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身
她愣愣地瞪着圆溜溜的眼睛, 黑眸中倒映男子的轮廓,银发逆着光,染上幻色。
虚虚实实, 飘渺似梦。
……是幻觉?
是不是临死前回光返照, 竟然想象月尘卿将她抱在了怀里。
可他指腹那一层薄薄的茧正在摩挲着自己的眼角, 触感有些粗粝,带走湿漉漉的水光,那种被拭泪的感觉尤为真实, 不像是在做梦。
“少主?”小狗开口,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几乎是在嘶嘶吐气。
“在。”面前人竟然真的开口回答。
游景瑶木然地张了张嘴。
他应了,应了。不是假的。
游景瑶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只见他周身燎绕着一层淡淡的如同日冕般舞动的红色气焰, 望着那浅色光焰,她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立即虚弱地抬爪按住了他的左胸膛:
“月、月尘卿……你做什么!为什么……咳咳……为什么要激发炽毒?”
月尘卿垂眸, 似乎是对游景瑶这样叫自己的全名有些稀罕,长睫数次颤动。他低头,眼神落在她死死按着自己心口的小爪子,抿唇不发。
炽毒扎根于他体内已有百年,他的经脉, 狐火,乃至全身元气都早已与炽毒紧密联系在一起。方才见她冻成这样, 月尘卿下意识就要从丹田推出狐火去暖她,并没有考虑太多。
炽毒因狐火被召出而躁动起来, 月尘卿的蓝紫瞳仁逐渐漫上一层浅薄的血红,殷红光华流转其中, 像染血的异域琥珀,妖艳中蕴了一丝无辜。
游景瑶急出了眼泪,用手心肉垫去用力拍打他的胸口,砰砰地闷响:“你为什么要这样?到时候炽毒爆发了怎么办……上一次你差点死了知不知道?炽毒爆发了,你又不要宫姐姐,受罪的还不是我……”
月尘卿无言,在她又踢又打中将她打横抱起,牢牢禁锢在怀中,快步朝储冰室门口走去。
绫香、罗烟和酒寻一直焦心地等在门外,见尊上竟然抱着娘娘的原形走出来,吓得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忧心如焚。
游景瑶待在黑暗中太久,突然离开储冰室,眼睛被外面明亮的烛火刺了一下,她双目一痛,乳燕投林般猛地扎进了月尘卿怀里。
她脸上的毛发毛茸茸的,蹭得月尘卿襟口很痒,他低头看看她瑟缩的模样,睫毛更垂低了几分。
此时,丹漆立柱后,目睹这一切的月元霜紧握双拳,眼睑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
小狗被塞进一床厚厚的天丝棉被。
过去两秒,身上忽然又落下来一层更厚的棉被,两层还不够,一直连着盖上了四层才满意。
她像豌豆公主床底那颗豌豆似的,身上艰难地顶着四床被子,最上方是一层大红色萱花丹凤朝阳锦被,那火红的颜色映得整个寝殿都红扑扑的,乍一看活像婚房。
游景瑶艰难地从四层厚被中探出脑袋来,一对小狗耳朵热得几乎直往外冒白烟,她差点就要张开嘴露出小狗舌头散热。
月尘卿此时正一言不发地给她掖起四个被角,他弯着脊背,银发自鬓角倾泻而下,给她整理被子的模样竟有几分纡尊降贵之感。
游景瑶看着看着,又将下巴缩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一对晶亮亮眸子在外头。
她两只爪子揪着被沿,看着月尘卿的侧颜,眼神颤了又颤,过去好久,才试探着哑哑地唤他一声:
“……少主?”
月尘卿置若罔闻,她才发现他竟然一直重复着那个给她掖被角的动作,像失了神志一般,重重复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游景瑶心觉不对,赶紧探出身子揪住了他的袖袍:“少主!”
他一滞,堪堪回过神来,低头睨了一眼揪着他的小臂tຊ的爪子,涣散双眸中寻回一丝清醒的光。
见月尘卿略微回神,惘然的视线投向她,游景瑶反而又莫名退缩,飞快地松开了抓住他袖子的手,心有余悸地埋进被子里。
过去两息。
“还冷吗?”
耳边传来一句不轻不重的询问,语调依然平直冷淡,不像关心,像审问。他说话向来这样,尾调天生就抬不起来似的,问句也当成陈述句来说,叫人捉摸不透。
“不……不冷了。”游景瑶心虚地看看他。
月尘卿立于榻边,注视火红床褥里那一只雪白小狗,眼神不知道落在哪里,飘忽不定。
她实在是很小很小。这么不大不小的榻,她睡在中间,像一颗豆子落在汪洋里,要被这些褥子淹过去似的。
游景瑶知道月尘卿在打量自己的原形,她对自己的小体格向来有些不太自信,很不适应在他人面前露出原形。
方才以小狗形态被月尘卿这么明晃晃地抱出去,游景瑶已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了,现在这屋子里就他们两人,她不太想继续保持着这只豆丁大点小狗的模样。
“少主,我……我想变回人形,可以吗?”她糯糯询问道。
月尘卿侧了侧眼,转过身去,不看她,似乎是让她赶紧变回来的意思。
游景瑶吞了口唾沫,心神一动,埋在火红锦衾里的小狗逐渐褪去浑身雪绒,在柔光中化为一具少女躯体。
只是完全变回来的那一刻,她忽然双臂环抱,大惊失色地“呀”了一声,直接破音。
月尘卿被她这么一喊,回头望去,却瞥见眼前是这样一幕——
只见少女半盖着火红锦衾,被褥褪至锁骨,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从脖颈往下沁出一片粉嫩。
她没穿衣服。
月尘卿当即双耳嗡鸣,触电一般猛地转过头去。
游景瑶瞬间将被子扯起来盖过头顶:“对、对不起!少主!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从犬妖形态换回来,没有衣服……”
她越说越羞耻,两颊红得几乎要滴血。
月尘卿背着身,神色风雨欲来,喉头滚了又滚,最后用类似警告的语气说:“你把被子盖好。”
谁知声线哑得惊人,说出来像断线琵琶似的嘶黯烧耳。
“好、好。”
游景瑶连声应答,急忙忙把自己整个裹紧四层棉被里。奈何这四层被子即便在晚秋也实在太热,她被闷得脸颊更烫,整个人烧成了一只红苹果。
月尘卿背对着她,数次咽喉滚动,直到耳边簌簌的整理被褥声结束后,他才徐徐转过身来。
游景瑶在被子里悄悄喘气,畏怯回望。
一时间寝殿里安静地出奇。
月尘卿看着游景瑶热得红红的双颊,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一团淡淡殷红的毒焰正在他掌心烧着。
游景瑶也看到了,想也不想就张口说:“少……少主,要不你过来再咬我一口,吸点冰藤元气,总不能……就这样烧下去呀。”
少女胆怯地掀开一点点被褥,露出颈窝上他之前啮咬出来的血痕,白皙的肌肤衬着那两道咬痕,看得月尘卿心惊肉跳。
整座寝殿静得可怕,影影绰绰烛光摇曳,连带着四周温度好像又无端上升几分。
还没完,她着急地点了点自己左侧脖颈上那一处还没完全愈合的咬痕,将半张脸埋在被窝里,小声催促道:“炽毒要是烧旺了,我真就压制不住了……”
月尘卿心脏又猛跳两下,十分纳罕地抽了抽眼皮,在原地阒静几秒,竟是真的迈动步子踱了过去。
游景瑶看着他往床边走,忽然回神,随即如遭雷劈——等等,自己现在衣不蔽体,怎么给月尘卿疗伤?!
“不是……少主,等等!”她整颗脑袋探出来试图遏止,越喊越大声,敲锣打鼓似的鼓噪,“我先穿件衣服再给你压制炽毒,好吗?”
可月尘卿却置若罔闻,无视她的叫喊,步步走到床沿边,随即双膝弯曲,半跪在那大红的床褥上。
游景瑶耳边嗡嗡响,浆糊在脑袋里打转,他忽地倾身,两臂撑在游景瑶身旁,将她整只圈在了自己身下。
这一刻,看着他正正俯压在自己上空的身形,游景瑶心神彻底糅成一锅粥。
一发不可收拾了。
好奇怪的氛围。
好奇怪的姿势。
全部都好奇怪,像是……
像疾风骤雨前的死寂,云雨向欢前的黑云压阵。
不!她在心底狠狠抽打自己不该有的想法,一鞭子一鞭子地把僭越的思绪丑回去,又怪自己蠢得可以,衣服都忘记穿就急着给他压制炽毒,真笨,真笨!
算了,只是疗伤而已,只是疗伤而已,没有别的!
这可是男主角,从始至终对自己都不会有分外之想,再说,人家青丘尊上见过多少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她这一副粗陋的犬妖身子,对他来说能有什么吸引力呀?
更何况书里写的言之凿凿,月尘卿从头到尾都嫌弃墨瑶瑶来着呢。
可是无论游景瑶在心里怎么安抚自己,心跳却依旧突突地跳个不停,她原本不相信月尘卿会对自己做什么,却见月尘卿做出了更“出格”的动作。
他单手拨开银发,撩到一边,将头慢慢地靠近她的脖颈左侧。
游景瑶抖得像风中稻草,在锦被里掐着自己的手指,几乎要生生掐破皮来,脑海中只有两个字——越界。
她是女配,本不该和男主角这般亲密的,自始至终都应该保持一个安全距离。
可是现在是怎样,他几乎要覆在自己身上了,两人间的距离只剩可怜的半寸。
她紧张得脑仁儿疼。
银发堪堪垂落,扫在她的锁骨,酥痒难耐,惹得她的心肝肺腑都一起抽动起来,几乎跃出皮肉,咚咚咚地震得整个人都在抖。
已经预料到那一处伤口将会被再次咬破,游景瑶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只是,当他的唇即将触及那一处还未结痂的皮肤,却听得月尘卿在她耳边慢声问:
“现在告诉我,你究竟害怕什么?”
梦魇
窗外夜色旖旎, 有风卷起秋叶,交错升空,簌簌飞舞。
她望着他几近透明又含着血色的眸, 一时间心神颤动。
“我……”游景瑶本能要偏过头回避。
谁知脸颊却被他伸手摆正, 月尘卿直视着她, 就隔着那么几寸距离,认真问道:
“你说你不止是怕黑,不是黑, 是什么。”
他的语调显见地糅进了温柔, 是真真切切的询问,只是游景瑶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觉得他垂覆睫毛之下的目光如同一柄温柔刀, 要把她的心防都戳裂开来。
这是月尘卿第一次面对面地问她问题, 这般不依不饶,不得回答不罢休的架势。
只是……问这些做什么呢?
她可是配角呀。
他那么恨墨瑶瑶,恨她破坏了他与宫雪映的感情, 今夜为什么又非要对她究根问底呢?
这些时日月尘卿和宫姐姐一同游山玩水,他理应趁热打铁,多花时间陪宫姐姐才是,现在反而要了解她的过去,岂不是浪费时间。
“这对少主来说重要吗?”游景瑶缓声问道。
明明问出这句话的初衷是为了拖延时间, 谁知道当话真的说出口,她心中忽然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让游景瑶莫名有些紧张。
月尘卿眸色晦暗不明,沉寂许久, 他点点头,并没有直接回答重不重要, 而是说:
“想知道。”
三个字说的浅,轻羽点水似的,却猛地击碎了游景瑶心中的防线。她胃部无端涌起一阵酸涩绞痛,无声揪紧了床单。
“我……不是怕黑。”游景瑶自嘲地将红透了的脸转向一边,说到自揭伤疤的事情,就像被当头浇了盆冷水,原本燥热的身子也慢慢褪下了热度。
“不是怕黑,是怕冷?”他有来有回地勾着问。
当时在霰雪峰内,寒气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扑在人身上,在储冰室里也是一样地冷。他是这么推断的。
“也不是,”游景瑶眼眸低低,“是怕……”
她难忍地顿了顿,用力咬着下唇,在短暂两秒内决定要不要说,最终认命地泄了力。
“怕幽闭。”
“我怕狭小阴暗的空间。更怕这个狭小阴暗的空间里……只有我一个人。”
她说话的声音低到几乎要融进窗外沙沙风声,月尘卿却一字不落都听进了耳朵,眼神一瞬间收拢,电光石火间流露出堪称怜惜的神色——只不过背过身的游景瑶并没有看见。
原来她tຊ怕的是幽闭。
那时冰晶宫内,她疯了似的扎进他怀中气喘汗流,虚弱到像一碰就碎的浮沫。
那时候冰晶宫里还有他在,起码还有他在。
可是储冰室真真正正地只有她一个人,那是玄冰矿砌成的四方厚墙,即便大声喊叫,外头也不会听见分毫,对游景瑶来说几乎是为她打造的一座专属牢笼。
原来连露珠般清澈纯粹的游景瑶也有陈年旧伤,那每日笑得虎牙亮晶晶的笑脸之下,竟然埋葬着不为人知的隐痛。
月尘卿望着她蜷缩的背影,羽睫颤得厉害,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他不会安慰人,或许是自小就未曾得到过谁的安慰,连拍背安抚的动作都是跟游景瑶学的。
游景瑶感受到背上被人安抚似的一下又一下轻拍,气咽声丝,背过身几欲落泪。
“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他薄声询问,声线明显地带着试探与小心翼翼,像捏着纤长嫩草去喂一只伤痕累累的兔子。
游景瑶被这话勾起了什么,那是一个时辰前被锁在储冰室里,眼前来来回回交错播放的记忆。
“我曾经……”她咽声,想到现代的事不能说出口,不忘转换说辞,“我的亲生父母待我不好,从前他们会在我面前争吵不休,甚至打起来。他们动手的时候,母亲为了保护我就会将我锁进柜子里,他们便在我面前厮打不休……”
月尘卿眼底溢出一缕愤怒:“他们怎能这样对你?”
