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寿喜烧
三月廿三,是个天清气爽的好日子,也是朝会开始的日子。
百官陈列于阶侧,皇帝着天子衮服,在集英殿殿阶之上端坐,正式接见了来朝的琉球、高丽二国使臣,此次朝宴将持续七日之久。
在此之前,宫中各司已演练准备多时,只为在这彰显我朝上邦风范的日子里确保万无一失。
宫中一派喜气祥和,此前因边境摩擦而导致的朝中连日阴霾也都一扫而空。
集英殿大殿空旷而恢弘,能容纳数百人,最是适合这样盛大庄重的场合赐宴。
因着朝会结束后,琉球三王子、高丽四王子等人亦会留在汴京,国子监中借读,故此次两国使臣除宫宴以外的行程接待,皇帝便交给了两位司业安排。
礼部侍郎周塬宣读完长长的颂文,两国使臣陆续献上礼物,皇帝亦回以早已备下的衣料、药材、作物种子等等。
又有礼部尚书姜琚主持大局,等到了赐宴环节,已是华灯初上,夜沉如水。
两国使臣团纷纷入座。
高丽国使团带来了高丽民间艺人表演八佾,以作两国交流之好。琉球使团亦精心准备了一支能剧,国朝岂能居于人后?
教坊司安排了一出别出心裁的新舞,以及各种经典戏目,使臣们目不暇接。
大殿内笙歌曼舞,丝竹管弦不绝于耳。
皇帝高居正上首,右侧为皇后。
殿阶之下,两侧排开,左为皇室宗亲以及琉球、高丽王子,右为后宫妃嫔,再往下,靠大殿门处,分别为两国臣子。
与会臣子中,以黄尚书为首,二人一席,次序排开。徐璟坐于他下方大约六、七个位置,与杨俨同席,对面恰对着琉球国的一名使臣。
宫宴进行到一半,高丽四王子起身向帝后敬酒:“我国公主贞姬,善长鼓舞,特准备一曲献给□□陛下。”
皇帝允了,撤下殿中歌舞,不一会后,一阵清扬鼓点伴随着严妆华饰的贞姬公主出场,所经之处,月华如水倾泻。
帝后专注看着,高丽四王子观其表情似是十分满意,便也胸有成竹起来。
一舞毕,贞姬跪谢致辞,显然高丽使有备而来,意在和亲。
就在众人都以为陛下会将此女收入后宫时,皇帝却按下不提,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除去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插曲,朝会第一日也算有条不紊了。
只是第二日,叫某御史不慎听见了琉球国使臣在背地里抱怨宫宴上食物太难吃,只怕朝会期间都要饿肚子了。
这便有些尴尬了。
皇帝也是从皇子熬过来的,对于宫宴东西难吃一事也是深有体会,只不过,怎么也不能让使臣留下这么个印象,那不是丢脸么!
于是乎,皇帝便趁着宴散后,召集大臣们留下商讨此事解决方式,集思广益,进献良策。
沈大学士最重口腹之欲,钻研饮食一道数十载,很有发言权:“既是不惯宫中饮食,不如于市井中寻些特色小食。臣听闻,这琉球国人喜生食,不若叫他们尝尝鱼脍。”
皇帝听后,觉得善哉。
黄尚书很不赞同,驳道:“市井小食,焉能上国宴席面?岂不失了规矩!”
倒也有几分道理。
黄尚书身居高位久矣,门众众多,面对小岛来使,多少有些傲气。其实不仅是他,其他朝臣亦是如此。
所以对于使团吃不惯我朝饭食一事十分在意,觉得对方无礼挑剔。
众人争议不下,各执己见。夜色已深,事情还没争出个定论,皇帝倦容满面,不住揉着眉心,终究是叫停了眼前诸人。
随后,皇帝便对黄尚书道:“那么,此事便交由黄卿负责,明日宫宴上,该叫使团重新见识我□□风味。”
烫手的山芋就这么踢给了黄尚书。
时间紧迫,任务艰巨,他便将目光放在了自家的产业上。
好在黄记酒楼作为京中老牌酒楼,总有那么两三道拿得出手的招牌菜,黄尚书对此还是有自信的。
其中一道群仙炙最为出名,其实就是炙羊肉、豕肉、鸭肉的拼盘,因数量多,故称为“群仙”。
炙肉焦香,比起宫宴上徒有卖相,毫无味道可言的菜式来说好吃不少,少不得也被一些个追随他的朝臣们大肆称赞,定让那些个挑剔的使臣刮目相看。
可到了晚宴时,稍留意使团便知,今日菜式的口味还是不大合他们心意。
于是乎,皇帝又再次召集百官,重新问询可有好法子。
黄尚书在陛下跟前失了面子,已是对那些见识短浅的琉球人恨得牙痒,心中冷哼:一群山猪吃不了细糠!
沈大学士自昨日被驳后便不再多嘴,此时老神在在观望着周围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打着嘴仗。
忽然,皇帝点他:“诸位卿家既没有更好的主意,便照昨日沈卿所言去置办吧。”
“这”
“郑大夫可是有更好的主意?”
“不,不曾”
“那便无需多言。”皇帝挥了挥手,嘴角含笑。
“是”
沈大学士笑呵呵的,也不管旁边黄尚书的黑脸,犹自乐道:“陛下放心,臣虽无才,于饮食一道还是有些心得的。”
“朕相信沈卿。去吧,各自散吧。”
沈大学士与徐璟结伴而行。出了宫门,各自的奴仆看见自家主人都迎了上来,马车候在一旁,二人也该就此分别了。
徐璟趁此机问道:“沈公可是早有主意?”
“不错,他们天天把规矩放在嘴边,乌烟瘴气得恨,我倒觉得前次在你老师家中一起吃的那火锅很不错,也该叫琉球人尝尝。”沈大学士露出个笑来。
不知怎的,徐璟总觉得这笑带给他有些不好的预感。
“景安啊,老夫年纪大了,夜里没精神,这明日宫宴上设火锅一事就交由你了。据说这火锅店就在国子监后门,可别走岔了!”沈大学士一边登车,一边将担子尽数甩给了徐璟。
说罢,还回头冲他挥了挥手。
徐璟甚至来不及拒绝,就被托付了如此重担。
阿昌陪着爷注视了许久沈府的马车离去的背影,不解道:“爷?咱们不回去么?”
徐璟仰头看了眼天色,估摸着这会过去,火锅店应当也还没关门呢。
便道:“去一趟国子监后门吧。”
当被乔琬问道有什么好处的时候,徐璟有些心虚,侧开目光答道:“怎么也会有些赏赐的吧。”
替国争光这种事,就算是没有赏赐,也是一种不错的体验。
乔琬思索后,便道:“我今晚研究研究,你——”
“我在这等你。”毕竟他第二天一早还要去站在那充当木桩子,没空顾及这些。
他想了想,又补充:“我也可以帮你,如果,你不嫌我帮倒忙的话。”
“这么着急?”乔琬先是诧异,而后笑道,“那随我来吧。”
一进后厨,徐璟还有些恍惚。这里面干净敞亮,一点儿也不像是食肆后厨。这自是阿余她们日日勤打扫的功劳了。
“要做什么?”他主动问道。
乔琬随意扫一眼台面,嘴里念叨:“嗯我想做个寿喜烧,替我将这些菜洗出来吧,我调个汤底。”
寿喜烧实则再简单不过了,就是甜酱油牛肉火锅罢了,蘸料也没什么讲究,是生鸡蛋。
酱汁要用到的味霖可以用米酒和糖混合来代替,再加酱油、关东煮里的昆布高汤调成寿喜烧酱汁。
而后锅中下一大匙猪油化开,洋葱、蒜片炒香,再下重头戏牛肉,加入酱汁。
喜欢吃什么蔬菜便放什么,青江菜香菇金针菇,高丽菜茼蒿老豆腐,煮滚之后就能开吃了。
生鸡蛋没什么多余的味道,一点点腥甜,足够被食物本身的鲜美所掩盖。
配一碗白米饭,将汤汁浇在饭上,再将牛肉裹上蛋液,和着一大口米饭入口——
原本是为了试试味道是否合适的,竟饿了。
宫宴上的东西确实难以下咽。
其实原本宫里的东西,再怎么样味道也是不会差的,只是每每宫宴开始前,帝后总要说一堆又臭又长的祝酒词,等到可以吃的时候早都凉了。
又冷又腻,上头还结了一层厚厚的油膏,实难下咽。
徐璟晚间在宫里也没吃多少东西,这会子吃着清淡适口的寿喜烧,就觉得就觉得真是太好不过了,真想每天都吃到这么好吃的饭食。
乔琬抬头,见他的脸上有可疑的红色,“咦”了一声:“你们还喝酒了呀?”
徐璟点头:“九道菜对九杯酒,每盏过后,更换一道菜肴。”
每一道之前都得说祝酒词。
难怪。
“虽然不那么正宗,但是,蒙混一下是足够了的。”
乔琬咂嘴尝了酱汁,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这会的琉球应当也还没有这道吃食吧?
乔琬忽然生出了一股荒谬之感。
穿越之孙子教祖宗发家,并且她这业务还扩展到大洋彼岸去了。
好在,这并不是她原本的那个世界,不是原本的那个宋朝,否则,她也算是改变了因果吧?
第52章 赏赐
宫禁重地,闲杂人等非诏不得入内。
乔琬看着装了满了锅具底料等物的整整三辆马车渐渐驶远,心底淡淡浮起担忧,要是现在的岛国人民吃不惯寿喜锅怎么办?
沈大学士话说得这么满,徐璟不会因此丢了官帽吧?
咳
再说宫宴上,今日已经是第四日了,使臣们本想着再捱几日,便能终于能结束了着又无聊又难吃的宴席。
然后就见今儿的席面好似和前几日不一样了。
不似前几天需要吃完一道菜再换下一道,今天才入席,桌面就已经摆得满满当当了,定睛再看,银盘内摆放的竟都是生食。
这有的使臣面露难色,他们虽喜食生鱼片,但那也是从海里新鲜捞出来的的珍贵品种,可不是随便一头地里的大白菜都吃生的啊。
皇帝陛下这是把他们当作茹毛饮血的野人了不成?
琉球三王子的脸色也不大好,可是看身侧的高丽四王子,却对着桌上的铜制小釜很感兴趣的样子。
高丽四王子则是认出了眼前之物正是那天王姐派奴仆去从市集中买回来的火锅。
火锅他吃过啊,好吃!
两人一席,各自都有两口小锅,一个用来盛寿喜烧,另一个,乔琬则准备让这些人岛民见识一下我大中华传统红汤老火锅。
很显然,皇帝面对眼前两个直白的铜锅,也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不过他不能露怯,只是端坐着,等内侍来替他布菜。
大伙都入座了,便有司膳局宫人鱼贯而入,替他们点上炉子,往锅里加底料、汤底。
原本火锅吃的是一个自己动手,想吃什么自夹便是,不过,对着这群养尊处优惯了的重臣宗亲们,徐璟还是教了宫人们该如何吃这锅子,以便服侍他们。
第一次见这种一锅乱炖的做法,这下不止是使臣了,连本邦大臣们的脸色都有些不好。
看这汤清味淡的,什么都放进去煮,能好吃么?
还有那红黑红黑一块不知是什么东西放进锅子里,内侍又加了些高汤进去,就这样怎么吃?
黄尚书更是黑了脸,这不是胡闹呢吗!
