰道:“朕身为一国之君,还能镇不住他们?”
但云照还是一副自责的模样,耷拉着脑袋欲言又止。
楚少泊心疼坏了,一把将人搂进怀里,“你放心,有朕在,无人敢乱嚼舌根。”
云照低低应了一声,“但若有人当面弹劾,也希望陛下勿要责罚他们,否则君臣之间出现隔阂,我的罪孽便更深了。”
楚少泊听罢叹了一声,“你说你,如此替旁人着想,可有一刻为自己考虑过?”
云照笑了笑,“国事关乎到万千黎民百姓,本就该放在第一位。”
楚少泊又是一叹,正想说什么,云照蓦地打断他:“既然陛下现在去上朝,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陛下可否答应。”
“你说。”楚少泊道。
云照似有几分纠结,半晌道:“这几日,我听了不少风言风语,朝臣们唾骂我祸乱朝纲,担不得皇后的宝座,可我也只是想让陛下多陪陪我而已,并非有意。”
话到深处,他挤出两滴眼泪,恰好滴在楚少泊的衣袖上。
楚少泊自是心疼不已,听到云照倾诉想要自己的陪伴,他心中欢喜,可一想到前朝那些七嘴八舌之人,他又着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好了,不哭了,朕答应你,一下朝就回来陪你,好不好?”一边安抚着,他抬手替云照拭去泪水。
眼见人要上钩了,云照也十分懂事地点了点头。
楚少泊穿戴整齐,忽问:“对了,你方才说有个不情之请,是什么?”
云照闻言,面儿上透出些许歉疚,“我原是想在陛下上朝时,向朝臣们聊表歉意,可后来想了想,若陛下带我一同前去,会遭人诟病。”
说着,他十分纠结地啧了一声,“可若不做此举,我又实在良心难安。”
“既如此,那就随朕去罢。”楚少泊最是见不得云照难过,在对方表述完毕后当即就应了下来。
于是不过须臾,威严庄肃的朝堂上就出现了十分荒诞的一幕———他们的天子,正牵着一红衣美人缓步走向高堂,然后齐齐落座。
一阵惊愕过后,堂下骚动起来。
“陛下,微臣请问这是何意?”忽地,一头戴乌纱帽的花甲老人指着楚少泊身旁的云照,义愤填膺道。
“大胆。”楚少泊俯瞰着他,冷声道:“傅丞相,即便你身居高位,朕也敬你是三朝元老,可如今朕身边坐着的是当今皇后,岂是你能用手指着说话的?”
强大的威压让原本骚动的人群稍稍安静了些许,但仍有三两个不怕死的上前质问。
“陛下,老臣作为三朝元老,从未遇见过今日这般荒唐的画面。”被唤傅丞相的人向楚少泊拱了拱手,紧接着一记刀眼看向云照,“后宫之人本不该出现在朝堂上,且皇后娘娘身为中宫之主,更应该知道自己为人妻的本分,不过短短几日,勾引陛下荒废朝政不说,如今竟还哄骗您携他一同上朝,这简直荒唐至极!”
“大胆!”话语直指云照,楚少泊气得双目通红,噌一下站起身,声音都变得有些颤抖。
“陛下息怒。”云照适时拉住他。
楚少泊这才忍着怒火重新坐下。
云照贴近他,小声道:“是我思虑不周,傅丞相说得不错,但今日我来是诚心诚意向他们道歉的,他们说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陛下听听也就罢了。”
楚少泊牵住云照搭在他膀弯的手,轻拍几下后又心疼又无奈地点了点头。
云照见此,唇角扬起一抹淡笑,又对着楚少泊耳语了几句,无非是一些彰显自己懂事的话术。
只是,这在楚少泊看来是乖巧让人心疼,可在朝堂众人的众目睽睽之下,这无异于是一场挑衅,仿佛在对他们说:瞧瞧,这就是你们拥护的天子,一个被我哄上两句就醉得找不着北的蠢货。
可事实是,确是如此。
在云照耐心的安抚下,楚少泊逐渐平息下来,即便底下有人再怎么说,他也权当没听见一般。
许是见觐言无果,那傅丞相直接跪下,冲着高堂高呼:“妖后迷惑君上,老臣斗胆请陛下下旨,赐死皇后,以正朝纲!”
话语一出,楚少泊将将平息的怒火陡然燃起,他指着下边儿跪着的人大吼:“傅殷,朕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话毕,那半空的乌纱帽再次垂向地面,“老臣斗胆,请陛下赐死皇后!”
楚少泊气得身子发抖,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龙椅上,云照观了片刻,掐准时机走到楚少泊身旁,对着堂下磕头之人直言:“听闻傅丞相有一孙女,生的貌美如花,前些日子刚刚入了后宫?”
傅殷冷哼一声,“这与皇后娘娘无干。”
“与我无干?”云照嗤笑一声,“我这几日不过身子不适,陛下心疼我,多陪了我几日,您老人家便四处传谣,说我是妖后魅惑君上,如今又以死逼迫想让陛下将我赐死,我不得不怀疑,您是否包藏祸心,想拥护您那个宝贝孙女成为新后?”
一顿挑拨,让傅殷一时乱了主心骨。
要知道,作为楚国唯一的三朝元老,说没有野心是假的,楚少泊也在早间听到过些许风声,说傅殷在先帝在位时曾暗中与外敌勾结意图谋反,但苦于没有证据,事情也并未发生,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如今被云照这么一说,事情又变得扑朔起来。
“陛下明鉴!老臣绝无此心!”眼见众人低声议论,傅殷连忙替自己辩驳。
可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花甲老人,又怎敌得过花言巧语的云照?不过短短几个回合,傅殷已然落了下风。
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他猛地回头冲一人大喊:“李大人,陛下如今被美色蒙蔽了双眼,你还要作视不理么!”
原以为对方会与自己一同上前讨伐,却不想对方面露惊惶地后退几步,“傅丞相这话可不能乱说,陛下与皇后娘娘感情深厚,此事臣等有目共睹,乃是好事,绝不是傅丞相所说的那般被美色蒙了心智。”
“是啊,陛下这几日虽未上朝,可国事一样也未落下,怎能将责任都推到皇后娘娘身上?”
“傅丞相,还是快与陛下认错罢。”
…………
话锋一转,傅殷成了众矢之的。
看着原本与自己统一战线的人纷纷变卦,他气得险些昏厥。
批斗声渐渐大了起来,楚少泊脸色阴沉,看着地上跪着的人,他问:“傅丞相可还有话要说?”
傅殷仇视的目光看向高堂上一脸从容的云照,半晌切齿道:“老臣还是那句话,若妖后不除,恐这江山社稷是要折在陛下手上了。”
“大胆!”
一声厉喝,堂下众人抖了三抖,却不是出自楚少泊之口,而是一旁的云照。
只见他迈步向前,将楚少泊严严挡在身后,然后便斥责傅殷:“陛下自登基那一日起,便是舍了自身的康健,昼夜不分地处理国事,楚国能有如今的繁荣昌盛,原因为何,你我都心知肚明。”
“现下傅相短短一句话,抹杀了陛下多年的付出,若是传出去,叫天下黎民百姓如何看待陛下?”
红衣虽媚,但衣主散发的气场却丝毫不输一旁的帝王,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底下一片鸦雀无声。
傅殷气得胸口发痛,还想辩驳什么,可就在他视线越过云照投向楚少泊的那一瞬,他就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心如死灰的同时,他突然仰天大笑,旋即目光一转———“砰!”