说完,他忽然收了声,想到自己的父母。
先狐主,先狐后。
呵。月尘卿忽然唇角勾起一抹无比讥诮的笑意,在心底狠狠自嘲起来,他的父母又好到哪里去。
从小到大,他甚至都不能唤一声爹娘,像个卑躬屈膝的臣子一样低眉顺眼地叫尊上,尊后。
游景瑶说不下去了,强颜欢笑:“好在现在的阿爹阿娘对我很好,已没事了,过去的都过去啦。”
她倒是独自一人轻舟已过万重山,只是身畔的月尘卿却低眸出神,瞳仁空洞,不知陷入了什么记忆。
“少主?” 游景瑶趴起来看他,手指试探地戳戳他的肩膀,“你知道我的秘密了,我也要知道你的。你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事情呀?”
一码换一码,她都这么勇敢地自揭伤疤了,了解一下男主的生平也不是什么坏事。
游景瑶撑住下巴真挚注视着他,等待回答。
月尘卿眼眸有一瞬间的涣散,愣愣转颜,对着面前少女泪痕初涸的白玉小脸,无声收紧了五指。
她在问什么?
心底就像被剜了一刀,刺破沉疴,早已腐烂发黑的血水从伤口处汩汩流出。
三百余年来,谁曾问过他有没有过害怕。
这么多年,从孩童时期到如今他端坐青丘至高尊主之位,在所有人眼里,他月尘卿不就理所应当是百毒不侵、刀枪不入的杀神么。
没有情感,没有活气,没人在乎他怕不怕,也不被允许害怕。
——
朱红殿内,鎏金凤椅上端坐着一位女人。
女人姿容昳丽,眼尾上挑,勾着缠丝海棠般醉人的嫣红,她丰腴高贵,五指佩戴璨金护甲,两肩松松搭上银红浅纱披帛,居高临下地朝下望。
堂前,横眉怒目的嬷嬷手持长鞭,嬷嬷身旁跪着一位看上去如同不过十岁孩童身形的狐耳少年。
他四肢着地跪在地上,如同落水狗般撑着身子,后背鞭痕累累,旧伤叠着新伤,伤口皮肉翻卷,滋滋往外冒血珠。
“再说一次。”高台上的女人声音格外冰冷。
“尊后,孩儿……”月尘卿咬牙,容颜苍白俊秀,强忍着疼痛,“孩儿怕血。”
“啪!”更为残暴的一鞭抽下,月尘卿猛地倒吸一口长气,眼前一片雪花噪点。
不知是哪个脏器又破裂开来,他呕出一口浓稠鲜血。
狐后指尖倚着红唇,冷眉冷眼地看着殷红鲜血顺着他白皙的下颌往下淌,语无波澜地问:“还怕吗?”
月尘卿双臂已撑不住,虚弱地几乎整个人伏在地上,却还是咬牙,以蚊蝇之声虚弱地承认:“怕。”
狐后动作机械地勾勾手,又是一鞭破空挥下,鞭身所过之处掠开刺耳的音爆之声,这一鞭力度之狠,险些将少年脊骨抽断。
他彻彻底底地瘫在了雪绒毯上,身下全是自己的鲜血,已将周围的雪绒染得透彻鲜红。
“爬起来。”上方依然是一道漠然的命令。
爬起来。
爬起来。
月尘卿在脑海里叠声鞭策自己,四肢却没有了再撑住身躯的力气,他像断臂断腿的彘,在地上艰难蠕动。
嬷嬷看着他,又胆战心惊地看着高台上狐后的脸色,纠结着要不要再落下一鞭。
不能倒下,他是未来青丘的尊主,无论何时都不能倒下。
何况在母亲面前。
“起来。”狐后的声线不容违逆,那是最后通牒,也是警告——月尘卿相信若自己爬不起身,母后真的会杀了他。
他屏气,喉间涌出一道声嘶力竭的低吼,硬是扒着地面,将自己撑出一个半跪半卧的扭曲姿势,骨头似乎随着动作寸寸断裂,几乎要碎成靡粉。
“母后,孩儿……站起来了。”说话时唇角溢出血沫,狼狈万分。
嬷嬷的鞭子停在半空中,随即“啪”地一声落在他身边的毯上,爆开闷响。
他耳边轰鸣不已,听觉下降得厉害,却依旧小心翼翼地凝住全部心神听母亲说话。
“拿稳手中的血玉,”狐后自高台玉阶上信步而下,走动间殷红裙边簌簌抖动,映着金丝缠绕的雪白脚腕,“卿儿,本宫最后问你一次,还怕血吗?”
月尘卿手握锋利的九尾血玉,缓缓抬眼,鲜血自额角黏黏糊糊往下渗,流进眼睑,火辣辣地疼。
不能承认了。母亲要听的从不是他的真心话。
母亲喜欢听他说,他什么也不怕,他喜欢战斗,享受鲜血沁润全身的快感。
他是兵器,不是孩子,更不是一只普通平凡的狐妖,父皇和母后养育他,生来就是要做一柄青丘最锋利的枪。
“孩儿,不怕了。”
少年含泪吐出五个字,却觉得浑身气力被抽了个空,满身血肉凝成冰,似乎有一株小树瞬息间枯死在心海,焚寂成灰。
明艳女人面上终于绽开一抹欣慰的微笑,如牡丹盛放,靡丽姣妍。
她用护甲轻轻抹去月尘卿嘴角血沫,细声道:
“卿儿,别让母后失望。”
……
“少主?少主?月尘卿?”
又甜又脆的声音唤回了月尘卿理智,他回神,对上眼前那一对黑白分明的杏子眼,迅速避开她直勾勾的目光,整个人恍若从血海中被人湿淋淋地捞上来那般狼狈。
他竟当着游景瑶的面想起了过去的那些事。
月尘卿还未来得及懊悔,少女竟两只手捧住了他的脸,颇为惊讶地凑近打量:“少主,你哭了?”
月尘卿过电般抬手掠了一下眼尾,竟触及点点湿润,周身一凉,立即起身要走,游景瑶却眼疾手快地扯住了他的袖子:“少主!”
她这么伸手一扯,被子往下掉,差点春光乍泄,月尘卿立即凝在原地不再动。
游景瑶羞恼地将被子扯过胸前,另一只手还是死死扯着他不放。
“少主,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事呢,”她温言软语,分明还是一丝.不.挂,眼神却亮晶晶地锁在月尘卿身上,“我告诉少主我的秘密,你也要交换,不然没有礼貌。”
她竟然搬出了“礼貌”这个和“仪制”同等地位的词,当真熟知青丘的规矩,都懂得用这些来要挟他了。
月尘卿难以置信地看着游景瑶,最终隐忍地偏了偏头,手往身上一扯,将身上的鸦青弹墨游鳞蟒袍拽了下来,嗖地丢到她身侧。
“先穿好……再说。”
诉衷肠
“先狐主先狐后竟然这样对你?”
游景瑶身上松松挂着大好几号的玄黑蟒袍, 一对葡萄眼惊得几乎要瞪出来。
她看原著时大概知道月尘卿的父母待他凉薄,只是没想到竟然可以残忍到这般地步。
金尊玉贵的青丘少主,瑶环瑜珥, 掌上天骄, 按理来说应该从小到大都是享尽荣华富贵的才是, 哪想到童年竟然如此凄风苦雨。
月尘卿从小就不得父母偏爱。
握着九尾血玉降生的青丘嫡长子,狐族至尊的宝冠自出生伊始就稳稳地顶在头上。
只是王权向来是把双刃剑。
在得到了继承王位的同时,月尘卿却失去了父母疼爱, 其他王嗣都得父皇母妃宠溺, 独独月尘卿没有,只因先狐主与先狐后有意将他培养成冷漠无情的君王——既是君tຊ王,就不能有弱点。
月尘卿是千年未有的先天变异天级火灵根, 生来即为战场而生, 可不幸的是,这么一位万众瞩目的嫡少主竟然生来就有“缺陷”——月尘卿害怕鲜血。
怕得只要见到一滴殷红就浑身发颤,嗅到一丝铁腥就战栗寒噤。
他不仅怕血, 连带着也怕开锋兵器,青丘代代相传的擎苍魅戟,月尘卿两只手都拿不稳。
这无疑是绝对禁忌。
一个将来需要御驾亲征作青丘最大杀器的君王,怎能怕血?
先狐主暴怒无比,金令降下, 做出了一个游景瑶光是听着就觉得肉颤心惊的决定——
他们竟然将才刚刚学会行走的小月尘卿狠心放逐在幻境中,这是专为他打造的牢笼, 幻境中是望不到边的尸山血海,如同被血液充盈的水牢。
小小的月尘卿疯了似的抓挠禁制的屏障, 血浪在身后翻涌,将他掀翻又吞没, 任其如何嚎啕,都无法冲破那一层薄薄的结界。
先狐主与先狐后在结界外冷眼相望,看着他们的孩子在刀山火海中年复一年地练出铠甲,月尘卿的眼神逐渐变得愈来愈漠然,到最后,已能一人轻而易举地顶抗滔天血浪,神色不再有丝毫波澜。
他就这般在鲜血浸泡中长大,慢慢成了半截没有心的枯木。
不会笑,不会哭,方才那几滴泪已是前所未有的破戒,因而反应尤为强烈。
游景瑶听着心里几乎被扎出几个血洞来。
他在这样环境下长大,竟然还能异常坚强地没有长歪。
原著里对月尘卿的过往涉墨不深,只是浅浅用“美强惨”三个字一带而过,似乎只是月尘卿的标签,却未曾想到他也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会痛,会哭,会害怕。
她觉得可悲又可笑。
“人形兵器”在外是多么威风凛凛的称号,谁人不崇拜,可在月尘卿心里却是一道血淋淋的伤疤,是潜藏心底,沤烂流脓的沉疴宿疾。
她恍然忆起,初见时,月尘卿从自己手中夺过九尾血玉,五指攥紧,用力得几乎要渗出血来,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怎会喜欢那块九尾血玉呢?
那代表着月尘卿将接过青丘的重担,他将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柄冷冰冰的兵器。
既是兵器,就不能有嗔痴喜乐,必须断绝父母之爱,作青丘的定海神针!
“说来也是可笑,父皇母后薨逝后,本尊曾恨透了这一切,将九尾血玉丢进了忘川,谁知……”月尘卿讥嘲地在腰间摸出那一块熟悉的血玉,“阴差阳错到了你手里。”
系统即时为游景瑶提供信息,将这九尾血玉的由来说了个清清楚楚。
原来玄界大战之后,月尘卿拖着八条断尾浴血归来,在痛苦中纠结数次,最后将这块九尾血玉丢进了忘川,谁知道这块血玉竟跟着水流一路奔行,几乎绕了半个九幽大陆,莫名其妙漂进了百岁山领地,最后出现在臭水沟旁的垃圾池里。
随后就被刨垃圾的游景瑶捡到了手里。
裹着比自己大好几号的月尘卿的衣服,游景瑶不禁连连感叹造化弄人,一枚血玉能千里迢迢漂到百岁山脚下,如此渺茫的几率,也难怪墨瑶瑶认为自己和月尘卿是上天注定的良缘。
转念一想,又有些难过。
她捡回这枚血玉,还带到月尘卿面前,对那时的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回旋镖呢?
他那样迫切想要逃离王位,痛苦到甚至狠心将象征着青丘至尊的九尾血玉丢弃,哪知兜兜转转,还是逃不过宿命。
“唉……”游景瑶忍不住伸手拍拍月尘卿的肩膀,像好哥们互相鼓励似的,认真笃定的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他是第二次听到游景瑶说这句话,第一次提到亲生父母如何对待她,她佯装无恙,轻飘飘一句“过去就过去了”,这次又对他这么说。
仿佛将这几个字当成万能的愈创膏,逮着伤口胡乱涂抹。
月尘卿垂眸。
说得轻巧。
那些事如何才能过得去。
当血浪狰狞扑来,他最惧怕的液体从七窍涌入,被腥甜的铁锈味呛咳到几乎濒死。
当嬷嬷的长鞭将他掀翻在地,母后在高台上冷眼相望。
当一脉相承的兄弟们承欢膝下,与父皇母妃共享天伦之乐,他独自一人在冰冷的练武场闭关修炼。
……如此种种,如何过得去?