又有些幸灾乐祸,哼,这恐怕还比不上昨日他操办的那一桌席面呢陛下这回知道只有他才靠谱了吧。
不一会儿,随着红汤锅底沸腾开,一股醇香麻辣的的味道钻进了大殿里每一个人的鼻子。
刚刚还汤是汤、油是油的锅里,翻腾着干辣椒、花椒、各种香料,汤也从乳白色变成了暗红色,清亮的红油光是瞧着就刺激得人留下一阵口水。
高丽四王子拒绝了宫人替涮,已经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牛肉下锅了,不多时,牛肉变色皱起,捞起在蘸料碗中一过,又嫩又滑的牛肉塞满了嘴,咀嚼间充盈着芝麻香,又再去捞寿喜烧里面的的豆腐。
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看得琉球三王子愣住,心里一开始不屑的想法悄然改变了。
只觉得,好像还挺香的。
宫人给琉球王子调好蘸碟,又问过其口味,忌口,先把鱼丸子、虾滑下了几个进去,煮到浮起就把丸子们捞出来,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
琉球三王子先尝了一个什么也不蘸的,这鱼丸瞧着雪白,里面还有馅儿呢,一咬就流汤汁儿,烫得他抽气,又不舍得吐出来。口感比豆腐还软还嫩,鲜甜得紧。
另再尝了虾滑,虾肉剁碎成泥和面浆揉匀,擓成小团下锅。里面虾肉极新鲜,还能吃到饱满的虾肉粒,弹牙得很。
再尝一个蘸料的,这料碟也调得好,有些辣味,又有芝麻醇香,却又不厚重,蘸鱼虾这等清淡的肉也适合,要是配牛羊肉则更美了。
想到此,便又迫不及待让宫人涮其他各种肉片菜蔬,竟头一次在这宫宴上吃得如此欢畅。
其他的使臣也都和他们的三王子一样,原先轻视的,在尝过火锅的味道后彻底被折服。
他们起初忍不住下筷时,还担心三王子殿下是否会觉得他们丢脸,在看到三王子自己吃的那么欢快的时候就纷纷倒戈投降了。
就连皇帝,也对这小小铜锅竟能包容百味的个性表示惊讶,吃得很认真。
当下众大臣们围着锅子斯哈斯哈,这种热气腾腾的氛围甚至比前几日硬凹祝酒词时还热闹,因为食材种类太多,每样都想尝尝鲜,琉球三王子果不其然地把自己给吃撑了。
结束的时候,皇帝看到有不少使臣是扶着墙回去的,好些的,也都由宫人搀着,皇帝不由得露出个满意的笑。
“安然这差事办的不错。”皇帝心情极好,笑得十分和善,又道:“这锅子很好,宫里司膳局也该学学。”
贵妃伴驾君侧,此刻掩唇笑道:“这火锅子的确有趣,徐司业解了陛下之忧,陛下不得赏赐些什么么?”
徐璟顺杆子爬:“贵妃娘娘谬赞,臣不敢冒领,实则陛下最当赏的该是这火锅店主人才对。”
皇帝心情好了,出手也大方:“说得对,赏,都赏!”
也有家里有孩子在国子监就读的譬如吕侍郎,就觉得这味道甚是熟悉,便跟同僚闲话:“这锅子实则是国子监后门一家小店传出来的,我家七郎曾给我带过。”
同僚艳羡:“七郎孝顺,我家臭小子没一个想着爹娘的!”
礼部尚书姜琚走在前头不慎听了一耳朵,便想起来有次在小女儿的堂屋中也闻到了火锅味,不由得勃然大怒。
又有些泛酸,连吕七郎这臭小子都想着爹,他千宠万爱自小呵护在手心的乖女儿却没想着叫他也尝尝这好东西。
哼!
一直与吕侍郎同行身侧的某官员忽然就见前头走着的姜尚书忽然拂袖而去。
吕侍郎淡淡一笑,哼!就你女儿是宝?
乔琬并不知道自己的火锅在宫里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浪。
宫里派人来还那一堆锅碗瓢盆的时候,已经是大朝会结束之后了,一同来的还有个宣旨的小内侍:“店主人,接赏吧。”
这会是一大清早,店里还没有客人。
其他人蒙蒙地跟着乔琬跪下接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当宫里人走后,进了内室,乔琬当众掀开盒子,“嘶——”一片倒抽气声响起,就连她自己也看呆了。
黄澄澄的,全是金子!
“原来这就是百两黄金啊?”阿岁做梦一般,伸手摸了上去。
“小娘子,今晚上不用点灯了。”阿余嘿笑着,陷入幻想,“一百两黄金,够买几个我啊?”
她当初是三千钱被花娘子卖了的十个、一百个、还是一千个?!不行不行,她算不清了,太多钱了,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果然富人漏漏手指,比穷人一辈子辛苦挣得还多。
乔琬听着哗啦作响的金钱的声音,深吸一口气,很没骨气地也捧了上去:发财了!
虽然刚才小内侍唱旨时提到了金额,但哪里有亲眼见证来的直观呢!
眼下,只有平安还保持着些冷静,默默回身将门窗给关得更严实了。
夜里关门后,乔琬一脸严肃地将阿余、阿年、阿岁、平安给召集了起来,开团队会议,会议主题便是这笔横财的用处。
平安最沉稳,由他先表示:“这是小娘子的,合该由小娘子决定,我等没有这个权力。”
其他三人拼命点头。
虽然目光还是忍不住往上瞟,但那是金子的魅力,他们是不由自主被吸引了啊!何况他们是小娘子的人,小娘子有钱就等于他们有钱!
乔琬笑起来,拿出早包在荷包里的金锭子,一人手里塞了一个:“那日大家都忙活了一整天,这算是你们的奖金。”
“小娘子”
“我早说过,你们既跟了我,我不会让你们吃亏的,我赚得盆满钵满,你们也少不了吃香喝辣。以后再有新人,在我心里,也是比不得你们的。”
四双眼睛直直看着她,等待她接下来要说的话,眼神火热。
她确实有个念头,这些钱,可以用来开新店了!
她觉得吧,既然要开,就买个楼,和眼下这间不一样,走高端路线,赚那些世家贵族的钱去!
她拿出一半来,又有杨娘子出资,二人合伙。
杨娘子又熟悉北市那边的生态,能避开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总比她刚来这起步时被同行眼红嫉妒几番设计要妥当周全。
她越想越觉得可行,其他三人也被她一番豪言壮志激得热血沸腾起来,平安却皱起眉,兜头浇了盆冷水给众人:“人手如何置办?若是酒楼,少说也需几十人,小娘子如今名气大了,还得谨防有心之人混进来偷学方子。”
乔琬沉吟后道:“倒也不难,我们把配方分步骤出来,专人固定负责某一步骤。又或者,我们总店每日熬了底料,叫陆虎他们送去分店?若是无需管店里的事,咱们几人专管熬料还更轻松些。”
实际上,像阿余她们的卖身契都在乔琬手中一样,再去买奴仆,只要谨慎核对清楚,有卖身契在,奴仆叛主的事情很少见的。
第53章 新店开业
四月芳菲尽时,新店址后院的桃花始盛开。
为着这半墙桃花,半墙杏李,还有院中半扇湖,乔琬看过便将店址定了下来。
至于前头,原先是个中档酒楼,大堂干净宽敞,装修又雅致,需要折腾的地方不多,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一应定制有劳杨娘子操劳。
买下之后,乔琬才转过头来审视这铺面的位置——临主街,客流量大,周边食店也不大多,故价钱也很好看。
咬牙狠心之后掏齐了银子,这下,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一间产业,虽亦有杨娘子之力在其中,不过,旧店那儿,却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了。——趁此机会,她厚着脸皮去问了杨娘子与邱娘子,想着将旧店也给买下来,没想到一举得成。杨娘子看在二人即将合伙做生意的份上,邱娘子更是早有回乡之意。
此时乔琬才总算生出从要交租子的漂泊状态到真正落住脚之感,也才有了些创业实感。
以前么,干不下去了,大不了不租了,投靠远房亲戚或是靠攒下的积蓄回乡下买屋置田也使得。
现在突然有了要负责任的感觉,乔琬就像个浪迹花丛的渣男头次从良一样不适应。
与杨娘子两人大致分工了下,乔琬负责食单制定、餐品把控,人员上岗培训等,其实这些内容,基本都延续了老店原先的风格和制度,乔琬大概只是需要归纳整理一下方法,传授给新人就是。
而杨娘子则更有经营一道经验,便负责推广销售,宣传造势,以及食材的采买,联系供货商等等
其中选人是重点,两个人便一起跑遍了奴市,换了好几个牙人挑看,杨娘子又让熟悉的奴隶商留意有否踏实能干的,最好是需懂点厨艺,帮厨么,刀工还是需要的。
开新店后头段时日乔琬的精力恐怕都要泡在新店里,旧店——原本她比较看好沉稳可靠的平安,平安却拒绝了,他更愿意呆在后厨,不愿与人打交道。
发掘了平安的厨艺后,乔琬也不忍心将这样一个人才给埋没在烧火片肉里,便将人提拔成了“厨师长”,又系统地授以他底料熬制的步骤,直至亲口尝到满意的味道,才算出师。
崔娘子、马娘子仍在店里帮工,人手尽够了。
平安拒绝后,乔琬又将目光投向了阿余,阿余却也拒绝了:“阿余跟着小娘子,若小娘子遇上那等无赖,我如今也能将他们打趴下。”
咳,若乔琬仍是那高门贵女,阿余便是她的心腹大丫鬟,又是贴身保镖,简直辛苦。
乔琬感动之余,给对方加了薪,又把阿余给乐坏了,歪到阿岁面前去显摆。
接收到来自阿岁受伤的眼神,乔琬觉得很有必要定个规矩,便是员工之间不得讨论薪资!
