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软糯蹄花汤
虽然已立了秋,艳阳却依旧高照,快半年没下雨的日头极晃眼,阿余坐在水井旁洗昨夜泡好的豆子,晒得脖子有些疼。
乔琬在煲蹄花汤。
昨日阿余咳嗽了几声,乔琬便知道她和自己一样,吃多了辣的,喉咙有些发燥。
这时候来上一碗炖得酥烂滑糯的蹄花汤,将一些个芸豆、海带丝放进去同煮,润润喉润润肺,再舒心不过了。
阿余不理解小娘子为何买了奴仆还要自己动手去吃那灶间的苦,每回搞得满头是汗,身上像从井里刚捞出来,还得冲个凉才能吃。
不过,一想到小娘子上回炖的红烧蹄膀,皮子软糯黏牙,瘦肉精而不柴,又烂又香又好吃,外头压根吃不着这味道,她就忍不住流口水,将手下豆子哗啦啦洗得更卖力了。
邱娘子也来请教过乔琬这红烧蹄膀的做法,其实是很简单的法子,只是旁人不乐意这么麻烦。
蹄膀下锅炖之前,先过一遍油,炸至表皮皱起,这样在炖的时候方能吸收更多的汤汁入味。
然后下冰糖、大料、黄酒、酱油、盐巴,小火慢炖上半个时辰,原本紧实难嚼的蹄膀便服服帖帖、软糯多汁了。
这红烧蹄膀是浓油赤酱炖成,今日要做蹄花汤却一点也不油腻,浓白如素,表面只飘着星点油花,蹄花炖地酥烂,几乎化进汤里。
做法也不难。
他们三四个人,阿岁饭量大,便取蹄膀三四只,先焯水去了浮油和肉腥味,后入锅,倒半锅清水,一定要足够多,开始炖汤后就不好往里面再加水了,否则出来汤的颜色不够白。
葱姜料酒,再加一些白胡椒粉,大火滚煮,让汤一直保持沸腾状态,这样能滚出最好看的奶白色,这时候将洗好的芸豆和海带放进去,小火慢煨一下午。
出锅前,再快速拌两个凉菜,一碟木耳胡瓜,一碟手撕鸡,里面拌上昨天新炸花生米。调味只要一点盐、一点酱油和醋,一点辣椒蒜末,泼上热油,快速翻拌均匀。
软烂脱骨猪蹄,绵甜粉糯芸豆,另调一碗红油蘸料吃肉,一勺油泼辣子、一勺醋、一点酱油还有少许盐和糖,配上芜荽蒜末混匀。筷子轻轻一碰,颤巍巍的皮肉立刻分开,将炖得酥烂的肉滚上红艳辣油,再单独喝那清鲜的汤,入口即化,汤水鲜香。
冬天的时候就加些山药或是萝卜这么喝,也很合适。
阿余洗过澡后清清爽爽地坐在饭桌前,吃得眯起眼:小娘子果然是小娘子,这功夫没白费!
因是自家吃,乔琬也欲叫她们体会大口吃肉的快意,于是猪蹄都没怎么剁,只剁了两半,夹到碗里有阿年脸那么大。
阿岁的节食减肥只坚持了不到一个月便破功了,如今吃起猪蹄来也是毫无心理负担。
阿余冷笑:“若你先前主人与你面对面,恐怕都认不出来。”
阿岁低头扒肉,当听不见。
针对今年的旱灾,除了放归宫女、设棚施粥外,皇帝又宣布要亲去帝陵祭祀,就在月末。帝陵修建在西郊,天子出京,阵仗自然大,街上的巡卫最近都多了起来,据说城门处的放行也严了许多。
听说陛下要祭祀求雨后,阿余从原本的担忧到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可算要下雨了。”
阿岁不解她为何这么相信祭祀就能求来雨水:“万一老天爷没听见咱们陛下的祈祷”
“怎么可能,”阿余反驳,“陛下是天子,老天爷的儿子,儿子跟爹说话,爹能听不见么?”
阿年虽说不出什么歪理来,但也相信皇帝:“每回旱灾、水灾,只要陛下出面祭祀,不出一月就显灵了。”
阿岁嘟囔:“那陛下怎么早不祭祀,眼下粮价都疯涨成什么样了”
乔琬看这几个傻孩子有点犯愁,斟酌一下,到底没说宫里钦天监的职责。
这时候祭祀,多半是钦天监已经算出来了雨期,皇帝出来做做样子,□□民心罢了。
天真啊。
同样在为身边都是傻狍子而犯愁的还有冷脸平安。
看乔琬复又端起盘子往厨房走去,平安看一眼不自觉的几个,大步跟了进去:“我来吧。”
他接过碗,撒些茶枯粉,弯下腰在一旁的大肚水缸里舀出盆水来洗碗。
乔琬靠在门边看他动作沉稳细致,打量起他来。
平安个子瘦高,长相清秀,只是总拧着眉头,一副苦大仇深模样。
乔琬忽然起了好奇:“平安,你之前是主人做什么的?”
平安手下动作一停,很快又恢复常态,平声道:“没有,小娘子是第一个买我的人。”
乔琬觉得奇怪,看他干活利索样子,分明不像这么说大概有些冒犯,说出来像旁人天生适合做奴仆的一样。
平安大抵是猜出了她疑惑,淡定道:“小娘子见我时,我刚被卖给那奴隶商人第二日。不过也没什么分别,从前没被卖时,我也是要做这些活的。”
“你爹娘或许也有难处。”乔琬安慰他,或许是觉得这安慰不痛不痒,她又补充道,“日后,阿岁他们就是你的亲人依靠,我也一样。”
平安难得笑了笑:“我爹娘早死了,从小我住在舅舅家,后来家里遭了灾,逃难路上他们嫌我累赘,便丢了我,又被一老鳏夫捡去,收作义子,后来他染上赌,便把我卖了。”
乔琬听得直皱眉,这身世,比她还坎坷了,又是寄人篱下,又是逃荒的,赌博的养父,破碎的他难怪平安整日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了。
皇帝设坛祭天后,过不几日,八月廿八,果然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雨,自京郊开始蔓延,最厚最大的那片云飘来了国子监的上方,很不幸还是场雷暴雨,将人拦在屋里,原本定好的日程只能改日。
却没有人抱怨这雨来得不是时候,所有人都在为这场及时雨而高兴,当然除了那些趁难疯炒粮价的黑心粮商。
而不久后,朝廷打南方调来的赈灾粮也到了,由府衙统一发放,每人凭户籍可领两袋米、五袋白面回去,黑心粮商们此前囤的货烂在手里不说,后来还受到了监市的惩罚,附近州县的商会全部清洗了一遍。
这场雨不仅是百姓的及时雨,也是朝廷的及时雨,皇帝为此拔去不少吃空饷的蛀虫,里面就有郑家的几个子弟。
一时间,郑家的处境大不如前,连带着家主郑和远都接连被弹劾,他陈情陈得麻木,皇帝倒未见生气神色,只是关心他道:“郑卿进来似乎累得很,不如在家休沐几日吧,手上的事情放一放,最近都不必来上朝了。”
却不知陛下是真的和善,还是有意架空他的权力族中最近也是人人自危。
郑和远有心找黄郸密谈,他二人是连襟,亦是多年老友。
黄郸却接连几天都被召进宫面圣,他连谈心的人都找不到。
他如今进不了宫,不能得知这小厮口中所言真假,在又一次被拒之门外后,心里终究存了个疑影。
难道陛下真有意治罪郑家,于是收拢黄郸,要他帮着欺瞒算计自己?
他满腹心事地坐上马车。
当马车转过街口,绕到黄府后门,正巧风吹起帘子,从车窗瞥见外面景色。
一年轻娘子身边的丫鬟正与门房交谈:“劳您通传一声,是黄尚书叫我们送锅子来的。”
“我看看。”门房懒懒地掀开食盒检查了眼,见里面确实是吃食,这才放她们进去。
郑和远心猛地一坠,阴沉着脸回到家中。
郑夫人迎了上来:“老爷,可见着人了?”
“哼!”郑和远摔了她递来的茶盏,怒道,“你的好妹妹,好妹夫!以后就当没这门亲戚!”
“这”郑夫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那一边,乔琬接到黄尚书府的外送也很意外,思索之后,她应了下来,并决定自己亲自去送。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虽如今她做不了什么动作,但送上门来的机会,能多了解对手一点,也是好的。
郑和远其实是误会黄郸了,他是真被召进宫了,也不做什么,这几日就光陪着皇帝下棋赏画,简直比贵妃伴驾的时间还多!
今日是与皇帝闲话家常时,皇帝忽然提到上回宫宴上哪火锅,并笑问看他那日没怎么动筷,可是不服气了?
黄郸赔笑,又以托词含糊过去,皇帝便让他叫家里夫人也尝尝。
“臣,臣休沐日便带拙荆去这火锅店尝尝。”黄郸应付笑道。
一边也被召进宫伴驾徐司业却提起:“倒也无需等到休沐日,这火锅店有外送的。”
皇帝的贴身内侍笑道:“黄尚书这几日不能在家中陪夫人用膳,何不今日便点个外送锅子以作赔礼?您这般体贴,夫人一定高兴。”
三人夹击,黄郸虽不解陛下此举何意,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他不会操作,徐璟很乐意代劳:“阿昌随黄大人的仆侍前去吧,一定要将黄大人的心意带到。”
这才有了方才那一幕。
至于皇帝为何这般清楚郑和远的行程,便要从他以祭天之名,安排人手时,暗中安插了几个内探在民间,专盯着几家府邸开始说起。
两人都被皇帝摆了一道,还蒙在鼓里。
第62章 乔妘心思
宫城门外,认亲和哭泣声此起彼伏,御道两侧都是抱头痛哭的百姓。
夹杂在这些声音里,还有不少感念当今天子仁德,哀民生之多艰,便接连减免了秋税、以身作则缩减宫中份例的。
放宫女的诏令前月就贴出来了,但凡家中当年有女儿入宫的、住得近些的,都来接了。虽没张贴名字,但多数抱着侥幸心理——万一这放出来的就有自家亲戚呢?
乔琬看见有不少刚被放出宫的宫女头发已经花白了,看来是入宫日久,上一回没轮到她们,这一回再轮不上也太说不过去了。
这些人少说也有十几年没和家人见面了,可不哭得动容么?
动情之下,又连声赞扬皇帝善举。
更多的则是还在苦等的,等的时候一边羡慕地看着身边亲人相认场景,幻想着一会儿自己是否会哭的这样惨。
乔琬也不例外。
她在人群中踮脚张望宫门方向,可眼前一望无际的人龙,乌泱泱一片,又有禁军在边拦着不许她们这些亲属上前,什么也看不清。
眼见着已经有不少的宫女被放出宫了,她担心和乔妘错过了。
这时候没有联系方式,要在偌大汴京找一个人可不容易。
好在徐璟将阿昌留给了她,又提前安排好了碰头地点,就在这大树下,故乔琬虽着急,也不敢随处走动,怕错过了。
阿昌看出乔琬躁动,已经是第十一回 安抚她了:“五娘子别急,我们爷说了,他已经托那小黄门告诉过四娘子了,您就在这儿等着就行,四娘子出来后知道该往哪走。”
阿余也很有信心,跟着安慰:“小娘子放心,咱们这棵树最大最显眼,四娘子一定找得到!”
乔琬也知道急是无用的,核验的流程极慢,她不过是有些近乡情怯罢了。
其他被放出宫的宫女忙着认亲时,乔妘紧紧攥着手里包袱,贪婪地呼吸着外头新鲜空气她终于出来了。
不知怎得,明明是同样的一片天,在宫墙里,她就觉得喘不过气来,在这外面,却连风也是甜的。
真好一切都是那么陌生。
十余年之久,这一次多亏了徐司业,若不是他平日总托人照拂,那汰换宫女的太监又怎么会看得起她那几两碎银?不过是卖个人情罢了。
她看着瓦蓝天上丝丝缕缕的云,周边气派平整御道,或挑担或骑马的路人,说着熟悉的汴京话,个个鲜活生动,一切又似乎与她进宫之前没什么分别。
乔妘的眉头舒展开来。
乔妘已经看见乔琬了,虽然久未相见,不,其实去年才见过,她替她们贵人点膳,远远地见过她一面,所以今日才能一眼认出。
只是那时两人都有事务在身,乔琬正在灶台前吩咐着烧柴火的小宫女什么,她匆匆扫过一眼,没敢上前相认。
她们贵人常年无宠,脾气也变得古怪,对下人非打即骂,而她因为容貌格外秀丽,挨的打也最多。
对比之下,五娘是那样意气风发,她自惭形秽。
而今她又要寄人篱下
乔妘的脸一白,神色复杂,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眼尖的阿昌已经看到她朝向他们的眼神了,冲她使劲挥起手来:“这儿!四娘子,我们在这!”
又扭头对看过来的乔琬兴奋道:“五娘子,四娘子在那儿!”
乔琬和她目光相撞,遥遥对上
乔妘打量着小院砖房,脸上带些愧疚神色:“五娘,日后少不得麻烦你了。”
乔琬一面用掸子掸去床柜灰尘,又拿出自己的换洗被褥替她换上。
其实这间屋子她一早就打扫出来了,只是总还觉得不够,似乎简陋了些,怎么也比不得原先府上的。
听乔妘反而先不好意思起来,她笑道:“阿妘姊姊与我用不着说这种话,今日只是你先来,日后,阿媛姊姊、阿嫦姊姊还有阿姝姊姊都会团聚的。”
乔妘忍下眼中泪,见她这般旺盛模样,嗯了声,一同笑起来。
她让乔妘一个人在屋子里休息,自己则去准备晚食。
汤是一定要有的,深秋喝些热汤,最舒服了。
今天送来的萝卜不错,后院自己养了不少家禽,便杀了只鸭子来,炖萝卜鸭汤。
和酸萝卜鸭汤相比,萝卜鸭汤更加清,汤色也是清淡的白色,而酸萝卜鸭汤则是浓腴的金黄色。萝卜削皮切滚刀块,这时候的萝卜比春夏时水分多多,脆甜多汁的萝卜炖汤最合适,汤里亦有淡淡清甜。
炖了鸭汤,又取了前面烤炉里一只烤鸭出来片好,再蒸上一些小饼,薄薄的春饼和荷叶饼都各来一些,任喜欢哪种口感的,都可以找到满意的吃法。
趁煲汤的功夫,乔琬走到挂了长长短短腊肉的梁下,看中了其中一根,便取了一旁铁签子打算挑下来,阿余买回来了日用品给乔妘送去后,刚好看见乔琬踮着脚,便走过去:“小娘子,我帮你。”
她走到乔琬身边,乔琬忽然发现这孩子半年长高了不少,去年刚来的时候只到她耳下,现在就已经超过她半个头了。
想想这都是自己投喂的成果,乔琬与有荣焉,不过,想到她自己也是这么吃的,怎么就不能再长长呢?
