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刺儿头
她走到闻雀斋后窗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霖铃停下脚步,拨开竹帘的缝隙往里面偷看。
只见斋舍中间站着一小圈人,有韩玉,左廷,张德龙,朱勉等等,簇捧着圈子中间的马子骏主仆和一个中年男人。
那中年男人穿着一件赭色锦袍,长着一张宽脸盘,表情笑眯眯的,看上去很慈祥。王燮站在他旁边,也是一副神气活现的神色。
霖铃一看这两,立刻猜到这中年男人应该就是王燮的老爹了。作为一个常年出海行商的大佬,王老爹看起来气色相当好,海风也没有吹皱他红润的皮肤,或者给他带来多少风霜的感觉。
此时王燮和王老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堆五颜六色的玩意儿,什么笔墨纸砚玩具器物都有,王老爹笑着招呼周围的人说道:“你们喜欢什么便拿去,不用客套。”
韩玉他们那帮人看起来和王老爹也很熟了,大大咧咧地在一堆小商品中淘货。连左廷也攥着其中一枚小铜镜,前前后后摩挲个不停。
王老爹看他喜欢这枚铜镜,便说:“这是我在三佛齐买的。”
“三佛齐?”左廷抬起头问道。
“是。那边水道多得很,好多铺子都设在河上。而且人也长得奇怪,头上总是缠一块红布,僧不像僧道不像道的。不过那边女子俊俏的很,眼珠都是乌溜溜的,还有的连头发都是赫色的,”王老爹兴致勃勃地讲他的国外见闻,一讲就停不下来。
他说话时,左廷目不转睛地听着,表情格外认真。
王燮在旁边笑道:“子期,既然你喜欢这个玩意儿,那就送给你罢。还有你们几个,喜欢什么就自己拿,若是不喜欢这些,我家里还有其他的,明日再拿过来给你们挑。”
王燮在摆谱时,王老爹又笑着从衣服里拿出一个油包,递给子骏道:“衙内,这是我从新罗带回来的松烟墨,是用当地最好的胭脂松木制的,磨起来有股香气,比国内宣、歙出的墨还好些。我听燮儿说衙内平时爱写字,这几挺墨就送给衙内,也不值几个钱,就权当个玩物收着吧。”
子骏忙推辞说:“老爹,我这里不缺墨,多谢老爹记挂。”
王老爹不肯放弃,一门心思把礼物塞给子骏。王燮也在旁边帮腔说:“子骏,你就收着吧,就当是我送你的寿礼。你不收,我爹回去就骂我。说我平日总吹嘘你是我兄弟,关键时刻却连个小玩意儿也不肯收。”
子骏面露难色不言语。王老爹板起脸对王燮说:“你个小猢狲整日里只会搬口弄舌,一件停当的事也没见你干出来过。若是你有衙内半点出息,我就不用日日操着这条老命到处去打拼。如今别的事我也不指望,就指望你从衙内身上学到个一星半点,我就烧高香了!”
王燮被他老爹教训得垂头丧气,走过来搂着子骏的肩膀说:“行行,我凡事都向子骏学,子骏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行了吧?”
子骏从背后拍王燮一下,让他不要胡说。王燮笑着把油包塞到常安手里,哄道:“常安,你替你家郎主收着。子骏,就这样了。”
子骏犹豫一阵,最终还是默许常安把礼物收下。霖铃一看时间差不多了,咳嗽一声走进了斋舍。
几个学生看霖铃进来了,纷纷回到座位上去。王燮一见霖铃,赶紧对他老爹说:“爹,这是孩儿的教习李先生。”
王老爹立刻堆着笑迎上来道:“李先生,再下总想与先生见面,可是不得机缘。今日好巧的机会!不知先生住哪里,一会下课后我去拜访先生,和先生说说话儿,不知先生得空不得空。”
霖铃对这位老辣的外贸大亨很感亲切,拱手笑着说:“王老爹客气了。我就住在碧螺山上的绿荫山房,老爹有空可以来找我喝茶,在下随时恭候。不过现在课时要开始了,请老爹见谅。”
王老爹赶紧说:“那我先出去了,一会再去拜访先生。”
他又对霖铃做个揖,然后笑眯眯地从闻鹊斋里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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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铃上课前,先走到简唐的课桌边。简唐一如既往地趴在桌子上。霖铃看得来气,把食盒往简唐桌子上重重一砸,声音大得把简唐吓坐起来了。
“哟,你这睡的还挺浅啊,要不要我给你搬张床进来?”霖铃讽刺地说。
简唐闷声不响地抬头朝霖铃看一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霖铃忍着火气对他说:“这是给你吃的糕点,是你表妹托我带给你的。”
简唐听到“表妹”两个字,忽然神色一变,将食盒拂到一边道:“我不要吃。”
霖铃越看越气,这么渣的男生竟然还有妹子对他念念不忘。她怒气冲冲地对简唐说:“你不要吃就跟你表妹说清楚,免得人家啃哧啃哧亲手给你做,还跑到书院门口给你送进来,真是好心喂了驴肝肺。”
简唐不服气地顶嘴道:“我并没有让她给我做糕点。”
霖铃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说:“吃不吃随便你。我要上课了,懒得管你。”
她拼命把窜起来的火气压下去,走到讲桌边,对学生们说:“各位,今日我们讲的主题是诗的字句。一首诗可以每一句都平平无奇,但因为某个字用得特别传神,连带着整首诗熠熠生辉,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就如大家非常熟悉的王安石那一句‘春风又绿江南岸’,一个绿字已经成为诗坛佳话。还有贾岛将‘僧推月下门’改为‘僧敲月下门’,一字之差令整首诗韵味截然不同。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
她顿一顿,又说:“所以今日我们来做个练习。我等会将一首诗贴在墙上,请各位上来改其中一个字,看看能否通过一字之改增进整首诗的质量。”
下面的学生从来没上过这样的课,纷纷交头接耳地讨论,觉得很有意思。
霖铃微微一笑,从怀里拿出一张松花纸,用胶水贴在斋舍前面的墙上。
大家忙伸头去看。只见纸上写着一首七言绝句:
《菊花》
故园三径有幽丛,一夜玄霜挂碧空。
多少天涯未归客,尽借篱落看秋风。
这首诗的原作者是明代的唐寅,也就是后人熟悉的唐伯虎。原诗前两句是“故园三径吐幽丛,一夜玄霜坠碧空”。
霖铃将这首诗修改了两个字,想看看学生能不能想到唐寅用的那些生动的字眼。
霖铃把纸粘好,回过身来笑着说:“各位,谁想上来试试?”
大家起先都沉默,过了片刻后,韩玉站起来道:“先生,我想试试。”
“好,”霖铃笑着鼓励他:“少昆,你上来自己改。”
韩玉走上讲台,用毛笔在旁边的一叠朱漆中蘸了蘸,在第一句的“有”字上画个圈,旁边写个“满”字。
霖铃一看,韩玉这小子果然有几分才华,一眼就看出这个字用得太弱。
她在旁边笑着捧哏道:“不错不错!‘满’这个字比‘有’字确实更有画面感。还有谁想上来一试?”
韩玉一脸高兴地走回座位。其他人看他得瑟的样子,也纷纷跃跃欲试地举手。霖铃又点了朱勉上来。
朱勉拿起笔在最后一句的“看”字上面画个圈儿,改成一个“道”字。
霖铃一看,这倒是有点新奇。她问朱勉:“为什么要把‘看秋风’改成‘道秋风’呢?”
朱勉说:“如果天涯未归客相互碰见了,肯定不止看秋风,还要互相聊个天,比如阁下是哪个州的,今日天气降温降得厉害。改成‘道’字岂不是热闹一些。”
霖铃想了想,也有道理,就说:“嗯,你改得也不错,还有吗?”
她在下面举手的人中间目光一扫,又看见了江陵,便赶紧说:“明远,你上来试试。”
江陵走上前来拿起笔,在韩玉画的那个圈上又画了另一个圈覆盖住,旁边写一个“绽”字。
霖铃忍不住拍手说:“这个改得好!故园三径绽幽丛,这个‘绽’字比‘满’字更有力量,把整句句子都提起来了,很不错!”
江陵有些不好意思地施一礼,转身也下去了。
霖铃又陆陆续续喊了几个人上来改字。一首诗上面画着七八个红圈,各种各样的字词都有。
等大家差不多都改完了,霖铃笑着说:“好,那我也来凑个热闹。”
她提起笔,在“有”字和“挂”字上分别画一个圈,旁边写下“吐”和“坠”二字。
“大家觉得如何?”她放下笔,笑着说:“明远,你觉得呢?”
江陵忙站起来说:“先生用的字比我的好得多。尤其这个‘吐’字,更显菊花的优雅矜贵,相比之下‘绽’字就显得俗气了。还有这个‘坠’字也是妙极,天气由热转冷的变化,都在这坠字之间,学生如何也想不到用如此精妙的字来形容。”
霖铃心道,嘿嘿我也想不到,这些都是唐伯虎想出来的。
霖铃正为自己的教学创意得意,忽然在众人兴致勃勃的目光中看到一瞥冷冷的,甚至带点嘲讽的眼神,正是斋长马子骏同学。
霖铃心里一跳,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她干咳一声,问子骏道:“子骏,你有什么看法?”