随着血光四溅,金銮殿多了一具尸身。
众人皆被吓得大气不敢喘。
楚少泊也未曾想到这结果,反观云照,眼底透着兴奋,夹杂着几分狠戾,但也仅仅一瞬便被掩了下去。
“别怕,到朕旁边来。”楚少泊没有发现云照闪烁的眼角,拉着人便护到身旁。
云照自是不遗余力地将戏做到最后,怜人的目光自责地望向楚少泊,“陛下,都怪我,若非因为我,傅丞相也不会…………”
“别胡说。”楚少泊紧握住他的手宽慰,“是他以下犯上在先,皇后不过是替朕辩了几句,他便接受不了自戕而亡。”
“左右是他脸皮子薄,经不得人训斥,一切与你无关。”
云照表现得惊惶无措,“可这里如此多的人,都是像陛下这样认为的吗?”
“自然。”楚少泊拍胸保证,随即下旨:“傅丞相今日以下犯上,公然顶撞天子,着废去丞相之位,家眷亲属流放边境,世代不得回京。”
明目张胆的袒护让众人敢怒不敢言,最后只能悻悻散场。
目的达成,云照心满意足地回了长乐宫,却不想一位不速之客早已提前在此等候。
院内。
一女子华服加身,模样清秀可人,见云照回来,她笑着起身迎接,“臣妾傅氏,参见皇后娘娘。”
云照也不应,只是递了个眼神给采月,采月会意,立即上前对傅雪行了个礼,“皇后娘娘身子不适,就不招待明妃娘娘了,娘娘请回。”
话毕,傅雪眉头一蹙,也懒得装了。
她顶着一头珠翠,慢悠悠走到云照跟前,语气掺杂着阴怪道:“臣妾不知皇后娘娘身子不佳,不请自来,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云照未予理睬。
傅雪是自小就骄纵惯了的,从未被人这般羞辱过,当即便有些挂不住面子,可对方毕竟是皇后,她也实在无法发作。
许是累了,云照眉眼透出些许不耐。
由于是长乐宫的掌事宫女,采月先前也是经常被凤栖宫的人挤兑,深知这明妃不是什么善茬儿,于是在瞧见云照面露不悦后,她立即上前,十分不客气地驱赶:“皇后娘娘要歇下了,明妃娘娘若要请安,请明日再来罢。”
被一个小小的宫女驱赶,傅雪心里已然是气炸了,可又不得不装出一副明理之态,半天才从牙缝里挤话道:“既如此,那臣妾就先告退了,待明日娘娘身子好些了再来请安。”
云照终于淡淡应了一声,也不给对方半个眼神,径直负手走进殿门,独留傅雪一人在院内怔愣须臾,然后气得原地跳脚。
第八十五章 陛下听信妖后谗言,我楚国的气数怕是要尽了!
“娘娘您瞧,明妃方才那模样就跟吃了苍蝇似的。”关上门,采月从门缝向外望了一眼,乐呵道。
云照喝了口茶,随口问:“什么时辰了?”
采月道:“回娘娘,快午时了。”
话落,云照若有所思。
采月重新满上茶,边倒边说:“娘娘,奴婢记得陛下昨日说过要来陪您一同用午膳,咱们得快些准备了。”
云照瞳孔微转,然后淡淡应了一声。
“采月。”忽地一唤,他嘴角掠过一抹笑,紧接着冲采月招手:“附耳来。”
采月不明所以,屈膝道是后迈步走过去-
午时。
批完折子的楚少泊马不停蹄就赶往了长乐宫,彼时云照正用午膳,他跨过门槛,径直走到对方身旁坐下,笑问:“可介意添副碗筷?”
云照半晌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楚少泊笑容一顿,心觉不对后追问:“怎么了?”
见人上钩了,云照一副欲言又止之态。
楚少泊也不顾饿了半天的肚子了,只将椅子挪到云照身边询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得告诉朕,否则朕怎么替你做主?”
云照又看了他一眼,紧接着视线掠过一旁布菜的采月。
楚少泊精准捕捉,立即扭头质问:“采月你说,皇后为何突然郁郁寡欢?”
想到云照方才的嘱咐,采月佯装为难地支吾几声,半天才道:“回陛下,方才您不在的时候,明妃娘娘来了这里。”
一听是她,楚少泊眉头紧蹙,啧道:“可是为了傅殷的事?”
采月偷偷瞄了眼云照,道:“陛下英明,奴婢在明妃娘娘走后稍稍打听了一下,凤栖宫上下都在传,说皇后娘娘害死了傅丞相,且说此等恶毒之人德不配位,不该高居凤位,奴婢还听说…………”
话说一半,她刻意顿了一下。
原就怒不可遏的楚少泊猛一拍桌,冷眸切齿道:“说!”
采月连忙弯腰道是,“奴婢还听凤栖宫的人说,明妃娘娘扬言要让皇后娘娘付出代价。”
“好啊,好得很!”楚少泊怒火中烧,“小小一个嫔妃,竟敢妄议皇后,目无纲纪,当真是活够了!”
说罢,他转而面向云照,保证道:“你放心,朕会替你讨回一个公道。”
云照神色黯然,轻轻点了点头。
楚少泊心疼坏了,又安慰了好一会儿。紧接着冲屋外大喊:“李德忠!”
外头的人吓了一跳,立马小跑进来,“奴才在。”
“传朕旨意,凤栖宫明妃以下犯上,着杖责八十,即日起禁足,无诏不得出宫!”
李德忠弓腰道是,正欲离开,却听身后云照缓缓道:“傅氏虽娇蛮,却到底是个女子,陛下这旨意,多少有些过了。”
“傅殷早朝上对你不敬,朕没将她流放已属宽容,可她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触及朕的底线,朕这次绝不姑息!”许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威信,楚少泊说罢思索片刻,立即从椅上弹起,“罢了,朕亲自去一趟。”
说罢,他伸手拍了拍云照肩膀以示安抚,然后气势汹汹地离开了。
待人走后,采月小心翼翼关上门,接着回到云照身旁,嬉笑道:“娘娘真是厉害,三两句就让陛下找明妃算帐去了。”
人已离开,云照终于卸下了伪装,“日后若是再被她们欺负,你直接动手便是,无需顾忌其他,一切有我在。”
采月布菜的动作一顿,半天才明白云照这是在替自己报仇,顿时感激涕零。
“奴婢多谢娘娘!”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她泪眼婆娑地向云照磕了个头。
云照笑了笑,“起来罢。”
来楚国这么些日子,什么大风大浪他都经历过,也只有眼前这个小孩儿对他是真心,自己也该替人家做些什么。
可说到底,他利用楚少泊惩治傅雪,不单单只为这一个原因。
早上那出戏,多半已经传了出去,世人都会怪他云照魅惑君上,扰乱朝纲,可追根到底也只会指责圣上昏庸,才会致使三朝元老含恨而殁。
如今那傅殷的孙女被罚,楚少泊只会更被天下人唾骂,那他的计划也就成功了一半。
想到这,云照的嘴角挑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紧接着起身向外走去,“走罢,去凤栖宫瞧瞧。”
采月愣了一下,然后连忙跟上,“是。”-
凤栖宫。
“陛、陛下!”踩着满地的狼藉,傅雪恐惧地向后退去,原本因见到皇上而欣喜的面孔,此刻已变得扭曲不已。
楚少泊在踏入凤栖宫的大门后便下旨将傅雪杖责八十,可转念一想云照受到的欺辱,他又不愿就这样轻易放过对方,于是又下旨让凤栖宫上下的宫人都过来围观,以儆效尤,可谁料这女人在听到旨意后就跟疯了一般,三个侍卫都未能将其擒获。
就在楚少泊愤怒之际,一道嗓音自身后而起:“这般吵嚷,是发生什么了?”