她忧伤地对比了一下二人的身高,十七八岁,还能二次发育的吧?要么最近多补补钙好了。
虽腹诽,手上也没闲着,阿余去切腊肉了,她抓了一把春天晒的笋干泡在水里,一会做笋干炒腊肉。
蒜苗是自家栽的,随时都有。另还栽了茄子、南瓜、辣椒丝瓜架下没有结果,要到春夏交接之际,才会再缠绕的藤上坠下一根根弯长的丝瓜。
有乔妘在,想着对方会介意,阿岁和平安就没要乔琬主动提,自个盛了饭,夹了些菜,回屋吃去了。
乔琬去敲门时,乔妘其实没睡着。
她躺了一下午,院子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小鸡咕咕地叫,杀鸭子时候鸭子的挣扎五娘被没死透的鸭子扑腾起来吓了一跳,她那叫阿岁的仆从有些憨,直接一盆水泼了上去,把血冲开,溅得到处都是。
好在鸭子到底没气了,五娘笑骂着逮他负责拔鸭毛,自己洗过手,又去菜地里拔萝卜了
她从来都没听过这样鲜活的声音,不管是从前在府里,还是进宫后,故十分不适应。
但看五娘似乎已经完全融入了,眼下和外头那些市井娘子没有任何分别。
乔琬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神游天外,乔妘深吸一口气,从榻上坐了起来:“来了。”
推开门,日头西斜,深红夕色晕开,逐渐蔓延了半边天幕,流霞绚丽,残阳如血,却没什么温度。
没了太阳,空气中的寒意渐渐浮现,呼吸间带到肺里,原本晕沉的脑袋恢复了清明。
乔琬笑问道:“阿姊睡得可惯?”
乔妘也挂上笑:“很久没睡过这样好的觉了。”
乔琬明显松一口气:“那就好,我记得阿姊是个认床的,还担心阿姊睡不惯。”
乔妘微笑着摇摇头。
被带到饭桌前,饶是听见了她们准备,也还是被满满一桌子色香味俱佳的饭菜惊着了:“五娘,这、这都出自你手?”
正中间的汤碗里盛着萝卜鸭汤,汤色清白,坠点碧绿葱花,星星油光,一看便鲜味。
另有烤鸭、笋干炒腊肉、芋蒸排骨、素烧茄子、蟹粉豆腐、清炒时蔬
乔琬笑道:“家常饭菜,阿姊且试试看合不合口味。”
乔妘面前的饭碗也已经被盛满了,一双筷子安安静静地搁在碗上。
她蹙了下眉:“这些小事我自己来便好了,怎么能什么都麻烦你。”
“就今日,叫阿姊好好歇歇。”乔琬挽住她,有些撒娇意味。
乔妘嗔她一眼,满是无奈。
坐下,先拿小碗盛了一碗汤喝。
乔琬也招呼她:“我看阿姊路上有些咳嗽,喝些鸭子汤好。”
乔妘还是第一次尝她的手艺,喝了一口汤,先是怀疑:“五娘,这真是你一个人做的?”
乔琬眨眨眼,眼神在说,你猜呢?
乔妘又低头饮了口,清腴不腻,咸淡适中,淡淡的还能尝出些萝卜的甜味儿,甚是适口。
乔妘脸上神色半是佩服,半是莫名,道:“怪不得你会选择开店,这手艺确实没白费。”
乔琬将烤鸭往她面前推了推:“阿姊也尝尝这烤鸭做法,与燠鸭不大相似,是店里的一道招牌特色。”
当她扩大了店址之后,也重新砌了一个大烤炉,一次能烤七到八只,于是邱娘子的吃法得到了发扬,周围更多的人都时不时来单独买上半副鸭子回去。
自家不做菜,只蒸好米饭或是烙饼子配着吃。
乔妘吃着饭,又忍不住想起司膳局那匆匆一瞥,她意气风发,神气活现,自己谨小慎微、任人磋磨,顿时有些食不知味起来。
同样都是宫女,同样都是乔家人命怎么就不一样呢?
第63章 阿杏
已经到了深秋初冬,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这样的时节里,约上二三好友围炉的闲适就显出来了。
不比夏日炎炎时,在这蒸腾的沸锅前呆不了一会就出了满身汗。虽然店内客人也多,但每个人都想着吃完赶紧走。
深秋街道上行人萧瑟,来店的客人将手缩进袖笼里,弓着脖子,吹了一路寒风,眉毛鼻尖耳根皆带上了寒气,好不容易到了店里,白雾缭绕,扑面而来一股暖意,比烧了地龙还暖和。
谁不叹一句舒坦?
这时店里伙计很有眼力见地端上来一盏免费热饮,甜暖顺着喉管流下,流进胃里,暖进心里。
茶叶商苏恺走过大江南北,山珍海味也吃过不少,但就贪图这一口舒心,故就算吃撑了,也总要懒懒地在店里多坐一会再走。
这时候鲍管事还会亲自奉上一盏杨梅饮子,让他多坐会也没关系,消消食。
其实这样就是委婉的赶客了,不过,这样的方式,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觉得冒犯,反而更加舒坦了——还有消食饮子,多贴心!
喝完这盏,再不想动也得起身了,明日还要启程去徽州呢。
苏恺刚走到门口,门口侍立的伙计就主动为他打起帘子:“客人慢走!”
多周到!
苏恺满意地转头,见有人出来,排在最前的人赶紧钻了进去。
廊下仍有不少人在此等位,故此处也燃了炉子,专供等位的客人们取暖。
对于位置紧张这事,乔琬是到了这会才认识到的,当初没有将等位区做得舒适一些,实在是个严重失误。
她便趁空闲时请了工匠来,重新将原先那一面写了广告的白墙下面空地打起来个棚子,四面围上厚厚的帘子挡风,只留一条缝隙进出,里面再烧两个碳炉子,等位的人喝些热茶、烤火,都方便。
自从开了新店,不少原先因为美食节而跑去旧店吃过旋转火锅的客人都来问她,为何新店不设旋转火锅。
其实一开始也是想过将二楼或三楼空出来做旋转火锅的,只是在翻新的时候发现格局上不大合适,便搁置了,打算日后再看看有没有其他合适的铺面。
眼下周边就有一间挂了转售的牌子,原本是间米粮铺,店主要回家奔丧,日后就留在老家照顾年迈的老娘。
因急着脱手,乔琬去问也没有被宰,只要她二百五十两银。
若不是这会这数字还没有第二层意思,乔琬都要以为店主是在骂她了。
到底再往下砍了砍,以二百二十两价格成交了。
旋转火锅的生意杨娘子没有插手,对方很是厚道:“当初是你手里没多少余钱才被我占了便宜,这二百两我知道你出得起。你能来找我,便是信我,我高兴,却不好再占你便宜。”
第一次合伙做买卖,能遇上杨娘子这样坦诚人,实在是幸事。
乔琬欣赏杨娘子坦诚为人,做事认真态度,愿意跟她长久合作下去。
铺子买下来后,拆掉了原先多余的柜板,从新翻新,又找到原先定制拿旋转台面的匠人,请他做了个更大尺寸的放在这边新店里。
有之前经验,匠人很快就做出来了成品,送到店里的时候,才过了三天。
又要置办其他器具、人手
这些事情加起来繁多,全都堆在她身上,难免错乱,整个人忙得像陀螺,脚不沾地,有心去打听一下是否有阿杏出宫的消息都被搁置了。
问乔妘,乔妘也只说没留意,毕竟后妃身边宫人跟各司人手报上去的时候名单并不互通,只有在最后才统计起来,其他人是看不见的。
不过,乔妘见她忙不过来,便主动提出要在店里帮她,这样她也好专心忙外面的事。
“阿姊,你”乔琬是想问她可以接受吗。
乔妘读懂了她的担忧,笑了笑:“我跟着阿余她们学吧,有不懂的,我请教她。”这些算什么,在宫里,要做的活可更多。
她寄住在人家这儿,总不能白吃白喝。
她愿意找些事做,乔琬也松了口气。
倒不是店里就缺乔妘帮忙,只是看她来了这么几日,一直心不在焉的样子,有时候乔琬邀她出门逛逛,也是兴致缺缺,自己主动提出需求的时候更是没有。
找点事做,分散注意力,早日习惯现在的生活,对她本人也好。
乔妘上手得很快,后厨里,大家知道她是小娘子的阿姊,都十分客气,乔妘却不让他们将活都揽了,一定要和大家做差不多的。
她性子和顺,和大家相处得很来,没几天其他人就围着她阿妘姊姊阿妘姊姊地叫,空闲时,缠着她说些从前宫里的秘闻。
乔琬知道这些后,总算放下了担心。
另一桩心事却还没等到旋转火锅店正式开业,自己就找上门来了。
林杏出宫后先是在姨母家住了小半个月。
深宫浸淫多年,别的不说,察言观色的本事算是练出来了,当然察觉到了姨母一家对自己不算热络的态度,饶是她主动揽过做饭洗碗等活计,却还是不慎听到她们在房间议论着要将自己嫁出去。
“那张富商家境殷实,杏娘嫁过去可是享清福了!”表姐李瑶有些酸溜溜的。
姨母仍旧沉默着,而后便是表哥李木的声音:“阿娘还想啥呢?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张富商家里怎么说也是十里八村最有钱的,把杏娘嫁过去,咱们收了彩礼,阿妹跟我家阿月以后的嫁妆不就有了?”
林杏听见姨母叹道:“那姓张的可是比你们爹还大不少这要我下去了怎么跟她爹娘交代?”
最终姨母还是拗不过她们,答应第二天先试探试探口风。
林杏来不及伤心,擦干眼泪,便重新收拾包袱,趁夜悄悄离了李家。
身上拢共没两件衣裳,一些碎银,就在她想了许久也不知道该去哪的时候,在暂住的客栈里听见周围人议论火锅。
火锅她记得,阿琬有一年做过这种叫火锅的吃食送给贵妃,因为多做了些,她也沾光吃上了,当时只觉得好吃,眼下却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她当即向那些人打听那火锅店在哪,得了地址,便退了房间,寻了过去。
当林杏挽着小包袱,面带犹豫地站在门口往里探头探脑时,正好和一个吃完了往外走的食客迎面撞上:“欸你这厮”
见是个秀气小娘子,那人又换了副面孔:“小娘子,你先过你先过”
林杏弯起眼对那人一笑:“多谢郎君。”
那人颇不好意思,挠着头走了,走时忘了看路,又迎面撞上被前一个人扔下的挡风脸:“哎哟!哪个不长眼的砸死我了。”
林杏抿嘴偷笑。
将目光放回店里,并没有看见乔琬,有个管事模样的年轻男人迎了上来:“小娘子几位呐?”
林杏先是左右看了看店内忙碌情景,这样大的楼,这样大的戏台子,这样好的生意她简直不敢相信是阿琬的。
她咽了咽口水,悄声问那人:“那个你们店,有位姓乔的小娘子么?和我差不多年纪。”
鲍管事笑了起来,一边客客气气将人往楼上带,一边与她闲话:“小娘子寻人?我们店里可有两位姓乔的娘子,其中我们店主人和小娘子年纪差不多,或许是小娘子要找之人。不过她眼下去另一家铺子监工了,小娘子且在这儿等一会,一会乔小娘子回来了,我再转告一声。”
林杏接过他端来的饮子,啜饮了口,笑道:“多谢郎君,还请您转告时提起阿杏这个名字。”
鲍管事笑着应了。
乔琬才一脚踏进店里,鲍管事怕她一会要去忙别的,便捡着她站在柜台喝茶暖身子的功夫将此事说了。
乔琬差点一口茶呛出来:“人呢?”
鲍管事见她这么着急,便主动带她往刚刚安置林杏的雅间去了,心里嘀咕这位是谁呢,上一回那么多官儿来都没见小娘子这么激动呢。
等真到了门前,乔琬又紧张了起来,推门的手伸出后,犹豫了一会儿才真正推下去。
门吱嘎而开,里面的人闻声转头。
林杏看见她,眼里闪过欣喜,激动得站了起来。
不过才迈出一步,又想到了什么,停在原地,咬了下唇,忐忑道:“阿琬”
见她和自己方才一样的反应,乔琬反先笑起来:“你去哪了,竟还晓得自己寻来?”
鲍管事识趣退下。
林杏不好意思笑笑:“原本投靠了我姨母只是阿琬,能不能暂且收留我一阵子?等我找到零工”
林杏瞅见对方越来越黑的脸,立马闭上了嘴。
瞪完她,乔琬又给她下了死命令:“就在这呆着,哪也不许去。”
“”林杏无辜地看着她,“阿琬你平日就是这样训话楼下那些伙计的么?好威风!跟王公公一模一样!”
乔琬刚绷起来的脸又憋不住了,作势伸手要打她。
气氛破冰之后便松快多了,二人各自说了些这两年的经历,乔琬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她:“你既投奔了姨母,再来我这儿可跟她们说股了,要不要我再登门拜访,也好教她们放心。”
谁知林杏却一口回绝了:“不,不了,不必去见她们。她们很放心我来。”
乔琬察觉到话中不对,皱起眉:“阿杏,是不是她们欺负你了?”