既如此,乔婉干脆将旧店员工都给分了下工。
平安、阿年留在旧店,一个管着后厨,一个负责旋转小火锅。
阿岁去新店,外向的性子适合带新人,还能顺便教他们一些表演类似于报菜名、破猪肚鸡一类。
阿余则随身跟着她,东西奔波,算算帐、打打下手。
另,两店管事的人选也十分紧要。
不似选帮厨、跑腿、伙计那般,只要踏实、本分、机灵有其一长就够了,管事类似于店长一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机应变处理突发事件,巧妙化解危机,所以需要的是全能型复合型人才。
杨娘子传授经验,二人一商议,定下了用人选择规则,日后若再开设新店,也是适用的。
眼下旧店挂了歇业的牌子,关起门来,新人们都在店里培训。
两家店一共十名跑堂,两位管事,新店四个帮厨,一个庖厨长,各自有老人们带着,乔琬监工完偶尔回来巡视一番,偶尔从店后院外窥见里头整齐划一身影,点头表示满意。
殊不知自己这番景象落在他人眼里一如当年上学时期总在后门游走的班主任一班惊悚。
旧店新店两位管事的人选也定下了,杨娘子带人来给乔琬过目。
旧店需要守成之人,安排的管事名叫季安,三十七八年纪,礼数周全,说话做事滴水不漏,礼数周全。原先是一富商家中管事,专管后院事,据说这富商府上姬妾众多,故此人很有端水之能。富商染上赌后,家产奴仆尽数都发卖了,季安便在其中。
新店则更需要开拓型人才,安排的管事名鲍宣,二十五出头,年轻人有朝气,先前是某个获罪官夫人的嫁妆铺子的管事。主家定罪后,下头的人手也都被发卖了。
乔琬按自己一套面试技巧面试过,抛出后世自己最不屑之情景题,问他们该如何解决,都答得不错——虽不是尽善尽美,但管一间店铺,又不是要他们去做国君,已够用了。
又便宜,乔琬对此很是满意,挖到宝了一样乐呵。
又添置了几名洒扫,眼下两边铺子后院都有屋舍院落空地,养鸡鸭、自家种些菜什么的,还有厢房住人,库房储物,需要人整理打扫。
再回到新店装修上,虽不需要大改,但食店油污、斑驳痕迹、地面起翘等日久磨损角落也诸多,需要重新粉刷墙面、整修地板,一楼正中大台有个表演台子,原先此处有胡姬表演歌舞,日后乔琬规划着再请个戏班子来唱几出戏目也好,加上二楼三楼都是“回”字形结构,配以雅间,在楼上不开门也听得清楚。
便将台子也重新修缮搭高了。
这是个大工程,又细致,急不得。
不几日,杨娘子托人订制的大圆桌、小方桌、比高脚凳更加舒适的靠背椅便进场了,因量大,又是老熟人,价格很是优惠。
又几日,乔琬淘来装饰的花草绿植,古字画等,又是乔琬在那古董摊上追求“性价比”之选择。
最后就是各种锅碗瓢盆、餐具酒器等了,这是花了大数目的,甚至是目前除了买铺子外最大的一项出处,盖因都是名窑出品,品质很不凡——这边客人们不乏达官显贵,见多了金银器具,在这开酒楼若不拿出点上档次的好物,恐怕要被嫌弃的。
装修简单可以托词为“朴意”,配合一些花草摆件也能体现出野趣来,餐具却是见微知著之环节。
到底有没有真料,一瞧便知。
眼下,只等人员到位,便可开张了。
乔琬有些紧张,杨娘子却说不急。
待她找人算上一卦,挑个黄道吉日,再开业才是。
乔琬也和老店这边的食客们都说了一声。
监生中,不乏有家住北市附近的,闻之欣喜:“我爹自朝会之后便一直念叨我如何不早些告诉他这火锅之物,我只说是太远,谁知小娘子这就将店开那么远去了!”
“太好了,日后,某也可带祖父母尝一尝这火锅味儿,他二老自尝过一些我带回去的冒菜便念念不忘呢。”
也有不舍:“小娘子日后便不再这边店里了么?”
乔琬笑道:“若那边事毕,奴也还是会来此看着的。”两头跑么。
徐璟带来贵妃贺礼,并问:“新店如何了?”
乔琬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惊愕,贵妃居于深宫两耳不闻宫外事如何得知她的事迹?
徐璟眨眼:“宫宴上火锅,她觉得这味道很是熟悉。”
乔琬便想起来有一年冬至她也是心血来潮,做了个火锅送去贵妃宫里。
初次摸索,其味自是比不上如今已趋于成熟的配方,不过,乔琬还是有些感动的,她一个小小宫女,怎么劳千金之躯贵妃娘娘记挂这般久。
乔琬摩挲头上狸奴簪,取下,笑道:“我如今也总算没辜负了娘娘一番好意。”
眼前之人笑意明媚,徐璟垂下眼,想说,其实很早之前,她布衣荆钗地站在那儿摆摊,身上焕着重获新生的朝气,自那时起,她就已经没辜负贵妃好意了。
他微笑问:“什么时候开业呢?”
杨娘子算出来的日子是五月初二,过不几天就是端午了。
徐璟又道:“老递了折子,上请致仕,陛下已经批了,只待封赏的旨意下来。”
乔琬微微惊讶:“这么快?”
而后了然。
李祭酒几经官场沉浮,多次遭受打压,当年意气不再,恐怕早想着颐养天年,应当已经不是第一次递折子了。
自己执意要走,干脆将身上责任摆烂全丢给学生手下,做给皇帝看,皇帝留也留不住。
“届时,老师打算宴请同僚,他们提议吃火锅。”徐璟以询问的目光看向她。
乔琬笑起来,看什么,她还不让人吃火锅啦?
“阿余,咱们是不是该多备几张十人大桌的?怎么感觉来店里聚餐的人越来越多了?”她不接这茬,故意说其他的。
退隐归家,远离官场。没了权力,李祭酒便不再是一些人眼中钉,至于是否会认出她,她想,应当也不那么要紧了。
五月初二,新店开业了,招牌依旧是一锅炖不下,右下角一行小字,陈桥门分店。
门口一面白墙上画着巨型宣传画,咕嘟嘟冒着热气的锅子。
不知为何,新店的员工们都特别的相信他们生意一定会好,特别是在开业前聚了次餐之后,对自家的味道更自信了。
新店生意果然非常好。
乔琬与杨娘子坐在二楼雅间里喝茶,看一楼大堂人声鼎沸,心里时上时下的那块石头落了地。
杨娘子有经验得多,早没有了最初做生意的那种忐忑,她对她们火锅店很有自信:“早便说过了,你的火锅来北市,一定大有可为。”
她不止是相信乔琬,更是相信自己的眼光。
又哼道:“区区石记,东施效颦耳。”
那副跋扈样子,很是娇美。
乔琬忽然就觉得,她的语气莫名熟悉,店里的那些员工们莫不是被她打的鸡血?
第54章 贵妃锅
老店由管事试管了几日,已逐渐步入正轨。
新店开业,乔琬居多数时候都在此帮忙。
监生们很是不适应,每日与他们插科打诨的小娘子便成了个几乎和他们父亲年纪相当的阿叔,且季管事虽然长得一团和气,眼里却总是目露精光。
趁着端午假,家住附近的,便相邀到北市新开的一锅炖不下又陈桥门分店小聚。
也有那撒泼打滚,说服了家中父母长辈,提前在店里订了一桌过节的,免去母亲操办宴席之辛苦同时还能解馋——花自己钱吃,总是舍不得点这点那的,如今不要自个掏银子了,不得可劲儿点好些贵价菜么?
于是乎,这个牛筋丸子点上,先来两盘打底,这个松茸和鸡枞菌各来一盘尝尝鲜味儿,还什么深水海参、麻辣鱼片,寻常爱吃的那些菜式,统统都端上桌再说。
蔺舒轻车熟路地点好菜,又选了经典的鸳鸯锅底子,朝一旁父母妹妹笑道:“今儿可算能带你们来尝尝这味了,敞亮!”
蔺父、蔺母慈爱地看着儿子,蔺母温声道:“你与妹妹高兴就好,我与你父亲随意即可。”
不多时,火锅端上了桌,蔺舒坚持提议让他们一人先喝一碗这大骨汤,撒上小料台盛来的葱花虾皮,鲜美的很。
蔺父蔺母拗不过他,便依言试了试。
“如何如何?”
“果然鲜香。”见父母也赞不绝口,蔺舒便更骄傲了,催着跑堂的上菜。
菜端上来,蔺父见竟还是生的,一时有些不适应,还以为是店家糊弄他们,不由得微怒道:“如何能让客人吃生食呢?”
蔺舒已见怪不怪道:“爹,您小声点儿,也不嫌丢人,这火锅就是这样吃的,即吃即烫,否则一通杂乱倒下去,味儿便串了。”
蔺母也嗔丈夫:“少见多怪,莫作乱。”
蔺父不好意思地闭上嘴。
人小手短够不着锅子的蔺云小姑娘,仰头崇拜地看着替她碗里夹肉兄长,糯声道:“阿兄今日好生俊朗。”
蔺舒一高兴,便多给小妹夹了个丸子:“阿云小心烫,这鱼肉丸子极嫩,内里还有汤汁儿肉馅。”
蔺云咬一小口,馅心流了出来,忙去嗦,咸鲜的!
她吐了吐舌:“果真烫!”
蔺母连掏了帕子替女儿擦拭嘴角的油滴:“吃得这样不讲究。”
总之这样一副温情脉脉的场面,今日在一锅炖不下内并不少见。
因着是老熟客了,乔琬过来打了声招呼:“蔺监生,端午安康。”
蔺舒扭头一看,嗬!这不是几日不见乔小娘子么!
当下便微笑着给自己父母与小娘子互相介绍了。
蔺云小姑娘睁着大眼睛好奇打量。
乔琬送上一碟巴掌大粽子,有鲜肉馅蛋黄肉馅蜜豆蜜枣馅:“自家包的,比不得专门做粽人家,送给诸君尝个鲜,沾沾时节,望莫嫌弃。”
“做得很好,这样漂亮的粽子都能拿出去卖了,竟是送给我们吃的?”蔺母惊喜,嘴上夸赞不停,“好巧手,好心思。”
这一顿吃得是阖家欢乐,,团聚之乐,只不过在结账的时候,蔺父接过账单登时双目圆瞪:“逆子你点了些什么古怪这是要吃穷你老子!”
蔺舒吓得一抖便跑远了。
乔琬又依样给其他几桌老熟客送了粽子过去,收获一片感谢。
也有那新客,从前在石记吃过,又尝了她这儿的,奇怪道:“这火锅,这火锅不是由石记传出来的吗,小娘子这为何这样多花样。”
乔琬便笑笑,也不直接戳穿那石记抢占人家专利的勾当,免得被记恨上,只道:“我们家这汤就与其他人很不同,大骨汤起码熬了两时辰,菌汤又不一样,突出个鲜味、清香来。红汤都是实打实的牛油熬成,醇香,不伤胃。郎君觉得吃这如何?”
那客人点头,很赞同:“你们这汤确实好,若你们早些开,我也不至于把那石记锅子当个宝了。”
“客人不知道吗?我们家从前在国子监那块,开了一整年多了,积累了些客源才敢来此开更大的店。”她状似不经意提起。
那客人较真,果然认真算了算:“哦?如此算来,你们比石记还早了半年多。小娘子和气,却不想被人学去了这秘方。”
乔琬笑道,“郎君方才不还说了吗?我们家这汤更好的多。”
“小娘子说得是,我以后只来你家吃,这等偷学人手艺者开的店还是莫要去了,学也学不到精髓。”
还有在美食节上吃过后念念不忘的,偶然欣喜发现分店开至家门口来了:“想了我好久!”
鲍管事逮着这种念念不忘的回头客就开始推销:“郎君住得近,办张会员卡吧,每次来吃还能打折。”
“会员,卡?”回头客懵。
“这是本店转为回头客设的优惠,郎君充多少都送十之一成,若充五百文,送您五十文,卡里便有五百五十文。每次来吃只报上姓名住址,替您在专人账单上划去每回所消费金额,便不必此次来都带荷包了。”
鲍管事一脸的真诚,“郎君办一张吧很优惠的,本店会员每次吃都能打九折。今日办卡,再送您一盘粽子。”
天底下竟还有这等划算!
那回头客听了,忙不迭办了,一充就是一千文。
“这账上便有一千一百文了?”
“郎君好算术。”鲍管事笑道。
鲍管事简直是当销售的一把好手,对着新客,他又有另一套说辞:“娘子第一次来,吃着觉得口味如何?咸淡可合适?”