楚少泊一愣,转身的瞬间脸上戾气全无,反而露出一抹笑意,“怎么来这儿了?快些回去罢,免得她伤到你。”
说罢,他用眼神点了点不远处发疯的人。
云照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恰巧傅雪也看见了他,顿时变得歇斯底里。
“你………是你!”葱白玉手指着对面,傅雪双目猩红,接着就要扑过来。
楚少泊眼疾手快将人挡在身后,紧接着一掌劈向对面的人———“噗!”
由于力道不小,傅雪又毫无防备,竟直接喷出一滩血来。
一地殷红,惨不忍睹。
“陛、陛下…………”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傅雪瞳仁儿瞪得极大。
但惊愕仅仅持续了须臾,她视线略过楚少泊看向后方的云照,眸底充斥着恨意。
“再用这种眼神看人,当心朕挖了它们。”蓦地,楚少泊嫌恶道。
说罢,他一把揽过云照,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他们之间非同一般的关系。
傅雪本就气极,如此一来更是怨恨加深。
想她当年入宫为妃,唯一的目的便是将傅氏一族发扬光大,这也是家中长辈压在她身上的一条重担,因此她日日竭尽所能去讨楚少泊的欢心,却不想天不尽人意,圣上的心早已被这个云照蛊惑,任她如何讨好也无济于事。
如今爷爷已去,她心中暗暗发誓要让云照血债血偿。
“陛下。”极力平复下情绪,她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声音颤抖着诉说:“臣妾的爷爷是大楚的功臣,如今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陛下就算不给臣妾一个交待,也该给天下黎民百姓一个交待。”
或许是知道说什么都无用,她也不再演戏了,言语直指云照道:“臣妾听闻,是皇后娘娘言语中伤,才导致臣妾的爷爷枉死,陛下难道也要包庇么?”
“放肆!”楚少泊一声厉斥,松开揽着云照的手走到傅雪面前,阴沉着脸道:“好,你既然要交待,那朕就给你一个交待。”
“第一,傅殷死前,曾言语冲撞皇后,依照我楚国律法,虽罪不至死,却也可治他个大不敬之罪。”
“第二,朕的暗卫来报,傅殷暗中与外敌勾结,密谋想要害死朕。”
“至于第三…………”
话说一半,楚少泊停顿了片刻,道:“朕身为天子,想要处死一个人,何需向谁解释。”
无论真假与否,话已经撂在这儿了。
“不………不、不可能!”傅雪心如死灰,却还是竭力嘶喊:“臣妾的爷爷一生为国效忠,不可能与外敌勾结,陛下明查!”
方才那一番解释,本就是无中生有,楚少泊懒得再理会,只给一旁欲行刑的人递了个眼色,那人会意,立即架起傅雪,旋即就要将人按于地上。
巨大的羞辱感让傅雪再度挣扎起来,口中几次蹦出粗鄙之语,但由于力道悬殊,挣扎几次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木棍高举半空,就在即将落下的时候,云照忽然开口:“等等。”
“怎么了?”楚少泊侧目,眸中带着惑色。
行刑者也将木板重新放了下来。
云照看了眼地上的傅雪,倒不是不忍,只是这并非是他想要的结果。
于是思忖一二,他张口便向楚少泊求情:“陛下,明妃好歹服侍了您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实在无需这般。”
“可她对你出言不逊,这叫朕怎么能忍。”一听云照替对方求情,楚少泊面儿上透出心疼之色,对傅雪的厌恶同时也增加了几分。
云照顺势一笑,多了几分耐人寻味。
他看似为是傅雪求情,实则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他知道楚少泊疑心深重,话语中暗指傅氏一族别有用心,傅雪身为府中嫡女,亦不可能不知情。
几经添油加醋,楚少泊果真犹豫了。
身为帝王,最忌讳的就是臣子与外敌勾结谋反,虽然他一直在暗中调查,却始终没找到证据,如今傅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那这傅雪…………
“来人!”蓦地,楚少泊似是敲定了主意,广袖一挥,沉声道:“传朕旨意,傅殷勾结外敌意图谋反,族人也不必流放了,无论男女,即刻斩首,以儆效尤!”
话语一出,傅雪呆愣片刻,紧接着疯魔般爬向对面的人,“陛下!您不能这样!”
“臣妾的爷爷是功臣!您怎能如此对他!”
“陛下听信妖后谗言,我楚国的气数怕是要尽了啊!”
…………
绝望的嘶喊旋彻皇城,直到士兵们将人拖走,耳边才终于清净下来。
“今日受惊了,快回长乐宫罢。”注视着眼前萧条的景色,楚少泊哑声道。
云照始终站在原地。
看着楚少泊略微颤抖的背影,他不知道对方是否后悔了,但他又深知,楚少泊这种人,宁愿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
自己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
“陛下,走罢。”缓步走到楚少泊身旁,他试探道。
楚少泊半晌应道:“嗯,走罢。”
第八十六章 还记得,你说过要给朕生一个孩子么?
刑场。
哭喊声不绝于耳。
外围上站着一圈过路的百姓,瞧着刑场中央的一群老少妇孺,脸上皆露出不忍之色。
“这傅家是犯了什么罪,竟惹得陛下降罪至此?”
“我瞧那皇榜上写的,似乎是什么勾结外敌、造反之类的。”
“造反?这可是大罪,死不足惜!”
“什么造反不造反的,你们有所不知,我家中有一亲眷在宫里当差,她同我说,这傅家被满门抄斩,全是当今皇后的手笔。”
“皇后?可我记得咱们的皇后并非楚国之人,与傅家能有什么仇怨?”
“你们有所不知,这傅家的嫡女也在宫中为妃,二人共侍一夫,定然是为了争宠呗。”
“啧啧啧,未曾想皇后竟是个如此善妒之人,又攻于心计,哄得陛下下此旨意,这要是放在咱们村子,那可是要浸猪笼的。”
“要给我说,咱们陛下也太过无主了,居然被一个男子迷得晕头转向。”
“嘘!掉脑袋的话,休要胡言!”
…………
角落里,一抹白影藏匿在树后。
听着四下逐渐污秽的话语,他嘴角缓缓挑起一抹笑,随着行刑的声音响起,鲜血与残阳交错,天地共染一色-
子夜,暮色渐浓。
白日里发生的事已让云照心力交瘁,想着这个时辰,楚少泊应当不会再来了,正欲更衣就寝,却不想将将褪去外袍便听见外头的守夜太监高喊:“皇上驾到———”
烦躁地啧了一声,他只得将外袍又重新穿上。
门被推开,楚少泊带着雪夜的寒意进来,不知是不是受晌间的事情影响,此时的他眼睛布着血丝,疲态尽显。
云照在他进门的那一刻,已然换了一副面孔,他贴心地上前捋开对方额前的碎发,轻声道:“夜深天凉,陛下该保重龙体才是。”
“阿照。”话音刚落,楚少泊一把握住他的双手,眼里含殷切。
“怎么了陛下?”云照心里升起一丝不详。
楚少泊看着他,蓦地张口询问:“你告诉朕,你对朕的心意究竟是何?”
话落,云照心头猛地颤了一下。
莫非,他是看出什么了?
脑中快速回忆这几日发生的一切,他自问没露出什么破绽,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佯装淡定地笑了笑,他毫不避讳地对上那双炽热的眸子,问:“陛下今日是怎么了?”