子骏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说道:“先生,恕我直言,诗词的深意乃至意境,绝非依靠某个字来烘托。相反,一首用字平平无奇的诗,只要意境深远,情志动人,依然会是一首绝佳好诗。就如王摩诘,孟襄阳的诗,也没有甚么惊人的字词,但依旧是千古佳句。如果拘泥于揣摩字词,而忘了诗者本心,那反而落入词藻的窠臼了。”
子骏这一番话一出,斋舍里的气氛又安静下来。霖铃一看完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学习氛围又被马子俊这个刺头给搅黄了。关键这个刺头还是个学霸,如果自己不能一击即中把他给制服了,这样的罪估计自己今后还有的受。草。
幸好昨天晚上她备课比较充分,对这个问题有所准备。霖铃定定神,对子骏朗声说道:“你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是并不全面。字词和意境都是很重要的,如果一首诗光有意境,光有感情,但是没有出彩甚至合适的字面意思表达出来,那你让读的人如何能体会到呢?”
子骏垂下眼睛不言。霖铃又说:“更何况你们明年要去应举。你要知道,应举的时候主考官要读成千上万的诗。他读每首诗的时间只有那么一点点,你意境再好,情感再真挚,如果你不能一下子抓住他的注意力,那么再好的诗也会被埋没。因为他没有时间来细细揣摩你的作品,去发掘诗中蕴含的意义。只有当你的诗能第一时间脱颖而出,让他产生眼前一亮的感觉,他才会去读第二遍,第三遍,明白吗?”
子骏看着霖铃不说话,两个人就像谈判桌上的对手那样,默默用眼神互相较劲儿。
过一会,子骏忽然说道:“先生,我也拜读过先生的诗集,一直想向先生请教。不知先生是否愿意给我一次机会,我们现场掂字做诗比试一下,让子骏向先生学习一二,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第24章 课堂比试
方霖铃差点没晕倒。这马子骏竟然当着全斋舍学生的面给自己下挑战书!!
霖铃只觉得心脏突突跳得厉害,手心也隐隐冒汗。她知道自己已经被马逊顶到了杠头上,如果她说不同意,那非但马逊会以为自己胆小不敢应战,以后在学生中立威也无从谈起了。
但是如果应战妈呀。
她心里很清楚,自己在诗赋方面根本就是菜鸟中的菜鸟,虽然背了几首后世的诗词吧,那也完全不是子骏的对手。一旦输了,那真的是自个打脸,估计这份工作也保不住了。
所以答应还是不答应?答应还是不答应?
不答应,惹人笑柄。答应,可能一败涂地。到底怎么办?怎么办?
她脑子飞快地转着。
到最后心一横,算了!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大不了老娘跟你拼了!
她深吸一口气,说:“好啊,子骏,那我们就切磋切磋。”
子骏眼睛一亮。他也没想到霖铃会这么爽快地答应,心里有点激动,对霖铃说:“请先生定韵。”
霖铃想算了,都到这个份上了,死也要死得好看点。
她指指王燮:“文召,你来定吧。”
王燮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这种看热闹的事自己最在行了,而且是从来没有过的热闹,实在是太刺激了!
“是,”他想了想说:“昨天学生下山时,听到山间的梯田里有阵阵蛙鸣。我想不如就以这个‘蛙’字为韵,二位觉得如何?”
霖铃一听更加完了。这个王燮真的是搅屎棍,想个简单点的什么月啊花啊之类的韵就行了,还搞个什么蛙出来。蛙你个头啊!
她在肚子里骂人的时候,子骏说句“好”,便开始思索起来。他朝窗外的竹影凝望一阵,又低头想一会,大约一盏茶时,他抬起头说:“我有了。”
霖铃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子骏朗声吟道:
“最爱江南里
春深染物华
风轻燕似舞
雨细花更发
蛙鸣隔三两
犬吠近七八
不知深山后
若个是陶家”
子骏说完最后一句,王燮捧场地喝一声采。接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到霖铃身上。
方霖铃这时已经慌得不行。她知道子骏肯定能做出诗,但是她没料到对方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把诗做出来,而自己一个标点符号还没想出来。
她绞尽脑汁在这些天背的诗句中搜罗“蛙”字韵的诗,但越想越着急,越着急越想不出。到最后她干脆破罐子破摔,对子骏说一句“我内急,一会再回来”就冲出了斋舍。
她奔出去后众人一片哗然。王燮对子骏说:“子骏,先生吓得逃走了。要不你来做我们先生吧?”
张德龙几个纷纷起哄。子骏被他们闹得有点烦,皱着眉头让王燮不要胡说。
一群学生在斋舍胡闹时,霖铃已经以最快奔跑速度跑回斋舍,翻出几本诗词词典,疾风扫落叶一般地翻看。
她一边翻看一边祷告,各位诗仙诗神诗爷爷诗奶奶,求你们让我看到蛙字韵的诗,蛙蛙蛙
她翻着翻着,突然,一首诗词映入眼睛。
霖铃一拍桌子。靠!就是它了!
她把诗速背几遍,又飞快地跑回书院。
等她赶到闻鹊斋时,一群学生叽叽喳喳的比麻雀还沸腾,但一看她进来,大家一下子都愣住了。
“你们怎么吵成这样,”霖铃皱着眉头数落他们:“我只是去上个茅厕,又不是不上课了。你们这样吵,被孔先生听见又要罚你们抄《论语》了。你们想抄《论语》吗?”
下面鸦雀无声,只有一个学生怂怂地说了句“不想”。
霖铃看一眼依然站着的子骏,对他说:“子骏,诗我已经做好了,请你指点。”
子骏立刻说:“请先生指教。”
霖铃清清嗓子,朗声念道:
“黄梅时节家家雨
青草池塘处处蛙。”
她才念两句,子骏一声喝彩已经发出。
霖铃笑笑,又接着念道:
“有约不来过夜半,
闲敲棋子落灯花。”
她诗还没念完,子骏眼中已经现出一种惊喜乃至痴迷的神色。等四句诗念完,他用拳头在桌上敲一下,狠狠说道:“好个闲敲棋子落灯花真是妙句!妙句!哎”
他叹息一声,脸上的神情又罩上一层淡淡的失落,自言自语道:“我何时才能写出这样的妙句,哎。”
霖铃胸中长舒一口气。从子骏的表情来看,她知道自己已经赢了,虽然赢得很不光彩,赢得很卑鄙,但她还是征服了这位心高气傲的才子。
和上次雅集那次一样,霖铃的心里其实并不好受,也没有什么特别爽的感觉。相反,她甚至觉得有点愧对子骏。尤其是看到子骏脸上失落的表情,这种愧疚的感觉就更深了。
两人互相沉默片刻。子骏诚心诚意地开口道:“先生,是我输了。我做的诗在先生那首面前全然不值一提。今后学生定当认真听讲,向先生请教。”
霖铃心中一酸,对他说:“子骏,你的这首也做得很好,诗无定论,我也会向你学习。”
子骏浅施一礼,重新坐下。
霖铃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她只知道自己必须把所有的情绪压下去,只寻求那个结果就行了。现在结果已经得到,她还难受什么呢?
哎,庸人自扰。
她定定神,说服自己振作起来,重新回到讲台上。
“现在我们做一个诗文字词的训练,每人上来拿一首诗,用新的字词修改,时间一个时辰”
**
霖铃上完课溜达回家。一回去就看见王燮他老爹站在绿荫山房门口等她,旁边还有一个伙计模样的人。
霖铃赶紧上招呼:“王员外,让你久等了,抱歉,抱歉。”
王老爹立刻笑着说:“没有没有,我刚刚去拜访岑学究,现在也是刚过来。先生教学辛苦了。”
“客气客气,员外请进。”
霖铃带王老爹进屋,亲自给他和伙计点了一杯香茶。她给伙计送茶时发现伙计手上拿着一堆红红绿绿的东西,不由愣了一下。
王老爹赶紧站起来,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礼单递给霖铃,口中说道:“这次我出海时多拿了一些样货,想着先生可能有需要的,便给先生带了几件。小小菲仪,略表敬意,望先生收下。”
霖铃吓了一跳,这是来腐朽伟大的人民教师来了。她赶紧推辞说:“员外,这些我不能收,不能”
王老爹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反应,胸有成竹地笑道:“先生,这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只能平时玩玩罢了。先生平日教学辛苦,我们做孩儿爹的不知如何感谢先生,只能用些小玩意儿略表鹅毛之意罢了,万望先生不要嫌弃。”
霖铃一听,这做大生意的人就是不一样,一看就是平时送礼送惯了的人。不行,自己不能被资产阶级腐朽了,要保持定力,保持定力
王老爹笑着指挥伙计把一堆礼品当在桌子上,又指着其中一条被子对霖铃说:“这是我在真腊采买的楮皮纸被,这种被子又轻又软,比一般棉被要热上许多。等天凉了先生盖着,也可以抵挡寒气。”
霖铃想到自己盖的那条硬邦邦的棉被,心里的防线进一步被击破。
王老爹又笑说:“还有这六钱梅花脑,是渤泥国的特产,色香都是一绝。以后先生喝茶时,挑那么半指甲进去,茶香便能溢满整室,连屋外都能闻到哩。”
霖铃一听,好吧腐朽就腐朽吧。
她笑着对王老爹拱手道:“老爹,这次让你费心了,真是惭愧惭愧。”
王老爹笑得春风满面:“哪里哪里,是先生辛苦才是。”
霖铃把礼单收好,重新请王老爹落座。霖铃为他续茶,一边笑道:“王员外这次出海,去了哪些地方呢?”
王老爹说:“这次我从明州出发,去了
交趾、占城、三佛齐、大食、阇婆,到渤泥博易完才回程。”
“这么多地方?那一路上要花很多时间吧?”