那娘子与丫鬟两人来的,一看便是非富即贵,此刻擦嘴笑道:“很不错,你们家的口味很合我。”
鲍管事便笑了。
他生得唇红齿白,面目清秀,惹得这娘子都不好意思了。
鲍管事趁热打铁:“既如此,娘子何不办一张我们家会员卡?如今我们新店开业,转为新客制定了一套优惠今日办卡,我再送您一盘粽子。”
那非富即贵娘子被他哄得晕头转向,当下便答应办了。
这便是语言的艺术了。
推销是碰到每个人都会推的,粽子,是每桌都有的,不管办不办卡。
新店第一日的流水在鲍管事的努力下,可以说是十分好看。
或许也是乔琬以奖金分红制激励他的缘故。
杨娘子以为,此举再妙不过了:“从前只以为你有庖厨之技,没想到,竟还有御下之才。妙哉妙哉。”
寒暄过后,又气愤不已:“今日我去个绸缎铺子看账,听见石记的人在那颠倒黑白,污蔑我们家模仿的他,竟还真有人信!”
乔琬掀起一只眼皮,嘲道:“说不定是他们请来的托。”
杨娘子“嗤”地一笑:“倒也可能。”而且可能性还极大。
乔琬想了想道:“虽暂时还没什么流言,咱们也不能坐等人家欺负到头上来,先前顾着初来乍到,已经忍许多了。杨娘子可有好法子?”
杨娘子思忖:“若照我之前脾气,被人倒打一耙,定是要持棍棒携家丁找上门去讨说法的。”
呃,乔琬忙道:“其他法子呢?”
“没了。”杨娘子陷入苦思。
乔琬道:“咱们编故事吧。”
“编故事?”
“对,编的越细越好。”
一点饮食趣事,既不风流也不香艳,甚至算不上隐秘,想来贵妃娘娘一定不会介意。
终于是要借用“贵妃同款”这么高大上的名号了。
还记得摆摊创业路之初,乔琬担心卖不出去便想过借此打广告来着。
于是乎来吃火锅的客人们就发现店里新上了一则表演,算不得戏,轶闻而已。
店里有个跑堂叫宋浦的很有些表演天赋,和阿岁这个兴趣班一搭,排了两遍,就很像模像样了。
宋浦扮作客人走进店里。
“哟客人来吃火锅啊?今日想吃个什么锅底我们这有辣锅骨汤锅菌菇锅番茄锅四色卖的最好,还能点双色鸳鸯锅,比单点只贵五文钱。”店小二阿岁猫腰笑请。
宋浦左右看看,嗯一声,傲道:“听说这火锅最先便是从你们店传出来的?”
阿岁“嗐”了声,夸张道:“客人说的不错,我们这火锅还有个别名,客人可听说过?”
“哦?没听说过,你倒是说来我听听。”
“贵妃锅。”
“贵妃锅?”
“不错。”
“可是有什么讲究,怎么叫这么个奇怪名呢?”宋浦不解,“与贵妃醉酒有什么关系?”
“不是杨贵妃的贵妃,嗐,是咱们本朝沈贵妃!”阿岁清了清嗓子,绘声绘色道来,“说那一个冬天啊,我家店主人还是个司膳局宫女,做得一手好吃食,却默默无闻,偶然间得贵妃看重”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这宫廷事、后宫事,古往今来都是食客们最爱。
“所以说咱们吃的这锅子竟是与宫里娘娘一般了?”
“贵妃何许人也?她宫里爱吃的东西,陛下自然也吃过了,咱们也算是尝着了‘御膳’了!”
“怪不得这味儿这么鲜灵,我就说比那石记好上百倍。”
“原来如此,还有这等渊源。”
“你们竟都不知道么,这店原先就在国子监后门开的一家小摊儿,后来开了店,又到咱们这儿开了分店的。”
用真真假假的轶事激发起食客们的讨论欲,再适当留白,他们自个便把细节补充完善了。
越完善,他们就越相信自己参与补充的故事是真的。
当然了,这本身也是真的嘛,她只不过是将时间给模糊了下罢了!
第55章 十二火锅令
楼外有一堵墙,原先粉白一片,空荡荡的。
又因此处原先是酒肆,除了日常油污以外,不少客人喝大了,刚拐出店门,被夜风一吹,便扶墙在此呕吐起来。
更有甚者,趁夜深人静四下无人时,做出猪狗不如之事。
长年累月下来,此处已是腥臊不堪。
乔琬请人狠狠洗刷过,又重新刮了腻子,焕然一新。
杨娘子不解:“你留着此处要做什么?”空荡荡的,又不好看。
“要么请个诗社来在此题诗?或是做幅画?”她不出片刻便规划好了。
乔琬却卖关子:“先留着,等日后自有用处。”
杨娘子性情中人,凡每过一日便等不及问她这墙的用处可想好了?
日复一日,总算被她给蹲到了。
彼时乔琬正用她那狗屁不通的野路子花体字往墙上摹。
起头五个大字,行楷二号加粗,“十二火锅令”。
杨娘子一头雾水。
这只听过花神令,却没听过火锅令是何物呢。
就看乔琬又另起一行,稍小些字体,居中写“之一——异域风情”。
杨娘子更是不解。
又起一行,用再小字,蘸朱砂,在右下角写“陆月”。
杨娘子恍然:“原来你昨个送我府上叫我尝的那些新锅子便是药用作这些。”
乔琬丢了笔,没丢中洗笔盆里,只好爬下梯子重新捡起来再老老实实丢进去:“杨娘子以为如何?”
“昨儿你送来锅子时,正巧碰上我家郎君归来,他喜欢那酸辣口的,叫甚冬冬”
“冬阴功。”
“对!冬阴功。”杨娘子笑了笑,“我却觉得那黏糊糊放了辣白菜的吃着方便,还有汤饼在里头,又很入味。”
“这叫部队锅。”乔琬也笑了笑,“果然个人口味各不相同,家附近小郎君们则最喜欢那乳茶锅子,放些蜜豆芋圆仙草冻进去,夏暑尽解。”
杨娘子点头,不错,又迫不及待问道:“你上回与我说的火锅节?”
“便是这个。”
乔琬与她进了后院,在半扇湖边的凉亭坐了下来,先不疾不徐给二人分别倒上一盏茶,再细细与她补充。
“这十二火锅令——想必娘子也看出来了,我借的是十二花神之名,化用了一番,仍旧对应一年中十二个月份。”
杨娘子点头。
“火锅节,上回我们已经商议过了。”
“每月初一更新当月主题,每次上新对应主题的几至十几道不等数目的锅底。点单本次火锅令食单上锅底及菜品的客人,根据消费金额便可获得对应数目的助力签。
将手中所持助力签投入贴有对应锅底名称的计票箱中,月底统计签数,只有签数最高者才会保留至常驻食单上,而为此投签数最多的前三位食客可免费换购一次该锅底。”
“最主要一点,上个月签子不可留到下个月用,得有时效性。”乔琬狡诈一笑。
杨娘子听了,有些紧张,又觉得这玩法很刺激,便问道:“若是食客们投了自个喜欢的锅子,最后又没能留下,会不会生气?”
“不会的,”乔琬越发得意,“那也只能怪他们不够努力,消费不够多,,否则,”
她哼哼两声。
“其余的锅子,不定时返场,或许很快再见,又或许归期渺茫,只看各位呼声如何了。”
她借鉴的,是后世某些造星节目的一整套流程。
杨娘子忍不住脱口:“你怎的比我还奸呢?”
乔琬只惭愧了一下。
骂便骂吧,要骂她店也好,还能黑红一把,正炒反炒都是炒么,还省了打广告钱。
骂完了还得为自己pick的锅底子买单,投得越多,越不希望打水漂,果然是钱在哪,爱在哪。
杨娘子也不愧是奸商,很快反应过来:“算签的时候也可以当着大家的面,譬如定个日子定个时辰,把咱们那戏台子给空出来,声势浩大些。赚那么多,也不差这会请大家吃茶嗑瓜子的几个钱了。”
乔琬抚掌:“我这便记上!”
立马从袖子里掏出个针线缝的巴掌大小册子,炭笔勾勾画画记了下来。
杨娘子喝茶吃点,叹道:“这真是个好法子,越品越香。”
每月轮换一次,不至于战线拉太长,客人失了兴趣跟期待,又能以这种方式试出来那些能赚钱的锅子,再留下来。
还能给店里打广告,新颖又吸睛,绝对招人!
茶叶商苏恺照例走进那家火锅店,路过就被那片广告墙给吸引了,原来白花花的一片,走到附近都晃眼睛,眼下用黑红的墨汁题了字,显眼无比,就是纵马从这主街上过,都会被吸引看过来。
再一细看,嗯,什么叫火锅令?
揣着疑问进了店,立刻便被解答了。
实在是那一排红绸盖着,只余顶上开个小口子的锦盒太过惹眼,细数了得有七八个,各个面前还贴着锅底的名字,正有人打着饱嗝,将手里的一些木头签子往里投。
鲍管事眼熟他,记得这位是店里头一位办会员卡,还一下往里充了十两银子的大客户,忙挂起笑迎了上了:“苏郎君,哎呀呀,今日可巧,碰上小店新活动,可要看看?”
苏恺怕错过什么,忙道:“鲍管事可给我讲讲。”
鲍管事便又发挥他那三寸不烂之舌,给大客户讲解一遍,这活动是怎么个玩法。
“这真是”苏恺也觉得新奇,当下便道,“拿来我看看食单,方才走过,见店外写着甚么异域的,便是本月的题目了?”
鲍管事点头,递上食单:“您瞧瞧。喜欢酸辣呛爽的,可选冬阴功锅。喜清淡、口味偏微甜的,寿喜锅准没错!这个部队锅,不少客人评价是甜辣浓郁,实惠量大,里头什么配菜都齐备了,所以也稍贵些,另外有想吃的还可以再点。还有甚么乳茶锅、冰沙锅,这些都是解暑解渴的小食,做不得主食,吃个乐呵,这咖喱锅酱香风味,浇米饭上可是一绝”
苏恺光听着已是应接不暇,便与友人一人点了一道自个想吃的,等上来后又互相尝了尝。
“还是我这冬阴功锅风味足,有些像那糟粕醋锅底的酸辣之风,够味!”
友人亦不服气:“成日家吃那般重口,肠胃都不适,还是不如我这个寿喜锅清淡怡人!”
二人争执不下,皆要为自个喜欢的味道证明,总不能拉着过路食客评判。
这时候大堂里那些锦盒便成了他们手中签子的好去处。
“待月末再来,届时便知谁的口味好。”
苏恺哼道:“赌就赌。”
表面上他云淡风清,实则紧张得不行。于是第二日又悄悄溜了过来,又点了冬阴功,又悄摸地投了签子。
就在他心满意足要打道回府之时,却发现身边另一桌客人给寿喜锅那盒子里投了十数支签子,他登时瞪大眼:他一个人吃到扶墙走,也才吃了四百多文,也就是四支签子!
这如何比得过人家?
不行!
苏恺的好胜心在此刻发作,回家后呼朋唤友,相邀请他们吃火锅,七八个大汉足足吃了一千五百文,那便是十五支签子。
这下,苏恺总算满意地笑了。
只是,夜间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总还是忐忑,又想着万一旁人也吆喝亲友一块去吃呢?
此刻的他没发现,他早已中了店家的消费陷阱,并沉迷不拔了。
不仅新店上了这活动,老店里,也是这样一套,只不过广告牌要比新店小得多得多——依旧是那一块孤零零木牌。
监生们便伶牙俐齿得多,给店里平增不少气氛——大概也是因为学生党没什么钱应援,就只能充当气氛组打打嘴仗了。
在此留学的琉球学生与高丽学生听不大懂汉话,但鼻子总是灵的,闻得到每日放学自校外飘来的神秘香气,闻到这香气的监生们就像是神秘组织一样,不约而同朝着某目标而去。
这香气似乎是在宫宴上闻过的,那种名为火锅的美食。
吃腻大锅饭的留学生们对此念念不忘已久,便有一日相邀去寻神秘香味的来源。
跟踪监中其他学生,可算是被他们找到了地方。
“一锅炖,不↑下↘↗?”