他低着眼,哪知游景瑶竟然弯下腰凑到他面颊下方,仰首看他,一对黑白分明的杏子眼晶亮透彻。
“你是九尾狐,能活一千年呢,要是老揪着前三百年的记忆不放,那你后头七百年可怎么过呀?”
她歪着头,笑得脸颊鼓鼓,声音又甜又脆。
月尘卿只看了一眼就迅速将眸光挪向别处。
这只小犬妖有什么资格来劝慰他?明明半个时辰前晕倒在储冰室,半死不活,现在又这么生龙活虎地要安慰人。
她笑得灿烂,双颊上那两道笑痕像包子尖尖旋扭出来的纹路,看上去又娇又憨。
笑也罢了,她还伸出食指戳戳他的肩膀:“这些事情宫姐姐肯定也很想知道,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告诉她,知道吗?”
游景瑶说着,脸上拼命维持着不变的微笑,实则心中想哭。
她多想告诉月尘卿,你以后的日子会很美满,再也不用上战场,青丘会欣欣向荣,还会与美丽的女主角相伴一生。
她还想抱抱他。
但不能。
月尘卿骤然望向她,少女的神情异常真挚,语重心长,生怕他当成耳旁风似的细细嘱咐着。
告诉宫雪映?
无缘无故的跟宫雪映说这些做什么?
他没疯。
“你又是什么意……”
月尘卿喉间的“思”字还没吐出来,游景瑶竟是双手紧紧裹着他身上扒下来的那件黑袍,咕咚一声就跳下了床。
“少主,我看时间也不早了,你的衣服我先穿走了,明日还你!”
游景瑶说完竟然就这么赤脚溜了出去,跑步间蟒袍险些从一侧肩膀滑落,她眼疾手快又扯了回去,瞬息就不见踪影。
月尘卿看不见,她的眼睑是多么红,差一点点就要憋不住落泪的冲动。
看着她方才睡过的枕褥,那里陷下一个窝,月尘卿眸色深深,鬼使神差地在那雪白的方枕上戳了戳,就像在戳少女光洁圆润的脑门。
“听你的,”他喃喃自语,“过去了。”
……
翌日。
紫云榭,内湖小亭。
亭内,一袭秋香人影正在埋头吃吃吃,在她对面,银发白衣的月尘卿看得眼皮抽动。
亭中圆桌上摆着一方烧茶的热炉,白烟袅袅,一盘白白胖胖的瑞雪裹在游景瑶的风卷残云的扫荡下很快见光。
少女拍拍肚皮,满意眯眼,仿佛吃甜食也吃到微醺似的。
“你……”月尘卿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缄口无言。
这就是游景瑶说要补给自己的下午茶?
她说那日储冰室一事过后,已无有余力亲手烘焙,于是瑞雪裹后来由后厨代劳制作。原本定在晴方湖的地点也打了个折,直接就在紫云榭内湖的湖心亭上潦草布设,美其名曰下午茶。
这也就罢了,瑞雪裹分明是他最钟意的甜点,他一块儿没动,倒是游景瑶欢欢喜喜地吃了一大盘。
七个瑞雪裹,她一人吃去五个,挑的还是个头最大的,只剩体格比较小的两只卧在盘中,孤零零的很是可怜。
“吃呀!”游景瑶似乎意识到自己吃多了,连忙将那两只胖乎乎的瑞雪裹推到月尘卿面前,只是目光隐约还有些护食的不舍,却佯装大方,“你坐这儿这么久了,还没吃过一枚呢!吃呀,你不是最爱吃这个吗?”
月尘卿:“……”
方才她一个人将碟子搂在怀里,猫儿护食的模样,他手都伸不过去,怎么吃。
看着游景瑶还黏连在盘中甜点的目光,月尘卿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偏头望向别处:
“本尊今日不想吃凉食,你用吧。”
“真的?”游景瑶眼睛都亮起两团火,毫不客气,瞬间就将那碟子扯回面前,双手喜滋滋地捧起小白团子往嘴里送。
咬下一小口,就见她双颊就绽开幸福无比的微笑,月尘卿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她的吃相,又飞速将视线挪开。
游景瑶吃得摇头晃脑,恍若在享用天上的美味。换做别人做出这副模样,月尘卿定会觉得浮夸,但在她身上就莫名地自然。
月尘卿见她用得高兴,不声不响给她倒了杯热茶:“深秋不tຊ宜用冰食,待会喝茶暖胃。”说完就兀自打开顺手带来的奏折,在一旁静默地审阅公文。
深秋的风蕴了凉意,裹着秋香色对襟小袄的少女旁若无人地吃吃喝喝,对面的年轻君王正垂眸翻阅文书,鸦羽落下清浅阴影。
游景瑶偷偷地看着他的容颜,捧着手中的冰凉的甜点,忽然间鼻尖泛酸。
明日,狐族秋日祭就要正式启幕了。
她也将在系统的要求下尽最大的努力去撮合月尘卿和宫雪映,然后以配角的身份在一旁观看他们相知,相爱,做好彻底退场的准备。
有风掠过,吹落一片暖色香叶,洋洋洒洒。
一派安好,似乎所有光色都能够定格在这一帧,午后阳光在月尘卿侧颜投下明朗碎金,像画中走出的翩翩公子。
恬静,清俊,遥不可及。
游景瑶不动声色地低下头,悄悄揉去眼尾泪光,将甜点塞了满嘴,似乎这样就能堵住心中几欲喷薄的思绪。
真冷啊。
里面满满的冰碴,冻得她的牙齿直打颤。
镜江
立秋过后第三日, 狐族秋日祭终于在万众瞩目下拉开了帷幕。
游景瑶趁月尘卿上朝,在他寝殿留下了叠得整整齐齐的游鳞蟒袍,却在真的要转身离开的时候, 站在原地踌躇了许久。
她手中勾着一只香囊, 是月尘卿的。
原本要带来今日一起还他, 却不知为何给不出去。
游景瑶难忍地闭了闭眼,望着手中那只圆圆鼓鼓的小物件,心砰砰跳了几下, 最终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将香囊飞速塞进了自己的襟口, 随即转身夺门而出。
——
“泛舟?”游景瑶愣愣抬眸。
“是的,娘娘您初来青丘有所不知,青丘有处秘境, 唤作‘镜江’, ”罗烟不疾不缓地解释道,“这是青丘的一处上古秘境,每年只有这个时候会短暂开启, 里头山水明净,是绝妙的泛舟去处,每年王嗣贵臣们都会进入镜江泛舟,已成惯例了。”
系统在此时弹出提示——
【滴滴!温馨提示,宿主即将进入下一任务地点‘镜江’, 请宿主做好任务准备!】
游景瑶无声按下“确认”。
她自然知道镜江,这是狐族秋日祭中的重要剧情点。
这是男女主第一次共同泛舟的地方, 宫雪映与月尘卿同乘一座小舟,却误入藕花深处, 在山水间互诉衷肠,敞开心扉, 试探清楚了彼此的心意。
换句话说,男女主正是在这个节点初步确定了彼此的情愫,他们的关系将会登上新的层次。
念及此处,游景瑶有些微微喘不上气。
“娘娘随我来选件轻便衣服吧,明日罗烟给您好好打扮,与少主一同开开心心去泛舟!”罗烟微笑拊掌道。
开开心心……
与他泛舟的可不是她呀。
游景瑶眸色轻黯,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随罗烟去了试衣厅。
试衣厅内都是新进的衣裳,颜色选的都是游景瑶平日最偏爱的色系,放眼扫去一溜水儿的花软缎、软烟罗、雨花锦,甚至还有幻色暮云纱,叫人眼花缭乱。
游景瑶无心挑选,装模作样地翻了翻。
李尚衣在身后浅笑望着,原以为娘娘会很满意新进的这一批秋裙,却看着游景瑶眼神空洞地翻找不停,似乎没有一件入得了眼的衣裳。
“……娘娘?”李尚衣试探开口,“娘娘是对这批秋衣不太满意吗?若没有娘娘钟意的,下官立刻再去入一批。”
李尚衣一副马上就要夺门而出去给娘娘寻漂亮衣服的架势,游景瑶骤然回神,拉住了她:“不,不不,我只是……都很喜欢,一时选不出最好看的。”
她不让李尚衣难做,迅速在里头扯出了一件衣裳,然后囫囵确定:“就穿这件好了!”
谁知拿出来,游景瑶才后知后觉地看清这件衣裳长什么样子。
这是件湖蓝色的对绣双蝶琵琶襟中裙。
她从来没穿过这颜色。
湖蓝色还不是最要命的,眼神往下顺,竟在裙摆处望见了两朵绣得极其硕大的雀翠花。
游景瑶脑海中霎时轰隆一声。
完了。怎么选出件这么灵性的衣服?!
这确定不是用月停萧那傻叉身上的布料裁下来的吗?
她穿上这么件衣服,妥妥就是女版月停萧啊!
游景瑶大惊失色,刚想把这件衣服塞回去,李尚衣却已经喜笑颜开地从她手中接过了这件裙衫:
“娘娘真有眼光,这是这批秋衣里织绣最精致的一件。下官这就给娘娘熨一下去!”
说完,雷厉风行的李尚衣转身就走,步伐飞快,呆若木鸡的游景瑶连个“稍等”都没来得及喊出声,李尚衣就已不见踪影。
“……”呜呜,小狗懊悔地抱住了脑袋。
……
翌日清晨。
游景瑶换上这一身别别扭扭的湖蓝锦裙,侍女们为她精心梳了个精致可爱的发型,垂版的双螺髻,愈显娇俏可人。
绫香还在她鬓角簪上朵雀翠花,美其名曰要与裙子花色对应。
见侍女姐姐们打扮她打扮得都十分高兴,游景瑶自然不愿铩姐姐们兴致,只好柔弱无骨地顶着这一身湖蓝套装出了门。
镜江。
当步入禁制,游景瑶才知道此处为何唤作镜江。
这里的水实在是太清澈了,明镜似的,溪水弯弯绕绕,在群山万壑间灵蛇般自由穿行。
镜江群山并非绿色,而是无比梦幻的七彩颜色,像水墨晕出来似的飘渺若仙。镜江的无数分支就在这旖旎山峦内潺潺流动着,江水上流岚浮动,美若画卷,颇有气蒸云梦泽的气派。
她到场之时,已经有数个熟悉面孔出现在岸边。
月尘卿和月长风正在交谈,不远处,宫雪映孑然而立。那边,月停萧正在低头擦拭着腰间玉箫,五六七八九殿下也齐齐到场。
只是游景瑶扫视一圈,却不见月元霜身影,问了随行的酒寻,才知月元霜染了风寒正发着高烧,今日无法出席。
这位小公主不在更好,少了个人添乱,她走任务会更顺利。
酒寻将游景瑶送入禁制便告退离开,游景瑶只好一人提着裙摆款款走过去。
禁制结界晕开一道水波,一袭人影从中踏出,结界内霎时投来数道视线。
最先看见她的是月停萧。
月停萧第一眼望见她身上穿的颜色,心里咯噔一下,不可置信地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随即心间泛起一阵诡异。
这小包子……今日为什么穿他平日最常穿的颜色?
游景瑶第一眼也看见了远处湖蓝色的一点,心头顿时生出股淡淡死志。
好巧不巧,这人今日果然也穿了湖蓝色衣服。
月尘卿也同时偏头过来,眼神瞥见她身上鲜亮的颜色,眸中闪过一丝疑惑迷惘,又看了看远处一身湖蓝的三弟,眉头微微蹙起。
月长风原本正在滔滔不绝和二弟说话,见二弟忽然沉默,扭头向一边,所有眼神都要锁在游景瑶身上,忍不住以扇掩面轻笑。
被这么多人注视的游景瑶恨不得钻地下去。
好家伙,光这么一件衣服,就扯出这么多眼神戏。
别看我,别看我。
她提着裙摆碎步上前,在月尘卿和月停萧的灼灼目光中小鸟依人地靠去了宫雪映一边,随即两个好姐妹就挽着手臂开始说起悄悄话来。
“游姑娘已到,人齐了,”月长风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尘卿,开始吧。”
月尘卿将锁在游景瑶身上的目光收回,定了定神,在怀中摸出一只骨笛,在唇边吐出一段悠长气息——
一声仙乐袅袅升空,镜江源头的茫茫雾霭中云烟攒动,弹指后,竟有几艘素白的小舟从里头漂流而出,像从云端飞来似的,缓缓朝岸边靠近。
游景瑶看呆了:“这是……”
“镜江幻舟,”一旁的月停萧抱臂不屑解释道,“此乃镜江元气所化,待会就坐这些幻舟渡江。”
他一脸“土包子没见过世面”的高贵模样,显得方才明明是出于的好心解释,也生生变得讨人嫌。
游景瑶转脸看看他,无声撅唇,心道谁问你了。
宫雪映诗兴大发,当即吟出几句诗来:
“碧水悠悠托素舟,浮岚暖翠逐云游。天涯一梦浮生远,镜中幻境柳蔼幽。”
一旁的月长风听入了耳,眼底溢出欣赏之色,宫雪映妙诗吟毕,不自觉地望向月长风,两人电光石火间竟是对上了眼神——
小妮子见状,瞬间像只地鼠似的从中间窜出来阻绝两人的目光:“宫姐姐,待会你和谁乘一舟呀?”