王老爹说:“这次路途上总共花了一年零四个月,确是近年来最长的一次了。”
霖铃一听,一年半左右才能回家一次,也是够辛苦的了。
王老爹叹口气道:“因为我常年在外,对燮儿疏于管教。偏偏这孩儿又不争气,若是他能博得一个半个功名,我也就不用如此操心了。”
霖铃忙说:“王燮聪明非凡,且很有生意头脑,员外何不带他在身边一起行商?这样将来也能将产业继承下去。”
王老爹立刻摇头道:“不好。俗话说万般皆下品,只有读书高。行商虽然能混得一口饭吃,但是变数太大,而且风里来雨里去的,哪有做官这么惬意?我不求燮儿赚多大的产业,只求他好好念书,将来能博个进士,就是遂了老夫的心愿了。”
霖铃心里皱眉。她对王老爹说的这一套“唯有读书高”的理论是不赞同的。在现代,她亲眼看到许多学历很低的人靠双手在商界打拼,小小年纪成了千万富翁。
就算是古代,不靠科举靠自己打拼闯出一番事业的人也是大有人在,王老爹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自己的身份如此不认同,一定要儿子走科举这条独木桥。
不过人各有志,她也不便多嘴。王老爹又笑说:“燮儿太顽皮,一定给先生添了许多烦恼,劳烦先生平日代我管教他,若是他不肯习上,先生尽管打骂他,千万不要心软。”
霖铃笑笑说:“王员外过虑了。文召天资聪颖,平时也肯听师长的话,哪里用得着打骂呢?而且我也反对随意打骂学生,被打出来的学生就算功课好,性子也一定会扭曲的了。不如让他们自由生长,再稍加引导调教便好。”
王老爹笑着道:“有先生这么通情达理的教习,我在外也放心了。”
两人又聊了会天。等到饭点时分,霖铃留王老爹一起吃饭,王老爹赶紧站起来告辞。两人一番推拉后,王老爹带着助手出门下山去了。
他走后,霖铃又拿起那份礼单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敬呈桃源精舍李教习惠纳——五色杂花藩布一匹,白细苧布一匹,黄毛笔一管,高丽洒金折扇一把,螺钿砚匣笔匣各一副,渤泥国梅花脑六钱,真腊楮皮纸被一条,日本刀一把,蔷薇露一瓶。
霖铃心说乖乖,一下子收这么多礼物,自己良心上还真是
挺开心的。
嘿嘿。
第25章 简唐的秘密
接下来又是太平无事地过了好几天。霖铃发现自从那天和子骏斗诗赢了之后,学生对她的态度也有了小小的改变,无论听课还是完成课业都认真许多。
天气渐渐转热进入盛夏后,书院的膳堂开始每日给教习提供解暑的饮子和瓜果,比如冰镇杨梅渴水,甘草冰雪凉水,甚至还有冰湃西瓜。祝山长还派吕清风送了一套包括凉席,纸扇子之类的解暑用品给霖铃。
其中有一样东西叫“竹夫人”,就是用竹蔑编织的一个圆筒状物品,霖铃用着非常喜欢。她每天晚上都抱着竹夫人睡觉。可惜肉圆把这个东西当成了猫抓板,每天跟霖铃抢着用。霖铃没办法,只好到镇上又给肉圆买了一只。
当然,她也不是完全没有烦恼。简唐就是其中之一。
这孩子最近越来越不像话,除了上课睡觉以外又开始酗酒。霖铃好几次抓到他满身酒气地在课堂上说梦话,甚至还随地呕吐。同学都对他避之不及,霖铃也无比头疼,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到最后她实在忍不了了,决定再次上门对简老爹摊牌。如果他再不肯好好管教儿子,自己就把简唐的情况告诉祝山长,让祝山长定夺对简唐的处理。
她内心并不愿意这样,但是被逼到绝路,也不得不这样做了。
霖铃赶到简家时,惊讶地发现宅子的大门是开着的,门口空无一人。她带着疑惑的心情往里面走,还没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一阵鸡飞狗跳的哭喊声。
霖铃眉头一皱,悄悄侧身走到主屋的窗下,透过窗子隔眼往里面偷窥。
只见屋子里面乱成一团。简唐披头散发地坐在屋子中央,满脸都是泪痕。旁边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抱着他,看上去应该是他娘。简老爹也失魂落魄地坐在一边,地上散落着剪刀,手绢一类的杂物。
简唐哭一会,忽然扯着脖子喊道:“你们既然给我买了棺材,为什么不肯让我去死!横竖不过是早几日晚几日的事,还不如早日死了倒干净!也省得儿子在你们眼前碍眼!”说着又是一阵痛哭。
霖铃大吃一惊。
闹了半天,上次那口棺材真正的使用者不是简老爹,而是简唐!!
她忍着吃惊继续偷窥。只见那中年妇女泪流满面地抱紧简唐,拼命哭喊道:“儿啊,我的心肝!娘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如今多活一日便算一日。你要娘看着你去死,那不如你先把娘杀死了算了!儿啊,儿啊”
母子两抱着一起嚎啕大哭,场面凄惨至极。
旁边简老爹也是泪流满面,跺着脚说道:“是是,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天可怜见,我也只是想早些做准备,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这句话又刺激了简唐。简唐哽着脖子哭喊道:“什么叫到时候?究竟什么时候才叫到时候?这种吊心吊肺的日子我也不想过了!倒不如现在死了,我落得干净,你们也一块心病落了地!”
简夫人一看也受不了了,站起来对着丈夫一阵破口大骂:“你个杀千刀的混球,哪有你这样当爹的!儿子都这样了你还要刺激他。横竖他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所以你不心疼他!你要让他躺进那冷冰冰的物事,不如也让我一起躺进去,我们娘儿两一起离了你的眼,你就心满意足了!”
简老爹急得一阵狂咳,跺着脚道:“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胡话!他是我儿子我如何不疼他!不然我这没日没夜的赚钱营生都是为了谁!如今摊上这档子事,家里总要有个人能扛事的,不然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可怜我这一颗心掰开揉碎了都是为了你们两个,你们还不领情!干脆我们三个一起撞死便也罢了,也落得一个干净!”
说完,简老爹也掩面痛哭起来。简唐和简夫人两个也是不断流泪。
霖铃看到这里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伸手把门一推,直接走了进去。
“简老爹,简唐!”
简老爹几个看到霖铃突然出现,都愣住了。
霖铃直接走到简老爹面前,劈头问道:“简老爹,简唐到底是怎么回事?”
简老爹用袖子揩一下脸上的眼泪,转头对简夫人道:“你先带唐儿回里屋。”
简夫人和简唐走后,简老爹又吩咐家丁道:“给李先生上茶。”
霖铃这时也急了,直接说道:“我不要喝茶。简员外,请你直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简老爹深深叹口气道:“李先生,老夫也不瞒你了。前些日子,唐儿觉得身子不适,被大夫诊断出重病,喝了多少副药也不见好,怕是不日就要没了。”
他嘴唇颤抖着说完“没”这个字,眼泪又一颗颗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霖铃看他那副哭哭啼啼的样子有点烦躁,忍不住催他:“他究竟得了什么病呢?”
简老爹收住眼泪道:“这孩儿背上长了个毒疮。大夫说这病可大可小,小的话敷些草药也就好了,大的话多少权豪势要也是死于这个病。哎,可惜唐儿命乖,他的背疮敷多少药都不见好,反而越来越大”
他叹口气又道:“偏偏这孩子心气又高。我和他母亲都叫他在家里休息,他却偏说不想躺在床上等死。我们想他也没多少时日可活了,就顺着他让他继续上学。没想到他在书院里恁般胡闹,实在是对不住先生。”说着,简老爹向霖铃深深弯腰作揖,嘴里不住请罪。
真一刻终于真相大白,困扰霖铃多时的疑惑也解开了。为什么简唐多日来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为什么他这么颓靡这么桀骜不驯。原因只有一个,他知道自己是将死之人,所以对一切都不在乎了。
想想也是,自律的人往往都有一个清晰的目标。而当人生失去了意义,当然是想怎么摆烂就怎么摆烂了。
霖铃心里觉得痛心,又有点可笑,幸好时间还来得及。
她飞快上前抓住简老爹的手臂道:“简员外,你看好简唐,不要让他再做傻事。我去去就来。”
简老爹泪眼模糊地看着霖铃,半迷糊半不可置信。
“先生,你”
他还没说完,霖铃已经像只猫一样窜出房间,只留下一句清脆的叮嘱。
“记住,让他别做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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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铃一口气奔回绿荫山房,把里屋的门锁好,然后拿出穿越神器,一顿操作后又回到了现代。
回到现代后她不敢耽搁,直接打车去她之前工作的医院。
霖铃在现代有一个表哥,和她在同一家医院工作,是内科门诊的医生。而且因为医院小医生少,内科只有他一个医生。
小北在自助挂号机器上挂好号。喊到她的号码时,她直接走进科室。
她表哥抬头一见是她,眼睛都直了。
“你最近到哪里去了?”他惊讶道:“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你也不回,医院也在找你。”
小北说:“我身体不太舒服,在家休息。”
“那你也不能不说一声啊,”表哥说:“我还当你穿越到什么外太空去了。”
小北心说,呵呵,借您吉言。
她把一张单子放到桌子上:“表哥,这些药麻烦你给我开下。”
她表哥拿起单子一看,又一次傻眼了。足足有三十多种药,治什么毛病的都有。这不像是看病,倒像是打劫来的。
表哥说:“你到底哪里不舒服?怎么要开这么多药?”
“哪里都不舒服,”小北说:“哎呀你别墨迹了我还有事,快给我开了。”
表哥的目光狐疑地在小北和单子间切换。
“你最近便秘?”