高丽有个学生,汉话还算不错,轻声念了出来,招致前头的宋朝学子耻笑:“什么时候把你们那乡巴佬口音念对再来开口丢人吧!”
高丽留学生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们刚来,就因为食堂打饭排队问题和监中原本的监生们起了一次冲突。
后面又因为将某样东西错认为是他们高丽国的,与监生们又闹了不小的矛盾
反观琉球,那一群伪君子、真小人、笑面虎!
明明他们也是外来的,留学生,不与他们互帮互助就算了,竟还反过来帮着汉人嘲讽他们,那副做派,看了真叫人作呕!
高丽留学生们脸色阴沉地走进了火锅店。
所幸季管事是个妙人儿,规避风险很有一手,见两拨人群气氛不对,便吆喝着,赔着笑,特意将他们座位安排得远远的。
第56章 君子
“白菜,辣白菜!”点餐的时候,一圆脸留学生揪着另一名留学生的袖子,有些许按捺不住的兴奋。
因入乡随俗,他们也都统一换上了干净整洁的襕衫。
高丽人体型与宋人相似,不似琉球人较为瘦小,混在一群襕衫学子中,光看外貌,几乎辨认不清。
见他们激动,方才那开口嘲笑的监生又“嗤”地一声:“少见多怪,小家子气!”
这一句,高丽学生们没听懂,不过看其表情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因为看见辣白菜而高兴的高丽留学生冲动之下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监生不屑,故意盯着他的脸,放慢了语速,挑衅道:“说你们高丽人没见识,井底之蛙,这会听懂了吗?”
“你!”
“顺焕,算了。”
留学生里,被称为顺焕的是那位站起来的,用家乡话制止他的这位明显年纪要大一点儿,想的也更长远。
他们身在异国求学本就艰辛,又是他们高丽王赔上一位公主、许多珠宝才难得换来的的珍贵留学机会,还是不要给四王子惹事了。
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来大宋学习宝贵的知识和技术,带回去为高丽奉献。
朴顺焕生生被扯着坐了下来,只是脸色不忿:“阿兄!胡绩他们实在欺人太甚!我们又没惹祸!”
“你若不高兴,一会多吃些辣白菜。”朴顺珉面不改色。
他便不敢再说什么了。
跑堂给两桌上锅子的时候,季管事也分别过去给两拨人说明了近日的活动。
“参加!”朴顺焕吃着锅子,只觉得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方才的不愉快早抛到脑后去了。
心里已经决定了,他要把所有的签子都投给部队锅和辣白菜!
季管事笑眯眯的:“好说,好说。”
饮足饭饱,朴顺焕用高丽语笑着与兄长交谈:“这真是来宋后吃过最好吃的一顿了,特别是那锅底汤,火辣辣的。”
朴顺珉也笑笑:“好吃,下回请四王子一起来。宫宴上我看他也很喜欢。”
“好。”
几人结了帐,又领了签子,到部队锅的盒子面前准备投进去。
不曾想冤家路窄,又碰上胡绩一行人。
少不得又受一顿冷嘲热讽。
朴顺焕被兄长教育后,逼着自己不去听那些难听的话,只冷静地投签子,打算投完就离开。
转身的时候,不知被谁从背后推了一下,身体猛地向前,踩着红绸就摔了个五体投地,还带倒了投签的盒子,里面积攒的助力签哗啦啦散落一地。
“顺焕!”留学生们围了上来,忙将他扶起来,检查伤势,七嘴八舌:“怎么样?”“伤着哪里了?”“你没事吧?”
“哎哟!这快!捡起来!”店里的伙计们纷纷收拾地上的签子。
朴顺珉皱着眉,大步走上前来:“胡监生,君子动口不动手,是你们的话。”
胡绩也是愣了愣,脸色非常不好。
好在店里因为活动,到处都是红绸,朴顺焕只是摔在了厚厚的红绸上,并未磕碰流血,只是有些狼狈。
此时从惊吓中缓过神来,黑着脸,从身后扯住兄长的衣袖,用不甚熟练的汉话制止兄长为他出头:“阿兄,算了,他们不过是嘴上说的好听,只知道要求别人,从来不约束自己的人!我们走吧。”
胡绩皱眉:“这可不关我的事。”
转身,从众人面上扫过,抓住一个面色有些紧张的监生。
他哼了一声,拨来同伴,伸手将那作乱的监生提了出来,严肃道:“何熹,给人家道歉。”
闻言,高丽留学生们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尤其是朴姓兄弟两个。
何熹刚刚还有些担心,这会见被发现了,破罐子破摔起来:“凭什么要我道歉?胡四,你不是最讨厌他们这群留学的吗?”
胡绩显得有些生气:“那是因为他们有错在先!该骂!我是看不惯他们,却不是叫你们惹事!”
何熹撇了撇嘴,嘴硬道:“有什么分别?反正我不道歉!”
气氛一直僵持不下,见这边有争执,季管事忙过来,很是惋惜:“怎么了这是?客人们有误会,好好说开就是了,何必伤了和气呢!”
胡绩摇头:“不干您的事。走,我们外面说去,别耽误人家生意!”
胡绩因为有钱,经常请这身边朋友们吃饭,故很有些话语权,便都呼啦啦地出去了。
留学生里头,朴顺珉年纪最大,后辈们也都看向他。
“走,出去。”他也发话了,他倒要看看这群自诩君子的国子监学生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门外,胡绩身边的其他人已经劝开了:“何三,你何必犟呢?”
“是啊!这事确是你做的不对,也不是说那高丽人就不可恨了,只是怎么也不该动手啊!”
“是啊是啊,轻则叫他们日后多了件咱们的把柄,重则,他们要是告到杨监丞那儿,咱们少不了吃瓜落!”
“挨训都还算好的了,若被徐司业知晓了”
此话一出,剩下的监生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抖,一直不情不愿的何熹听到这,才露出一丝害怕来,表面还要不耐烦道:“好了好了,我道歉就是了。”
正巧朴顺焕他们过来了,何熹一通倒豆子,语速飞快生怕旁人听清似的:“对不住,我刚刚不该推你!”
朴顺焕懵了:“啊?你说,什么?”
他的汉话不太好,也就听清楚“刚刚”两个字。
何熹却已经气鼓鼓地走了。
剩下的烂摊子,只好胡绩来替他收拾。
这会,他收起平时那些不屑跟嘲弄的神色,严肃道:“今日他推你,是他不对,刚刚他同你道歉,诚意不够,现在我再代他向你道一次歉,对不住,朴顺焕监生,如果身体有不适之处,请一定要告诉我,我来出看大夫的诊金。”
朴顺焕也不好意思起来:“没没没,没事,我也没摔痛身上”
胡绩又看向朴顺珉,对方朝他抱拳:“你是君子。”
胡绩点头,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他们和这群高丽留学生的矛盾并没有消失,只是,丁是丁,卯是卯,一码归一码,有错就要认,这才是泱泱大国风范,才是好男儿。
这段本邦学生与高丽留学生之间的矛盾风波暂时告一段落。
又过了段日子,一向与本邦学子和睦较交好的琉球留学生之间又出了幺蛾子。
起因是一名初入学的监生在从茅房回课室的路上贪玩,捡琉球留学生的监舍那边枇杷开得正好,就想着摘一些回去当零嘴。
刚爬到书上,树下就经过两名琉球学生,嘴里叽里呱啦,旁若无人地说着琉球话。
若换了另一人,定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
可是这名监生的父亲刚好在翰林院任职,手里编撰了一册关于琉球国风土人情、语言习俗的书册。
这监生把这书当闲书看过,记得一些内容。
也就听清楚了这俩琉球学生大声嘲笑他们本邦人如何愚蠢,被他们表面友好给骗了。
随后便是一长串嘲讽本邦人的话,类似于“猴子”、“乌龟”之类,虽然骂的比较清淡,但也是他们搜肠刮肚想出来的词汇,其中带的恶意可不小。
这监生虽然生气,但也没失了理智,自知以他一人是打不过这两个矮胖的琉球人的,而且此处还是他们的“老巢”,便猫在树上,等二人走后,才飞速回去摇人。
自然也少不了添油加醋地将二人的言辞复述一番,甚至还学了对方的神情、姿态,既滑稽又可恨。
这可算捅了马蜂窝了。
国朝什么都不缺,但最不缺的,便是人了。
抄凳子的,抄扫帚簸箕的,抄廊下养的盆栽的,都有。
什么也没抢到的,挽起袖子冲到最前头打头阵冲锋去了。
气势汹汹路过高丽留学生的监舍时,倒把他们吓了一跳,毕竟两拨人有矛盾在先,自然将对方的怒气代到了自己身上。
开启防御模式的同时,众人还有些蒙:他们最近啥也没干啊?
不过似乎大家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径直朝琉球人住的那边去了。
高丽人从担惊受怕的状态中立马转变成看热闹心态,一窝蜂跟在讨伐琉球人的监生们背后,嘴里还呼朋唤友:“宋人和琉球人打起来了!走,看看去!”
琉球留学生们正喜笑颜开地围在尤其写家书,猝不及防监舍的大门被踹开,监生们潮水般围了进来:“背后说人坏话,算什么君子!”“口蜜腹剑,如此阴险狡诈,小人!”
回去通风报信的那监生指着琉球留学生中一人道:“就是这厮,方才骂的最多!”
“啊呀呀呀——”
“哎哎,不,不是我们,是误会,是误会!”
监生们懒得听他们解释,
心中怒火熊熊,全是一颗真心交友却被玩弄了的耻辱。
人数上,监生们便完全压制了,琉球学生被打得嗷嗷叫。
“不是我们说的,是高丽人!”“对,高丽人说的!”
他们身形矮小,看不见后头跟来的高丽留学生,灵机一动,想到两方的矛盾,便顺口推脱了出去。
这下,原本开心看戏的高丽留学生也站不住了:“揍他们!”“竟敢污蔑,我们!”
“一起揍!”“冲!”
互相看不顺眼的高丽留学生和本邦监生,在狠狠揍琉球人这件事上出奇地默契。
一方累了,另一方立马补上。
拳拳到位,又不落重伤。
揍得他们哭爹喊娘,连连求饶,毫无还手之力。
场面一片混乱,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大家自然也忽略了门口一道小声的提醒:“徐司业、徐司业来了!”
战事正酣之时,一道严肃冷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不去上课,这是在做什么?”
第57章 有口难言
混战以三方被徐璟罚将孔明的《诫子书》抄上百遍而止。
先动手的那几位本邦学生更是被处以停学三日以静思己过,反省自身举止如何荒唐,是否该偏激急躁。
又要他们以此为题写一篇文章出来,榜而告之,供人围读。
国子监的监生们为此很不服气,觉得徐璟错判了官司,却又不敢有什么意见,只敢在心里郁闷。
郁闷着,便想吃些好吃的来抚慰一下受伤的心。
当他们在本该上课的时间出现在火锅店的时候,乔琬着实吓了一跳。
逃课?还是成群结队的?
这么明目张胆么???