第64章 芋儿鸡火锅
林杏吞吞吐吐,脸色涨红,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她回村之后也见过那张富商,胡子花白,大腹便便,都能当她爹的年纪了。出门时身边跟着四五个丫鬟,都是年轻貌美的她实在不敢想象若真被嫁过去了,自己过的会是什么样日子。
犹疑之后,她最终还是道:“阿琬,你、你莫管了反正我再不回去了,日后断了来往就是。”
她在宫中时,曾听老嬷嬷讲人心,说远亲不如近邻。
姨母一家比起阿琬,可不就是这个理么?
老嬷嬷又说到亲戚情分,说父强则堂亲,母强则表亲,儿强则双亲,不强则无亲。她一介飘零孤女,对李家而言就是累赘,怪不得旁人。
只是没想到,原来亲情可以这么淡薄。
从前她还是那个成日跟在表哥表姐后头跑的跟屁虫,现在就成了她们一家子合伙算计的对象,企图榨干人的最后一点价值么。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就算日后自己日子好过了,李家人再找上门来,任他们说什么好话,自己也不能再相信他们了!
她也不伤心。
从李家连夜逃走的那一晚,她害怕被发现,来不及伤心,在外漂泊这几日,她满心都是迷茫,没空伤心,眼下,她找到了好友,一个能完全依靠的好友,心里被感动填满,没工夫伤心。
亲戚事,最难言。同样正因为多年亲戚情分而寒心的,还有郑和远。
这段时日以来,皇帝压郑捧黄的行为被所有人看在眼里,形势严峻掷下,郑和远也不得不暂时放下那日心结,再次修书一封随拜帖递去黄府。
黄郸此人,野心有之,胆量却不足,过去许多谋划都是有郑和远在暗中支持才成功的,此时只剩他自己,又处在风口浪尖上,难免心生怯意,再收到郑和远的手信,害怕自己若此时与他会面,明日便会在朝堂上受到言官弹劾。
于是回信再三告诫郑和远:“稍安勿躁,静待时日。”
郑和远看后气得将信摔在地上狠踩几脚,仿佛发泄的对象是黄郸本人。
此时郑和远的门生们,以及郑家最近被波及的几个入仕子弟相约上门拜访,询问郑和远接下来该怎么办?
郑和远憋着一口气,还是告诉了他们照黄郸信中所言约束好自身,静待转机,不要自乱了阵脚。
大家听后都有些将信将疑,毕竟这段时日他们就算什么也没做,弹劾的折子还是如雪花般递到御前。
那都是过往造的孽太多了,原先皇帝没有表现出对郑家的不满,反而一如先帝在世时风光,就算有没被收买的官吏,在没摸清楚皇帝态度之前也不敢轻易冒头。
眼下既有人开了先例,可不就一呼百应么。
只不过人在着急之下,许多事情看不通透,就如同他与黄郸看不出来,这些雪花般的罪证,大多数都是皇帝派人暗中收集,又让人站出来呈递的。
郑和远还在想此番是谁要针对他,脸色慎之又慎。
忽然间,一个门生的嘀咕传入他耳中:“这黄尚书为何要对老师避而不见难道是心里有鬼?”
郑和远的脸色变了又变,难道是黄郸向陛下投诚,主动将郑家那些把柄送入陛下手中
难怪,他最近风头无二。
之前曾有人弹劾黄郸,黄郸被急诏入宫,却在几个时辰后完好无损的出来了,也没有受责罚当时自己问他,他只说皇帝未信折子中语。
难道难道从那时起,他就出卖了郑家,换取黄家的安稳?!
郑和远的脸色变得极差,其他人还待说什么,被他制止了:“你们先回去吧。”
他要好好的、慢慢的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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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旬,自家菜园里晚熟的芋头也结了果,一想到芋子滑牛肉、芋头焖鸡那滑糯的口感,乔琬就有些迫不及待了,每天都要跑两趟菜地,看看芋头熟没熟。
要做芋子滑牛肉这样黏糊糊的菜羹,一开始在选择芋头品种的时候就得注意,只有那种半个巴掌大的小芋头才能焖出这种黏滑糯甜的口感。
前世时候,有一次乔琬自己在家复刻这道童年记忆,却没注意芋头的品种,买回来是那种荔浦芋头,煮久出来是粉糯的很干爽,一点也不粘腻,叫她大为失望。
后来才知道,要那种小芋艿才可以。
在家乡,除了做羹,芋艿还可以包饺子,这种饺子也算是当地特产了,土话翻译过来叫“芋糍”,正式一点儿的翻译名字应该是叫做“芋饺”。
虽然乔琬不明白内里有馅的芋糍为什么要被叫做糍,还是芋饺这个名称更准确一些,不过跟随家长们叫习惯了,她也还是总喜欢以芋糍来称呼这道美味。
因为漂泊在外时,有一次心血来潮在网购平台上搜索芋饺,发现被冠上了另一个地方的特产之名,不服气之下她买了一盒回来尝尝。
不过二十来个沙县蒸饺般大小的饺子,皮厚肉少,或许是冰冻太久了,皮子一点韧性也没有。
食不知味,竟要五十多大洋!
这可不是她从小吃到大的芋糍。
家里的味道,肉馅总是满满的,包了笋丁、墨鱼、香菇一类的,也有经典的猪肉大葱馅。
乔琬只记得大概是用了木薯粉、红薯粉和小芋艿一起混合和的面,在试了几次,将自家种的芋艿都祸害完了之后,又到集市上买了一堆,终于做出来了又韧又弹的皮子。
再团上馅,搓成一个梭形,这样一枚小巧玲珑的芋糍就做好了。
关于芋糍的吃法,倒不像饺子那样清水煮,而是要用本地人腌制的剁椒、小米椒、姜蒜八角等下油锅炒香,再加水、生抽、一点盐巴调味煮开,称为“结汤”。
香辣开胃的汤底,弹滑鲜香的芋糍,出锅后撒上一些葱花,就可以开吃了。
煮好的芋糍外表一层有些透明,整体是灰色的,明明是冷色调却看着很有食欲。用筷子去夹要小心,木薯粉的作用让其很容易从筷间溜走。
除了单独当主食吃,放在火锅里煮也是很入味的。
乔琬将剩下的芋艿也煮熟了,剥皮之后,做了一道芋儿鸡火锅。
芋头和鸡肉经过爆炒之后加入高汤慢炖,鸡肉细嫩,辣而不燥,芋头在香辣的火锅汤底中逐渐入味,形状散烂,夹起就掉,几乎是喝进嘴里的,汤底也因芋头的加入变得微微粘稠。
有些人喜欢吃形状完整的芋头,也不喜欢这种黏黏糊糊的口感,但是乔琬偏好的正是这一口。
捞完鸡肉跟芋头,剩下的浓香汤底再加入芋糍去煮。
芋糍和香辣口的汤底似乎有着天然的适配度,翻来覆去的软、糯、滑、弹,笋丁在提鲜中起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更别提还有墨鱼干,山鲜、海鲜在其中,豕肉也鲜。
不仅是林杏,就连一直很克制的乔妘也多吃了许多,远远超出了她本身的饭量。
在宫里一般都只吃七分饱,以免出恭次数太多,耽误了事,长久下来,乔妘的胃口变得很不好。
木薯粉吃多了不易消化,乔琬见她吃得多了,忙制止了她俩还要去夹的动作:“一会该哼哼唧唧难受了,下次吧,下次我还做。”
掌握了芋糍的配方,以后再做不就跟包个饺子一样方便么?
林杏撑着肚子,刚想开口说话,没防备打了个响亮的饱嗝,顿时脸上飞红。
乔琬憋笑憋得辛苦,还要一脸正色,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她:“什么事?”
她却再不肯开口了,拿袖子挡住脸,借口大家都吃完了,迅速将碗碟摞起来端进了厨房:“我洗碗!”
乔琬到底还是没憋住,笑了出来。
感受到乔妘略带羡慕的目光,乔琬转过头来:“阿姊,明日上午无事,我带你与阿杏去买两身衣裳吧?”
她们现在穿的还是带出宫的那两身旧衣裳。
乔妘冲她一笑,轻微地摇了摇头:“你们去吧,我就不用了。扯块布我自己做就好。”
“阿姊是为我省钱不成?”乔琬佯嗔她,“买几身衣裳的钱我还不缺,阿姊实在不必如此。”
乔妘抿唇一笑:“知道我们五娘厉害呢。”
“所以,跟我们一块去吧,阿姊,去外面逛逛,看看这汴京城的热闹。我上回看见芒山的枫树都红了,不如我们去赏景?”
乔妘却依旧拒绝了:“我就罢了,你确实该好好休息。你带阿杏去吧,我留在店里看着。”
“”乔琬见劝不动她,转过身暗暗叹了口气。
原本看她愿意找些事情做,以为她调整好了,没想到
她很快又扬起笑脸,锲而不舍:“那阿姊可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玩意儿?或是身边缺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不许说没有,至少得说一样出来。”
“”乔妘拗不过她,想了想,道,“倒真有一样。从前杏芳斋的凤尾酥做得极好,我最爱吃。若你们经过,看见还有,便帮我带一些回来吧。”
乔琬满口应下,这才放过她。
第65章 三合一章
黄记酒楼背靠尚书府,是黄家祖产,也是方圆十里最大的酒楼,和国子监后门那一家分店不同,开在这北市里的总店装潢要豪华许多,各色美酒佳肴,滋味殊胜,侍酒丫鬟也漂亮,一走进,暖香袭面,如坠温柔乡。
不少角落坐着三两乐姬,唱着水乡缠绵的调子,打南边来的客人听了舒心,一高兴便多给了打赏,过会又换了北地破阵曲,金戈铿锵之声鼓舞人心,催得人豪饮三大碗。
虽价格不菲,生意却很好,是周边生意最好的酒楼。
这些日子店里却冷淡了许多。
这一家黄记的管事姓黄,便是黄府的家生子,随主家姓,是经常见得着家主,在黄郸面前很有几分体面的那种,能做到这个位置,自然是个聪明人,很会揣度主家的心思。
黄管事起初还以为是酒楼里菜的口味问题,他叫庖厨做了一桌,都是店里过去买的好的招牌菜,尝了尝却没尝出来有何不妥,依旧是那味道。
他便没太放在心上,只当是这段时日外面新店多,绊住了老客们的脚。
过去也有时出现这样的情况,没几日就恢复了,前段时间那昙花一现的石记可不就是这情况么?
眼下哪里还能听得见石记的名声呢?
等到过了段时间,在看到上一季的账簿时,他才意识到了危机。
而后他回忆店里情况,发现就连最近来店里的一些熟客吃的也少了,多数都是来此喝酒,只点一些佐酒小菜,让人尴尬的是,点的这些菜还有不少剩下的。不似从前,大家虽然也喝酒,但饭还是要吃的,并且吃得很好,对他们酒楼的饭菜口味很满意,还有不少人还专程为他们饭食的口味而来。
从前每月的营收,酒和饭食的占比大约是六成与四成,有时候或许会高些,到了七成与三成,断不会出现如今八成与二成这种情况。
这样情况太少见,流失的客人不止一个两个,黄管事自然放在了心上。
不对劲,这可太不对劲了。
黄记一向是酒生意食生意两手抓,否则也不会花大价钱从各处挖来这些庖厨养着了。
黄管事派人出去打听了一番,原来附近新开了家什么火锅店的,生意极好,若不是店里酒水一般,只有店主人小娘子自家酿的一些果酒,满足不了那群嗜酒客人,恐怕这酒生意他们都要被抢走了去。
火锅,黄管事知道,先前那昙花一现的石记便是靠这个,救活了原本半死不活的生意,可不知后来怎么的连这火锅生意也不成了,彻底倒了。
黄管事自然也知道,可不是后来的小娘子抢了石记的生意,而是这小娘子原先就在国子监后门开了一家小店,石记冒学了别人手艺,还倒打一耙,这才自食恶果。
黄管事知道这火锅,还是因为另一家分店的张管事曾经就在这小娘子处吃过亏。
那张管事贸然行事,也因此被发了月钱,后来又被调走去了另一家偏僻分店。
黄管事自然不会步他后尘,看轻这小娘子。
非但不看轻,还郑重以对,亲自去人家店里吃了一顿,尝一尝对方究竟因何成名。
黄管事乔装一番扮作富商模样进了店,却被告知眼下没有空位,要到外头等位区等一会儿。
店里的年轻管事似是已经习惯了,笑道:“客人前头还有五六桌,倒也不用太久。”
黄管事被带到等位区,见竟然有棚子、有茶水还有桌凳,就算不进去吃饭的,走累了在此歇歇脚也是可以的,并不会被驱赶。大伙也都极珍惜这难得善心,缓过来了便自觉离开。
黄管事心道难怪生意好,这般贴心周到,换做他是食客,就算味道一般,他也愿意来。
等不多久,就轮到了他,黄管事被人一路领到靠墙角一小桌,桌面被收拾得干净整洁,一点油星子都没有。
这店里地板上也是,干干爽爽,虽然难免有行人踩来踩去脚印子,不过比起其他食店,已经是很难得的干净了。
伙计问他吃些什么,黄管事假意斟酌了一番,到:“便来个你们这儿的火锅吧。”
“哟,客人这话,听着倒像是头回来。”伙计笑笑,“我们这儿卖得好火锅可多着呢,就是不知道客人好辣口还是鲜味,酸汤还是甜汤?”
黄管事哪里知道这里面门道,皱眉道:“不能每种都上一个?”
“小店锅底有十余种呢,都上来,别说这案几放不下了,就是客人您筷子哪里伸得过来?”伙计赔着笑,估摸着这是个大生意,也不敢得罪了,“莫若今日先点上一两个尝尝味道,若吃着好,日后再来,再点别的就是了。”
黄管事很是讶异,十余种!他从前去那石记探底,也就两三种锅底,一种辣的,一种骨汤的,单单这两种口味就已经卖的很好了。
他来了兴趣:“那你们这儿卖的最好的锅底是什么?给我来一套吧。”
伙计也接待过不少这样的客人,已经有了一套应对法子,当下笑道:“那便给客人您推荐咱们的鸳鸯锅吧,一红一白两样锅子,互不串味,红汤辣,白汤鲜,可涮的东西多,可好?”