“嗯。”
“头疼?”
“嗯。”
“那为什么又要开治腹泻的药?”
“我一会便秘一会腹泻。”
表哥:
他看着小北的药单皱眉头:“你要开克林霉素软膏?”
“嗯。我伤口发炎了。”
“让我看看。”
小北发现骗不过去了,便耍赖道:“哎呀表哥,我家里要备点药,你就帮我开了吧。”
表哥在小北的病历本上刷刷写字:“这里的药我只能开一半,另外一半你要重新挂号开。
“哎呀表哥”
“小北!”表哥急道:“你也是医院里上班的,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医生开药要担责任的,我一下子给你开这么多药,被领导知道了我要有麻烦的。”
小北只能无奈妥协:“好吧好吧,那几个抗生素你给我开下。”
“嗯。”
开完药小北要走,表哥又叫住她:“小北。”
“干嘛?”
表哥看看她:“你自己一个人住,身体要当心点,知道吗?”
“哦,”小北冲他眨眨眼睛:“谢谢表哥,表哥再见。”
她拿着单子到发药窗口配好药,又到隔壁的病房里买了一堆日常药,然后回到出租房。
出租房还是她上次回来的样子。因为房东常年在国外,小北基本上就是被放养的状态。只要她按时交房租,估计三五年内房东都不会发现她的异样。
小北又收拾了一些个人用品,连同新开的药一起放在行李箱内,通过神穿回到古代的家。
她一穿回来就准备往简唐家跑,但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岑观气喘吁吁地赶来。
“端叔!端叔!”岑观边跑边喊她的名字:“祝山长派我来找你,叫你去书院。”
“啊?”霖铃发呆。
岑观道:“今日的祭丁仪式,端叔是不是忘了?”
第26章 闯下大祸
霖铃一拍脑袋,果然是忘了这茬。
所谓祭丁,就是祭祀孔夫子的仪式,一般都在每年仲春和仲秋上旬举行,但桃源精舍每月初都会举行。她已经被拉去参加了好几次,但最近事情比较多,她竟然忘了。
“哎呀,我真的忘了,”霖铃说:“那怎么办?”
岑观道:“祝山长正在先贤祠门口等端叔,端叔快与我去吧。”
霖铃见事情紧急,只能先放下自己的事和岑观一起赶到书院。果然祝山长正率领全院师生眼巴巴站在太阳底下。那孔寅一看见她,胡子稍稍一动,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霖铃也有点慌,赶紧过去给祝山长赔礼道:“祝兄,我近来事务繁冗,误了祭丁的时辰,实在抱歉!”
祝山长还没发话,旁边孔寅拉长了声调道:“根据前日新颁的规则,祭丁迟到,学生教习均记大过一次。学生罚打手心四十下,教习罚月薪五贯,不知李先生还记得否?”
方霖铃被孔寅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弄得一阵阵泛恶心。但这次确实是自己有错在先,她对祝山长长揖道:“祝兄,在下甘愿受罚。”
“好了好了,”祝山长终于发话道:“现在也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我们进去吧。”
大家纷纷整理衣冠,自觉排成一队。祝山长站在最前面,其次是孔寅,霖铃,岑观,柳慈,然后再是两斋的学生。
霖铃正好站在孔寅的后面,她对着孔寅的后脑勺翻了两个大白眼儿,作为对对方的报复。
进入先贤祠后,没人再敢说话,连咳嗽都听不到一声。先贤祠里的主位供着孔夫子的塑像,旁边还有十哲的画像,就是孔子的徒子徒孙那帮人。
霖铃曾经偷偷观察过这些画像,她发现这些画上的人看上去都像是同一个人,不知道是画师水平不高还是古代人相貌都差不多的原因。
霖铃环顾四周,只见祭丁的祭品——三牲福物芡米菱角那些都已经摆齐,众人各自站位,静等指挥。一般来说这种仪式都有一个宣布流程指令的人,类似于婚庆的司仪,而在桃源精舍,这项工作都是吕清风负责的。
仪式开始后,霖铃听见清风朗声唱道:“通吴表圣,问老探真。三千弟子,五百贤人。亿龄规法,万载嗣禋。洁诚以祭,奏乐迎神。”
随着他清亮的歌声结束,祝山长趋步上前,在旁边的铜盆里洗手,然后恭恭敬敬地走到孔子塑像前进馔上香,跪下叩头。
吕清风又在旁边发布一系列指令:
“拜!”
“平!”
“起!”
“拜!”
霖铃对这些指令也搞不清楚。她只知道跟着旁边的人做动作,别人跪她也跪,别人起身她也起身,完全就像个提线木偶一样。
她感觉自己正在经历过年回家被逼着向七大姑八大姨问好的痛苦,只不过这次七大姑八大姨换成了孔子,但是性质是差不多的,都是一种身不由己的痛苦。
就在她默默倒数仪式还有多少时间结束时,门口忽然传来“砰”的一声。
大家在惊诧中回头,只见外面跌跌撞撞地滚进来一个人影。霖铃定睛一看,竟然是简唐。
他一手攥着一只酒坛,一张脸喝得通红,步子踉踉跄跄地走到十哲中宰我的画像边,嘴里疯疯癫癫道:“各各位,报抱歉我来来迟了。”
他一边说,一边打出一个响亮的酒嗝。一股酒气顿时充斥在先贤祠里,惹得众人纷纷掩鼻。
祝山长勃然变色,对着简唐大声道:“放肆!给我滚出去!”
简唐却像没听见一样,慢悠悠地把醉醺醺的目光移到旁边的宰我画像上。画像里宰我胖墩墩的脸看上去极其慈祥,简唐打个嗝,痴笑着对画像里的人道:“宰我,还是你说说的对三年之丧,期已久矣三年人哪里有这么多三年依我看,三月三日都不必服丧人各有命死者已矣生者当继续寻欢取乐来我与你喝一杯喝一杯”
说着,他把酒坛凑到宰我的嘴边,一边喃喃呐呐地胡咧咧,一边把酒倒出来,弄得整张画像都浸湿了。
这下可谓捅了马蜂窝。一群学生都被惊呆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祝山长气得浑身发抖,跺着脚一叠声地叫:“来人,把他抓起来!”
霖铃这时也慌了,赶紧捅旁边的王燮说:“你们快去把他按住。”一边说,自己也拔腿冲过去。
王燮,韩夕和霖铃三个人奔到简唐旁边,想要抓住他的手臂。谁知道简唐力气很大,再加上喝了酒发酒疯,几个人竟然制他不住,反而还被他打了几下。
孔寅在一边喝道:“真是反了天了!佟云,廖奇,你们过去把他绑起来!”
两个学生收到指示,立刻也加入到制服简唐的队伍中。本来简唐在霖铃几个的控制下已经逐渐安静,现在看到佟云几个拿着绳子朝他走来,情绪又一次上头,红着眼睛不停咆哮,嘴巴里一直骂骂咧咧。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简唐按在地上,用绳子绑住他的手腕。简唐不断挣扎着,双脚在地上拼命乱踢,就像一只快被屠宰的家畜。
等简唐被彻底制服后,霖铃赶紧转身对祝山长道:“祝兄,简唐他得了重病。请祝兄把他交给我,让我先帮他治好病再说。”
祝山长此时也已经心力交瘁。他虚弱地摆摆手,示意霖铃赶快把简唐带下去。
霖铃连忙对王燮几个说:“你们把他抬到号舍里去,快!”
几个人连忙行动,抬手的抬手,抬脚的抬脚,像扛猪似的把简唐扛到附近的号舍里,把他按在椅子上。霖铃又命令道:“脱掉他的衣服。”
王燮和佟云互看一眼,伸手便要脱简唐的裤子。
霖铃哭笑不得道:“不是脱裤子,脱他的上衣!”
“哦哦,”王燮赶紧把简唐的上衣脱下来。霖铃绕到他背后,仔细观察简唐背上的肿块。
只见他背上的疮已经发得很大,不仅发炎而且滚着脓,再不处理确实有危险了。霖铃从随身照袋里拿出一块纱布,一把棉签,一只镊子,一根长针,又对佟云命令道:“把烛台拿过来点燃。”
佟云赶紧照做。霖铃把长针放在烛火中烤了一会儿,然后对准简唐背上的疮刺了下去。
简唐昏昏沉沉中哼唧一声。众人只看见浑浊的白色脓汁从他伤口处流下来。霖铃让其他几个人按住简唐,用纱布在他的伤口处轻轻挤弄,直到所有的脓汁都挤出来以后,才把新配的药膏轻轻涂在他的伤口上。
王燮几个看到这一通操作都惊呆了。他们非但没有看见过纱布那些现代医学用具,也从未观摩过如此生动的“外科手术”。一时间几个人只知道面面相觑,不知道霖铃到底在搞什么鬼。
霖铃帮简唐清理完伤口后,又拿出一粒消炎药,就着温水让简唐服下。简唐也不反抗,就任由霖铃摆布。
等一通忙完,霖铃头发上已经全是汗。她坐下来喘几口气,又对王燮说:“文召,这几日你替我看着他,每天帮他换两次药膏,再让他服一粒药丸。记住了,药丸一天只能服一次,服多了有危险的。”
王燮唯唯道是。霖铃又指挥几个学生把简唐平放在床上,给他盖上被子。
这时,简老爹也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他一看见儿子躺在床上就要大呼小叫,霖铃忙制止他道:“简员外,我给令郎处理了伤口,他现在还没醒。我刚才已经把照顾简唐的方法告诉了王燮他们,只要你们按照我的方案做,不出半个月他就没事了。”
简老爹一时呆住,不知道该咋反应。霖铃皱着眉头说:“不过简员外,我不是让你看好他,不要让他做傻事吗?你怎么纵容他喝酒,还把他放出来?”