在乔小娘子狐疑的目光的打量下,柳廷杰心虚地解释道:“我们这几日在家休沐。”
这非年非节的,又不是旬假的日子,休什么沐?
乔琬以一种“懂,我都懂,不必解释”的表情笑了笑。
柳廷杰更不好意思了,坦白道:“我们与留学生起了争执,一时冲动,徐司业命我们停学三日,回家思过。”
“噗嗤”乔琬没忍住当面笑了出来,连忙又收住:“我不是在笑你们,柳监生。”
只是没想到到了这历史上不存在的朝代,琉球人也是搭建起汉人与高丽人那昙花一现的友谊的重要桥梁。
琉球人面前,其他矛盾可以放一放。
难怪乔琬想笑了,可惜监生们不懂这个梗,显得乔琬的解□□盖弥彰。
“只是他们有错在先,诸位何至于被罚得这般重?”
她问的,正也是监生们不解的。
就有一监生沮丧道:“自那群留学生来了,哪里是来求学的,分明是享福!饭堂有他们单独打饭窗口,监舍也是新筑的处处都要我们本邦人让着他们,拉偏架,徐司业都这么偏心了,真不知道他们哪来那么多不满意!”
这就是钻牛角尖了。
柳廷杰蹙眉道:“话也不是这么说。他们远道而来,咱们作为东道主,招待他们是应当的。”
乔琬脸严肃正经起来,眼角却透露出一丝笑意:“我大约是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众人忙追问。
“知道为何徐司业单重罚你们。”她故作神秘一顿,而后问道:“监生们去了多少人?”
“二三十人。”
“留学生又多少人?”
“七八人。”
乔琬便露出一副“看吧,我说吧”的表情来。
到底对方是甲方,她是乙方,有些话不能太明目张胆地露出来,那便冒犯了。
监生们恍然大悟:“原来徐司业是这个意思!下回,只派少些人去就好了。”
乔琬在一旁点头,嗯嗯,孺子可教也。
这样,便不会被人抓住把柄说他们以多欺少、上纲上线了。
什么?这不过是学生们之间小摩擦耳。
都是年轻气盛的半大小伙子,哪有隔夜仇?
乔琬不忘补充:“最好是如柳监生这般伸手不错的,武将出身,知道打哪儿疼,还不留痕。”
众人恨不得拿笔记下来。
见大家一副比平日里温书还认真模样,乔琬有些不自然脸热,这是在教坏小孩儿么。
她忙马后炮:“不过,徐司业说得对,下回还是不要这么冲动了。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好说,伤了两国和气就不好了。”
却没几个人听进去,都打算着下一次该如何名正言顺“复仇”。
真该死啊乔琬恨不得倒回去扇自己嘴。
却听见背后传来轻咳声,扭头,徐璟那张棺材脸放大版出现在眼前。
她正心虚着,见了这张脸,心神一荡,忙讨好笑道:“徐司业好,徐司业请坐,徐司业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要用锅子么?还是先来一盏饮子解解暑?今日的免费饮子是荔枝乌龙,这就去端来给司业尝尝。”
她不仗义地丢下柳廷杰几人自顾逃了,剩下他们独自面对那张棺材脸。
“徐徐司业好!”“徐司业好!”
几人道好之后就要落荒而逃,却被叫住。
“徐、徐司业,还有什么事?”几人只好硬着头皮。
眼下一看到这张棺材脸,他们就想起来那一百遍《诫子书》,以及归家后即将面临的狂风骤雨、长篇大论,方才被疏导的心情顿时又垂头丧气起来。
徐璟却不是为了再次训斥这群监生,淡淡道:“琉球三王子听说了你们贸然闯入琉球学生的监舍,以多欺少一事,愤怒之下欲将此时上书朝廷。”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有人怒道:“凭什么?他们哪来的脸!明明是他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还想在陛下面前颠倒黑白么?”
若真要被陛下知道了,他们爹少不得上朝时要被批一顿,到时候他们丢脸了,回来肯定又得挨揍了。
这会子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也就没有那么怕徐璟了。
见众人皆是一脸愤愤不平,徐璟眼神在他们脸上扫视一圈,才道:“我已说服三王子,日后,诸位行事之前务必三思,此举是否合适合宜。”
众人不禁诧异,徐司业替他们遮掩?
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时候不早了,吃过晚食就回家吧。”
徐璟喝着荔枝乌龙,徐徐补充,“今日之事,诸位回去后,除了要张榜出来的思过论,每人再写一份关于此事更妥善的解决方式呈我。”
那话中,竟是十分嫌弃他们今日的手段之意,明晃晃地说他们蠢。
众人不服,却又不敢顶嘴,只好暂且应下了。
乔琬按着他的口味给他上了一锅子菜品,资格也在对面坐下来一块歇会儿:“徐司业这般聪慧,定是已经有更好的法子了吧?”
徐璟绷着脸,眼角却露出一丝笑意,是似笑非笑:“不如乔谋士。”
乔琬先是愣了愣,然后脸颊有些微热,被人抓住拱火,自知理亏,讪讪道:“随口一言,随口一言,做不得数。”
“若是被人听进心里去,再细细筹划一番。”徐璟斜眼看她,伸出右手比了个数,“少说,某要再写这么多封折子。”
“徐司业真不愧是国子监的笔杆子。”
她干笑着拍马屁,忙将往自己盘里夹的肉转了个向,递到他的盘子里去,悉心叮嘱,也是转移话题,“小心烫。”
徐璟嗯了声,心安理得的吃了这片肉,只觉得唇颊留香。
过后,他才道:“要出这口恶气,却不好太直接。琉球人狡诈,陛下早有体会,只是碍于邦交体面”后面的话就不好再说了,说出来,倒显得皇帝窝囊。
乔琬替他找补:“陛下是最随和人。”
徐璟颔首,又夹一块肉入口,慢慢品咀嚼,只觉得与从前所吃豕牛羊肉又很不同,便暂时跳开话题,问道:“这是什么肉?”
乔琬看着那盘午餐肉被他吃得七七八八,有些心痛,忙将剩下的夹到自个碗里。
“午餐肉,实则也是豕肉做的。豕肉剁成肉糜,和面粉搅打均匀,压缩进罐,定型后取出切片即刻。早食的时候我和阿余就往锅里刷点油,简单煎一下也好吃。没想到涮锅子也不错。”
徐璟见没有了,筷子略带遗憾地去夹其他食物,又继续道:“若是幼稚些法子,便学了他们骂人的那几句琉球话,当琉球三王子的面年回去。若他们勃然大怒”
“诸君这般气急作甚?我们不过是偶然听你们之间一位同胞这般形容我们,想着我朝待你们如此优待,定然是夸赞我们之语。故礼尚往来,还给你们罢了。”
乔琬捏起腔调,正经微笑着学监生们语气。
一定要天真做派是重点,越诚恳,对方越吃瘪,有口难言。
回去后,那琉球三王子定将他们骂个狗血淋头,如何这般不谨慎?
她学得活灵活现,摇头晃脑,徐璟便笑了。
乔琬吃肉,喝茶,幽幽道:“徐司业,我发现,你这个法子才更是带坏小孩儿吧?”
第58章 乔家四娘
徐璟正色道:“不小了,已是该成家的年纪了。”
还这般冲动,简直令人叹息。
“嗯,暴力确实是最低级的法子。”
不过,乔琬狐疑地看他一眼,似笑非笑。
一个未婚大龄男青年,在此说这个,有半点说服力么?
“还有一件喜事,阿琬。”
徐璟本想等尘埃落定后再告诉她的,不过,眼下见了面,他又忍不住叫她高兴了。
乔琬看向他。
“去岁多雨,而今年又逢干旱,京郊已有三月滴雨未降。”
徐璟微笑道,“陛下仁德,为表率救济抗灾之心,各宫用例减半,另会将宫中宫人再减放出去一批。”
对上她灼灼目光,徐璟最终道:“乔家四娘亦在名列。”
乔妘阿姊乔琬心中一动,不由得脱口问道:“她可好吗?这些年一直不得她消息。”
便是徐璟不答,她心里也清楚,说好,不过是安慰之语,她有贵人照拂,亦称不上好。
不过,只要出来,再不好过如今也好过了。
乔琬感慨一笑:“若是方便,可否请徐司业替我带话。”
他一外臣确是不便,不过有内侍相托,带话还是使得的。
“虽不知四娘外祖家中是何情形总之,若她无处可去,或不愿寄人篱下我这儿,始终是留着她们容身之所的。”
乔妘比她年长几岁,如今也不过双十年华,父兄皆无,出宫后若外祖家不愿接纳,便只能寄住在那些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族堂叔伯家中了。
对乔琬来说,寄人篱下,到底不如靠自己双手过活。但也不敢确定四娘的意愿,所以让徐璟托人带话,留给她足够考虑的时间。
另外,她还有些想打听另一人——“却不知名册上可有司膳局阿杏此人?”
徐璟没有注意其他,便是留意看了,也不能记住近百人的名单,只知道里头有乔妘。
她只好忐忑等到那一日亲自去宫门口接,看看有没有阿杏了。
距离钦定下来放宫女的时间还早,忐忑也无用,倒不如专注手头的事情。
这火锅令的活动果然受国朝人民欢迎,任喜不喜欢的风味都要每个点来尝尝,而后将签子尽数投给自个爱吃的,一曰公平公正,又能尝鲜,又能支持所爱。
并且乔琬发现,大多数客人总会执着于将签子都投给最初的惊艳,过后就算尝过其他,有觉得好吃的,也甚少会轻易改变主意——除非实在是太难以忘却了。
大抵这便是初恋白月光的魅力吧,人们总会对其抱有一种滤镜。
六月末,第一期主题“异域风情”结束了,早早地,门口的牌子就告示众人,今日酉时暂停营业,当众数签,观众席茶水免费。
有热闹看还有便宜可占,大家当然乐意了。准时准点的便在店门口排起长队,准备入场了。
这一期的魁首是寿喜锅,这锅子的味道究极清淡,乔琬原本以为这是会局限它受众的一点,没想到是它夺魁关键所在。
毕竟对手里就没太多能打的。
冬阴功锅酸辣够呛,那股刺激的柠檬味却不被大多数人接受,印式咖喱锅酱香浓郁,却让所有的食材的口感都变得十分厚重,就连青菜也失了原本轻盈的口感。部队火锅倒是大众能接受的口味,只是,一锅大杂烩乱炖的形式,有麻辣烫珠玉在前,卖相又不如其余火锅精致,价格也没有麻辣烫的优惠,当然比不过寿喜锅了。
毕竟寿喜锅虽然清淡,但适口性好,老少皆宜。
对这个结果,结合时人多喜清淡的口味,乔琬倒没有惊讶太久。
几家欢喜几家愁,拦不住寿喜锅被纳入了一锅炖不下的常驻食单,“正式出道”。
六月翻过,进入七月,温度稍降,店门外的白墙被重新粉刷过,添上了新一期火锅令主题“大江南北”。
这主题名称一看便与上一期的“异域风情”互相对照,而参赛锅底,饶是乔琬筛了好几次,数量也还是突破了十种。
无怪她贪心,实在是大中华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三十四个省级行政区,五十六个民族,都太太太太太喜欢吃火锅了!
