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山后,两斋的学生纷纷从膳堂返回自己号舍。桃源书院的号舍在射圃后边,是一排石灰色的矮房子,每间号舍有六个床铺。
子骏和常安从膳堂用完饭回去。一走进号舍,张德龙“腾”地从床上蹦起来叫道:“子骏,你瘦了!”
子骏还没说话,王夑嫌弃地推一把张德龙的肩膀道:“子骏在外奔波几个月,当然辛苦了,哪像你跟条懒狗似的天天躺着。去去,回你自己号舍去。”
张德龙皱起一张苦瓜脸,怨道:“我不想回去。一回去就看见江明远那厮,没的晦气!”
他一提到江陵的名字,子骏的眼神微微一暗。王夑连忙从背后对张德龙摆手。张德龙吓得一缩脖子,和子骏道声“明日见”就溜出去了。
张德龙一走,王夑笑着替子骏拉凳子,一边问道:“你这几月路上见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了,说给兄弟听听。”
子骏整整袖子,不以为然道:“也没见着什么好的。”
王夑笑道:“你见多识广,自然什么也不入眼了。常安,你来说。”
常安积了一肚子见闻,当然要对着同窗炫耀出来,加上他口才也好,一个人站在屋中间说得唾沫横飞。王夑坐在旁边乐呵呵地听着,时不时打岔问两句。
没多久,另外几个同住的学子——朱勉,韩玉和左廷也回来了。三人对子骏打了招呼,坐下来一起听常安吹牛。
子骏在一旁看书,被几个室友吵得心烦,对常安道:“常安,给我打一盆面汤水。”
常安“哦”一声,赶紧起身准备去打水。王燮赶紧拉住他道:“好哥哥,给我也打一盆。”
常安怒道:“你自己去打。”
王燮死皮赖脸地磨了好一阵,看常安不肯松动,又转过头来纠缠子骏。子骏被他烦得书看不进去,无奈对常安道:“你也给他打一盆罢。”
常安嘟哝一声,极不情愿地出去了。王燮笑嘻嘻地看着常安离开的背影,对子骏道:“子骏,你家书僮越来越没分晓了,要不要我替你教训一下奴才?”
子骏脸色一沉:“你少去烦他。”
王燮看子骏冷脸,赶紧陪笑道:“我与你说笑的。子骏,你这些日子不在书院,也不知我们都经历了什么。原以为马户走后日子会好些,谁知道又新来了一个先生,比马户还凶悍几分。哎,兄弟的日子苦也。”
子骏皱眉道:“这人是什么来历?”
朱勉在旁边说道:“他是滨州人,据说写了一本叫什么《姑溪居士全集》的诗集,被祝山长得了,喜欢得不得了,专门写信请他来执教的。”
“你有这本诗集没有?”
左廷在一旁道:“我有。”说着从书桌上拿过来一本书递给子骏。子骏翻了几页,哼一声又递回给他。
王燮急忙道:“如何?”
子骏淡淡道:“字句韵味一般。虽比马户之流好一些,却也不过如此。”
王燮摇头道:“早知如此,还不如让马户留下,至少他布置的课业还少些。少昆,都怪你!要不是那日你在课堂上和马户顶撞,他又怎会气走!”
韩玉一听就叫起来:“马户怎么是我气走的?明明是你和子骏在背后给他取绰号,叫他驴先生,被他听见才气跑的。”
王燮和子骏对望一眼,两人终于忍不住笑出来,王燮笑得在床上打滚,子骏把头埋在书桌上笑,韩玉他们几个也被传染了,跟着一起笑。
常安端着面汤水进屋时,就看见满屋子人笑得四仰八叉的场景。
子骏好不容易止住笑,在面汤盆里洗了脸。常安还要蹲下去给他洗脚,被子骏阻止了。
子骏洗漱时,又听见王燮对韩玉说:“少昆,你今日日记写了没有,给我抄抄。”
韩玉撅嘴道:“我不借。要是我们两个写得一样,先生问起来怎么办。”
王燮道:“我不会写得和你一样。若你写读了李白的,我就写杜甫的,只是变个人名。”
韩玉没办法,只好把日记给他。王燮随手一抄,又递给子骏道:“子骏,你要不要?”