宫雪映神情微滞:“我……”
谁知还未等宫雪映说话,游景瑶竟是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响亮声音tຊ说道:
“哎呀,瞧我这笨脑袋,宫姐姐是蛇族少主,当然要和尊上一舟啦!”
宫雪映霎时迷惘不已,身边皇子们却窸窸窣窣点头道“那是自然”。
月尘卿的脸色一瞬变得十分不好看,盯在游景瑶身上的目光几乎要将她洞穿。
月停萧倒是抱着玉箫在旁边看戏,唇角要勾到天上去了,首先是为二哥二嫂能同乘一舟而高兴,其次……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高兴。
见月停萧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游景瑶咬牙,忽然小跑来到他面前,素指虚点:“三殿下,不如我和你共乘一舟吧?”
这其实并非她自愿,而是系统要求游景瑶必须这么做——原著写到这段时,本就是月停萧和墨瑶瑶共乘一舟,两人在船上勾心斗角,都在暗自计划着怎么把对方弄下水淹死。
既是系统规定,游景瑶可不想最后被月停萧掳上船,那样太没面子了,还不如一开始就主动些,于是便有了现在这一幕。
月停萧是当场就怔住了,瞳仁抖了两下,随即有些不自然地偏过身去:“……既然你这么热情地邀请本王,我也可以屈尊与你共乘一舟。”
不远处,目睹这一切的月尘卿神色彻底冰寒到极致,紫玉扳指几乎捏出两道裂痕来。
泛舟1
月停萧就这么被游景瑶连拉带拽地弄上了船。
五六七八九皇子也纷纷登上了幻舟, 他们五个年纪较小的皇子很是团结,选了条最大的船一起坐。
宫雪映迟迟不上船,眼神有意无意落在月长风身上, 几乎望眼欲穿, 直到看着月长风也在小皇子们的簇拥下和他们一同上了那条大舟, 她的心骤然一凉。
一时间岸上的人几乎都在船上落了座,唯独月尘卿和宫雪映两人还尴尬地立在那里。
众舟中,有一艘幻舟极为独特, 其他小舟的颜色都是清一色的白, 唯独中间那一艘游舫华贵非常,一眼便知道是专门留给尊上乘坐的。
现在那上面还没人。
“……月少主。”宫雪映为难地看看他。
月尘卿原本盯着游景瑶的方向独自闷火,听到宫雪映的声音, 他转过头, 摁了摁眉心。
“请宫少主上船吧。”他语调中半分无奈,依旧十分得体地邀请女子先上舟。
宫雪映便提着水蓝裙摆上了船,神色淡淡地忧伤, 直至坐下,余光还汇聚在不远处那一道碧色身影上。
那边,游景瑶和月停萧对面而坐,两人大眼瞪小眼,气氛在剑拔弩张和欲语还休中取得中间值, 很是微妙。
“喂,”月停萧轻佻抬眉, “你今日为何要与本王穿同色衣裳。”
游景瑶白眼差点没翻上天:“三殿下说笑了,湖蓝色是您的专属?”
月停萧噎住, 双颊烧起微红,他又点着她裙摆那几朵雀翠花说:“那雀翠花呢?全青丘子民都知道本王喜欢雀翠花!”
游景瑶摇摇头:“不是呀, 我就不知道。”
他脑仁突突跳,气个半死。
所有人都已登上幻舟,一阵雾气涌来,幻舟不催自动,属于青丘王嗣的舟子们都开始随溪流徐徐游动起来。
说是幻舟船队,其实就那么三艘船,男女主一艘,月长风和五个弟弟一艘,还有游景瑶和月停萧一艘。
每条幻舟上的氛围都大相径庭。
月长风那边,最年长的兄长被一群弟弟们拉着游戏,叽叽喳喳,喧闹不已;
游景瑶和月停萧这儿,两个人从上船开始斗嘴就没停过,你一言我一语打个有来有回,结局基本是月停萧被气到吐血;
月尘卿和宫雪映这边最是安静。两人都在看不同的地方,月尘卿盯着后头那两点湖蓝,宫雪映失神落魄地望着前方大舟甲板上那道修竹似的身影。
像极了世界名画。
身侧,群山烟渺,水色清明。
游景瑶和月停萧都吵累了,嘴巴子说酸之后都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两人这才开始欣赏周围景色。
游景瑶是第一次来,见如此玄妙奇景,捧着脸蛋喃喃感叹道:“不愧是玄幻世界呀……此般景象从前只能在电视剧中看到。”
她说得小声,月停萧没听清楚,只知道她是在赞美这景色漂亮,本能又要怼她:“本王都看了百来次了,早就看腻了。”
游景瑶白他一眼,懒得再发动一场新的战争,选择无视。
景色甚妙,就是和她一起赏景的人颇为不妙。
她的眼神无端朝前面瞟。
月尘卿与宫姐姐也是相对而坐,他的脸恰好就对着游景瑶,此刻他正在闭目养神,只是眉头蹙得很紧,看上去不太高兴。
游景瑶定定地描摹着月尘卿的容颜,看着看着,眼眸又垂下来几分。
她的小手在袖子里抓了抓,握紧那只“偷”来的香囊,指腹在鸢尾纹样的凸起上来回摩挲,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月停萧一直就盯着游景瑶,见她眼神竟然又往二哥身上瞟,微微愠怒:“游景瑶。”
游景瑶回头。
“你,到底喜欢我大哥还是我二哥?”月停萧咬牙问。
“?”游景瑶惊讶咂嘴。
这人怎么神神叨叨的?
突然问这么敏感的问题是要做什么?
“你不觉得你对一个姑娘家问出这种问题太没风度了吗?”游景瑶反诘。
月停萧冷笑:“风度?你之前赖着住在大哥玉濯宫里的时候,也不见得多矜持。”
“那你怎么不思考一下,为什么我不赖在你的宸鸣宫?”游景瑶笑问。
“……”月停萧又气个半死。
半晌,他恶狠狠地凑近她,又咬牙切齿地再问了一次:“说呢。你到底喜欢谁,我大哥还是我二哥?”
月停萧问出口的时候心里其实隐隐约约有答案,他总觉得游景瑶缠着大哥不过只是障眼法,她真正喜欢的还是二哥,月尘卿。
只是直觉罢了,没有非常确凿的证据。
游景瑶对着他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眨了眨眼。
“我不告诉你。”她说。这语气笃定中蕴了一丝调皮,鲜见地饱含少女的娇俏,似乎还有另一层含义——反正喜欢谁也不会喜欢你。
月停萧紧握双拳,被人避开两次话头让他十分烦躁:“游景瑶,你肯定喜欢二哥。”
她心底微微一颤,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
“没证据的事,你说出来也无足轻重。”游景瑶眼神又投向身畔山水,有风拂过她的螺髻,吹动耳畔软绵绵的丝带。
月停萧眼神落在她耳畔那朵雀翠花上,目光中终于染上戾气,故意要让她难受似的说:
“二哥二嫂就是天定良缘,你再怎么拆散也没有用!瞧见了吧,前面与二哥共同乘舟游玩是宫少主,不是你!”
“你也该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只不过是一只没权没势的普通狐妖,若不是体内有那么些冰藤元气,你觉得二哥会多看你一眼吗?”
“趁早收心吧,”他忽然坐到游景瑶这一侧,靠在她耳边,带着点蛊惑和邪气说,“你若是想要个体面的收场,就赶紧从二哥的紫云榭里搬出来。本王可以勉勉强强赐你一个正妃的位份,虽然我对你没有半点……”
月停萧话还没说完,游景瑶猛地回头,他的唇从她软嫩的耳朵掠过,那触感让月停萧整个人浑身窜过一阵电流。
她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一对黑白分明的杏子眼几乎要把月停萧盯出一个洞。
“三殿下。”
游景瑶第一次对他露出了一个蔑视的微笑,不疾不徐,一字一顿地说:
“你对我没有兴趣,我对三王妃之位也没有兴趣,还请三殿下注意言辞。”
说完她扯下了头上的雀翠花,摘成一片一片,丢进了镜江奔腾的水流中,像是无声的宣誓。
月停萧瞳孔震颤,看着游景瑶稚嫩却笃定的脸,心中忽地弥漫起浓郁的诡异来,像团黑雾笼罩了他全部的心神。
她说对三王妃之位不感兴趣。
怎么可能。
开玩笑,全青丘,没有女子不想嫁给他。
雀翠花花瓣随水流远逝,月停萧怔怔地说:“那你今日为何穿这件衣服与我相配。”
“尚衣挑的。”游景瑶无波无澜。
“你头上为何戴雀翠花?”
“侍女弄的。”
“你为何要拉着我坐一条船?”
月停萧问出这句,音色都变了,带着点走投无路的嘶哑。
奇了怪了,不是她主动扯着自己说要同舟的吗?
她以前……从来不会这么对他,在紫云榭她只围着二哥转,在玉濯宫之时只和月长风玩得热络,面对自己,游景瑶不是逃就是躲。
她只对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主动。
可是今日,游景瑶直挺挺奔到他面前说要和他一起乘舟,上船之后还tຊ一直喋喋不休地跟他杠嘴,两人从没有说过这么多话。
不喜欢他……怎么可能?
“我不和少主一起乘舟,当然是因为要给你二哥二嫂留机会了,”游景瑶眸光渐灰,又抬眸朝他笑,“这不是正合你意吗?”
月停萧愣在原地。
她主动要和自己坐,竟然是为了给宫少主与二哥同乘一船的机会。
不是喜欢。
江风拂面,水汽撩起丝丝栗色鬓发,黏在游景瑶脸上。她抬手拨开,看向一边,抿唇不语。
月停萧似乎被施了什么定身术,许久许久都没有再说话。
幻舟船队很快来到了一处三道岔口。
眼前溪水被两座斜峭山峰隔开,形成三条不同的水路。
月长风朝身后所有人传音:“各位,前方是岔口,我们是各自分开,还是选择其中一条水路一同进去?”
游景瑶听到了,大声朝月长风那面喊:“长殿下,这三条水路有什么不同呀?”
月长风听到了少女响亮的呼喊,转过头来,儒雅温顺地传音解释道:“瑶瑶初次来到镜江游玩有所不知,这个岔口是镜江最为玄秘的关卡,每一道路线通往的景色大相径庭,且时时变换,我也不能说明哪一处最美,各有各的特点。”
月尘卿斜眼看向后方那湖蓝色的一小只,她正趴在甲板上,侧耳听着自己阿兄说话,神情专注。
……她听自己说话的时候从不会这样认真。
身后五皇子起哄道:“游姑娘第一次来镜江泛舟,不如就让游姑娘为我们择一条水路吧!”
六皇子等人纷纷支持。
游景瑶受宠若惊,她踌躇一阵,点了最中间那条水路:“殿下们走中间这条怎么样?”
“好!咱们听游姑娘的!”王嗣们都很给面子,操控着幻舟就往中间去了。
现在还剩两条舟子横在岔口。
月尘卿和宫雪映都没有作声,而是静静地看着游景瑶和月停萧这一对如何选择,貌似要选他们剩下的那一条。
月停萧神情诡谲地看着游景瑶:“你要走哪一条?”
游景瑶不作声,反而朝那边大舟上又喊了一声:“长殿下,你要不要过来跟我们一起呀!”
月长风原本都快随大船进入中央水道了,忽然听到游景瑶这么一声山歌似的呼喊,微微讶然,弟弟们纷纷挥手“去吧去吧”,于是他便很是爽快地往月停萧这艘船飞了过来。
月停萧脸色黑得不成样子。他知道这是游景瑶不想和自己二人共处的意思,所以嗓子喊破了也要把大哥叫过来。
游景瑶欢欢喜喜地迎下了月长风,粉嫩指尖对准左侧水道:“长殿下,我们走那条路怎么样?”
月长风莞尔:“自然十分好。”
月停萧保持沉默,游景瑶也不打算征求他的意见,于是这只三人小舟就往左侧水路去了。
月尘卿见他们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白雾中,眼神晦暗不明,转头对宫雪映说:“宫少主,我们走右侧水路?”