黄管事点头:“便按你说的,至于肉和菜,也都捡你们卖得好的上来!”
那伙计下去安排了,又很快,东西就陆续端了上来。
黄管事是吃过石记的火锅的,见端上来的菜都是生的,也没大惊小怪,很淡定的挟了一片肉丢进那沸腾的汤锅里去煮。
伙计还没走,恰好看就看见了他这举动,适时提醒道:“客人,我们家牛羊肉嫩得很,涮个七八息就足够了。最好是拿个勺子兜着,不然烫熟了蜷起来,容易寻不着。”
黄管事很听他劝,他说该怎么吃就照着做。
甫一入口,那肉嫩得出奇!
也不知道这牛肉裹了鸡蛋液是什么道理,黏糊糊的一层,煮开后,却没有那怪异的口感,只是这牛肉比平时吃的嫩不知道多少,煮久一些也不会就老得像皮筋,又是另一种口感,略有嚼劲。
这红汤就算是不调蘸碟,吃着也够味,不像那石记,只有淡淡的咸味和辣味,那蘸料也调得小家子气,防贼似的。
不像这儿将所有的都摆出来,让大家自己调适合自己的口味,大大方方。
再看店里伙计虽不算多,却都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脚十分麻利,基本不出什么幺蛾子。
其他的都是次要的,真正的,还得是这火锅的口味好,这锅底滋味就甩石记一条街,更别提琳琅满目的菜品。
凡是空着肚子进来的,出去的时候都得扶墙走。
就算连着十天半月来这里吃,恐怕也吃不完所有的味道,更别提吃腻了。
就算吃腻了,还有那些他听都没听说过的小吃饮子解腻呢。
黄管事腹诽,怪道人家生意这样好呢。就连他也得承认,确实值得这样好。
他擦擦嘴,留下一锭银子,走了。
黄管事原本起的也是来这尝一尝,回去叫自家庖厨模仿的心思。毕竟原先的石记火锅在前,他尝过那味,觉得不难,只是一般,没什么仿制的必要,过不多久食客自己就吃腻了。
今日一尝原版的味道,他仍是觉得没有仿制的必要——
这其中关窍不简单,用料配比,若没人告诉,靠自己是摸索不出来的,若只求形似,就会像实际那样,画虎不成反类犬,昙花一现之后,彻底垮了。
不过,却也不是没有旁的法子。
乔琬还不知道自己又被老熟人给盯上了,碍了旁人的道,正琢磨将这火锅令的名号喊得更远些去。
继前几期的“异域风情”、“大江南北”、“山珍季”、“海鲜时”,现已到了初冬季,最契合冬日的主题莫过于各色辣锅了,故取了“无辣不欢”这个主题名。
这个主题对于嗜辣人士来说,再友好不过了。
眼下她正指导庖厨如何防止泡椒在发酵过程中花掉。
所谓起花,就是生霉,白花花青斑斑的一片,花的厉害的还会长黑毛。
花掉了,这缸泡椒也就废了。
“每回下泡椒之前,缸和盖子都得烫一遍,擦干水,才能把卤水倒进去。也要注意缸得密封,不能进水,进空气,不然就算成了,这缸泡椒也存不久。”
乔琬传授完方法,又说了些小技巧,譬如辣椒去蒂更容易入味,若是不去,在辣椒身上戳几个小孔也是一样的作用。
泡椒辣中带酸的风味能做不少吃食,只要成功了,少不得做泡椒鸡爪、泡椒牛肉、泡椒笋、泡椒猪蹄一堆小吃。
不光是小吃届,泡椒火锅在竞争激烈的火锅圈中,也有着响亮的名号。
最出名的酸菜鱼火锅就不必多提了,那股令人上瘾的酸味来源除了酸菜之外,泡椒亦是功不可没。泡椒郡肝,涮着爽脆酸辣,下红汤里也是一绝。
另还有肥肠锅子,里放几颗泡椒做点缀,不仅能去腥,也能增加辣的层次感。
红艳艳一片中,零星几颗黄绿色的泡椒。煮得耙糯的肥肠,摘去里面的肥油,剩下的肠衣软粑入味,浓郁诱人。
在这样的初雪冬日,吃些辛辣的东西能够快速让人暖和起来,这也是人们为何以姜汤驱寒。
辣椒不仅能带来温暖,还能丰富食材口味。
每到缺食少蔬的冬日,家家户户少不得杀羊宰猪,这时候羊肉便重回销冠宝座。
其实若不是那股羊膻味的口碑两极分化得太严重,以羊肉鲜嫩的口感,在乔琬心里,豕肉是断动摇不得一点羊肉老大哥的地位的。
恰好就在辣椒的加持下,羊肉身上这股膻味能够适当的被除去一点儿。
入口没那么刺激了,使多数人好接受,又不至于泯然众肉矣。
火锅令的活动进行得如火如荼,客人们才从外头进来,经寒气侵袭的肚肠被熨帖的暖意抚慰,驱散了周身的冷浸。
徐璟进来的时候,便看见乔琬坐在食案前,桌上摆着一口铜火锅,造型怪异,中间高高突起,下面也没有碳炉,沿边一圈凹槽里面码满了肉,热气腾腾的,不知道又是什么新火锅花样。旁边也摆满了肉食菜蔬。
他看了一眼,便不看了,眼神却落在她正对面那人身上——柳廷锴。
二人相谈甚欢的样子,神情愉悦,连坐姿都微微松懈,似乎很熟络了,徐璟脑子里突然闪出今春偶然遇见柳二郎时对方魂不守舍的模样来。
柳廷锴见了徐璟,眼里闪过吃惊,随即便出声招呼:“景安!”
随后笑道:“都是熟人,不如同坐。”
徐璟淡然点头。
乔琬撑着脸观察两人互动,轻咬筷子,看一眼徐璟,又看一眼柳廷锴,在二人脸上来回扫,若有所思。
总觉得前者对后者的态度不如后者热络呢。
不,不,从他这坐下后默不作声一直保持着一副棺材脸看来徐司业今日心情不大好啊。
这是有情况啊?
徐璟先问她:“今日怎么来这边了?”
乔琬笑道:“鲍管事如今也历练出来了,我就不必总待在新店了。”
说到这儿,她眨眨眼,一脸狡黠,略抬了抬声音:“而且比起那边,自然还是咱们这边的客人们更亲近些嘛。”
“就是!”“小娘子这话很对!”
这话就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出许许多多店内吃火锅的监生们附和。
前段时日小娘子总不在,只打发管事在这儿,他们就像家中爹娘有了老二之后被忽略的老大一样,心里总归有些不平衡的。
徐璟点点头。这时候柳廷锴又开口了,目露惊讶,他还是头一回听说。
“小娘子竟又开了家新店么?”
乔琬谦虚称是:“这都离不开各位对小店的支持。”
其他人又称赞她厚道谦虚,为商者若都像小娘子这般又怎会被人骂奸猾!
乔琬最新发现,徐司业刚进店时头顶那片乌云消失了,这会肉眼可见地放晴了,虽然他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周身那股气场却柔和了下来。
不愧是男人心,海底针。
“快尝尝这山海锅!”她夹一块肉入口,随后享受得眯起眼。
山海锅便是山海关浑锅的化称,因使用“浑汤”而得名。
浑锅在山海关的江湖地位有如红油火锅之于川渝。
最底下铺一层酸菜和海带,切成细丝,拌匀在一起。若要讲究些便在中间撒上金钩海米,味道更加鲜美。
再依次码上五花肉、排骨、丸子、鸡肉、脊骨、整虾一类的荤食,高端些的,还有各类海鲜,当然价格也会更加美丽。
加入浑汤,随着浓白的汤汁滚沸,氤氲热气裹挟着各种肉类的香味飘散开来,勾人食欲。
第一料“主角”,酸菜是必不可少的。
油脂丰富的五花肉配着酸菜吃才最过瘾,五花肉和酸菜在唇齿间碰撞出丰富的汁水,同样的搭配在后世亦常出现于烤肉中。
另一料“灵魂”则是锅中加入的高汤。
做法是用大骨、肘子、鸡肉等煨炖。炖出来奶白的汤汁,盈香扑鼻,不膻不腻,才是“浑汤”。
乔琬前世看介绍浑锅的文章,具体的已经不大记得了,只记得一句“热气腾腾的浑锅彰显着山海关人的古道热肠,也连接着关内关外。”觉得很形象,所以记到现在。
因为一句“山海关浑锅特别之处在于其容器必是紫铜制双耳火锅”,故乔琬专为浑锅打造了紫铜制双耳锅。
中间燃以木炭,锅面汤汁沸沸腾腾,锅底火焰直冒,红红火火,一道正宗山海关浑锅才算成型。
老鸡汤、五花肉、腌酸菜、冻豆腐浑锅是极包容的火锅,任何喜欢的菜都可以放进去涮煮。人们因团圆而聚在一块吃着,白肉肥腴,酸菜解腻,丸子嫩滑,海鲜提味,冻豆腐吸油爽口。
山海之间百味在此一锅中亦“团圆”。
——
黄郸今日与两位侍郎及几位副手们外出处理公务,地点恰好就在北市附近。待解决完所有事情,也快到用午膳时间了。
他一向自诩是个体谅下属的好上峰,何况便是他自个,也不想回衙门去吃公厨的大锅饭。
毕竟公厨做出来的饭怎么说呢,嗯若是某一年上头拨的经费足够,那便还能入口,但今年么公厨的庖厨们个个手艺都还不错,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他索性提议:“此处离黄记不愿,便去那吃吧。”
果不其然,其余人都很高兴。
他记得这家黄记是总店,生意一向好,故也是存了让下属们称赞的心思。
毕竟上一次在宫宴上丢脸的事情他可还记得,心里仍有些郁闷。
只是走到附近,明明已经中午了,周边却门可罗雀。
他有一瞬间怀疑自己走错了路。
从前打这边过时,明明每次都可以看见有许多人从里面走出来的。
左侍郎也来过黄记,见识过生意好的时候,于是瞧见更远处的一家店门口人来人往,下意识就认为那是黄记:“黄尚书,是否前面那家?”
黄郸估一眼距离,却摇头道:“就在前处。”他指了指前头挂着彩绘招牌,无比阔气的黄记。
左侍郎顿时有些尴尬:“下官从前也来过,不曾想记岔了。”
黄郸倒也没那么小气,至少在下属面前,他要摆出自己的豁达来,当即呵呵一笑:“无碍!诸位请吧,今日想吃些什么,都不必客气!”
说着,脚下也到了,最先踏了进去。他倒想问问这儿的管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踏进门,零星几个客人坐在角落里头,显得更可怜了。
其实也是他们来得不巧,若再晚些,老客惯常都是晚上来喝酒的,那会客人也能坐个七七八八吧,不至于这么冷清。
黄管事不料家主竟突然来了,急忙亲自接待,迎上去的那一刻,他看见家主隐含怒气地瞥了他一眼。
黄管事心下一惊,家主带客人来,家店里生意却这样冷,这是丢大脸了。
他忙赔笑,胆战心惊地伺候了一顿饭,临走前,从二楼雅间出来,见大堂里总算多了些人气,脸上的笑才没那么勉强了。
这时候有个没什么眼力见的下属忽然提到:“上回宫宴上吃到的火锅,那家店主人我认识,记得在这附近也开了一家分店来的。”
黄郸顿时想起刚才那一家门口人来人往的店来,这才明白了,原来自家的生意是被旁人给分走了!
没用的东西!丢脸丢到家了这是。
他暗暗瞪一眼黄管事,甩袖子走了。
黄管事丧着脸,想了想,到底还是得做这事,便招手叫来一个平头正脸的伙计,仔细看过去,这伙计也能算得上俊朗,就是太瘦弱了些。
不过像他这样的,在村里也是有很多小娘子倾慕着呢!
皮囊生得好,又在城里大酒楼做事,多有出息!
“何麟呐,上回我跟你说的事,你有把握了便去试试吧。”黄管事拍拍他的肩。
何麟一脸信誓旦旦,笑道:“管事的吩咐,我一定办好!”
黄管事动的心思,便是让这火锅店小娘子心甘情愿地将方子掏出来。
至于怎么让么?
这何麟不止是有张好皮相,更是有一张巧嘴,花言巧语骗过不少小娘子。
黄管事叫人打听回来的消息说这乔小娘子年轻,未经人事,也未见定亲,正是这样的小娘子最好骗了,就连老天都在帮他。
何麟从前便没少得黄管事的吩咐干这种勾当,很是得心应手。在火锅店门口蹲了会儿,不一会便有个年轻管事出来问他做什么的。
他趁机扮作农闲时想找活计的帮工,一口一个管事老爷,嘴甜得像抹了蜜。
鲍宣“去”了几声之后,随即想到店里倒还真有些忙不过来,便打量他,看此人眉眼端正,样貌堂堂,身上也干净,便应了他,将他流了下来。
不过也说了:“前三天且只是看看你的表现,工钱只按半数算,不过吃住皆是包的,三日之后若能留下来,月钱便是六百文,你看呢?”
何麟便像个真缺钱的农夫一般,与他打着商量,讨价还价,试图将工钱再提高些。
鲍宣又说他细胳膊细腿,干不了什么重活,表情还有些嫌弃地在那挑剔。
当然不是真的嫌弃,若真嫌弃,便不会留下他了。
此乃鲍管事御人之术。
何麟见好就收,顺利混进了火锅店,鲍管事将他安排在一楼大堂做跑堂,因为嘴甜伶俐,三天下来还收了不少赏钱。
鲍管事觉得他人还算机灵勤快,便将他正式留了下来。
又说何麟虽然得了黄管事的吩咐,要他向乔琬下套,接着在这儿蹲了前三天,却连乔琬的面都还没见过,不免着急。
于是装作不经意闲聊,向鲍管事打听起乔琬的行踪来。
鲍管事正忙别的,闻言卷起账本,不轻不重地敲了下他的脑袋:“叫你干活,瞎琢磨这些做什么!”
要不是看何麟向来勤快,做事周全,他非得罚他,打听主家下落!