简员外哭丧着脸说:“这都怪我,一时看顾生意忘了盯着他,不知怎的他就跑出来了,我追也追不及。李先生,唐儿是不是又犯错了?”
霖铃和王燮对视一眼,彼此心里呵呵。
简老爹捶胸顿足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霖铃看简老爹要捶出血来了,赶紧拉住他说:“简员外,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先等简唐病好了,我们再做打算吧。”
简老爹六神无主地看看霖铃,又看看床上躺着的儿子,半晌才发出一声“嗯”。
第27章 磕头认错
在王燮几个人的照料下,简唐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几天以后他背上的红肿就消退了,疮口也渐渐愈合。
霖铃也去看过他几次。简唐依然处在一种迷迷糊糊的精神状态中,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病真的好了。直到周围人再三向他确定,他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他才慢慢清醒过来。
对他,霖铃除了叹气还是叹气,别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也没有必要说。
除了看望简唐,霖铃也没有忘记另外一个病人,就是她那中风的舅舅李之仪。她也抽空回了一趟曹娥镇,还好令她欣慰的是,李之仪的身体也有了很大的进步。
现在他已经可以下床,由胡文柔搀扶着在房间里慢慢走几步,也可以坐下来吃饭。当然他的步子依然很不稳定,而且多走一会就会喘,但是比起之前躺尸的状态已经好太多了。
看到霖铃回来,李之仪眼睛里也流露出高兴的神情。现在他对这位外甥女的情感很复杂,一方面他很想给她点脸色,免得她又胡闹,一方面却很想亲近她,因为她是他的救命恩人。这两种自相矛盾的情感在李之仪的身体里打架,快要把他逼疯了。
不过霖铃啥也没看出来,依然大大咧咧地走过去打招呼:“舅舅,舅母。”
胡文柔满脸笑容道:“铃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书院里情况如何?”
“还行,”霖铃说:“目前为止还没人怀疑我。”
李之仪在鼻孔里哼一声表示不屑,胡文柔忙用眼神制止他。
霖铃觉得好笑,舅舅这个老古董,到现在依然坚持认为自己的办法是错的。不过她不愿意和李之仪计较,因为她觉得李之仪是个古代人,智商低一点情有可原。
胡文柔想缓和一下霖铃和李之仪的关系,忙插进来道:“铃儿来的正巧。今日早上我在街市上新买了两斤西施舌,现在在炉子上蒸着。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肉哥儿,你去端上来,再给你姐姐盛碗饭。”肉哥儿答应一声就忙去了。
西施舌,又名蛏子,古往今来都是一道美食。而在交通不便的宋代,吃起来就更不容易。幸好曹娥镇地理上靠近海边渔场,所以市场上有卖。
等肉哥儿布完菜,霖铃坐下来夹一筷蛏子放进嘴里,啧啧赞道:“好吃!”
旁边的李之仪看着她。看着看着,他忽然也伸出筷子夹了一只蛏子,然后慢慢地,费劲地往霖铃的碗里放。
大家都愣住了。不过李之仪关节实在太僵硬,夹到一半便失了力道,蛏子很不给面子地掉到桌上。
他在众人意味深长的眼光中撇撇嘴角,脸上表情很尴尬。
霖铃笑着凑近李之仪道:“舅舅,你给我夹菜啊?”
李之仪的脸色一沉,嘴里叽里咕噜地发出一些音节,霖铃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骂她小滑头,不正经之类的。
胡文柔在对桌笑着说:“铃儿,你舅舅嘴巴上不肯说,其实心里很记挂你,以前他一直说,你的事比他自己的事还重要。”
霖铃笑着撇一眼李之仪,对方依然装出一副生气状。胡文柔又说:“啊对了,近日我收到苏太守(苏东坡)的信,提到他最近认识了一个通判家的公子。年龄与你很是相配”
霖铃虎躯一震:“啊吃饭吃饭,舅母吃饭”
李之仪闻声,狠狠瞪霖铃一眼。霖铃装作没看见,继续埋头嘬蛏子。
吃完饭,胡文柔照顾李之仪和肉哥儿上床睡觉,然后和霖铃一起走到旅店的门口聊天。
霖铃靠在旅店的木板门上,看着被夕阳浸染的窄窄街道。她想起两个月前第一次闯进这个小镇时,当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狼狈相,现在想来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许久,她听见胡文柔问她:“铃儿,你自己钱还够用么?”
“够用,”霖铃道:“我三顿都在书院里吃,又不用交房租,花不了什么钱,而且马上又要领工资了。”
胡文柔笑道:“如今你舅舅好的差不多了,依我看,下个月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霖铃沉默不语。她也没想到李之仪会康复得这么快,照这个节奏,她下个月确实可以辞职了。
不过想想也有点可惜。她刚刚觉得工作有点上手,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也不知道祝山长了解真相后会是什么反应。
她强迫自己把这些思绪赶跑,又找胡文柔搭话道:“苏太守还寄了什么东西过来?”
胡文柔说:“上次船上他提起的软朱砂膏,这次他也寄过来了。还有,哦对了,他还寄了一把扇子,上面有他新题的诗。”
霖铃听到“题诗”,心里忍不住一激灵。她这些日子实在是被诗折磨得怕了,现在听到这个字就会出现应激反应。
不过几秒钟后,她突然想起一个事,转身对胡文柔道:“舅母,有个事你不妨考虑一下。这些日子我在书院里,经常听别人提起苏伯伯的大名,说想挥金求得他的墨宝。既然他那么出名,咱们也可以把他写的字先卖当出去,换点银子过来应急。”
胡文柔一听便说:“那如何使得,你舅舅每次得了苏太守的墨宝,都喜欢的跟什么似的,连看都不让别人看。你让他把苏太守的字卖出去,除非他脑子彻底糊涂了。”
霖铃无奈道:“舅母你又来了。这些事你偷偷地做就行了,何必要让舅舅知道。等我们拿到钱解了燃眉之急,之后再怎么样可以另做打算。”
胡文柔蹙眉一思考,霖铃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这些天花钱的速度很快,而且如果要回滨州,又要一大笔盘缠,以现在手头这点钱肯定是不够的。
不过她还是有些顾虑,犹豫着说:“我再想想。”
霖铃心里叹口气。她知道胡文柔和李之仪其实是一种人,那就是现代社会最唾弃的老实人。现在看来,这种人在古代也很难混得好,除非有个像自己这样的搅屎棍在旁边给他们指点迷津。
她只希望胡文柔不要像李之仪那么泥古不化,不然自己就算帮的了他们一时,也帮不了他们一世。等她离开这一家人后,他们很可能会陷入类似的困境而没法脱身。
哎,希望老天能保佑这一家人。
她心里笼罩着一种淡淡的忧伤,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
霖铃在旅舍里休憩一天后,第二天又赶回书院继续上课。她一回去就看见洗心斋外面贴出告示,简唐因为不守课堂准则,辱没先贤等N条罪名被书院除名。祝山长甚至派人把简唐在闻雀斋的课桌和椅子一起扛走,可见是下了决心。
对于这个结果霖铃并不意外。简唐犯错不是一次两次,但祝山长一直给他留着情面,也许是因为他的病,也许是其他原因。
但是这次简唐醉闹祭丁仪式确实碰到了祝山长的底线。平心而论,如果自己是祝山长,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虽然她对简唐多少有点惋惜,但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没什么好说的。
上完课后,霖铃哼着小曲,溜达着去祝山长那里找吕清风拿工资。
走到荔竹轩门口,她忽然看见简唐和简老爹两个并排跪在门外的地上。霖铃愣了一下,不由挺住脚步。
就在她愣神时,祝山长也从里屋走了出来。
他一出来,简唐立刻膝行着扑过去,抓住祝山长的衣服哀求道:“祝山长,学生知道错了,求祝山长再给学生一次机会。我保证绝不再犯,求祝山长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哀求的时候,简老爹也忙奔过去,跪在祝山长脚下帮着求道:“祝山长,都是孩儿病了不懂事,求你网开一面,再给他一次机会。”
这一老一少堵着祝山长的路不断哀求。祝山长面露烦躁之色,拨开简唐的手道:“机会机会。我给了你多少次机会!如今你做出这样的事,我若是再纵容你,又如何向其他学生交待!你还是去找别的书院问问罢!”
简唐这时已经泪如雨下,哽咽着道:“是学生错了!学生愿意挨骂挨打,受一切责罚,只求能在书院里有一隅之地。学生必终生不忘祝山长的大恩大德!求祝山长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说着,他以额叩地,发出砰砰的响声。
霖铃看到这里,心中也忍不住生出怜悯之心。但祝山长似乎下定了决心,不顾简唐父子的哀求往外面走。简唐又痛哭着想要去拦他的路,霖铃实在看不下去,走过去拉住简唐。
简唐这时已经濒临绝望。霖铃一出现,他立刻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霖铃的衣服下摆,连声哀求道:“求李先生帮帮我!求李先生帮帮我!”
霖铃被他喊得头疼,又想起他以前做的那些混账事,恨铁不成钢地埋怨道:“你现在求我有什么用!我跟你说了多少次,要你把事情告诉我,你呢?把我的话当耳边风。要是你早点告诉我生病的事,又何至于此啊!”