楚少泊沉默半晌,蓦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无事了,大概是噩梦缠身,有些惊到了罢。”
“这样么?”显然,云照不相信他的鬼话,却也懒得去管,便道:“既如此,陛下快回寝殿歇息罢,不能误了明日的早朝。”
楚少泊原地未动。
云照心头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但仍然笑问:“陛下如此看着我,可是我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
说着,他慢慢抬起手,只是指尖还未触及脸颊,腕子便被一只大手擒住。
楚少泊眼神透着疲态,半晌将脸埋进云照颈窝,口中来回念叨着“无事了”。
似是在自我安慰。
云照眸色沉了沉,安抚似的拍了拍楚少泊背脊,道:“陛下累了一天,快回去歇息罢。”
楚少泊默了晌久,缓缓抬起了头,“可还记得,你说过要给朕生一个孩子么?”
云照心里一咯噔。
楚少泊笑得有些苍白。
想云照来楚国这么久,他与对方却从未有过肌肤之亲,至多也只是共枕而眠,实在叫人难捱透了。
“陛下,我…………”
“无须多言。”话未说完,楚少泊打断他,“朕知你身中剧毒,是朕无能,至今还未替你寻到神医。”
云照听罢,心里默默松了口气。
楚少泊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摩挲了一遍又一遍,“阿照,你说,如果朕将来有一日死了,你可会为朕流泪?哪怕只有一滴。”
莫名其妙的话术让云照眉心微蹙,但还是笑着抬手覆上颊边的大掌,“陛下在说什么胡话,陛下是天子,会长命百岁的。”
楚少泊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云照,然后默默将头扭到一边。
“好了。”他转过身背对云照,“朕今日大概是累了,没吓到你罢?”
云照未语。
楚少泊也没有回头,只在原地默默立了须臾,然后道:“好了,快歇息罢,朕就不打扰你了。”
说罢便要离开,云照却叫住了他,“陛下,等等。”
楚少泊回眸,“何事?”
捕捉到对方眼里一闪而过的惊喜,云照权当是自己眼花了,淡笑道:“再有两日便是陛下的生辰,我给陛下准备了一份厚礼,望陛下莫要嫌弃。”
“你准备的,朕自当喜爱。”楚少泊同样回以一抹笑,“好了,夜深了,快歇息罢。”
直到殿门合上,云照脑中浮现出楚少泊方才那牵强的笑容,心里说不出的怪异。
嘶…………啧!
深叹了口气,他心道罢了。
如今的楚少泊已名声尽毁,楚国上下人尽皆知他们的天子受人蛊惑、残害忠良,只要两日后,裴勉与沈阙的计划能顺利就好。
另一边。
离开长乐宫后,楚少泊并未回寝殿,而是去了御书房。
外头月黑风高,屋内烛火通明。
楚少泊坐在案前,手里捻着一张纸。
忽然———“陛下,您看这信…………”
说话者正是楚国的护国将军林峯,他看了眼脚边被一箭穿心的鸽尸,眉眼带着几分忧虑,但更多的是愤怒。
楚少泊捏着眉心,半晌叹了口气。
“陛下,臣知道您对皇后的情意,可臣不得不说一句,您待皇后真心,可皇后呢?践踏您的心意便罢了,如今竟还想着灭我楚国!”
话毕,屋内陷入了沉寂。
楚少泊盯着手中信笺,眼眸逐渐变冷。
原来,这几日的笑语相对都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
心凉了个透彻,他将信笺捏成一团,带着满腹无处宣泄的怒火,重重锤了下案桌———“砰!”
唇齿嗟磨,骇人不已。
“他既如此决绝,朕也不会再心软了。”齿缝间挤出这句话,楚少泊冷眸道。
“裴勉…………”
口中叨了一句,他不明白,此人究竟有什么魅力,竟能让云照死心塌地至此。
不过么…………呵。
一个将死之人,他也不必再纠结这些了。
他想,只要裴勉一死,云照必然是退无可退,这辈子都只能是他楚少泊的掌中之物!
想到这,他冷笑一声,旋即下令:“林峯听旨!”
林峯下跪:“臣在!”
“率十万大军,按照信中所指的路线提前埋伏,务必取回裴勉首级!”
“臣,领旨!”
第八十七章 今日一过,世上便再无裴勉这个人了
翌日。
早朝结束后,楚少泊照旧来到长乐宫,看着云照温驯懂事的模样,从前的他或许会心疼感动,可现在,他只觉得讥讽无比。
院内,云照在瞧见楚少泊后便迎了上来,脸上依旧是那抹勾人心弦的笑。
“陛下还未用早膳罢?我这小厨房刚做了些点心,陛下先垫一垫。”说罢,他拿起一块糕点送至楚少泊嘴边。
楚少泊心冷归心冷,戏却也是做足了。
面对云照的讨好,他笑着应声,旋即张嘴咬了一口,赞道:“不愧是长乐宫的厨子,手艺着实不错。”
云照听罢一笑,“陛下过誉了,若非是陛下念我吃不惯楚国的食物,特寻来了郢国之人为我下厨,我至今还吃不到这些家乡菜呢。”
楚少泊呵呵两声,没有多说。
冷淡的回应让云照眉头微蹙,他察觉到楚少泊的不对劲,但并未表现出来,只是试探性地询问:“陛下近来总哀叹不断,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说与我听。”
楚少泊也觉察自己表现得过于漠然,干脆将计就计道:“倒也算不得心事,只是这两日折子太多,有些累了。”
“身为君王,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云照闻言,乖张道:“陛下是天子,应当懂得这个道理。”
楚少泊佯装生气道:“朕怎会不懂,只不过那些折子,看得叫人气愤。”
“为何?”云照问。
楚少泊眼中闪过一抹精锐,侃侃道:“那些折子,有一半儿是让朕废后的,另一半儿则是叫朕直接处死皇后,你说可气不可气。”
云照面儿上淡然,“那陛下呢,也是这么想的么?”
“怎会?”楚少泊做足了戏,那眸子似要吃人一般,“那些个老东西,就是见不得朕舒坦,朕偏不如他们的意。”
云照付之一笑,“有陛下这句话,我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清澈的眼眸透出来的深情,一时叫楚少泊迷了心窍,他指尖轻轻抚过那诱人的眼尾,心想原来深情居然也能装得如此之像。
可越是这样,想到过往的种种,他便越是怒不可遏。
“朕很好奇,阿照会送朕什么生辰礼。”纵使心中早有答案,他仍是不死心地询问。
毫不知情的云照报以一个神秘的笑,“陛下怎么同小孩子一般,等明日不就知道了?”
看着眼前人纯澈的面孔,明明那般摄人心弦,楚少泊却只觉得胸口针扎一般。
半晌,他缓缓松开袖中紧握的拳头。
他想,既然云照决心与他决裂,那他也不必再顾念旧情了,只待林峯将裴勉了结,他便有了留住云照的底气。
无论如何,他绝不会将云照让给任何人!-
晃眼间,又是一日过去了。
历代以来,帝王的寿辰宴贯是讲究,楚少泊几乎是整夜未眠,因为这日不单单是他的生辰,亦是他取裴勉性命的日子。
长乐宫内,云照将将醒来。
迷迷糊糊起身,他余光瞥见床旁的身影,便随口问:“什么时辰了?”
“刚过卯时。”
低哑的嗓音让云照愣了须臾,抬眸瞧见对方是楚少泊后,他立即掀被下榻,“陛下何时来的?怎的也无人叫醒我。”
楚少泊笑了笑,“是朕没让她们叫醒你。”
“今日可是个重要日子,陛下怎么还同儿戏一般。”云照佯装生气道。
楚少泊笑意更甚,“无碍无碍,朕只愿你日日休息得好,其余的都是小事儿。”
看着对方唇角的弧度,云照莫名觉得惴惴不安,便试探:“陛下今日似乎很是高兴?”