宫雪映也将凝望着月长风的目光收回,矜持地点点头:“雪映无有异议。”
……
一路无话。
宫雪映与月尘卿从上船开始,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
两个人本来就都是少言寡语的性子,话不投机半句多,又是异性,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
方才还有许多人在旁边跟着,现在进入了狭窄水道,就只剩她与月尘卿两个人,这下必须得说些什么了。
“……月少主,”宫雪映启唇,“雪映心中有些想法,想与少主讨论讨论。”
月尘卿原本在发呆,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好,宫少主请说。”
宫雪映摸了摸下颌,若有所思地将深藏心底的疑问抛了出来:“不知月少主有没有感觉……”
“瑶瑶她,好像一直在有意撮合我和你?”
泛舟2
宫雪映这句话就像一道闪电划破长空, 月尘卿瞬间睁大了眸子,许多零零碎碎的画面在眼前交叠——
游景瑶初见时就长篇大论地给他介绍宫雪映,事无巨细地说人家如何好。
他答应给她举办成亲仪式, 游景瑶一再推脱, 还拿出青丘仪制来回绝, 说妾不可先进门,这般嫁娶在青丘不合规矩。
前几日,月尘卿将不堪过往和她诉说, 游景瑶听完, 竟然叮嘱他下次记得也和宫雪映讲讲。
还有今天,她做主将宫雪映和自己绑在一起,自己却投向了平日里最看不顺眼的三弟。
这些令他一头雾水的片段在此刻连成了线, 月尘卿终于醒悟, 原来游景瑶从来不是想玩什么若即若离欲擒故纵的戏码,竟然是想撮合他和宫雪映!
她这么做为了什么?
月尘卿心里无缘无故漫上一层火气。
无缘无故,把他往外推做什么!
“宫少主所说之事, 我也有同感。”他强压着心中不适回答道。
宫雪映对月尘卿也有同感这件事感到微微惊讶:“如此?看来我感觉得没错。只是瑶瑶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月尘卿揉了揉眉尾,蹙眉心想,谁知道。
“宫少主有何见解?”他问。
宫雪映闻言眯眼,素指抵着唇畔,也是一副思忖的模样:“雪映也不清楚。”
这下两个人开始齐齐捧着下巴思考起来, 活像两尊思考者雕像。
游景瑶到底想干什么?
撮合他们两个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两位至高无上的少主就这么面对面地托腮琢磨,脑袋都快想出包来, 还是半天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宫雪映开始掰手指:“瑶瑶会不会是喜欢少主,想将我推向你, 试探你的态度?”
月尘卿一口回绝:“绝无可能,她拒绝与本尊成亲。”
“可瑶瑶经常对着你出神。”
“她只是在发呆。”
……
两人就这么探讨起游景瑶来, 慢慢打开了话茬子,越说越起劲,平日里矜贵寡淡的月尘卿和端冷疏绝的宫雪映讲起心上人来完全变了个模样,脸颊都涨起兴奋的微红。
心上人这个话题,无论对谁来说都是迅速拉近关系的谈资,聊到彼此的意中人,两个沉默寡言的木头蛋子都生生变成了话痨——游景瑶怎么也想象不到书中的“互敞心扉”情节居然是在讨论她。
宫雪映骨子里的豪爽逐渐露了头,说起话来也直白许多:
“瑶瑶若要撮合我与少主,雪映不会答应,因为雪映已属意长殿下。”
“你喜欢我阿兄?”月尘卿了然点点头,觉得确实十分相配,赞道,“宫少主果然好品味。”
宫雪映咯咯笑:“雪映已有心悦之人,少主呢?”
“本尊……”月尘卿难得地一哽。
宫雪映一介女子家家,承认起心上人来都那么爽快,他再遮掩,反而显得非常忸怩。
过了两息,他幽幽开口:“本尊钟意游景瑶。”
宫雪映一瞬眼底亮起精彩的光:“当真?”
她早有猜测,听到月尘卿亲口承认,没来由地激动。
两人这下当真彻彻底底敞开了心扉,凑在一块儿一面比划一边讨论着想法。
“少主,既然瑶瑶有心撮合我与你,”宫雪映放低了音量,开始阐述自己的计划,“不如我们假装互有好感,看看瑶瑶和长风会不会吃醋?”
月尘卿听着眼神一亮,颇觉有理:“似乎可行?”
两人对上了眼神,几瞬后,舒畅地欢笑起来。
——
那边。
游景瑶根本不知道男女主这两个对爱情一窍不通的木头蛋子已经达成了秘密协议,只知道自己完成了艰巨的第五个剧情任务。
湖光山色中,她掏出一块印着方格棋盘的软布铺在桌上,然后东找找西摸摸,又掏出两盒黑白棋子压在棋盘布的对角线上。
“呐,怕两位殿下在小舟上无聊,我带了棋过来。”
月长风赞许笑道:“瑶瑶当真细心。停萧,阿兄许久未和你对弈,今日可要陪阿兄尽兴?”
月停萧对下棋也颇为痴迷,在美景中泛舟下棋正是美事,自是应下,于是两人便对着这略显简陋的棋盘对弈了起来。
游景瑶在一旁围观。
她不太懂围棋,但是基本的规则和招数也算了解,看着月长风和月停萧下棋,她只有一个感受——
月停萧下得好狠。
他下棋几乎不怎么思考,两指捻起黑棋就迅速落子,闪电似的那样快。
月长风就不一样,他慢悠悠的,一举一动都深思熟虑,经常是他徐徐落下一子,月停萧这边就飞速接上,然后又轮到月长风慢慢地思考,慢慢地下。
游景瑶看了几局,觉得有些不对,有些时候连她都知道该下哪儿去封月停萧的阵,月长风偏偏不下那里,看得游景tຊ瑶窝火。
月长风竟然让棋,而且每局都让!
要不是观棋不语真君子,游景瑶都要破口大骂了。
月长风明晃晃地让棋,使得月停萧几乎没怎么输过,他脸上得意洋洋的那抹笑容看得游景瑶咬牙切齿。
又看了两局,她终于忍不住了,一屁股挤开了长殿下:“三殿下,我跟你下!”
“你?”月停萧讥嘲发笑,“你懂什么棋。”
“我们不玩围棋,玩五子棋!”她挺起胸膛,活像只耀武扬威的母鸡,“五子棋,听过吗你?”
“什么是五子棋?”月停萧一瞬惘然,倒是旁边的月长风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他和瑶瑶可是经常下五子棋,只不过从来没让月停萧见过。
论围棋,月长风自认算得上高手,但论五子棋,游景瑶定是高手中的绝手。
三弟要吃瘪了。
游景瑶语速飞快地给月停萧介绍了一遍五子棋的规则,月停萧越听越轻敌:“不就是横竖斜,只要五子连心就赢了么?有什么难。”
“那就来下!”
第一局,月停萧败。
“本王……还没熟悉规则!”他恼怒找补。
第二局,依旧月停萧败。
第三局,第四局……一连下了七局,无一胜绩,月停萧输得眼睑都红了,恨不得掀了这棋盘。
“你会妖术!”他没头没脑地喊出这一句,游景瑶差点没笑得翻到江里去,月长风更是忍俊不禁。
在月停萧一声声“再来再来”中,三人度过了十分欢快的泛舟时光。
……
镜江水路呈环抱之势,像是封闭的圆环,三条水路最终通往的竟是来时那一处岸边。
游景瑶所在的小舟最后才回到这里,他们泊船之时,殿下们的大舟和尊上的游舫已经早早停在了那里。
游景瑶下五子棋下得头昏脑涨,从船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下来,一抬眼,却见到这样一幕。
月尘卿与宫雪映挨得很近,两人正在神采飞扬地谈天说地,两人一反常态地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眉飞眼笑。
游景瑶站在远处,愕然地望着,一时间怔住。
她从未见到过月尘卿和宫雪映这般亲密。
他们怎么忽然就这么熟络了?
从刚见面开始,宫姐姐就没和月尘卿说过什么话,甚至湖心亭面对面饮茶,都没让他们的感情升温。
今日不过在镜江一同泛舟,就可以从话不投机的生人变成言笑晏晏的模样?
游景瑶忽然心底蔓延出一股十分诡异的痛觉。
果然。
她的到来,并不会改变剧情的任何走向。
原作者已经规定好了,镜江就是男女主关系迈入新台阶的节点,那么无论之前月尘卿与宫雪映如何生分,在此处都会按照规定好的那样到达感情的新阶段。
他们看上去聊得那样高兴,游景瑶还是第一次见月尘卿脸上可以出现那般舒畅的笑容,他甚至眼睛都不往她这边斜一眼,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游景瑶已经上岸了。
他冷心冷面,游景瑶早已习惯了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以为那张冰冷的面具一辈子都不会为谁崩塌,却在宫雪映面前笑得那般灿烂。
宫姐姐也是。平日脸上素来都是温婉可人的浅笑,今日竟笑得要以手遮面。
游景瑶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慢慢降温,本来就头晕,这会儿还有些腿软。
她想走去阴凉处歇歇,却是一脚踩着块儿光洁的鹅卵石,脚腕一扭,身子骤然落空——
一道手臂猛地擎住了游景瑶,把她拉了回来。
“平地也能摔?”月停萧眉眼讥诮,架着她身子的手却很稳。
游景瑶抬眸望他,月停萧点漆似的眸子逆着光盯在自己身上,她看着看着,没来由地涌起一阵鼻酸,月停萧看着游景瑶眼底一刹那涌上来点点水光,瞬间愣住:
“你……哭什么?”他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要俯身去看她的脚,“崴着了?我看看?”
游景瑶将脚腕后撤:“没有。”
月停萧却直接蹲下来把她裙摆都撩开来,那粗鲁的动作真不像对待女孩子的,游景瑶差点要踢他,却耐不住月停萧手劲是真大,把她两只脚控制得死死的。
他握住游景瑶冰凉的脚腕:“没肿啊。”感觉被耍了,月停萧又仰眸狠狠瞪她一眼,“没受伤你哭什么。”
游景瑶难堪得不行,原本委屈的眼泪也被月停萧这么一整给生生憋了回去,趁他松手的时候赶紧抽出了脚腕:“我就哭,就哭,你管得着吗?”
月停萧白眼大翻,看着小妮子又歪歪扭扭地往大树下面跑,他也跟了过去。
月尘卿却已经不知不觉地看了许久,特别是刚才三弟碰她脚腕的时候,他额上青筋突突地跳,若不是宫雪映拦着或许就要上前去做些什么了。
宫雪映神色复杂:“少主,我看三殿下对瑶瑶似乎有意。”
月尘卿烦闷甩袖,神色不虞,咬着后槽牙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来。
“无妨,我看瑶瑶还是偏心你的,你与瑶瑶同住一个屋檐下定是更亲密些,少主之后与我配合好,不怕瑶瑶的心往三殿下身上跑。”
宫雪映给他打了一剂定心针,月尘卿的脸色才稍稍好看些:“宫少主定要助我一臂之力。”
“我也要仰仗月少主替我拿下长风。”宫雪映笑靥如花,两人默契对视一眼,又齐齐微笑起来。
骨血丹
……
月停萧紧紧跟在游景瑶身后, 眼神有意无意盯着她的脚踝,似乎想确认到底有没有崴着。
游景瑶走得不疾不徐,方才还一口咬定自己没事, 谁知崴伤的痛觉姗姗来迟, 她直到自己其实受伤了, 却一直咬着牙,佯装无恙地走得稳稳当当。
月尘卿和宫姐姐就在后面。
她不想让自己狼狈的模样被月尘卿看见。
她发现自己忽然变得尤其注重体面,从前她可不这样, 如今只要走在月尘卿视线中, 她就忽然在意起自己今天穿着得不得体,走路姿势好不好看。
是配角,也要风风光光地退场。
做个任务罢了, 把自己弄得太狼狈, 就算完成任务了也是个笑话。游景瑶不想成为笑话。
身后的月尘卿一直微微蹙着眉,眼神盯在她摇荡的裙边,也在找有无淤肿的痕迹, 只是她今天穿的这件裙子太长,衣袂摇晃间看不真切。
踏出镜江禁制,王嗣们纷纷行李告辞,各回各家。
月尘卿十分自然地踱到游景瑶身边,恰好挡在月停萧身前, 对她淡淡一句:“走吧。”
两人都住在紫云榭,月尘卿理应和游景瑶一起回去。
只是游景瑶缓缓抬眸, 看了看宫雪映,又看看他:“少主再陪宫姐姐走会儿吧, 待会我自己回去就行啦。”
月停萧也上前两步:“阿兄放心,三弟看着她, 待会亲自送回阿兄宫里。”
他说得活像大人要负起盯着小孩不乱跑的责任,俨然把游景瑶当成了羽翼下的小崽子,月尘卿转眸斜了一眼这位弟弟,长睫遮住了眼底微不可见的不悦。
“三弟游船也累了,就不劳烦三弟费心了。”月尘卿道。
月停萧一哽。
宫雪映立即加入战局:“这一天下来雪映也感觉有些疲惫了,就不叨扰少主了,瑶瑶随少主回紫云榭吧。”
什么?宫姐姐拒绝与月尘卿一起再多待一会儿?