简唐把额头抵在霖铃的衣服上,泣不成声道:“是,是学生糊涂!是我咎由自取!但我怎知道先生可以医好我的病!我以为自己没有几天可活了,才会放纵自己胡闹!先生,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求你再帮我一次,求求你,求求你"
他哭求到最后,嗓子都哑了。霖铃被他哭得心乱如麻,又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只能抓耳挠腮地干着急。
这时简老爹也流着泪对霖铃道:“李先生,这一切都怪我。唐儿母亲曾让我对你明言,但我顾着家里的脸面,一直瞒着你。是我毁了唐儿!是我毁了他!”说着,他也捶胸顿足地干嚎起来,简唐扑过去抱住他,父子两个一起抱头痛哭。
本来一个就够烦的,现在再加一个,霖铃被他们哭得脑子都要爆炸了。她忍无可忍大叫一声:“不要哭了!!”
简唐和简老爹都被他吼得愣住了。霖铃叹一口气,把简唐和简老爹扶起来劝道:“你们先回去,让我想想办法。”
简唐一听,眼睛里立刻露出惊喜的神色,抓住霖铃的手臂道:“先生肯帮我了?”
霖铃又是一阵心烦。她真是恨死了自己这个容易心软的性格,但事到如今,她只能先安抚他们两个,其他的以后再说。
“你们先听我的,回去吧,”她疲惫不堪地说:“办法我还没想出来,再给我点时间。”
简唐和简老爹互看一眼。简唐小声说道:“那我能不能住在号”
还没说完,霖铃一记眼刀,吓得他后半句话缩了回去,只能擦干眼泪,和简老爹相扶着下山去了。
第28章 臭皮匠和诸葛亮
霖铃刚解决如何与学生相处的问题,一转头又栽进怎么帮简唐重返书院的困境中。她也发现了,这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虽然祝山长还算比较好说话,但这次他明显是下定了决心,而且又有孔寅这个铁面判官在旁边监督,霖铃实在是不知道该从何下手,劝祝山长回心转意。
很快她发现比祝山长更棘手的是简唐。这小孩虽然听她的话暂时搬出书院,但是隔三差五就跑到她家门口站着,可怜兮兮的像只流浪狗一样。
有时候下雨他也不带伞,淋得跟个落汤鸡似的。霖铃实在看不下去,只好让他进屋避雨。
其实她也清楚,现在简唐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所以抓着她不放。但是她又不是大罗神仙,怎么能保证帮的了简唐呢?
她只怪自己一时心软给了简唐希望。早知如此,她当时就不应该去拉简唐,让简唐在祝山长这里一头钉子碰死,反而比现在的状况更好。
一转眼进入八月,天气越来越热,树上的蝉噪声也越来越响亮。
这些天霖铃常常躲在闻鹊斋,一躲躲到晚上。一方面闻鹊斋里比较凉快,一方面她也不想看见简唐。
除了她以外,有几个学生也抱着纳凉的想法晚上在闻鹊斋自习。其中来的最勤快的就是子骏主仆和江陵。不过子骏和江陵的关系很差,两人一般坐得很远也不说话。霖铃就坐在他们中间,像个屏风似的挡开这两个学霸。
有一天傍晚,闻鹊斋里只有她,子骏和常安三个人。子骏正在写字,常安拿着把蒲扇在旁边给子骏赶蚊子。
霖铃斜眼看着这对主仆,心里隐隐的觉得不舒服。同样是犯错,马子骏屁事没有,简唐就被赶回家。这差别对待不要太明显。
子骏凝神屏气地写完一页纸,抬起头来喘口气,却不小心撞上霖铃探究的目光,里面似乎还有一丢丢不满的情绪。
子骏一愣,握住笔问道:“先生有心事?”
霖铃狠狠道:“我很烦!”
“烦什么?”
“烦什么?还不是烦你的好同窗简唐,我在想怎么让祝山长原谅他。”
“哦,”马子骏淡淡应一声,又继续低头写字。
霖铃被他事不关己的态度搞得有点生气,忍不住数落道:“你不是平时很聪明的吗?怎么关键时刻一个点子也想不出来。”
子骏听罢微微一笑道:“他自己犯了院规,可谓自作自受。我又如何能帮他?”
霖铃忍不住说:“那是因为他生病了,脑子不清楚!而且你不也经常犯院规吗?怎么没见祝山长把你赶出去?”
子骏正要回答,旁边常安突然插嘴道:“我们郎主虽然出外游历,但都是事先经祝山长知晓的。再说了”
他得意地看子骏一眼:“郎主才学过人。祝山长若是赶走他,书院便少了一个可以进学的人,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他提到“才学过人”四个字时,霖铃突然灵光一现,一个主意在她大脑中破壳而出。
“我想到了!”她兴奋地站起来:“我想到办法了!”
子骏眉眼一动:“什么办法?”
“现在还不知道管不管用,”霖铃道:“不过可以试试。子骏,我想借你的书童一用。”
子骏愣了一下,转头去看常安。常安呆呆地看着霖铃道:“我?”
“对就是你!常安,你去号舍把子期叫来我的宅子。然后辛苦你下山一趟,把简唐也叫来。我们两个时辰后在宅子里汇合,我把任务给你们布置一下。”
常安转头看看子骏,似乎有点犹豫。子骏思考片刻,淡淡吩咐常安道:“你去吧。晚上天暗,你自己小心一点。”
“是。”
常安应一声,返身飞快地奔出斋舍。
**
两个时辰后,三个臭皮匠——常安,左廷和简唐都聚集在绿荫山房里。左廷和常安两个表情比较困惑,而简唐则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似乎预感到霖铃终于要发大招了。
这时天色已晚,霖铃在主屋里点起两盏油灯,然后拿出笔墨纸砚摊在桌子上。
布置完一切后,她对左廷道:“子期,我听说你很擅长模仿别人的字迹是不是?”
左廷皱皱眉头,说道:“学生只能尽力而为。先生要我模仿谁的笔迹呢?”
“祝山长。”
左廷一听就松了口气。模仿笔迹最重要的就是样本的丰富,而祝山长的字他见过的次数实在太多。不说别的,碧螺山上的几块石头碑文就是出自祝山长的手笔,要他模仿祝山长的笔迹,没有十分也有七八分像的把握。
左廷深吸一口气,用毛笔在砚台上舔饱墨汁,提起笔道:“我要写什么字呢?”
霖铃连忙把旁边一张事先誊写好的纸放到左廷手边。左廷看一眼那八爪鱼一样的字迹,提神运气,挥转手腕,一行行字迹在他腕下如行云流水一般倾泻而出:
“闻道梅花坼晓风,
雪堆遍满四山中
何方可化身千亿”
他刚要写第四句,霖铃忽然喊道:“停!”
左廷的手腕连忙急刹车,一面惊讶道:“第四句不写了?”
“不用写了,”霖铃把纸张抽走,说道:“子期,你可以回号舍休息了。常安,你跟我来。”
常安答应一声,紧跟着霖铃出门。他两刚走到门口,简唐忽然急煎煎地跟出来,追问道:“那我我干什么呢?”
霖铃回头一看,哦,好像今天晚上用不着简唐过来。但是人来都来了,她只能说:“今天晚上用不到你,要不你找个地方睡觉吧。”
简唐:
**
夜色中,霖铃和常安两个下山,走到祝山长的荔竹轩窗外。荔竹轩里面一片漆黑,看样子祝山长早就睡了。但霖铃还是很小心,蹲在地上和常安说话,声音也压得很低。
“常安,”她用气声说道:“你从这扇窗口爬进去,把这张纸放在祝山长的床头,然后再出来。”
常安懵了,他完全不知道这位李先生到底要干啥。但是他平时听惯了指示,此刻也只是应一声“是”,然后就慢慢猫起腰,走到荔竹轩侧窗的正下方。
宋代人的防盗观念没有现代人这么强,再加上天气炎热,窗都是半开着的。常安对准窗沿,轻轻朝上一跃。霖铃只觉得眼前飞过一道黑影,下一秒他人就不见了。
霖铃吓了一跳,心说好家伙,原来这是个武林高手
没过多久,常安又从窗里翻出来,像只猫似的落到地上,一点儿声音都不发出来。霖铃轻声问他:“放好啦?”
“放好了,”常安道:“就放在祝山长的床头。”
“OK。”
“什么?”常安没听清。
“没什么没什么,”霖铃说:“你早点回去休息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是,”常安道。
**
霖铃一个人回到绿荫山房,一回去就看见简唐在主屋里像只螃蟹似的横着走来走去,看上去又可怜又可笑。
看见她回来,简唐立刻奔到霖铃身边喊她:“先生。”
霖铃有点烦躁地看他一眼,道:“我不是让你先睡觉吗?”
“我我睡不着。”
霖铃又好气又好笑,怼他道:“你以前上我的课不是天天睡觉吗?怎么现在睡不着了?”
简唐被噎得说不出话,满脸羞愧地看着她。霖铃看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叹口气说:“今天晚上没事了,明天你早点起床,跟我去荔竹轩蹲点。”
“蹲蹲点?”
“就是候着祝山长起床!”
“哦哦。”
霖铃又把注意事项给简唐交待几句,嘱咐他道:“这个方法到底行不行我也没有太大的把握。如果实在不行,你也别死磕这个书院了,趁早让你爹去别的书院打听打听吧。”
这些日子下来,简唐的情绪也变得稍稍理性了一些。他点头道:“先生,我知道,我也只是做最后一次尝试。若是祝山长执意不肯原谅,我便不再纠缠了。”
霖铃点点头,说:“你去休息吧。”
简唐向霖铃深深施一礼,在主屋的角落里打个地铺睡觉。霖铃到里屋吹灯休息。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两人洗漱完毕,一起来到荔竹轩的附近。
祝山长还没起床,霖铃拉着简唐蹲在一棵芭蕉树后面,探头朝荔竹轩的方向张望。清晨的露气比较重,霖铃的鞋面都被沾湿了。简唐看见后,便脱下一件外衣,盖在霖铃脚边的草丛上。
霖铃见他穿的也单薄,心里有点不忍,对他说道:“你不用管我,把衣服穿着吧。”
简唐轻声道:“先生小心着凉。”说完自己打了个喷嚏。
霖铃实在无语。这简唐简直像个三岁小孩一样,可怜自己还要陪个小孩演戏,真是造孽
她问简唐:“我昨天晚上教你的,你都记住了么?”