子骏冷冷道:“不要,我才不写这个无用的东西。”
王燮咂咂嘴道:“你不写?万一后日李胡子找你麻烦怎么办?他今日在课上已经对你发火了,你再违逆他,难保他要拿你立威。”
常安一听也有点急了,对子骏说:“二郎,他说得有理,你好歹写几个字,省得被先生盯上。”
被他们几个催得烦了,子骏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不用你们管我。”
他从书桌上抽出一本《唐诗集》翻了几页,又心烦意乱地放在一边,看着油灯的灯芯发呆。
想着今天下午和这位李先生的初次碰面,他对自己凶悍的样子,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脸面,连祝山长都不敢对自己这样...
若是真有才学也就罢了,不过是个中人水准,仗着自己是个教习就来教训自己...
他越想,心里的叛逆越来越重。叛逆到一定程度,子骏的双眉一挑,提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
写完后他翻身上床。号舍里其他人已经睡了,子骏一上去,王燮撑起身子问他:“子骏,你日记写完了?”
子骏“嗯”一声。
“写的什么诗?”
子骏没直接回答,过了片刻他冷笑道:“后日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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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铃第三天走进闻雀斋时,她的身心正在面临双重挑战。
第一重挑战来自昨天晚上光顾的大姨妈。一般大姨妈光顾时霖铃很少肚子痛,但这个月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换了生活环境,她的肚子突然开始狠狠痛起来。
今天早上霖铃出门时,她小腹疼得甚至想要跟祝山长请假。不过纠结一会后,她最终还是咬咬牙去给学生上课。
第二重挑战比较烦人。霖铃最近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一个问题,就是排便不太畅通。她以前在现代从来没有这个病,但来古代后可能因为不适应饮食或者其他的原因,她突然发现便便有点困难。
这个毛病也比较麻烦。她不太想去看医生,又不好意思麻烦柳慈,只能自己忍着。
在这双重身体状况的夹击下,当霖铃迈进斋舍门口时,学生们看到的是一个脸色阴沉,步履踉跄的先生,似乎随时处在爆怒的边缘。
“抱歉各位,”霖铃走到讲台上说道:“今日我身子不适,课就不讲了,以后再补上。各位把两日的日记交给我,然后领一个题目下去做一篇赋。”
台下的学生纷纷把日记交到霖铃的讲桌上。等所有人交完,霖铃眼神朝那个熟悉的角落飘去。
简唐同学依然趴着睡觉。
霖铃心里立刻窜上来一股火气。火气一上来,肚子也跟着痛。
“简唐!”她狠狠一拍课桌:“你的日记呢?”
简唐睁开眼睛,低着头道:“我今日忘带了。”
“你今天忘带,前天也忘带,到底哪天能记住?这么大个人连篇日记都记不住,你怎么不把你自己忘了啊?还有,你每天晚上是不睡觉吗!每次上课我都看见你睡觉,一天到晚睡睡睡连考拉都比你勤奋。你给我听清楚了。今天你就站着不许坐下,要睡你也站着睡,我看你还能不能睡着!”
方霖铃气昏了头,想到什么就一股脑儿骂出来,也不管下边的学生能不能听懂。
她发泄完后,下面坐着的学生有点被吓到了。整个斋舍寂静一片。简唐慢慢从座位上站起来,但依然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霖铃气得不理他,继续翻看学生交的日记。她发现大部分学生写得都比较敷衍,不过也有少数写得比较认真的,比如左廷和一个叫姚松的学生。
而最出色的日记不出意外还是江陵写的,不仅写了满满一页纸,而且字迹娟秀工整,就连霖铃这种不懂书法的,也觉得看他的字是一种享受。
她一张张翻读学生们的日记,周参,董蓼,王燮,韩玉,庞为,张德龙,马...
她读到子骏的日记时,整个人僵住了。
一秒钟后。
“马逊!!”
众人听到霖铃的高音,身体均是一抖,所有的目光都转到子骏身上。
子骏依然保持着悠然自得的姿态,淡淡应一声:“学生在。”
方霖铃气得快要爆炸了。马子骏这副悠哉悠哉的样子比简唐更让她受不了,她拿着子骏的日记冲到他座位前,一巴掌拍在他书桌上。
“你看看你自己写的什么。今日:早食,午食,饮水,如厕...”