游景瑶表情迷惘,还没缓过神来,月尘卿已经将她拽到了身后。
“哎呀你别扯我,我会走……”游景瑶吱哇乱叫地被月尘卿几乎以挟持的姿态带离现场。
月停萧站在原地,眸中黑云翻卷,风雨欲来,一挥手消失在原地。
在场只剩宫雪映与月长风两人。
宫雪映望着远处那一道碧色背影,顿了顿身形,朝心上人走过去。
月长风还在低头思索着方才瑶瑶和月停萧那五子棋的招数,方才根本没注意到岸边发生了什么,直到视野内停住两只冰蓝锦靴,一抬眼,才发现宫雪映走到了自己跟前。
“宫少主?”月长风惊诧出声。
禁制内,宫雪映就这么与他相隔不过大约十寸,浅色的琉璃眸锁在月长风身上。
“长殿下。”
她说话的语调尤为清淡,不知是不是月长风感觉有误,他竟觉得带着点兴师问罪的斥责。
月长风还没有和女子独自一人面对面说过话,何况是在秘境禁制内,现在这偌大的镜江只剩他们两人,他有些不自然。
“宫少主可是有什么话要单独与长风说?”他语气客气又疏离,眉眼间溢满了对谁都一样的和煦温柔。
宫雪映闻言唇角抽了抽,平日清冷的面容第一次有些收不住幅度:“长殿下tຊ难道没有什么要和雪映解释的吗?”
解释?
月长风木然地睁眼。
宫雪映素指攥得微微发白:“长殿下让月少主来陪雪映周游青丘,为何不亲自来?”
月长风怔怔然,才反应过来宫雪映在说什么,他答应要亲自带宫雪映去游览青丘景色,但是后来因为种种事情未曾赴约。
只是……谁带宫少主去不一样吗?
他甚至都让尘卿放下手头公务陪宫少主去游玩了,为何宫雪映看上去这般不满意?
“长风一直未得空,实在抱歉。”他说得实在诚恳,神色柔顺,却只是短短两句话,再无多余解释。
宫雪映第一次体验到愤怒到发笑是什么感觉。
心如止水数百年,能让她在短短几分钟内心情大起大落的还只有月长风一个。
“长殿下,下次若是做不到,不要亲口答应别人任何事。”宫雪映语毕立即拂袖离开,掠起一阵凉风,只留下一道不染纤尘的背影。
月长风望着那冰蓝衣衫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眼神凝在她墨色长发中那一只羊脂素簪上,不解地皱了皱眉。
……
紫云榭。
游景瑶进门的时候脚腕已经肿了。
崴脚还走了这么长一段路,她疼得倒抽气,月尘卿一直盯着她的脚腕,游景瑶装得很辛苦。
谁知才踏进正殿,她竟被月尘卿按在一方紫檀宝椅上,他飞速蹲下身,单手撩开她的裙边,动作与月停萧极为相似。
当看到脚腕处已肿起一个涨涨的鼓包,月尘卿眼神一下凝成丝:“崴得这么严重,方才为何不与我说?”
游景瑶眼睫颤颤,心中默默道,与他说做什么?
月尘卿难道会背她?
就算可以,游景瑶也决不能答应。
月尘卿蹙眉不语,握着她软绵绵的脚腕,她的脚腕真小,他一只手就能握住,像半截水萝卜。
只是这截萝卜上一圈淤血触目惊心,红红肿肿,光看着就知道疼。
他从灵台中翻出数颗丹药,数颗殷红的骨血丹浮在半空中,月尘卿将其拍成气劲揉进了她的骨髓。
他似乎将拍丹药这个动作做得很熟稔,动作又快又稳。游景瑶并不知道,当初自己给月尘卿压制爆发的炽毒时浑身经脉尽断的那一次,月尘卿坐在自己床边,一颗一颗把青丘圣丹拍碎送进她的骨血,从午夜直到天明。
药入骨髓,脚踝的肿胀渐渐消去,游景瑶低眸,声如蚊蝇地喃喃了一句:“不过是崴脚……有必要用上品骨血丹嘛?多浪费呀。”
她声音极小,几乎没动唇,月尘卿却还是将话都听了个尽。
“好得快。”他言简意赅,没有去解释,过了几秒,又补充,“不浪费。”
游景瑶眼皮垂得更低。
她坐在高椅上,自己的小脚被他这么完全包握在手里,总觉得难堪,见丹药已经全都融进去了,于是想要将脚收回,月尘卿却攥住了她的小腿,手指还刻意避开了崴伤的位置,紧紧握在手心。
“……少主?”游景瑶无措道。
月尘卿就这么以蹲着的姿势抬眸看她,游景瑶晃神间,竟觉得这个角度的月尘卿看上去不像高高在上的狐尊,反倒比她这个犬族更像只小狗。
还是那种性情高贵冷淡的北地狼犬。
两人对视。
“你今日为何与停萧同船。”他问得浅,还是那种尾音挑也不挑的习惯,将问句当成陈述句说。
游景瑶心想,又是这个问题。
那个傻叉问个不停也就算了,怎么连月尘卿都要逮着自己问?
“我本来打算与四殿下一起乘舟的,我们都是姑娘家嘛,谁知四殿下抱恙未出席,我就只好和三殿下一起了。”游景瑶一对杏子眼眨也不眨。
月尘卿想从她眼底找出一丝心虚来,奈何游景瑶已将说违心话的功夫练到了极致,两人对视,找不出破绽。
“为何不与我一船?”他又问。
空气凝滞一瞬。
“和少主您?”
游景瑶做出了一副从未考虑过的惊讶神态,“我什么身份和少主您一起乘舟?那么多殿下都看着呢!而且宫姐姐和您地位一样尊贵,当然是你们二人一舟了,在场所有人也没有异议呀!”
她说得可快了,句子和句子之间连个换气的空当都不留,是因为游景瑶担心若是说慢了,或许会露出什么意想不到的破绽。
月尘卿和宫雪映二人无论怎么想都是要同乘一船的,两人同是少主,就好比两国元首同时会面,总不可能一人坐大游轮,一人坐小破船吧?
多简单的道理。
月尘卿垂眸,似乎觉得她说的话有几分在理,只是眉眼看上去有些沉闷。
“怎么啦少主?镜江风景多美呀,可你从镜江回来看上去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游景瑶为了舒缓气氛打趣道。
月尘卿偏头,刚想否认,旋即冷不丁反问:“你很高兴?”
游景瑶说:“高兴呀。”
想到兄长和三弟都围着游景瑶,她就如此开心,若是和自己一艘船,不见得会这么高兴。月尘卿想到这里愈发无端烦躁,忽然念起宫雪映说的一句话。
“不如我们假装互相有好感,让瑶瑶吃吃醋?”
他福至心灵,忽然抬起头,念经似的吐出一句:“本尊今日也很高兴。”
游景瑶眼中情绪一滞。
和宫姐姐在一起,他说很高兴。
回想起靠岸时,第一眼便见着月尘卿与宫雪映树荫下谈笑风生的场景,看上去多么欢畅,心中积压多时的情绪在此刻终于决堤。
越界了,脑海中有一道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在念诵着。
你越界了,游景瑶。
你竟然为男女主步入正轨而感到难过,这不是一个剧情修正者的应有的态度。
作为穿书者,入戏既是死局,喜欢上了男主角,最后会死得很惨。
“高兴,高兴就好,好得很呀。”她干干地笑了几声,将小腿从月尘卿已经松弛的五指中顺利抽出,撑着长椅站了起来。
“既然无事,那我就先回偏殿休息了。”游景瑶扶着墙急急地要出门,谁知还没站起来,脚下脱力,竟是又踩了个空,再次崴到了脚。
月尘卿一惊,骤然上前搀住她:“又伤着了?”
游景瑶眼底溢满了疼痛的泪水,却咬着唇一言不发,泪水像断线珍珠似的一颗颗在脸颊掉下来,砸在地上溅起一丛丛小水花。
他赶紧抬手要去蹭她眼角的泪,像当时在储冰室为她拭泪一样,却被游景瑶偏头躲开。
“看来伤没好全,本尊再碎几颗骨血丹为你……”
“不必了。”游景瑶抬眸看他,眼睑鲜红,“少主给瑶瑶这么多,瑶瑶以后还不起。”
随即朝门外喊了声:“绫香,进来扶我回偏殿。”
一直候在门外的绫香闻声而来,见娘娘一眼泪花,对面的尊上神色惊惘,绫香不敢多说什么,只是一言不发地将游景瑶搀到了怀里,将娘娘带了出去。
乌云无声遮蔽天幕,殿内霎时灰暗下来。
连绵阴雨毫无征兆地下起来,从门帘飘进堂前,月尘卿眸中带着一丝茫然,转瞬又被满心寒凉盖去。
许久许久,他动动唇,与自己对话似的喃喃出声。
“本尊何时说过要你还?”
涂山秋狝1
月光自窗棂斜射而下。
已熄灯许久。
游景瑶穿着一身轻薄禅衣, 坐在榻沿,手中握着一只香囊。
月光将香囊照得亮盈盈,上头的鸢尾绣的那样好, 栩栩如生, 像要从布料上跃出来似的。
她的手指在花瓣上轻轻抚摸, 似乎在细细感受那纹绣的凸起,许久许久,一颗小小的眼泪洇在花蕊处, 晕开一圈深色。
当初月尘卿将这个香囊偷偷塞到自己枕下, 换走了月长风和月停萧的两只香囊,这香囊分明算是他送给自己的,游景瑶却一心坚定地认为这是件自己偷来的东西。
偷来的东西拿着总是心虚, 她这几日一直在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没跟着那蟒袍一起还回去, 现在攥在手里,丢也不是拿也不是,烫手山芋似的惹她心乱。
如今男女主感情已进入正轨, 红线终于送到了对方手里,之后她不再需要再多么费劲地做些什么,顶多在旁边加把火,将他们的感情推向浓情蜜意。
功成身退呀。
听着像是多么美满的结局似的。
游景瑶忽然笑了笑,只是笑容有些难看, 她定了定神,抬手擦去脸颊上两道泪痕, 双脚落地走向床边那处带锁的小柜子。
小香囊被送进抽屉最深处,她安抚地拍了拍香囊的肚皮, 像在对它说乖乖呆在这里不要乱跑。
找个机会还是偷偷送回去吧。
——
狐族秋日祭正如火如荼进行着。tຊ
青丘四处盛典不断,像油锅里丢饺子似的东南西北炸起一簇簇火花, 游景瑶睡梦中也能听到锣鼓喧天,热闹堪比人间春节。
这日下午,游景瑶正窝在摇椅上看话本,酒寻和绫香忽然捧来一只长方形的木匣子:
“娘娘快看!尊上给您送了样新鲜物什来!”
游景瑶意兴阑珊,但听到“尊上”还是给面子地直起了身,话本子也合了起来:“是什么玩意?”
酒寻和绫香合力,掰开了檀木匣子的顶盖,随即,一柄漂亮的小弓出现在视线中。
……弓?
游景瑶瞬间跳下躺椅,走上前细细注视这把小弓。
她以为弓箭都是战场上凶神恶煞的杀器,定是长得粗犷难看,今日一见,才知还能做成这么娇小漂亮的模样。
弓身以不知什么木头打造,拿起来不轻不重,手柄缠了好几圈秋香色的软绸,绝不剌手,也能抓稳。
这小弓的弓身以浮雕技艺刻成花藤缠绕其上的模样,参差错落点缀着颗颗黄水晶,像神话中精灵的佩弓。
……竟是月尘卿送她的?
游景瑶垂眸,昨日不是才说叫他别再给自己送东西,她还不起吗?今日就送来这么漂亮的一柄弓箭。
这么老大只狐狸还听不懂人话呀。
“尊上说明日青丘皇家猎场就会开放,娘娘拿着这把弓,就能一起去秋狝啦!”酒寻她们看上去比游景瑶还要兴奋。
青丘皇家猎场坐落于青丘西部的名峰——涂山,涂山与镜江一样同为上古秘境,每年秋日祭时段才会开放,称作“涂山秋狝”。
这里是围猎的上好去处,里头豢养着数不清的灵兽,都是秘境元气所化,无甚灵智,只供青丘皇族消遣作乐,算不得杀生。
只是……
她一只平平无奇的小狗,进去能猎个啥?