于火锅一道钻研实在太深,花样太多,粗略估计几百种锅底都算少的了。
她不过是把自己吃过的拿出来复刻翻新,站在后人的肩膀上教前人看世界。
随着暑热的消褪一同来临的,还有圣人恩准李祭酒致仕的旨意,并赐安车驷马、绫罗丝帛、黄金六十斤,给足了这位两朝老臣体面。
李祭酒的火锅致仕宴,选在新店,原因这边有雅间,适合他们阔论。
一博士借机玩笑道:“据说徐司业跟这火锅店主人熟悉得很,也不知会不会与我们打折。”
徐璟还未说什么。
李祭酒便看了他眼:“哦?那再好不过了,你便先前去点好单子,等我们过去了人多,七嘴八舌店家不好招待。”
徐璟便破天荒地“翘了班”,来到火锅店内。
这时候乔琬并不在,鲍管事不认得他,微笑着向他推销店里的会员卡,这热情劲儿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好在阿岁在此,还混成了个跑堂里的头头,多数时候并不上菜,而是时刻关注着其余伙计的动静何桌上客人的反应,有些像是副店长之责。
他一眼便瞧见了徐司业,热情地迎上来打招呼:“徐司业!今日怎的来这边了?小娘子带阿余去老店找平安说事了。”
鲍管事这才知道,这位绯袍高官原是他们店乔小娘子的熟识,他倒不怵对方身份,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就是有些不好意思,推销推到自己人头上了。
脸上忙堆起更多的笑,笑道:“客人请先喝茶,略作一会,看时辰乔小娘子应当快回来了。”
徐璟颔首:“不急,我来订座。”
他预定了一间能坐下十人的雅间,里面是方桌,有两口凹槽可以放锅子。
考虑到他们未尝过店里大多数锅底口味,他便要了两个鸳鸯锅,一共四种锅底,辣与不辣皆有,照顾到了不同口味偏好的人群。
鲍管事也将阿岁留在了二楼,守在门外,以便他随时吩咐。
等到李祭酒一行人来后,才让阿岁将锅底和菜品都上了上来。
因李祭酒年事高,考虑到他身体那专程为他点的去秋燥的酸萝卜老鸭锅直接放在了他的面前。
锅子咕嘟咕嘟冒着雾气,徐璟先亲为李祭酒舀了一碗老鸭汤:“秋食鸭子滋补,老师尝尝这汤。”
这酸萝卜鸭汤原本飘着一层厚厚的鸭油,端上来前被庖厨精心撇去了,此时只余星星点点油花。
匀净小巧白瓷碗里,盛着金黄的鸭汤,两三块炖得极烂鸭肉,煮得淡黄色透明萝卜,零星几枚红色小米椒,馋人得很。
小料是单独拿碗盛了的,李祭酒依着自身口味抓了把葱花撒上去,然后迫不及待用勺子舀起就喝——入口是酸辣的,咸酸适中。
再咬一块鸭肉,连皮带肉脱下骨头,化在嘴里。
萝卜也是极入味的,连颜色都被汤浸成了淡黄色。
李祭酒喝得眉头舒展。
等他动了筷,其他人这才开吃。
一放开,方才胸中那些规矩礼法、尊卑有序全都扔到脑后去了。
在吃火锅前若还拘着,那就不像话了。
乔琬一来,鲍管事便笑着上前,回道:“小娘子今日来了桌贵客,还是小娘子熟识。”
乔琬挑眉,问:“可是姓徐?”
鲍管事笑道:“正是,已让阿岁在门口守着了。”
“菜都备齐了?还有,送几坛酒去吧。”又想了想,道,“算了,一会我去吧。”
有高官在此宴饮,于情于理,店主人都该出面招待的。
她看了眼后厨,刚好有新鲜出炉的小食,红糖糍粑和炸酥肉,也不拿酒了,端上一壶乳茶,也是七月新制的口味,便往二楼去。
第59章 鱼杂火锅
“叩叩——”
众人都随动静朝门口看过去。
乔琬手里端着木托盘,阿岁替她打起门口帘子,对上几位客人好奇脸,笑得乖巧:“贵客们光临敝店,招待不周,这两道点心权赠给客人们吃着玩,望客人们不嫌弃。”
杨监丞先冲她笑一下,好窈窕小娘子。
在闹市中,能与徐司业熟识,他还以为要么是鹤发老叟,要么与徐司业一样,是块棺材板呢。
没想到是这般风华小娘子。
不过也是,能研究出火锅这么有趣的点子,店主人又怎么会无聊呢?
李祭酒胡须一抖,正伸长了往锅子里夹肉的手也一抖,筷子差点掉下去,那就失礼了。
他赶紧收回手,又以为自己是老眼昏花,出现了幻觉,多看了几眼。
像,真是太像五娘了
徐璟在中间代为介绍了一下双方,并未说名字。
一年长些博士称赞笑道:“店主小娘子好玲珑心思,火锅实在妙极。”
另一方脸博士附和:“好巧思还不止,味儿也正。就是大酒楼也比不过你们这味。”
像这样的场面几乎日日都有,话也就是那两句差不多的,车轱辘般翻来覆去。
乔琬习以为常地谦虚一番:“哪有客人们夸得这样好,不过是投机取巧,胜在新奇,客人们愿意捧场罢了。”
和乐的氛围中,唯独李祭酒皱了下眉:“观小娘子年纪轻轻,不过二八年华,就已经独当一面了么,家中爹娘何在耶?”
坐在他身侧,一直充当透明人低头夹菜吃肉,不时附和笑两声的康司业双目霎时圆睁,比铜铃还圆。
此等话适合问初见陌生小娘子耶?!
其他博士们也觉得不大合适,若家中父母亲长俱在,无病无灾,谁愿意出来从商呢。就算是家中祖产——瞧这店铺簇新的模样,也不像。
瞧这小娘子身量纤纤,想必是很辛苦的。唉,祭酒一向最懂察言观色,怎么戳中人家伤心事可怎么好?
乔琬收起脸上笑,只留唇边一丝浅浅弧度道:“族中亲长皆不在了,只余姐妹几人各自飘散着,只好像如今这样”
没想到眼前小娘子还有这等凄苦身世,众人又忍不住唏嘘。
李祭酒又再认真端详了遍乔琬:“不知小娘子姓氏?”
“姓乔。”
得了半准回答,李祭酒心里反而踏实,没那么急着求证了。
点点头,也故作轻松,跟其他人一样赞道:“某与他们一样,叫过外送,更对这店里的火锅馋得紧。”
他对乔琬笑道:“还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店主尽管送上来就是,我这一顿少不得被这群后生宰了。左右就这一回,可别再落下话柄被他们念叨。”
气氛复又轻松活跃起来。
乔琬陪着略说了几句,不一会便借着楼下有人找的机会退下了。
忙完眼前事后,又吩咐了阿岁,将后厨新做出来的解暑糖水端几份上去,杨枝甘露、绿豆沙、玫瑰冰粉……都是冰镇过的。
又取出不常用的一人大小铜锅,这样大小锅子只有在她一人想吃某种锅子了的时候会用上。
后院缸里还剩下几条鲫鱼草鱼,都很肥,乔琬便取了出来,斩杀,掏出鱼杂洗净,做一道鱼杂火锅。
鲫鱼下锅煎两面,加水煮汤,草鱼肉剁成小块,和鱼头一起摆盘。
鱼杂和豆腐下锅一起煮,放姜蒜辣椒进去去腥增香。
鲫鱼刺密,恐怕这群人还没吃过要吐刺的鱼肉,万一扎着嘴就不好了。
所以乔琬只将鲫鱼熬汤,取个鲜甜味儿,端上去前将鱼肉捞了出来,丢在后院墙根处,一会儿会有附近的野猫来叼走。
阿岁有些羡慕:“现如今连猫儿都能吃上小娘子饭菜。”
他被阿余嘲笑太多次,最近发誓要减肥,需要忌口,便憾不能与她们一块吃饭了。
实在是小娘子做的饭菜太香也,几个人一起吃又太有氛围,就算白水煮青菜他也忍不住吃好几碗。
乔琬安慰他,给他画饼:“这个月你若瘦下来五斤,月底单独叫你试新菜,一桌都归你。”
阿岁果然高兴起来,叫来跑堂伙计将锅子给送上去。
李祭酒爱吃鱼,鱼杂火锅送上去,徐璟一看便知这是专门给他的,那得了吩咐的小厮也特地将小釜摆在座中地位明显最好的李祭酒面前:“贵客们请用,小娘子说,这一道仍旧是赠给贵客们尝鲜的。”
杨监丞看看那锅子,再看看徐璟与李祭酒,好似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李祭酒面上高兴,心里也是那个高兴啊,好啊,五娘还认得他,还记得他喜欢吃鱼……小阿婉长大了啊!
李祭酒手欲探向酒壶,还没摸着边就被徐璟给悄悄挪走了,换成了牛乳茶,也就是奶茶。
“这……”李祭酒看着壶里倒出来奶白色汁子疑惑。
徐璟悄悄将酒壶递给杨监丞,示意他拿走,杨监丞心领神会。
他们这位祭酒,酒量差还爱喝,喝完失态不是一次两次了,闹出许多笑话来,令人头疼。还是不要饮酒的好。
找不到酒壶,李祭酒只好作罢,指着自个面前鱼杂火锅笑道:“你们也尝尝这个,只加些小小椒米,后劲却很足,有味儿。”
因着康司业与徐璟离他最近,他用公筷给二人各夹了一筷子。
煎过的鱼籽两面金黄,颗粒分明,又很绵密,在嘴里化开。
鱼泡哏啾像在吃皮筋,带着一股只有鱼腹部嫩肉上才有的丰润油香,不知道比皮筋香上多少倍!
鱼肝嫩白,口感像脑花样,却没有脑花瘆人外观,是很好的平替,不管怎么煮煮多久都不会老。
吃完了鱼杂,再去吃里头垫锅的配菜,木耳、豆皮、青菜,喜欢什么放什么,这时候就可以把剁小的鱼肉和鱼头也都丢进去煮。
鱼肉口感很分明,扎实的是草鱼,肉嫩的是鲈鱼。
鱼头嗦一嗦,只听里头稀哩呼噜的,一堆口感黏啾啾冻状物顺势流了出来。这样的口感,喜欢的人会很喜欢,不喜欢是的,觉得像清涕,十分不雅,刚好李祭酒就是喜欢的这一类。
这草鱼大得很,鱼头被乔琬切成了四块,待嗦不出什么东西来了,李祭酒也不扔,凭着经验翻过面来一看,果然还有货。
鱼头里面有一块极嫩极滑之物,煮熟后呈灰白色,比鱼腹肉还嫩。另外鱼头下粘连着一块脸肉,也是极嫩的,比鱼身上肉腥气,却因稀少难得而珍贵,一条鱼身上就这么两筷子。
李祭酒吃得眯起眼,脸胡须都跟着咬肌咀嚼而微微颤动,显然是极满意。
当然,还有愉悦之意。自己最为看重的学生,真是送来好大一份礼啊!
李祭酒知道也不能怪他,他对老友的这件事情比自己还上心。
当着外人面,到底不好多问,憋着一口气在心里,在回府的马车上终于等不及追问道:“如何早不告诉老夫?”
偏偏今天这样日子,叫他憋得好苦。
徐璟瞧着微微晃动车帘,偶尔露出阿昌赶车憨厚背影,微笑赔罪:“是阿琬的意思老师也知道,阿琬素有主意,旁人更改不得。”
李祭酒抱怨:“难道老夫还能还害她不成?”