何麟在他这儿没得到好处,仔细一想,虽然见不着乔小娘子,后厨的人难道就不知道么?
他可天天见厨房熬底料呢,香得很。
何麟费了点银钱,和一名厨房的帮厨打好了关系,趁空闲的时候溜进去寻他闲话,实则一双眼睛小心打量着周围其余人。
就这么观察了两天,他总算有了发现,发现其他人都对一个叫阿妘的很是尊敬,一般的脏活累活都不会落到她手上。
便向那帮厨打听这阿妘的身份。
帮厨也是实心眼,告诉他,那是乔小娘子的阿姊,只是来店里帮忙的,和他们这些人可不一样。何麟眼睛略转了转,就有了主意。
他知道乔小娘子是没有父母的,这位阿姊绝对是她最亲近的人。姊妹之间,一家人,能有什么秘密呢?
乔妘专心致志干着后厨的活,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都抛了出去。
果然,让自个忙起来就不会乱想了。
这天到了店里伙计们吃饭的时辰,她一般是不和大家一起的,会等晚些时候乔琬回了后宅,她们一块吃。故这会后厨只余她一人。
门口挂了打烊的牌子,店里没了客人,大家便都聚在大堂方便热闹,乔妘听着前堂传来的谈笑声,一边将锅里最后剩的一些汤底准备盛出来倒掉,忽然厨房门口探出一个脑袋——“嘿嘿,阿妘姊姊,能不能给我擓些灶膛里的草灰?”
乔妘看着眼前嬉皮笑脸的人,奇怪道:“你要这个做什么?”
何麟这才将完整的身子露了出来,闪身进了厨房,也不多走,就站在门口,朝她伸出了左手:“您看——嘶!这血有些止不住了。”
乔妘被那胳膊上鲜血淋漓的模样吓了一跳,忙快步走过去细看:“你,你这是怎么弄的?哪能用炉灰呢,这得去医馆买药包扎啊!”
何麟一脸忍痛的表情,露出个为难的笑:“嘿哟,去医馆多贵呐!还是罢了,敷点草灰就成,劳姊姊给我铲一些吧?”
乔妘看也不敢看他那手,铲了些装给他,也就罢了。
何麟又赔笑道:“好姊姊,还得求您一回。您帮人帮到底,可否让我含些酒在嘴里,也好壮壮胆——我下不去手。”
乔妘忙道:“这有什么不行的,你等会儿,我给你拿壶酒来。”
何麟哎了一声,等到乔妘将酒拿过来,他直接就着对方手拿杯子的动作仰头喝进,多余的酒液顺着嘴角流下,乔妘少与男子靠得这么近,蹙起眉:“哎你”
“嘶——”何麟抓了把草木灰,迅速按在伤口上,饶是喝了酒壮胆,仍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
见他都这么惨了,乔妘抿抿嘴,到底没指责他刚刚不合适的举动。
何麟也见好就收,自个跑到一边清理伤口去了。
乔妘想了想,煮了碗红枣汤,端过去给他,顺便问道:“你这是怎么弄着了?”
何麟处理好伤口,用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包扎了下,一边随意道:“不妨事,刚刚有个客人吃醉了,赖在门口走不动,我去扶他,绊了一跤。”
乔妘松口了口气,才道:“那你把这个喝了吧。”
“谢谢姊姊,姊姊人可真好。”何麟冲她露齿一笑。
俊逸的外形、开朗活泼的性子,让乔妘想起了自家弟弟,对他心生不少好感。
自这日后,何麟借着感谢的由头帮她做了不少事,一来二去,将二人关系拉得更近了些。
乔琬再来时,门口细雨里,两人正合力擦拭大门上的灰尘,何麟站在凳子上去够高处,乔妘扶着凳子,不时指挥他往左往右,画面很是和谐。
乔琬喊了她一声:“阿姊。”
“怎么今日舍得过来了?”罕见的,乔妘主动与她开起玩笑。
“阿姊这话说的,好似我是那负心人一样。”
何麟很有眼力见地迎了上问好:“乔小娘子好!”
“你也好。”乔琬笑着点头,一面朝里面走去。
何麟狗腿子似的跟了上去,主动给她端茶倒水。
乔琬不堪其扰,无奈告诉他:“不必忙活,咱们这儿没这些个规矩,你该干嘛干嘛就行。”
何麟讪讪地放下茶壶,复又热络地介绍起自个来。
乔妘在一旁冷眼看着,只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分明日前何麟还是围在她跟前姊姊长、姊姊短,现乔琬一来,便只看得见她了。
这一个上午,没有何麟在旁边耍宝,乔妘甚至有些不习惯,眼神不时往外面瞟。虽然知道何麟原本就该是在外面跑堂的,但听见乔琬和阿余被他逗得一阵阵笑不停,她心里的落差迟迟没能平衡
她松松吐出一口气,调整好心情,干脆走出去了。
“我冻了些梨在雪地里,阿姊要不要尝尝?”
乔琬说着,已经将木盆递过去了,半盆凉水,里面泡着几个黑色的果子——冻梨。
黑不溜秋圆滚滚地躺在里面,外面结了一层冰壳。
乔妘顾不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了,瞪眼道:“这能吃么?看着像是烂了呢,阿琬,你可别吃坏肚子了。”说着,就要伸手拿走她手上那一个。
着急起来,脸上表情都更生动了。
乔琬忙道:“当然能吃了,你瞧阿岁啃得多高兴啊!”
何麟得了一只梨,已经在乔琬面前天上地下地跨过了,方才传出来的那几声笑便是为此缘故,此时也趁胜追击道:“可不是,阿妘姊姊可得尝尝,小娘子将这梨冻过之后更甜了,那个梨汁多得哟!”
乔妘抿起唇,垂眼。
乔琬又让她尝尝,到底伸手拿起了一个缓好的冻梨。
经过冻藏,又泡了凉水,冻梨的表面已经结了一层冰壳,稍文雅一些的吃法会用小匙敲碎冰壳,敲冰壳的过程不失为吃冻梨的一桩趣事。
着急些的,便直接上手了。
乔妘轻轻咬下去,冰甜清凉的触感在舌尖蔓延开来,汁水丰沛,争先恐后从咬开的小孔里溢出来,乔妘下意识将它们全部吸溜进自己口里,并不敢掉以轻心——吞咽得慢一些,又有新的溢出来。
乔妘适应了一会儿,很快找到了最合适的吮吸频率。
果然是很甜的,这梨子一定生前就非常甜,才会这么多汁。
完全化冻以后的梨肉是绵密的,变成了浆,是可以咀嚼的状态,当然也可以咬开表面那层皮之后直接对着口子嗦,就像在吸溜水果棒棒冰一样。
漫长的寒冬使得华北地区成为了个天然大冰箱,在这样的环境中很难吃上新鲜水果和菜蔬,但要将果蔬保存下来却不难。
冰糖葫芦和冻梨就是最典型的代表。
作为曾经的南方人,乔琬其实是在二十四岁那年才知道冰糖葫芦断句的真相应该是“冰,糖葫芦”,而不是“冰糖,葫芦”的。
当时的第一想法便是,冰糖葫芦原来可以冰着吃!
并且,比起在南方卖的十几二十块钱一根,糖壳齁甜山楂又巨酸的不冰糖葫来说,冰过的糖葫芦简直仙品!
有段时间,乔琬被小县城里的那家老北京冰糖葫芦店放的背景音乐洗脑了。歌词里面说“都说冰糖葫芦很酸,酸中里面透点甜儿”。
有次她哼着歌,被歌词馋住了,抓心挠肺地想尝尝这酸中带甜的滋味,是否就像年少的暗恋一般可口。
披外套,穿鞋,下楼,骑走小电驴,一气呵成。
斥巨资十五元买回来糖葫芦,吃第一颗的时候还能因为许久没吃的新鲜而津津有味,第二颗便酸了,第三颗甜是甜,酸是酸,却根本没有酸中透甜的滋味,这歌词骗人!
吃了不到一半,糖葫芦被重新裹上正宗老北京特产的外皮丢进了垃圾箱。
惨遭糖葫芦“诈骗”,从此乔琬对其可谓敬而远之,直至尝到酸甜冰凉的冰糖葫芦,才打开她新世界的大门。
从此开启了冻水果、冻甜食之路,拯救了不少腻得吃不下去的东西。
和冰糖葫芦比起来,冻梨的历史要更加久远。
最早记载有吃冻梨习惯的是是契丹人。
如《文昌杂录》中所道:“余奉使北辽,至松子岭压沙梨,冰冻不可食取冷水浸,良久,冰皆外结。已而敲去,梨已融释”,从冻何种梨、如何冻梨、到怎么吃冻梨,都明明白白地教给后人了。
在诸多冻水果之中,冻梨无疑是最有趣的。不管是反差极大的外表,还是口感和味道与鲜吃时候差别也是巨大。
冷冻之后,梨的香气变淡、滋味变浓,口感也从清脆变得绵密沙浆,与新鲜的时候是截然不同的“姊妹”。
马上又是一年春,元月酒席多,少不得烹羊宰猪,大鱼大肉,席散后,吃个冻梨解腻,又能醒酒,再美不过了。
乔琬瞧着外头的雪,觉得不利用起来真是可惜了,故用模具冻了个冰缸出来,又将梨倒进去,一下子冻了半缸。
第66章 八生火锅
冬至大如年。
过冬至后,阳气渐长,阴气渐消,故冬至为万物复苏之始。
今年的冬至是个地地道道的大晴天,阿余早起看着明晃晃的太阳,念叨了一句:“冬至天气晴,来年百果生。”
在闻见厨房里传来的香气后,喜笑颜开地跑了进去:“小娘子在煮什么?”
乔琬在卤牛腱子,两块极大的圆滚滚的牛腱子在卤汤里美得冒泡,浓香四溢。
旧俗入冬至,人们一般会召集亲朋,打伙坐下,喝酒说笑,谓之“消寒会”。
士大夫则更雅聚,冬至之后,每逢“九”日,聚友九人,取九九消寒之义,毡帘毯地,燃碳于室内,温暖如春,使书童温酒,酒香四溢,众宾客于窗前赏雪对酌。
饮酒时,必以“九”或与“九”相关之物行酒令。或各执笔墨作画,或山水、或花草、或鸟虫,最后则以九盘九碗便席为餐。
天子举行封禅祭祀仪式,朝廷上下放假七日。
民间家家户户亦会祭祀鬼神祖先,祈求消灾除疫,减少荒年。
街上店肆皆罢市三日,乔琬不必祭祖,只提前一日准备好了猪、鸡、鱼肉、果品等,在冬至日早晨便摆上了。
自家晚上则吃饺子配卤牛肉,饭后另还有桂花冬酿酒暖身子。
这冬天的太阳就像是冰箱里的灯,人根本感受不到点可怜的温度。阿余的颧骨两侧冻得通红,一张嘴,一团白雾跑了出来:“好香,小娘子,晚上饺子也吃牛肉的吧。”
乔琬点点头:“成,那你洗洗手,去那边把面和了。”
卤牛腱子跟饺子都得晚上吃,早食是平安煮的鸡蛋汤饼,香醇的鸡汤底子,软韧面条,再给每人卧个荷包蛋进去,出锅撒上些碧绿葱花,点缀的是这冬日不可多得的嫩色。
这样滴水成冰的严冬,吃着一碗热腾腾鸡蛋面,再熨帖不过了。
阿岁嫌太清淡,掀开腌酸菜的坛子,取干净筷子夹了几片萝卜豆角出来,又再盖了回去。
这酸萝卜酸豆角是加了泡椒腌的,酸辣开胃,嚼起来咯吱咯吱的脆爽,惹得阿余也馋了,也去夹。
乔琬问她才腌了不久,已经入味了么?
阿余嘴里有食物,狠狠点头。
怕他们吃不饱,平安又取了几块麻糍,两面煎得金黄,装在盘子里,任他们自吃自取。
这麻糍是乔琬用糯米打的,刚打出来的时候像糍粑,软黏热乎,放凉之后会变硬。趁着这股热乎劲,她将芝麻、花生碎、冰糖猪油等进去揉匀,揪成小剂子,按扁晾凉。
晾好后的麻糍,色泽洁白,直接吃香甜滑腻,十分顶饱,煎过之后,表皮起了一层锅巴,外脆里糯,咬下一口拉得老长,就像蜡笔小新某一季中野原一家吃红豆年糕一样。
想到红豆年糕,便想到红豆糯米饭。
在江南地区,传说红豆能驱鬼防疫,过冬至节全家欢聚一堂吃赤豆糯米饭的记忆刻在每个游子心里。
乔琬微微一笑,虽然现在吃不上家里的红豆糯米饭了,但她还可以自己做,做给阿余她们吃。
她泡上红豆和糯米,一天三餐的饮食都安排好了。
阿余的牛肉馅饺子也包好了。
看着盖帘上整齐划一的百来只饺子,忽然心生感慨,阿余,去年这时候还不能让饺子立起来,她欣慰道:“阿余如今也算锻炼出来了。”
阿余笑道:“就是去开个饺子店也使得。”
阿岁揭穿她:“小娘子调的馅,阿年擀的皮,你不过是占了个包——还拉着我帮你。”
阿余怒道:“你懂甚小娘子说这叫团队力量!一个人再能干,还能生出四只手八条腿来么?”
“是啊是啊,”阿岁做了个鬼脸,沾了面粉的手再脸上留下一道手指印子。
乔琬透过厨房窗户,看院子里一大早就出门直到现在才回来,手里捧了一堆“可疑”的节礼的乔妘,却很赞同阿余的话,幽幽道,“独行者快,众行者远。”
阿杏睡了个大懒觉,到现在才起,成功错过了早食,走进来的时候,恰好听见个话尾,一头雾水道:“什么快啊远啊的,阿琬你要买骡子啊?”
乔琬笑眯眯指着灶台上盖了盖的碗,道:“给你留了汤饼。”
林杏走过去:“怎么有两碗?”