青丘皇家猎场是玄界三大猎场之一,不掺水分,里头满当当都是高级灵兽,游景瑶灵力或许比那些猎物还要低,她还担心自己被人家猎了。
游景瑶抱着沉甸甸的小弓,才看到弓身手柄下边刻了一枚鎏金的“瑶”字,刻得稍微有些潦草,和这么精美的弓有些不搭,像新手刻上去的一样。
她几分疑惑地摸了摸那个“瑶”字,没有太过在意。
游景瑶天性爱玩儿,平日里就闲不下来,现在得了一把这么好的玩具,自然玩心大起,忍不住把小弓拉起来,兴致勃勃就要练手。
酒寻她们急忙忙搬来一个靶子放在远处。
她握紧小弓,却始终感觉动作始终做不标准,正在调整之际,谁的身形忽然从后面贴了上来,修长白皙的手指拢住了她拉弓的小手——
清冷磁沉的音色在耳畔传来:“左臂下沉,肘内旋。”
游景瑶脑中轰鸣一声,惊诧地抬起头,鬓角却抵住了月尘卿的下颌。
他的脸颊意外地冰凉,身子却是热乎乎的,这样贴在她身后,胸膛的温度全数漫进了游景瑶的脊背。
“我……”游景瑶羞涩一挣,想说些什么,他却自顾自地捏住了她持箭的手,往后拉开。
耳边传来声声堪称温柔的引导。“对,就这样,左手虎口推弓,朝后拉……”
游景瑶脸颊潮红一片,一时间手软腿软,在他忽然下令的“松手”中,一支箭歪歪扭扭飞出去,差点命中一旁吃瓜看戏的罗烟。
她惊惶抬眼,却见月尘卿又将一支箭送到了她手里,再次让她搭弓:“无妨,再来。”
游景瑶鬼使神差地顺着他,又颤颤巍巍地拉起弓来。
他的手就这么紧紧覆在她的手上,长指将她与手中的箭尾完全包住,掌心的热度烫得游景瑶心神俱颤。
“静心。”月尘卿出声劝诫。
……怎么静心嘛!
游景瑶微微恼起来,似乎在怪他这么手把手教她射箭,都要脸贴脸了还叫她静心,哼,果然是狐妖做派。
月尘卿今日像极了一位严师,似乎要非要让她学会箭术不可,游景瑶自己也担心进了猎场之后连个自保之力都没有,于是渐渐卸下心防,开始配合他学习射箭。
她脸颊微鼓,盯着靶子的眼神却坚定无比。
当瞳仁、准星与靶上的瞄点连成一线,游景瑶眼神凝成一道锋锐,三指骤松,金桂箭破风而出,“嗖”地命中了远处的草靶。
“中了!!”
少女惊喜若狂地蹦跶起来,月尘卿垂眸看着怀中雀跃不已的小犬妖,唇角微微勾起。
“我会射箭了!”游景瑶在极度兴奋下忘记了昨日不悦,昂首挺胸地捏着小弓说。这个角度望下去,她像只自信满满的小窝瓜,昂着头要夸奖似的。
“厉害。”月尘卿笑眼盈盈望着她。
她像只得意忘形的小鸡崽子四处扑腾,闹到罗烟她们那边,听了好多声“娘娘威武”,才又开开心心地回来继续射箭。
嗖,嗖,嗖。
又是许多箭飞射出去,游景瑶玩得不亦乐乎,小小一只犬妖认真拉弓的模样颇为喜人。
月尘卿见她果然喜欢这只小弓,抱臂在一旁树荫下看了许久,时不时出声指导。
此时远处,一袭宝石绿身影却停在偏殿门外,将院内这一切收入眼底。
月停萧环抱着一只檀木盒子,五指攥得死紧。
他今日上门就是来给游景瑶送礼物的。
他找了全青丘最有名的铸造师专门做了把初学者能上手的女子弓,用的是顶好的原料,却不想被兄长捷足先登,率先给游景瑶准备好了武器,送的竟然与他一样,都是弓!
月停萧眸色阴翳地在远处窥视了许久,最终将木匣抱在怀中愤愤离开。
过几日在围场上,他定要将这风头夺回来。
叫她看看,自己也不比阿兄差!
……
涂山围场开放当天。
游景瑶今日特地选了一身利落的装扮,里头香芋色软烟罗内衬,外头套了件松石绿短打,俏皮清秀,乍一看颇像游牧民族的小公主。
“瑶瑶来了。”宫雪映朝她招招手,游景瑶便乖巧地依过去。
宫雪映顺手掐了掐她软嫩的脸蛋,才看见她手里拿了把小弓,笑着揉她的头:“我们瑶瑶今日是弓箭手?”
游景瑶用力点头:“这几日刚刚学会射箭!”
“那待会儿让我看看瑶瑶的厉害。”宫雪映溺爱地揪了揪她雪白的耳朵。
游景瑶抬眸去看,宫姐姐今日脸上神采飞扬,眉梢都荡着自信。她是身经百战的捉妖人,最爱武打切磋,自然对围猎之事十分感兴趣。
不远处,月尘卿也堪堪赶到,神态亦是容光焕发,那是习武之人在猎场才会展现出的光彩神色。
游景瑶又垂下了眸。
围猎这种事,都是他们这样厉害的武者玩的。
待会儿她进去随便猎只小老鼠,小兔子就好了,别空着手出来就行。
今日王嗣们还是来了个满满当当,五六七八九皇子都来个了个全,只是月元霜听说病得更厉害了,上吐下泻,今日依旧无法出席。
为首的月长风孑然而立,表情平静。他不修武道,也不爱围猎,今日参加活动完全是为了不煞面子,连武器都没佩,打算空手上场。
月停萧倒是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他今日戴了副半掌黑金手套,腰间十年如一日佩戴的玉箫破天荒地换成了一把弯刀,冷冷地闪着银光。
弯刀啊,果然适合月停萧这人的性子。扭曲的,偏狭的,锋芒毕露的,就该是他用的武器。
游景瑶复杂地盯了他几眼,看向禁制结界。
当一缕阳光自云端泄下,壁障渐渐消失,预示着涂山围场正式开放。
“走!”游景瑶忽然被谁毫不怜香惜玉地拽起,飞身撞向了那道透明的屏障——
涂山秋狝2
被揪住后襟的游景瑶尖叫不已, 激烈地要挣开,双臂乱甩间揪住了一片宝石绿颜色的布料。
这蓝不蓝绿不绿的颜色,不是他月停萧还是谁?
游景瑶沉闷一瞬, 在落地的瞬间叉腰大骂:“你们为什么都那么喜欢拽我的后颈?”
她比月停萧矮一个头, 生气起来像扑腾的旱鸭子:“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月停萧强压眼底笑意:“就拽。”
游景瑶气得跳脚, 却见他已经兴致盎然地转向一边,目光锐利地搜索着猎物。
她看看四周,这才意识到身边的宫姐姐以及其他人已经不见了。这禁制结界估计具有打散队伍的作用, 方才若不是月停萧拽着自己进去, 她就会一个人出现在陌生的地方。
游景瑶拿着这一把婴儿弓,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若是真的单独狩猎, 她这只弱小无助tຊ又可怜的小狗说不准反倒成为灵兽们捕猎的对象。
只是……
游景瑶恼火地鼓起了腮帮子, 她宁愿一个人,也不想和这朵黑莲花在一块!
他们似乎身处一片高原,周围是稀疏灌木, 月停萧时不时挥刃斩灭一些长相丑陋的飞行妖兽,神色漫不经心,似乎觉得这些兽实在太过弱小,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游景瑶攥着小弓紧紧跟在月停萧身后,神色紧张地四处张望。
月停萧时不时侧头睨她。余光中, 这一小只神色张皇地跟着自己,唇角忍不住勾起一抹自得讥诮的弧度。
他方才把游景瑶一起扯进结界的目的正是如此。
任何人进入涂山禁制都会被随机分配到围场中的某一地点, 但如果携手进入,就会一齐被传送进去。
他就是要游景瑶之后一直跟着自己, 看着自己随手就能灭掉强大的猎物,让她知道自己是多么强大。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月停萧会灭掉视线范围内所有的魔物, 游景瑶连拉弓的机会都不会有,二哥送的小弓就全无用武之地。
送了也白送。
跟着他就可以了,他会处理掉一切的威胁,什么也不用操心,多好。
月停萧低眸思忖着,长而卷翘的眼睫遮住眼底潋滟波光,余光却还紧紧勾在游景瑶身上,像担心豢养的宠物随时会逃跑。
谁知这时却忽然听见小妮子慵懒地打了声哈欠,似乎有些困倦地拍拍嘴:“三殿下,我还以为围猎很好玩呢。”
月停萧神色一凝,这是在说跟着他一起不好玩?
“哪里不好玩?”他神色略微有些紧张。
“就是……”游景瑶挠了挠耳朵,“这一路过来都很平淡呀,像散步似的,这一路上那么多小妖兽,你动动指头就灭掉了,不好玩。”
月停萧低眸看她:“你也想猎?”
游景瑶摸摸小弓:“多少也要猎一点嘛。”她指了指方才溜过去的雪绒绿眼硕鼠,“这种小只的就可以了。”
月停萧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立刻就要攥着弯刀上去把那只硕鼠抓了,游景瑶急忙又扯住他:“我不要你抓的!”
他短暂愕然,“我抓来给你,不省事么?”
游景瑶愠愠看他:“我自己也可以。”
说着,游景瑶就学着月尘卿曾贴身教她的那套箭术,一板一眼地弯弓搭箭。
月停萧看着她有些生涩的搭弓动作,回想起那天他在紫云榭偏殿柱子后望见的一切,阿兄手把手地教游景瑶如何射箭,她一箭中靶,在月尘卿怀里兴奋乱蹦。
他心中没来由地漫上一阵心烦意乱。
游景瑶眯起半边眼,将箭端对准那只即将窜入灌木的硕鼠——
“嗖!”
金桂箭拖着道绚丽光尾飞射而出,却射了个偏,没打中硕鼠,倒是把灌木丛射了个对穿。
她眼中一瞬出现失落之色,月停萧心里咯噔了一下:“没事,再猎另一只就是。”
游景瑶看着雪球似的硕鼠受惊钻入另一边灌木丛,圆润白嫩的小脸都低下来。
月停萧正欲上前给她直接把那只硕鼠挟来,天边忽然传来一阵悠长高亢的狼吟——
“嗷呜——”
“狼!”游景瑶敏锐地竖起耳朵,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地拽了拽月停萧的袖子,“是狼!”
月停萧瞳孔紧缩。这叫声,他太熟悉了,这正是当年差点将他撕吞入腹的三星妖兽,噬心狼。
涂山围场只不过是一个幻境,里头的猎物都是复刻外界已有的妖兽,谁想竟然复刻出了这一头和月停萧渊源颇深的噬心狼。
当年他在外夜猎,就是差点丧生在这头噬心狼利爪之下,若不是路过的宫雪映出手相救,月停萧早就没命活到今天。
当初和噬心狼对拼之时他不过才一百来岁,灵力低得可怜,如今他已有三百多年的修为,一头三星噬心狼已经不是对手。
“我要去猎了那头噬心狼,”月停萧紧握腰间弯刀,注视着游景瑶,“你灵力太低,还是不要随我过去了。”
“那我怎么办?”游景瑶呆若木鸡。
他不言,食指中指并拢燃起一团蓝色狐火,蹲在地上围着游景瑶画了一个圆,让游景瑶莫名想到了孙悟空给唐僧画的那一个圆形禁制。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月停萧话音刚落便飞身离开,游景瑶还愣着,他忽然窜进灌木丛中把那只硕鼠捞出来隔空丢到了游景瑶怀里,随即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游景瑶震惊地接住了小家伙。
“啾啾?”
雪绒硕鼠不解地眨眨眼,用脑袋蹭她的小臂。
……
游景瑶盘坐在地上,哈欠连天,几近睡过去。
月停萧画的阵绕着自己形成一个半圆的法盾,任何魔物都进不来,就方才那小半个时辰已经有许多妖兽试着抓挠过这个禁制,全部无功而返。
就刚才还来了一头小黑熊和游景瑶大眼瞪小眼,它发现里头这个人类少女除了双眼无神地看着它以外什么也做不了之后,小黑熊颇觉无趣,最终决绝走开。
“这个三殿下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游景瑶抬头望天。
“啾啾!”雪鼠没头没脑地应答。
风飒木萧间,远处忽然传来颇有规律的打斗声,似乎是什么人正在联手对抗着某个硕大妖物。游景瑶一个激灵,迅速爬起来看——
只见远处紫色盆地中央正发生着激烈的打斗。
一男一女正联手攻击着一只体型无比巨大的飞翼雷狮,男子手持一柄紫电长戟,女子身旁浮动着青光弥漫的宝坊收妖塔——正是月尘卿和宫雪映!
游景瑶瞬间屏住呼吸,就连怀中的雪绒硕鼠也停止了叫唤。
他们配合得是那样默契,两人招式排山倒海,连绵不绝,找不出任何破绽,以至于如此强大的五星妖兽飞翼雷狮也逐渐落了下风。
千钧一发之际,擎苍魅戟破风而去,一枪贯穿了雷狮头颅,硕大的飞翼雷狮长啸一声后化为萤火星点,消失无踪。
多么完美的一场战斗,酣畅淋漓,有来有回,战斗中的月尘卿与宫雪映如此丰神耀眼,仿佛战场就是专属他们的舞台。
游景瑶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把小弓。
弓身长度还不比她一只手臂长,没有半点武器样,就像是送给小孩子打发空闲的玩物。
这样金玉其外的弓,怎么能上得了真刀真枪的战场。
月尘卿有擎苍魅戟,宫姐姐有宝坊收妖塔和缚妖丝匣,她只有这么一把可笑的小弓,箭术更是滑稽,方才连一只等级最低的硕鼠都射不中……
她眸子几乎要垂进地里去,又缓缓地、缓缓地蹲下,坐在了阵法中央。
果然呢,自己从头到尾就是来陪跑的,在原著中是,在秋狝围场亦是……
“游景瑶!”