简唐连连点头:“记住了。”
“好,一会咱们见机行事。”
他两又侯了一会,只见荔竹轩的窗纱上有影影绰绰的人影移动。
没过多久,门吱呀一声,一个瘦瘦的人影从里面走出来,却不是祝山长,而是吕清风。
清风手里拿着个面盆,把水倒在附近的地上,然后又返身进屋关上门。
霖铃听见耳边简唐的呼吸声很重,显然这孩子有点紧张。其实她自己也有点紧张,忙活了一整晚,就看这临门一脚的效果了。爱弥陀佛,希望大家的努力不要白费。
她正在胡思乱想,忽然门又开了。祝山长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攥着一片纸,看上去步履很轻快。
霖铃用手指叩一下简唐的肩膀,低声说:“跟上。”
简唐还没反应过来,霖铃已经从芭蕉丛后闪身出来,朝祝山长迎了上去,老远就热情满满地打招呼。
“祝兄早!!古德毛宁!”
祝山长:???
第29章 中计啦
祝山长一见她立刻喜形于色,也顾不上看霖铃身后的简唐了,冲过来直接抓住霖铃的手臂摇晃道:“端叔!我昨夜梦中得了一首好诗,端叔快看!”
说着,他一脸炫耀地把昨天左廷手抄+常安偷放的那片纸塞到霖铃鼻子下面。
他动作幅度有点过猛,霖铃的手臂被他晃得差点断掉。她忍着满腔骂人的冲动,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凑过去读道:“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阿呀呀,这几句诗词句清丽,意境活泼,端的是好诗啊好诗!恭喜祝兄!”
祝山长被半夜做诗的喜悦和霖铃的彩虹屁捧得晕头转向,跟着一起笑道:“端叔!原来你说的好诗出于半梦半醒之间,果真是如此!我平日正经写诗,从未掂得如此佳句,反而昨日梦中浑然不觉之时,方能做出这样的字句来,真是天公戏我!哎可惜这最后一句,我方才起床琢磨半晌,总是差点火候,不知端叔有无灵感?”
“啊这”霖铃摸着自己的假胡子,一边假装思索,一边朝后退半步,一脚踩在简唐的鞋子上。
简唐得到信号,立刻闪出身子,对祝山长躬身道:“祝山长,学生倒有一句。”
祝山长看到简唐出来也愣了一下,但他实在太想完成这首佳作,便对简唐说:“你说说看。”
“是,”简唐道:“学生方才想的一句是:一树梅花一鹤翁。”
霖铃选这首诗做过精密的策划。原诗的第四句是“一树梅花一放翁。”其中“放翁”是原作者陆游的号,和祝山长的号“鹤翁”只差一个字,改过来可说是天衣无缝,还在无形中捧了祝山长一把,不愁他不高兴。
果然,祝山长听到后立刻两眼放光,拍着大腿叫道:“这句好!一树梅花一鹤翁!确实不俗!哈哈!妙!妙”
他夸了一通后忽然意识到这句诗是被他赶出去的简唐做的,脸色慢慢地由晴转阴,咂咂嘴不说话了。
霖铃本来觉得开局相当好,信心也很足,但现在一看,又提心吊胆起来。简唐也不敢说话,低头垂手站在一边。
祝山长咳嗽两声,冷冰冰地问简唐道:“这句诗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简唐忙说:“先生平日教我,做诗要字词简练,意境悠远,学生想到祝山长平日爱赏梅,故而想了这么一句,请两位先生批评。”
祝山长哼一声说:“这句还可以,倒是难为你了。你最近都在干什么?”
简唐一听,连忙跪下说:“学生近日都在家面壁思过,抄圣人经书以求赎罪。”
祝山长背着手不说话。场面又陷入尴尬。
霖铃干笑一声,对祝山长陪笑道:“祝兄,简唐这些日子也常来找我,诉说后悔之意。我看他确实意识到自己错了,不如网开一面,再给他一次机会。毕竟他之前以为自己得了绝症,心智慌乱之下,做错事也情有可原。”
祝山长听完看霖铃一眼,冷声道:“情有可原?若是所有学子都说自己情有可原,那我贴在洗心斋外的学规岂不成了废纸一张?”
霖铃一听,一颗心扑通沉到了井底,浸得哇凉哇凉的。简唐也意识到祝山长语气的决绝。事到如今,一切努力都做过,他心里反而平静了。
简唐跪在地上对祝山长说道:“祝山长,学生自知犯的错太大,不敢奢求先生原谅。学生自当归去自寻出路,如果他年有幸能博得一科一第,学生也不会忘记祝山长和李先生对我的恩情!”
说完,他重重磕一个头,转身就要离去。祝山长突然说道:“慢着!”
简唐和霖铃一起抬头看着他。祝山长沉吟片刻,不情不愿地说道:“你犯的错确实很大,不仅大,而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简唐羞愧地低下头。祝山长叹口气,又道:“不过既然李先生这么费力为你求情,想来你也有些可取之处。我就为你破例一次。如果你再犯院规,我绝不轻饶!”
简唐没料到这个转折,一下子惊得呆住了。霖铃赶快捅捅他手臂说:“还不快谢谢祝山长!”
简唐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又跪下叩头道:“谢谢祝山长!谢谢李先生!”
祝山长摇头晃脑地绕开他,嘴里还在津津有味地咂摸道:“一树梅花一鹤翁,哈哈,妙妙”
祝山长走后,简唐一骨碌从地上蹦起来,抓着霖铃的手臂喜道:“先生,祝山长同意让我回来了!”
霖铃看他激动的样子,心里也替他高兴,拍拍他的肩膀说:“这次回来你可要乖一点了。要是你再犯错,我可就帮不了你了。”
简唐鸡啄米似的点头,说道:“先生放心,我以后什么都听先生的,再也不胡闹了。”
霖铃觉得挺满意,转身和简唐一起往书院的方向走。走了两步,简唐忽然拉住霖铃的衣服道:“先生,有件事我想坦白。”
霖铃停住脚步:“什么事?”
简唐咬下嘴唇,说道:“那日先生讲桌里的青蛙,是我放的”
“啊?”霖铃大吃一惊:“那只青蛙是你放的?”
简唐见霖铃反应这么大,吓得又跪下来央告道:“那时先生罚我去浇粪,我心里不服气,所以才做出这等事。先生,是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霖铃叹口气,伸手把简唐从地上拉起来,安慰他说:“我那时候不知道你生病了。如果我知道的话,我肯定不会罚你的。”
简唐看霖铃对自己这么好,心里又羞愧又感动。不过霖铃此刻却想起了另外一个人,那双倔强的眼睛,即使在被冤枉时也不肯屈服
他们两各怀心事,默默无言地走到书院门口。在那棵粗壮的大松树下,有一抹鹅黄色的倩影正在遥遥等待他们。
简唐看见那人不由愣了一下,继而激动地脱口而出:“表妹!”
他不管不顾地奔到她的身边,却不知该说什么。
云娘抬起头看着简唐,咬着嘴唇道:“表哥,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简唐看着她美丽的面容,千言万语只能汇成一句:“我对不住你。”
云娘睫毛轻轻颤动着,双眸流露出温柔的神采,一字一字软声道:“表哥,你太傻了。我与你既然有了婚约,既有疾病又有何妨呢?若是你能活一年,我们便好一年。你能活一天,我们便好一天。你又何必躲着我呢?”
简唐听完这几句话,脑子里“轰隆”一声,像被雷劈了一般,心底里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震动。
原本在那个时代,男女之间的互动虽然不像后面几个朝代那么闭塞,但总体上也是克制守礼的。简唐和云娘也不例外。两人虽然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也明白对方心意,甚至都订了亲,但交流感情也不过是你送我一点吃的,我送你一块衣料,从来没过多的身体接触。
但在这一刻,也许是经历过死而复生的痛苦,也许是因为云娘的大胆表白,简唐忽然将一切都抛之脑后,扑上去将云娘紧紧搂在怀中,眼泪也滚滚不断地流下。
“表妹,你说的对,我太傻了。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
云娘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她用纤细的双臂圈住简唐的腰,嘴角浮起一个浅浅的笑涡。
霖铃站在旁边磕着这对苦命鸳鸯的CP,心里荡漾着一种难以表述的感觉:有点甜,有点心酸,但终究还是甜的!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幸福背后也有自己的一份努力和功劳,这种快乐也是巨大的,至少对霖铃来说是这样!
不管怎么说,自己穿越一遭,还是给过去的世界带来了一些小小的变化。虽然说不如别人什么点亮科技树啊,解决粮食问题啊之类的来的伟大,但也不错了!至少对得起自己的心!
霖铃仰天吸一口新鲜的山风,让自己在这种幸福感中飘飘然了好一会,才拎着一步三回头的简唐进书院去了。
简唐一面被拎还一面回头看着云娘,大声道:“表妹,今天放课后我来家中找你,你等我!”