“阿姊也没吃呢,你要么端去问她吃不吃。”她开始收拾台面上的面粉。
林杏点,端着碗出去了,很快又端了回到:“她说她吃过了,不饿。”
乔琬没说什么,点点头:“那就”
阿岁抢答道:“那就给我吃了吧,我还能吃得下。”
说着,将碗从林杏手上接了过来。
“你看看你,从今春开始说要减肥,说到冬日,腰反而更粗了!”阿余嫌弃。
若是壮实也就罢了,偏偏阿岁连她都打不过。
阿岁便不乐意了:“我不吃放在那也是浪费!”
再说了,阿余是练家子,他打不过她,不是很正常么?!
两人的吵吵闹闹驱散了乔琬心头的那点子惆怅。
冬至节不开张,除很有可能也是因为百姓都呆在家里享受合家团圆的氛围,比如现在,就算火锅店的大门敞开着,门前也甚少有人经过。
就在这一天将要过去的时候,店里总算来了两位客人,其中一位还是老熟人姜五娘子。
见到另一位女客的脸时,乔琬愣了愣,便不好出去了,躲在后厨,只让季管事招待。
那人便是乔琬曾经伴读过的五公主,今上登基,封为温恪长公主。
温恪长公主扫了一圈店里,任婢子将桌椅板凳重新用丝帕给擦了一遍才施施然坐下。
“这样的小店,能有什么好味道?”她脸上带着些不屑,撇撇嘴,“也值得他日日来。”
姜亭晚被拉来当带路的壮丁,实际跟温恪也没什么交情,只赔笑道:“许是离得近,方便呢。”
季管事少说多做,为二人端上一壶烫好的桂花冬酿酒。
“这是小店赠二位的饮子,二位客人驱驱寒气。”
姜亭晚看他,咦了一声:“你是这店里管事?乔小娘子呢?”
季管事微笑,按着乔琬吩咐的托词道:“小娘子今日贺冬去了。”
“贺冬”亦是冬至节习俗,人们换上新衣,亲朋以美食相赠,相互拜访,庆贺往来。
姜亭晚点头:“是了,我倒忘了今儿是冬至。”她又看向温恪长公主,笑道:“五娘尝尝这儿酒饮。”
乔琬亦在后厨疑惑,以这位身份,这位宅邸方位,何以跑到她这小小火锅店来——被她的火锅给折服?
那也应该去陈桥门分店更近得些。
想到她刚刚“也值得他日日都来”话里似乎有些滑不溜秋的酸味,难道,难道五公主实则也暗恋着国子监里哪位监生?
只是能和公主的身份匹配上的难道是高丽四王子?抑或琉球三王子?
但他们也实在算不上日日都来。
正猜着,前头管事的进来了,愁眉苦脸地问她:“小娘子,贵客要吃徐司业惯常爱爱吃的锅子。”
啊
乔琬重复一遍:“她问的徐司业?”
季管事点点头:“只是,徐司业倒也没有偏爱过哪一道锅子”
乔琬恍恍然,原来如此,如此这般。
她笑道:“既如此,便给她们上八生锅吧,清淡鲜甜。”也是店里卖得最贵一锅底。
季管事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
乔琬笑道:“这位贵客不差钱,既然是冲着徐司业来的,想来也不会与我们计较这些。”
季管事这才去了,并贴心提醒:“客人食时请先涮‘八生’,再下其余配菜。”
“八生都是些什么?”姜亭晚好奇。
“所谓八生,是指八种生鲜主料,小店里八生有鸡胗、牛百叶、海蛎、墨鱼、青鱼、猪腰、鲜虾、精肉八种。”
温恪长公主看那片得轻薄如纸的食材,这才,满意了些:“想不到你们这街边小店庖厨的刀工也不比大酒楼差。”
季管事笑得温和:“哪里能和大酒楼比,只愿客人们吃着舒心。”
温恪长公主在侍女的伺候下,吃了一片涮鱼肉,鱼肉薄至透明,过汤即熟。
这样的冷天,外面湖面都结了冰,能吃上鲜鱼很不容易,鱼肉也多瘦老。
此鱼肉入口细嫩鲜甜,蘸料又酸辣咸香,温恪长公主吃过,点评了句:“尚可。”
吃完主料,乔琬赠给她们一份绿豆面条。
八生锅的关窍在于汤底是清汤,若用高汤,则掩盖八生鲜味,若用清水,风味又大打折扣。
绿豆面条原汤丢进去煮,带汤而食,汤吸收了八生的精华,带着淡淡的绿豆香,滋味殊佳。
温恪长公主越吃到后面,脸色越好,最后擦过嘴,不忘再点评:“想不到这市井小店,味道的确不错,别有情趣。也不知道这汤底如何就那么有味儿?瞧着清澄澄的。”
季管事尴尬了。
姜亭晚解围道:“店家能开长久,自然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本事在。五娘若喜欢,以后常再来吃就是。”
温恪点点头,也不是真要问了人家安身立命的秘密去。
这一顿是温恪长公主结的账,留下了一笔不菲的餐费。
握着沉甸甸的荷包,先不说里面的是金子还是银子,有几两,乔琬心道,光是这簇新簇新的荷包面料,就贵重得不行。
第67章 羊杂碎汤
过了冬至,小寒、大寒冻作一团,羊肉火锅又在店里重新受欢迎起来。
每天卖出去的羊肉多,那牛羊肉贩子干脆每日杀了羊,直接全运来给她,都不必再拉去市集上叫卖。
卖剩下的边角肉、羊血、杂碎等卖相不好,味道却丝毫不逊,丢掉未免太可惜。
乔琬让后厨统统切小丁煮成一大锅浓浓的羊肉杂碎汤,放当归、生姜、枸杞等料进去,再加芜荽、葱花、辣椒、胡椒等调味,叫大家伙都补一补冬,来年少病痛。
店里伙计们为此感恩戴德。这样好的羊肉,这样好的汤,怎么不好卖!明明就是小娘子心疼他们找的借口。
乔琬自己也爱喝。
一碗里面,羊肝羊肚、面肺子和米肠子,什么都有。这种统统倒在一起的杂乱煮法甚至比单独精煮一种还要更好吃,后味足。
吃羊杂碎就是吃他的血性、野味,若清洗得太干净,就没意思,但也不能随便洗洗,那样太膻、太腥,常人不敢下口。
所以比起煮来,反而是清洗更费工夫。
趁着刚从大锅里捞上来的热乎劲,就着花卷馍馍,就是一顿丰盛的夜宵。
自冬至日后,温恪长公主又来了好几次,几乎每日下午接近晚食时候乔琬都能听见她马车上挂的铃铛声,随后便是一阵香风,入店内,坐下,点锅子,一气呵成,每每都要坐上一个时辰才舍得走。
起先她本还避着些,后来有次躲避不及,对方进店时正与从厨房出来的她打了个照面。
不过,温恪长公主并未认出她,自这日起她便也不躲了。
温恪长公主很明显是在等人。
乔琬看着每日明显多出来一截的进账,心情舒畅,连带着将温恪本人都看顺眼了。
只是心里奇也怪也,难道徐璟这厮是有千里眼,知道有人在蹲他,所以才这么些天都不露个面的吗?
再说了,凭温恪长公主的身份,要召见一个四品官员,不是很容易?何必在此苦候?
就这么混了七八日,叫温恪长公主本就略显丰腴的脸蛋又圆了一圈,才等来了那个神秘的男人。
徐璟却不是故意避着谁,接下来他很有可能要接任祭酒一职,所以整日加班到很晚才能回府,是真的没有时间。
今日自然也要加班,不过是想着出来吃个饭,放松一下连日来坐伤了的肩颈,一会还得回去继续——就是在古代,公务员也有写不完的材料。
他从容走进一锅炖不下。
进来的时候,第一眼先看见的温恪长公主,不怪他,实在是温恪长公主打扮得太过珠光宝气,华丽夺目,很难不注意到。
绯色大袖裙衫,衬着微微丰腴身材,竟有几分杨妃之姿。——这是乔琬的脑补。
徐璟顿时想起来这位公主曾经的纠缠,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以为对方失了兴趣,没想到竟找到国子监来了。
刚才还算不错的心情瞬间被浇了盆冷水。
杨妃之姿的温恪长公主却没多少平日里的架子,坐在食案前,一口锅子热气蒸蒸,桌上摆满了涮菜,左右各立一个侍女服侍她用膳。
看见他来,温恪长公主的眼睛明显亮起:“徐司业,好巧。”
徐璟扫一眼店内,乔琬缩在柜台后面,安安静静的提笔写写画画,头也不抬,恍若未闻。
淡定只是表象,实则她手下不停,是将这几日温恪长公主在此的花费给算了出来——努力降低存在感,顺便找点事儿做,为了不那么无聊,故算着玩。
咳嫣红阁的花魁有百金一面的,这位徐司业足足让温恪长公主花了五六十两银子,才见上了一面,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徐璟再不愿,也得上前见礼,对温恪长公主微微颔首,如姜亭晚一般称她“五娘”。
“徐司业也爱吃这里锅子吗?”温恪长公主挥退侍女,笑盈盈问。
温恪长公主手虚点一下坐席,徐璟只好在她对面坐下,面前锅子沸着白雾,遮住了两人的脸色,徐璟瞧不见温恪长公主面上绯红,温恪长公主亦瞧不见他一片冷淡。
或许是瞧得见的,只是二人权当看不见。
温恪长公主虽没有给乔琬眼神,但为了避免尴尬,她自觉拉走了季管事,去厨房避避。
“徐司业这么晚才吃饭,国子监的事这么繁忙么?”厨间外传来温恪长公主含笑的声音。
“岁试将至,年年如此。”徐璟的声音依旧疏离。
“徐司业果真辛勤,朝廷正需要徐司业这种勤勤恳恳之人。只是再忙碌,也要注意歇息,好好吃饭啊!”
“是。”
“也不知明年科举,国子监又有哪些监生考中,总不好比那些府学县学的差,丢了国子监的脸面,”温恪长公主笑道。
国子监毕竟是最高学府,府学每年也只有个别名额能推荐人才进来,进来的,自然是佼佼者。
“我记得徐司业当年便是探花郎,马上风姿,迷倒万千闺中女郎。”
她提起当年,自然是在遗憾当年父皇想为他们指婚,却因病重搁置,后来便不了了之一事。
若是旁人,这时候要么欣喜若狂,要么便接着公主的话,含笑反撩拨一句:“这万千其中也包括公主么?”
公主再羞红着脸,答曰:“郎君风姿,常人难以抵挡,本宫自然也不例外。”
徐璟却越发冷淡道:“公主谬赞。”
“我面前这道羊肉汤锅不错,给徐司业也上一份吧。”温恪长公主绞尽脑汁,有些无话可说了,便进入到下一环节。
跑堂上来锅子,摆在徐璟面前。
温恪长公主吃着,仍努力找一些存在感,不时道:“我尝着这嫩黑豆腐不错,给徐司业也上一份。”
跑堂便又端上来一份黑豆花,摆在徐璟面前。
“这个肉圆子紧实有弹性,也给徐司业来一份尝尝。”
这说的是牛筋丸。
乔琬在后厨装了一份,叫阿余端出去。
“这是什么,外柔内韧,唔,里面竟包了虾?”
这个,温恪长公主也不知道叫什么了。
阿余正好在旁边布菜,便答道:“这是油条包虾滑,外面是炸的,里面灌的虾糜。”
“嗯,这个也好,这个也给徐司业上一份。”
温恪长公主一样一样地点,后厨一样一样地添菜,不一会儿,徐璟身边的食案也放不开了,二人面前的桌子上更是挤得满满当当,没有下碗之处。
“公主,臣吃不下这些。”徐璟沉声,他刚刚也同样拒绝过,温恪长公主却恍若未闻。
阿余上菜的手一抖,公主?!
她放下东西就逃也似的回了后厨,激动道:“小娘子,公主也来我们店吃火锅?!”
那岂不是以后除了贵妃锅祭酒锅她们还能打一个公主锅的广告了?
乖乖,
“就是不知道是哪位公主。”
乔琬冲她比了个“嘘”的手势:“这位是先帝五公主。”
过了会,温恪长公主吃饱了,放下筷子,擦嘴道:“徐郎吃着可好?”
语气中透出些希冀、羞赧,小心翼翼。
若不是亲耳所听,乔琬也想象不了平日心高气傲的温恪长公主也有这般小女儿家情态。
徐璟垂眼:“城外尚有饥民食不果腹,公主若有闲心,不如去城外施济,百姓们定会感念公主恩德。”
温恪长公主却不在乎,坚持追问:“百姓的事,那是皇兄的事儿,本宫只在乎徐郎你——眼下吃着可好?”
过会儿,见徐璟垂眼不语,她又咬唇:“徐郎可明白我的心意”
“还是,还是难道你真愿意娶那高丽公主?”温恪长公主“唰”站了起来,美目流露出一丝伤心。
徐璟身姿如竹,气质风雅,每当她夜深人静想起那年初见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记挂到现在。
这样的风姿,若被旁人占了去,她还真不舍得。
“公主,”徐璟淡漠道,“没影的事,休要再提,有损两位公主清誉。”
“你!”
温恪长公主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时接受不了他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又羞又愤,用力跺下脚,转身就走。
听见门外马车响动,乔琬等人才从后厨复又出来。
她端上一杯热山楂茶,笑道:“徐郎可还要添些什么?”
徐郎徐璟看她一眼,端起山楂茶饮了口。
虽然知道是她打趣说法,徐璟仍觉得比那位娇纵难缠的公主叫起来不知顺耳多少。
乔琬还从见他这张棺材脸上露出这般无奈隐忍怒气的表情。
啧啧啧果然,果然皇权压人。再暴的脾气都得憋着,否则一个不慎便是九族消消乐。
虽对温恪没什么好印象,很乐得看她吃瘪,乔琬却也觉得,徐璟太铁石心肠了些,不懂怜香惜玉有木有。
她又有些嘴痒了,犯贱道:“怪不得成日不见人影,原来是要贺徐司业新婚之喜了?高丽公主?”