话落,楚少泊心道当然,今日一过,这世上便再无裴勉,也不会再有谁同他抢人了。
可心里虽这样想,他口中却道:“自然,想到阿照说的为朕准备的厚礼,朕高兴得彻夜未眠。”
闻言,云照疑心散去,跟着抿唇轻笑道:“陛下这样说,叫外人看来,倒是显得我不懂事了。”
楚少泊大手一摆,“一切都是朕心甘情愿,谁敢乱嚼舌根,朕要了他的脑袋。”
云照心里冷笑,面儿上却作出一丝羞赧之态,问道:“离筵席还有些时辰,陛下打算做些什么?”
楚少泊仿佛早有预料般挑唇一笑,紧接着牵住对方的手就往外走,“随朕来。”
不多时,二人来到承乾宫。
楚少泊携云照进去,寝殿正中央的桁架上挂着两件极为奢华的锦袍,看着像是婚服,可又不似一般的婚服。
“这是…………”
云照眉眼透着疑惑,楚少泊拉着他上前,笑着解释:“想当初你我大婚,因为种种原因闹得不甚愉快,所以趁着这次生辰,朕特意叫人制了这两件婚服,阿照你瞧。”
说着,他示意云照摸一摸。
云照虽然排斥,但也不得不做做样子,他伸手抚了抚衣襟上的攒金丝绣纹,赞道:“果真是极好的料子,陛下有心了。”
楚少泊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婚服,瞳孔里闪烁着异彩。
曾经,他也想过再与云照大婚一场,所以特命人制了这上好的婚服,也不枉对方待自己的真心,可时过境迁,他只想将裴勉的首级挂于皇城最高处,好让那颗头颅日日看着自己与云照颠鸾倒凤。
“怎么样,阿照可要试试?”蓦地,他笑着询问,手却是已将绣着金丝凤纹的那件婚服取了下来。
云照见状也无法子了,只能颔首道好。
屏风后的身量若隐若现,楚少泊瞳孔泛着幽光,宛如一头觅食的野兽,好似下一刻就要扑过去将人咬碎、吞入腹中。
不多时,云照换好衣裳出来了。
几乎是一瞬间,楚少泊的视线定格在那抹纤长的身影上,分毫未移。
对面,云照红衣似火,远胜天边残阳。
长发未束,就这样披散于耳后,遮住了衣摆处的半挂凤纹。
“美、美极了!”倏然间,楚少泊发出一句感叹。
他将云照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眸中喜色难掩,他反问对方:“阿照觉得这衣服如何?”
纵使心中反感,云照也不得不顺着对方的心意回应:“既是陛下特意为我制的,那自然是极好的。”
楚少泊的瞳孔几乎是黏在了这副躯体上,半晌舍不得挪开视线。
余光瞥了眼不远处的妆奁,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接着拉起云照的手就将人带了过去。
“来,朕替你束发。”边说着,他拿起一把木梳插入云照发间,动作轻柔地替对方梳了起来。
铜镜中映着一张绝色之容。
被仇人的双手抚摸发丝,云照只觉得无比恶心,他凝视着镜中的面孔,从未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懦弱无能。
不过么…………呵。
心里冷笑一声,他心道无所谓了,只要今日一过,一切就都结束了。
忽然———“阿照,在想什么?”
一声呼唤,拉回了云照的思绪。
他正欲回应,抬眸却见镜中的楚少泊神色淡漠疏离,甚至透出点点冷洌,与方才的模样判若两人。
云照心里一咯噔,心问莫不是自己适才走神的间隙露出了什么破绽?
眉眼间透着几分警惕,他扯起一抹淡笑,道:“我在想,这料子如此珍贵,只用来制婚服,实在是有些浪费了。”
“怎会。”楚少泊悠然道,“但凡是给阿照的,必然要是这世上最好的。”
说着,他微微弓腰,双手扶在云照肩头,对着镜子道:“你瞧,多美啊,只有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才配得上朕的阿照。”
喑哑的嗓音传入耳廓,不知怎的,云照脚下蓦地升起一股恶寒。
他目光轻移,对上镜中楚少泊的眸子,妄图从中读出些什么,却不想一只大手悄然伸向他的下颌。
粗砺的触感袭来,让他感到十分不适,摩挲却没有停止。
楚少泊早已将视线挪到了眼前人的耳后,整张脸几乎埋进了那一头瀑发之中,贪婪地嗅吮着。
云照强忍反胃,牙齿近乎咬碎。
忽然———“呃!”
游走在颌间的大掌猛地发力,死死将脖颈扼住,云照心下一惊,努力想要挣脱,却是越挣越紧。
楚少泊冷眸微眯,全无方才的笑脸相迎。
他低眸看着手中挣扎的人,心头的怒火愈烧愈旺。
原本,他是不打算让云照先一步知道这事的,可每每想到对方这段时日的精湛演技,他便控制不住内心如泉涌般的愤怒。
他恨,恨不得将裴勉碎尸万段,也恨不得将云照啖肉饮血。
可他舍不得。
他自认在得知这一切的真相后,心里是痛恨的,可每每望见云照那张脸,他便怎么也恨不起来了。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一生都在渴望着爱,卑微地、恳切地祈求,奢望对方的一点点施舍。
但是…………呵。
爱慕之人心中已有他人,自己不过是个卑劣的掠夺者。
可那又如何,前半生的疾苦他尝了个遍,如今身居高位,他有能力为自己争取,无论云照心意是否在此,即便不在,他也要用这双手硬生生地掰回来!
瞳孔中刻映着那张叫人魂牵梦萦的脸,慢慢地,他俯下身,薄唇对着云照因缺氧而泛红的耳廓,道:“好阿照,你可知就在昨日,朕无意拿到了一封密函。”
云照心头一颤,“…………什么密函?”
楚少泊眼底闪烁着兴奋,手劲不由增了几分,“你猜猜,那密函上写了什么?”
看着对方近乎癫狂的模样,云照的心也几乎沉到了谷底,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不停地咳嗽。
楚少泊咧着嘴,一双眸子阴鸷地盯着镜中那张因咳嗽而涨红的脸,半晌冷笑道:“区区一条丧家犬,朕倒要看看他究竟能掀出什么风浪来!”
“只要今日一过,这世上便再无裴勉,也就不会有人再与朕夺你了。”
因为缺氧,云照的意识已有些涣散,但仍旧听清了楚少泊的话。
“裴、裴…………”他拼命地挣扎,口中含糊不清,指甲在脖颈处的大手上划下一道又一道血痕,可依然未能挣脱。
不知从何时开始,“裴勉”两个字已成了楚少泊的禁语,尤其是从云照嘴里说出来。
“好阿照。”倏地一声低唤,他缓缓屈腰,薄唇紧贴云照耳廓,喑哑道:“咱们今日便瞧瞧,究竟是他裴勉先死,还是我楚少泊先死。”
第八十八章 朕陪你一起,等着你的情郎
窒息的感觉接踵而至,云照脸被迫上仰,眼前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你知道么?朕只是想有一个人能够作伴而已,仅此而已!”猛然一吼,楚少泊双目通红,又是用力掐了云照。
过往种种浮现脑海,好的、坏的,都犹如梦境一场。
自出生时起,他便受尽了冷眼,后宫里的那些莺莺燕燕全都盼着他死,尤其是在母亲陨殁后,他更是体会了什么叫人间炼狱。
所以他夜以继日地习武,不敢有丝毫的停歇,就是怕自己哪一日被人谋害,潦潦此生。
或许,在郢过为质的那段日子,是他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楚国不肯施舍他的一切,哪怕一个白面馒头,他在郢国也是唾手可得。
不得不承认,他在郢国的日子是开心的、自由的,他有想过在那个陌生的国家度过一辈子,可偏偏,他认识了云照。
阴差阳错,他将云照当作付子晞的替身掳回了楚国,可渐渐的,他发现云照与付子晞截然不同。
在他心里,付子晞软弱、可怜,是个极容易让人欺负的对象,让人不免生出怜悯之心,想要去保护、关心。
反观云照,从容、果敢,好似那云端的神明,叫人生不出一丝亵渎之心。
可正是这样一个人,让他遇见了。
他想,这种人就合该站于顶峰睥睨众生,只做一个区区的摄政王岂非太过屈才?