云娘朝简唐挥挥手绢,低头一笑,红红的脸颊羞成一朵海棠花。
第30章 我向你赔罪
霖铃带简唐去洗心斋领回桌椅,重新搬回闻鹊斋。简唐进来时,学生纷纷抬头朝简唐看。简唐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回到座位。
恰好这天岑观家里有点急事,和霖铃交换了讲课时间。霖铃等简唐坐好,站到讲台上对众人说:“各位都看到了,少正(简唐字)又回来上课了。这次少正犯了院规,好不容易才求得祝山长的原谅,希望各位以他为戒,平时注意约束言行,不要再犯错了。”
她顿了顿又说:“不过少正这次是得了重病,情有可原。诸位,我在这里重申一次,如果谁遇到什么头疼脑热,或者其他问题自己解决不了的,请你们直接来找我,或者通过斋长告诉我我也行,不要自己扛着,不然后果自负!”
斋舍里一片安静。霖铃侧身对简唐说:“少正,这次为了帮你,常安和子期也出了不少力,你是不是应该对他们两个表示表示?”
简唐一听,立刻站起来走到简唐和常安旁边。两人正好坐得比较近,简唐对他们深深一喏,说道:“多谢两位助我,简唐感激不尽,请受我一礼,”说着就要下跪。
左廷赶紧站起来把他扶住,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常安在旁边有点懵圈,动作反而慢了一拍。
等简唐再次回到座位,霖铃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向常安旁边的那个角落,在那里停留一会后,霖铃又说:“另外,在讲课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告知大家。”
前排几个学子面面相觑,心里奇怪为何李先生今日看起来心事重重的。霖铃就在众人惊讶的目光和短暂的沉默中,一步步走到子骏的课桌前。
子骏看见霖铃突然来到自己面前,心里也微微惊讶,抬头看着对方的眼睛。
霖铃盯着子骏清亮的目光,深深吸一口气,朗声说道:“子骏,此前我说你在我讲桌里偷放青蛙,是我心存偏见冤枉了你。对不起,我在这里向你赔罪。”
说着,她弯下腰,向子骏深深一揖。
马子骏一下子呆住了。纵然他身份高贵,别人不敢招惹他,但也从来没有师长在他面前弯腰认错。
他一时间心神慌乱,甚至不知所措地朝常安看去,想寻求他们的帮助。
不过从他得到的反馈看,常安王燮他们也被惊到了,大家都石化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子骏和霖铃两个。
霖铃听子骏没有反应,心里一沉,再次重复道:“子骏,是我错怪了你,希望你原谅!”
子骏这才反应过来,赶紧站起来扶起霖铃,对霖铃行礼说:“先生,是子骏对先生不敬,请先生海涵。”
他们互相道歉后直起腰来,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
子骏笑笑说:“我确实问王燮买了些青蛙,难怪先生误会我。”
霖铃问他:“你要这些青蛙做什么呢?”
“说来话长,”子骏道:“哪天先生有空,我陪先生去‘晓荷听雨’的荷塘边走走,先生就知道了。”
霖铃听了便说:“正好我也想去那里走走。你既提起来,恰好今天天气也不错,不如你带大家去看看你治理荷塘的成果,如何?”
子骏一愣:“现在?”
“有何不可,”霖铃笑说:“反正书院又没规定课一定要在斋舍里上,在外面上也是一样的。”
子骏笑笑道:“我听先生的安排。”
霖铃把手一挥,说:“大家快点起来,跟我一起去荷塘边上课!”
学生们欢呼雀跃地蹦起来,一股脑儿往门外冲。霖铃急得跺脚,在后面叫道:“声音小一点!不要让对面听到!”
二十多个学生加上霖铃从闻鹊斋山门出来,三三两两沿着山道往上爬,没过多久就来到了“晓荷听雨”的荷塘岸边。
霖铃的绿荫山房离荷塘也不远,但她来过一次后就再也没有专程拐到这边来过。所以当她再一次来到荷塘边上,放眼眺望荷塘里的景色时,她心里的吃惊简直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只见荷塘上面荡漾着一片片碧绿色荷叶,几十朵荷花开在其中,一眼望去粉粉绿绿的美不胜收。暑风一吹,一阵阵荷香往岸边飘来,让人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她再探身子细看,荷塘的水里游着很多花鲤鱼,还有几对不知是鸭子还是鸳鸯的水生动物在荷叶间游动。
这等景色,不要说免费参观了,就是收门票也值了!
霖铃简直连话也说不出来。这还是上次看到的那片死气沉沉,满是枯叶的荷塘吗?这尼玛是换了个地点吧,要不就是眼睛突生白内障,出现幻觉了啊啊啊!
她实在忍不住,转身问子骏:“子骏,这荷塘怎么这么好了?”
子骏低头笑笑,说:“本来我与佟老伯只是给荷花施肥,但花一直不见起色。有一次我把船划到荷叶中间,却无意中发现这些荷叶上生满了一种黑色的小虫,大约一两寸长,通身黑黑的,会蠕动。我向佟老伯询问,才知道这种虫名叫水蛆。它们会吸吮荷花根茎的汁液,让荷叶发黄枯萎,而青蛙就是它们的天敌之一。所以我让王燮和常安帮我抓了几袋青蛙放到水里,果然这些花就好许多了。”
霖铃听完他的介绍,在心里惊叹的同时,又忍不住朝面前这位金枝玉叶的官二代打量一番。
她不得不承认,子骏和她想象中的他并不完全一样。在他身上,她渐渐发现了一些很可贵的特质,尽管这些特质才露出一点点迹象,还有待她继续发掘。
她真心实意地夸赞道:“子骏,你把荷塘整治得真的很好。我都没有想到,我随口说一句,你却能做到这个地步!”
子骏笑笑,说道:“主要还是佟老伯的手艺,我只是替他打打下手。”
霖铃笑着转过身来,对岸边唧唧呱呱的学生道:“各位,今日大家既然来到荷塘,咱们就应个景,现场作一首诗作为课业,如何?”
大家纷纷“啊”,有觉得新鲜的,有觉得头疼的。韩玉在旁说道:“先生,我们做什么内容呢?”
“嗯”霖铃正在沉思,忽然听见荷塘对面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唤:“李先生,你们在做什么呢?”
她抬头一看,只见膳堂的应六嫂划着一叶小舟,正往荷塘中心慢悠悠地荡来。
她忙高声答道:“我带学生上课呢。六嫂,你在做什么?”
六嫂站在船上,对霖铃的方向笑道:“我到荷塘里采些莲叶,来日做荷叶鸡给先生们吃。”
“辛苦六嫂!”霖铃笑着说:“六嫂,你今天穿得这么俏,是什么好日子呀?”
旁边几个男学生吃吃地笑起来。应六嫂脸一红,啐道:“李先生忙吧,我做事去了。”说着把撸一摇,船便钻进密密麻麻的荷叶中。
但霖铃的目光却依然被应六嫂吸引着。六嫂今日身穿一件紫灰色绉纱镶花边窄袖褙子,下身一件杏黄色印花褶裥裙,乌油油的头发梳成一个简单的双蟠髻,用一片竹叶色巾裹束着。苗条鲜亮的身姿在荷叶中时隐时现,就像一幅移动的美人图,让人挪不开眼睛。
霖铃朝身边溜一眼,几个男学生站在岸边,一个个都跟蜜蜂见了糖似的,目光黏在应六嫂的船上。
霖铃灵机一动,对学生说道:“今日布置的诗题就是:咏应六嫂采莲。”
有几个学生“啊”一声,做贼心虚地捂嘴笑。霖铃故意说:“不好?不好我就重新想个题目。”
王燮几个忙道:“很好,很好,就做这个。”
霖铃笑道:“诗限七绝,押二萧韵,限时应六嫂采完荷叶回去为止,当场誊写当场评定名次。写的最好的那位,作为奖赏,我会请应六嫂为他专门做一道荷叶鸡,如何?”
周围人一听,又可以看美女又可以吃鸡,这么好的事当然要试一试了,纷纷叫好。
霖铃便说:“那好,从现在开始,抓紧时间想吧。”
学生们纷纷站到岸边,有靠着树的,有坐在地上的,各个都朝着应六嫂船的方向张望。应六嫂发现自己被这么多学生盯着看,反而不好意思了,对霖铃喊道:“李先生,他们怎么都盯着我?”
霖铃笑着说:“六嫂,你管你自己的,别理他们。”
应六嫂笑着继续采莲。过了一会,天空忽然下起一阵淅沥沥的小雨,学生们纷纷站到树下避雨。简唐见霖铃没有主动避雨,连忙对她道:“我去给先生拿一把伞。”
霖铃忙说:“不用拿了,雨不大,不妨事。”
韩玉在不远处一棵槐树下避雨,对两人招手道:“这棵树树叶厚可以避雨,先生快过来。”
简唐也拉着霖铃过去。霖铃没法子,只好走过去站在树下。不过这阵雨确实不大,下了一小会就停了。
不远处,子骏靠在岸边一棵瘦瘦的柳树树干上,正在漫不经心地朝应六嫂船的方向遥望。常安趴在他身边的泥地上,一颗脑袋快要伸到水里去了。
子骏撇他一眼,实在看不过去,提醒他:“你小心一点,别掉进水里去。”
常安回过头来,对着子骏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想看得清楚些,不然诗做不出来。”
子骏轻哼一声:“若是只有看到才能做诗,那世上的诗怕是要少了一半。”
常安不服气:“你说的容易,若是连应六嫂的人都看不清楚,又如何将她写出来?”
子骏淡笑一声:“你慢慢看吧。”
说着转身走到摆放笔墨纸张的小凳子旁边,提起笔,三下两下一挥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