对上徐璟皱眉,她明晃晃地挑眉。
徐璟顿了下,道:“不是。”
“陛下另有打算,一切不过是他们乱传。”
乔琬笑笑,表情十分欠揍:“噢,还以为什么时候才能喝上徐司业喜酒。”
喜酒是没有,眼下,徐璟倒是很想让她尝尝爆栗。
“你若想喝酒,我倒是可以陪你试试酒量。”他轻飘飘撇她一眼。
第68章 敞开心扉
最近这几天风大,不干活的时候,乔琬跟阿余都裹着厚厚的披风,再把手揣在一起,缩进袖筒里汲取那点微薄的暖意。
两人就这么缩在屋檐下,看院子里飞雪乱舞。
“瑞雪兆丰年,小娘子,明年一定是个大丰年。”阿余笑着道。
今儿阿余梳的发髻包格外圆润,乔琬想伸手捏捏,但又不舍得将手从袖子里掏出来,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磨来蹭去,毛茸茸的很舒服。
“小娘子,好痛。”阿余抗议,下巴尖尖的戳得她骨头缝疼。
乔妘一脚踏出房门,迎面碰上两人,俱是一愣。
“阿姊去哪?”乔琬放开阿余的肩膀,拍拍她,示意她先进屋。
乔妘没回答她这问题,有些心虚地笑笑:“阿琬这么冷的天,站在外头小心冻着了。”
乔琬淡淡一笑:“阿姊也是。这么大风雪出门,容易迷眼,且小心些,别走错了道。”
“好。”乔妘裹着一身厚袄子,临走,又回头看了她眼,不放心道,
“快回屋吧,外边冷。”
乔琬恰好转过头去看新腌的腊肉如何了,没能回答她。
直到风雪渐歇,门掩黄昏,半勾残月与橙红色的夕阳同挂天边,门口才传来“吱呀”一声。
乔妘满腹心事,魂不守舍,连院子里站了人都没察觉。
“阿姊去哪了?”乔琬依旧站在那屋檐下,和她走的时候一样,“这么晚才回来?”
乍然有人出声,乔妘心下一惊:“阿琬,你怎么还在这儿?”
她心神不宁,乔琬虽是笑的,却更叫她心虚,总觉得,这笑看起来怪怪的。
“阿姊吃过晚食了吗?”
两人都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默了会儿,乔琬换了个话题。
“嗯”乔妘迟疑地点点头。
“今日得了几只野味,炖了野鸡汤、炸雀儿,很香酥呢。我给阿姊留了饭菜,阿姊,一起再吃些吧。”
她说完,径直进了自己屋里。
乔妘犹豫了一下,便落于她后,来不及开口拒绝,只好跟上了。
屋里摆了张小几,盖着饭菜,三菜一汤,还有酒水。
怎么想着喝酒?乔妘才有这疑惑,她便已经邀请乔妘坐下了:“阿姊坐。”
坐下后,乔琬给她斟上酒,一面道:“阿姊许久没与我单独坐下来吃过饭了。”
乔妘笑笑:“不是有阿余她们陪你一起,还有阿杏。”
乔琬一饮而尽,见乔妘也小口啜饮起来,才笑道:“到底不是自家阿姊。也只有阿姊,才是与我同根连枝的姊妹,我们在一块,才不算飘零。”
乔妘心头一热,对上她坦诚目光,又咬下唇,忍不住别开眼:“怎的忽然说这些。”
为了转移些别的话题,她主动去盛那清亮的野鸡汤,抿了一口,赞道:“家鸡吃肉,野鸡喝汤,这野鸡炖汤果然格外够味。”
野鸡柔比较难炖,乔琬用砂锅足足炖了一个半时辰,炖出来的鸡汤汤色清透,没有家鸡汤那么厚一层油脂,喝的就是这份清鲜。
做法也简单,无需多余调料,先将野鸡剁小块,放葱、姜,汆水,;接着炝锅,炒几分钟鸡肉,加水大火烧开,再转中小火炖至鸡肉软烂,这过程需要两个小时以上。
喝了汤,只觉得方才被风雪灌饱的胃里顿时熨帖了,又去夹那炸麻雀。
麻雀身上没二两肉,内脏是已经去了的,剩下的,连骨头都炸酥了,可以连带皮肉嚼碎了一起吞下去,香酥酥脆,单着吃是纯粹原始的肉香,撒上些孜然辣椒面蘸着吃,又不一样。
她吃得停不下来的时候,乔琬没忘了给她斟酒。
一起吃饭可以增进感情,但有些话,只有喝了酒才好敞开心扉说说。
乔妘起初还会推脱,后来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她给倒,她就喝。
酒过三巡,酡颜微醺,乔妘的眼神已经开始有些飘远了。
乔琬多数在给她倒酒、劝酒,自己却并不吃,故还很清醒。
这会,见乔妘神色已经微微涣散了,便放下酒壶,一手摩挲着杯子,轻声唤了句:“阿姊。”
“嗯”
“阿姊觉得,如今的日子如何?”
乔妘不解地看向她,半晌才犹疑道:“甚好阿琬如今很有本事。”
“阿姊近来心绪尚佳,我也为阿姊打心底高兴,”
她正了正神色,抬眼看向乔妘,用无比轻柔的声音道,“只是阿姊,何麟此人空有皮相,举止猥琐,作派更是兔头麞脑,并不真心尊重阿姊。阿姊愿意玩玩便罢了,切勿付以真心若要结亲,阿姊值得更好的。”
“玩玩”这样的话,从向来乖巧的乔琬口中以无比平淡的语气说出来,乔妘觉得竟有些诡异的和谐。
她下意识解释:“何麟他虽看着有些油嘴滑舌实则,实则人并不坏,心肠很好。”
“何麟心术不正,接近阿姊别有所图。”
乔妘蹙眉,一边是尴尬,一边有些恼怒。
酒意上头,情绪都被放大了,她忍不住自嘲:“阿余忠心,阿岁伶俐,阿年细腻,平安沉稳,两店管事更是不可多得的周全人才,杨娘子财大气粗,阿杏与你有多年相伴情谊有这些人在阿琬身边,阿琬看不上何麟也正常。”
乔琬并不与她争论,只静静看着她,平静道:“他想要阿姊告诉他火锅的配方,不是么?”
“我”这一句话浇得乔妘的气势弱下去了一瞬,便是这一瞬的犹豫,就再也支愣不起来了。索性颓唐地笑了笑,破罐子破摔道,“阿琬是如何知道的?”
“我与阿姊一样,行走宫廷多年,察言观色,见得多了,就容易分辨了。”
她说的没错,若说刚才,乔妘还存着解释的心思,眼下也承认了何麟的别有用心,垂眼轻声道:“他说,若我将方子拿出来,他凑钱,我们二人也从摆摊开始,一定比你的生意做得更大、更好。”
乔琬微笑,这一回为自己斟了杯酒,“阿姊告诉他了么?”
乔妘摇了摇头,却又迟疑了:“阿琬”
“阿姊不必自责,君子论迹不论心。”
乔琬握住她不安的手,二人的手在桌案下交叠,同她的语气一样温柔而坚定,“若将一部分的恨寄托在我身上,能让阿姊活得轻松些,也好。”
“不不我不是怪你,你那时还小,更怪不得伯父,大家皆是被奸人所害我只是”
她着急解释,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因自己那些隐秘的心思而羞耻。
“阿姊是觉得,为何我能忘却那些苦痛,活得这样轻松?”
以及她身边有那么多真心相待的人,自己却只有她一人,这种不平衡。
乔妘怔怔说不出话。
乔琬手下握得更紧了:“我与阿姊一样,从来都没有忘却那一日那些本该鲜活的人,阿娘、阿爹,二叔、三叔,阿兄,阿桓弟弟”
“阿姊,二叔在黄泉之下,难道忍见剩下的生者离心?阿姊的恨,不妨对着陷害乔家的幕后真凶。”
“真凶”
乔妘蓦然抬头。
乔琬细细与她说了黄郸此人,又将前恩后怨说与她听,“刚出宫那会,我也满心想着,若有朝一日找出幕后推手,就算豁出性命,也要与他同归于尽。也曾去黄府走了一遭,只是如今,却改了念头。”手里的秘药足够致命,只是机会只有一次,赔上性命杀了黄郸的妻儿又如何,他本人依旧安然无恙,甚至还能因此得朝廷安抚,过段时日,再娶新妇,得不偿失。
乔妘震惊之余,深觉羞愧。
自己一面介怀对方放下得太快,一面却什么也没做,只知道自怨自艾哪来的脸?
幸好有酒意做遮掩,脸上绯红也可以借口是因为喝多了。
“逝者已逝,生者更应该带着他们的期望好好活下去,我们是乔家最后的指望,阿姊。”
乔妘在她的注视下,郑重的、缓缓的点了点头。
静默片刻,乔妘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酒嗝,二人大眼瞪小眼,气氛陡然轻松下来。
乔琬笑道:“我原以为,阿姊今日会卖了我,便正好借何麟此人造势不过,阿姊没有将方子告诉何麟,我心里更高兴。”她觉得何麟不对之后,便叫鲍管事留意,顺藤摸瓜,果然蹲到了他趁夜出去与黄记的人见面。
乔妘心虚地咳了声,她虽最后确实没说,但心里,不是没有动摇过。乔琬肯定也是从她这几日的表现上猜到了,否则又怎么会说那句“君子论迹不论心”来安慰她。
“他这人性子急躁,急于求成,我今日拒了他,他定会找别的法子。”
乔妘主动道。
这些天接触下来,乔妘对他的反应可谓了如指掌。
“那便让阿岁他们守着,抓个现行最好。”
二人相视一笑。
第69章 不和解
乔妘高门出身,虽家道中落,傲骨却仍在,又怎会为这种市井无赖的小恩小惠所打动。
心结解开,有乔琬的机灵,她的缜密,表面上仍和从前一样,二人没何麟发现什么不对,暗中布置,阿岁与几个伙计轮流蹲守后厨,不负所望在三天之后将偷偷打包了没卖完的剩汤的何麟逮了个现行。
没想到鲍管事看着年轻,竟还是审讯的一把好手,威逼利诱之下,何麟招出了黄管事与他接头的位置。
便用一根绳索牢牢缚在他腰上,让他走在前面,鲍管事等人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因着夜黑,二人自知此事见不得人,更是不敢掌灯笼,故根本看不清他腰间绳索。
等到了地方,黄管事早已等在那儿,正焦急地来回踱步。
一见何麟,便迫不及待问道:“东西呢,带出来没?!”
何麟抖着嗓子答道:“来了。”
黄管事以为他是紧张,哈哈笑两声:“好小子,没白养你!”
还没来得及接过何麟怀里东西,就被不知从哪蹿出来的两个人给摁倒了。
“放肆!放肆!你们是谁?!怎可如此粗鲁你们可知我的身份?!”
陆虎他们送了这么久的外卖,荒废的拳脚功夫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刚接到这活的时候一个个兴奋得不行,甚至抢着要来,只有老二耷拉眉自述洗心革面。
最后还是老大陆虎跟老三常岩来了,眼下擒住这人,见他只是虚胖,实则外强中干,毫无还手之力,陆虎干脆放开他,直接用那捆着何麟的绳子一道将两人缠住了。
鲍管事从暗处走出来,笑容可掬:“哎呀呀,这位贵人有什么不得了的身份?怎么会和小店的伙计在此夜会?是有甚么好事,也让鲍某瞧瞧?”
黄管事:“?!!”
乔琬也走了出来,看着瑟瑟发抖抱着食盒的何麟客气笑道:“贵客人想吃火锅,直接来店里便是,何必鬼鬼祟祟呢?没得失了身份。”
黄管事:“?”
阿余也走了出来,冷着脸,摩拳擦掌,关节咔咔作响。
黄管事惊出一背冷汗:“”
看见他们一个接一个幽灵般接连冒出来,黄管事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失手暴露了!
方才还蓄满怒气的脸顿时萎了下来,赔笑道:“乔小娘子,有话好好说么,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这样,不如先把我放了”
“黄管事说的误会是指,是指贵店的伙计跑到我们火锅店来干活,有意无意向我们店里员工打听秘方未果,又潜伏多日,将卖剩的汤底顺了出来,与您在此夜会,对么?”
乔琬浅笑盈盈。
黄管事哑口无言,徒然张嘴复又合上,来来回回几趟,而后便带着些恼羞成怒,恶声道:“你这小娘子怎么胡乱攀咬我不过是路过此处,怎么,难道这条巷子变成你们家的了,旁人连过路都不行?!”
“啧啧,黄管事难道没听说过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的道理?”
乔琬撩撩嘴角,在火折子微弱光线衬托下,笑得尤其阴森,“咱们两家的恩怨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若真有什么误会,等到了公堂之上再分辨吧。”
“你你可知我家主人身份?”
京城里这地段,还有谁不知道黄记是黄尚书的买卖?
黄管事忽然就有了底气,冷笑道:“我劝小娘子还是莫要太傲气的好!如今这世道我们东家看得上你的买卖,是你的脸面,你主动献上,我们说不定愿意花钱银子从你手里买过来,但你若偏要与大势作对小心赔了夫人又折兵,可别怪我没劝你!”
嗬!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许是开了店之后接触的都是一些高知分子,开了新店之后更是不必亲自与他们打交道,乔琬已经许久没有被人指着鼻子威胁过了。
她闲闲一笑:“哦?所以呢?杀了我吗?”
黄管事被她无所谓的态度一噎。
说是或者不是好似都不太对。
“扭送府衙吧。”她抬手示意,不再与他废话。
谈条件的话,要等到黄郸面前再提,这人可不够格。
阿余松了口气,她还怕小娘子被他吓唬住,就这样放过他呢!那她可要好好劝劝,这样的脏手段有一次就会有两次,有两次就会有三次,如今直接戳穿,结了仇,以后要么只会做得更隐蔽,要么也会针对她们店。
幸好小娘子不怕。
等鲍管事领着陆虎他们押着人走了,杨娘子的马车出现在巷口,车头探出个人影,不确定地朝这边唤了声:“乔小娘子?”