也是自那过后,他便生出了野心。
他希望,自己配得天下,也能够配得他,也正因如此,才有了后来的弑父夺位。
如今天下在握,美人在侧,只需再除去那个碍事的家伙,那他楚少泊便无后顾之忧了。
只需今日一过…………
“咳、咳咳咳!”
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
回神惊觉自己太过用力,他猛地松开手,抽回的瞬间却看见手背上的点点殷红,他一下儿慌了神,“云、云照!”
妆奁前,云照一只手撑着台面,才不至于跌倒在地,他死死捂着胸口,眉眼痛苦异常。
楚少泊见状立即上前,也顾不得懊悔了,张口便冲屋外大喊:“来人!传太医!”
话音刚落,他察觉袖摆处似有一股拉力,回眸就见云照唇角渗血,弯屈的身体抑制不住地打颤,好似随时都会晕倒。
楚少泊伸手想要将他扶住,却不想被对方一掌推开。
云照牙关紧咬,胃内的灼热犹如火烧,痛得他煎熬不已,他看着楚少泊,发丝后的一双眼睛好似要将人吞噬。
见此,楚少泊冷笑一声:“怎么不装了?”
他迈步走近云照,切齿道:“继续啊!说你心悦朕、爱慕朕,说不定朕还能网开一面,留他个全尸!”
耳边的斥吼让云照头晕目眩,却还是从牙缝里挤出:“别杀他,求你…………”
居高临下看着跪在脚边乞求的人,楚少泊早已心冷,他缓缓蹲下身,一把钳起对方下颌道:“你觉得,朕还会再心软么?”
话音刚落,云照喷出一大口血,彻底昏死过去。
彼时,太医来了。
楚少泊虽在气头上,却仍是止不住紧张。
太医指尖搭脉,脸色十分难看。
楚少泊急了,忙问:“李太医,皇后的身子如何了?”
伴随着一声哀叹,李太医缓缓站起身,“陛下,皇后娘娘已毒入骨髓,虽然一直在用药续命,可老臣也只能让娘娘体内的毒不那么快发作。”
边说着,他拿出几根银针,“如今娘娘心绪不佳,又受了惊吓,所以这毒才突然发作,老臣这就替娘娘施针,但陛下切记莫要让娘娘再受刺激了。”
楚少泊闻言,这才松了口气,“好,朕知道了,你下去罢。”
待人离开,楚少泊看着榻上昏迷的人,两片唇瓣已无任何血色,一时有些心情复杂。
不知过了多久,云照醒了。
一睁眼,他猛地从榻上惊起,扭头便见楚少泊那张冷漠的脸,心一下吊到了嗓子眼儿。
“裴勉…………裴勉呢!我问你裴勉呢!”口中发出质问,他掀被下榻,却不小心被靴子绊倒在地———“咚!”
楚少泊瞳孔骤缩,几乎下意识就想上前将人扶起,可最终还是被理智占据了上风。
他垂着眼帘,眸中尽是冷冽,“放心,他还没死,不过么…………”
说着,他拉住云照的胳膊一把将人拎起,“即便是没死,那也快死了。”
云照周身使不出力,只能任由对方拖拽。
楚少泊将人拖至偏殿,指着桁架上的另一件婚服,道:“今天是个极好日子,待林峯取回裴勉的首级,朕会命人端着它,让它睁着那双眼睛,看着你我大婚。”
字字诛心,云照只怔愣须臾,旋即张口破骂:“楚、少、泊…………你这个畜生!”
楚少泊却笑了。
“朕的阿照,连生气都是如此美。”指尖轻划脸庞,他猛地捏起云照下颌,快速将一粒药丸送进了对方口中。
云照来不及挣脱,只能任由那药从舌尖滚至喉管,“咳、咳…………咳咳咳!你、你给我喂了什么!”
楚少泊笑了笑,“也没什么,不过是一粒软筋散。”
云照闻言,心头猛地颤了一下。
楚少泊似乎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朕问过太医,软筋散只会麻痹你的神经,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毕竟今日特殊,万一朕哪一刻分了心,将阿照弄丢就不好了。”
说着,趁对方失神的间隙,他一把将人打横抱起,然后阔步朝外走去。
很快,他带着云照来到金銮殿。
没有文武百官的金銮殿显得十分空荡,却也更加华丽,尤其是大殿两侧的九根金龙盘云柱。
楚少泊抱着云照,一步一步跨上台阶。
终于登上高堂,他缓缓转身,坐在了天下人可望不可及的龙椅之上。
因着药力关系,云照浑身瘫软,犹如一汪死水。
“别挣扎了。”察觉到怀中人细微的颤动,楚少泊道:“软筋散的威力可以麻痹一头牛,你只需乖乖地等着,等着朕取回裴勉的首级。”
言毕,怀里的人果真不挣扎了。
楚少泊满意一笑,“对了,这才…………”
话未说完,他脖颈忽然感受到一股热流,垂眸的瞬间,他眉头不由一皱,“云照,你真是…………”
想到太医的叮嘱,他终是咽下了将要脱口的话。
拂袖抹去对方眼尾的泪痕,他无视那双被恨意包绕的眸子,只叹了一声道:“等着罢,朕陪你一起,等着你的情郎。”
第八十九章 楚少泊,别来无恙
晃眼间,已是过去了整整十一年。
云照想,自己与裴勉相识如此久,也顺利和对方成了亲,还为其诞下了一个孩子,这辈子应当是圆满的,可为何总觉得心中有哪里缺了一块儿?
思绪飘摇间,他回忆起当初二人在王府的日子,那般自在、无忧无虑。
纵使中途偶有坎坷,那道身影却始终挡在自己的前面,从未停止。
怎如今…………
一切都发生地过于突然,尤其是眼下,他恨不得时间就此停止。
还记得当时在牢狱中,他与裴勉诉了许多事,好的、坏的、开心的、不开心的,他原不想让裴勉担心,可在见到对方脸的那一瞬,他终是没能忍住内心的委屈,将在楚国受过的屈辱尽数脱出。
他想,裴勉也是恨的罢?
以裴勉的性子,没有一刀砍了楚少泊已属冷静,想来这次的计划也是商量了很久,明明就差一点儿了,可谁知半途却被楚少泊知晓。
他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么一辈子被困在这里,更不甘心裴勉会身首异处。
可又有什么办法?
自己如今一根指头都动不了,连自尽都做不到…………
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原本将目光投放在大殿门前的楚少泊忽然垂眸,轻轻抬手抚了抚云照的眼角。
虽未说话,可那双眸子里的兴奋几乎要溢了出来。
云照厌恶地闭上眼。
楚少泊也不气,反而低笑一声:“阿照,你可知朕今日有多高兴?”