她还没念完,旁边王燮几个已经要笑昏过去了,又不敢大声笑,只能疯狂憋着。
子骏故作惊讶道:“先生不是让我记下每日做了什么。”
“我让你记每天读了哪些诗,不是让你记吃饭上厕所这些事!”
“哦,”子骏淡声道:“我不知道。先生,对不住。”
方霖铃忍受着来自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咬牙切齿道:“给我重写!”
子骏淡淡一笑,道:“先生,昨日我没有读诗。”
霖铃双眉一挑:“为什么?你都背出来了吗?我问你...”
她随手拿过旁边学生桌上的一本《全唐诗》:“平沙渺渺迷人远,下一句是什么?”
子骏微微一笑:“落日亭亭向客低。”
霖铃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又翻两页。
“朝来入庭树,下一句。”
“孤客最先闻。”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楼台烟雨中。”
霖铃只觉得头皮发麻,手指不断翻页。
“五岳起...”
她还没念完,子骏便大声道:
“五岳起方寸,隐然讵可平?才高竟何施,寡识冒天刑。至今芳洲上,兰蕙不忍生。此乃太白乾元二年冬日之作,《望鹦鹉洲悲祢衡》。”
霖铃倒抽一口凉气。她现在终于懂了,为什么祝山长要花重金聘请舅舅,因为普通人根本压不住这位官二代学霸。霖铃甚至怀疑就算舅舅来了也拿他没辙。
霖铃努力平复内心的焦躁,深吸一口气道:“好好,马逊,如果你觉得从我课上学不到东西,那你也可以选择不上我的课。如果你还想坐在这个斋舍里,那就请你遵守我课堂的纪律。如果你不想上,你也可以走。我知道现在佟老伯正在给荷花池施肥,这些你肯定不会吧?你从我这里学不到东西可以去找他,让他教你点东西。要听课还是要浇肥,你自己选。”
霖铃说完斋舍里一片安静,众人都神情紧张地看着子骏。
子骏抿着嘴唇思考片刻,然后站起来对霖铃道:“学生谨遵教诲。”说着就要往外面走。
常安赶紧扑过来拉住霖铃:“先生!我...我代二郎去浇肥,我去,我去...”
方霖铃已经被子骏气得要昏倒,对常安大吼:“关你什么事!他要浇肥让他去浇肥!你给我坐回去。”
常安哭丧着脸,想要跟子骏出去又不敢。子骏轻轻晒笑一声,背着手像谪仙一般飘出了斋舍。
霖铃气得小腹更疼了。她铁青着脸转过身子,却发现简唐正看着自己。
“看什么看!”她对着简唐大骂:“你也跟马子骏一起去!你不是一直睡不醒吗?去做做体力活清醒一下!滚出去!”
简唐闷头闷脑地看她一会,然后一声不响地也走出去了。
霖铃:气d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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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骏和简唐两个一起走到“晓荷听雨”的荷塘边上,佟老伯正站在岸边往荷池里倒肥料。
子骏一过去,他立刻惊道:“衙内!”又赶紧弯腰给子骏行礼。
子骏走过去淡淡道:“老伯,李先生罚我们两个过来帮你给荷花施肥,你发令吧,我该做些什么。”
佟老伯张大嘴巴,惊得话都说不出。子骏看看他的肥桶,道:“是把这些肥倒进池子里么?”
佟老伯见他伸手要拿桶,吓得赶紧拉住他道:“衙内,这桶里都是大粪,没的脏了衙内的手。衙内这样的金枝玉叶怎好做这样的活!”
简唐站在旁边嗤笑一声。子骏皱皱眉头看他一眼,又对佟老伯说:“老伯,这些场面话不用再说了。你就直接告诉我吧,要做些什么事。”
佟老伯支支吾吾好一阵,才犹豫地说:“如今粪肥还不太够,等老汉一会去茅厕里挑些粪过来,到时衙内看看能不能在旁边帮俺搭把手。”
子骏微微皱眉道:“我现在有空,我去茅厕挑吧。”
佟老伯又吓得跳起来:“这怎的可以!挑粪这种下三滥的活怎好劳烦衙内做!不若老汉去找李先生说个情,衙内到时再向先生服个软...”