乔琬走过去,上了马车。
杨娘子衣饰、发髻随意,不似往常风格,乔琬便知道她这是已经睡下了,又被她派去的人喊了起来。
刚刚逮住何麟的时候,她就已经着人去请了,好在杨娘子住的离这儿也不远。
如今她过来,乔琬就知道她也是不怕的。从当初对石记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杨娘子是个杀伐果断的,并且敢这么横,还没被人报复,肯定是有大靠山的。
她与她合伙做生意,只知道她娘家是江南有名的富商,财力雄厚,却不知她夫家是做什么的,杨娘子虽话多,也从未主动透露过,当初给她留的地址也是她自个儿置办的别苑。
想必是很紧要的官位。
乔琬这般猜测着,心里才更有了底。
“府衙也得明日才审讯那些人了,今儿咱们便挤一处睡觉,免得他们还有同伙,见失手暴露之后下黑手。”
杨娘子担心她自己一个人住危险,便提出来陪她。
“这”乔琬想说这不好吧。
杨娘子满不在乎:“你放心,我家那位管不了我!”又亮出自个的包袱:“你瞧,我换洗的衣裳都带来了。”
乔琬轻咳:“那再好不过了”
杨娘子打定主意不仅要睡在店里,还要跟乔琬同睡一间屋子,让她的带来的家丁们在门外守一夜,外间还有丫鬟们值夜。
层层防护,叫乔琬受宠若惊。
有杨娘子的人在,这一觉睡得很安稳。
次日升堂,昨日还气焰嚣张的黄管事,被关押了一夜后,精神萎靡不振。头发乱如蓬草,眼下青黑,显然这一夜没睡好。
而何麟更是,背衙役压着,两股战战,眼神躲闪。外面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他挡着脸,不愿意被熟人看见自己这副德行。
双方再见面,今日杨娘子打扮得珠光宝气,气势逼人,乔琬也认真梳了发髻,整整齐齐,仪态端正,从容不迫地出现再对方面前。
对比之下,对方的心虚显而易见。
李公绰作为少尹,本是不必亲自提审的,只是事关熟人,这黄管事背后的靠山又不一般,故才劳动他。
那何麟也不知是悬崖勒马,还是害怕再跟着黄管事干这样勾当容易惹祸上身,竟想通之后反水了。
鲍管事、乔妘与他一通捋顺,乔琬连口都不必开。
眼下,人证、物证,俱都有了,审讯不过走个过场,难缠的是如何发落处置。
就如黄管事昨夜叫嚣的,扭送府衙又如何?他背后的靠山,那可是副相级别人物,最近又颇得圣心。
李公绰是不怕的,只是他上头还有府尹压着,那府尹又是多年的老油条了难办,难办。
杨娘子抬手理了理鬓发,召来丫鬟吩咐几句。
那婢子上前,附耳与李公绰秘语。
只见李公绰脸上神情变了又变,下意识看过来——却想到丫鬟方才所言,生生将转到一半的头给扭了回去。
知道了对方身份,自是不好再失礼有这位宰执级别人物的新夫人在,他忽然就踏实了。
前朝时,有大官利用手中特权经商,进行不正当竞争,与小民争利,被揭发举报后,轻则罢免官职,重则处以死刑,弃尸体于闹市街头不过,改朝换代之后,先帝便将此律作废了,暂且还没有能够代替这一条的律法。
且因事情并未闹大,要问罪还真没个确切的度。
李公绰让他们作下绝不再犯保证,需得心诚,取得乔琬谅解,另罚银钱若干。
这些银子乔琬现在还真不稀罕。
出了府衙大门,她对追上来瓮声瓮气道歉的黄管事道:“恶主出刁仆,黄记几家铺子,几次三番针对于我,我不信背后无人指使。要和解,请你们家主人黄尚书亲自前来商谈。”
黄管事倒吸一口凉气,昨夜被路虎二人踹翻的胸口隐隐作痛:这厮好大的口气!
他忍不住反唇相讥:“我们家主人忙的很,哪有空见你一小娘子?”
乔琬微微一笑:“那便不和解。”转身就走。
不和解待如何?
很快,黄管事就知道如何了。
他们酒楼的生意更加一落千丈,还不时有围在门口指指点点、指责唾骂的。
黄管事不明就里,出去打听,人家还不愿意告诉他,还是隔壁食肆的管事同他说,最近那家火锅店有个戏目,似乎与他们黄记相关。
黄管事派了个眼生的伙计去听。
嗬!回来一汇报,差点没把他气晕过去!
第70章 抱了根粗大腿
那情节分明与当天晚上之事有七八分相像,人名地名稍微变化了一下,但不影响大家一下就猜出了这就是黄记。
这种要爆不爆的料,最受吃瓜群众的欢迎。
再一结合前两日炖不下与火锅店皆关门了半日之事,又有人刚好路过官府,探头看了眼热闹,真真假假,竟也成了完整的故事。
从百姓自个的口中补全的,总比全部从旁人耳朵里听来的要更真实更有讨论欲些。
火锅店的客人里头不乏有当官的,有的听了之后只是一乐,也有政敌起了小心思——原先郑和远一党跟他们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眼下已然闹僵了,乐得推波助澜。
能怎么想的?
我不好过,你不帮我,反而有可能是陷害我的那个,那就都别好过呗!
黄郸经常下朝之后能听见身后小官们的窃窃私语,最近谈论的似乎是与他相关,倾耳一听,气煞他也!
遂召来黄管事质问。
黄管事还打算继续捂着,等过了这阵子那小娘子自觉没趣便也算了呢,没想到这事情闹得这般大。一面有些后悔那天没应了她,一面又恼怒小娘子家这般傲气,不通人情。
面对家主的质问,他赔笑道:“确有此事不过是那李少尹判糊涂案,都是小事您不用太担心,过阵子等大伙忘了就好了。”
“小事?!小事能惊动陛下?”就连陛下身边的内侍,都含笑问了一句。那老太监知晓了,可不就是陛下知晓了?
黄郸怒了。
他伴君如履薄冰,哪里有外人表面看着那么风光?郑家倒了,又与他离心,他孤身一人,眼下就是个明晃晃的靶子!
手底下人还不知收敛,尽给他惹出许多事端来!
全然忘了,当初黄管事做这些也是他默许授意的。
“尽给我惹事!”黄郸训斥了黄管事一通,道,“备下厚礼,我亲自去见这店主人!”
想到对方是位小娘子,备了珠宝首饰,还有些上好的玉石、香料,想着这些总不会出错的。
乔琬从旧店回来,便听鲍管事说有客人,是黄记管事带路,对那人言语间很是尊敬。
乔琬脚下步子一顿,问身侧阿余:“我今日装扮如何?可能镇得住场子?”
阿余猛点头。
她微笑:“那便好。”
黄郸却听见外头人唤她“乔”小娘子。
许是心虚缘故,又许是官场沉浮人对此嗅觉都很敏感,几乎是在见到乔琬的第一面,他便有些生疑了,一番见礼客套后,他忍不住问:“小娘子姓乔?”
“正是。”
“可是京城人氏?”
“是。”
“小娘子眉眼甚像我相识一人,不知小娘子父母名讳?”
一上来打听人家底细,查户口似的,怪冒昧的。
乔琬不说话了,只挂着一丝微笑看他。
黄郸上位者做久了,习惯了处于上风地位,刚才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会被她盯得难堪,才用没多少歉疚的口吻赔礼道:“唐突了。”
乔琬微笑:“黄相公君子人,行已恭,事上敬,养民恵,使民义。亲临小店,是小店之幸。”
算是全了黄郸拉下的老脸。
黄郸又再次致歉,将此事责任都推到了黄管事身上,黄管事也一改嚣张气焰,夹着尾巴,赔笑认错。
乔琬也不收他们礼,只说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黄管事赔笑道:“自然,自然。”
黄郸神色松了松,来之前以为对方是市井泼辣妇人,没想到小娘子这般知礼好说话。
见她穿衣打扮,也不似富贵人家,不禁在想,若能娶进自家这火锅店生意何愁?六郎年岁似乎正相当身份门楣虽不匹配,纳入府做个妾倒正合适。
他如此畅想着,想到届时六郎纳了此女后,便以女子出嫁从夫为由,将她火锅店方子哄来,小娘子瞧着温婉。这样
面前温婉小娘子开口打断他畅想:“奴还有件事想请教黄相公。”
“小娘子请讲。”黄郸此时以长辈看晚辈和蔼眼神打量她,越看越满意。
“相公身负奇才,文以抚绥黎庶,武以折冲外侮。”对上黄郸含笑目光,乔琬笑得很有深意,“这些年简在帝心,却也是从前朝腥风血雨中闯出来。如今太平盛世不知黄公可还记得故旧,”
接下来的话,有些近乎残忍,将方才面上的客套撕开,露出二人十年来梦魇缠身的真相……
乔琬以为自己会咄咄逼人,没想到真到了这一刻,声音却无比轻柔:“相公是忠臣,忠顺之士,亦是有福之人。这一点上,当年与您同为先帝伴读的乔相便不及,若他泉下有知,想来也会为相公高兴。”
黄郸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直直射向她,杀意毕现。
乔琬亦不避让,沉静微笑,只袖口遮掩下的手攥紧成拳出卖了她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
黄郸一个眼神,黄管事如鬼魅般悄声走上前——
乔琬笑意不减:“我与黄相公在此密谈,楼下客人皆是见证。若我有什么不测,相公以为自个能脱得了干系?”
黄管事轻蔑:“区区市井商女——”
“相公难道没想过,为何少尹愿为一市井商女得罪黄家?”
黄郸猛地反应过来,这乔家的小娘子背后恐怕还有人,遂黑着脸制止了黄管事。
他也冷静下来。
现如今朝廷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再闹出命案,不好。
“你想要什么?”
他深呼吸,与眼前乔琬谈条件,不知她手中是否有证据,打算先稳住她。
“你主动请辞,向陛下陈情当年事皆是你一手谋划。”
“你——”黄郸指着她。
“以你一人贱命,换乔家满门,这买卖可不亏。”
黄郸只觉得她疯了,简直痴心妄想,根本谈不妥条件。
谈崩之后,黄郸拂袖而走,忘了遮掩脸上神色,被楼下宾客皆看在眼里,纷纷嘀咕议论起来。
乔妘担忧:“这样一来,他为了自保恐怕还不知会如何陷害你。”
她们升斗小民对上位高权重的副相,心里实在没底。
乔琬安慰她:“光脚不怕穿鞋的,我们没有后顾之忧,便是最大的底气。”
这么一想,乔妘便也坦然了,是啊,再差的结果也不过是赔上性命,当了这么些年的行尸走肉,被迫为吴贵人做了多少腌臜事,还有什么怕的。
徐璟一来,开门见山:“非得到这地步么?阿琬,你以身涉险,我——”
这些年,他常伴君侧,为这案子进言过不少回,他最清楚皇帝态度不过了。
只怕最后是白白牺牲。
“再等又能如何。江山代代传,后世子孙断没有替先祖道歉的道理,我又能活几个十年?”
乔琬没那么悲观,但事实如此。
“陛下有意肃清黄郑二党。”徐璟抿起唇,直截了当与她说了,“先前郑家是杀鸡儆猴黄家如今不过是平衡之举,长久不了。”这其中亦有他不少手笔,倾力襄助陛下。
乔琬却不为所动:“陛下肃清黄郑两党,是为稳固他朝政大权,而非我所求。”
“你不是想要黄郸以命相抵?”他不解。
她道,“他白白死了,枉死之人并不会活过来。我所求不过所求一个公道,还他们身后清白。”黄郸该死,但应该等到罪名公之于众之后再死。
她说要黄郸以命偿命,不过是为了激怒他放的狠话。
正如她劝乔妘的,逝者已逝,那些所失去的人和事在她们剩余人的生命中留下了永恒的疤,就算是仇敌的鲜血也不足以将其疗愈。
所以,生者才更应该带着他们的遗志和期望走下去。
徐璟仍不减担忧,并不赞同:“今日你暴露他面前,想必后招很快接踵而至,不若出去避避风头。我即刻安排。”
先帝乾纲独断,今上虽常常自省,但那总归是他父皇,天家丑事,又时过境迁
为死去多年之人翻案,对皇帝来说不划算,对乔琬来说难。
除非乔家现在出来一出息子弟,连立数功之后,死谏。为了安抚有功之臣及民心,才有可能。
乔妘也来劝。
这事情内幕其余人并不知道,就连阿余,也只以为单纯是两家生意上的竞争。
乔琬摇头:“我不避,要的就是他冲我来。”
她笃定对方这会不敢杀她。
就算,就算她死了,还能让阿余和阿姊去敲登闻鼓,告御状。先有民间议论,黄记因嫉妒火锅店生意,结下梁子,后有今日客人目睹黄郸面色阴沉拂袖而去,紧接着火锅店主不明不白丧命如此草菅人命,,再顺势牵扯出当年案子。
“天色晚了,徐司业该回了。”
徐璟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拧着眉走了。
小娘子太有主意,性子执拗,劝不动,根本劝不动。
这般不欢而散还是头一次,就是之前,之前她不认他时候也没有闹这般僵。
乔琬站起来目送,她倒没有生气,知道人家也是为了她好。
又在想,这件事可会牵连到杨娘子?
她寻了机会与杨娘子坦白,请杨娘子撤资,以保全自身。
杨娘子用看傻子似的目光看了她许久,才幽幽道:“乔小娘子以为,我这般家业,寻人合伙做生意之前,会不探清对方底细?”
乔琬眨眨眼,不解她话中意。
杨娘子叹一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俯身凑过来,耳语几句。
乔琬惊得捂住嘴,瞪大眼睛。
她怎么也没想到,杨娘子竟是尚书省左仆射张茂的续弦。
以那张相公的年纪,都能做杨娘子的爹了吧
杨娘子,不,张夫人见她这呆傻痴愣模样,笑一笑,风情万种,眼神中尽是轻蔑:“我夫君年纪虽大些,却最疼人,若有人敢欺负了我,凭他是尚书将军,都等着栽跟头吧!你放心,我杨清淑既认了你这朋友,哪有退缩的道理。”
乔琬忽然就发现,自己无意之中好似抱了根大腿,怪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