云照闭口不语。
“你大概不知道罢。”楚少泊指尖摩挲着他的脸,自顾自道:“或许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便对你起了兴趣。”
“至于原因,或许是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没人要的孩子,但是阿照,你比我要幸运多了。”
边说着,他兀自叹了一声,“至少,这世上还有人爱你,可我,大概是这辈子都体会不到了。”
话落,大殿陷入了沉寂。
云照睁开眼,蓦然开口:“所以,你把我掳来楚国,是想看我一个人在泥泞中挣扎?你觉得有趣?”
“当然不是。”楚少泊矢口否认。
云照冷目侧凝,没有说话。
漠然的神情让楚少泊眉头一蹙,他掰过对方的脸,在其额间印下一吻,“我似乎未同你说过,我早已不是将你当成付子晞了。”
“所以呢?”云照嘲讽。
当成付子晞也好,不当成付子晞也罢,他从来都不在意这些,他想,如果可以,自己宁愿当初在宫里遇见楚少泊受人欺侮时,没有出手去帮助他。
“可笑么?”目光落在怀中人嫌恶的脸上,楚少泊自嘲一笑,“倘若一开始,我能认清自己的心,或许你也不会…………”
“不会。”话未说完,云照打断他,“即便你当初真心实意,我也断然不会喜欢上你。”
楚少泊眸光倏冷,“也是,我的阿照心里只有那位裴将军,又怎会轻易喜欢上旁人?”
说着,他与云照四目相撞,挑笑道:“可那又如何?如今你在我手上,而那裴勉,不日便会身首异处。”
“裴勉若死,我也绝不独活!”云照贝齿紧咬,若非被喂了软筋散,他恨不能一剑刺死楚少泊。
似乎料到了对方会说这话,楚少泊淡然一笑道:“世人都讲究入土为安,你若乖乖的,我便将裴勉的后事安顿好,可你若敢敢自尽,我便将裴勉挫骨扬灰,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卑鄙!”云照怒红了眼,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楚少泊忽地大笑起来,“阿照是第一天认识我么?”
抬手替对方顺了顺气,他继续道:“只要你听话,我便恩准裴勉的尸身回归故土,若你执意寻死,我也不介意用锁链困你一辈子。”
话毕,云照猛地喘出一口气,胸前的闷痛让他冷汗涔涔,紧接着呕出一大口鲜血。
滴落的血液很快与婚服融为一体,楚少泊心口一刺,立即拿出帕子擦拭云照嘴角的血。
可大概是因为心绪起伏过大,云照止不住地呕血,常常嘴角的血渍还未凝固便又呕出一口来。
楚少泊一开始只有些忧心,到后面直接慌了,手中的帕子早已染成了红色,他没想到云照的身体已经孱弱到了这般地步。
想起自己随身携带的续命药,他立即从袖中摸索出一粒送到云照嘴边,“来,快服下。”
云照不为所动。
楚少泊又急又气,直接捏起对方下颌将药硬塞了进去,然后捂住对方的嘴强迫其咽下。
“唔!咳、咳咳…………咳咳咳!”
小小的一粒药滑落至喉间,窒息的感觉让云照下意识吞咽,最终将药咽了下去。
“呵咳!楚、楚少泊,你…………”云照朱唇翕动,张口想说什么,颈侧却倏然传来一阵麻痛感。
楚少泊低眸看了他一眼,默默收回了点穴的手,“睡罢,等醒过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说罢,他掌心覆在云照双目之上,再次拿开时,那双漂亮的眸子已然阖上了。
大殿再次陷入沉寂。
看着怀中人安静的睡颜,他忽然有些患得患失,不由将人搂紧了几分。
“云照,说实话,我很羡慕裴勉,羡慕到甚至有些嫉妒。”
忽而间,他自语起来。
“我这一生过得颠沛流离,恶事也几乎做尽了,你与我不同,你有人爱着,是众心捧月的天之骄子,我虽羡慕裴勉,但更羡慕你。”
“在郢国的那段日子,于我而言不比楚国好多少,但唯一不同的是,我遇见了你。”
“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便被你深深吸引了,几番打听下才知你有了枕边人,后来又得知你怀了那人的孩子,这些我都不介意,只要你能伴我左右,我什么都能接受,可………”
说着,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兀地笑道:“可我终究是低估了你与他的情分。”
“其实我都知道,你身上的毒不是旁人所为,但我没有点破你,是因为我怕一旦与你撕破脸,你就再也不理会我了,是不是很可笑?”
“不过么…………”
目光投向远处,他眸色倏冷,“你现在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若有人胆敢抢夺,即便是神佛我也照杀不误。”
说罢,他面色又恢复了方才的柔和。
忽然———“是么?”
大殿回旋一道哑音,楚少泊一怔,搂紧云照的同时目光四下打量,却未瞧见任何人。
“谁!”他将云照轻置于龙椅之上,然后猛地转身,环顾道:“何人胆敢在此猖狂!”
话毕,周围静了片刻,紧接着便听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
楚少泊双目微眯,警惕地凝视着殿门。
他将云照死死挡在身后,随着那脚步声慢慢贴近,他手缓缓伸入袖中。
可正当掌心触及匕首的瞬间,在瞧见殿门前背光而立的身影后,他愣住了。
瞳孔骤然一缩,他似是看见鬼魅般向后踉跄了一步,口中止不住深喘:“不…………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话音将落,一道银光噌然闪过。
佩剑的主人从殿门外款步走进,鹰隼般的眼眸直逼堂上之人,却又在瞧见云照熟睡的面孔后变得柔情似水。
可也只持续了须臾,他猛地举起佩剑,用刀尖指着高堂上的人,冷然切齿:“别来无恙啊,楚、少、泊!”
第九十章 你居然没死?!
千算万算,楚少泊没有料到裴勉还能活着站在自己面前,他指着大殿中的人,“你、你究竟…………”
“是人是鬼?”裴勉眼含锋芒,抢先一步答了楚少泊的话。
许是叫人戳破了心思,尚未从惊愕中回神的楚少泊眉眼闪过一丝慌乱。
目光快速瞥了眼龙椅上的云照,裴勉心里早已经焦头烂额,面儿上却仍是气定神闲道:“皇城内外已被我郢军包围,楚少泊,你还不投降?”
“投降?”楚少泊闻言,梦魇一般哼笑了两声,“裴勉,你少在这里自作多情!”
“若你执意不降,我也不介意与你大战三百回合。”见人一副慷慨之态,裴勉冷冷道。
殿内静默良久,迟迟未等来对方的回答,裴勉害怕楚少泊疯劲儿上来了会伤着云照,便又问:“考虑得如何了?降是不降?”
心中疑云未解,楚少泊怎会轻易投降。
他凝视着裴勉,道:“我很好奇,你究竟是使了什么法子,能在一天之内杀灭我楚国十万大军?”
裴勉同样凝视着他,“记得那封密函么?”
楚少泊眉目微敛,紧接着似是想到什么一般,忽然狂笑不止。
渐渐地,他平复下来,深叹道:“裴勉啊裴勉,我怎么就着了你的道了?竟没猜到那是一封假的密函。”
“现在,你知道了。”裴勉淡然道。
楚少泊冷哼一声,“知道了又如何,我只后悔,没能将你碎尸万段!”
眸光猩红一片,唇齿嗟磨不止。
裴勉立在原地,未有言语。
此时此刻,楚少泊内心的恨意几乎到达了顶峰,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这般后悔。
他想,明明就差一点,他便能与云照相拥后生了,就差那么一点点!