远处传来一声清亮亮的呼唤,带着奔跑时喘息的少年气音,“看我!”
远处奔来一道宝石绿人影,在他身后,巨大恐怖的黑影覆压而来,魔物践踏地面的“咚咚”声由远及近,几乎将游景瑶从地上弹起来。
她定睛一看,差点没猝过去——那是三星妖兽噬心狼!!
月停萧竟然把噬心狼引了过来!!
“有病呀!”游景瑶吓傻了,怀中硕鼠也跟着颤抖不已,“这傻叉把噬心狼带过来干什么呀?!”
月停萧疯了吗?!
难道是自己打不过噬心狼,要拉她一起陪葬?!
噬心魔狼朝她的方向奔来,游景瑶在万般恐慌中忽然瞧见,魔狼身上竟然满是血窟窿。
密密麻麻,伤痕累累,噬心狼的脚步也十分虚浮,甚至称得上是一瘸一拐……
这是头重伤的噬心狼!
“游景瑶!”月停萧在远处呼唤,“搭弓!”
“噬心狼只差最后一击了!”
他的声音漫过山野,直直射进游景瑶耳腔中。月停萧喊得非常大声,甚至还用上了灵力传音,游景瑶怀疑整座涂山都能听到这一嗓子。
远处盆地上骤然射来两道视线。
“三殿下这是……要将重伤的噬心狼留给瑶瑶?”宫雪映惊诧至极。
月尘卿双拳攥到颤抖:“三弟疯了!伤着她怎么办!”他立刻就要上前去阻那头噬心狼,宫雪映却猛地拦住了他。
“少主别急,看!
月尘卿在万分焦心中望过去,只见矮木丛中,缓缓站起了一袭娇小的身影。
少女将金桂小弓举起,微微颤抖地瞄准了直直朝自己奔过来的噬心狼。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栗色头发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动作标准得就像月尘卿当初贴在她身后悉心教导的那样。
“静心。”
想象着有谁温柔握住自己的手,带着自己将弓拉开。
游景瑶闭眼,凝尽全身气力,在刹那间释放一箭—tຊ—
涂山秋狝3
金桂箭破风而出, 拖出绚丽光尾,以破竹之势撕碎空气,直击噬心狼脆弱的咽喉——
“扑哧!”
血雾炸开, 噬心狼撕心裂肺长啸一声, 似乎不甘如此强大的自己竟会败在这么娇小的对手之下, 挣扎着轰然倒地。
噬心狼倒下的一瞬间,耳边鸦雀无声,静得可怕。
游景瑶愣然地握住手中小弓, 弓弦还有余震, 她的双手也颤抖不已。
她……亲手击杀了三星噬心狼?
这是真的吗?
月亭萧远远地望着游景瑶,唇边勾起一抹明艳靡丽的笑,那是欣赏自己亲手雕刻的艺术品般欣慰又得意的笑容。
“怎么样?猎噬心狼, 比猎硕鼠开心吧?”他远远地传音过来, 游景瑶虽然看不见月停萧的表情,也能想象到他脸上是怎样似笑非笑的表情。
肯定很欠揍。
雪绒硕鼠惊恐地看着游景瑶,这个半妖少女看上去娇娇小小, 却能一箭秒杀妖中之王噬心狼,害怕得从她肩头跳下“啾啾”跑走了。
远处盆地上,月尘卿看着这一切,眸中神色风雨交加。
“三殿下……真有心。”宫雪映神色复杂,瞥一眼身边的月尘卿, 他脸色黑得几乎要滴出墨来。
“少主,不如我们也模仿三殿下, 引一头更为强大的妖兽打到濒死,让瑶瑶收割?”宫雪映有样学样地建议道。
月尘卿极重地点点头, 立即飞身而去,寻找更厉害的妖物。
不多时, 他就顺利将一只四星紫煞巨蝠带到了这里,这只巨蝠看上去几乎是被月尘卿拖过来的——因为它的翅膀都几乎被月尘卿扎成筛子了,随时会咽气的模样,真真正正地只留了最后一口气。
游景瑶看着月尘卿从天边拽来一只大蝙蝠,小魂儿又要飘出去了。
闹哪样?!
干嘛又把一只濒死的妖物带来这里?!
月停萧看着兄长竟然也亲手抓了一只四星魔物来,两丸黑瞳仁晦暗不明,默默攥紧了袖袍。
月尘卿拽着这玩意飞身来到游景瑶上空。
那只血淋淋的紫煞巨蝠嘴里呜咽不停,巨大的身形拢住半边天空,投下黑沉沉的一片阴影,将游景瑶笼罩其中。
“打它。”月尘卿在高空中对下方小小的游景瑶说。
“???”
游景瑶张大了嘴巴,傻乎乎地一动不动。
你们……都是要干什么呀?
一个个都不好好打猎,把妖兽全送到她面前做什么?
“搭弓。”月尘卿催促道,因为这只蝙蝠失血过多,已经很快就要死了,但他想要这头紫煞巨蝠终结在游景瑶手里。
他抓的,四星。三弟抓的,三星。
他带来的妖物比三弟的还要高出一星。
她会更开心。
游景瑶真是百口莫辩,在月尘卿炽热的视线中,她万般无奈地举起了金桂小弓。
“嗖——”
一箭命中,紫煞巨蝠嘶叫一声,终于结束了这场万般耻辱的折磨。
月尘卿兴奋地看向游景瑶,却并未在她脸上看见刚才击杀三弟带来的那头噬心狼的欣喜之色,反倒看见游景瑶露出了堪称疲惫的表情。
他心里骤然一沉。
……不开心?
怎么会呢?
方才她不是很开心吗?这头紫煞巨蝠不是更厉害吗?
“少主,你们好好打猎,不要这般捉弄瑶瑶了好吗?”少女抬头朝他说,说完便攥着小弓转身离开。
月尘卿眼中落寞与戾气一同席卷而来,看着娇小的身影穿过低矮丛林,离自己愈来愈远,远处的三弟还迅速追了上去。
他也想去追,却挪不动步子。
宫雪映远观这一切,瑶瑶的反应完全在她意料之外,一时间也是云里雾里。
——
“你怎么了?”月停萧追在游景瑶身边,看着她闷闷不乐的脸色,问个不停。
游景瑶将小弓背在身后,低眸走路。
月尘卿和宫姐姐是可以联手对敌的盟友。
他们势均力敌,谁也不逊色谁,在战场上是彼此的左膀右臂,可以将最脆弱的背后留给彼此。
可她呢?
连箭都射不准,方才那两箭命中不过是偶然——因为那两只妖物都十分硕大,不存在射偏一说。
月尘卿前脚还和宫姐姐联手战斗,后脚就一只四星巨蝠打到险些咽气才送到她面前,对于弱小的她来说,像是一种羞辱。
“不是,你又哭什么呀?”月停萧惊诧地在游景瑶眼睫下面发现了一星水光,他第一次见着姑娘在他面前掉眼泪,瞬间慌了手脚。
“游景瑶?游景瑶?”
月停萧连连唤了好几声,她依旧不理不睬地自顾自赶路,他终于猛地绕到游景瑶跟前直接蹲了下来:
“你到底怎么了?”
翠绿身影蹲下,就这么抬眸看着自己,游景瑶第一次在月停萧眼中窥见了着急之色。
她抹了抹眼,偏头说:“干什么呀。”
月停萧又凑近了一些:“你哭什么?”
游景瑶受不了他仰视的直勾勾的目光,身子都转向一边:“谁哭啦?没瞧见这一路上都是沙砾吗,沙子进了眼睛而已。”
“咯眼睛吗?我给你吹出来?”月停萧半信半疑道。
“谁要你吹。”游景瑶装模作样地揉了揉眼睛,又甩甩手,“揉出来了。”
月停萧这才徐徐起身,并肩走在她身边。
一路无话。
许久,游景瑶忽然开口:“月停萧,你刚才为什么要让我杀那头噬心狼?”
月停萧第一次听游景瑶唤自己全名,竟是浑身窜过一缕电流似的酥了两秒,以至于回答得有些磕磕巴巴:
“谁让你杀了,只是那头狼恰好朝这边跑过来而已。”他眼神瞟着远处。
游景瑶抬眸看他,“你明明可以直接杀了它,可是你还是叫我搭弓。”
月停萧喉头一哽,彻彻底底百口莫辩,沉吟许久之后才肯承认:
“你说不想空手回去,就想给你猎只大的。”
游景瑶骤然仰起脸看他,目光几乎要将他整个轮廓收入眼中:“你……”
果然是故意留给她的?
游景瑶万分惊异。
原著里,月停萧可是恨极了墨瑶瑶,他恨得非常纯粹,绝对不存在恨里掺了什么淬毒的爱意一说,就是单纯的厌恶。
她完全想象不出原著中的月停萧会故意猎一只妖兽送给墨瑶瑶,那个世界的月停萧只会故意将魔狼带来一口吞了墨瑶瑶才对。
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月停萧不敢看她,只留余光观察着游景瑶的表情。
半晌,游景瑶轻轻开口:
“瑶瑶谢三殿下好意,只是……”
“三殿下有没有考虑过,我需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
月停萧浑身一颤。
“我喜欢做力所能及的事,如果我的能力只够猎一只硕鼠,一只野兔,我就不愿去觊觎什么噬心狼。”
“瑶瑶别无所图,就图个安定平顺,去够自己够不到的东西,就算拿到了也要摔个遍体鳞伤。”
游景瑶说完这番话,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她又抱臂走在了前面,步伐迈得飞快,垂髻上的香芋色丝带随风飞舞,像飘飞的蝴蝶。
月停萧失神,双眸涣散地注视着她的背影,隐隐约约觉得那对晶亮的葡萄眼之下,有什么他一辈子也解不开的迷障。
“那我……便陪你去猎硕鼠,猎野兔就是了。”他自言自语地喃喃完这一句,又仰头大声喊:
“你能不能跑慢点?”
——
那头。
月长风一路上见着魔物就躲,就算妖物朝他嘶吼,他也充耳不闻。
活像来散步的。
宫雪映远远跟在身后,瞧着若有魔物对他出手,她定要闪出来“美救英雄”,奈何月长风根本没有要和妖物过招的意思,宫雪映只好袖手旁观,一边叹气一边凝望着他的背影。
他不善打斗,只爱花草诗词、琴棋书画,不过这却是宫雪映最欣赏的一点。
捉妖人见惯了打杀,活在刀光剑影中,沉静儒雅的月长风便入了她的眼。
思绪堪堪回到那年。
彼时,她武技生涩,又心比天高,眷恋外头的风光,将族内公务都留给了妹妹宫雪璇处理,自己瞒着长老频繁出去夜猎。
与人族捉妖者不同,宫雪映捉的“妖”,其实叫做“孽”,也就是虽然修得妖力却灵智不开的坏妖。
他们性情残暴,在玄界为非作歹,宫雪映自小被灌输匡扶天下的思想,自然而然地走上了捉妖道路。
仗着天生修炼速度奇快,宫雪映tຊ不把任何妖孽都放在眼里,第七次夜猎就瞄准了十分强大的三星妖兽,哪知却高估了自己的战力,在交手中迅速落了下风,拼尽全力才从这妖物手下逃了出来。
被打出原型的宫雪映化为青蛇,奄奄一息地伏在水边,望着天光愈来愈淡,做好了与世界告别的准备。
濒死之际,却有人将她温柔揽起,抱到了怀里。
“何处来的小蛇,落得这么一身伤?”月长风怜惜地轻抚她的鳞片,指尖灵力倾泻,小蛇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开始愈合。
“嘶嘶!”宫雪映感激地朝他吐信,月长风却不懂得小蛇用意,即便她冰凉的蛇身都紧紧缠着他的小臂,月长风脸上依旧平静无波。
“嘶嘶。”宫雪映失望垂首,不舍地蹭蹭他。
月长风见小蛇身上的伤都已好全,将怀中小蛇放在了青草地上,小蛇却不愿离开似的,身子紧紧缠着他的腕骨愣是不下来。
月长风以为这是条还没修得人身的小蛇妖,唇边绽出温柔又无奈的微笑:
“等你修出人形再来见我,可好?”
他意在激励小妖努力修炼,哪知宫雪映全都听了进去,湿漉漉的蛇眸望着他,半晌,乖巧地点了点头。
望着远去的天水碧衣影,宫雪映坚定地“嘶”了一声,似乎在许下什么誓言。
我会来见你,以最风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