这当然是气话。
“阿琬是担心与老师走动被有心人察觉,因此攻讦您。”徐璟替她解释。
要知道,当初他也是被这个理由拒之门外。
亲口听到徐璟说出来,李祭酒心里就不别扭了,熨帖了。
想到家中的女儿:“锦书知晓了,定闹着要去看,明日我该备礼才是。也不知道现在的小女郎家都喜欢些什么衣料首饰总不会出错。”
方才见五娘衣着朴素,手腕上、耳朵上都是空荡荡的,只有头上簪着一根轻巧的金簪,不由得联想到她这些年的辛苦
李祭酒忍不住又开始抱怨徐璟。
徐璟便开始后悔最后没拗过,还是叫老师喝了两杯。
老师的酒量啊一如既往的差。
自从开始又当爹又当娘后,还变得唠叨了许多。
徐璟想了个法子叫他闭嘴:“老师,阿姊与阿琬已经见过面了。”
李祭酒这番所遭的打击不小,尤其是在听见就连李公绰都见过阿婉了之后,直接一路上都没再开口,一直是那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若是一人两人知晓就罢了,到头来,自己是那唯一被蒙鼓里的!
年事渐高李祭酒,越发像稚童脾气了。
乔琬估摸着,大概这几日李祭酒就会再来店里寻她了,于是便不到处走动,留在新店。
好在阿余也锻炼出来了,自己一个人去看账本的时候也很有气势。
果不其然第二日下午,阿余刚从老店那边回来不久,李祭酒就携李锦书来了新店。
“阿琬。”李祭酒还有些生闷气,所以是李锦书浅笑着唤了她一声。
乔琬从柜台后面抬起头来,亦是微笑,走至二人面前,正正经经一福:“阿叔,阿姊。是阿琬不好,叫你们为我担忧了。”
李祭酒如何真生得了她气?
眼圈比她先红,哽咽道:“好孩子,哪里是你不好呢?”
第60章 潮汕牛肉火锅
阿余还奇怪呢,她们小娘子不是自己一个人么,哪里来的阿叔。
她昨日是不在雅间内的,故不认识李祭酒,李锦书她却见过,心道这不是之前和徐司业一块来过的客人么?如何又成了小娘子的阿姊,看两人眉眼长相,没一点儿相似。
她习惯性找人与她一块嘀咕,扭头看不见阿岁,轻车熟路就从后厨将意欲偷吃的人给抓了出来。
阿岁耷着脸,小声埋怨:“你干嘛?”
阿余轻咳一声:“这两人好像是小娘子亲戚。”
两人站得远些,观察乔琬几人。
李祭酒也在端详乔琬,眼含热泪,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昨日虽已从徐璟口中得到了答案,但听她亲口承认,到底是不一样的心境。
“好,好,看到你如今我也了却一桩心结。”
当年他起复后,不是没有托人打听。只是,大娘二娘三娘四娘陆续都有了下落,独独五娘二则打听宫里消息到底没有外面灵通,他便也不敢继续打听了,怕印证了某种猜测。
李祭酒接着看乔琬,年纪轻轻女娘,先是被亲生父母抛下,冰天雪地的,若不是乔家人心软收养,捱不过那个冬天。过了几年好日子,又一朝获罪,大人尚且撑不过去,她却在那种吃人地方长大了。
李祭酒原本还担心她自怨自艾,在看到她后,总算放下了心里的那块石头。
乔琬亦陷入旧记忆中。
与当年相比,李祭酒面容沧桑不少,眼角添了不少皱纹,鬓染白霜,曾经锐气的气场变得温和了许多。
二人都有点唏嘘,一时间忘了坐下,呆站在店里。
还是李锦书怪道:“一个二个的,光站着做什么?”
乔琬请他们上二楼坐。
略寒暄了几句,问候了李祭酒的身体,近况,其实多半她也从徐璟口中省得不少,只是当面少不了关心一番。
感动得李祭酒几次以帕拭泪,李锦书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阿爹真是人家都还没说什么呢,自个就伤感成这样。
弄得乔琬也是,有些说不下去了,不知道该不该体积宫中生活。
只是她不说,李祭酒也是要过问的。
“阿琬已经算是极走运了,被公主遣走后,分到了司膳局,”乔琬眯起眼笑,
“阿叔阿姊是知道的,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最喜欢吃。故到了司膳局,帮着打下手,又攒下的银子换酒孝敬司膳局大师傅,很快就得了师傅看重,传授我不少烹饪技法呢。又偶然得贵妃娘娘照拂,此后便没人敢欺负了我去。”
她神色轻松,十年岁月就这么轻描淡写揭过,似乎真没什么值当为她痛惜的,却不知她越这般说,李祭酒越觉得她懂事,看破了她报喜不报忧的意图。
五娘这般懂事,李祭酒也不想让后辈再为自己担忧,强打起精神,哼一声道:“那司膳局做的东西那般难以入口,还好意思收人孝敬带徒弟。”
乔琬抿唇笑道:“也不是所有的都难吃,一则阿叔吃不到陛下面前的那桌席面,二则,宫宴流程繁琐,等传膳时,菜已经热过不知道多少遍了。”
李祭酒到底也被她逗笑,笑得胡须胸腔都在颤动。
楼下大堂人渐多了起来,宾客喧闹声透过木制楼板穿了上来,探头看一眼下面,今日表演的戏目都已经准备好了,只待开场。
乔琬笑道:“阿叔与阿姊留下来用午膳吧,我亲自做一桌席面,叫阿叔再尝尝司膳局大师傅的徒弟手艺,也叫阿叔心中怨念少些。”
给他二人上了一些茶点心,乔琬便下楼去准备了。
说是亲自做一桌席面,实则花不了什么功夫。汤底都是现好的,涮菜也是有人洗好切好码好的,她意思意思装个盘就好了。
重新再回到雅间里,手上端了托盘,身后还有阿余阿岁跟着,手上也是满满当当。
“阿叔,阿姊,尝尝这牛肉锅子。”这时空里并不禁止百姓食用牛,物资实在丰饶,有些历史上清朝那会的繁荣了,舶来品都成了司空见惯。
今日的牛肉锅子是潮汕做法,传统做法是将沙茶酱加入锅中,用浓汤做底,后世大多数提起潮汕牛肉火锅却是经改良之后的做法,萝卜牛骨清汤做底,涮肉涮菜。
这种以料本身取味,还原食材本鲜的做法在羊城并不少见,甚至是很常见。
在羊城,家家户户都喜欢打边炉。打边炉的锅底不必太复杂,可以是几块萝卜、一片姜滚水,也可以是什么都不加的清水。
本地人信奉大味至淡,像四川火锅那种重油重辣的在这儿几乎见不到。
当然也有爱吃辣广东人,但多的还是像柳廷杰那般对热气唯恐避之不及。
广东饮食清淡主要归功于两种因素,一是气候湿热缘故,二则因为临海,海产丰富,凌晨刚从海里打捞上来的,下午就出现在餐桌上。
当其他地区的人们还在做着凌晨三点半的梦,广东人民就已经在菜市场里排起了长队——倒不是为了买菜,买菜可不用这么拼,而是为了一碗新鲜冒热气的猪杂粉。
刚解好的猪就大刺刺摆在旁边摊子上,大家也不介意,就坐在塑料凳子上,挨着小桌板稀哩呼噜嗦起来。
常常为了这么一口,要排上半个点不止。
同样的还有牛肉火锅里的牛肉,本地的牛肉火锅,都是当天现杀的牛,鲜切的牛肉,有时候送来店里的时候,肉上面的肌肉纤维还在跳动。
这些食材足够新鲜,直接蒸煮熟更能保留食物本身的鲜甜,加那些调料反而画蛇添足。
李祭酒看乔琬左手举着一捞网,右手持公筷,将将捞网中的牛肉烫至变色,大约只花了十息时间,就捞了起来。
那被夹至他碗里的牛肉,还微微泛着红色。
这时候人们喜食鱼脍,都是生鱼来的,所以对这牛肉肉到底熟没熟没有后世人那么多执念。
而乔琬知道,新鲜的牛肉这么吃才是最嫩的。
五花趾的筋膜比三花趾要更丰富一些,吃起来爽口弹牙,韧滑多汁。
匙仁连着牛脖颈,所以筋肉结实,脂肪含量也高,所以烫熟后吃着很鲜嫩。
吊龙取自腰侧,只略带油脂,初入口时嫩滑,细嚼之下,才觉筋道。
吃过几轮肉,牛筋丸也熟了,圆滚滚地浮起来,乔琬用捞网一个个去捞,叮嘱李祭酒可得小心些吃——这丸子里虽没有夹心,可一样会爆汁,一个不慎还会从齿间弹走。
最后又将炸腐竹、青菜等放下去煮。
开火锅店这一年来,乔琬对每个食材煮多久该什么时候放进去煮已经把握得很好了。
像粥底火锅、牛肉火锅这样清淡的锅子,就应该先涮肉,后吃菜。
那最后一口的青菜不是垫肚子,而是精华。
这样清淡的火锅,吃多了肉也会有些腻,这时候乔琬适时奉上冰镇过的酸梅汤饮,让他们二人尝尝:“店里这卤梅水经我改动,与外头的不大一样。阿叔阿姊尝尝,里头放了乌梅、山楂、陈皮、桂花等物,酸甜开胃,除热送凉,冰镇后更是消暑。”
她话里带着点得意。
李锦书也劝父亲:“阿琬如今好好地在这,阿爹何必再执着过去事,我看她不必任何一小娘子差。”
原本还想着接乔琬回去的自己府上住的李祭酒,吃过这一顿饭,看眼前乔琬意气风发模样,知晓定然如女儿与徐璟说的那般劝不动她,便彻底歇了心思。
临走前,李祭酒想起一事:“今春朝会上那锅子”
“正是徐司业从我这儿端了去的,还因此得了陛下赏赐,才有的这家店。”乔琬玩笑道。
李祭酒轻哼,这臭小子,竟不知从那么早就开始瞒着他了!
若他知道实则更早,早在去年春日,乔琬就在国子监后门摆摊,他成日里从前门进出因此错过不知道多少回,心里定然又要郁闷上一阵子。
送走李家阿叔,乔琬坐在后院屋子里出神。
这边院子比老店的要大许多,比她从前租住的加起来都更大。不过,比起乔府来说肯定还是不够看的。
小院中有桃李梨树,鸡鸭鹅群,几片菜畦。也有比对着官邸的景观做的小桥流水,亭台楼阁,虽没有雕梁画栋,玉阶金狮,但已足够闲适。
成日沉溺这样的日子,是容易叫人放松警惕的。
她又翻出柳二郎带给她那封信来。
这封信她已看过多次了,每当夜里又做那满门抄斩的噩梦时候,就会翻出细细读一遍。
黄郸么?
她复又面不改色将信纸小心折起,塞回柜中。
从领口掏出一根红绳来,上头串着的正是此柜钥匙,她每日都随身戴着。
这柜中,除了一封信笺,一叠银票,一支银钗,再无他物。
若有哪日遭难要逃,旁的都能毫不犹豫舍下,只要不弄丢这柜子里面东西,就不怕。
银票是她专门将金锭银锭换了一些,方便逃亡时随身带着。银钗是当年乔夫人自杀后,她趁官兵不注意偷偷拔下来的,只想着哪一天大仇得报,也有东西好为父母立个衣冠冢。
信中则是当年一些细节,也明明白白告诉她,黄郸此人便是她要找之人。