子骏心里不耐烦,不等他说完就拎起旁边两只空的木桶,转身下山去了。
佟老伯张口结舌地看着简唐,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简唐耸耸肩膀,拎起另外两只桶也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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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的茅厕在射圃后面的一块小空地上。所谓的茅厕就是一排三四个小土坑,上面盖着一个茅草棚子。每天早晚有一个收集粪便的倾脚工到书院的茅厕里来清理粪便。
此时正好是两次清理的中间时段,茅厕里的"内容"比较丰富,自然味道也比较“厚重”。
子骏刚走到土坑旁边就受不了了。虽然他平时也在这里解决需求,但他会专门挑倾脚工清理完的时段去,而且速战速决还可以忍受。现在要他用树枝把茅坑里的粪便一块一块挑出来,他本能地直想吐。
除此之外,现在天气已经越来越热。茅坑里有不少嗡嗡盘旋的苍蝇,粪便的臭味也相当刺鼻。子骏实在受不了,只能把腰带解下来绑在脸上,把鼻孔塞住。
他刚刚绑好,简唐也来了。子骏朝他看一眼,说:“你要不要塞住鼻子?”
简唐木然地瞅一眼粪坑,直接走过去开始夹粪。
子骏:...
两人把茅坑里的粪放到木桶里,用盖子盖好拎着往山上走。别说这装满大粪的木桶确实有点重,子骏走了一会就觉得腰酸背痛,腿也有点打颤,只能咬咬牙硬撑。
他走到“双鹿问天”一景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声呼唤。
“二郎!二郎!”
他放下桶回头一看,常安像只猴子一样从山下跳跃着奔过来。
“二郎!”常安奔到子骏跟前。他看到平时娇生惯养的郎主竟然在拎大粪,又是着急又是心疼,赶紧从他手里夺下木桶道:“我替你拿上去。”
子骏还来不及说话,常安已经提着粪桶箭步奔上去了。子骏擦擦汗,又休息一会,才慢慢沿着山路走上去。
等他走到荷塘边上,常安又把水壶递给他让他喝水。子骏一面喝水,只听常安在一边唠唠叨叨:“二郎,好汉不吃眼前亏,那姓李的刚来没有眼色,你何必要硬头硬脑地与他冲撞?不过是几行字的日记,你就随手写几句,或者让左廷给你写也可以,我再去求求祝山长,这件事就这么顺着坡儿解决了。你说如何?”
子骏听得心烦,忍不住打断他道:“知道了。我的事我自有分晓,你先回去吧。”
其实他知道常安是为了自己好,只是他咽不下这口气。
常安道:“好吧,我是该回去了,不然李先生要连我一起罚了。二郎,一会上课结束我再来看你。”
常安呼啸着奔下山去。子骏看他走得那么干脆,心里又有些赌气,恨恨地要把桶里的大粪往荷塘里倒。
佟老伯赶紧在旁边拉住他:“衙内,不可!这些肥没发过,又没拿水弄稀,倒下去要把花烧死的。”
子骏不耐烦道:“那到底要怎么弄?”
佟老伯道:“先要加水捣烂,用滚水蒸两遍,再用太阳曝晒一遍,才能浇花。”
这么麻烦。子骏翻个白眼道:“那现在就弄吧。”
佟老伯支支吾吾地不肯动。子骏无奈道:“又怎么了?”
佟老伯长叹一声,道:“衙内,你真要干这个活儿吗?这个活儿又累又脏,就连俺娃儿我都不让他沾手,怎好委屈衙内来做这个。”
子骏已经被佟老伯聒噪得不行,皱起眉头道:“老伯,我已与你说了。不要再衙内长衙内短,我现在就是个受罚的学生。为什么你能做我不能做。天黑之前我还想赶回号舍,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说着他就撸起袖子。佟老伯愣愣地看着他看了一会,最终只能叹口气道:“好吧,衙...你们两个,跟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