忽然———“对了,云照。”
脑中浮现出一张白玉般雕琢的面孔,他猛地回眸,眼里闪烁着贪婪。
裴勉不宁的心神也在楚少泊抱起云照后彻底崩坏,他极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举起剑锋指着对方:“楚少泊,你已是强弩之末,还要妄图挣扎么!”
楚少泊似是未闻见一般,目光流连在云照恬静的睡颜之上。
倏然一抬手,他解了云照的穴位。
酸痛的感觉持续而来,原本双目紧闭的云照缓缓睁开了眼。
入目便是楚少泊那双被贪欲占据的眸子,他眼里投射出嫌恶,条件反射想要推开对方,双臂却是使不出半分力气。
“楚少泊!你敢动他,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堂下,裴勉在瞧见云照醒来后,再也没能控制住内心的汹涌。
熟悉的声音让云照怔愣良久,侧眸见来人是裴勉,他激动地几乎泣出声来。
没死…………呵哈!他没有死!
失而复得的喜悦叫人兴奋,裴勉看着他,却是心如刀绞。
反观楚少泊,在看见二人眼神之间你侬我侬的画面后,嫉妒顷刻淹没了理智。
于是轻轻放下云照,他一只手环着对方的腰不叫人跌倒,然后当着裴勉的面,他掐起云照的下颌,俯身吻上了那两片红唇。
几乎是一瞬间,裴勉杀心肆起,举起佩剑就要冲过去,可眸光瞥见云照的眼睛,那双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的眼睛,他牙关紧咬,硬生生吞忍了下来。
强烈的攻势让云照喘不上气,他凭借着记忆,把手伸入楚少泊袖中。
指尖触及匕首的那一瞬,他卯足了劲,默默在心里倒数———
“三、”
“二、”
“一!”
———“唔嗯!”
一声痛吟,匕首穿膛而过。
几乎同时,裴勉轻功一跃,一掌推开楚少泊,将云照死死护在身后。
楚少泊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云照。
云照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自额间滚落,好似方才那一刺拼尽了他的全力。
但事实也确是如此。
正如楚少泊所言,那软筋散的威力可以麻痹一头牛,云照将将的那一刀,虽未刺中对方要害,却也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但爆发往往是一瞬间的。
在刺中楚少泊之后,云照再无力气支撑,双腿绵软就欲跌倒,幸得裴勉眼疾手快地将他捞起,才不至于摔倒。
“你怎么了?”自人醒来后,裴勉便觉察到云照的不对劲,切问道。
云照整个人瘫软在裴勉身上,有气无力地回道:“他给我喂了软筋散。”
闻言,裴勉眸光一瞥,望向楚少泊的那双眼似乎要将人啃噬殆尽。
愤怒、心痛、悔恨…………
各种情绪交织起来,令见者皆生畏惧。
云照从未见过裴勉这般模样,心里也是咯噔了一下,原打算劝一劝对方,可转念一想,自己又能劝得住什么?
若是当时被掳来楚国的是裴勉,在得知对方遭遇的这些事情后,自己难道就做得到冷静么?
自然是不能的。
眼睁睁看着裴勉拾起掉落在地上的佩剑,他心中担忧,却并没有出言阻止。
对面。
楚少泊遭了一刀、又挨了一掌,缓了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只是还未站稳便听耳畔传来一声厉喝。
他猛地抬眸,只见裴勉双目猩红,额间青筋暴起,举起剑便朝他刺去。
心下一惊,他飞速躲闪,但还是被利刃划破了手臂。
裴勉一刀落空,口中怒然低骂了一句。
丝毫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他猛一侧身,持剑的那只手同时发力,再次刺向楚少泊。
楚少泊虽武功不弱,却也只是肉体凡胎,云照方才那一刀实打实穿透了膛口,加之眼下的裴勉已杀红了眼,不过短短数招,他已然落了下风。
刀尖划过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
手无寸铁的楚少泊躲在其中一根盘云柱后面,身上多了好几个血骷髅。
然而,裴勉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
早在得知云照这些年经受的苦楚时,他便在心里默默定了楚少泊的死罪,尤其方才,楚少泊竟当着他的面亲吻云照,这对他、对云照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
受伤的臂膀拖着剑,他一步步走下台阶。
每走一步,那台阶之上便留下一道血印。
世人总爱在敌人弥留之际听其诉讼遗言,可眼下,裴勉只字未语,只踏着血阶,步步逼近。
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让楚少泊死。
许是知道自己无路可逃,楚少泊也不再后退,他看了眼高堂上的云照,眸中闪过一丝温柔,却在目光投向裴勉时消失殆尽。
身上的伤口还在汩汩流着血,疼痛的感觉持续不减。
他想,即便自己今日命陨于此,也决计要拉上一个人垫背。
心里下了决断,他紧接着掌心开始聚力。
随着脚步声愈近,他将仅剩的内力尽数凝集,直至一抹银光噌然闪现,他一声厉喝,抬掌直冲对面的人劈去。
裴勉虽已有心理准备,可还是被楚少泊这惊人的爆发力震到了。
一个内脏俱损之人,竟还有余力这般。
但震惊也仅停留了须臾,他眉目微敛,在瞬间将内力汇聚剑柄。
两股内力相撞,自然是胜者为王。
而这个胜利者,毋庸置疑是裴勉。
利刃穿透掌心,楚少泊被死死钉在盘云柱上。
手筋尽断的痛苦让他浑身止不住发抖,虽咬牙未哼一句,可额间渗出的冷汗早已将他出卖。
刀尖刺破掌心卡入柱身的那一霎,裴勉非但没有停手,反而再度驱动内力,直至楚少泊动弹不得。
一瞬间,大殿安静了下来。
裴勉立在原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那眼神,蔑视中透着大仇得报的快感。
忽然———“呵呵…………呵哈哈哈哈!”
一阵肆笑传来,楚少泊缓缓抬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半边眼,但仍可见其中的不甘与愤慨。
“你赢了。”蓦地吐出这句话,他胸口一阵躁热,极为挑衅道:“可即便你赢了又怎样?云照已与我成过亲,你没机会了。”
说罢,又是一阵刺耳的狞笑。
裴勉眼眸眯起,冷笑一声道:“成过亲?”
笑声戛然而止。
他走到楚少泊面前,“纵使你逼迫云照与你成了亲,我依旧是他心里认定的唯一的夫。”
这句话,与云照曾经说过的一模一样。
楚少泊当时便绷不住了。
想自己如蜉蝣一般飘游半生,如今的安稳日子也不过持续了年余,竟在一夕之间都被打破了。
眼底透着一股狠戾,他死死盯着裴勉,如狼似兽。
裴勉的视线停留在楚少泊血红的衣袍上,似乎在考量什么。
大抵是察觉到对方异样的目光,楚少泊顺势垂下眸,然后得意地勾起了唇角。
“如何?”他蓦然一问,“这喜服好看么?”
话语中极尽挑衅,裴勉却未恼。
他偏过头,将目光投向高堂上同样身着喜服的云照,紧接着———“嘶!”
指尖稍一用力,楚少泊腰间的封带便被扯了下来,未等人从震惊中回神,裴勉继续用力一拽,那火红的喜服便被褪了个干净。
“正如你所言,这喜服好看的很。”冷冽的语气不含半分温情,他大手一甩,将喜服披于身后,转身道:“那我今日便借花献佛,着此衣与阿照大婚。”
楚少泊愕然,“你敢!”
裴勉只撂给他一个蔑视的眼神,旋即迈步向云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